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愛情故事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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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在我們的心中放進
   一首詩
   是不是 也可以
   沈澱出所有的  昨日
                                           -- 席慕蓉。試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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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剪過的野薑花輕輕插在瓶中。
   晶瑩剔透的水瓶,水,只裝了半瓶。花莖一半在其中,叫水折射出一道曲
折。沿著花莖而上,將開未開,含苞待放的白花,淺淺對我笑著。放下手中的
花剪,靜靜的看著它優美的花姿。空氣中有股淡淡的香氣彌漫著。放了片
Rubinstein的Chopin,不巧卻是他的<離別曲>,叫這空氣中多了股淡淡的哀
愁。

   我是蘭。

   離別曲,你愛上的曲目,不是麼?

   記不得哪一個夏天了,拉你去看秀雯,她剛生完寶寶沒多久。(你伸伸舌頭
說:哎呀!我們同學都當媽咪了!那個小女孩...)
   大家久沒見面,聊天說笑,鬧成一團,搶著抱臉還紅撲撲的寶寶。輪到你的
時候,見你笨拙地手足無措的尷尬,秀雯笑你說:

「少青呀!以後一定不是個好爸爸。」

把大家逗得笑成一團。你不服氣又說不出話來,只是瞅著我笑,滿臉通紅。瓊
芬坐下來彈起秀雯家的鋼琴,從民謠彈到古典,就是彈到這首<離別曲>呵~~大
家變得靜了下來,心中想著的是,這樣的相聚時光,是不是也即將流逝不見?
在一陣沈默後,你卻嘻笑著打斷了瓊芬的琴聲:

「瓊芬呀~~不要再彈了。」

「為什麼?不喜歡呀?」 瓊芬一臉疑惑。她的鋼琴底子是自小練的。

「沒哩~~妳再彈下去呀~~~」 你賣弄了一下關子。

「我怕我會愛上妳~~~」 你一本正經的說著。大家又哈哈大笑。

所有的人早已熟悉你這種無厘頭式的玩笑,連我也哈哈大笑,瓊芬給了你個白
眼,繼續彈起來。

   你說你不喜歡離別,所以習慣用笑聲玩笑來沖淡。偏偏你又喜歡這離別的旋
律。是呵~~這樣的相聚時光,是不是早已消逝不見?

   換了片CD,是你買的<梁祝>。山伯英台的旋律猶如翩飛的化蝶,翻飛纏綿。
舞蝶迷香徑,翩翩逐晚風。迷失香徑的蝶呵~~在夕陽西下,晚風吹起的時刻,
你是否記得回家的路?

   自己去了一趟雙溪。搭火車去的。下車的時候下起雨來,撐起傘獨自走在小
徑上,河岸旁的野薑花飄送著香氣,聽著雨點打在傘面上的聲音。說不上來那
種感覺,好像你在身邊,就跟以往一樣,陪我靜靜踱著步。自東京回來後,
很多事情彷彿亂了軌道,發現自己在心中向你問著:「我怎麼辦?」的次數越來
越多。心中感到瞿然而驚。這是我的生活,我的生命,為何你蝕刻的痕跡,如
此之深?

   只想讓自己出來透透氣、淋淋雨,厘清一下自己的思緒。為何迷惘?為誰心
亂?是為了你;抑或是為了他?

   這樣的夜,課長常常打電話來。

「睡了嗎?」

「還沒...」

「在做什麼?」

「沒...」

一陣沈默。

「你老婆睡了嗎?」 提醒他她的存在。

「嗯...那你還不睡。」

「讓靈魂透透氣。」

「透透氣?」

「是呵~~給自己一點精神上的自由,透氣的空間....」 他辯駁著。

「是精神外遇的空間吧!?」 突然驚覺自己話中的殘酷無情。

又是一陣沈默。

「寂寞嗎?」 他輕聲問著。

「嗯...」

「那...我去陪妳好嗎?」

「不好...」

「哈~~就知道妳這樣說。那..想我嗎?」

「不想...」

   如果說愛的反面是冷漠,那我跟他之間,是一個錯誤吧!?
   當他唇蓋上我的時刻,腦海中掩映著的,是你的臉龐啊~~

   我慢慢明白,有時,我們犯錯,不一定有理由,只是因為寂寞。
   到現在我才明白的。
   你愛上的是她,抑或她彈奏的<離別曲>,還是僅是個錯誤?
   只是為了寂寞嗎?

   寂寞是這樣侵蝕剝落著曾經信誓旦旦的諾言嗎?
   只是,回頭來得及嗎?

   我不是莉。

   被他擁在懷中時,有份被呵護、被照顧的感覺;讓已習慣於一個人的自己有
了份片刻的鬆懈。不需要提防自己心情掉落的鬆懈。
   但,在他沈沈睡去後,一陣悲哀與失落感卻襲了上來。這是短暫歡樂情愛的
後遺症吧!?天明以後,又是如何?

   我不是莉。

   他也不是少青。

   一份深深自責的愧疚感擴散開來。對他,他老婆,對你,也對我自己。

   你愛笑我凡事總是太嚴肅,喜歡去思索一切一切的意義。我不知道,如果凡
是都可以一笑置知,當作春夢一場;對於我們關愛在乎的,要用什麼心情去對
待?

   我要對自己負責,不是為了你,而是為我自己。
   若恁這錯誤的裂痕蔓延延伸下去,終將毀了他的家庭,也撕裂我的生命。

   是該走的時刻了。

   離開這盆地,我生命中最亮麗青春曾經消磨的所在。離開他,讓裂紋停止癒
合;離開想你的牽拌,我才能展開自己的新生命;割捨過往,所愛所恨,我才
能回復那個從從容容,晶瑩剔透的自己。

   是該走的時刻了。

   於是我遞上了辭呈。離開這裡。離開我們在這盆地留下的點點滴滴。

   遞辭呈時,他只是一直問我為什麼。

   為什麼?不為什麼,為我自己吧!?

   在桃園找個工作,薪水少了將近五千塊,但,沒有關係,總是個新的開
始。在靠海的鄉鎮租了個房子,頂樓加蓋的。傍晚可以遠遠眺望海邊,粼粼波
光。想去的時候,騎摩托車十五分鐘就到了。有個小小的學校,早上可以去跑
跑步、盪盪鞦韆。在陽臺養了幾盆千盞菊、馬格麗特、野薊。晚風吹來,搖晃
的美麗令人動容。隔壁養的鴿子偶爾會飛來窗台跟我作伴,咕嚕咕嚕的吵著。
試圖用玉米粒賄絡著它們,鴿子通人性的,久而久之也熟了起來。到了傍晚我
下班時刻,就飛來咕嚕咕嚕討玉米吃,好像我才是養它們的主人。

   搬家時順便把電話停掉了。既然重新開始,就不要讓這一線一縷牽引我回去
過往吧!?

   隱居在這靠海的鄉鎮,下班時刻,憑窗遠跳海邊,夕陽美麗得令人心痛。在
盆地之中,看不到這樣的夕陽的。還有這風的聲音,這空氣的味道。

   你問我會不會寂寞,我還是答:「會!!」

   只是寂寞不再可怕。
   也不阻止自己想你了。狠狠地想你,在想你的時刻,反正你也不知道。

   太陽下山,晚風吹來,滿天星斗眨著眼,大眼小眼。為自己放了首情歌,好
久來不敢聽的。月娘照了進來,慵懶的歌聲慢慢迴起。

   我和我的影子共舞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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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茫茫人海中
   今夜你會來嗎
   來去在我們等待已久的等待裡
   詢問在未知的答案裡茫茫然的詢問
   又是溫暖的室內
   當我想起
   你或許會忘記
   當我忘記
   你或許會想起
                                         -- 方娥真。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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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匆匆進入辦公室。晚起了一刻鐘,就陷入了長長的塞車的車陣。羅斯福路的
捷運挖的厲害,塞車也是。車在顛頗的路上緩緩前行。羅斯福路這幾個字,應
該改做螺絲福路吧!?像螺絲般蜿蜒難行。想著想著到辦公室時已經遲到了快
半個鐘頭。

   剛坐下就瞥見一張喜帖端端正正的躺在桌面上,看看署名,是阿宏的。同學
們一個個結婚,滿天紅炸彈炸的我頭昏目眩。年關將近,一年一度結婚的熱
潮。猛抬頭,一盆聖誕紅對我嫣然笑著。聖誕節的腳步也近了吧!?阿宏結婚
請客的日子,不正是聖誕夜嗎?

   跟靜提起這事,她說要跟去。也好,介紹給大家認識一下。正式宣布進入準
戀愛時期,免得大伙看到我總是拐彎沒角的想介紹女朋友給我。靜是個沒啥心
機的女孩,答應帶她去就夠就讓她高興一個早上,臉上漾盪著幸福的笑。離聖
誕節還早,她就能預支那時的歡笑來用了,這樣的本事我沒有,心理有些羨
慕。低頭見自己的眼眸已經悄悄爬上了幾條魚紋。唉~~~,是老了吧!?怕心境
比容顏老的更快吧!?見她眼眸傳來的笑意,心中有一絲絲感動,關於幸福
的。

   只是,我真能給妳幸福嗎?

   望著手中喜帖發呆。阿宏,那個喜歡寫詩、愛好幻想的大男生。是我們青春
俱樂部的一員吧!?一起坐在seiko鐘塔旁那垛矮矮的牆打屁聊天,對每個"好
不容易"路過的女孩子品頭論足;一起翹物理課去樂聲趕早場電影,不幸老是中
籤的倒楣的阿丁留下來代點...多久前的事了?有點模糊。記不得了...真的記
不得了..雨日、忠孝東路的木棉花、剛失戀不久的我、同伴的嘻笑、摔破的玻
璃杯、牆角下睡著的貓、如白鷺絲的女高中生...那一季悲傷歡笑的...記不得
了呵~~...記不得了。那樣一個大男生,信誓旦旦不會為一棵樹放棄整個樹林的
大男生,也要成家了嗎?

   又想起了她。

   或許,這次,可以碰到她吧!?

   望著桌上阿宏傻笑著的相片,心中一陣惘然。一抬頭,望著靜低頭辦公的背
影,心中一陣刺痛。是此情可待成追憶?還是無計可消除?

   來來百貨前立起了大聖誕樹。滿街都是叮叮咚咚的音樂,叫人難以化解這濃
郁的聖誕氣氛。寒流來襲,為這個假日平添一份氣氛。

   進入餐廳,搜索老同學的蹤跡。阿益朝我招著手。走了過去同學坐了三桌,
只是有些已經攜家帶眷,有老面孔也有新面孔。

   「哈~~恭喜脫離寂寞單身俱樂部...」 阿益朝我笑笑,靜有點靦腆的低下頭
淺笑著。我朝阿益老婆打招呼,跟阿益長得一樣的夫妻臉。

   坐定。照例喝酒、敬酒、玩大風吹,在自個兒同學的圈子裡轉來轉去。敬
酒、喝酒。酒酣耳熱。新人來敬酒時硬是叫大伙兒折騰了一番。倒是我靜靜的
吃著菜。幫靜夾著菜。阿益問道:

   「怎麼?不敢鬧呀?怕以後被報復呀!?」

   「呵~~沒的事啦~~」 跟他隨意了一口陳紹。微甜的滋味下喉時卻有陣酸酸
的感覺。靜已經跟阿益他老婆聊了起來。

   「看你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怎啦?怕遇到她呀?」

   「她?」

   「對呀...劉娘娘呀~~~」 阿益壓低嗓門問著。

   「oh...也沒什麼怕不怕的...反正...已經都過去了。」 已經跟思靜坦承過
以前種種了,也不怕她知道。

   「她今天怎麼...沒來?上回聽說跟世平在一起。」

   「哪有?哎哎哎...你的消息真不靈通...難怪...」 阿益舀了匙干貝吞起
來。

   「...好吃..欸~~多吃點..很補的...」 他又舀了一匙,也幫老婆舀了。我
要幫思靜舀的時候,才發現不知何時她已經幫我舀到碗裡了。轉身看她仍跟阿
益嫂聊得愉快,應該沒有聽到我們的對答吧!?

   「難怪什麼?」 我繼續問道。阿益又跟我隨意了一口。

   「她呀~~聽說辭了台北的工作,一個人搬到桃園去了...」

   「...我老婆跟我說的。你知道,她跟秀雯她們熟...天呀!你真的忙著談戀
愛呀?有了新歡就忘了舊人呀?」

   心頭如同給重錘錘了一下。

   一直以為她跟世平在一起的。
   一直以為她已經有了可以倚靠的臂膀,我,只是她的傷痕。就讓傷痕隨著歲
月收口繭化。不要再去碰觸了,會痛的。放開她吧!不該再去纏她了。

   天知道我曾經如此這樣驚惶失措地想著她。

   是我不懂她?
   還是故意要去遺忘這段感情?
   真是有了新人就...忘了舊人嗎?

   一股奇異的...罪惡感吧...襲上心頭。

   飲下的酒慢慢發酵著。覺得胃部有翻嘔的感覺。覺得眼前一切模糊起來。一
個個來去的人影模糊、淡影...頭、身體...輕飄飄起來。拿起酒杯又跟阿益乾
了一杯。志鵬來敬酒,也乾杯。阿昌、阿凱、小賢、宜芳都來敬酒,也是乾杯
乾杯乾杯乾杯...管他隨意乾杯。阿益撮了我一下:

   「幹嘛?拿酒出氣呀?今天主角不是你呀!而且...喝少點啦!」 他又壓低
聲調,朝靜努努嘴。靜依舊跟阿益嫂聊著,偶爾以關心的眼神望著我。心中感
到一陣歉疚,對她抑或對她?

   「算啦~~早知道不跟你說...於事無補嘛~~~都已經人事全非了...」 阿益自
顧自的又喝了一口。大概是老婆瞪他的緣故,只輕沾了一口。

   人.事.全.非...

   是吧!? 人.事.全.非...

   思靜喝了幾口酒,兩抹紅霞明艷異常。同學們跟她敬酒,她也大方乾杯。只
是此時,我為什麼腦中所想的全是一個個的她...

   猶如小時種在抽屜中的花生,原以為它早已枝延葉蔓開花結果,佔滿我小小
的抽屜;卻在打開的當兒,只有腐朽乾枯的嫩芽哀傷無奈地靜靜躺著。

   是我自認一切能如己所想所思,癡想上天必能依我願安排剔盡一切不平不
順,我殷切渴望的必能永遠在側;我割捨而去的必能覓得一方淨土靜靜埋藏抑
或開出自己春天的花而無有遺憾吧!?

   是這樣的告訴自己...還是說...欺騙自己的?

   好讓自己能心安理得的展開一段新的戀情吧!?

   原來自己是個如此這樣可鄙之人呀!!

   心中揮之不去的是她雙目含淚的那份淒然決然...
   那份神情彷彿歷歷在目又跟思靜的臉龐合而唯一是我醉了吧醉了吧~~~

   罪了吧~~~

....

   已經忘了阿益說些什麼了。自顧自喝著悶酒。思靜只是不斷幫我夾著菜。酒
宴結束,已有七分醺然。跟她慢慢走出來。

   「不要開車了..你醉了..明天再來開回去好了...」 她帶點責備的語氣。

   「跟人家喝這麼多酒...幹嘛呀...拿酒出氣呀~~」

   我低頭不語。跟她慢慢踱著步。她家離這裡不遠。走走路吹吹風清醒一下也
好。感到全身發熱,是酒氣慢慢散出來吧!?她卻是在發抖。

   「冷啊?」 我問道。她哼了一聲不答,快步走在前面。身子單薄地。

   我取下圍巾驅前,幫她圍上。

   「都是酒味..」 她抱怨著。

   我朝她笑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大概是聖誕節的緣故吧!?路上車子人群
少了很多。跟她踱步在紅磚道上,想起了跟她,一起踱步送她回家的日子。多
麼年輕又多麼自信的,以為我們的情愛是會像這樣一路長長久久的走下去的。

   一路長長久久的走下去的。

   心中又一陣酸楚。

   紅磚道上滴滴答答的不是馬蹄聲,是我倆足印的鞏音。是錯誤。選擇一輩子
為過客,不成歸人。倦的時候才發覺早已錯過了可以落腳的所在。

   跟她一路無語。她悶著氣不講話;我則不知道說些什麼。送她到家,開門,
不讓我進門。

   「坐計程車回去。喝醉了,不給你上去。」

   「...」 不知道該說什麼。

   「謝謝妳...」 竟然說出了這一句。

   「謝我...是給你留面子啦~~~」 她輕輕揚著眉頭,轉身上樓。

   「對了...圍巾還你...」 她想到又下樓。

   「妳留著吧...」 我笑笑。

   「我不喜歡欠人家東西...」 她笑笑。

   「欠人家多少,就去跟人家算清楚...」

   「好了,晚安。」

   「嗯...晚安。」

   走出巷子,酒意已退了八分。出巷口時見橙黃色路燈燈光耀眼奪目。圓山飯
店就在不遠處。踱上去散散步吧!慢慢走著走著,想著她的話語。不喜歡欠人
家東西的女孩;而我,東欠西欠,是一輩子也還不清的情債呀~~~

   走上那個斜坡,曾與她看過多少日落的地方。整個台北城彷彿沈睡在聖誕夜
平安喜樂的氣氛中。但,與我無關。坐在路旁,寒冷的冬風陣陣吹來。縮起了
脖子,想到適纔她塞在我大衣口袋的圍巾。手掌在口袋中玩弄著圍巾,彷彿一
股溫暖自掌而手而臂地傳了上來。

   一顆流星劃過天際,早已喪失了許願的能力。此時,千點萬點的螢火突然閃
爍眼前,是天上的繁星幻化而成的吧!?

   台北的夜空,第一次有了星星。

   只是這樣的夜

   當我想起,妳或許會忘記;當我忘記,妳或許會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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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擁擠的乘客中
   我依偎著你
   你扶著我們親密的方向
   我們總忘了相望
   啊,親愛的人
   在千萬張容顏中
   會不會有一次你猛然想起我
   我正是你身旁扶持的初戀人啊
                                         -- 方娥真。晚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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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聖誕節。1992年年尾。

   天空飄著微雨,打在我疾馳的車窗上,開花,漾成行行水漬下流。間有些雨
絲自車窗隙縫竄了進來。冬雨打在臉頰,冰冰涼涼,有份奇異的舒坦及自虐的
快感。

   車速80。疾馳在田間的小徑。收割過的稻田漲著雨水,飛快後退。我的心也
漲滿某種憶想,無以名之的:想要去證實些什麼;又似是懼怕些什麼。像是要
揭開癒合的傷口。只是不知這結痂之下,究竟是完好如初的新肉;抑是腐爛不
堪入目的膿痂。

   手中捏著一張住址,是蘭的,早上才從秀雯那邊套來的。

   「你們不是已經結束了嗎?為什麼還要去找她?」 話筒中傳來她有點高亢
的聲音。跟蘭分手後,班上女生像套好似地疏遠我。打電話打了好幾通給秀
雯,勉強才接的。

   「嗯...我..有點事想找她問明白。」

   「問明白?」

   「嗯...」

   「我是不知道你們之間到底怎樣了啦~~~,當初看你追蘭還滿有誠意的...」

   「誰知道...唉~~~我還以為你們會比我早結婚的...」 話筒中傳來小孩的哭
聲。

   「好啦~~我念她住址給你好了。你好自為之啦~~有什麼話該說明白就說明
白,不要你等我我怨你的...為了句不明白的話誤人一生...」

   「住址是..桃園縣...乖...乖..」 秀雯哄著小孩,哭聲宏亮震耳。

   「志豪..對不起呦~~我家這小子肚子餓了...你等一下....」

   「沒關係...我等妳...」

   車繼續奔馳在田陌間。這樣偏僻的所在,妳真的割捨一切,甘願把自己放逐
在這地角天涯,只願圖個感情的清靜?還是妳早已偵知我終會來尋妳覓妳,設
下這樣障礙磨難,稍稍消弭妳等我想我的怨氣?抑或這終究只是我的一番情
願,在這妳早已覓得一個安息自己情愫的所在,心化為琴,清澈見底?我莽莽
而來卻再也揚不起妳一絲輕波?

   往事如煙,同這飛快倒退的風景快速般在腦海飛映著。

   這樣淒清的雨夜我們愛撐著傘共同踱步在忠孝東路上。慢慢走到頂好商場,
也不想去買點什麼,只是去享受那份"繁華"的感覺。擠在人潮中,妳說有份溫
暖的感覺。猶記得妳最是怕冷,老愛把妳冰冰涼涼的小手塢著我的臉,說是要
凍死我;然後我笑著把它們揣在懷中口袋中溫暖,彷彿一股暖流在我們之間流
竄著,無視這冬夜的寒冷。

   猶記得我們喜歡搭著公車亂逛,最好是52路,花上六塊可以逛掉大半個台北
市區。人多的時候妳挨著我,我的手輕輕撫摸著妳的背脊,臉上卻一本正經地
讀著車廂廣告。妳笑說我總能心有二用,我笑答說只要對妳的心專一就好。

   這是一句諾言還是只是玩笑?

   妳當真了嗎?

   妳注視著我,我卻一逕讀著車廂廣告。天氣很冷,車窗全起霧。妳依偎著我
彷彿有了全世界的依靠;我卻只是酷酷地讀著廣告,用眼角餘光偷描著旁邊的
美眉,心中全無罪惡感。再也想不起妳的容顏,那張年輕單純的臉單純的情感
單純的愛。只是望了望著妳呀~~這樣的點點滴滴是如此細微瑣碎為何現在襲上
心頭卻是如此濃洌慟心??

   出門前撥電話給靜。

   「我想去找她...」

   「她?」

   「嗯...蘭,跟妳提過的。」

   「oh...是為了昨晚阿益跟你說的事嗎?」 她問道。

   「oh...妳聽到了啊?」 感到有點愧疚。

   「我不是跟你說嗎?欠人家的就要跟人家算清楚...」 她說著,聽不出是什
麼語調。

   「....」 不知怎麼回答。

   「去問個明白也好...」 她語調越來越細。感覺自己好像對不起她。

   「靜..妳聽我說...」

   「去看看吧...不用再多說了。」

   「靜..我只是去看看,問她幾句話...」 我努力辯解著。問她幾句話?要問
什麼?

   若說往事俱往,是要她親口給我一個判決,絕我意斷我念,讓我早得脫離情
獄或上天堂或墮地獄,是要這樣的判決嗎?抑若是仍有藕斷絲連,這幾句話就
能斬去情絲斷去意念還是糾纏繞縛非要我給她個答案?

   我不知道,也沒把握。

   只是,我跟靜這段呢?

   「靜..妳聽我說:不管將來會如何,我都有必要去見見她,問問她。把我們
這段前緣釐清楚...」

   「如果沒有弄清楚,對我們永遠是個問號。或許是個永遠的遺憾。這樣對妳
也不公平....」 我接著說。

   「只有弄清楚了,這份感情沒有遺憾...或是塵封存檔;或是再續前緣...對
不起...我是說或許...那樣我想對大家都好...」

   電話中傳來可怕的沈默。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她生氣了嗎?

   「好...我相信你。我等你到晚上十二點...你沒有回來的話,就不用來找我
了...」 她輕聲說著,語氣卻很堅定。

   「好..十二點。Anyway..我都會打電話給妳。」

   「好..我等你。」

   出門已近中午,離午夜十二點還有十二個鐘頭。

   只是,我真能利用這短短半天說清楚什麼或問清楚什麼,讓自己此生無悔?
午夜鐘聲一饗我是落得一切都空,像灰姑娘悵然望著南瓜馬車發呆;還是厘盡
心中疑惑褪去曖昧癡想,還我清清朗朗的情愛本色?

   總是一個機會吧?心中有一絲期望,還有害怕。

   車駛進一個小鎮。停車。拿住址問了幾戶人家。找到蘭的住處。按門鈴,沒
人應門。屋頂上咕嚕咕嚕的鴿子警戒地叫著。又按了幾下門鈴,就是沒人應
門。看看手表,下午三點半。等吧!!

   除了等待,又能如何?

   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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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若是這世間唯一
   唯一能傷我的射手
   我就是你所有的青春歲月
   所有不能忘的歡樂和悲愁
                                    -- 席慕蓉。白鳥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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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四點半,風清雲淨,雨過後的天青,一抹紅霞在天邊掩映著。我點了一
根煙,抽了兩口,丟棄。心越來越沈,等不到妳了嗎?狹長的巷弄遠遠的,遠
遠的傳來斷斷續續的歌聲,依稀可以聽聞的...

   『...Spending my time, watching the sun go down. I fall asleep to
    the sound of Tears of a Clown a prayer gone blind. I'm spending
    my time...』

   瞇起雙眼傾聽,雨過的寒風吹在臉上,似乎滌去了些什麼。

   『...Hey, life will go on, time will make sure. I'll get over you.
    This silly game of love---you play, you win only to  to lose...』

   睜開雙眼,拉回思緒。瞥見水中自己的倒影,是在期待什麼的神情呢?志豪
啊志豪,你在期待什麼呢?胸口一陣鬱悶。

   『This silly game of love---you play, you win only to  to lose.』

   歌聲越來越遠,彷彿歌者遠去,留下我悵然發著呆。在這遊戲中(別忘了
呀,愚蠢的遊戲),誰輸誰贏?是我把一個可以是神聖約盟的戀愛談成遊戲的
呀!?

   往事依稀,還是和妳並肩踏著忠孝東路紅磚的青澀少年。妳撿著落了滿地的
木棉,說要織成棉被,我笑妳傻。妳傻麼?

   那天,回去母校。跟靜在小小的校園晃著,她沒來過。一切全變了,變了變
了。我們看電影的舊禮堂買麵包的福利社門口賣油飯的小販K書的圖書館操場的
體育館還有那棵歪歪的大榕樹...全變了全變了。一如我們的愛情。

   忠孝東路上的木棉依舊,只是聽說多年不開花不結果了。我在校園尋尋覓覓
找著我們有過的足跡跟祕密的所在。望著那堵不再是操場的操場圍牆,彷彿看
到我們年少的身影依偎在上頭。靜好奇地向我問著年少種種,我攙著她的手試
圖將妳自我回述的記憶中淡化抹去。我辦不到。

   我辦不到。我赫然發現原來妳在我的記憶中原來已經蝕刻了如此之深。原本
以為妳將如風中棉絮越飄越遠;在那瞬間我才知道再難將妳的身影抹去。我心
虛地攙著她的手走著,似乎妳會突然從某個角落轉出,帶著我們流失的歲月。
在那瞬間我才知道自己跟妳早已黏著在光陰之流的那一點中,交纏繞縛,難以
割捨。

   我不知不捨的是對妳的情意,還是對自己逝去的青春歲月。

   我不知自己背叛的是對妳的忠貞,還是對自己情愛的堅持。

   遠處巷道傳來小孩與狗的嘻笑聲。更遠處是風聲。靜靜的傾聽,還有海濤
聲。極目遠望,街上空無一人,只有雨後的水塘映射著光亮。低下頭搜索口
袋,想再掏出住址確認一次,瞥見一個小小的身影在遠方出現,依稀是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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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能想見是在這樣的情形下與你相遇。
   你削瘦的身影在門前佇立著,彷彿亙古以來就站在那邊等候著。是你嗎?

   心跳有點急促。我低著頭慢慢走著,嘗試著以平常的步伐走著。心中一股異
樣的感覺,有點亂。真的是你嗎?

   你訥訥地朝我笑著,約會遲到後慣常的笑容。遲.到.了.嗎?

   「你..怎 麼 會 來?」 笨嘴的自己竟說出了這句笨話。

   「來..看看妳。」

   「看我?」

   「是呵~~好久..好久不見了...」 他又笑起來,有點僵硬的笑容。為了來看
我麼?

   「oh...」

   「蘭...」

   「什麼事?」 自己竟如反射動作般回應他。多久沒有人叫我「蘭」了?多
久了呵?

   「可以..談談嗎?」

   轉進一條小徑,一邊是收割後的稻田,一邊是成牆的扶桑,在風中搖曳著。
將你送的蕃薯收納在口袋中,不知如何接納你的...好意。

   心中一種奇異的感覺,想接受什麼,卻又害怕;想說些什麼,卻不知如何開
口。

   遠遠的日頭放出紅霞,潮聲越來越近。日頭將我倆的身影拉的長長的,然後
在盡頭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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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笨拙地搜索著字眼,想打破彼此的僵局。覺得自己的笑臉越來越僵。車上
所想的十句、一百句,竟然沒有一句派得上用場。濤聲越來越近,一個轉彎,
越過防風林,綿延的沙灘展開在眼前,更遠處是潮水,輕柔滔洗著岸沙。空氣
中有股淡淡的香味,說不上來,就是很舒服;好像一陣歌聲在空中飄蕩著,又
彷彿不可聞聽,只是錯覺。

   『隔山遙唱舊時歌  聲苦沒人懂  我不是高歌  只是重溫舊夢』胡適的詩,
上半闋是什麼?想不起來。她在一顆礁石前站定,輕輕倚著,遙岑遠目。遠處
海濤一寸寸湧上來,似乎打到眼前了,又迅速捲回,留下細白的泡沫。她望著
遠遠的雲霞發怔,我望著潮水捲去的枯木,不知要說些什麼。

   「好久沒有跟妳..走在一起了。」 好久好久了,不是麼?

   「...」 她不言不語,只是遠望著天邊。

   突然想起那個毛毛躁躁的、跑到嘉義去找她的自己,年少衝動的。只是這樣
的熱情,是否已經磨損?今日而來,是要重拾昨日的戀情,還是要終結過去?

   「還談這些做什麼?」 她細細的聲音答著。陡然感到心被刺了一下。她含
淚淒然、絕決而去的神情依稀在目,跟眼前的她重疊起來。變瘦了。

   蘭變瘦了。

   『驚起當年舊夢  淚向心頭落』 突然浮起了上闋的兩句,心中有股莫名的
痛惜。不知該如何回答,也弄不清處自己到底要來問她什麼。是要問她還愛我
嗎?還是恨我嗎?還是要問她為何瘦了?

   「同學會妳都不出現啊?」 想些輕鬆的話題。

   「...搬的遠了,人也懶了。大家..都好嗎?」 她總算接話了。

   「嗯..好像都混的還可以。只是人很難說變就變的。那個阿昌啊.....」
我搜索著同學的印象,期冀這共有的回憶可以拉近彼此越行越遠的距離。天知
道我在做些什麼?我只像隻困鬥的獸,害怕話題終了後的沈默跟她的不語,只
能一逕講著,聲苦沒人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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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著你滔滔不絕的神情,彷彿那個稚嫩又熱情、自負又青澀的你,又回來
了。是我的錯覺嗎?你在說些什麼,其實我已不在乎。我假裝專心於你的談
話,內心注意的卻是你的眸子、唇齒、眉眼、說話的神情跟手勢。

   這是伴我蹺課熬夜散步談天耗盡我青春每個點滴的男孩嗎?

   這是我曾經守著電話只為他從遠方稍來問候晚安的男孩嗎?

   這是我曾經愛過又懼怕他夜夜來入夢的男孩嗎?

   這是我習慣性地攙著手卻又落空、傷害過我的男孩麼?

   手伸進口袋,摸到剛才的蕃薯,已然冷去,像我的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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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靜靜聽著我的描述。我加油添醋說著,終於博得了她一絲笑意,像春天。
像綻放在野地的蘭花。笑語嫣然。是我不該,讓妳失去了笑容。只是,妳肯原
諒我嗎?

   「蘭...讓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突然迸出了這一句。

   她靜然不語,又遙望著天邊。晚霞映上了她的雙頰,紅艷勝火。她朝前走了
幾步,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她脫下涼鞋,朝沙灘走去,潮來潮去,浪花打上
了她的腳,她踢踏著腳弄潮玩著。

   我像個等待宣判的囚徒。這是我要問的問題嗎?

   潮水漫來,浸過她的腳掌。我也脫下鞋襪,朝她走去。一陣晚風吹來,有些
涼冷。我脫下外套,走近她,想為她披上。她朝前走了幾步,留下我怔怔站
著。

   「很多事,沒有辦法重新來過的。一去不復還...」

   「就像我們的青春。」 她輕輕說著,卻似重錘搥打著我。

   「可以的~~可以的~~~」 我辯駁著,不承認她說的絕然。

   她背對著我,搖搖頭。海風吹來把她剪短的頭髮吹的飄揚起來。在夕陽映射
下她的身軀竟是顯得如此柔弱堪憐。我輕輕走向前,把她攔腰抱住。她微微顫
了一下。溫軟的感覺傳來。許久不曾有過的感覺。擁抱摯愛。

   「你還是沒變。」 她任我抱著,輕聲說著。沒變?

   「總是自以為可以隨時來插隊,玩玩,然後說不玩了,離開。」看不到她說
話的表情,只是感到她微微顫抖著。

   「沒有...只是...」 自己也語窮了。

   「抱著我的時候,有想到你現在的女朋友嗎?」 輕聲的言語像隻刃刺痛了
我的心。靜的臉龐、莉的臉龐紛紛擾擾自腦海中掠過,時而分開,時合而為
一。不知不覺中,緊擁著她的雙手竟充滿罪惡感似的放鬆開來。

   一陣溼熱感從手背傳來。

   是她落下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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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期望這樣的擁抱有多久了嗎?在夢中。

   只是驚覺自己不能這樣輕易接納你。或許再也不能。不是報復或怨恨;是害
怕這或又是你的一時衝動;害怕你的反覆;害怕你的反覆。『you play, you
win only to  to lose...』近日時時在黃昏傳起的歌聲,說的不就是你嗎?

   你的擁抱依舊溫柔、令人醺然。你的體溫隔著毛衣傳過來,是我難以忘懷的
溫度。你擁抱的力度,你的體位,在在使我迷醉。差使我掉入昔日的迷情。

   只是我知道不能這樣。不是我鑽牛角尖。既已退出,我為何還要涉入這情感
的掠奪,飛把自己或別人弄得遍體鱗傷,心碎片片為止?

   遠處夕陽慢慢下沈,柔和的霞光是燃燒殆盡前的美麗。明天日頭或將再起,
但這樣的黃昏、嫣霞,可以重複拷貝嗎?

   情感也可以重複拷貝嗎?

   「你總是不斷拷貝著你的情感,不嫌累麼?」 惡狠狠地刺他一句。

   自己也痛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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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給妳的是...正本。」 不知如何辯駁。愛情真的有正本副本嗎?自己
都沒辦法說服自己了。

   「正本?」 她轉過身來,兩行清淚閃耀著金光,像珍珠,斷了線的。

   「蘭...妳走後,我一直沒交女朋友...」 我柔聲說著,看著她閃耀的眸
子,心中有份痛惜。肯讓我為妳拭淚麼?將手帕遞給她,她搖搖頭。

   「有跟一個女孩交往著,感覺總是不大對。今天才發現原因了...」

   「她在某些方面跟妳很像,喜歡簡單的事物,吃水果,愛笑又怕魚尾
紋...」

   「或許是因為有些影子像妳,所以才跟她在一起...但,她終究不是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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