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愛情故事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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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底尋花春欲暮 折遍柔枝 滿手珍珠露
不見舊人空舊處 對花惹起愁無數
卻倚欄干吹柳絮 粉蝶多情 飛上釵頭住
若遣郎身如蝶羽 芳時爭肯拋人去
                              -- 周美成。蝶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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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有種心理自衛的功能,能主動忘卻模糊一切痛苦悲傷的種種細節,而回憶,
每每在痛苦難過時中斷;因為人總要過日子,不論你苦痛有多深,明天還是要繼續,
世界不會因為你一個人的難過而改變的...當然,從渾沌(chao)理論來看,並不是
如此。而對每一個深陷情愛的男女,雨是因為愛因為悲傷而下,陽光是為了榮耀
愛情的光亮耀眼,是一點也不奇怪的事。記憶,似乎永遠可以持續下去,如此清晰,
歷歷在目,如同昨日才發生的事...

     自嘉義回來的日子怎麼過的,記憶一片空白,只記得自己都沒有哭。

     只記得自己像隻受傷的獸,躲在自己巢穴中,舔拭著傷口,感受那份痛澈心
肝;找些使自己忙碌,可以淡忘傷痛的事。忙碌使人忘情,遂找了班上另一位死黨,
兩人相約去爬合歡山,在這炎熱八月天,只為流汗,忘卻...

     背著豋山背包,搭了一大早台北發的野雞車,到台中換乘客運,趕到大禹嶺
時,不過中午。頂著大太陽開始走,聊著彼此的心事。高山特有的景致像個大屏
風罩在四周,人,變得渺小不已。在這樣大山大水的環境下,個人的喜怒哀愁,似
乎變得不是那麼重要了。夜宿松雪樓,因輕微的高山症而失眠。走到室外,山風
襲來, 有點微冷。披了件外套踱出來,卻為滿天星斗所被震懾!!

那是平地未曾有過的經驗。

滿天的繁星向你眨著眼,彷彿一塊被針扎的千瘡百孔的大黑布,連銀河都清晰可
見!!遠的、近的、紅光、藍光、白光....

至此才知道穹蒼兩字的具體意義。

時空的意義被解散融合。極目所望,不僅是不同位置的星球,且是不同時間下的
星球,或許有些星球正在誕生,只是未曾為我觀得;或許我贊歎眩目的光亮,只是
顆早已死去星球在時間軸留下的幻影。遙岑遠目,獻愁供恨,在這樣令人震懾屏 
息的穹蒼下,我竟被感動得熱淚盈眶。

     哭吧!哭吧!!終於為自己找了個冠冕堂皇的藉口。是哭這生命的短暫渺
小。哭人力之有窮;時空之無窮盡。哭生命中必然之不如意、求不得苦...。

     至今對上合歡山的細節仍歷歷在目,彷彿昨日。特別是那一個夜,猶記得,
自己暗暗許下了一個誓言,再不要為情所苦,還我瀟灑飄然本色;不去強迫別人愛,
也不強迫自己去愛。或許我該像星光,只是輕柔地照射著她,讓她自然浴於這柔
和星光;而不是強迫她接受我炙熱的情火,燙傷她,更燒痛我自己。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沈吟至今。如果她是值得的,我願花上一
年、十年、甚至一輩子的時光,去接近她、愛她。不論結果如何,我只要給出我
的誠摯的愛意,讓她快樂,高興,那就夠了。

     我決定斂起我緊迫釘人式的追求,先從朋友做起--一開始都可以,現在為何
不行!?我收起對她日益濃洌的愛意,因為我知道,她怕承受不住,她怕接受後被我
傷害,她認為我不是認真的,對她只是一時興起。

她怕我只是玩玩。

     開學了,我回到起點,用最笨的方法追求她。我收斂起自己的年輕氣盛,一
方面是因為她,一方面也是自己的確成長了不少。幻滅是成長的開始,若是人不
癡狂,枉費年少;狂歌作夢的表情終將因歲月的過往而趨向於沈澱內斂,這是一筆
交易,以成熟換取熱情。我收起自己的傲氣,我要求自己改掉壞脾氣,爆裂怨天尤
人的習氣。

     多年以後,回想這段歲月。無論跟她有沒有結局,對她,我只有感激。她教
我正視自己生命中,討人喜歡跟惹人嫌的成分;要愛別人,先學會認識自己,喜歡
自己。她教我愛人的方式不是口口聲聲說著愛,強要別人接受你自以為是的愛的
方式。她教我重新調整檢討自己對待人的方式。她使我從一位自以為懂得愛情
的五陵少年,蛻變為懂得愛人、對情對愛謙遜的成人。縱然她自始自終未曾跟我
說過一句道理,愛情的道理。

     我兩刻意不去提暑假發生的事。我主動幫她在圖書館佔位子,幫她編實驗
數據,幫她溫習功課。她則以她愛的方式回應我。偶爾給我一個微笑,一句謝謝,
一個蘋果,一袋水煎包...平平淡淡,細水長流,才可大可久。

     就這樣,她不願意承認,我慢慢默許的,一份情愫滋生起來。因為要共同做
實驗,所以要一起留下來編實驗數據(要編實驗數據是因為實驗沒有好好做;沒有
好好做的原因是因為忙著聊天打屁),因為要編數據只好晚點回家;因為晚了,剛
好學校有放電影,就"順便"一起去看電影。看完電影就兩個人聊著電影的種種感
想,踏著月色回家。台北的夜,淡淡的romantic...

     那時的台北還沒出現捷運這隻大怪獸。遇到木棉花開的季節,整個忠孝東
路上一片火紅,似在炫耀展示著青春的火花嬌艷。兩人在學校越留越晚,刻意避
開下班的車潮。我陪著她坐公車回家,或陪她走幾段路,到了最後,乾脆陪她走路
回家。

     走過陸橋,沿松江路而下。跟她說著發生在都市滄海桑田。說我老爸剛上
台北時,松江路還是一片稻田,如今已是大小銀行林立的台灣華爾街。跟她說著
小時老爸要我練拳頭的往事,展示給她看因用力過猛而微微脫臼的手臂。她則說
著小時她常將名字左右顛倒的往事,結論就是小朋友的名字取的越簡單越好。就
這樣子,我們開始無話不談起來,就是口口聲聲不談情愛。

     因為那是一種感覺,在心中,不能用嘴說出。

     曾經有這樣的時刻,你會認為花的紅,葉的綠,只是為了彰顯愛情的多彩繽紛;
     曾經有這樣的日子,你會認為海的藍,雲的白,只是為了襯托愛情的明亮舒暢;

     若說我不曾愛過,我不敢肯定;但跟蘭...至少是第一次,知道愛情可以是平平
淡淡中引人回甘不已的,生命真滋味。

     每天上課,就是為了看到她的身影,聽到她的聲音,她的淺笑。盡只是期待下課
後,陪她踱過光華橋,走過長長的松江路,見夕陽把兩個身影越拉越遠,直至路的盡
頭。多少個晨昏,在光華橋上,台北喧鬧的紅塵中,見到落日冉冉而下,時見棲鴉,感
受這奇美詭異的風景;多少個夜晚,一場電影過後,與她漫步在台北的星空下,沒有星
子眨眼,沒有月亮,只有高架橋上的鹵素燈,一如劇場聚光燈般,將整個天空染為耀眼
的橙。或是跟她晃到晴光商場吃碗冰,挑些小配件小東西,為買到些不錯的便宜貨高
興一晚。或是乾脆走遠點,到盡頭處的新生公園,見飛機劃過圓山飯店的景致。然後
踱回她家,送她到門口,拉拉她的小手說再見,再一個人轉兩次公車回家。

     這樣的日子感覺好飽滿,每天從她家坐公車回家,總覺得心中滿滿的,有點甜,
有點喜,有點盼望,有點期待。縱然她不曾對我說愛我。

     或許生命也好,愛情也好,本來就應是如此澄澄靜靜、輕清澈澈、慢慢緩緩。
傷心,苦痛,源於對自己及對方要求太多,或是已尺量度生命,自然覺得這裡少一尺,
那裡多一丈。只有拋開追求的慾望,讓愛自由,或許才能優游其中不為所陷吧!?

     一個禮拜六,兩個人索性翹了一上午的課,相約去看海。

"反正你可以幫我補課",她俏皮說著。

     兩個人跳上公車,一坐就到了基隆,轉車到鼻頭角。帶著她去造訪一位住在海
邊山上的故友。老友不在,他父親倒是很熱絡。跟他爹借了釣具,今日,且讓我們扮
作漁子吧!!

     跟她到海邊,挑顆安全的礁石坐了下來。我準備著釣竿,鉤上南極蝦,應是美味
的食餌。她則整理著被海風吹亂的頭髮。礁石上的海蟑螂爬來爬去,似乎抗議著我
們侵入他們的地盤。弄好了釣竿,一人一支,開始學那姜太公。只是沒那修養,不止
入水三寸,還加了雙鉤。沒幾分鐘,她的釣竿已經有魚信,拉起來一看,是隻五彩斑斕
的小魚,幫她脫鉤丟到水桶中。沒多久,她的餌又有魚來咬了,又釣到兩隻;而我的竿
就是沒有動靜。

"呵~~,蘭滿會釣魚的嘛!!",我打趣著。

     被我一誇,她有點害羞的低下頭來,抬頭又見我一臉槓龜的表情,不覺噗嗤一
笑。我索性放下釣竿,遠眺起來。極目所望,只是海天一色,在天涯盡頭,有一條分界
線,隱隱約約。陽光透過雲層而下,化為幾到光束,是不是像布袋戲說的,"金光閃閃,
瑞氣千條"。海風輕拂著臉龐,彷彿她的手摩娑著,很是輕柔舒服。浪花輕輕激打著
礁石,雖未捲起千堆雪,卻化為雪白碎花片片。

     浪花,是海的泡沫,是美人魚的淚化成。

     正在分神之際,她卻驚呼一聲,原來是魚來咬我的餌了。猛力一拉,還很沈,心
想此回大概可以雪恥了。拉起來一看,卻是隻漲的鼓鼓的河豚。"哈哈哈哈~~~~",我
兩相視大笑,我尷尬地將它丟回海裡。看看桶中幾條游來竄去的小東西,徵得她同意
後,索性也全放了生。

"下回別再貪吃了",我們煞有其事對那些可憐小東西說著,然後相視一笑。海風吹來,
將她的長髮吹得飄了起來,特別有一番風致,竟令我的心有些蕩然起來。

     跟她收起釣竿,上岸,經過一片小草原,卻看到有人放養羊群。對著羊咩了幾聲,
跟她嘻嘻哈哈走上斜坡,慢慢上爬。我伸出有點汗濕的手輕輕抓住她的小手,她也不
掙脫,一恁我握著。我感受她輕軟的手掌滲著汗,又似能感到她的悸動,自心傳手,沿
臂至掌而指尖,終於傳入我手,似電流般,與我心跳共振著。走了段斜坡,到達燈塔。
坐在短牆上,就任這海風吹拂,我也不放開她手,就只是這樣輕輕握著。藍天、白
雲、潮浪...世界,彷彿不變;時間,猶似靜止。

     輕柔海風吹來,帶來屬於海洋,屬於熱帶的氣息味道。她怔怔極目遠望,又好像
在思考著什麼。長髮隨風飄動起來,有幾絲因汗濕而貼於額頭,臉龐白裡透紅,胸口
還在起伏著,大概是剛的上坡吧!?我掏出面紙幫她擦擦汗,看她嬌顏明艷不可方物,
忍不住心中情動,將嘴湊了過去。她卻微微將頭一偏,以近乎哀求的語氣說著:

"志豪,我們不要這樣好不好...."

我驚覺自己的唐突,趕緊跟她陪罪。

"我...不是不喜歡你...只是..不希望太快..."她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著。

呵~~這令人憐愛的小女人啊!我又愛又憐,無以名狀,只是更握緊了她的手。

     就這樣,兩個人挽著手,坐在燈塔前的短牆上,就任這海風輕吹著,猶如兩具歷
了好幾劫的石像,時間歲月,不留下痕跡。

     海邊的落日,是美的令人永生難忘的經驗。就看到一個大火球沒了熱力,只有
溫柔的餘暉,然後在驚歎間消逝於海的盡頭,在那一霎那,火球翻滾著,海濤也攪動著
,彷彿是有機的生命體,消逝它的最後光芒。與蘭貪看落日,走到站牌等基隆客運時,
天已漸黑。等不到十分鐘,卻來了輛空空蕩蕩的空車。跟蘭跳上車,挑了個位置坐
下。車開動,晚風就從車窗灌了進來。客運飛快奔馳著,蘭靠在我肩側睡了起來,看
著她的臉龐,睡中仍帶著笑意,忍不住有一親芳澤的衝動。車子在山凹轉了個彎,大
又再次映入眼簾,只是黑色的海洋上多了幾艘漁船,捕魚的漁火點點,像是海上的螢
火蟲。

     想搖醒她來看,不過終究沒有。我想,以後多的是機會帶她來看吧!?

     正想著,車子一轉彎,漁火又不見,只有冷冷的海風吹來,我關小窗戶,把自己外
套披在她身上,卻看到滿天星斗跟我眨著眼,彷彿在合歡山。

     那是一個戒嚴末期,禁忌仍未突破,但社會生命力匯積澎湃,欲挑戰突破禁忌的
年代。1980年代的台灣。有江南命案、一清專案、民進黨組黨...整個台灣社會猶
似一鍋接近沸騰的滾水,雖未見熱水沸騰,但蒸汽滋滋上冒,已有衝開鍋蓋,翻天覆地
的態勢。

     而我、蘭以及數以千萬計所謂乖乖的好學生,仍躲藏在校園純淨安全的環境中,
不食人間煙火的,談著自己的戀愛,為著社團考試擔憂。一牆之隔便是台北的十丈紅
塵,但對於我們而言,這牆的隔絕效果似乎如此鉅大難越,使牆內的我們疏離隔絕於
整個社會的前進步伐。我們有意無意間接受著專心讀書的教誨,牆外的世界,如此遙
遠。

     唯一比較反禁忌的事,似乎只是到台大對面的書攤,買本<蔣經國傳>或郭廷以
的<近代中國史綱>,乃至於自由雜誌社出的禁書,如彭明敏的<自由的滋味>。然後在
同學間偷偷流傳著,一如念初中時流傳著A書一樣,享受一下"雪夜閉門讀禁書"的刺
激。當然,這是唯一有膽子做的事,至於真實的社會運動的參與,似乎是如此禁忌,陌
生,而又遙遠的事情。

     我們就這樣,在台灣社會彌漫一片欲突破禁忌的焦躁氣氛中,度過在學校的最
後一年。畢業前,班上辦了一次北橫健行,我跟她都參加了。

     第一天,到桃園復興鄉,路上人很少,桃李花紅白爭艷,空氣中彌漫著股香氣,令
人忘卻走路的疲累,只是愉快的聊天說笑。

     那晚,在溪畔露營。跟同學們搬東西,搭帳篷,升營火。由於五年同窗,朝夕相
處,畢業在即,最後一次共同出遊,大家有些離情依依起來。搭好了營帳,煮晚餐吃,
釣魚,弄到吃晚餐時,已經日暮時分。雖然山野菜餚有點簡便,但多了份素樸的野趣,
加上許多人表演些平常不為人知的拿手菜,倒也吃得嘻嘻哈哈,十分有趣。

     飯畢,大夥兒拎著手電筒去抓蝦,我則跟她沿著河邊慢慢走,享受這舒服的山野
景致。天星已現,綴得滿天閃耀,下弦月斜掛天邊。我跟她走著走著,露營區喧笑聲
逐漸遠去,我就順勢輕輕牽了她的手,倆人肩並肩走著。蘭今天穿著一件粉紅上衣,
藍色牛仔褲,看起來別有一番俊逸英氣。河風輕輕吹來,很是舒服。攀上顆河邊大石
頭,走下石子灘。跟她坐在石頭上,脫去了鞋襪,把腳浸在冰冰涼涼的河水中,任這柔
軟嫵媚的河之女神輕柔的摩娑著腳底。月光星光映在水中成為破碎震盪的波光,幾
點螢光在河面上飛舞著,交相映射。此情此景,與她不復言語,看著看著,竟有些痴
了。

     這樣的景致,似乎一句話都是多餘的。我倆靜靜坐著,彷彿物我兩忘,就融身於
這石,這山,這水,這月色星光中。唯一感受到的聲音,竟是彼此的心跳。明月幾時有,
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若是伊人不在,儘是天上宮闕如何粉雕玉
琢,雕樓玉砌,又有何義?且讓我忘卻天上人間,此情若是久長時,剎那即是永恆,今夕
何夕,又有何義?銷魂當此際,且恁我倆以情懷如水酹這江月罷!!

     月光映在溪面上,反射在她臉龐,有幾份迷離悠遠。一陣幽香飄來,不知是來自
花香,還是人香。我心中感到一蕩,一股異樣情愫生了出來。我輕輕把玩著她的小手,
覺得她溫潤的手似乎滲出了點汗。我將頭靠了過去,聞她陣陣髮香,與適纔的香味有
點相同,又似乎有異。我輕輕朝她耳朵吹氣,她轉過臉來,臉頰紅潤,表情似笑非笑。
我終於按捺不住,將嘴湊過去,輕輕親了她的臉頰。她稍微躲避了一下,我見她並不
生氣,索性大起膽子,雙手環抱著她,擁她入懷。感到胸前一股溫香軟玉。我更抱緊
了她,只見她閉起雙眼,胸膛正快速起伏著,雙頰泛起桃紅。

我輕輕將唇蓋上了她的唇。

這不是我的初吻,卻是讓我最震動的一次接吻經驗。

所謂的靈肉合一就是這種與心愛交融的感覺吧!?

我忘情的吻著她,腦中一片空白,彷彿思考的工作已經移交嘴唇進行。我倆用唇舌感
知著彼此強烈的愛意,似要啃舐下對方的所有。兩個獨立的生命在此融而為一。時
間彷彿靜止,天地悠悠,好像只是我倆所有...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倆自激情中慢慢甦醒過來。我仍舊輕輕抱著她,見她泛
紅的臉龐,好美好美,只想就這樣永遠抱著她,永遠永遠抱著下去。她不言,我不語。
言語似乎是多餘的。是的,終於還是發生了,但我倆,沒有遺憾怨恨。因為我們的重
視與珍惜,尋尋覓覓後,挑了一個最適合的時間地點讓它發生,如此自然,如此美好。

因為甘願,所以沒有怨恨;
因為相愛,所以沒有遺憾;
因為珍惜,所以可貴動人。

     兩條靈魂彷彿又近了一步。似仍陶醉於剛才交融的那份感覺,久久不能自已。
跟慢慢她踱回野營區,營火晚會已經開始。大家圍著營火唱歌,玩笑,她坐在我對面,
隔著營火望著她,火光在她臉龐跳躍著,顯得嬌艷動人。其他人彷彿化做一個個模糊
晃動的身影,只有她,似乎清清楚楚的朝我眨著眼,淺淺笑著。營火,彷彿有生命般變
換著舞步,閃爍跳躍。眼中所見,只有她的身影,盈盈淺笑;耳中所聞,只有她的笑語
嫣然;風中,似乎飄滿那股熟習的淡淡香氣。蘭,當是花仙子的香氣吧!?

     夜漸深,守著營火的人慢慢減少,最後只剩我跟她。月落星沈,炙熱旺盛的營火
只剩餘燼蘊放著微微的光熱。我拿樹枝無意識播弄著營火,看它慢慢吞噬著樹葉,以
它最後的光熱。她也靜靜看著營火不語。或許青春雖美,終究只是旺盛動人的營火,
終不能燃燒一夜;終究要化成灰燼褪去光熱。所有快樂悲傷的,終會過去。我呆呆望
著營火餘燼,有些憐惜不捨,又有些傷感起來。是呵~~今宵多珍重,縱然曾經擁有比
天長地久或許重要,但,人總是貪心的吧!?心中一股想與她相守一輩子的衝動,但自
己真有如斯能力與力量?她又肯嗎?

望著自己的映在地上的身影,竟有幾分傷感,無力,自己不能再想,遂朝她望去。

她偏過頭來,朝我一笑,投以我一個肯定堅毅的眼神。

     1987年,我離開學校,脫下白色學生服,穿上草綠服,青澀地學習當個預官少
尉。

     那一年,台灣解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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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獨倚危樓風細細
  望極春愁  黯黯生天際
  草色煙光殘照裡  無人會得憑欄意
  也擬疏狂圖一醉
  對酒當歌  強樂還無味
  衣帶漸寬終不悔
  為伊消得人憔悴
                                              -- 柳永。蝶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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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畢業,入伍,一切彷彿快速地不知令人思考下一步要做什麼,該做什麼,一
片慌忙混亂後,我已經開始學習饅頭早餐加跑步答數的日子了。而蘭,畢業後就在台
北一家小公司上班。說也好笑,我下部隊的地方是嘉義某個步兵師,她的故鄉;而她
卻呆在我的故鄉--台北上班。兩個人的距離,超過了三百公里。

     有人說:"戀愛的距離,最好不要超過一百公里。因為感情的熱度,與距離的n次
方成反比,n是戀人個性、情感強度、以及有心程度的函數"。時空的距離卻會使感
情變質,聽了太多太多兵變的故事,面對自己感情時,除了祈望,就是盡其在我吧!?

     當兵最大的苦,其實不是來自體能上的操勞,而是來自內心的苦悶。一個預官
少尉參謀,在職業軍人的眼中看來,是不配與他們為伍的。我嘗試著以他們的語言,
他們的思惟方式,去揣摩解析一些軍中事務的種種。慢慢地,我這個菜鳥預官倒是稍
微打進了他們的圈子。白天寫寫公文,做些雜事,晚上晚點名後跟他們喝喝小酒,聽
他們吐吐苦水,有關陞遷什麼的。莒光日看電視,邊克服瞌睡蟲的騷擾,邊看他們大
罵民進黨(那時叫x進黨或是冥進黨),然後等著中午加菜。跟其他人,除了幾個同期
預官,實在沒什麼內心話好聊的,不外乎罵罵長官,勸勸酒,或曖昧地說個黃色笑話軍
中秘辛什麼的。心中極度苦悶的我惟有把自己埋在書堆中,一有空閒就看看書,不然
就是寫信給她。心中像個飄蕩在洋中的船,她,似乎成為感情的歸向。

     晚點名後,踏著月色步行一公里到門口打電話給她,再頂著濃霧回宿舍,已經成
為每日的例行公事。只是在短短三分鐘通話時間,真能傾注我所有思念與情話?!怕
只能上言長相憶,下言加餐飯吧!?雖是短短的問候叮嚀,卻是一天所有思念的總結;
沒有聽到她的言語輕笑,彷彿感情沒個落足所在,似乎只有她的言語,能帶來篤定安
心的入眠。

     也不是沒有鬧彆扭的時候。時空距離帶來的焦躁無力感,心中微妙的敏感妒意,
往往會使我們鬥嘴甚至冷戰起來,但最後的結局往往是我陪著笑臉道歉了事。因為
絕大部分的事端,往往源於我不由言說的不安全感與莫名其妙。即便她錯,我也不忍
對她苛責,因為思念的苦楚如此刺人而難以承受,縱有千錯萬錯,抵不上絕然的冷
漠。我不能忍受她因賭氣而對我的決然,只有厚著臉皮賠不是,誰對誰錯真的如此重
要嗎?誰輸誰贏又當如何?我就這樣讓著她,愛著她,想著她的好。

     始終不能習慣於與人言不及義地閒扯打屁以及買醉尋歡的頹唐,只有把自己對
她深刻的思念與疼惜傾注填滿於每張信紙空間。在芒果樹下讀著她的信,彷彿可見
她淺淺的笑意蕩然紙上;在蜷曲睡袋中用力思索著她的容顏,彷彿她靦腆帶點關注的
眼神正恁凝眸,伴我入眠;查哨的夜,一片蕭然冷瑟的營區中,似乎可聞花香,那屬於
她的氣息。我何其有興,結交如此深情女子,在我感情最須倚柱時,與我肯定堅毅的
眼神。

     逢休假的日子,我總會搭上星期六下午5:30發的中興號,花上三個鐘頭的車程,
只為與她相逢。當車過中山北路,屬於台北都會的風情在這華燈初上時刻展露無
遺。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彫車香滿路,風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
魚龍舞。台北,夜未央,屬於草綠服的,軍隊的,流汗粗礪的記憶,似乎暫時淹沒遺忘
於這京華煙雲中。

     她給了我份篤定,不須尋尋覓覓,在燈火闌珊處,她正凝眸迎風而立。

     而我深深知道,縱便我夢裡尋她千百度,終不如一個忘我的擁抱來得真實。

     見面的時刻總是恨短,即便再盡力留佇珍惜,往往不經意間,又是歸去時刻。從
未要求她來車站送我。一個人離開的苦,勝過兩人的依依不捨。是罷!?是罷!?送君
千里又有何益!?兩情若是久長時,且讓相思化做夢中的靈犀相通吧!無須在歧路,兒
女共沾襟。就這樣,我們的情感在平平緩緩柔柔順順中慢慢地走了過來。

     惱人的春雨過後,便是近端午。那年夏季特別炎熱,加上台灣甫自戒嚴的桎梏
中解放了出來。沛然無禦的社會力爆發出來,形成一場場集會請願遊行,社會似乎動
盪於這一波波旺盛爆裂的解放禁忌運動當中。

     一個豔陽天的午後,從外頭督訓回來,看到幾個少校圍著電視,面目凝重地圍觀
著。我好奇湊了過去,卻看到一大堆老農民戴著斗笠綁著布條,集體坐在台北火車站
前的忠孝西路上;遠方則是層層警方部署的鐵絲網及鎮暴部隊。鏡頭所帶處,棍棒石
塊齊飛,示威群眾與警察終於起了激烈衝突。常在電視上看到韓國學生的示威運動
景象,在台北街頭重演。我熟悉的故鄉,台北街頭,已經淪為一片殺伐喋血所在。我
看到鎮暴警察拿著棍棒猛揍"暴民",我看到一個個流血滿面的血腥鏡頭。在我不忍
再看的間兒,一位少校開口說話了:

"他媽的!!...只要給我一個戰車營,我就把這些暴徒全給斃了!!"

     我突然感到一陣寒意自心中生起。

     我不明白什麼原因讓樸實誠懇的農民變為走上街頭的暴力群眾?
     我不明白何以我們的警察我們的百姓會演變為在街頭的喋血追殺?
     我也不明白這些問題的背後,原來是四十年來壓抑隱忍的結構性問題。

     我只知道,不該以暴制暴,以血還血,來對付同活在這片土地的人們,無論你的
理由有多冠冕堂皇。
     我深深思索著政權,壓迫,革命,與結構犯罪暴行的種種,卻越想越混亂,茫然,
無知,害怕...
     我感到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不安焦慮氣氛,彷彿現有的一切即將淪亡不見,而
自己所能抓住掌控的,竟是如此稀少可憐。

     那是五二○事件。台灣第一次爆發的大規模街頭請願暴力事件,也是台灣政治
走向成熟自立所歷經的一次大陣痛。

     而我,只是個蒼白無力的小少尉,數著我的饅頭,心中牽掛著的,只是與她的種
種情事。街頭暴力事件的衝突,終究只是他人之血,除了報上有限的報導及莒光日口
徑一致的譴責外,自己所站的時空彷彿獨立於外,無從了解真相甚至參與。我不知道,
就是這樣一場場衝突暴力,流血抗爭,經由探索與學習,使台灣慢慢走了過來,一如學
步的嬰兒,在血的教訓與洗禮下,艱苦但有信心地走出桎梏,迎向九○年代。

     我更不知道,台灣社會至此衝突將息,趨於和緩;

     而我感情的風暴與衝突,才要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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