愛玲喜在房門外悄悄窺看我在房里。 她寫道﹕ “他一人坐在沙發上, 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疊靜, 外面風雨淋琅, 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十)
張佩綸當年為御史, 攻擊李鴻章議和, 力主与法軍戰, 朝廷命他督師, 兵敗基隆, 貶竄熱河七年. 罰滿釋歸京師, 听候起复, 例須謁李鴻章, 意外得到李鴻章的小姐賜以顏色, 憂患感激, 遂成婚配. 但李鴻章因翁婿避嫌, 倒反不好保奏了, 夫妻遂居南京. 同輩張之洞是兩湖總督, 吳大徵是江蘇巡撫, 盛宣怀是郵傳部大臣, 他們或經過南京晤見, 故人樽酒平生, 張佩綸曾悲歌慷慨, 泣數行下. 愛玲說祖父好, 姑姑卻不喜, 姑姑的漂亮是祖母的, 她說祖父相貌不配.
張家在南京的老宅, 我專為去踏看過, 一邊是洋房, 做過立法院, 已遭兵燹(音XIAN, 三聲), 正宅則是舊式建筑, 完全成了瓦礫之場, 廢池頹垣, 惟剩月洞門与柱礎階砌, 尚可想見當年花廳亭榭之跡. 我告訴愛玲, 愛玲卻沒有怀古之思. 她給我看祖母的一只鐲子, 還有李鴻章出使西洋得來的小玩意金蟬金象, 當年他給女儿的, 這些東西, 連同祖母為女儿時的照片, 在愛玲這里就都解脫了興亡滄桑.
愛玲喜在房門外悄悄窺看我在房里. 她寫道: "他一人坐在沙發上, 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靜, 外面風雨淋琅, 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她是把古人亦當他們是今天的人. 非煙傳里的那女子, 与人私通, 被拷打至死, 惟云 "生得相親, 死亦無恨", 遂不复言, 愛玲說道, 當然是這樣的, 而且只可以是這樣的. 因為愛玲自己就是這樣一個柔艷剛強的女子. 她又說會真記里崔鶯鶯寫給張生的信好 非常委屈, 卻又這樣亮烈, 而張生竟還去鄭家看她, 她當然不見.
好句是使人直見性命. 白居易長恨歌有 "宛轉蛾眉馬前死", 愛玲嘆息道, 這怎么可能! 這樣委屈, 但是心甘情愿, 為了他, 如同為一代江山, 而亦真是這樣的.
愛玲与我說趙飛燕, 漢成帝說飛燕是 "謙畏禮義人也", 她回味這謙畏兩字, 只覺是無限的喜悅, 無限的美, 女心真象是絲棉蘸著胭脂, 都滲開化開了, 柔艷到如此, 但又只是禮義的清嘉. 愛玲又說趙飛燕与宮女踏歌 "赤鳳來", 一陣風起, 她的人想要飛去, 忽然覺得非常悲哀. 后來我重翻飛燕外傳, 原文卻并沒有寫得這樣好, 愛玲是她自己有這樣一种欲仙欲死, 她的人還比倚新妝的飛燕更美.
愛玲真是錦心繡口. 房里兩人排排坐在沙發上, 從姓胡姓張說起, 她道: "姓崔好, 我母親姓黃亦好, 紅樓夢有黃金鶯, 非常好的名字, 而且是寫的她与藕官在河邊柳蔭下編花藍儿, 就更見這個名字好了." 她說姓胡更好, 我問姓張呢? 她道: "張字沒有顏色气味, 亦還不算坏. 牛僧孺有給劉禹錫的詩, 是這樣一個好人, 卻姓了牛, 名字又叫僧孺, 真要命." 我說胡姓來從隴西, 稱安定胡, 我的上代也許是羌, 羌与羯氐鮮卑等是五胡. 愛玲道: "羌好. 羯很惡, 面孔黑黑的. 氐有股气味. 鮮卑是黃胡須. 羌字象只小山羊走路, 頭上兩只角."
她只管看著我, 不胜之喜, 用手指著我的眉毛, 說: "你的眉毛." 撫到眼睛, 說:"你的眼睛." 撫到嘴上, 說: "你的嘴. 你嘴角這里的渦我喜歡." 她叫我 "蘭成", 我當時竟不知如何答應. 我總不當面叫她名字, 与人說是張愛玲, 她今要我叫來听听, 我十分無奈, 只叫得一聲 "愛玲", 登時很狼狽, 她也听了詫异, 道: "啊?" 對人如對花, 雖日日相見, 亦竟是新相知, 荷花嬌欲語, 你不禁想要叫她, 但若是真叫了出來, 又怕要惊動三世十方.
房里牆壁上一點斜陽, 如夢如幻, 兩人象金箔銀紙剪貼的人形. 但是我們又很俗气. 愛玲的書銷路很多, 稿費比別人高, 不靠我養她, 我只給過她一點錢, 她去做了一件皮襖, 式樣是她自出新裁, 做得來很寬大, 她心里歡喜, 因為世人都是丈夫給妻子錢用, 她也要. 又兩人去看崔承禧的舞, 回來時下雨, 從戲院門口討得一輛黃包車, 雨蓬放下, 她坐在我身上, 可是她生得這樣長大, 且穿的雨衣, 我抱著她只覺得諸般不宜, 但真是難忘的實感.
且我們所處的時局亦是這樣實感的, 有朝一日, 夫妻亦要大限來時各自飛. 但我說: "我必定逃得過, 惟頭兩年里要改姓換名, 將來与你雖隔了銀河亦必定我得見." 愛玲道: "那時你變姓名, 可叫張牽, 又或叫張招, 天涯地角有我在牽你招你".
愛玲還与我說起李義山的兩句詩, 這又是我起先看過了亦沒有留心的, 詩曰:
星沉海底當窗見, 雨過河原隔座看.
其后我親見日本戰敗, 總要想起這兩句. 見星沉海底雖惊痛. 中華民國還要有新的好日子要來, 如虹气飛雨掃過河原, 那里是漢民族的出身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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