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和鳥的故事


   風問鳥:「為何給自己取個鳥名當id?」

   鳥笑答:「跟我到關渡走一趟就告訴妳,跟不跟?這算勾引。」

   風也笑答:「這算見面的邀約呀?好笨的方法。」

   鳥說:「笨,卻有效啊!」

   風笑笑,說:「去就去呀,who怕who啊?你有老婆我也有老公呀!」

   「看誰勾引誰。」 風抓狹地笑。鳥也陪著笑,有些不自然地。

   當然,風是看不見的。在網路上誰也看不到誰的笑容。只有一個個由電子束
打成的,類似:)或:-)之類的笑臉。有人可以變出更多,但鳥只會這兩種,這是
他跟我說的。鳥是位男孩,風則是一個女孩的id,至少鳥認為他是女孩的。跟
我說故事的時候,風跟鳥已經見過面了,所以他可以肯定的如此說。

   風從來不知道鳥長得什麼樣子,鳥也不知道風的尊容如何。只是兩人在網路
上彼此的post讀久了,彷彿熟識已久,好像早就很熟而無話不談的朋友。只是,
倆人未曾見過面。

   鳥在往關渡的公路局客運後座想著往事。四月初的春陽耀眼,飛快地自窗外
掃射進來,移動的光影給人一種時光快速遞嬗的錯覺。景色忽忽而過,安全島
上一樹樹熱鬧的嚇人的杜鵑放肆地開著,為大地披上了春裝。車過士林,他想
起小時對士林的印象,是一畦畦荷田,現在卻像夢般消失不見。滄海會變桑
田。鳥想起目前相信或認定千年不變的種種,是不是也會時移事往,崩塌消
失?思及至此,心中有份滄桑。

   鳥想起了跟風結識的經過。

   每晚吃過晚飯,他照例到研究室,打開工作站,改改程式抓抓bug,然後調
整一下參數後,開始跑程式。硬碟嘎拉嘎拉怪叫的時刻,漫漫長夜。他望著銀
幕上快速閃動而過的數據,努力地往某一個穩定的數值收斂;或快速地變形、
發散。他總呆呆望著銀幕,想著自己的青春是不是同於這流逝的數據,收斂於
某一定點?亦或發散於無窮?

   有沒有意義?他不知道。為了學問的追求吧!?年輕的他是這樣想過的。五
六年耗下來,他覺得志氣被消磨了。他已經很現實地明白,多少是為了學位的
追求的。有沒有意義?他不願去想。算有吧?前幾天他邊跑程式邊翻著米蘭昆
德拉看。米先生說:Life Is Elsewhere。望著書名發著呆,心裡有個聲音在
問:Where Is My Life?有股悲哀慢慢自心中升起,蕩漾、暈散...

   日復一日做某件事時,人會變哲學家。他想起這句話,嘴角揚起了苦澀的
笑。他站起來打開收音機收聽電臺。談不上喜歡或排斥聒噪的DJ,只是想有個
人聲陪他度過漫漫長夜吧!?看看手錶,忽忽又是十點多了。女友應該上床睡
覺了吧?她是那種規規矩矩刷完牙、穿著粉紅格子睡衣上床的女孩子。

   有一回他撥了電話給她,響了十二聲後她接了。一聽到她惺忪慵懶的聲音他
就後悔了。她懶懶的問:有什麼事?怎麼不早一點打?他說:沒事啦...只是無
聊,想她。也想早點打,但學校今天每支公用電話都被長舌公佔了,任憑他如
何威嚇等待嗆聲暗示都無動於衷,輪不到他打。她在久久之後才回一句:哦。
然後就是一陣沈默。剛剛擬好的話題到口邊竟自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只覺得罪
惡感,彷彿自己是個把爸媽搖醒說自己睡不著的小孩。他已經長大了呀!況且
當初退伍念研究所、然後念博士班,不全是自己的選擇嗎?

   踱步上樓的時後,一層層燈火通明的研究室提醒他,自己、大家都一樣
吧!?忙碌而寂寞。

   他上樓,瞅瞅銀幕,程式還在疊代。他把收音機開到可以嚇人的音量,似乎
可以使冷寂的空氣有了一份熱鬧。有人Call in:可以點歌給ABC、DEF、GHI、
JKL...嗎?DJ問請問你大名是?Call in的人答:我是XYZ。要不就是DJ說:你
寂寞嗎?你孤單嗎?XYZ朋友點了一首@#$%^&@#給他的女友UVW,因為我們找不
到這張CD,改撥#@&^%$#給她,意義都是一樣的...他不管DJ在耳旁聒噪著。打
開了PC,上網路。

   網路已經成為他慢慢長夜跑程式等結果時,靈魂的出路。就像所有在網路上
遊蕩的id一般,背後總有個理由的。他的理由呢?孤單寂寞?還是等待黎明?

   他key in了自己的id,一種鳥的名字,從野鳥圖鑑抄來的。人家老愛問這個
id的意義,他也說不上來。那年讀了劉克襄的東西吧!?他瘋狂地愛上了賞
鳥。在鏡頭中望著盤旋的大冠鷲或優雅的小白鷺,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彷彿也跟
著飄到了白雲萬里或碧波千頃。他可以博扶搖而直上,安安靜靜地俯瞰著紅
塵。縱然他知道他未曾離開過地面,充其量不過是只風箏,因為牽拌太多,不
忍高飛,總是有一絲一縷在那邊牽引著。雖然他相信他的前世必然是一隻鳥。
他也想變成一隻鳥,現在。

   他進入了一個新站,註冊才三個月的小站。他已厭倦在連線站中那種感覺,
彷站在游泳池邊望著水中擁擠的人頭。他喜歡這個小站,人少、溫馨。雖然都
沒見過面,但每天上線的就是那幾個id,看到類似的user會有份心安,好像生
活中有些個什麼東西是可以安心不變的。他依例在固定灌水的板上發發牢騷、
貼貼post。來這邊三個月,除了固定在幾個板上貼post灌水,跟幾個偶爾上站的老
友打打招呼外,他是寂寞的。

   像股遊魂飄來蕩去,讀讀別人的心情,干擾一下自己的;在貼些post去干擾別
人的,真實的或編造的心情。有時他索性把心OFF,那剩下的就是文字的流動
了,支離破碎的。像<旅次札記>裡頭的星鴉,孤獨單飛,只是他收拾的是別人
丟棄、行將變質腐爛的心情破片吧!?

   他不相信網路上有真心。他這樣偏執地告誡著學弟。他對網路的態度,約略
等同於理髮部中的時報週刊,只有等待、打發時間時,才用得著。他不talk。
因為那套自我介紹來自我介紹去又言不及義的儀式令他厭煩。他太老了,跟人
家打情罵俏,他想。

   多數的時刻,他寧願游走各板,試圖由每一則post、每一則留言中去揣想躲藏
在id後面的靈魂。網路上真的沒有真心嗎?他知道其實那是一種偏執。只是現
實生活中的情感就讓他有點手足無措,又何苦在這虛幻的文字世界中庸人自
擾?不能在乎文字的假相啊!若有言說即非實義。他很羨慕<八月狂想曲>中那
兩名相對無言一天的老太婆。人與人溝通太難,多一層語言文字,多一層誤
解。網路的世界是文字虛構的世界。他不知道跟真實世界的落差,到底有多
大。

   他進入網路,像慣性地打開電視收看八點檔連續劇。試著讓心情投射在劇情
中振動顫抖(有時很難,他也承認。),然後logout、關機。沒人care他的存在
,一如他未曾care過別人的存在。哦,不,應該說是別個id的存在。不是有個
惡毒的笑話:誰也不知道某個id背後,是不是一條狗?

   保持距離,以策安全。他夜夜悄悄地login,悄悄地logout。像條遊魂讀著
墓誌銘,自己的或別人的,有意義的或無意義的,都不重要了。有一種疏離的
安全感。

   偶然從某則post或留言中,他亦能感受到靈魂的振動或心情的溫熱,但也謹此
於此而已。如同電臺放出的音樂,播撩震動他的旋律也只是震動而已,多數的
時刻,他寧願收攝心情,心弦震動的振幅越來越小,然後歸於沈寂。如同現在
他丟到工作站跑的程式,幾次震盪的結果後,逐漸收斂於一個穩定值。他轉過
身來,暫時跳出網路的世界,記錄、修改參數,又開始新的計算。然後又轉
身,回去網路世界。遊蕩。

   鳥慢慢查覺到風的存在,哦,會引起誤解的字句。還是簡單的說,他開始查
覺到她的存在,或說風這個id的存在,是由一則他貼的post開始的吧!?那晚他
談到了一部老電影,因為電臺正巧播放著那部電影的原聲帶,把他勾回了那段
青澀歲月。他寫了篇濫情又感傷的post,不期望有人reply的。因為他想,同他一
樣老記得這電影的,或說像他一樣老又這麼濫情的,他相信快絕種了,至少在
網路上。

   見了她回的reply,他笑笑。何方神聖?他寫了封mail給她,幾天後才回。
他有點高興又訝異。這字字句句所激起的迴旋,怎麼旋律如此相近?他query
她:

   wind(風)
   [目前動態 : 不在站上]  所有信件都看過了
   wind 的名片:

   飄渺又神秘的id。他找風的post來讀。文如其名,神秘多變又無可捉摸:有時
是俏皮的活潑;有時是善感的柔情;有時又是開放大膽的令人咋舌。她的文字
有股魔力吸引著他讀下去。這個id背後的靈魂,是如何的型態、模樣呢?

   那晚他page她talk。兩人一聊到深夜。窗外下的是三月末綿綿的春雨。兩人
談戀戀風塵、big blue、奇士勞斯基、也談父權跟宰制。

   鳥說:「其實我不大聽古典音樂的。喜歡聽那種俗俗的東西。」

   風笑(用一個:)的符號),接口道:「我也是愛聽通俗音樂比較多一點。」

   兩人都愛唱<無言的結局>,都愛看Meg Ryan的笑。

   他問:「妳也是北一女畢業的嗎?」

   她答:「hahahaha...:)我是北一女畢業的,你怎麼知道的?」

   他說:「直覺吧!?很久很久以前認識一個唸北一的,被甩了。」

   她說:「哦,好口連:~~~」

   男孩女孩笑(用一堆:)符號),聊著聊著,他忘了要打電話給女友;也忘了外
頭滴滴答答的令他心煩的春雨,正下得纏綿。他發現自己像個初戀的小男生,
心情有股微微的悸動,倒也不是來自話的投機,而是一種奇異的直覺,好像認
識已久的朋友。

   logout的時候他有點微微的失落感。網路上沒有真心,只有一個個「文
本」。他告訴自己。但那股淡淡的悸動卻像倒入咖啡中的奶精,慢慢迴旋、擴
散;也像窗外千滴萬滴的雨點打來,在心田激起一圈圈漣漪。

   風的Post成為鳥的期待。她跟他各據一方,在自己固定的板貼著post,互不相
干,卻隱隱互相呼應著。讀著她的post,她的形影、靈魂的具象,深度,慢慢成
形凝聚,清晰起來。入夜時分,鳥不再是無枝可棲的寒鴉。虛幻的網路世界,
縱是虛擬的擁抱與微笑,一樣能構築出一樹繽紛的春花,一樣有真心的交換與
悸動。若真的只是幻夢,就讓一切停留於幻夢,因為比真實世界美麗可人。

   他依舊熬夜、改程式、調參數、跑程式,然後上線找她。風也是研究生,跟
他有相同的寂寞與空虛,他們也明白,一切在logout後就結束了,回歸到一個
女孩的男朋友,一個男孩的女朋友。他們不問彼此的姓名、電話,只是風的id
跟鳥的id。在網路上可以耽溺感動,恣意地交換最深層的祕密;下線之後,在
現實生活中,他們是相見不相識,或是擦肩而過的,陌生人。

   她笑笑問:「真要見面啊!?」

   他答:「"外遇"這麼久了,還不知道對象長什麼樣子哩!」

   她又笑:「是啊~~這是你勾引女孩的方式嗎?有點笨哦~~」

   他說:「笨是笨,有效就好。」

   四月初的週末清晨,春雨已歇。春陽馬上迫不及待地露出臉來,一掃春寒嵺
峭。他依約來到那個橋頭,兩人見面了,可以說一認就認出來了。

   都在意內的容顏吧!?鳥長得高高瘦瘦,斯文地戴副金邊眼鏡。風比他足足
矮了兩個頭,長長的秀髮披到肩上,穿件"核能終結者"的T恤,長得小巧玲瓏的
女子。

   她笑問:「怎麼沒有抱著那本<安娜卡列妮娜>呢?」

   他答:「昨夜當枕頭忘了帶來。咦,妳也沒在胸口插一朵玫瑰花呀?」(用
臉做出:)的動作)

   兩人並肩走在堤上。他取出望遠鏡,搜索一番後指著遠遠沙洲上的黑點說:

   「我的id就是那種鳥。」 說完把望遠鏡遞給她。

   她接過望遠鏡望了一下,說沒看到。他指導著她先找到標的物,先找到那片
紅樹林,再往右掃描。她嚷說看到了,快樂得像小孩。海風吹來,除了泥土的
腐味混雜著海的鹹味外,似乎還有她淡淡的頭髮的香味。

   她盯著看,笑說:「圓圓胖胖的,逐著潮水玩,一刻也不得閒。」

   他解釋道:「這種鳥生於西伯利亞,在嚴冬來臨時啟程,飛越數千公里後來
到南方避冬;然後於春暖花開時又回到極地繁殖。」

   「因為它乘著風而來,身軀又是如此嬌小,所以叫風鳥。」

   她問:「為什麼要這麼辛苦?留在原地不就好了嗎?」

   他答:「本能吧!?有的生命就是要辛苦才能顯出意義的。」

   她笑說:「好嚴肅的答案哩...那你呢?」

   男孩答:「我是脫隊留下,選擇不走的風鳥。」

   「有時選擇留下比選擇離去要有更大的勇氣。」 男孩不曉得自己是說給她
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男孩問:「那妳呢?風的意義?如果有意義的話。」

   他想起一本詩集上的字句:在年輕的飛奔裡,妳是迎面而來的風。迎面而來
的風,是否來去匆匆?

   他問:「是不是風吹才感到樹的存在?」

   她正色地答:「是呀,我男朋友的id用的正是樹的名字。」

   兩人一陣默然。

   走完長堤,兩人在路邊看鱉蝦看了一陣,叫了炒米粉吃。風說她晚上有事,
要先走。鳥問:去找男朋友呀?風點點頭,有點不大自然。兩人交換了姓名電
話,在站牌送走了風。鳥一人踱著步走到淡水,沿著北淡線的軌道走。軌道旁
爬地植物長得茂盛,一片綠意。關渡大橋像道虹跨在河上。一陣微風吹過,春
天的味道,隱然有風留下的,微微的髮香。

   晚上。鳥的爸媽拉著他到龍山寺拜拜。兒時舊地,舊遊如夢。晃公車回家的
時候,窗外車水馬龍倏忽而過,冷風自窗外灌了進來。風的形影似乎在車窗上
忽隱若現著。鳥取出筆記本,想要釐清一下自己的思緒,卻發現自己下意識地
塗滿一本小說的名字:Gone with the wind.

   電話鈴響,是女友打來的國際長途電話。人現在在京都出差,問想不想她?
明天她要去一日遊,問他明天如何打發時間?他待要答,電話卻斷了線。他感
到有點微微的罪惡感,關於跟風見面的事。

   夠晚的時候,電話鈴又響。意外地,卻是風打來的電話。他試探地問風明天
有沒有空?一起去逛美術館如何?風笑答:老婆不在拿我當備胎呀?他笑笑
說:妳這樣想我會很沒力。風說:大概有空吧!?兩人約了午飯後美術館廣場
銅雕前見面。

   星期天,他先到。杵在雕像前讀帶在身邊的小書。風稍微遲到了一下,套著
小背心、一襲手染的長裙,腳蹬著平底鞋。兩人參觀了現代雕塑展。抽象表現
主義的銅雕沒了羅丹時代的厚重跟體積感。透過一個個瘦骨嶙峋的銅雕、空
隙、雕刻面的鏡像,他偷偷窺伺著風的容顏,她專注於作品的容顏。他覺得自
己在拍照,用他的記憶攝入風的容顏、形體。

   走出美術館,他請她喝咖啡。兩人坐下,話匣子就打開了。許是面對面的緣
故,一種無從逃避的感覺。鳥一下子就把故事說完了。跟女友是初戀,認識十
年到現在。風說你好厲害呦~~。

   輪到風,風啜著咖啡,細說從頭,把她的過去慢慢供出來,悲傷遺憾的青春
情事;或是無奈難捨的破碎情感。他發覺坐在他面前這個女子,小了他好多歲
的,感情的滄桑比他複雜太多。說到傷心處,淡淡的語氣中難以掩飾的,是吞
嚥的哀愁。說到痴情處,他想罵她,又疼惜她,那個男人怎麼可以這樣傷害
妳?不值得,不值得,對妳。

   風的眼光似乎在閃動著。他想去握她的手說:哭出來吧!哭出來吧!!

   但他沒有做,也沒有說。這不比網路,太面對也太直接。許是男孩雙魚座濫
情個性使然,他覺得面前這位女子,是這樣需要人疼惜。走出咖啡廳的時候,
晚風吹來,有點寒意。跟風並肩走著,中山北路的清楓的影子稀稀疏疏撒落身
上。台北今夜夜空無星。耳邊環繞著剛才咖啡廳播放的,陳昇的歌聲。他又送
她上車,想去抱抱她的肩膀,牽牽手。

   他終究沒有如此做,在她上車時,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只是一個人坐在椅上
發呆,等車,回憶著女孩淡淡的髮香。風的影像似乎越來越清晰。

   晚上回家。他等風的電話。不知怎第,有種預感。近十二點,她沒打來。他
打了過去。風說她想打,又猶豫。

   他問:「在猶豫什麼?」

   她答:「沒什麼。」

   他說:「要謝謝妳的禮物。」

   風送他一枝倒過來會有裸體美女跑出來的原子筆,他笑說:「好低級的禮
物。」風還送了一對金鏈子給他:「要把鳥跟鳥嫂鏈在一起。」對於這樣貴重
的禮物,他有點不知所措。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鳥送風一片CD,<藍色情挑>的
原聲帶。風說她早有了。鳥有點尷尬,叫她轉送別人好了。

   風笑說:「不客氣。低級的禮物不成敬意。」

   鳥說:「其實心中有種感覺。」 風不語。

   鳥問:「妳不問我是什麼感覺嗎?」

   風問:「你想說出來嗎?」

   鳥說:「不說出來睡不著。」

   風說:「那你就說吧!」

   鳥又猶豫:「可是說了又怕妳生氣,毀了我們的友情。」

   風安慰道:「不會啦!如果真的會我就假裝聽不懂好了。」

   鳥說:「一言為定哦~~」

   風笑道:「我準備好了,你說吧!」

   鳥沈默了一下,緩緩地說:「送妳去坐車時,天很黑,只有我們兩個走在一
起...」 鳥彷彿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上樓梯的時候,我曾想要去牽妳的手。抱抱妳....」

   「我以為會有什麼事情發生的。」

   風不語。鳥問:「生氣啦?」

   風答:「沒有啦...」

   鳥:「哦...」

   一陣沈默。風突然說出一句:「你以為只有你那樣想嗎?」

   兩人一陣默然。鳥先開口:「可以叫妳美眉嗎?」

   風答:「嗯...我叫你葛格好了...也好...這樣比較好。」

   兩人無言。互道晚安後掛了電話。鳥翻來覆去,一夜無眠。

   星期一回新竹。鳥匆匆上線,卻是沒有風的蹤跡。枯等到半夜,風才上線。
急急page她,風卻是不理。到了午夜三點,她梢來一封mail:

『看著你還在  在等些什麼呢??』

   鳥回一函:

   『等程式收斂。其實在等妳。』

風跟他聊起來。兩人有點尷尬。鳥叫風美眉,風叫鳥葛格。兩人稱呼近了,感
覺卻像遠了。

   鳥跟風說:「老婆快回來了。」

   風答:「真的啊?恭喜恭喜。」

   鳥說:「其實有分依戀...對妳。」

   風不語。沈默一陣後風問:「依戀什麼?」

   鳥說:「要是妳真是我美眉就好了。」

   風問:「為什麼?」

   鳥說:「我就可以有老婆又不會lost美眉。」

   風笑:「貪心的壞葛格...」

   鳥說:「以後見面的機會大概不多了吧?」

   風答:「大概吧!?...該回復軌道了。」

   鳥說:「問一個笨問題好不好?」

   風答:「你問的都是笨問題比較多...」

   鳥說:「妳會記得我嗎?」

   風答:「記不記得重要嗎?」

   鳥說:「一種貪心吧!?想著某一個角落有某一個人可以留一小塊空間給
你...會有一種踏實。」

   風答:「若我說要忘了你呢?」

   鳥無語。

   風正色答:「我一定要你明白,無論未來會如何,我真的好感激這些日子你
這麼憐我疼我。不管時間長短不管見面機會多麼少。你給我的一切感覺是這麼
美好令我感動...」

   鳥說:「我明天去找妳好不好?」

   風答:「可是我明天下午有課。」

   鳥說:「那我早上找妳好了。」

   風沈默一下,答:「你何苦如此...」

   鳥說:「我不知道。只是想見面,再見一面。」

   talk到四點鐘,鳥回到宿舍,洗完澡後,索性不睡。心裡只是念著風最後寄
給他的信:

   『想你  一如渴望見你的心  在最初~~~~』

   早上搭六點鐘的中興號上台北。換公車殺到她學校時,才清晨九點鐘。風剛
睡醒,有點訝於風的來訪。風穿了件米色上衣、紅色褲裙。鳥則是白色GAP襯衫
加藍色牛仔褲。風從宿舍下樓時鳥正揣了本楊澤的<七○年代懺情錄>在看。

   兩人打過招呼,慢慢踱步走上長堤。清晨的空氣很是清新,一隻白鷺飛過溪
畔,優雅地停落在河石上。堤下的操場是晨操的人們。走著走著,不曉得是誰
主動的,兩隻手牽在了一起。他記得,永遠記得,風的手很滑膩很軟。一切好
像有點不大真切。

   清晨的陽光撒在河堤上。誰說四月是殘酷的季節?堤岸上開滿了小白花,遠
遠是風吹過山谷發出的嘯聲、晨操的吆喝聲、雞鳴聲。想找些輕鬆的話題來化
解這層尷尬,兩人走著,卻是一路無言。

   走到了長堤盡頭。鳥知道再前進一步,是兩個世界的分野。是持續向前?還
是退回原點?

   在他的認知中,情愛的世界只有ON-OFF,沒有曖昧的灰色地帶。所有美眉葛
格或可以掩飾狼心的稱謂都是假的,只是曖昧地掩護著出軌的情感。他感受到
一股危險的訊息,絕非這樣的稱謂可以掩蓋淡化。這訊息雖小,卻是可以摧毀
他辛苦構築的一切。是要待宮殿楫摧,在瓦礪堆中尋覓抽枝發芽的春花?還是
要放任春風拂過,待波濤停息,還一個平靜無波的清朗本色?他身陷,越掙
扎,陷越深。

   鳥的手心有點微溼。他望著風,清風拂著瀏海的細髮,陽光下淺淺的笑意一
如早春的茉莉。

   風問:「怎麼啦?後悔嗎?」

   鳥笑,反問:「後悔什麼?」

   風不語。鳥是希望這長堤永遠走不盡的。真相卻是,他必要去作個抉擇。春
夢秋雲可以耽溺,卻總是要醒來吧!?他要去作抉擇、揮慧劍,斬除。斬除什
麼?他在猶豫,心疼。

   風的手很滑膩,跟女友的手是不同的。風坐下來,鳥也坐下來。該跟她說什
麼?是像通俗劇中那樣說:「讓我們結束吧!?」

   鳥反問自己,曾有開始嗎?他跌回最初,風的post、mail、夜裡的talk、風的
明眸皓齒。他對風的文字,應該是愛得多些,若人與文字可以割離的話。

   但是風叫他壞葛格的時候,心中卻是卻不去那份奇異的蕩然。這是標準的、
百分之百的出軌了,在精神上。

   他閉起眼,想著女友的笑靨與容顏,與風完全不同的女子。多少年前對她是
否也是相同的悸動跟渴望?

    他跟風,是真實的男歡女愛;還是孤獨靈魂休憩時,不期然的相遇?

   風跟鳥走下階梯。風跟他說早上出門急急忙忙,弄丟了一枚隱形眼鏡。所以
現在還是獨眼龍,看東西都煙濛濛的一片。鳥笑說:「那樣才美。」

   美麗的東西不持久吧!?他想。

   兩人在餐廳吃了早餐。他把一疊文件交給風,說:

   「諾..寫給妳的跟妳寫給我的,全列印在這了。」

   風笑笑。鳥繼續說:「全部的東西一張1.4Mb的磁片就全部存光了呦...」
   他其實明白的,再多的記憶也記不完這些個點點滴滴,終究會遺忘,然後一
無所有。

   鳥又問:「下午有課呀?」

   風沈默一下,答:「其實是騙你的。下午沒課,只是他要來...」

   鳥說:「哦...」

   風不說話,低頭吃著蛋糕。鳥將奶精倒入咖啡中。旋轉、擴散,在水面暈染
成瑰麗變幻的條紋。鳥望著杯中自己映出的容顏,幾乎不可辨識的。條紋繼續
翻騰,像有生命似地。然後他像想通什麼似地,用小湯匙攪拌起來。條紋迅速
破碎凌亂,在一陣可怕的混亂翻騰後,白紋全部消失不見,只剩一杯均勻的、
死寂的咖啡,跟杯中映出的自己。


   鳥再沒見過風。上網路的時候見她在,發封信過去,不是相應不理就是換來
嘲諷式的回信,不是風的手筆,該是使用她id的男友吧!?

   鳥望著風的id發呆,是那個舊人抑或不認識卻拿他當情敵的男人?鳥不敢去
try,只是退縮退縮,縮回原點。

   他隱隱明白,風已消逝,在他下定決心走下堤岸,在他攪拌咖啡的那一刻。
不用他說,她已明白,他的猶豫退縮與懦弱。風已消逝。

   隱隱的風聲吹來,似乎責怪著他,怎麼沒有一起走?沒有一起走?

   他寫了封信給風。信上說:長恨此身非己所有。對於風,鳥只能疼惜,不能
有愛。風沒有回信,像徹底從網路上消失了。幾日後,他發現風貼了一個post,
似是給他的訣別信:

   『還是走了吧  踟躕的過客
     還在貪戀什麼
     家園的雛菊正待你溫柔的愛撫

     向晚的天際
     再沒有 一抹為你而停駐的流雲
     滿山遍野
     再尋不著為你美麗的芳華

     你貪戀的那株野薔薇呵
     已恣意吐盡初夏最末一絲泣血的殘紅』

   幾天後,他發現她的post全部被砍光了。她整個人消失不見,連同她的舊信、
足跡、歷史,消失不見,彷彿不曾存在過。

   鳥想去找她,終究還是按捺了下來。決心已定,見了面,該說什麼?能說什
麼?又是兩個世界了。鳥回到原軌,在生命列車轉彎的時刻,遠遠的似乎見到
風在朝他揮著手。鳥是鳥,有歸巢,天晚就要回家;風不屬於鳥、也不屬於天
空,更不是樹的專利。她就是來去如風,伴飛一陣後,又消失無蹤。

   鳥依舊每晚改程式、調參數、跑程式、打電話給老婆、上線讀post。只是他的
心中有個房間,他曾是為風而開的,但他不懂得如何去對待安置風,如何讓流
動的風停駐於房中。風來過,又離去。他只好黯然熄滅了燈、關上房門、上
鎖。鎖上記憶。這塊只有風能夠侵入的區域。

   他是感激風的。沒有風,夜晚依舊孤寂,四月依舊殘酷,但他將永遠失去一
種閒情逸致,他將永遠遺忘這種浪漫跟悸動,漫步長堤聽風的歌這樣的浪漫情
懷。

   他漫步在湖岸,口袋揣著的是風梢來的信。他感激又傷感。風未曾忘了鳥。
而鳥也將記得,那個四月的晴空,與風同飛的日子,他一度忘了自己是只風
箏,見識了穹蒼的高度。他永遠記得那串日子,那個踱步於長堤上,似乎走也
走不完,深深淺淺的回憶。鳥記得,風的存在,不用樹來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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