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從愛玲才曉得了中國人有遠比西洋人的幽默更好的滑稽。
(八)
張愛玲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 看她的文章, 只覺得她什么都曉得, 其實她卻世事經歷得很少, 但是這個時代的一切自會來与她交涉, 好象 "花來衫里, 影落池中". 一日清晨, 我与她步行同去美麗園, 大西路上樹影車聲, 商店行人, 愛玲心里喜悅, 与我說: "現代的東西縱有千般不是, 它到底是我們的, 与我們親."
愛玲的母親還在南洋, 姑姑已先從歐州回來, 在怡和洋行做事, 一日她說起柏林戰時不知破坏得如何了, 因就講論柏林的街道, 我問愛玲, 愛玲答: "我不想出洋留學, 住處我是喜歡上海." 所以我政治上諸般作為, 亦終不想要移動她.
我与愛玲同看日本的板畫、浮世繪、朝鮮的瓷器, 及古印度的壁畫集, 我都伺候看她的臉色, 听她說那一幅好, 即使只是片言只語的指點, 我才也能懂得它果然是非常好的. 還有愛玲文章里描寫民間小調里的鼓樓打更, 都有一統江山的安定, 我才亦對這些東西另眼相看. 可是隨即我跟愛玲去靜安寺街上買小菜, 到清冷冷的洋式食品店里看看牛肉雞蛋之類, 只覺与我剛才所懂得的中國文明全不調和, 而在她則只覺非常親切, 她的新就是新得這樣刺激的.
我与她同看西洋畫冊子, 拉斐爾与達文西的作品, 她只一頁一頁的翻翻過, 翻到米開朗基羅雕刻的人象 "黎明", 她停了細看一回, 她道: "這很大气, 是未完工的." 塞尚的畫卻有好几幅她給我講說, 畫里人物的那种小奸小坏使她笑起來. 愛玲自己便是愛描寫民國世界小奸小坏的市民, 她的 "傾城之戀" 里的男女, 漂亮机警, 慣會風里言、風里語, 做張做致, 再帶几分玩世不恭, 益發幻美輕巧了, 背后可是有著對人生的堅執, 也竟如火如荼, 惟象白日里的火山, 不見焰, 只見是灰白的煙霧. 他們想要奇特, 結局只平淡的成了家室, 但是也有著對于人生的真實的如泣如訴.
現代大都市里的小市民不知如何總是委屈的, 他們的小奸小坏, 小小的得意, 何時都會遇著大的悲慘決裂. 現代的東西何時都會使人忽然覺得它不對, 不對到可怕的程度, 連眼前那樣分明的一切, 都成了不可干涉. 愛玲与我說: "西洋人有一种阻隔, 象月光下一只蝴蝶停在帶有白手套的手背上, 真是隔得叫人難受." 又一次她告訴我: "午后公寓里有兩個外國男孩搭電梯, 到得那一層樓上, 樓上惟見太陽荒荒, 只听得一個說再會. 真是可怕!"
掃帚星的尾巴有毒, 掃著地球, 地球上就要動刀兵或是發生大瘟疫, 但不致因此毀滅, 如今民國世界便象這樣, 亦不過是被西洋的尾巴掃著罷了, 所以愛玲還是從赫克斯萊的影響走了出來.
中國文明就是能直見性命, 所以無隔. 我与愛玲兩人并坐著看詩經, 這里也是 "既見君子", 那里也是 "邂逅相見", 她很高興, 說: "怎么這樣容易就見著了!" 而虞信的賦里更有:
樹里聞歌, 枝中見舞, 恰對妝台, 諸窗并開, 遙看已識, 試喚便來.
愛玲与陽台外的全上海即是這樣的相望相識, 叫一聲都會來到房里似的. 西洋人与現世無緣, 他們的最高境界倒是見著了神, 而中國人則 "見神如鬼" 是句不好听的話.
中國人說天意, 說天机, 故又愛玲在人世是諸天游戲, 正經亦是她, 調皮亦是她. 我是從愛玲才曉得了中國人有遠比西洋人的幽默更好的滑稽. 漢樂府有個流蕩在他縣的人, 逆旅主婦給他洗補衣裳, "夫婿從門來, 斜倚西北眄", 我与愛玲念到這里, 她就笑起來道: "是上海話眼睛描發描發." 再看底下時卻是: "語卿且勿眄", 她詫异道: "啊! 這樣困苦還能滑稽, 怎么能夠!" 兩人把它來讀完: "語卿且勿眄, 水落石頭見, 石見何磊磊, 遠行不如歸." 這么一句竟是對困苦亦能生气撒嬌. 這种滑稽是非常陽气的糊涂.
愛玲自己, 便亦調皮得叫人把她無奈. 報上雜志上凡有批評她的文章的, 她都剪存, 還有人冒昧寫信來崇拜她, 她亦收存, 雖然她也不听, 也不答, 也不作參考. 我是人家贊揚我不得當, 只覺不舒服, 責難我不得當, 亦只得咄的一聲, "無聊", 但他若是誠懇的, 我雖不睬他, 亦多少珍重他的這份心意. 愛玲卻不然. 她笑道: "我是但凡人家說我好, 說得不對我亦高興." 勸告她責難她得不對, 則她也許生气, 但亦往往只是詫异. 他們說好說坏沒有說著了她, 倒反給她如此分明的看見了他們本人. 她每与姑姑与炎櫻, 或与我說起, 便笑罵, 只覺又是無奈, 又是開心好玩. 是這樣的形相, 即不論他們當中雖有心意誠懇的, 她亦一概不同情. 愛玲論人, 總是把聰明放在第一, 与 "大學" 的把格物致知放在誠其意之先, 正好偶合.
又我与她正在用我們自己的言語要說明一件事, 她卻會即刻想到一句文藝腔, 脫口而出, 注曰, 這是時人的确兩人都笑起來, 她這人就有這樣坏. 連她身為女子, 亦會揶揄可笑的形容她自己. 蘇州靈岩寺客堂挂有印光法師寫的字, 是 "极樂世界, 無有女人, 女人到此, 化童男身", 蘇青去游, 見了很气, 愛玲卻絲毫沒有反感.
我是從愛玲才曉得了漢民族的壯闊無私, 活潑喜樂, 中華民國到底可以從時代的巫厴走了出來. 愛玲是吉人, 毀滅輪不到她, 終不會遭災落難.
夏天一個傍晚, 兩人在陽台上眺望紅塵靄靄的上海, 西邊天上余輝未盡, 有一道云隙處清森遙遠. 我与她說時局不好, 來日大難, 她听了很震動. 漢樂府有 "來日大難, 口燥唇干, 今日相樂, 皆當喜歡", 她道: "這口燥唇干好象是你對他們說了又說, 他們總還不懂, 叫我真是心疼你." 又道: "你這個人嘎, 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 象個香袋儿, 密密的針線縫縫好, 放在衣廂里藏藏好." 不但是為相守, 亦是為疼惜不已. 隨即她進房里給我倒茶, 她拿茶出來走到門邊, 我迎上去接茶, 她腰身一側, 喜气洋洋的看著我的臉, 眼睛里都是笑. 我說: "啊, 你這一下姿勢真是艷!" 她道: "你是人家有好處容易得你感激, 但難得你滿足." 她在我身旁等我吃完茶, 又收杯進去, 看她心里還是喜之不盡, 此則真是 "今日相樂, 皆當喜歡" 了, 雖然她剛才并沒有留心到這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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