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欢也在众人面前看着我, 但她又妒忌, 会觉得她自己很委屈。
(九)
一日午后好天气, 两人同去附近马路上走走. 爱玲穿一件桃红单旗袍, 我说好看, 她道: "桃红的颜色闻得见香气." 还有我爱看她穿那双绣花鞋子, 是她去静安寺庙会买得的, 鞋头连鞋邦绣有龙凤, 穿在她脚上, 线条非常柔和. 她知我喜欢, 我每从南京回来, 在房里她总穿这双鞋.
有时晚饭后灯下两人好玩, 挨得很近, 脸对脸看着. 她的脸好象一朵开得满满的花, 又好象一轮圆得满满的月亮. 爱玲做不来微笑, 要就是这样无保留的开心, 眼睛里都是满满的笑意. 我当然亦满心里欢喜, 但因为她是这样美的, 我就变得只是正经起来. 我抚她的脸, 说道: "你的脸好大, 象平原缅邈, 山河浩荡." 她笑起来道: "象平原是大而平坦, 这样的脸好不怕人." 她因说水浒里有写宋江见玄女, 我水浒看过无数遍, 惟有这种地方偏记不得, 央她念了, 却是 "天然妙目, 正大仙容" 八个字, 我一听当下呆住, 竟离开了刚才说话的主题, 却要到翌日, 我才与她说: "你就是正大仙容." 但上句我未听在心里, 央她又念了一遍.
还有一次也是, 我想要形容爱玲行坐走路, 总口齿艰涩, 她就代我说了, 她道: "金瓶梅里写孟玉楼, 行走时香风细细, 坐下时淹然百媚." 我觉得淹然两字真是好, 要爱玲说来听听, 爱玲道: "有人虽遇见怎样好的东西亦水滴不入, 有人却象丝棉蘸着了胭脂, 即刻渗开得一踏糊涂." 又问我们两人在一淘时呢? 她道: "你象一只小鹿在溪里吃水."
我问爱玲, 她答说还没有过何种感觉或意态形致, 是她所不能描写的, 惟要存在心里过一过, 总可以说得明白. 她是使万物自语, 恰如将军的战马识得吉凶, 还有宝刀亦中夜会得自己鸣跃. 我说苏青的脸美, 爱玲道: "苏青的美是一个俊字, 有人说她世俗, 其实她俊俏, 她的世俗也好, 她的脸好象喜事人家新蒸的雪白馒头, 上面点有胭脂."
爱玲与炎樱要好, 炎樱这个名字是爱玲给她取的, 她的本名是 FATIMA. 她象敦煌壁画里的天女, 古印度的天女是被同时代西方的巴比仑与埃及所照亮, 炎樱亦这样, 是生于现代西洋的, 但仍是印度女子, 且住在中国的上海. 她比爱玲淘气. 她只会说几句中国话, 但对她所识的三五个中国字非常有兴趣, 建议要与爱玲两人制新衣装, 面前各写一句联语, 走到街上, 忽然两人会合在一起, 忽然上下联成了对.
爱玲每赞炎樱生得美, 很大气, 知道我也喜欢她, 爱玲很高兴. 炎樱每来, 活动不停, 三人在房里, 我只觉笨拙, 不但是我英文不行之故, 即使她是讲上海话的, 恐怕我亦应接不及. 她又喜理论, 但她滔滔说了许多, 结果只象一阵风来去得无影无踪. 有时爱玲要我评评, 我就试与炎樱辨答. 我说, 但是事实如此, 她道 "真可怕!" 我说社会本来就是这样的, 她道 "怎么可以这样愚蠢!" 都只是小女孩的责怪, 我的逻辑只好完全失败, 而且甘愿认输. 我忽然想起古乐府 "欢作沉水香, 侬作博山炉", 却又不切合眼前的光景, 但与炎樱说话, 的确好象闻得见香气.
爱玲与外界少往来, 惟一次有个朋友被日本宪兵队逮捕, 爱玲因倾城之恋改编舞台剧上演, 曾得他奔走, 由我陪同去慰问过他家里, 随后我还与日本宪兵队说了, 要他们可释放则释放. 应酬场面上, 只一次同去过邵洵美家里. 又当初有一晚上, 我去苏青家里, 恰值爱玲也来到. 她喜欢也在众人面前看着我, 但是她又妒忌, 会觉得她自己很委屈. 她惟常到炎樱家里, 虽与我一道她亦很自然. 我美丽园家里她亦来过几次, 但只住过一晚. 平时她惟与姑姑朝夕相见说话, 有什么事商量商量.
她文章里有写姑姑说, 从前家里养叫蝈蝈, 剥青豆伺它, 她正听姑姑说下去, 却没有了. 如今手头没有爱玲写的书, 不大记得, 但心里尚留着一种好, 那是什么意义或情调都还未有的好, 如前人写琴, "再鼓听愈淡", 人世只是历然都在, 什么扰乱亦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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