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 漫長的暗夜.四分之差


I.

好不容易, 終於可以打進大賽的決賽, 對手是理工大學.

雖然剛打完準決賽, 七日後就是決賽了, 但由於決賽的辯題是比賽前三日前才決定, 因此我們便有了四天的休息時間. 這四天對我們來說是難得的機會, 而對我這個因為要準備比賽而不停「走堂」(香港的詞語, 意思與曠課雷同), 不停測試教授們容忍度的學生, 亦是時候亮一亮相了. (亦因為這幾年都是如此的過, 因此曾在大學一年級取得獎學金的我, 到最後雖然是算可以畢業, 但成績卻是慘不忍睹, 因此我絕對不鼓勵讀者都像我一樣亂曠課)

由初賽到準決賽, 辯題總是對我們不利的, 到決賽了, 又會否例外? 比賽前三天的中午, 接到去抽辯題的馬志勤給我的電話之後, 我得到了答案.

如果那是電視劇的劇本, 說每場比賽都是處於不利的站方而不斷過關斬將奪得冠軍的話, 我大概會接受這個安排.

可是, 我現在可不是活在電視劇的世界, 而是現實的生活呀! 戲劇性的過程可不一定會產生戲劇性的結果......

「為達致量入為出的原則, 香港應制定平衡預算」理工大學正方, 嶺南學院反方.

只要知道當時香港的環境, 我想這條辯題就算去隨便找個小學生問, 都知道正方還是反方有利. 當時香港在經歷金融風暴之後, 由於經濟低迷而令收入大幅下降. 在維持日常開支的前提下, 要制定盈餘預算根本不可能, 因此作為反方的我們, 必須站在政府應制定赤字預算這一邊.

如果辯題是「港府應制定赤字預算」或者「港府應動用儲備刺激經濟」的話, 情況就比較樂觀. 但問題是辯題中有「為達致量入為出的原則」這個前提. 換言之, 我們不單止要說赤字預算沒有違反量入為出原則, 還要說那是為了達致這原則而做的.

我們簡直要向「常識」挑戰......

不要說在辯題和站方我們處於不利的位置, 在其他方面, 特別是在決賽的場合, 我們是不及理工大學的. 理工大學可是上屆大專盃的冠軍, 論決賽的經驗他們就比我們強. 雖然說我們上屆也打入了大專玫瑰園辯論賽的決賽並贏得冠軍, 但兩者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不只是在比賽的重要性上兩者有一段距離. 一般的大專辯論比賽都是在院校中舉行, 所謂觀眾其實只是雙方的辯論隊員, 或者其他院校的辯論隊隊員. 比較重要的賽事如大專盃的初賽就可能會多一些中學辯論員來看比賽. 然而大專辯論賽的準決賽及決賽卻是在香港一些最多人流的商場中比賽, 例如銅鑼灣時代廣場等等. 去年理工大學正正經歷過這些在圍觀者性質和人數都與平時比賽完全不同的考驗而得到冠軍.

這次基本法決賽就是安排在新界東區其中一個人流量最多的商場 -- 沙田新城市商場舉行. 到時比賽時的壓力肯定是他們曾經歷過, 我們卻從未感受過的. 相比起這個環境, 大專玫瑰園決賽或我大學一年級時在中大烽火台被數百人圍觀根本是小巫見大巫. 在站方上, 我們不利. 在經驗上, 我們也差了對手一截.

不過, 「嶺南流」辯論員的最後一個條件是 -- 知其不可而為之.

 

II.

對於理工大學來說, 美中不足的地方除了先前曾說過他們有可以有黃凱俊這些高水平的第二副辯, 卻沒有一個高水平的結辯作為最後皇牌之外, 就是因為他們是正方, 所以另一張皇牌梁嘉欣就無用武之地了. 然而最重要還是看我們如何去「挑戰常識」.

因為「常識」也不一定是對的.

用最快的速度, 用了一個下午及一個晚上的時間, 我們消化了所有與我們所能找到的與辯題有關資料.

首先我們要挑戰「常識」 -- 赤字預算違反量入為出原則.

在找資料前, 我一直以為這個在我讀初中時在教科書上已寫得清清楚楚的「常識」是無可反抗的, 可是事實上卻是另一回事. 原來港英政府時代雖然也一直被稱為奉行量入為出原則, 在港英政府的歷史上, 在五十, 六十及七十年代都出現了赤字預算, 只是因為差不多每次政府都是低估了收入, 令歷史上只有兩個年度曾經真的出現該年支出比收入大的情況. 我們研判後認為我們找到這個資料, 但理工大學那邊卻未必會找到, 始終其他方面不說, 只是論找資料方面無孔不入的能力, 當時的嶺南絕對有最高的水平.

再加上, 原來曾有多位政界人物曾講過赤字預算不一定違反基本法中寫明的量入為出原則, 其中包括基本法的草委及人大常委. 這兩點令我們開始對自己的立場改觀, 我們是有可能可以令評判接受赤字預算是不會違反量入為出原則.

因此我們決定我們的立場為支持制訂赤字預算. 赤字預算和違反量入為出原則根本不能劃上等號, 而我們不應該以一年為單位來審視該預算是否符合量入為出原則, 而是要長期來看. 在現時香港的經濟情況下, 以赤字預算刺激經濟及維持日常開支已是無可避免, 因為只要政府要維持其運作正常, 所花費的已足夠令赤字預算出現.

很明顯, 這場比賽將會相當緊張而沉悶, 因為整場比賽的戰場就只有一個, 理工必定會証明赤字預算是違反量入為出原則, 而我們則要推翻這個必然性. 這個戰場將會決定生死, 雙方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

在陣容方面, 馬志勤在休息一場之後再一次加入陣容, 連同我及鍾慧恆, 台上的位置已有三個決定了, 只是我今次並不是打最擅長的結辯, 而是做了第二副辯.

至於主辯的位置, 本來孔怡心仍然是最佳的人選, 只是她貴人事忙, 又沒法抽空出來一起準備比賽, 因此並不適合上陣. 最後我們選了柴文瀚做主辯. 老實說這並非上上之選, 因為柴文瀚的風格比較奇怪, 如果要他讀稿的話, 表現是遠遠不及他打副辯老是即場想東西反駁的, 而主辯又是要申述立場, 正正需要他讀稿. 但一來在經驗上他比其他人選較豐富, 二來他在過去幾場比賽雖然沒有上場, 但我們一直晉級的過程中他的出謀劃策實在幫了我們不少. 讓他在決賽中上陣就算是一個表示謝意的方法吧!

比賽前夜, 我們一直準備至凌晨五點多才完成所有準備功夫, 一起由校舍步行回學生宿舍. 到今天我仍然記得短短五分鐘的路途中, 寒風的凜冽, 及路燈都熄滅後(因為校方從沒想過校園在那個時間仍有人路過),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那時我才深深的感受到「黎明前的一刻是最黑暗的」這句說話.

想起當初入隊之前, 聲名狼藉, 屢戰屢敗的嶺南辯論隊. 也想起已經退休的前輩們的辛苦經營. 這個暗夜, 這個寒冬, 已經太長漫長了. 我們已經奮鬥了很久, 我們已經應付過無數次不利的辯題與站方, 我們已經承受了無數帶著偏見的人的白眼, 我們已經撐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太久了.

是時候讓黎明到來了, 如果可以的話......

III.

比賽前兩小時, 我們已經到達比賽場地沙田新城市廣場. 在這類地方比賽和平時的比賽其中一個不同的地方是平時比賽場地都設有休息室讓我們在上場前好好作最後的調整. 然而在商場比賽卻沒有休息室, 我們只能在商場中的快餐盡量找些空位坐坐, 要找個地方靜下一會兒就不太可能了, 如何在這種環境下讓自己冷靜下來, 並適應場地的氣氛, 也是我們欠缺的其中一種經驗.

舞台上, 主持及表演單位正在作出最後的綵排. 比賽是在商場的「羅馬噴泉」舉行, 而舞台正是搭建在噴泉之上. 如果到比賽時一時不慎, 跌下噴泉的話就糟了.

轉眼間, 就到了比賽開始的下午三時了. 當我們在舞台上就座之後, 放眼開去, 果然滿眼都是圍觀的觀眾, 壓力也自然比平常較大.

不知對手給我們的壓力又有多大呢?

和預想的一樣, 作為正方的理工完全把握著辯題中他們有利的地方, 就是辯題有量入為出原則為大前提, 理工的開辯甚至已經暗示討論辯題時已經不是討論做法正不正確, 而是能否符合大前提, 只要符合, 就算有道理上有缺失的話辯題也成立.

換言之, 如果我們不能說服評判赤字預算不違反量入為出原則, 我們就輸了.

我們的主辯柴文瀚正從這方面出發. 立刻提出我們找到的基本法權威先改變赤字預算必然違反量入為出原則的形象. 再提出與理工不同的量度標準. 他們是以每個財政預算案為量度是否奉行量入為出的原則為標準, 而我們就提出應長期去審視而非用一年為單位去看.

理工的第一副辯並非一個易與之輩, 當然不會讓我們的攻擊輕易成功. 他簡單地提出量入為出就是「支出大於收入」, 只要一出現此情況就是違反了量入為出原則. 再者他亦質疑要用一個較長期的眼光去看, 是要五年, 十年還是一百年? 當然這個問題是很難劃出一條界線, 所以並非易答, 亦不適宜胡亂作答.

鍾慧恆發言仍然是引用權威以反駁正方所說赤字預算就是違反量入為出原則這個立場. 而她更提出一直被認為奉行量入為出原則的港英政府於八十年代及九十年代亦曾多次提出赤字預算案, 以証明我方的立場, 在這時似乎我們在這個必須要守住的戰場取得優勢. 因為即時是理工的第二副辯黃凱俊一時也無法正面回應我們所提出的權威與歷史事例, 他只說八十及九十年代制訂赤字預算時是「靈活運用理財原則」, 明顯他們是想不到在這個辯題上竟然會有這些資料可用而手足無措. 到此我們的情況已較開賽前樂觀.

當然, 只提出不違反量入為出原則並不能就此証明到我方的立場, 我們需要提出一時的赤字預算反而對長期達致量入為出原則有利. 所以鍾慧恆發言的後半就正是為此而設. 其實發言內容也沒有什麼特別, 不外乎是增加開支刺激經濟, 投資教育等以幫助長期經濟復甦, 最後長期令政府收入也因此而大幅增加. 其實這一派別的經濟學說是否必定可行是可以辯論的, 然而因我們在主要戰場的防守出乎對手意料地堅強, 他們在台上發言的位置已經騰不出時間來反駁了.

到了台下發問環節, 正方理工提出的第一條台下發問仍然是攻擊赤字預算違反量入為出原則. 而我們當然亦照上面曾說過的方法以作反擊.

接下來雙方都有很好的表現. 當我們的台下發問質疑平衡預算的可行性時, 理工那方見可行性方面難以正面回答, 就指出我們這條問題背後隱含了量出為入原則, 因此違反了辯晨以作回應. 反過來正方理工的隊員亦攻擊我方要長期去達致量入為出原則, 確實的年期是多少? 如果面對十多二十年衰退期又如何? 我方亦立刻回應, 質疑問題說會出現只不斷衰退下去的經濟景氣是不可能的, 事實上經濟周期必定有繁榮有衰退而不會只有衰退而不復甦.

雙方都巧妙地使用了答問題的技巧. 辯論比賽時自己的站方總會碰上一些難以回答的問題. 這時水平較低者就會胡亂作答或者出來反駁一些與該問題無關的東西, 但技巧較高者的其中一個選擇就是盡量找出問題的缺憾, 以証明該問題本身就有問題, 而營造出根本無須回答的氣勢. 而到了決賽階段, 大家都施展渾身解數, 決不肯有絲毫退讓.

到了結辯環節, 馬志勤先依照我們的「傳統」-- 不使用賽規給予的一分鐘準備時間而立即發言, 氣勢上已經有利, 加上論打結辯的話, 他的級數始終較對手的結辯為強, 因此拿下這個回合實在是沒有問題. 最後勝負如何, 雖然我們覺得佔了上風, 但我們同時亦知道每個評判都有其評分的標準. 例如說, 他們早就認定赤字預算必定違反量入為出原則, 當有這個先入為主的觀念而不信我們提出的証據的話, 最後我們仍然會輸掉比賽, 那管我們佔了多大的優勢......

計分的時間開始了. 這次的計分時間比過往都要來得更漫長, 就像怎等下去也沒有任何進展似的. 這可能是由於今次比賽的評判有五位而非一般的三位. 望向賽場的一角, 正是計分的地方, 氣氛亦和平常有回不同.

當我們派出的兩位核分員回來時, 從他們面上的表情來看, 就好像連他們負責核分的都不知道比賽的勝負如何, 加上我們習慣核分員就算知道賽果都不會說出來, 因此只能讓心臟繼續瘋狂地跳下去. 這對我簡直是個折磨. 大概這樣等一等, 我就已經要減壽吧......

望向理工陣營那邊. 一般來說從他們的反應我就可以估計到賽果, 因為如果他們贏了, 就會很雀躍, 然而我看不到這情況. 但他們輸了時那種沮喪, 也沒有顯現出來.

核分員已經核分完畢了, 然而計分地方的緊張氣氛仍然沒有停止, 也沒有任何要宣佈賽果的意思. 主持們只有盡力想點子令舞台不出現冷場.

突然, 比賽主席再召集對賽院校的核分員.

原來, 是這麼一回事:

當我方的核分員們看到主席評判譚慧珠的評分紙, 大概心內已經涼了一截, 因為她的評分, 理工比我們多出十分, 先下一城.

接下來是譚中嶽博士, 這一票我們以約二十分的優勢拿下, 雙方暫時平手.

然後是另外兩位評判的分紙, 一位給理工贏十多分, 另一位給我們贏數分, 比賽的勝負將取決於最後一位評判馬逢國!

而結果竟然是正方理工與反方嶺南同得 349 分!

在大專盃 97 決賽中大對港大雙方票數打和的情況, 竟然再次出現, 大家一時也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 也分不出勝負, 因此我方的核分員與理工那方的隊員都是一臉茫然, 只能夠繼續承受那種緊張感的煎熬.

再召集雙方的計分員, 就是因為評判團終於經過漫長的討論後, 定出勝負了! 他們決定以總分決定勝負, 而最後, 分出冠軍和亞軍的差距, 就只有那區區四分......

「今天比賽的最佳辯論員是反方嶺南學院的第一副辯鍾慧恆同學!」

主席宣佈之後, 連鍾慧恆自己也有點愕然, 但的確她的表現是值得贏取這個獎項的. 說來事有湊巧, 去年和今年都打進比賽的決賽, 但最後都是她取得最佳辯論員獎項.

然後, 主席說了全日最重要的一句說話.

「今日的票數是以票數作準, 今天的票數是三票對兩票, 由反方嶺南學院......」

之後那幾個字已經被圍觀觀眾歡呼聲所掩蓋了, 那時我才知道原來嶺南也會有那麼多捧場客.

我們贏了! 即使每場都面對強大的對手, 不利的站方, 但我們最後都捱過了!

我想起了有一次坐計程車回學校, 計程車司機毫不客氣地將嶺南稱為「雞記大學」(意為有名無實的大學, 甚至是只出賣學位証書的大學).

也想起了李麗珊取得奧運金牌後高呼「香港運動員不是垃圾」.

今天, 我不用高呼了, 不論戰果, 還是實際表現, 我們已經証明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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