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期《滄浪》選萃

一九九六年八月

雞冠花

何文發

他又揚言要去遠行。事實上老妻多年前失蹤之後，他已打算到遠方去尋她，不過由於捨不得活潑的兒女，
他最後留了下來。這樣的原因他口中沒說，但大家心裏清楚，他要代替出走的妻子，去照顧兒女；即使兒
女業已長大成人，不用怎樣照料，然而在他心目中，兒女永遠是小孩子，備受呵護的。此亦是他人生的全
部意義所在。他前半生坎坷流離，有家等於無家，莫知幸福為何物，直至他遇上此生最愛的人，與她建立
美滿家庭，並育女生兒，他飄泊的生涯，方有安穩的歸宿；他始懂得生命的真諦何在。

也許是他飽嚐欠缺愛護之苦，他決心不將同樣的苦難加諸兒女身上，使他們無風無浪、平平安安地成長。
他真想能永遠庇護兒女，只是世間原沒有永遠這回事，他這樣的夢也就「永遠」沒法實現。

他今回真的要遠行了。他開始收拾行裝。他是個十分念舊的人，這麼多年來他許多東西都不願丟棄。他一
件件收拾，舊照片，舊毛巾，舊杯，或一些廢紙；有些是關於自己的，更多是關於妻兒的，於他皆是一個
個依戀的故事。

這些年來他又陸續「添置」了不少東西。那「祖居」內就有不少新舊「珍藏」，像健身單車啦，大象木雕
啦，長梯啦，燈泡啦，獎杯獎牌和閃卡等等等等，還有他悉心種植的大小盆栽......。多是他想著兒子或
小外孫女喜歡，拾回來讓他們高興的。可是他沒告訴他們弄來這麼多物事。有時他試探地給小外孫女一張
漂亮的閃卡，雖然他已小心將它清洗乾淨，但當小外孫女的母親知悉那是從街上撿回來的，她立即厭惡地
將它棄掉。他記得從前生活窮困，他也是常這樣子撿拾玩具給小外孫女的母親，她倒是蠻開心的，從未嫌
棄過。

兒子的反應也差不多，常說他無端弄些垃圾返來。他看見兒子滿屋書本沒處放，有回大著膽子抬了個小書
架回家，怯怯地對兒子說，倘此物不合用，他便立即拿走吧。誰知兒子對那東西倒頂滿意，他才鬆了口氣
。不過，兒子大多時候還是怪責他不該到處拾荒。兒子生於安樂，不知物質匱乏之苦，但曉得凡物不用即棄
。其實每物得來不易，他每見到一件挺新淨的物品給拋棄了，常覺十分可惜。這方面妻子最明白他。以前
他倆口子就常一起四處查察，合力把還有用的物件扛回家，樂也融融，認為這是對它們的救贖。後來妻子
不在了，這救贖工作唯有由他繼續下去；也是對妻子的懷念，同時更是他寄托生活的方式。整天待在家裏
，沒有人可傾談，除了看電視就是睡大覺，不出外走走看看，如何打發漫漫長日？這是年輕的兒子不能瞭
解的。

他輕輕的撫摸每一件物品，非常捨不得。但捨不得還須捨得。他環顧四周，不禁茫然：他究竟擁有甚麼？
可帶走甚麼？

當初他以為兒女是他所擁有的。那時他們走路要他抱抱，發悶要他一起玩耍，受傷要他呵護治理，好像一
分鐘也離不開他。但即使那時候，小兒女也有他們的天地。許多時他們哭鬧他們嘻笑，或靜靜坐下來，望
著外邊蔚藍無際的天空，彷彿在思索甚麼，他其實都不十分理解。

然後他們開始有其投契的朋友，時常抱著電話沒完沒了地傾談，早出晚歸，有時好幾天不見縱影。一忽兒
笑不攏嘴，一忽兒又眉頭深鎖，滿懷心事；有時卻神秘兮兮的，問他們幹甚麼，則支支吾吾不願回答。

然後他們日益講究「品味」，那品味卻跟他的大不相同。譬如兒子蓄著莫名其妙的鬍子，留著長長的髮；
女兒的衣衫忽紅忽綠，有時又破破爛爛的。他們更經常不見蹤影，偶爾出現，發覺他們的面貌都跟上回有
點不同，不斷在變化；想與他們談談別來近況，多吩咐幾句，還來不及細問他們幾時再回來，有否需要援
手之處，他們已一陣煙的開溜了。

看著他們一天天長成，獨立自主，他大感欣慰，唯又禁不住惶惑；他明白，正如他曾經擁有過的其他事物
一般，兒女是不可避免地離開其懷抱了。

他何曾擁有甚麼？以致他的這副殘軀，以致這個紛亂的世界，一切一切，到頭來都不是他的。

也許，「擁有」可以有別的方式，不一定要佔據之，支配之，可以用平等共存的態度看待之。好比清風明
月，是你的也不是你的。若只是欣賞，不企圖侵佔，則天地未嘗不在你胸中。

他想起與朋友在山嶺上悉心開墾的田園，那一畦畦的白菜、小棠菜，那一叢叢的雞冠花，蓬勃盛長；他坐
在旁邊細意賞覽，陽光漫山灑著，他其實已擁有眼前這一切，不必將整片田園搬回家，終日摟著抱著，方
算擁有。對兒女或其他物事，不妨作如是觀，胸襟便坦蕩得多，了無掛礙。

他很想把自己的體味告訴兒女，不要太介懷得失存亡。倘彼此常在身邊，可以很實在的觸覺到對方，固是
一種存有；但一言一語，一行一止，不可磨滅的長在心頭，未嘗不是另一種存有。然而，這等道理，小兒
女一時未能明白；他知道，他們終會明白的。

他最後決定甚麼都不帶，於一個迷濛的清晨，瀟瀟灑灑上路去。

二

父親又揚言要遠行。自從母親離去後，父親就說過要去找她，後來畢竟沒有成行。兒子猜想，可能是父親
捨不得他們，他要留下來，代替母親，照顧他認為永遠長不大的兒女。今回父親忽地舊事重提。兒子初時
沒在意，但看見父親煞有介事的收拾行裝，不禁孤疑起來。他問父親，究竟要到哪兒去？父親只含混地說
，那是一片很遙遠的地方，沒有憂愁，沒有痛苦。說著時，嘴角竟泛起一抹微笑。兒子記得，母親失縱多
年，父親滿佈皺紋的臉，就甚少出現笑容。

父親轉頭眺望窗外連綿的青山，山間有白雲繚繞，喃喃自語，像是夢囈：「每個人當初從哪裏來，到頭來
仍須回到那裏去。」迷茫的雙眼，透著無限嚮往。

兒子似懂非懂的，想起不知哪本書上說過：質本潔來還潔去。那意思好像跟父親的差不多，一時又不十分
把握得著，臉上一陣疑惑。父親拍拍他，體諒地說：「不用急，到時自然明白的。每個人最後都明白的。」

這些日子，父親的行囊愈來愈沉重，許多東西他都不願割捨。兒子在他的背包翻出一疊疊舊照片，舊皮包
，舊毛巾......，發黃發霉的。有些兒子小時候似曾見過，像那張僅剩半邊的相片，上面只見年輕母親含
笑的側面。那是父親與母親初相識時不知從哪裏弄來的，原是母親跟她「姊妹」的合照。父親那時候一心
只想保存母親的照片，竟毫不留情地將那不相干的另一半撕掉。據說那「另一半」曾很熱烈的向父親示意
，父親卻另有鍾情所在；他撕掉那另一半，是否也是某種堅決的表態？而那又是何等愛恨交錯、浪漫纏綿
的故事？兒子偶然懷想，總不勝嚮往。有的兒子則未嘗得見，不知呆頭呆腦的父親，竟收藏著這麼多舊物。

父親輕輕的撫摸每件東西，目光中有無限眷戀。兒子發覺，父親其實是寂寞的。他的燦爛光輝都不在今天
，而能與他分享昨天的，已然不多，是愈來愈少了。一些人在兒子眼中，只是淡淡的影像，例如大姨，例
如姑母，然而在父親心裏，可能佔著很重的位置，因他們是少數跟他一起走過來的人。可是他們一個個無
可避免地離他而去。他心底的真正感受，兒子究竟明白幾多？正如上次外婆驟然辭別，兒子也不能確切明
白母親內心的感受。母親不久就尋覓外婆去了。那一回姑母別去，父親還親力親為，一切都很用心打點。
他表面上若無其事，不過相處多年，一旦遠離，他當真可以灑脫面對？

他有時也會興高采烈的跟兒子談談舊事，可是剛提到：「想當年......」他們已滿臉不耐煩，使他不敢再
說下去。他也認識一班年紀相若的朋友，時常一起嘻嘻哈哈，好像很開心。不過他與他們始終相交不深，
那是需要漫漫時日浸淫的，雖亦有不少共同話題，卻僅是一般的雪月風花，觸不及靈魂深處。

他於是時常落落寡歡。只有與兒孫在一起時，他才稍覺舒懷。然而他時常擔心，兒孫會忽地離他而去，像
長滿羽毛要高飛的鳥。但今日能夠相聚，他仍是很快慰的。許多時看見小外孫女在蹦跳，是那麼天真爛熳
，充滿無盡活力，他不覺受到感染，笑了起來。他好像一下子回到從前，看見年輕的自己正在明麗日光下
，四圍繁花盛放，與小兒女一起追逐嬉戲，一起喧嘩......。他也許心生感慨，既是惋惜時光飛逝，也慨
嘆自己如今孓然一身，妻子已不能跟他分享眼前的歡愉哀愁了。在兒子眼裏，他的笑意總有揮不掉的陰鬱。

看著父親的頭髮愈來愈稀疏，臉容日漸憔悴，走起路來那落寞的背影，比以前更蹣跚佝僂，兒子便覺得，
父親終會耐不住，離開他們去尋找新生。當聽見父親說要遠行，兒子既感意外，亦是在意料之中。

下了決定後，父親看來輕鬆多了，像很快會擺脫他的千般牽累。不過，他一方面又變得愛沉思起來，不時
凝著深邃的穹蒼出神，不斷對兒子說起莫名其妙的哲理。有些兒子事後想想，覺得當中似有不少啟示，然
而一時仍未能完全領略。兒子會好好記著，留待他日印證。

比如那天父親忽地帶兒子去看他的「青春園」，對著一畦畦的白菜小棠菜，一叢一叢的雞冠花，父親告訴
兒子，謂世間的所謂佔有，最是作不得準。今天好像抓得緊緊的，明天卻化為烏有。叫兒子放開胸襟，別
太執著。今天眼前美好的，便當好好珍惜；他朝一旦失去，也不必太介懷。世上原沒有恆久的佔有。教兒
子摸不著頭腦，不知一向木訥的父親，何以突然發表這麼多大道理？也讓兒子發現，父親平時看似渾渾噩
噩、庸庸碌碌的，原來對人生也有深刻雋永的體會。

父親還絮絮囑咐兒子，他離去後，兄弟姊妹要相互扶持，相愛相親。他一生不貪不求，只踏實做人，沒甚
麼留給他們，那銀行內微薄的存款，和幾件金飾，是他跟母親半生的積蓄。存款各人將就分了，金飾留予
將來的媳婦，暫由女兒代管。露台的花草盆栽記住每天澆水，給蘆薈的水不用太多，其他的則不妨多些。
那祖居隨得他們賣不賣吧。每年清明重陽，別忘記上墳......。似乎他真的要去很遙遠的地方。兒子一一
記著，雖明知人生悠悠，難免一別，也時刻作好心理準備；但那準備是永遠做不夠的，當離別猝然迫近，
仍令人那麼措手不及，黯然神傷。

日子還是按既定步伐，不徐不急地逝去。

然後有一天兒子回家，發覺屋內有點異樣。他四處查看，床上一樣凌亂地放著他的被蓋和睡衣，是他今早
匆匆出門時來不及收拾的。洗手間內充塞著大堆未洗的衣衫，透著陣陣酸酸腥腥的氣味。這些日子為著父
親的事情忙亂，便沒空也沒心思去理會此等瑣事。廚房裏的水龍頭仍在滴水。大廳內到處散放著未及清理
的紙屑、書本、藥油，和其他雜物。一切看來俱沒甚麼不同。可是他總覺得偌大的屋子空空蕩蕩，欠缺甚
麼極重要的東西；周圍的氣息好像也跟以往的大大不同。

他鑽進鑽出，瞧瞧這個角落，掀掀那片鋪蓋，最後發現父親經常躺著的那紅木漆床上，竟不見了父親。哦
，父親說了很久的行程，終於實現了。他一陣悵然，但記起父親臨別的囑咐，便趕緊收拾心情，堅強面對
；只將綿綿的思念藏於心裏，就如對母親的一樣，愈久愈深也愈新。那麼他們跟他縱使分隔很遠，他相信
，他們與他還是十分相近的。

他記掛著父親的田園，便挑個明麗的清晨，跑到那山上看看。娑娑樹影間，他彷彿看見父親仍在這兒那兒
蹲著站著，指指點點。一陣清風吹過，耳畔像聽見父親的一聲聲叮嚀。偶回首，只見山野茫茫，不知何時
，雞冠花已開得一片嫣紅。

後記：父親在母親離逝八年之後，終於尋她而去了，謹以此文紀念生我育我教我的父親。

第五期《滄浪》選萃

一九九六年八月

目錄

雞冠花－－何文發

雞冠花

何文發

二

回到目錄

回到總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