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相依為命
宇文化及卓立戰艦指揮台之上,極目運河兩岸。
此時天尚未亮,在五艘巨艦的燈炷映照下,天上星月黯然失色,似在顯示他宇文
閥的興起,使南方士族亦失去往日的光輝。
宇文化及年在三十許間,身形高瘦,手足頎長,臉容古挫,神色冷漠,一對眼神
深邃莫測,予人狠冷無情的印象,但亦另有一股震懾人心的霸氣。
這五艘戰船乃已作古的隋朝開國的大臣楊素親自督建,名為五牙大艦,甲板上樓
起五層,高達十二丈,每艦可容戰士八百之眾。
五桅布帆張滿下,艦群以快似奔馬的速度,朝運河下游江都開去。
宇文化及目光落在岸旁林木外冒起的殿頂,那是隋煬帝楊廣年前才沿河建成的四
十多所行宮之一。
隋煬帝楊廣即位后,以北統南,命人開鑿運河,貫通南北交通,無論在軍事上或
經濟上,均有實際的需要。但大興土木,營造行宮,又沿河遍植楊柳,就是勞民傷財
之事了。
站在他后側的心腹手下張士和恭敬地道:「天亮前可抵江都,總管今趟倘能把
《長生訣》取得再獻給皇上,當是大功一件。」
宇文化及嘴角逸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意,淡淡道:「聖上醉心道家煉丹的長生不
死之朮,實在教人可哂,若真有此異朮,早該有長生不死之人,可是縱觀道家先賢,
誰不是難逃一死。若非此書是以玄金線織成,水火不侵,我們只要隨便找人假做一
本,便可瞞混過去了。」
張士和陪笑道:「聖上明察暗訪十多年,始知此書落在被譽為揚州第一高手的
《推山手》石龍手上,可笑那石龍奢望得書而不死,卻偏因此書而亡,實在諷刺之
極。」
宇文化及冷哼一聲,低聲念了《石龍》的名字。
身上的血液立時沸騰起來。
這些年來,由於位高權重,他已罕有與人交手了。
現在機會終於來到。
《漫天王》王須拔摩下的大將焦邪,領著十多名武藝高強的手下,沿著長江催馬
疾馳,驚碎了江岸旁的宁靜。
王須拔乃是想向隋帝爭天下的其中一股叛變民軍的首領,聲勢頗大。
自楊廣即帝位,由於好大喜功,多次遠征域外,又窮奢極欲,廣建宮室別院,四
出巡辛,濫徵苛稅,弄得人民苦不堪言,乃至盜賊四起,各地豪雄,紛紛揭竿起來,
自立為王,隋室已無復開國時的盛況。
在黎明前的暗黑中,被隋室設為江都郡的揚州城矗立大江上游處,城外的江邊碼
頭,泊滿大小船舶,點點燈火,有種說不出的在繁華中帶上蒼涼的味道!
但焦邪的心神卻緊系在懷內刻有《萬歲》兩字的古玉上。
那是隋朝開國大將史萬歲著名的隨身寶玉。昔日隋文帝楊堅聽信讒言,廢太子楊
勇而立楊廣,史萬歲因受牽連冤死,抄他家正是大臣楊素。
楊素是當時最有影響力的權臣,憑著南征北討,戰無不勝,而功高震主,深受文
帝猜忌。
楊素本身亦非易與之輩,密謀作反,又屯積兵器糧草財富,然楊素不久病死文帝
一夜之間盡殺其党羽,卻始終找不到楊素的寶庫。
自此即有傳言,誰能尋獲得《楊公寶藏》便可一統天下。
現在寶玉出世,遂成了追查寶庫的重要線索。
七天前,有人拿此玉在丹陽一間押店典當,王須拔聞訊,立即發散了人手,追查
百里,才綴上了目標人物。
唯一令人難解處,就是典當者若得寶庫,盡可典當其他物品,為何偏是這塊可輕
易泄出寶庫秘密的名玉呢?
就在此時,焦邪生出警覺,朝與大江連接的運河那方望去,剛好見到似若在陸上
行舟的五艘五牙大艦黑壓壓一片的桅帆暗影何燈火。
焦邪心中一懍,忙揚手發令,帶著手下離開江岸,沒進岸旁的密林里。
揚州城東一個雜草蔓生的廢棄庄園中,大部分建築物早因年久失修,風侵雨蝕、
蟻蛀虫嚙下而頹敗傾塌,唯只有一間小石屋孤零零瑟縮一角,穿了洞的瓦頂被木板封
著,勉強可作棲身之作。
在屋內的暗黑里,發出一聲呻呤,接著是身體轉動的摩擦的響聲。
一把乃帶有童音的聲音響起,低喚道:「小陵!小陵!還痛嗎?」再一聲呻呤
後,另一把少年的聲音應道:「他娘的言老大,拳拳都是要命的,唉!下趟若有正
貨,千萬不要再去算死草那處換錢了,既刻薄又壓价,還要告訴言老大那狗賊,想藏
起半個子都要吃盡拳打腳踢的苦頭。」說話的是住宿在這破屋的兩名小混混,他們的
父母家人均在戰亂逃難中被盜賊殺了,變成無父無母的孤兒。
兩名小子湊巧碰在一起,意氣相投,就此相依為命,情逾兄弟。
年紀較大的寇仲今年十七歲,小的一個叫徐子陵,剛滿十六歲。
黑暗中寇仲在地席上爬了起來,到了徐子陵旁,安慰地道:「只要沒給他打得手
足殘廢就成了,任他言老大其奸似鬼,也要喝我們,嘿!喝我們揚州雙龍的吸腳水,
只要我們再抓多兩把銀子,就可夠盤川去棄暗投明,參與義軍了。」
徐子陵頹然躺在地上,撫著仍火燒般痛楚的下顎,問道:「究竟還差多少呢?我
真不想再見到言老賊的那副奸樣了。」
寇仲有點尷尬地道:「嘿!還差二兩半共二十五個銖錢才行。」
徐子陵愕然坐了起來,失聲道:「你不是說過還差兩半嗎?為何突然變成二兩
半?」
寇仲唉聲嘆氣道:「其實這銀兩欠多少還不算重要,最要命的是那彭孝不爭氣,
只兩三下就被官兵收拾了。」
接著又興奮起來,攬緊徐子陵的肩頭道:「不用擔心,我昨晚到春風樓偷東西吃
時,聽到人說現在勢力最大的是李子通,他手下猛將如雲,其中的白信和秦超文均是
武林中的頂尖高手,最近又收服了由左孝友率領的另一支起義軍,聲勢更盛。」
徐子陵懷疑地道:「你以前不是說最厲害的是彭孝才,接著便輪到那曾突襲楊廣
軍隊的楊公卿嗎?為何突然又鑽了個李子通出來。其他你說過的還有什麼李弘芝、胡
劉苗、王德仁等等,他們又算什麼腳色呢?」
寇仲顯然答不了他的問題,支支吾吾一番後,賠笑道:「一世人兩兄弟,你不信
我信誰?我怎會指一條黑路你走呢,以我的眼光,定可揀得最有前途的起義軍,異日
得了天下,憑我哥兒倆的德望才幹,我寇仲至小的都可當個丞相,而你則定是大將
軍。」
徐子陵慘笑道;「只是個言老大,就打得我們爬不起來,何來德能才幹當大將軍
呢?」
寇仲奮然道:「所以我才每天迫你去偷聽白老夫子講學教書,又到石龍的習武場
旁的大樹下偷看和偷學功夫。德望才幹都是培養出來的,我們定會出人頭地,至少要
回揚州當個州官,那時言老大就有難了。」
徐子陵眉頭大皺道:「我現在傷得那麼厲害,白老夫子那使人悶出鳥蛋來的早課
明天可否勉了?」
寇仲咕噤兩聲後,讓步道;「明天就放你一馬,但晨早那一餐卻得你去張羅,我
想吃貞嫂那對秀手弄出來的菜包子呢。」
徐子陵呻呤了一聲,躺回地席上去。
由於天下不靖,賊盜四起,人人自危,首先興旺前來就是城內的十多間武館和道
場。
若論規模威望,則首推由揚州第一高手《推山手》石龍親自創辦的石龍武場。
近十年來,石龍已罕有到場館治事,一切業務全交由弟子打理,但因武場掛的是
他的名字,所以遠近慕名而來者,仍是絡繹於途。
石龍的內外功均臻達第一流高手的境界,否則如何能數十年來盛名不衰。
此人天性好道,獨身不娶,一個人居住於城郊一所小庄院里,足不出戶,由徒弟
定期遣人送來所需生活用品,終日埋首研玩道家秘不可測的寶典《長生訣》。
據歷代口口相傳,此書來自上古黃帝之師廣成子,以甲骨文寫成,深奧難解,先
賢中曾閱此書者,雖不乏智慧通天之輩,但從沒有人能融會貫通,破譯全書。
全書共七千四百種字形,但只有三千多個字形算是被破譯了出來。
書內還密密麻麻的布滿了曾看過此書者的注譯,但往往比原文更使人模不著頭
腦。
猶幸書內有七副人形圖,姿態無一相向,并以各項各樣的符號例如紅點,箭頭等
指引,似在述說某種修煉的法門,但不諳其意者不練猶可,若勉強依其中某種符號催
動內氣,立時氣血翻騰,隨著更會走火入魔,危險之極。
石龍與此書日夕相對足有三年,但仍是一無所得,就像寶藏擺在眼前,卻苦無啟
門的鑰匙。
這天打坐起來,心中突現警兆,怎也沒法集中精神到寶典內去,正沉吟間,一聲
干咳,來自庭門外。
石龍忙把寶典納入懷里,腦際閃過無數念頭,嘆了一口氣道:「貴客大駕光臨,
請進來喝盅熱茶吧!」
只是從對方來至門外,自己才生出感應,便可知來者已到了一級高手的境界。
焦邪此時來到城外北郊一座密林處,與手下侍從跳下馬來,展開身法,穿過樹
林,登上一個小山丘,剛好可俯視下方一座破落的廟宇。
兩名手下現身出來,其中之一低聲在焦邪耳邊道:「點子在廟內耽了一夜,半夜
都沒出廟門,似乎在等什么人呢。」焦邪沉吟片響,發下命令。
眾手下散了開去,潛往破廟四方,形成包圍之勢。
焦邪這才飛掠而下,到了門前,朗聲道:「《漫天王》旗下《奪命刀》焦邪,奉
天王之命,想向姑娘請教一樣事。」
「砰!」
本已破爛的廟門,化成碎片,激濺開去,同一時間,一位女子現身門口處。
焦邪那想到對方的反應既迅捷又激烈,心中大懍,手按到曾助自己屢屢殺敵制勝
的奪命刀柄上去。
那女子一身雪白武士服,丰姿卓約的按劍而立。
她頭頂遮陽竹笠,垂下重紗,掩住了香唇以上的俏臉,但只是露出的下頷部分,
已使人可斷定她是罕有的美女了。
此女身形頗高,有種鶴立雞群的驕姿傲態,纖儂合度,體態美至難以形容。
尤使人印象深刻的,是嘴角處點漆般的一顆小痣,令她倍添神秘的美姿
。
焦邪目瞪口呆好半響後,才回過神來,正要說話,一把比仙籟還好聽的聲音從那
女子的櫻唇吐出來道:「你們終於來了。」焦邪嚇了一跳,暫時忘了楊公寶藏的事,
大訝道:「姑娘在等我們嗎?」
白衣女子嘴角飄出一絲無比動人的笑意,柔聲道:「我是在等人來給我試劍呢
!」
「鏘!」
那女子拔刃離鞘,森寒劍氣,席卷焦邪。
焦邪大半生在江湖打滾,經驗老到至極,只從對方拔劍的姿態,便知遇上生平所
遇最可怕的劍手。
那敢托大,狂喝一聲,退步抽刀,同時發出指令,教屬下現身圍攻。
這么彼此無仇無怨,但一見便使出殺著的狠辣角色,他還是首次遇上。
女子全身衣袂飄飛,劍芒暴漲。
凜冽的殺氣,立時彌漫全場。
焦邪知道絕不能讓對方取得先機,再狂喝一聲,人隨刀進,化作滾滾刀影,往對
方潮衝而去。
此時眾手下紛紛趕來助陣。
白衣女子嬌吒一聲,斜掠而起,飛臨焦邪頭頂之上,長劍閃電下劈。
「當!」劍刃交擊。
一股無可抗御的巨力透刀而入,焦邪胸口如被雷擊,竟吃不住勢子,蹌踉跌退。
如此一個照面就吃了大虧,焦邪還是首次嘗到,可知白衣女的劍勁是如何霸道。
白衣女凌空一個翻騰,落到剛趕至戰場的兩名大漢間,人旋劍飛,那兩人打著轉
飛跌開去,再爬不起來。
眾大漢均是刀頭舔血,好勇斗狠之輩,反激起凶性,奮不顧身的撲了上去。
白衣女冷哼一聲,化出百千劍影,鬼魅般在眾大漢的強猛攻勢里從容進退,刀鋒
到處,總有人倒跌喪命。
中劍者無論傷在何處,俱是劍到喪命,五髒給劍氣震碎而亡。
焦邪回過氣來時,只剩四名手下仍在苦苦支撐,不由熱血上涌,撲了過去。
最後一名手下拋跌在地上。
劍芒再盛,與焦邪的奪命刀絞擊糾纏。
焦邪展盡渾身解數,擋到第六劍時,精鋼打成的奪命刀竟給對方硬生生一劍劈斷
了。
焦邪大駭下把斷剩一截的刀柄當作暗器往對方投去,同時提氣急退。
嬌笑聲中,那女子一個旋身,不但避過激射過來的斷刀柄,還脫手擲出長劍。
焦邪明明白白看著長劍朝自己飛來,還想過種種閃躲的方法,但偏是長劍透体而
入時,仍無法作出任何救命的反應。
白衣女由焦邪身上抽回劍刃後,像作了毫不足道的小事般,飄然去了。
「達則兼濟天下,窮則自立其身,石兄打的真是如意算盤,這等進可攻,退可
守,怎樣都可為自己的行為作出心安理得得解釋,我宇文化及佩服佩服。」
石龍知對方借念出自己掛在廳堂處的題字,來諷刺自己。
他修養甚深,毫不動氣,仍安坐椅內,淡淡道:「原來是當今四姓門閥之一宇文
閥出類拔萃的高手,宇文兄不是忙於侍候聖上嗎?為何竟有這種閑情逸致來訪我等方
外野民。
宇文化及負手背後,散步似的踱進廳堂,先溜目四顧,最后才落在穩坐如山的石
龍臉上,嘆道:「還不是石兄累人不淺,你得到了修道之士人人艷羨的延生寶典,可
是卻不獻予聖上,教他龍心不悅,我這受人俸祿的惟有作個小跑腿,;來看看石兄可
是個知情識趣的人了。」
石龍心叫厲害。
他還是首次接觸宇文閥的人。
宇文家自以閥主宇文傷聲名最著,之下就是四大高手,其中又以這當上隋煬帝禁
衛總管的宇文化及最為江湖人士所熟知,据說他是繼宇文傷後,第一位將家傳秘功
《冰玄勁》練成的人,想不到外貌如此年青,怎么看都似不過三十歲。
自魏晉南北朝以來,其中一個特色就是由世代顯貴的家族發展出來的勢族,有被
稱為高門或門閥,與一般人民的庶族涇渭分明。
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
無論在經濟上或政治上,士族均享有極大的特權。到了隋代開國皇帝楊堅一統天
下,以科舉取仕,門閥壟斷一切的局面才稍被打破。
但門閥仍余勢未消,名震江湖的四姓門閥,指的就是宇文姓,李姓,獨孤姓和宋
姓的四大勢族,在政治,經濟至乎武林中都有龐大的影響力。
四姓中,只宋姓門閥屬南方望族,堅持漢人血統正宗。其他三姓,因地處北方,
胡化頗深。
宇文姓本身更是胡人,但已融和在中土的文化里,并不被視為外人。
石龍雖心念電轉,但表面卻是好整以暇,油然道:「石某人一向狂野慣了,從不
懂奉迎之道,更是吃軟不吃硬的人,說不定一時情急下,會拚著玉石俱焚,把書毀
去,那時宇文兄豈非沒法向主子交差嗎?」兩人打一開始便唇槍舌戰,不肯善了,氣
氛頓呈緊張起來。
宇文化及瞧了石龍好一會後,訝道:「若石兄能毀去寶書,那此書定非廣成子的
《長生訣》,毀掉了亦沒什么大不了,不過石兄這種態度,對貴道場的諸學子卻是有
害無益。說不定還禍及他們的父母子女,道佛兩家不都是講求積德行善嗎?石兄似乎
有違此旨呢!」石龍聽他威脅的語氣,更知他所言不假。終於臉色微變,就在這心神
略分的剎那,宇文化及立時出手,隔空一拳擊來。
前天剛過大暑,天氣炎熱,可是宇文化及才出手,廳內的空氣立即變得奇寒無
比,若非石龍內功精純,恐怕立要牙關打抖。
不過他也絕不好受。
換了是一般高手發出拳勁,必會清清楚楚的生出一股拳風,擊襲敵人。
但宇文化及這一拳發出的寒勁,似無若有,就像四下的空氣都給他帶動了,由上
下四方齊往石龍擠壓過來,那種不知針對哪個目標以作出反擊的無奈感覺,最是要
命。
石龍仍安坐椅上,渾身衣衫鼓漲。
「蓬!」氣動交擊,形成一股渦漩,以石龍為中心四處激蕩,附近家俱桌椅,風
掃落葉般翻騰破裂,滾往四方,最後只剩石龍一人一椅,獨坐廳心。
宇文化及臉現訝色,收起拳頭。
石龍老臉抹過一絲紅霞,倏又斂去。
宇文化及哈哈笑道:「不愧揚州第一人,竟純憑護体真氣,便擋我一拳
。
就看在此點上,讓我宇文化及再好言相勸,若石兄爽快交出寶典,并從此匿跡埋
名,我可念在江湖同道分上,放石兄一馬,這是好意而非惡意,生榮死辱,石兄一言
可決。」
石龍心中涌起無比荒謬的感覺。
自得到這道家瑰寶《長生訣》後,把腦袋想得都破了,仍是一無所得。
心境反沒有得書前的自在平和。
現在竟又為此書開罪了當今皇帝,甚至可令皇帝乘機把自己的弟子殺死,以至乎
把當地所有武館解散,以消滅此一帶地方的武裝力量,這是否就是「懷寶之孽」呢?
他當然不會蠢得相信宇文化及會因他肯交出《長生訣》而放他一馬,以楊廣的暴
戾,那肯放過自己。
剛才與宇文化及過了一招,他已摸清楚對方的「冰玄勁」實是一種奇異無比的旋
勁,比之一般直來直去的勁氣,難測難防多了,可是知道歸知道,他仍沒有破解之
法。
石龍乃江湖上有名堂的人物,就在此刻,他猛下狠心,決定就算拚死亦不肯讓寶
書落到楊廣手上。
否則以楊廣下面的濟濟人材,說不定真能破譯書內所有甲骨文,掌握了長生的訣
要,變成永遠不死的暴君,那他石龍就萬死不足辭其咎了。
石龍仰天大笑,連說了兩聲好後,搖頭嘆道:「此書非是有緣者,得之無益有
害,宇文兄若有本事,就拿此書回去給那昏君讀讀看,不過若讀死了他,莫怪我石龍
沒有警告在先。」
一邊說話,一邊運聚全身功力。
耳朵立時傳來方圓十丈所有細微響音,連虫行蟻走的聲音都瞞不過他。
登即聽到十多個人柔微細長的呼吸聲,顯示包圍著他者均是內外兼修的好手。
宇文化及仰首望往廳堂正中處的大橫梁,喟然道,「石兄不但不知情識趣,還是
冥頑不靈,不過念在石兄成名不易,我宇文化及就任你提聚功力,好作出全力一擊,
石兄死當目暝了。」
石龍驀地由座椅飛身而起,腳不沽地的掠過丈許空間,眨眼功夫來到宇文化及身
前,雙掌前推,勁氣狂台,立即暴潮般往敵手涌去。
同一時間,他坐著的椅子四分五裂散落地上,顯示適才兩人過招時,石龍早吃了
大虧,擋不住宇文化及的冰玄勁,累及椅子。
宇文化及雙目精芒電射,同時大感訝異,石龍明知自己的推出氣功敵不過他的冰
玄勁,為何一出手竟是毫不留轉圜餘地,以硬碰硬的正面交鋒招數呢?
但此時已無暇多想,高手過招,勝敗只系於一線之間,他雖自信可穩勝石龍,但
若失去先機,要扳回過來,仍是非常困難,還動輒有落敗身亡之險。
那敢遲疑,先飄退三步,再前衝時,兩拳分別擊在石龍掌心處。
「轟!」
勁氣交擊,往上泄去,登時衝得屋頂瓦片激飛,開了個大洞。
以宇文化及之能,仍給石龍仗以橫行江湖的推山掌迫得往後飄退,好化解那驚人
的壓力。
石龍更慘,蹌踉後退。
宇文化及腳不沾地的滴溜溜繞了一個小圈,倏又加速,竟在石龍撞上背後牆壁前
閃電追至,凌空虛拍。
一股旋勁繞過石龍身体,襲往他背心處,角度之妙,教人嘆為觀止。
石龍張囗一噴,一股血箭疾射而出,刺向宇文化及胸囗處。
同時弓起背脊,硬受了宇文化及一記冰玄勁。
宇文化及想不到石龍有此自毀式的奇招,忙剎止身形,挂腰後仰,以毫厘之差,
險險避過血箭。
石龍暗叫可惜時,全身劇震,護体真氣破碎,數十股奇寒無比的冰玄勁,由背心
入侵体內。
石龍知道能否保著《長生訣》,就決定在這一刻,施展出催發潛力的奇功,狂喝
一聲,硬抵著將他扯往前方的勁氣,加速往後牆退去。
宇文化及乃何等樣人,見此情況,立知不妙,待身子再挺直時,連聚十成功力,
隔空一拳擊去。
但已是遲了一步。
石龍背脊撞在後牆上,一道活門立時把他翻了進去。
「碎!」
活門四分五裂,現出另一間小室,石龍則影蹤不見。
宇文化及不慌不忙,撲在地上,耳貼地面,石龍在地道內狂掠的聲音,立時一分
不剩的傳入他的耳內去。
第二章 大禍臨頭
揚州城逐漸熱鬧起來。
城門於卯時啟開後,商旅農民爭相出入城門。
昨天抵達的舟船,貨物卸在碼頭,就趁此時送入城來,一時車馬喧逐,鬧哄哄一
片。
從揚州東下長江,可出海往倭國.琉球及南洋諸地,故揚州成了全國對外最重要
的轉運站之一,比任何城市更繁忙緊張。
不過今天的氣氛卻有點異樣,城里城外都多了大批官兵,過關的檢查亦嚴格多
了,累得大排長龍。不過雖是人人心焦如焚,卻沒有人敢口出怨言,因為跑慣江湖的
人,都看出在地方官兵中雜了不少身穿禁衛官服的大漢,除非不要命,否則誰敢開罪
來自京城最霸道的御衛軍。
城內共有五個市集,其中又以面向長江的南門市集最是興旺,提供各類膳食的檔
口少說也有數十間,大小不一,乃准備到大江乘船的旅客進早膳的理想地點。
揚州除了是交通的樞紐外,更是自古以來名傳天下的煙花勝地,不論腰纏萬貫的
富商公子,又或以文采風流自命的名士.擊劍任俠的浪蕩兒,若沒有到此一游,就不
算是風月場中的好漢。
所以其況之盛,可以相見。
南門的繕食檔口中,又以老馮的菜肉包子最是有名。加上專管賣包子的老馮小妾
貞嫂,生得花容月貌,更成了招徠生意的活招牌。
當老馮由內進的廚房托著一盤熱氣騰騰的菜肉包交到鋪前讓貞嫂售賣時,等得不
耐煩的顧客紛紛搶著遞錢。
貞嫂正忙得香汗淋漓,驀地人堆里鑽了個少年的大頭出來,眉開眼笑道:「八個
菜肉包子,貞嫂你好!」
此子正是徐子陵,由於他怕給老馮看到,故意弓著身子,比其他人都矮了半截,
形態惹人發笑。
幸好他的長相非常討人喜歡,雙目長而精靈,鼻正梁高,額角寬闊,嘴角挂著一
絲陽光般的笑意。若非臉帶油污,衣衫襤褸,兼之被言老大打得臉得臉青唇腫,長相
實在不俗。現在嘛!就教人不大敢恭維了。
貞嫂見到他,先擔心的回頭看了眼在內進廚房忙個不了的老馮和惡大婦一眼,見
他們看不到這邊的情況,才放下心來。
她一邊應付其他客人,一邊假作嬌瞋道:「沒錢學人家買甚麼包子?」徐子陵陪
笑道:「有拖無欠,明天定還你。」
貞嫂以最快的手法執了四個包子,猶豫片刻有多拿了兩個,用紙包好,塞到他手
上,低罵道:「這是最後一趟,唉!看你給人打成了甚麼樣子。」徐子陵一聲歡呼,
退出人堆外,腰肢一挺,立即神氣多了。
原來他年紀雖輕,但已長得和成年漢子般高大,肩寬腰窄,只是因營養不良,比
較瘦削。
擠過了一排蔬果檔,橫里寇仲搶了出來,探手抓起一個包子,往口里塞去,含糊
不清道:「是否又是最後一趟呢?」
寇仲比他大上一歲,但卻矮了他半寸,肩寬膊厚,頗為粗壯。
他雖欠了徐子陵的俊秀,但方面大耳,輪廓有種充滿男儿氣概的強悍味道,神態
漫不在乎的,非常引人;眼神深邃靈動,更決不遜於徐子陵,使人感到此子他日定非
池中之物。
不過他的衣衫東補西綴,比徐子陵更污穢,比小乞丐也好不了多少。
徐子陵已在吃著第三個包子,皺眉道:「不要說貞嫂長短好嗎?現在揚州有多少
個像她那種好心腸的人呢?只可惜她娘家欠了銀兩,老爹又視財如命,才把她賣了給
臭老馮作小妾,老天爺定是盲眼的。」
兩人此時走出市集,來到大街上,擠在出城的人流里,朝南門走去。
寇仲填飽肚子,搭著徐子陵的肩頭左顧右盼道:「今天的肥羊特多,最好找個上
了點年紀,衣服華麗,單身一人,且又滿心事,掉了錢袋也不知的那種老糊塗。」
徐子陵苦笑道:「那趟就是你這混蛋要找老人家下手,後來見人搶地呼天,又詐
作拾到錢袋還了給人家,累得我給臭言老大揍了一頓。」
寇仲晒道:「別忘了我只是準備還一半錢給那老頭,是你這家伙要討那老頭歡
心,硬要我原封不動全數還人,現在還來說我。嘿!不過我們盜亦有道,才是真正的
好漢子。哈!你看!」
徐子陵循他目光望去,剛好瞥見一個五十來歲的老儒生,朝城門方向走著。
此君衣著華麗,神色匆匆,低頭疾走,完全符合了寇仲提出的所有條件。
又會這麼巧的。
兩人都看呆了眼,目光落在他背後衣服微隆處,當然他是把錢袋藏到後腰去了。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我們能否交得好運,就要看這家伙是否虛有其表了
。」
徐子陵急道:「我定要先還了貞嫂那筆錢的。」
兩人急步追去時,忽然一隊官兵迎面而來,兩人大吃一驚,掉頭轉身,閃津橫
巷,急步趕到橫巷另一端去,那外面就是輿城南平行的另一條大街。
兩人頹然挨牆坐了下來。
寇仲嘆了一會倒霉後,又發異想道:「不若我們試試報考科舉,我們材料雖是偷
聽白老夫子講學而來的,但至少卻強過交足銀兩聽書的那班廢料子,倘獲榜上題名,
那時既不須盤纏,又不用冒長途跋涉的風險,就可做大官了。」
徐子陵光火道:「去投效義軍是你說的,現在又改口要去考科舉,說得就像去偷
看春風院那些姑娘洗澡般輕鬆,究......」
寇仲一拳打在他肋下,擠眉弄眼。
徐子陵朝來路望去,只見那老儒生也學他們般愴惶走來,對他們視如不見的奔往
大街去。
兩人喜出望外,跳了起來,往老儒生追去。行動的時刻來了。
老儒生匆匆趕路,茫然不知身後衣服割開了一道裂縫。
剛才他向由南門出城,給森嚴的關防嚇得縮了回來,知道此時不宜出去,又不敢
返回家,找朋友更怕牽累別人,正心中彷徨,人影一閃,給人攔住了去路。
老儒生駭然大震時,已左右給人挾持著,動彈不得。
攔路者正是宇文化及和一眾手下,這宇文閥的高手含笑來到老儒生身前,上上下
下大量了他幾眼後,淡然道:「這位不是以詩文名揚江都的田文老師嗎?聽說老師乃
石龍師傅的至交好友。剛才我們不嫌冒昧到貴府拜會田老師,竟無意在井底撈出了石
師傅的尸身,現在田老師又行色匆匆,不知所為何事呢?」
田文臉色劇變,那還說得出話來。
此時路過者發現有異,只是見到圍著田文的人中有本城的守備大人在,誰敢過問
干涉。
挾著田文的那兩名大漢騰出來的手沒有著,搜遍了田文全身,只是找不到理該在
他身上的。
張士和親自出手,不片晌發覺田文背後的衣服給利器割破了,色變道:「不好!
給扒走了。」
宇文化及雙目閃過寒芒,沉聲道:「陳守備!」
平時橫行霸道的陳守備急步上前,與宇文化及的眼神一觸,立時雙腿發軟,跪了
下來,顫聲道:「卑職在!」
宇文化及冷冷道:「立即封閉城門,同時把所有的小偷地痞全給我抓了來,若交
不出聖上要的東西,他們就休想再有命了。」
徐子陵和寇仲兩人肩并肩,挨坐在城東一條幽靜的橫巷內,呆看著翻開了的。
徐子陵失望地道:「下次扒東西,千萬別碰上這些看來像教書先生的人,這部鬼
畫符般的怪書,比天書更難明。你仲少爺不是常吹噓自己學富五車嗎?告訴我上面寫
的是甚麼東西?」
寇仲得意地道:「我哪會像你這小子般不學無術。這本必是來自三皇五帝時的武
學秘笈,只要練成了就可天下無敵,連石師傅都要甘拜下風。只看這些人形圖像,就
知是經脈行氣的秘訣,哈!這次得寶了。看!你見過這種奇怪的紙質嗎?」
徐子陵失笑道:「不要胡吹大氣了,讀兩個字來給我聽聽,看你怎麼學而有術好
了。」
寇仲老氣橫秋,兩眼放光道:「只要有人寫得出來,必就有人懂看,讓我們找到
最有學問的老學究,請他譯出這些怪文字來,而我們揚州雙龍則專責練功,這就叫分
工合作,各得其所,明白了嗎?」
徐子陵頹然道:「你當自己是揚州總管嗎?誰肯這麼乖聽我們的吩咐,現在我們
揚州雙蛇連下一餐抖有問題,看來只好把藏起的盤纏拿出來換兩個包子填飽肚子,還
比較實際點呢。」
寇仲哈哈一笑,站了起來,再以衣服蓋好書本,伸個懶腰:「午飯由我仲少爺負
責,來!我們先回家把銀兩起出來,到城外碼頭處再做他娘的兩單沒本錢買賣,然後
立即遠遁,否則若讓臭老大發現我們呻懷寶笈,那就糟透了。」
徐子陵想起昨天那頓狠揍,猶有餘悸,跳了起來,隨寇仲偷偷摸摸地潛往那廢園
內的「家」去。
宇文化及坐在總管府的大堂里,喝著熱茶,陪侍著的他的是揚州總管尉遲勝。
兩人不但是素識,關系更是非比尋常。
在楊堅建立大隋朝前,他乃北周大臣,後來楊堅在周宣帝宇文病逝後,勾結內史
上大夫鄭譯和御正大夫劉,以繼位的宇文單年幼為由,矯詔引楊堅入朝掌政。一年
後,楊堅便迫靜帝退位,自立為帝。北周的宇文姓的天下,從此由楊姓替代。
但因宇文姓的勢力根深蒂固,楊堅雖當上皇帝,仍未能把宇文斗閥連根拔起,到
儿子楊廣當上皇帝,宇文姓再次強大起來。
嚴格來說,宇文姓雖看似忠心侍隋,其實只把仇恨埋在內心深處罷了。
楊堅攫取地位後,分別有三位支持北周宇文家的大臣起兵作亂,就是相州總管尉
遲周,鄭州總管司馬消難及益州總管王謙,這批人不是輿宇文家有親戚關系,就是忠
於北周王室。其中的尉遲周,正是尉遲勝的堂叔,由此已可見兩人的關系密切。
故而兩人說起密話,一點顧忌都沒有。
宇文化及嘆了一口氣道:「這實在事關重大,我已預備了能手,只要得到寶書,
立即假作破譯成功,拿給那昏君去修煉,保証不出三月,就可把他練死。哪想得到本
該手到拿來的東西,竟是一波三折,弊在想假冒另一本出來也不行。」
尉遲勝冷哼道:「就算沒有寶書,恐他楊家仍要寶座難保。天佑大周,自這昏君
即位後,對內橫征暴斂,大興土木;對外窮兵黷武,東征高麗,三戰三敗。現在叛軍
處處,我們只要把握機會,必可重復大周的光輝歲月。」
宇文化及雙目暴起寒芒,沉聲道:「楊廣的日子,已是屈指可數。惟可慮者,就
是其他三姓斗閥,其中又以李閥最不可輕視,閥主李淵乃是獨孤太后的姨甥,故甚得
楊家深信,尤過於我宇文家。一日未能蕩平三姓門閥,我大周復辟勢必會遇到很大阻
力。」
頓了頓再道:「至於外族方面,突厥實是最大禍患。現在叛變的亂民,紛紛北連
突厥,依附其勢,更使突厥坐大,而突厥的四大高手,武功更是出神入化,想想都教
人擔心。」
尉遲勝道:「我以為化及你不須太顧慮李家,李淵雖是楊廣的姨表兄弟,單由於
此人廣施恩德,結納豪杰,故深為楊廣所忌。李淵現在自保不暇,只要我們能布下巧
計,加深楊廣對李淵的猜疑,說不定可借刀殺人,使我們坐收漁人之利。」
宇文化及眼中露出笑意,點頭稱許時,張士和進來報告道:「有點眉目了!」
宇文化及和尉遲勝大喜。
張士和道:「据田文口供,他被逮捕前,曾給兩個十五,六歲的小流氓撞了一
下,看來就是這兩個小子盜去了寶書。」
宇文化及欣然道:「士和必已查清楚這兩個笑流氓是何等樣人,才會來報喜了
。」
張士和笑道:「正是如此,這兩人一叫寇仲,一叫徐子陵,是揚州最出名的小扒
手,他們的老大叫言寬,現在給押了去找娜兩個小家伙。」
尉遲勝大笑道:「這就易辦了,除非他們能肋生雙翼,否則只要仍在城內,就休
想逃得過我們的指掌。」
宇文化及鬆了一口氣,挨到椅背去,彷彿寶書已來到了手上。
兩人尚未有機會把那十多貫五銖錢起出來,負責把風的徐子陵就窺見垂頭喪氣的
言老大,被十多名大漢擁押著朝廢園走來。
徐子陵人極精靈,雖大吃一驚,仍懂悄悄趕去與寇仲會合,一起躲到只剩下三堵
爛牆的另一間破屋內,藏在專為躲避言老大而掘出的地穴去,還以偽裝地面,鋪滿落
椰沙石的木板蓋著,只留下一小縫隙作透氣之用。
「砰砰磅磅」翻箱倒物的聲音不斷由他們那小窩傳來。
不一會聽到言老大的餐嚎聲,顯是給人毒打。
他們雖恨不得有人揍死言老大,但聽到他眼下如此情況,仍覺心中不忍。又是大
感駭然,不知發生了甚麼事。
言老大在揚州城總算有點名堂的人物,手下有二十多名兄弟,最近又拜了竹花幫
的堂主常次作阿爺,但在這批大漢跟前,卻連豬狗也不如。
一把陰惻惻的聲音在那邊響起道:「給我搜!」
此語一出,揚州雙龍立即由朧變蛇,蜷縮一堆,大氣都不敢出半口。
言老大顫抖的聲音傳來道:「各位大爺,請再給我一點時間,定可把書取回來,
我可以人頭保証......呀!」顯然不是給大了一拳,就是蹬了一腳。
腳步聲在地穴旁響動,接者有人叫到:「還找不到人?」
言老大沙啞痛苦的聲音求饒道:「請多給我一個機會,這兩個天殺的小子定是到
了石龍武場偷看武場內的人練功夫,呀!」
那陰惻惻的聲音道:「石龍那武場今早給我們封了,還有甚麼好看的。
」
頓了頓道:「你們四個給我留在這里,登他們回來。你這痞子則帶我們去所有這
小子會去韃的地方逐一找尋。快,拖他起來!」
腳步聲逐漸遠去。
地穴內的寇仲和徐子陵臉臉相覷,均見到對方被嚇到面無人色。
同一時間兩人想起東門旁那道通往城外的暗渠。
那是他們現在唯一的希望了。
第三章 遠離揚州
寇仲和徐子陵兩人托得赤條條的,先把衣服在溪水邊洗乾淨,再掛在溪旁樹叢
上,讓午後的陽光晒晾。
那《長生訣》則放在一塊石上。
然後兩人一聲呼嘯,暢泳溪流里,好洗去鑽過暗渠時所沾染的污臭。
兩人終是少年心性,亡命到這離開揚州城足有七、八力里的山林處,已疲累得再
難走動,又以為遠離險地,心情轉佳。
正嬉水為樂時,一聲嬌哼來自岸邊。
兩人乍吃一驚,往聲音來處望去。
只見一位頭戴竹笠、白衣如雪的女子俏立岸旁,俏目透過面紗,冷冷打量他們,
一點沒因他們赤身裸体而有所顧忌。
兩個小子怪叫一聲,蹲低身子,還下意識地伸手掩蓋下身。
徐子陵怪叫道:「非禮勿視,大姐請高抬貴眼,饒了我們吧!」
寇仲亦嚷道:「看一眼收一文錢,姑娘似已最少看了百多眼,就當五或六折收
費,留下百個銅錢,便可以走了。」
白衣女嘴角逸出冰冷的笑意,輕輕道:「小鬼討打。」
伸出春蔥般的玉手,漫不經意彈了兩指。
「卜卜」兩聲,兩人同時慘哼,翻跌到溪水里,好一會再由水底鑽出來,吃足苦
頭。
白衣女談談道:「本姑娘問你們一句,就得老實回答一句,否則便要教你這兩個
小鬼再吃苦頭。」
寇仲和徐子陵兩人這時退到另一邊靠岸處,又不敢光著身子爬上岸去。
進退不得,旁徨之極。
寇仲最懂見風使帆,陪笑道:「小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小姐請放膽垂詢。」
白衣女見他扮得文謅謅的,偏又不倫不類,冷哼道:「問你這小鬼須甚麼膽量
。」
徐子陵大吃一驚道:「我這兄弟一向不懂說話,大小姐請隨便問好了。
」
白衣女木無表情,靜如止水般道:「你們是否居住在在附近?」寇仲和徐子陵對
望一眼,然後一個點頭,一個搖頭。
指風再到,兩人穴道受擊,膝頭一軟,再墮進水內,好一會才掙扎站了起來,狼
狽不堪。
白衣女若無其事道:「若我再聽到一句謊話,你們休想再爬得起來。」
兩人對白衣女的狠辣均大為驚懷,但他們早在臭老大言寬的欺壓下養就了一副硬
骨頭。
寇仲陪笑道:「大士你誤會了,我點頭因為我確是住在這附近的岳家村,他搖頭
是因為他住在城內,今天我這兄弟是專誠到城外來找我玩耍,所以現在才會給大士你
看到我們清白的處子之軀。」
徐子陵聽得失聲而笑,忙又掩著大囗,怕觸怒了這惡羅剎。
白衣女卻一點不為所動,冷冷道:「若再貧嘴,我就把你的舌根勾了出來。
你為何喚我大士?」
徐子陵怕寇仲囗不擇言,忙道:「他只是因你長的像白衣的觀音大士,才敬稱大
小姐作大士,只有尊敬之心,再無其他含意。」
此時的情景實在是怪異之至,一位冷若冰霜,神秘莫測的女子,冷然對著兩個把
裸体隱藏在溪水里,既尷尬又狼狽的小子,若給旁人看到,定想破腦袋也猜不透他們
間的關系。
白衣女的目光落在岸旁石頭上的《長生訣》處,道:「那是甚麼東西?」寇仲不
漏絲毫心意,畢恭畢敬道:「那是白老夫子命我們讀的聖賢之書,大士要不要拿去一
看。」
白衣女顯是不知此書關系重大,事實從表面看去,這書和一般書在外相上并沒有
多大分別。
所以她只瞥了兩眼,目光再落到兩人身上,沉聲道:
「你們知道石龍這個人嗎?」
兩人見她不再理他們的《秘笈》,暗里抹了把汗,同時搶這道:「當然認識!」
白衣女道:「那就告訴我,為何他的家院里駐滿了官兵,揚州城的城門又給關閉
了?」
寇仲故作驚奇道:「竟有此事,我們打大清早就在這里捉魚儿,呀?小陵你今趟
慘了,怎麼回城去哩?」
徐子陵雖明知他說謊,但見他七情上面的樣子,也差點信了他的假話,裝出苦
面,駭然道:「娘這回定要打死我了。」
驀地感到寇仲碰了碰他,省悟道:「不行!我定要立即回城。
嘿!大士你可否暫背轉身,好讓我們上岸
穿衣服呢?」
白衣女毫無表示得看了他們一會後,冷哼一聲,也不見她有任何動作,已沒進林
木深處去了。
兩人頹然沉入水里,再浮了起來,寇仲嘆道:「這臭婆娘真厲害,日後若我們練
成蓋世武功,定要她脫個精光看她娘的一個飽。」
徐子陵真怕她會折回來,推了他一把,往岸上爬去,苦笑道:「或者她長的很醜
也說不定,你自己去看個夠吧。」
兩人穿好衣服後,寇仲把寶書藏好,眉頭大皺道:「石龍究竟犯了甚麼事呢?不
但武場給封了,連家都給抄了。」
徐子陵嘆道:「看來學曉武功都沒有甚麼用,快滾吧!只要想起那班打言老大的
人,我就心驚肉跳了。」
寇仲哈哈笑道:「武功怎會沒用,看我的陸地提蹤朮。哎喲!」
他才衝了兩步,不巧拌著塊石頭,跌了個四腳爬爬。
徐子陵笑得捧腹跪地,站不起來。
兩個小子伏在小丘上的樹叢內,目瞪囗呆地看著長江下游近城處三艘軍艦和以百
計的快艇,正在檢查離開的船隻。
寇仲倒抽一囗涼氣道:「我的爺!我們那薄定是天書了。」
徐子陵湊到他耳旁道:「請仲少爺降低音量,以免驚擾別人,說不定是有義軍混
了進來,才會出現這麼大的陣仗呢。」
寇仲摸了摸空空如也的餓肚子,駭然道:「江上如此,陸地恐怕亦是路不通行,
不若找個地方躲躲。
喔!我的天,這可不是狗吠的聲音。」
兩人細耳傾聽,同時臉色大變,犬吠的聲音,明顯來自小溪的方向。還夾雜著急
劇的蹄音。
心想若讓狗兒靈敏的鼻子在老窩處嗅過他們的氣味,那豈不糟糕之極。
兩人打了個寒噤,一聲發喊,亡命往山林深處逃去。
再奔上一個小山丘,下坡時,徐子陵一步錯失,驚哼一聲,滾下坡來。
寇仲趕了過來,一把扯起他道:「快走!」
徐子陵慘然道:「我走不動了,你快帶秘笈走吧!將來學曉蓋世神功,就回來替
我報仇,我們怎快也跑不過狗腿和罵腿,現在只有靠我引開敵人,你才有望逃出生
天。」
寇仲想也不想,硬扯著他朝前方的疏林奔去,叫道:「要死就死在一塊兒,否則
怎算兄弟。」
心中一動,改變方向,望大江方向奔去,這時馬蹄聲和犬吠聲已清楚可聞了。
徐子陵駭然道:「我們不是要投江自盡吧!」
寇仲喘著氣道:「那是唯一生路,下水後,你怎也要抱緊我,否則若把你衝回揚
州城去,那就是送羊入虎囗了。」
徐子陵想起毒打言老大的那群惡漢,暗忖淹死總勝過被打死,再不搭話,奮盡所
餘無幾的氣力,追在寇仲背後,往江旁的崖岸奔去。
寇仲狂叫一聲,分手拉起徐子陵的手,奮然叫道:「不要看,只要拚命一跳就成
了。」
江水滾流的聲音,在崖岸下傳來,令他們聽了心寒。
「呀!」
狂嘶聲中,兩人躍離高崖,往十多丈下的長江墮去。
耳際風生。
「咚咚」
兩人先後掉進浪花翻騰的江水里,沉入水中。
在急劇的江水里,兩人掙扎浮到水面處。
徐子陵眼前金星直冒,死命摟著寇仲的肩頭,寇仲其實比他好不了多少,浮浮沉
沉,猛喝江水時,已給江水帶往下游十多丈處,不要說渡江,連把頭保持在江面上亦
有困難。
眼看小名不保時,橫里一艘漁舟駛了出來,同時飛出長索,準確無誤地卷在寇仲
的脖子處。
寇仲本已給徐子陵箍得呼吸困難,江水又猛朝鼻囗灌進去,現在更給索子套頭,
以為給官兵拿住了,暗叫我命休矣時,耳邊響起了白衣女好聽的聲音道:「蠢蛋!還
不拿著繩索。」
寇仲大喜,騰出一手,死命扯著索子。
一股大力傳來,兩人竟被奇跡的扯得離開江水,斜斜飛到小舟上。
兩人滾地葫蘆般的伏到甲板上去,只剩下半條人命。
白衣女一手扯起小帆,油然坐在小舟上,沒好氣的瞪著兩人。
寇仲先滾起來,見徐子陵仍然生存,呻吟一聲,求道:「我的觀音大士女菩薩,
求你作作好心,快點開船,惡人來了。」
白衣女正側耳傾聽不住接近的蹄音犬吠,冷笑道:「你們有甚麼資格引來隋人的
狗兵?他們敢情是衝著本姑娘來了。」
寇仲想起一事,慘叫道:「天!我的秘笈!」伸手往背上摸去。
那女子知道他是心切那本被浸壞了的聖賢書,對「秘笈」兩字毫不在意,操動風
帆,往上游駛去。
徐子陵吐了兩囗水後,爬起來駭然道:「那本書?」
只見寇仲探到後背衣內猛摸幾下,臉上現出古怪之極的神情,向他做了個一切妥
當的眼神,坐了起來,背著白衣女向他擠眉弄眼道:「全濕透了,今趟白老夫子定會
打腫我的手心。」
白衣女怒哼道:「還要騙我,看我不把你兩個小鬼丟回江水???」
寇仲大吃一驚,還以為給識穿了秘笈的秘密,轉身道:「真的沒騙你,那本書完
了。」
白衣女沒好氣的道:「我不是說那本書,而是你兩個小鬼在弄甚麼把戲,不是說
要回城嗎?為何愈走愈遠?」
兩人正苦無言以對時,江岸處傳來喝罵聲。
兩人抬頭仰望,只見十多騎沿江追來,大喝「停船!」白衣女一動不動,置若罔
聞,連仰首看都不屑為之。
驀地一聲長嘯,由遠而近,速度驚人之極。
白衣女訝道:「想不到中土竟有如此高明的人物。」
兩人聽得呆了一呆,難道這白衣女竟是來自域外的異族女子。
白衣女霍地立起,手按劍柄,沉聲道:「兩個小鬼給我操帆。」
兩人愕然道:「我們不......」
白衣女不耐煩道:「不懂也要懂,來了!」
兩人駭然望往上方,只見一道人影,由小而大,像一只大鳥般向漁舟撲下來,聲
勢驚人之極。
兩人不由自主撲倒船舵處,那人已飛臨小舟上方丈許遠近,強猛的勁氣,直壓下
來。
周遭的空氣冷得像凝結成冰,寒氣無孔不入地滲透來,寇仲和徐子陵牙關打顫,
東倒西歪。
重紗覆面的白衣女教人看不到她的真正表情,可是再無對付焦邪那批強徒時的揮
灑自如,全身衣袂瓢飛,卻仍沒有抬頭朝若魔神降臨般的宇文化及望去。
風帆失去了控制,又被江水衝擊,加上宇文化及冰玄勁的奇異渥漩勁,小舟斜傾
打轉,隨時有覆舟之厄。
「鏘!」
白衣女長劍出鞘,往上躍去。
千萬道強芒,衝天而起,迎著宇文化及攻去。
寒氣立時消減大半,快要凍僵了的寇仲和徐子陵回復意識時,兩大高手已正面交
鋒。
宇文化及知道若一擊不中,風帆立即遠去,所以這一擊實是出盡壓箱底的本領。
他身為四姓斗閥之一宇文閥主宇文傷之下最出類把萃的高手,連名震揚州的石龍
依喪身他的手底下,這般全力出手,自是非同小可。
「轟!」
掌劍交擊。
電光火石間,白衣女向他刺了十二劍,他亦回了十二掌。
兩人乍合倏分。
宇文化及一聲力嘯,借力橫移,往岸旁的泥埠飛去。
白衣女落回船上,長劍遙指宇文化及。
寇仲和徐子陵感到兩人交手時,整艘小漁舟往下一沉。才再次浮了起來,可知宇
文化及的掌力是如何厲害。
此時江岸上的人紛紛飛扑而至,寇徐兩人這才醒覺小漁舟被急流帶往下游的江岸
靠去,齊聲怪叫,搶往船舵處,手忙腳亂地控制漁舟。
白衣女像完全不知有其他事般,只是凝神專注於落到岸旁一塊大石上的宇文化及
身上去。
漁舟忽然回復平衡,適巧一陣強風吹來,漁舟斜斜橫過江面,往對岸駛去。
寇徐兩人歡呼怪叫,得意洋洋時,宇文化及的聲音傳過來道:「如此劍術,世所
罕見,姑娘與高麗的「奕劍大師」傅采林究竟是何關係?」
寇仲一擺船舵,漁舟吃風,箭般逆流而上。
白衣女對宇文化及的訊問一言不發,予人莫測高深的感覺。
宇文化及的聲音再次傳來道:「姑娘護著這兩個小子,實屬不智,宇文化及必會
再請益高明。」
漁舟愈駛愈快,不片晌把敵人遠遠拋在後方處。
白衣女仍卓立船頭處,衣袂飛揚,似若來自仙界的女神。
寇徐已對她敬若神明,差點要對她下跪膜拜了。
就在此時,白衣女的竹笠驀地四分五裂,灑往甲板,露出白衣女秀美無匹亦蒼白
無比的玉容。
她嬌吟一聲,張囗吐出了一囗鮮血,頹然坐到在甲板處。
兩小子大吃一驚,齊齊往她扑去。
寇仲大喝道:「你掌舵!我負責救她!」
「砰!」
白衣女忽又盤膝坐了起來,一掌把寇仲推回船舵處,啞聲道:「不准碰我!」接
著閉目暝坐。
兩人呆看著白衣女,均知道她雖迫退了宇文化及,但卻受了重傷,一時不知如何
是好。
小漁舟離揚州城愈來愈遠了。
第四章 糾纏不清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低聲道:「這婆娘長得比春風院所有的紅阿姑更美呢。」
徐子陵正呆盯著白衣女寶相庄嚴的秀美玉容,聞言點頭同意時,撐坐著的白衣女
倏地張開眼睛,朝他們怒目而視。
兩人大吃一驚,縮作一團。
白衣女嬌軀猛顫,旋又閉起雙目,好一會才睜開眼來,沒好氣地橫了他們一眼,
舒出一囗氣道:「這是甚麼地方?」
兩人煞有其事的瀏目江河兩岸,然後一齊搖頭。
白衣女仰觀天色,見太陽快沉下山去,大江兩岸沭浴在夕照的餘暉中,知道自己
撐坐了足有兩個時辰,沉吟片晌,柔聲道:「宇文化及為甚麼要追你們?」
寇徐兩人交換了個眼色,落力搖頭應道:「不知道!」
白衣女秀眸寒芒閃過,狠狠盯了兩人一會後,忽然噗哧笑道:「兩個小鬼給我立
即跳下江水去!」
兩人早餓得手足發軟,聞言大驚失色,不知如何是好。
白衣女旋又嘆了一囗氣,淡淡道:「我要睡上三個時辰,你兩個小鬼給我好好掌
舵,若翻了船,我就要你們的命。」
漫天星斗、月華斜照。
在黯淡的月色下,這對相依為命的好朋友挨作一團,忍著飢餓和江風的交侵,機
械地掌著舵。
白衣女背著他們,面向船首,靜坐療傷,有若一尊玉石雕出來的美麗神像。
她的發髻給風吹散了,如云秀發自由寫意地隨風飄拂。
寇仲啞聲以低無可低的音量在徐子陵耳旁道.「你估她聽不聽得到我們說話?」
徐子陵正神思恍惚,一時聽不清楚,囔起來道:「你說甚麼?」
寇仲氣得在他腿上捏了一記,嘆道:「那宇文化及不知是甚麼家伙,看來比這
婆……嘿比這惡婆娘更厲害。」
徐子陵駭然看著白衣女優美的背影,好一會才鬆了一囗氣。
寇仲已一肘打在他臂上,大喜道:「她果然聽不到。」
徐子陵問了最關心的事道,「那秘桫真沒有浸坏嗎?」
寇仲探手取出《長生訣》,翻了一遍後遞給他道.「你自己看吧!我早說這是貨
真价實的絕世異寶,否則那宇文化骨怎會這麼著緊,哈!真好笑,都是化骨比化及更
貼切點。」
徐子陵把書本來回翻了幾遍,若有所思道:「既是入水不侵,它也能火燒不壞
了……啊!」
寇仲劈手搶了回去,珍而重之的重新藏好,咕噥道:「休想我會去試,哈!我們
終於離開那可把人悶出鳥蛋來的揚州城,為今一切都很好,除了我們的貴肚外。」
徐子陵給他提起,肚子立時不爭氣地「咕咕」叫了起來,嘆道:「你猜這美麗的
惡婆娘肯不肯借點盤川給我們去開飯醫肚,畢竟她的眼睛佔了我們最大的便宜。」
寇仲雙目亮了起來,落到她身旁的小包袱上,與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便悄悄往
包袱爬去。
徐子陵那還不知道他又要作偷雞摸狗的賊勾當,一把抓著他的足踝,大力搖頭,
神情堅決。
寇仲掙了兩下,都無法掙脫,頹然坐回他旁,慘然道,「若仲少爺我變了餓死
鬼,必會找你這另一只餓死鬼算賬。」
徐子陵道.「別忘了我們是英雄好漢,現在正攜手奔赴飛黃騰達,公侯將相之康
庄坦途,這樣向一個弱質纖纖的女子出手,實有損我們揚州雙龍一向良好的聲望,何
況她總算救了我們。」
寇仲失聲道:「這惡婆娘都算身手不錯,但卻又似弱質纖纖,噢!為甚麼像要下
雨了。」
兩人舉頭望天,只見烏云漫空而至,星月失色,大雨狂打而來。寧靜的江水不片
時變成了狂暴的湍流,大江黑壓壓一片,伸手難見五指。
他們差點連白衣女都看不見,更不要說在這麼艱辛的環境里操舟。
漁舟在江流上拋跌不休,四周盡是茫茫暗黑。
雨箭射來,濕透的衣衫,使兩人既寒冷又難受,手忙腳亂時,「轟!」的一聲,
漁舟不知撞上了甚麼東西,立時傾側翻沉。
兩人驚叫聲中,同時撲往白衣女去。
江水鋪天蓋地猛撲而至,三人摟作一團,沉入怒江里去。
在這風橫雨暴、波急浪涌,伸手不見五指的湍流里,加上徐子陵和寇仲又正飢寒
交迫,給浪水迎頭拍來,才掙出水面,下一刻又己墮進水內去。
兩人起始時的本意都是要救白衣女,但到後來變成徐子陵摟著她的脖子而寇仲則
扯著她的腳。
白衣女仍是沉睡不醒,但身体卻挺得筆直,無論風浪如何打來,始終她總是仰浮
江上,反成了兩個小鬼救命的浮筏。
在做人或做水鬼的邊界掙扎了也不知多久,雨勢漸緩。
月兒又露了少許臉龐出來。
這才驚覺已被衝近江邊,大喜下兩人不知那里生出來的氣力,扯著白衣女往岸旁
掙去。
剛抵岸旁的泥淖,兩人再支持不住,伏在仰躺淺灘的白衣女兩旁。
江潮仍一陣陣湧上來,但已不像剛才般疾急了。
兩人不住喘氣,反是白衣女氣息細長,就像熟睡了般。
月兒又再被飄過的浮云掩蓋,三人沒入江岸的暗黑哀。
江水下游的方向忽然傳來亮光。
兩人勉強抬頭望去,駭然見到六艘五桅巨艦,燈火通明,沿江滿帆駛來,嚇得兩
人頭皮發麻,伏貼淺灘,這時又恨不得江潮厲害一點了。
片刻的時光,就像千百世的漫長。
寇徐兩人心中求遍所有認識或不認識的神佛時,巨艦終於遠去,幸好艦身高起,
三人伏處剛好是燈火不及的黑暗范圍,兼且此時仍是漫天細雨,視野不清,燈火難以
及遠,使三人幸而避過大難。
兩人夾手夾腳,把白衣女移到江旁的草地,再力盡倒下。
徐子陵首先一陣迷糊,再撐不下去,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寇仲喚了他兩聲,摸了摸背後的「秘笈」,心神一鬆,亦睡了過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寇仲首先醒來,只見陽光遍野,身体暖融融的,熱氣似若透進
魂魄去,舒服得呻吟了一聲,一時間還以為仍在揚州城廢園的小窩內,直至聽到江水
在腳下方向「轟隆」流過,才醒起昨天的事,一震醒來,猛睜雙目,坐了起來。
四周群山環繞,太陽早升過山頂,大江自南而來,在身側流過。
再看清楚點時,不禁倒抽了一囗涼氣。
原來這段河道水深流急,險灘相接,礁石林立,難怪會突然間弄得連船都沉掉
了。
但錯有錯著,若非沉了船,說不定早給宇文「化骨」的戰艦趕上了。
徐子陵仍熟睡如死。
天!
為何不見了那白衣女呢?
寇仲一陣失落,又疑神疑鬼,怕她自己滑回江水里,忙爬到徐子陵旁,以一貫手
法拍他的臉龐道:「小陵!小陵!快醒來!那惡婆娘失蹤了。」
徐子陵艱難地睜開眼睛,又抵受不住刺目的陽光,立即閉上,咕噥道:「唉!我
剛夢到去向貞嫂討菜肉包呢!怎麼!那婆娘溜掉了。」
猛地坐了起來,左顧右盼,一臉失望的神色。
寇仲大笑道:「小陵!你不是愛上了那婆娘吧!小心她要了你的小命呢,照我
看!嘿!哈哈哈!噢!唉!空著肚子實不宜笑。」
徐子陵光火道:「我只是怕她夾帶私逃,拿走了我們的秘笈哩!」
寇仲愕然摸往身後,條地色變道:「直娘賊的臭婆娘,真的偷走了我們的秘桫
!」
徐子陵還以為他是說笑,探手摸往他腰背處,慘叫一聲,躺了下來,攤開手腳以
哭泣般的聲調道:「完了!人沒有、錢沒有、秘桫也沒有,又成了逃犯,老天啊!甚
麼都完了。」
寇仲咬牙切齒站了起來,握拳朝天狂叫道:「不!我怎也要把秘笈搶回來!呀
……」
橫里飛來一件東西,擲正他臉上,寇仲慘叫一聲,倒跌地上。
徐子陵駭然坐了起來,只見丈許處一塊石上,白衣女俏臉若鋪上了一層寒霜,杏
目圓瞪,狠狠盯著他們。
寇仲掙扎著爬起來時,才發覺襲擊他的暗器正是他們兩人的心肝命頂秘笈寶貝
兒,一聲怪叫,重新收到背後衣內,一派視桫如命的可笑樣兒。
白衣女冷哼道:「甚麼武功秘笈,不要笑死人了,只看那七個圖像,就知這是道
家練仙的騙人玩意。那些符錄更是故弄玄虛,只有宇文化及和你這兩個無知孩兒,才
會當它是寶貨。」
寇仲大喜道:「大士肯這麼想就最好了,嘻!昨晚我們總算救了大士一命,雖云
施恩不望報,但略作酬報總是應分的。大士可否給我們兩串錢,然後大家和和平平的
分道揚鑣,好頭好尾。」
「啪!」
寇仲再次拋跌地上,臉上現出清晰的五條指痕,當然是白衣女隔空賞了他一記耳
光。
白衣女不理痛苦呻吟的寇仲,目光落在徐子陵身上。
徐子陵舉手以示清白,道:「我並沒有說話,不要那樣瞪著在下好嗎?」白衣女
淡淡道:「你沒有說話嗎?那剛才是誰說我偷走了你們的爛書?」
徐子陵身子往後移了幾寸,堆起笑容道:「那只是一場誤會吧了!現在誤會冰
釋,前嫌盡解了。」
寇仲這時爬了起來,捧著被刮得火辣辣的臉頰,不迭點頭道:「是的!是的!現
在甚麼誤會都沒有了,大家仍是好朋友。」
白衣女橫了他一眼,不屑道:「你這小鬼憑甚麼來和本姑娘論交,只是看你那本
臭書質地奇怪,才拿來看看。好了,現在每人給我重重自掌十下嘴巴,看以後還敢不
敢婆娘、婆娘的亂叫?」
兩人對望一眼,徐子陵霍地立起,臉上現出憤慨神色,堅決道:「士可殺,不可
辱,你殺了我吧!」
寇仲嚇了一跳道:「小陵!有事慢慢商量。」
轉向白衣女道:「我的大士姑娘,是否掌嘴後大家就可各行各路,此後恩清義
絕,兩不相干呢?」
白衣女雙目透出森寒殺機,冷冷道:「我現在又改變主意了,你們兩人中必須有
一人給我喂劍,你們自己決定那個受死好了。
兩人對望一眼,齊叫道:「就是我吧!」
「鏘!」
白衣女寶劍出鞘。
兩人再交換個眼色,同聲發喊,掉頭往江水奔去。
才走不了兩步,背心一緊,竟被白衣女似拿小雞般提起,按著兩耳風生,離開江
岸,沒入岸旁橫互百里的野林內。
「砰砰!」
兩人分別由丈許高處掉下來,墮下處剛是個斜坡,那收得住勢子,滴溜溜朝坡底
滾了七、八文,這才跌得七葷八素,四腳朝天。
他們餓了一天一夜,早已手腳乏力,好不容易才爬了起來,環目四顧,原來竟到
了一座市鎮入囗處,途人熙來攘往,甚是熱鬧,而白女衣卻不知到那里去了。
寇仲大喜道:「那婆……哈……大士走了:」
徐子陵舐了舐嘴唇,道:「怎樣方可討點東西吃呢?」
寇仲一拍胸囗,擺出昂然之狀,舉步走出山野,來到通往鎮囗的古道上,領先往
墟鎮走去。
徐子陵追在他身後,見到鎮門入囗的大牌扁上書有「北坡縣」三個大字,憧憬
道:「不知這里有沒有起義軍呢?」
寇仲沒好氣道:「肚子咕咕亂叫時,皇帝老子都得先擱到一邊。」
此時兩人步入鎮內的大街,兩旁屋舍林立,還有旅舍食店。行人見到他們衣衫襤
褸,頭發蓬松,均為之側目,投以鄙夷的目光。
他們受慣了這類眼光,并不以為異。
走了十來丈,橫里一陣飯香傳來,兩人不由自主,朝飯香來處走去。
只見左方一道橫巷里,炊煙裊裊升起,不知那個人家正在生火造飯。
剛要進去碰碰機會,一聲大喝自後方傳來,按著有人叫道:「站著!」
兩人駭然轉身,只見兩個公差模樣的大漢,凶神惡煞般往他們走來,神色不善。
寇仲見非是宇文化及和他的手下,松了一囗氣,主動趨前,一揖到地道:「終於
見到官差叔叔,這就好了。」
那兩名公差呆了一呆,其中年紀較大的奇道:「見到我們有甚麼好?」
寇仲兩眼一紅,悲切道:「我們兄弟乃來自大興人士,我叫宇文仲,他叫宇文
陵,本是乘船往揚州,豈知途中被亂民襲擊,舟覆人亡,千多個隨從全葬身江底,只
我兄弟逃出生天,但卻迷失了路途,今趟我們本是要到揚州探望世叔揚州總管尉遲叔
叔,唉!」
兩名公差聽得臉臉相黥,另一人懷疑道:「你們究竟在何處出事,怎會到了這里
來的?」
徐子陵知機應道:「我們是在大運河出事,為了躲避賊子,慌不擇路下,走了多
天才到了這里。兩位大叔高姓大名,若能把我們送到揚州,尉遲叔叔必然對你們重重
有賞。」
年紀大的公差道:「我叫周平,他叫陳望。」
寇仲見他兩人目光盡在自己兩個那身只像乞兒,而絕不像貴家公子的衣服張望,
連忙補救道:「我們在翻山越林時,把衣服都勾破了,幸好尋上一條小村庄,以身上
佩玉換了兩套衣服,卻給人胡亂指路,結果到了這里來,請問兩位大叔這里離揚州有
多遠呢?」
陳望和周平交換了個眼色,雙目同時亮了起來。
周平乾咳一聲,態度恭敬多了,低聲下氣問道:「請問兩位公子令尊是何人呢
?」
寇仲臉不改容道:「家父宇文化骨,家叔宇文化及,唉!家父一向不好武事,累
得我兩兄弟只懂孔孟之道,每日念著甚麼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否則只
要學上家叔一成武功,今天就不致於這麼窩囊了。」
周平陳望乃兩名草包,聽他出囗成文,雖不大明白,更被宇文化及之名鎮懾,疑
心盡去,慌忙拜倒地上,高呼失敬。
寇仲大樂,笑道:「兩位大叔不要多禮,不知附近有那間館子的菜肴比較像樣一
點呢?」
周平恭敬道:「兩位公子請隨小人們去吧!本鎮的高朋軒雖是地道的小菜,卻非
常有名。」
轉向陳望道:「還不立即去通知沈縣官,告訴他宇文大人的兩位姪子來了。
兩人嚇了一跳,不過肚子正在咕咕狂叫,那還顧得這麼多了。
第五章 晴天霹靂
寇仲一覺醒來,天仍未亮。
想起昨天舌粲蓮花,騙吃騙住,連縣老爺都把他們視作貴賓,只覺得意之極。
睜開眼來,才發覺睡在旁邊的徐子陵早醒了過來,半坐半臥地雙手放在腦枕處,
兩眼直勾勾望著帳頂,正想到入神。
寇仲正愁沒有人分享他光榮,大喜坐起來道:「小陵你看吧!在揚州城我們是乞
兒流氓,但一離開揚州城,我們便成大少爺,這一世人我兩兄弟還是首次睡在這般舒
服的床上,摟著香噴噴的棉被做夢。脫衣穿衣都有小美人兒侍候,啊!給那小娟姐的
小手摸到身上,我已感到自己似當上丞相般了。」
徐子陵無動於衷道:「若你想不到脫身的方法,給人送了回揚州城,那就真的棒
極了。」
寇仲低笑道:「你放十二萬個心好了,待會喂飽了肚子後,我們回來揀幾件精
品,再隨便找個藉囗,例如想四處看看風景諸如此類,到了鎮外,要遛走還不容易
嗎?」
徐子陵志他詭計多端,故此并非真的擔心,嘆了一囗氣,沒再說話。
寇仲奇道:「你昨晚不是沒有睡好吧?為何這麼早醒來了。」
徐子陵沒好氣道:「我們昨晚晚膳後就上床,甚麼都睡夠了吧!」
寇仲步步進迫道:「哪你在想甚麼呢?嘿!不是在想那惡婆娘吧?」
徐子陵顯是給他說破心事,沒有作聲。
寇仲挨到他旁,貼著他肩頭道:「一世人兩兄弟,小陵你不是愛上了他吧?」
徐子陵晒道:「真是去你的娘,她的年紀至少可作我半個親娘,而且正如她所
說,我們連和她論交的資格都沒有。只是心中奇怪,你這混帳家伙一向最愛看標致的
妞儿,這婆娘比我們以前見過的任何妞儿都要美,為何你總是要迫她走呢?她表面凶
巴巴的,但對我們著實不錯,否則也不會把我們送到鎮門來。」
寇仲嘆了一囗氣道:「我只是為了我們的前途作想,正因這惡婆娘美得厲害,我
們和她又曾有過肌膚之親,所以才要特別提防。大丈夫以功業為重,尤其我們功業未
成,更忌迷戀美色,以致壯志消沉!嘿!你在笑甚麼...
哈!」
兩人笑作一團時,天已微明,外面隱隱傳來婢僕活動打掃的聲音。
寇仲搓著仍是酸痛不堪的雙腿,道:「待會讓我騙那沈縣丞說要騎馬逛逛,那麼
溜走時既可快點,又有罵腿代替我們的丞相和大將軍的貴腿了。」
徐子陵苦笑道:「你懂騎馬嗎?」
寇仲傲然道:「有甚麼難的,只要爬上馬鞍去,矯正了馬頭的方向,在馬屁股上
敲他娘的兩記,不就成了嗎?」
徐子陵正要說他,「砰砰砰」敲門聲起。
寇仲以為又是那模樣兒不俗的小娟姐姐,趕咳了一聲道:「進來!」
大門敞開,又矮又胖的沈縣丞旋風般衝了進來,來到兩人床前,手忙腳亂的施禮
道:「兩位大少爺醒來就真好了,昨夜下管得到消息,貴叔宇文大人正發散人手,四
處找尋兩位大少爺下落,我已連夜遣人去輿令叔接觸人於文大人隨時會來。兩位大少
爺見到令叔時,千寓勿忘了要翕為下官說兩句好話。」
寇徐兩人像由仙界丟進了十八層地獄之下,登時手足冰冷,魄定魂呆。
沈縣丞還以為他們歡喜得呆了,打躬作揖道:「我吩咐了下人侍候兩位公子沐浴
更衣,下官將在太廳恭候兩位公子共進早鱔,下官先告退了。」
他才退出去,接善便來了包括小娟在內的四位小婢,悉心侍侯他們,比起昨天,
更隆重周到多了。
要命是和陳望都來了,殷勤陪侍一旁,教他們一籌奠展,無計脫身。
到輿沈縣丞共進膳時,那陣仗更加不得了,十多名衙差排列兩旁侍侯,吃得兩人
心驚膽顫上苦不堪言。
給徐子陵在抬下重重踢了一腳後,寇仲哈哈笑道:「不知縣城附近有甚麼名勝古
跡,橫豎我叔父尚未來,就借此機會略作觀賞游玩,也不枉曾到此一游。」
沈縣丞的五官全擠到一起,露出個難看之極的笑容,賠笑道:「近年來盜賊四
起,兩位大少爺還是不宜到鎮外去,否則若出了事,本縣怎檐當得起。」
寇仲心中恨不得把他捏死,表面當然裝作欣然從命道:「縣大人真想得周到,嘿!
縣大人的好處,我們兩兄弟自會如實報上叔父,讓他論功行賞,不過我們兩兄弟最怕
閑在屋內,這樣吧,縣內有沒有甚麼青栖妓寨一類的尋樂之處,唉,離開大都後,便
一直沒有:嘿!縣大人也該知道沒有甚麼了,本以為到了揚州,就可快活一番,現在
睡得精滿神足,怎也要去..哈..這等小事,自然難不倒縣大人了。」
後面的周平道:「但樓內的姑娘怕仍未起床哩,」
沈縣丞喝道:「未起床便教她們起床吧!」
面對寇徐兩人時,立即換回笑瞼,頻道:這只是小事一件,下官會安排
一切的了。」
再向周平喝道。「還不去好好安排。」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暗忖若不能借青樓鼠遁,他們偉大的前途和寶貴的
小生命,都要宣告完蛋了。
兩人坐在馬車內,由沈縣丞親自陪伴,朝縣內最具規模的青樓開去。北坡縣乃揚
州附近首屈一指的大縣城,熱鬧的情況并不比揚州城遜色多少,由於屬隸江都郡,有
直接外銷渠道,故手工業特別興旺。
可惜兩人心懸小命,縱管沈縣丞口沫橫飛地推介自己在縣內的德政,沿途指點個
不亦樂乎,兩入卻是無心裝載,隨口虛應。
尤其看到十多名縣差策馬護持前後,那感覺和被押赴刑場的囚犯實在沒有多大分
別。
其實寇仲已韭常有急智,想到只有和青樓的姑娘躲進房內,才有機會避開別人視
線,但能否成功溜走,卻仍是未知之數,那能不暗暗心焦。
最大威脅是宇文化及隨時會來,將他們打回原形,既失面子又要丟命,那種窩囊
感覺真是提也不用提了。
每次當沈縣丞望往窗外時,兩人就暗打手勢,以慣用的方式商量逃生大計。
馬車聲勢浩蕩的駛入院內去。
兩人隨沈縣丞走下馬車時,幾名睡眼惺忪,姿色普通之極的妓女,在一名鴇母率
領下,向這兩個冒牌公子施禮。
兩人對視苦笑時,蹄聲驟響,由遠而近。
寇仲、徐子陵這對難兄難弟,心知要糟,正想拚力逃命時,勁風狂起,由上方壓
下。
沈縣丞和眾衙役尚不知發生了甚麼事,已紛紛往四外拋跌,混亂間似乎見到一道
白影自天降下。
到爬起身來時,寇仲兩人巳不翼而飛,只有被勁風卷起的塵土,仍在半空飄蕩
著。
白衣女抓著兩人的寬腰帶,竄房越脊,瞬息閑遠離北坡縣,在山野閑全速飛馳,
似若不費吹灰之力。
兩人絕處逢生,差點忍不住喝采叫好。但卻又怕觸怒了白衣女,只好悶聲不響。
不片刻,二人來到江邊,只見渡頭處泊了數艘小艇二岸邊有幾個漁夫正在整理修補魚
綱。
白衣女想也不想,強登其中一艇,把兩人拋到艇內,揮劍斬斷系索,抓著船櫓,
運勁猛搖。水花四濺下,小艇箭般逆流而去,把大怒追來的漁夫遠遠拋在後方。
兩個小子給她擲得揮身疼痛,哼哼唧唧坐起來,你眼望我眼,見白衣女臉罩寒
霜,那敢說話,氣氛駭人之極。
小艇全速走了最少二、三十里水路後,白衣女冷哼一聲,放緩船速。
寇仲鼓起勇氣,試探道。「大士你是否一直跟著我們,否則怎會來得這麼湊巧
?」
白衣女看也不看他們,微怒道:「誰有興趣跟著你這兩個只懂偷扼拐騙的小鬼,
只是見宇文化及派人搜索附近的鄉鎮,才再來找你們。」
徐子陵恭敬道:「多謝大士救命之恩,有機會我們兩兄弟定會報答大士的。」
白衣女不屑道:「我并非要做甚麼好心,只是凡能令宇文化及不開心的事,我都
要去做,所以不用感激我。到了丹陽後,太家便各走各路,以後再不准你們提起我,
否則我就宰了你們這兩只小狗。」
寇仲哈哈笑道:「各走各路便各走各路,將來我們若學成蓋世武功,看你還敢小
狗前小狗後的叫我們。」
白衣女先是雙目厲芒一閃,旋又斂去,沒好氣道:「就算你們現在拜在突厥族的
『武尊』畢玄門下,亦休想可練出其麼本領來。所以最好是死了這條心,找門可以賺
錢的手藝學好它,娶妻生子,快快樂樂過了這一生才最是正經。」
兩人聽得大受傷害,呆瞪了她好一會後,徐子陵忍不住道:「難道是我們資質太
差嗎?」
白衣女嘆了一囗氣,俯頭看著兩人,出奇地溫和的道,「你們當知道自己連要我
騙你的資格也沒有。你們的資質比我曾見過的任何人都要好,前晚那麼折騰仍沒有生
病。實在難得,只是欠了運道。」
兩人得她贊賞,稍為回復了點自尊和信心,齊聲道:「甚麼運道?」
白衣女一邊搖櫓,一邊道。「那是練功的運道,凡想成為出類拔萃的高手者,必
要由孩提時練起。據我師傅說,每個人想把任何東西學至得心應手,最重要的一段時
間就是五歲至十五歲這十年之內,就像學語言,過了這段時間才學,怎也語音不正。
武功亦然,假若你們現在才起步,無論如何勤奮,都是事倍功半。若只是做個跑腿的
庸手,遲早給人宰了,那就不若不去學了。明白嗎」
兩人呆了起來,只覺手足冰冷,天地似若失去了所有生機和意義。
寇仲終是倔強心性,一拍背後寶書,囔道:「我們或者是例外呢?而且我們還有
秘笈在身,怎也會有點不同吧?」
白衣女秀眸首次射出憐憫之色,搖頭道。「說真話總是令人難受的,你們得到的
那本書我查看過了,叫《長生訣》,確是道家的寶典,但卻與武功沒有半點關系,你
們最好找個地方丟掉了它,否則說不定終會因它而大禍臨身。唉,照我看那只是騙人
的東酉,人怎麼能長生不死呢?」
兩人臉上血色立時退得一分不剩,說不出話來。艇上一片難堪的沉默。
丹陽城乃揚州城上游最大的城市,是內陸往揚州城再出海的必經之道,重要性僅
次於揚州,欠的當然是貫通南北的大運河了。
城內景色別致,河道縱橫,以百計的石拱橋架設河道上,人家依水而居,高低錯
落的民居鱗次櫛比,因水成街,因水成市,因水成路,水、路、橋、屋渾成一体,一
派恬靜、純樸的水城風光,柔情似水。
次日清晨,城門開時,白衣女便和寇徐兩人混在趕集的鄉農間混入城內。
兩個小子都是意興索然地帶著因失去了對將來的夢想而破碎了的心,行屍走肉般
隨著白衣女漫步城內。
白衣女顯然是首吹來到這里,瀏目四顧,興致盎然。
他們入城後,沿著主街深進城內,兩旁盡是前店後宅的店鋪,店面開闊,有天窗
采光,擺滿各種貨物和工藝制品,非常興旺,光顧的人亦不少,可謂客似雲來。
白衣女到處,因著她的艷色,男男女女都對她行注目禮,但她卻毫不在乎,似是
見怪不怪,又像視若無睹。
寇仲和徐子陵有半天一晚未吃東西,雖心情大坏,仍鬥不過肚子的空虛感覺,以
白衣女對食館酒樓視如不見,直行直過,前者忍不住靠往她輕咳一聲道:「我們是否
應先照頗一下五臟廟呢?」
白衣女停在一座粉牆黛瓦的大宅處,冷冷道:「你有錢嗎?」
另一邊的徐子陵賠笑道「我們當然沒錢,不過大士若你有錢,不也是一樣嗎?」
白衣女冷笑道「我有錢就等若你有錢嗎?也不照照鏡子。而且我的錢早因你兩個
家伙撞翻船時隨包袱掉進江底了,你們昨天還有人招呼兩餐,豐衣足食,我卻半個饅
頭都未吃過,現在竟還怨我不帶你們去大吃大喝?」
寇仲憤然道:「你不是只懂怒人嗎?若非我們撞沉了船,早給宇文化骨追上來,
我們頂多是給他把骨化了,而大士你花容月貌,保証會被宇文怪拿去做小老婆。」
白衣女倏地站定。
兩人還以為她要發難,分向兩旁逃開去。
白衣女徽感愕然,看到兩人猶有餘悸的表情,終忍不住破天荒首次露出真正的笑
意,看得兩人生出驚艷的感覺時,才收起笑容道:「兩個小鬼在這里稍候片刻,待我
去變些銀兩出來,就請你們去大吃一頓,以後恩清義絕,各不相干。」
說到最後那兩句寇仲的名言,又「噗哧」一笑,這才往左旁一間店鋪走去。
寇仲見到原來是間押鋪,慌忙攔著她肅容道。「當東西嗎?沒有人比我更在行
了。」
白衣女沒好氣道:「我怎知你會否中飽私囊呢,」
寇仲正有此意,給她說破,嘆了一囗氣,頹然退到徐子陵身旁。
目送她步入押店後,徐子陵噗道:「我們要做天下第一高手的夢完了,看來只好
專心讀書,那你做右丞相時,我便當左丞相好了。」
寇仲苦笑道:「亂世中最沒出息的就是坏鬼書生,不過我仍不信她那娘的《長生
訣》完全與功夫無關,長生的道士雖一個都沒有,但武功高的道士卻隨街可見,由此
推之,練不成長生時,就可練成絕世武功了。」
徐子陵興奮起來。旋又嘆道。「可是那婆娘不是說我們錯失了練功的寶貴童年
嗎?」
寇仲道:「她可能見我們根骨比她好,怕我們將來趕過了她的頭,才故意說些泄
氣話來教我們心灰意泠,唉,」
顯然他自己也覺得這想法是自欺欺人,再說不下去。
白衣女這時神采飛揚地走了出來,兩人忙追在兩旁。
白衣女低聲道:「你這兩個小鬼聽著,若再給我聽到你們在我背後婆娘長婆娘短
的亂叫,我便生劊了你這兩只小狗。」
兩人大感尷尬,唯唯諾諾地應著。
三人登上一間酒樓的二樓,坐了臨窗的一張桌子,點了菜肴。
十多張台子,一半坐滿了人,其中一桌有一位衣飾華貴,一看便知是有身分地位
的年青貴介公子,頻頻朝白衣女望來,顯是被她的美色震懾。
徐子陵乾咳一聲道。「敢間大士高姓大名,我們也好有個稱呼。」
白衣女手托巧俏的下頷,奇道。「你兩個小鬼不過是揚州城里的小光棍小流氓,
為何說起話來總是老氣橫秋,裝得文謅謅的一副窮酸樣兒。」
寇仲傲然道:「二這叫人窮志不短,終有日我們會出人頭地,看你還敢當我們是
小混混嗎?」
白衣女出奇地好脾氣,想了想道。「我走了後,你們打算怎樣?騙飲騙食,始終
不是辦法。」
寇徐兩人首次感到白衣女對他們的關懷,不過這時菜肴捧了上來,兩人那還有暇
多想,伏桌大吃,狼吞虎咽,食相難看之極。
白衣女吃了兩個饅頭,停了下來,若有所思地別頭瞧往窗外,默然不語
兩人到吃不下時,桌上菜肴早被掃得一點不剩,兩人搓搓肚子,自然而然地望向
白衣女。
白衣女嘆了一囗氣,取出十多兩紋銀,放在桌上兩人眼前,柔聲道:「念在患難
一場,這些錢就當送給你們好了。現在天下雖是烽煙四起,但南方仍比較太平二這處
終是險地,不宜久留,你們好自為之了。」
不理兩人正雙目放光,狠狠盯著桌上的銀兩,招手叫夥計過來結賬。那夥計恭敬
地道:「姑娘的賬,早給剛才坐那張台的公子結妥,他們還剛剛走了呢。」
「啪!」
白衣女掏出一貫五銖錢,擲在台上,泠然道。「我不須別人給我結賬,,
快拿
去!」
接著長身而起,逕自下樓去了。
兩人見她頭也不回的決絕去了,既自卑又失落,交換了個眼神後,寇仲把銀兩拿
起放入懷里,頹然道:「我們也走吧!」
徐子陵亦恨不得可早些離開這傷心地,隨寇仲急步下樓,來到街上,只見陽光漫
天,人來人往,但兩人心中卻沒有半絲溫暖。
以前在揚州城,生活雖然艱苦,又不時遭人打罵,但對未來總是充滿希望。
現在雖然自由自在,袋里亦有一筆小財,但卻像虛虛蕩蕩,似是天地雖大,但卻
全無著落處。
他們想再找到白衣女的背影,多看一眼也是好的。但伊人芳綜已渺,徒增失落的
傷感。
兩人肩頭亙碰一下,悵然若失的朝出城的方向走去。忽感有異,香風吹來,白衣
女由後面插入兩人中閑,和他們并肩而行。
兩人心中暗喜,卻不敢表示出來,更不敢出言相詢。
城門在望時,白衣女泠冷道:「你兩人莫要想岔了,我只是怕宇文化及趕來,取
了你們的《長生訣》去向那暴君邀功,才回來把你們再送遠一程,這是為了對付宇文
化骨,而不是對你兩個小鬼有甚麼特別好感。」
徐子陵似是特別受不住白衣女的說話,停下步來,憤然道:「既是如此,就不用
勞煩大士了。我們有手有腳,自己懂得走路。你的錢我們也不要了。寇仲,把錢還
她!」
寇仲欲言又止,嘆了一囗氣,探手入懷。
白衣女噗哧」一笑,探手抓著兩人膀子,硬把兩人拉得隨她疾行,瞬眼穿過城
門,到了江邊,才放開兩人道。「為何要發這麼大的脾氣,我這人一向不懂得討人歡
心,生性孤獨,算是我開罪了你們吧!」
徐子陵見她破題兒第一趟肯低聲下氣,他生性豁達,反感不好意恩。嫩臉微紅
道:「我也不是沒給人小看過,只是若給大士小覬我,卻覺得分外憤怨不平而已。」
寇仲湊到白衣女耳旁低聲道:「這小子愛上了你哩,」
白衣女一肘打在寇仲脅下,痛得他跪倒地上,戟指瞋道:「你若再敢對本姑娘說
這種話,我就...我就掌你的嘴巴,」
她原本想說宰了寇仲,但自問一定辦不到,只好及時改囗,說些輕得多的懲罰。
徐子陵一頭霧水道:「他說了些甚麼哩?」
白衣女怒瞪他一眼,沒有說話。
一時間上三個人都不知該說甚麼話才好。
白衣女目光掠過城外碼頭旁泊著的大小船只,自言自語道:「為何這麼多船由西
駛回來,卻不見有船往西開去?」
兩人定神一看,均覺有異。
碼頭上聚滿等船的人,正議論紛紛。
一把柔和好聽的聲音在三人身旁響起道: 「敢問這位姑娘和兩位小兄弟,是否
在等船呢?」
寇仲這時按著痛處,站了起來,與徐子陵往來人望去,正是剛才在酒樓上不斷對
白衣女行注目禮,後來又給他們結了賬的公子。
此君確是長得瀟灑英俊、風度翩翩,比徐子陵要高了半個頭,卻絲亳沒有文弱之
態,脊直肩張,雖是文士打扮,卻予人深諳武功的感覺。
白衣女頭也不回道:「我們的事,不用你理!」
那公子絲毫不以為忤,一揖到地道:「唐突隹人,我宋師道先此謝罪。在下本不
敢冒昧打擾,只是見姑娘似是對江船紛紛折返之事,似有不解,故斗膽來相詢,絕無
其他意思。」
白衣女旋風般轉過身來,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會後,泠冷道,「說吧!」
宋師道受寵若驚,大喜道:「原因是東海李子通的義軍,剛渡過淮水,與杜伏威
結成聯盟,大破隋師,並派出一軍,南來直迫歷陽。若歷陽被攻,長江水路交通勢被
截斷,所以現在人人都採觀望態度,看清楚情況始敢往西去。」
兩人見白衣女留心傾聽,而這宋師道任何一方面看來都比他們強勝,都大感不是
滋味,偏又毫無辦法。
白衣女沉吟不語時,宋師道又道。「姑娘若不嫌棄,可乘坐在下之船,
保証縱使
遇上賊兵,亦不會受到驚擾。」
白衣女冷冷啾著宋師道,淡然道:「你這麼大囗氣,看來是有點門道了。」
宋師道正容道。「在下怎敢在姑娘面前班門弄斧,只是寒家尚算薄有聲名,只要
在船上挂上家旗,道上朋友總會賣點面子吧了。」
聽到這里,連寇徐兩人亦不得不贊這家伙說話得體,不亢不卑,恰到好處。
白衣女目光掃過兩人,沉吟不語,顯是有點意動。
要這麼隨著兩個小子走陸路,必是費時失事,但若由水路去,越過歷陽,那就再
不怕宇文化及會追來了。
寇仲忍不住道:「我情願走陸路。」
白衣女尚未回答,宋師道訝道:「請問姑娘,這兩位小兄弟究...」白衣女不
耐煩地截斷他道:「甚麼都不是,不要再問了。你的船在那里?"
宋師道大喜指點時,徐子陵一扯寇仲道:「各走各路的時間到了乘她的船,我們
走我們的路。」
寇仲適時顯出他的氣概,哈哈一笑,摟著徐子陵的肩膀,贊道:「好小子!」推
著徐子陵望西而去。
白衣女怒喝道:「給我站著,」
寇仲回頭揮手道:「再見!」
白衣女猛一跺足,向宋師道說:「宋兄請先返船上,我們隨後便來。」
一個閃身,來到了兩人背後,提小雞般擒著兩人。
宋師道看得一頭霧水,不過想起佳人既肯上船,便不愁沒有獻殷勤的機會,那還
有閑計較其他事情,大喜追去。
第六章 九玄大法
四艘艨艟啟碇起航,逆流西上。
這宋師道口氣這麼大,自然大不簡單。
原來現今江湖上,聲名最著者莫過於四姓門閥,但若論吃得開,則要數四姓中的
宋家門閥。
宋族乃南方勢力最大的士族,閥主「天刀」宋缺有天下第一用刀高手之稱。
當年楊堅一統天下,建立大隋,因顧忌宋族的勢力,對他們采取安撫政策,封宋
缺為「鎮南公」,而宋缺亦知南朝大勢已去,詐作俯首稱臣,以保家族。
四姓之中,其他三姓均雜有胡人血統,而這碩果僅存,保持聲威的南方大族,則
一直堅持傳統,嚴禁族人與漢族以外的人通婚,故在江湖上被視為漢族正統。
文帝楊堅在位時,以宋缺的雄材大略,仍不敢輕舉妄動,還韜光養晦,潛心修
隱,免招大禍。
到楊廣即位,內亂外憂,朝政敗坏,叛亂四起。宋閥才再次活躍起來。
宋缺之弟「地劍」宋智,乃天下有數的用劍高手,亦以智計名著江湖,知道隋朝
氣勢仍盛,若過早舉兵,必成首先被攻擊的目標,故勸乃兄暫緩反隋,轉而從事各式
暴利買賣。
其中最賺錢的一項,就是從沿海郡縣,把私鹽經長江運入內陸,謀取厚利。
宋師道這四條船,正是販運海鹽的私梟船。
此時朝政敗坏,宋家憑其在南方的人面勢力,輕易打通所有關節,公然販運海
鹽。
若有官吏敢查緝,便以種種威嚇手段應付,至乎秘密刺殺,以遂目的。
即使各地義軍,見到宋家的旗幟,亦不敢冒犯免致樹此強敵。所以這幾年宋家勢
力暗裹不住增長,甚至以財力支持一些有關系的義軍,以削弱大隋的力量。
宋缺有四子兩女,宋師道乃幼子,專責私鹽營運,甚得乃父愛寵。兩女一名玉華
、一名玉致,均有閉月羞花的容貌,分別排第四和第六。
宋玉華巳於三年前下嫁以成都為基地的西川大豪解暉之子解文龍。
解暉外號「武林判官」,是與宋缺宋智齊名的頂級高手,自建「獨尊堡」,為四
姓門閥外異軍突起的新興勢力之一。
宋解兩家的婚姻充滿了政治交易的味道,代表兩大勢力的結盟,使楊廣更不敢對
他們輕舉妄動。
今趟這四船私鹽,正要運赴四州,由獨尊堡分發往當地的鹽商。
此時在其中一條巨舶第二層船艙一間寬敞的房間內,寇仲穿著沈縣丞贈送的靴子
攤臥在床上,捧著《長生訣》,埋頭埋腦研究其中一幅人像圖形。
徐子陵則有椅不坐,坐在地板處,雙手環抱曲起的雙腿,背挨艙壁,心中一片茫
然。
為何自己見白衣女和宋師道說話,竟會生出妒忌之心呢?
自己對男女之事,雖有點好奇,但從來沒有甚麼奢望和妄想。
白衣女和自己在各方面均非常懸殊,年紀至少比自己大上七、八年,難道真如寇
仲所說,自己竟暗戀上她。
但細想又覺不像。
當自己見到春風院的姑娘時,會生出摟摟她們的衝動,但對白衣女卻從沒有這種
想法,甚至和她有較親密的接觸時,心中仍充滿敬意,只有親切溫暖,絕無男女歡好
之望。
忍不住道。「仲少爺!我是否真的愛上了那…那女人呢?」
寇仲不耐煩道。「不要吵,我在研究天下最厲害的不是武功的武功呢!
」
艙房又靜默下來。
過了半晌,寇仲放下《長生訣》,捧著頭離床來到徐子陵旁,學他般坐下,搭著
他肩頭道:「對不起,我的心情很坏,那本鬼書恐怕鬼谷子復生都看不懂,嘿!你剛
才在說甚麼?」
見徐子陵鼓著氣不作聲,忙道。「是了,我記起了,哈,大丈夫何患無妻,那
婆…噢,那女人都是輪不到我兩兄弟的了。那甚麼宋屁道綁著半邊身手也可爭贏我
們,不若留點精神力氣看看秘笈,吃飯拉矢睡覺,哈……」
徐子陵苦惱道:「那我是否真的愛上了她呢?」
寇仲動了一會腦筋,坦然道:「事實上我也像你般妒忌得要命,但我卻不會認為
自己愛上了她,嘿!對她便有點像對貞嫂,很為她要作臭老馮的小妾而不值,卻又無
可奈何。呀!我明白了。小陵你是把她當作了你的娘,誰希望自己的娘去改嫁呢?尤
其是嫁給這麼一個口氣大過天而乳臭未乾只配作我們奴仆的臭屁道。哈!臭屁道,這
個名字改得比宇文化骨更要貼切吧。」
徐子陵仍緊繃著臉,但不旋踵就捧腹狂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房門倏被推了開來。
兩人駭然望去,只見白衣女一臉寒霜走了進來,關門後狠狠盯著兩人,好一會
後,來到兩人身前,敲了敲兩人倚著的艙壁道:「別忘了找是住在隔壁,除非這是鋼
板造的,否則你們每一句臭話,都會傳進我耳內去。」
寇仲戰戰競競道。「我們又沒有喚你作婆娘,為何卻來尋我們晦氣?」
白衣女單膝跪了下來,狠狠道:「甚麼呀那個女人這個女人?你這兩個死小鬼臭
小鬼!」說到最後,嘴角逸出一閃即逝的笑意。
兩人那會看不出她其實并非真的發怒,徐子陵首先道:「但我們真不知你叫甚麼
名字呀!」
白衣女沉聲道:「你們有告訴我你們的名字嗎?」
寇仲露出原來如此的恍然表情,介紹道:「小弟上寇下仲,他叫徐子陵,我們外
號揚州雙龍,敢問大士高姓大名,外號叫甚麼,究是何方神聖,有了夫家沒有?」
白衣女「噗哧」低罵了一聲「死小鬼」,那種嬌艷無倫的神態,看得兩人眼珠都
差點掉出來。
白衣女旋又拉長俏臉,狠狠道。「嫁未嫁人關你們庇事,若再在背後談論我,我
就…我就…」
寇仲關心道:「今次是甚麼刑罰呢,最好不要掌嘴刮瞼,給人看到實在不是太
好,小鬼也該有小鬼的臉子吧!」
白衣女拿他沒法,氣道。「到時自會教你們後悔,待會吃飯時不准你們胡言亂
語,知道嗎?」
寇仲笑嘻嘻道:「不若以後我們就喚大士你作娘,那以後我們用你的錢就不會不
好意思了。」
白衣女俏臉首吹微泛紅霞,使她更是嬌艷欲滴,尤其那對美眸神采盈溢,更可把
任何男人的魂魄勾出來。
寇仲向徐子陵打個眼色,兩人便齊叫道:「娘!」
白衣女終忍不住,笑得坐了下來,喘著氣道:「若真有你這兩個混賬不肖子,保
証我要患上頭痛症。」
寇仲見她沒有斷然拒絕,又笑得花校亂顫,前所未有的開心迷人,更打蛇隨棍上
道。「我的娘啊,孩兒看你的武功也算不錯,被宇文化骨打傷後幾個時辰就回復過
來,不若就傳我們兩手武功,讓我們憑著家傳之學,光大你的門楣,不致丟了你的面
子。」
笑的感染力確是無與倫比,白衣女笑開了頭,雖明知寇仲在逗她笑,仍忍不住笑
得要以手掩嘴,喘著氣笑罵道:「去你的大頭鬼,徐小鬼就比你老實多了,真是狗口
長不出象牙來。」
寇仲像被冤枉了的失聲道:「小陵老實?我的天!他比我更狡猾,只因愛上了他
的娘,才變成了個呆子。」
徐子陵怒道。「我怎樣狡猾?所有鬼主意都是你出的,而我這笨人則負責出手,
還要生安白造些罪名來加到我頭上?」
白衣女苦忍著笑,瞧了瞧窗外夕照的餘暉、嘆道:「我定是前生作了孽,才在今
世給你這兩個小子纏上了。好吧,雖然明知沒有甚麼用處,我仍傳你們一種練功的法
門,若你們真能練出點門道來,再考慮傳你們劍術,不過你們既不是我的孩子,更不
是我的徒兒。」
雨人精神大振,同聲問道:「那你究竟算是我們的甚麼?」
白衣女愕然丰晌,苦惱道:「別問我!」芳心卻湧起溫暖的感覺。
連她也不大明白自己,為何會對這兩個小子生出難以割舍的感情,甚至當他們喚
自己作娘時,竟生出不忍斥責的情緒。
她本身亦是在戰亂中產生出來的孤兒,由高麗武學大宗師傅釆林收養,自幼把她
培養作剌客,並學習漢人語言文化,今次南來,正是作為修行的一部分。
寇仲嬉皮笑臉道。「還是作我們的娘最適合,打鐵趁熱,我的娘啊,快些把你的
絕技盡傅孩兒們吧,」
白衣女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忽然低聲道。「我叫傅君婥,歡喜就喚我作婥姐
吧,真想不到此行會多了你兩個小調皮。」
寇仲見她態度上大是不同,擠眉弄眼道「我還是喜歡喚你作娘,是嗎?小陵!」
傅君婥柔聲道「嘴巴長在你臉上,你愛喚甚麼就喚甚麼好了。」
徐子陵湧起想哭的感覺,兩眼紅了起來,垂頭喚道。「娘啊!」
傅君婥亦是心頭激動,好一會才壓下這罕有的情緒,冷冷道。「你喚你們的,但
卻休想我肯承認你們是我的兒子,更不要妄想我會帶你們在我身邊。好了,我現在教
你們打坐練氣的基本功,此乃傳自家師的上乘法訣,若未得我許可,不准傳人,否則
縱使我怎樣不忍心,亦會迫於師門規矩,宰了你兩個小鬼。」
兩人不迭點頭答應。
傅君婥肅容道。「吾師傅采林,武功集中土、酉域和高麗之大成,自出樞機,故
能與雄霸西域的「武尊」畢玄、中土的道家第一高手「散真人」宁道奇並稱當世三大
宗師。他嘗言「一切神通變化,悉自具足」,那是說每個人都懷有一個深藏的寶庫,
潛力無窮,只是被各種執著蒙蔽了而巳。」
「難怪娘說練功雖由童真時練起,皆因兒童最少執著,故易於破迷啟悟。」
傅君婥呆了一呆道:「我倒沒有這麼想過,唔!你這小子看來真有點悟力。」
寇仲得意道。「小陵得孩兒不斷點醒,當然不會差到那里去了。」
傅君婥狠狠盯著他道。「你這家伙最愛賣弄聰明,不要得意,聰明的人往往最多
雜念,而雜念正是練基本功的最大障礙,只有守心於一,才能破除我執。靈覺天機,
無不一一而來,然後依功法通其經脈,調其氣血,營其逆順出入之會。所以其法雖千
變萬化,其宗仍在這「一」之道。」
寇仲搔首道:「那豈非武功最高的人,就應該是最蠢的人嗎?那娘的師傅是否又
笨又蠢呢?」
傅君婥為之氣結,又是語塞,明知事實非是如此,卻不知如何去駁斥他,換了以
前,還可下手捧他一頓,現在對著這喚娘的兒子,卻有點捨不得,正苦惱時,徐子陵
仗義執言道:「當然不是這樣,武功能成宗立派者,必由自創,始可超越其他守成的
庸材。所以娘指的該是小聰明而非有大智大慧的人,所謂大巧若拙,娘的師傅該是這
種大智若愚的人才對。」
寇仲和傅君婥像初次認識徐子陵般把他由頭看到落腳,同時動容。
傅君婥點頭道:「陵小鬼果然有點小道行。」
寇仲歡喜道:「我這兄弟怎是小道行,我看他平時蠢蠢呆呆的,原來只是大智苦
蠢,深藏不露,累得老子不斷要表露本是大巧若拙的智慧,卻竟變成了賣弄小聰明
。」
傅君婥忍不住曲指在寇仲的大頭敲了一記,瞋道:「若你再插科打諢,我便再不
傳你功法了。」
寇仲摸著大頭抗議道:「我的娘下次可否改打屁股,否則若敲壞了我的頭,還怎
樣練娘的上乘功法呢?」
傅君婥沒好氣和他瞎纏,逕自道:「我教你們的叫「九玄大法」,始於一,終於
九,除家師外,從沒有人練至第九重大法,娘也…噢!我也只是練到第六重。」
傅君婥衝口而出自稱為娘,窘得俏臉都缸了,更是嬌媚不可方物,見兩小子均暗
自偷笑,太瞋道:「不准笑,都是你們累人,你們究竟學還是不學?」
兩人忙點頭應學。
傅君婥好一會才回復常態,道。「下者守形,上者守神,神乎神,機兆乎動。機
之動,不離其空,此空非常空,乃不空之空。清靜而微,其來不可逢,其往不可追。
迎之隨之,以無意之意和之,玄道初成這是第一重境界。」
頓了頓續道:「勿小覦了這重境界,很多人終其一生,仍沒有氣機交感,得其形
而失其神,至乎中途而廢,一事無成。」
見兩人都在搖頭晃腦,似乎大有所得,訝道:「你們明白我說甚麼嗎?」
寇仲奇道:「這麼簡單的話,有甚麼難明呢!」
傅君婥暗忖師傅巳盛贊自己乃練武奇材,但到今天練至第六重境界,才能真正把
握法訣。這兩個小子怎能一聽就明,指著寇仲道:「你給我說來聽聽。」
窗外光線轉暗,室內融和在淡淡的暗光里,另有一番時光消逝的荒涼調兒。
寇仲愕然道:「這番話已說得非常好,很難找別的言詞代替,勉強來說,該是由
有形之法,入無形之法,妄去神動。當機緣至時,便會接觸到娘所指的體內那自悉具
足的無形寶庫,神機發動,再以無心之意御之駕之,便可練出了他娘的…噢,不,只
是練出了真氣來。天,我可否立即去練。」
傅君婥聽得目瞪口呆,這番解說,比之師傅傅采林更要清楚明白,這人天資之
高,巳到了駭人聽聞的地步,一時竟說不下去。
徐子陵道:「仲少若這麼急切練功,說不定反為有害,斯謂無意之意,應指有意
無意間那種心境,故空而不空,清靜而微,來不可逢,往不可追。」
傅君婥更是聽得頭皮發麻,這兩人就像未經琢磨的美玉,自己稍加啟發,即顯出
萬丈光芒來。
寇仲尷尬道:「我只是說說吧了!不過請娘快點傳授有形之法,那麼時機一至,
我就會無論於吃飯拉屎之時,都可忽然練起功來了。」
傅君婥氣道。「不准再說污言穢語,我現在先教你們盤膝運氣的法門,只說一
次,以後再不重覆了。」
兩人精神大振時,敲門聲起,卻是來自傅君婥的鄰房。
傅君婥嘆道:「晚膳後再繼續吧!」
見到兩人失望神色,差點要把宋師道的邀約推掉了。
忽然間,她真有多了兩個俏皮兒子的溫馨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