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東西原來不是叫人都安, 卻是要叫人稍稍不安。
(五)
張愛玲喜聞气味, 油漆与汽油的气味她亦喜歡聞聞. 她喝濃茶, 吃油膩熟爛之物. 她极少買東西, 飯菜上頭卻不吝刻, 又每天必吃點心, 她調養自己象只紅嘴綠鶯哥. 有余錢她買衣料与胭脂花粉. 她還是小女孩時就有一篇文字在報上登了出來, 得到五元, 大人們說這是第一次稿費, 應當買本字典做紀念, 她卻馬上拿這錢去買了口紅.
她母親是清末黃軍門的小姐, 西洋化的漂亮婦人, 從小要訓練愛玲做個淑女, 到底灰了心. 她母親教她如何巧笑, 愛玲卻不笑則已, 一笑則張開嘴大笑, 又或單是喜孜孜的笑容, 連她自己亦忘了是在笑, 有點傻里傻气. 愛玲向我如此形容她自己, 她對于這种無可奈何的事只覺得非常開心. 又道: "我母親教我淑女行走時的姿勢, 但我走路總是沖沖跌跌, 在房里也會三天兩天撞著桌椅角, 腿上磕破皮膚便是瘀青, 我就用紅藥水擦了一大搭, 姑姑每次見了一惊, 以為傷重流血到如此," 她說時又覺得非常開心.
愛玲給我看小時她母親從埃及帶給她的兩串玻璃大珠子, 一串藍色, 一串紫虹色, 我當即覺得自己是男孩子, 看不起這种女孩子的東西. 她還給我看她小時的作文. 她十四歲即寫有一部 "摩登紅樓夢", 訂成上下兩冊的手稿本, 開頭是秦鐘与智能儿坐火車私奔杭州, 自由戀愛結了婚, 但是經濟困難, 又气又傷心, 而后來是賈母帶了寶玉及眾姊妹來西湖看水上運動會, 吃冰淇淋. 我初看時一惊, 怎么可以這樣煞風景, 但是她寫得來真有理性的清洁.
張愛玲是使人初看她諸般不順眼, 她決不迎合你, 你要迎合她更休想. 你用一切定型的美惡去看她總看她不透, 象佛經里說的不可以三十二相見如來, 她的人即是這樣的神光离合. 偶有文化人來到她這里勉強坐得一回, 只覺對她不可逼視, 不可久留. 好的東西原來不是叫人都安, 卻是要叫人稍稍不安.
她但凡做什么, 都好象在承當一件大事, 看她走路時的神情就非同小可, 她是連拈一枚針, 或開一個罐頭, 也一臉理直气壯的正經. 眾人慣做的事, 雖心不在焉亦可以做得妥當的, 在她都十分吃力, 且又不肯有一點遷就. 但她也居然接洽寫稿的兩不吃虧, 用錢亦預算排得好好的. 她處理事情有她的條理, 亦且不受欺侮. 一次路遇癟三搶她的手提包, 爭奪了好一回沒有被奪去, 又一次癟三搶她手里的小饅頭, 一半落地, 一半她仍拿了回來.
我在人情上銀錢上, 總是人欠欠人, 愛玲卻是兩訖, 凡是象刀截的分明, 總不拖泥帶水. 她与她姑姑分房同居, 兩人錙銖必較. 她卻也自己知道, 還好意思對我說: "我姑姑說我財迷." 說著笑起來, 很開心. 她与炎櫻難得一同上街去咖啡店吃點心, 亦必先言明誰付賬. 炎櫻是個印度女子, 非常俏皮, 她有本領說得那咖啡店主猶太人亦軟了心腸, 少算她的錢, 愛玲向我說起又很開心.
愛玲的一錢如命, 使我想起小時正月初一用紅頭繩編起一串壓歲錢, 都是康熙道光的白亮銅錢, 亦有這种喜悅. 我笑愛玲: "有的父親給子女學費, 訴苦說我的錢個個有血的, 又或說是血汗." 愛玲听了很無奈, 笑道:"我的錢血倒沒有, 是汗血的錢只使人心里難受, 也就不這般可喜了."
愛玲每用錢, 都有一种理直气壯, 是慷慨節儉, 皆不夾絲毫夸張. 一次說起一個朋友家, 她道, 那么多值錢的東西都其气不揚, 沒有喜意, 我看過之后, 只覺宁可不要富貴了. 又愛玲住的公寓, 鄰房是個德國人, 慳吝的叫人連不好笑, 愛玲道: "西洋人都是慳吝的, 他們雖會投資建設大工程, 又肯出錢辦慈善事業, 到底亦不懂得有一种德性叫慷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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