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的悲傷
李開敏
悲傷(一) 眼淚

爸爸在病房中嚥下最後一口氣,我們四姊妹已輪流照顧他幾個月。在醫院中工作多年的我雖排行最小,卻因一直是父親鍾愛的么女,加上工作地緣關係,成了聯繫、安排照顧的要角。雖然心中一直等待奇蹟,但那天我卻像一個預演多次,指揮若定的演奏家,在爸爸彌留前和他話別,告訴他就要自由了。遊子終要歸鄉,彼岸有懸念一生,抱憾至終未能奉養的老母。接著感謝他為父為師為友,讚嘆他豐碩的一生不虛此行。也承諾將謹守他的教誨扶育子女。末了,向他作來生仍結父女緣的約定,又要姊姊們也一一驅前話別。強作鎮定的我,像是窮畢生之力的音樂家,在那個午後,嘔心瀝血地奏出了一曲「送別」。沉緩、溫暖、安定的主旋律,最弱音的行板迴盪在充滿傷痛的病房。只有放在父親額頭的手,是那麼不聽使喚地顫抖。爸爸嚥氣前,不知哪來的力量,連聲說了七、八聲謝謝。床尾的二姊輕聲驚呼:「他還在說呢!」。斷氣後嘔出一口暗褐色的血,我和姊姊說我們跪著送爸爸吧。我在心中唸聖母經,大姊二姊或許唸阿彌陀佛,三姊或許默默呼求基督聖名。抖顫的心靈在經文中得到暫時的休憩。接著四人安靜地為他淨身、換衣。護士進來檢查生命徵象,無情的面孔拿著手電筒逼視著父親84歲茶褐色琥珀般的瞳孔,已一切交託的羔羊眼神啊!我請她多給我們一些時間陪伴爸爸。

四姊妹無語對坐,六十歲的大姊啜泣著:「以後我有心事怎麼辦?去和誰說?」二姊回了一句:「那老么怎麼辦?」一時我的身份敗露,病房中再也忍不住的大哭失聲。

接下來為父親選壽衣、寫訃文、找靈骨塔以及葬禮的細節安排,錄影、選歌,練歌。每日打起精神打理,到了週末,還要帶著五年級和四歲的女兒回媽媽家陪她。一日在車中,我突然惶恐問著女兒:「公公到底知不知道我很愛他?」語畢淚已成行。火葬場我們迎接的爸爸已成一堆白骨,白骨中竟有斑爛似孔雀藍或孔雀綠的色澤。我以為是他多年藥物積存的殘餘,火葬場的收骨師正色說:「這是舍利花,令尊是有修行的人。」那天隨著自美返國的大哥,把爸爸送進住家附近的寺中。一切安妥,到了晚上,心中卻突然恍惚莫名,我抓起電話,哭著問媽媽:「爸爸哪去了?他不在病房,也不在書房?」

爸爸六月往生,八月的父親節前,我得知好友有香港行,逃難似地帶著兩個女兒跟著隨行。在香港,游魂般忙進忙出,逛百貨公司時聽到朋友在為她們的父親選禮物,我疾步避走不及。暑假全家安排去美加。父親前一年曾由同鄉陪伴赴加探望老友,他曾至維多利亞著名的「布查花園」留影,我也想前往憑弔。媽媽說人死了離世前會先去曾到之處「收腳印」,以致住在爸爸同棟樓的婆婆曾說爸爸去世那晚曾現身她家。這個浪漫傳說不知是否想到不捨的家人,腳印收了他們如何跟隨?

那年冬天,一日家中飛來一不知名的蟲,留駐窗上,久久不去,像是一節枯枝的形體,緩慢、尊嚴地在窗上探視。我衝口:「恐怕是公公回來看我們。」四歲的女兒看我一眼,冷冷道:「媽媽,拜託。」11歲的大女兒不知何時將公公有一次在美寫給她的信壓在書桌桌面下。春天時我參加了一個悲傷團體,一次深呼吸時忽覺右下肋骨後方一陣劇痛:「我怎麼這麼痛啊?」念才過,就聽到發自肺腑的一聲哀鳴,彷若來自靈魂深處的悲歌,盤旋不去。我知道,那是爸爸癌症轉移到肝的部位。

接下來過年,我們去夏威夷,暑假去泰國,忙不迭地一站站安排。第二年八月,一天凌晨五點醒來,閃過一個問題:「今年的父親節能不能在台北過?」念頭方興,淚水就如瀉洪般,再也收不住。怕吵到身邊的先生及隔壁的女兒,我安靜地躺在床上,淚流不止。先生醒過來,沉默寡言的他未發一語,摟著我的肩,不斷遞上衛生紙。爸爸過世後那竟是第一次感覺到他的親近。汨汨的眼淚繼續流,前後至少兩個小時。徹底的解甲後,潰不成軍。十月的假期,先生和我捧著爸爸學生為他完成的遺著,校對、送印,終於完成爸爸的遺願。

父親往生後不知不覺養成在人群中尋找爸爸身影的習慣。身高15584歲高齡卻沒有一絲華髮,短而幾乎不見的脖子是很大的特色,所以幾年下來,只有一次在師大附近,驀然見到對面走來一位身材短小,步態緩慢的老人。我駐足目送著那熟悉的背影偊偊獨行。人聲車聲沸騰,我卻像一個流放到地球的外星人,存在於另一個時空。思鄉的淚眼,遍尋是否有外太空家人的行跡。

爸爸過世的第四個年頭,我首度踏上故國。在成都的高級旅館中,我床上坐滿了素未謀面的鄉親、嬸嬸、堂姊、侄兒、侄女。他們親切地帶我回去老街老家。「這是妳爸爸上班的地方。」「這是他的房間。」在漆黑的夜色中,我將破敗的老屋攝入鏡頭。尋腳印的旅程到了起點,也到了終點,此時已無淚。

 

悲傷 (二) 笑

爸爸過世兩年後,我毅然辭去醫院的工作,換了跑道,回到輔導的第一線。工作上不乏坎坷悲苦的人間變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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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歲的她在學校輔導室中等我,無神的大眼睛,輕飄飄的聲音,告訴我父母不和已久。兩個都喝酒,她最大願望是重新撮合他們。可是媽媽車禍身亡,爸爸幾年後也意外死了。她說:「我都沒哭,只是想他們在外工作。」「阿公阿嬤罵我不孝,父母死了都不哭。」「平常在心裡和媽媽說話,這件事不敢說,怕她怪我。」從幼稚園起,她就跟著拾荒的阿嬤,照顧一家老殘。未料又被鄰居老人持續恐嚇強暴達一年。

她小小的臉上在訴說這一切時,掛著一抹僵硬的笑容。我問女孩,這麼多的苦,怎麼未見淚反而笑?她說:「那是苦笑。」苦笑,是嚴重的顏面肌肉扭曲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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荳蔻年華的她是一流學府研究所的高材生。輔導室中暢談著生涯規劃的茫然。父親是嚴師,打到高中。幼稚園九九乘法倒背錯一個,就是一陣毒打。長大亦然,凡不符爸爸期待的,都引來盛怒與責罰。

有著令人欽羡的家庭及學業表現,內心卻一片空虛,不知一切所為何來?同學眼中開朗、幹練的她總是為別人製造歡笑,會談中她神清氣爽事不關己的侃侃而談,偶爾傳出的朗笑像是噴出一股股煙霧,讓我益發的看不清對面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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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的她嬌小玲瓏,臉上堆著禮貌而又甜美的笑,很符合她的外型及「小學老師」的職稱。看到她幾乎無法想像這麼柔弱的女子何來的力氣把女兒打到鼻青臉腫。對社會局安置了她的養女,又要求她前來接受親職教育,她按耐心中的憤恨,流露著無比的挫敗。無法生育之痛抵不上女兒不受教的打擊,斷斷續續從年幼做養女的受虐經驗到女兒學壞,說著說著,兩頰上揚的肌肉有些輕微的抽慉,那笑容像是失敗的整型手術,如此不自然的黏在她原本姣好的面容上,流露出一絲恐怖的矯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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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眼淚中尋得釋放與和解,也劃下悲傷的休止符。

或許笑容底下的悲傷更深。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