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馬瑞霞的短篇故事集"包餃子的女人"的其中一篇.)



"你喜歡飛嗎?"

"我不會開飛機呀!" 他理直氣壯地聳聳肩.

"誰跟你說要開飛機了." 她從草地上站起來, 有點惱怒他的雞同鴨講. 是飛呀!
展開細長雙臂往雲翼裡飛去, 風會灌進體內, 身體漸漸胖成一朵雲, 輕輕的在天空摩擦.

他看著她揮舞的雙臂, 平行如滑翔翼切過柔軟的綠茵, 滑向前頭的一棵大樹而後停住. 
她昂著頭呈四十五度角閉上眼睛, 雙手貼著耳朵高舉, 整襲白色棉衣隨風顫擻,
抖了細絨的棉絮像蒲公英旋在半空, 落於綠毯子上開了小小的白花.

"你看到我飛了嗎? 這只是低空滑過還不算飛呢!" 她轉過頭來, 微嘟著唇氣惱的說.

"人不會飛的, 如果你想要追求飛的感覺, 我可以帶你去做雲霄飛車, 那很刺激的喔!"

"那不是真正的飛." 她不感興趣的翻了翻眼睛.

"哦? 那妳的意思是妳曾在空中飛過?"

她神秘的笑了, 淺咖啡的眼珠有點兒詭異, 然後用一種得意且自豪的語氣說: 
"當然, 不過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 你是第一個呦!"

他感到有些振奮, 情緒一激盪, 臉頰不自主地紅了, 這麼說自己在她心中有一定的地位囉! 
四十三歲的男人居然還會為這種事害矂, 他想想不免有些難為情的低下頭.

"我家裡的人也知道這件事."

"哦?" 原來他並不是第一個領銜者.

晚上他半臥在床專心地望著窗外的月光, 這是他入睡前一定會做的事情, 也沒有為什麼, 
四壁刷白的粉牆和床鋪, 病服一模一樣, 好膩的白, 唯有凍黑色天空懸掛的那輪明月, 
亮著如家中大廳的飛利浦燈泡, 才讓他有一點點安心的感覺. 

"丁正哲, 該吃藥囉!" 護士拖著藥盤走近他床頭. 他機械式的坐直了身子, 張開大口, 
和著溫開水吞下諸多顏色的藥丸. 護士微笑的退了出去, 誇讚他是最合作的病人.

"哎! 有的病人老是跟我玩藏藥的遊戲, 我被他們搞的一個頭兩個大呢!"

跟他講這些做什麼, 是誇讚他的病狀日益康復可以出院了嗎? 還是慶幸他尚未到人格
解組的地步?

護士走了, 房內又歸於寧靜, 他一點也睡不著, 推開房門踱步到隔壁房. '叩叩' 輕敲
兩下, 傳來細弱的聲音: "進來呀!"

她在床舖上凝視他: "好準時喔, 一秒都不差!"

他抬起手脕上的錶, 明明快了兩分鐘, 可是他也不想辯解, 就隨她說吧. 
"妳在做什麼?" 他喜歡看她弓著兩腿, 下巴塞在膝蓋中側頭無所事事的天真模樣, 
她一向擺出這等姿勢等他前來.

"我在想你怎麼不趕快來呢! 我怕樓上的人會衝下來."

"不會, 他們只是叫一叫罷了, 鐵籠子把他們關得牢牢, 而且我會在這兒保護妳." 
他大臂一攬, 她順勢靠近胸膛, 發出非常小的囈語: "二樓太矮了吧."

"嗯, 什麼?" 他把耳攀到她的面頰, 想聽清楚她說什麼. "沒有哇. 護士說我比剛進來
的時候好很多, 她還叫我不要猛往下看, 故意把鐵窗鎖住不讓我打開."

"那真是一個壞護士呦."

"對呀! 還是你對我比較好." 她鑽進他的懷中竄動.

"等我們病好了, 妳要怎麼樣我都答應妳."

"真的嗎?" 她抬起頭, 眼珠旋出一片光, 瞳孔裡縮著他的面影, 像兩人在互照一面鏡子, 
看得對方仔仔細細.

"我什麼時候騙過妳了?" 他捏著她略為鬆垮的臉頰.

"我們在一起多久了?"

"嗯... 從妳第一天進來走錯房間, 我們隨便聊了幾句, 然後隔天妳又再走錯房間, 
我提議去花園走走, 就這樣在一起啦!"

"接著我說晚上很無聊, 就偷偷跑去你房間聊天, 現在變成你每天睡覺前都要向我請安, 
說幾句話才肯走."

"呵呵." 他傻笑著不知該怎麼接她的話.

丁正哲的病情已趨向穩定, 家裡的人不再那麼頻繁來醫院探望, 偶爾大哥會送點吃的, 
再問問大概的情況便滿意的離開了. 相反住在他隔壁的黃芬, 家人常常不厭其煩地請教
醫生黃芬的狀況, 確定一切很好後, 才能安心地返回.

黃芬曾有幾次提及丁正哲的名字, 家人便緊張兮兮地來瞧瞧丁正哲是何模樣, 簡談後發
現丁正哲比黃芬還正常, 幾乎已到痊癒的階段, 也就沒有異議.

"以後黃芬要靠你多照顧了." 黃的父母說.

"哪裡, 哪裡." 在這個關鍵時刻, 他竟又紅了臉, 感覺自己的表現糟透了, 希望沒有
留給他們壞印像.

黃芬的父母和一般人沒有什麼兩樣, 為什麼會生出一個會飛的黃芬, 難道只是黃芬的
胡言亂語?

"妳還沒對我說妳怎麼會飛的事?" 儘管丁正哲很懷疑沒有翅膀的人類如何會飛, 但他還
是願意聽聽黃芬對飛的定義.

"嘻嘻, 你好像不相信的樣子." 黃芬拉他到一棵大樹下, 避開那些同是穿白袍散落中央
的癡呆人群, 即使她有把握知道他們聽不懂她所說的話. 但這是祕密一點也不能洩露出
去的呀!

黃芬捲起褲腳慢慢將它撩起, 露出青白小腿, 指著一條長長豬肝色的疤:
"你看這是被鳥啄的, 我在飛的時候被一隻白色的鳥啄到的."

"被鳥啄的?" 他不可思議的伸手撫過那約六公分的長疤, "是真的嗎?" 他再問了一次.

"當然麼, 我不會騙你的, 這個秘密千萬不能說出去喔!" 她舉起食指擋住他的嘴連噓了兩聲.

他覺得很可笑, 心想這根本不會發生, 證實只是黃芬潛意識的幻想後, 他再也沒有興趣
問她關於飛行的事了.

距家人來探望不到三天的時間, 大哥又再度蒞臨, 劈頭第一句話便是: "後天我和爸媽會
帶你辦出院手續, 醫生說你已經完全康復了, 高不高興?" 大哥的嘴咧得像忘記上拉鍊的
口袋, 裡面還嵌有幾顆銀光熠熠的銅幣, 刺眼得很.

該把握時間了, 假若黃芬聽到這個消息時會是怎麼個反應呢? 他的嘴角要上不下的在那
兒顫抖, 大哥輕拍他的肩膀: "哈哈, 笑好看一點嘛!"

他倆同坐在病床上一句話也沒講, 月光從樹影篩下細碎的檸檬片, 照映玻璃窗凝聚在床
鋪的一小點, 染了一塊暈黃的顏色. "嘿, 你尿床啊!" 她指著那塊月光.

"以後會不會想我?" 他正經八百盯著她瞧.

她垂下頭, 長睫毛覆在只露出半條縫的眼珠, 濃稠的鼻音咕嚕咕嚕的響: "會啊!" 貓般
的哭調. 

"以後我會回院看妳, 要多注意自己的身, 體聽醫生和護士的話, 這樣才能早點出來懂嗎?"

"懂啊!" 聲音更小了, 他看不見她的眼珠, 捧在臉頰的手指, 滑下濕濕涼涼的液體, 
他放進口中含了含, 發現有鹹鹹的味道.

三天的等待太漫長, 趁月色很好的晚上, 丁正哲溜到療養院, 見到黃芬.

"我不能待太久, 妳知道嗎?" 他倆緊握對方的手, 很怕一抽開, 時間就溜走一點.

"我跟你出來好不好?" 黃芬變得更憔悴了, 兩眼濛濛沒有光采, 才幾天的時間哪! 他再
也忍不住心痛, 管它什麼院規, 猛點頭答應她的要求. "我在外邊等妳, 要小心別讓人抓
到了."

"我知道, 我知道"

黃芬回病房換了一套水藍洋裝, 再偷偷溜了出去. 過程中竟無一人發現, 其中有個病友
見到她, 驚訝地張著大嘴. 黃芬馬上'噓噓'地把食指抵在嘴邊, 他也跟著'噓噓'和她做
同樣的動作. 

繁華的夜色網住台北, 他倆站在一處賓館前, 黃芬以從未有的興奮口吻指著這棟大樓說
道: "好高喲!" 然後高興地搖晃他的手, 兩腳踢踢踏踏離地跳躍.

服務生遞給他們一把鑰匙, 隨著電梯門上液晶數字'叮'的一聲, 六樓亮了, 電梯門打開, 
紅色地毯曖昧地延展開來. 

兩個半裸的肉體互相探索彼此身體的奧秘, 他伸手解開她胸前的排釦, 退去蕾絲假山, 
兩顆小星黜然發亮, 月暈一圈一圈染開了. 

"我好想妳, 妳想我嗎?" 他的唇駐在她的頸中央, 聲音粗啞暗沉. 

"想哪, 我好怕你不再來找我呢."

他撩開她的長裙, 青白的大腿有大小不一豬肝色的疤痕, 他發現環繞在他脖間的手, 也有
塊狀的疤痕哪, 他心疼地問: "這是怎麼回事?"

"嘻, 告訴過你的嘛, 是被鳥啄的啊!" 她捂住他的眼睛, 不准再看.

夜好深好深, 所有的疲倦都睡沉了.

天方亮, 黃芬欣喜溜出被窩, 丁正哲仍熟睡中, 他站在窗戶前往下看, 底樓的車子人群便
成小小螞蟻游移, 她走回床前, 吻別了丁正哲, 輕巧離開房門. 

電梯升到最頂層十二樓, 她一步一步走向外圍的欄杆, 風從她耳際臉頰髮梢吹過, 再包圍
身體, 她昂著頭呈四十五度角閉上眼睛, 雙手貼著耳朵高舉, 快樂地喊了一聲: "我要
飛了!" 以弧形優美姿勢躍入空中, 飛過每一層的玻璃窗, 她要向熟睡的丁正哲揮手告別.

"那是什麼東西?" 丁正哲剛醒, 除發現黃芬不在外, 他又看到一團黑影從他窗前掠過.

"啊...... 啊......" 接著樓下突然傳來騷動的叫聲.

丁正哲突然想到了什麼, 急忙起身穿一直奔樓下, 甫出門口, 氣還未能接上, 馬路中央像
西瓜摔爛的紅色汁液呈現眼前. 

"啊, 好噁心......" 有幾個人偏過頭捂住嘴, 像要嘔出什麼東西來.

他顫抖的腿幾乎走不向前, 那剁扁的頭顱, 碎掉的腦骨, 四濺的腦漿, 和醬成一團的肉塊,
而青白的腿以染成血紅, 豬肝色的疤龜裂得厲害......

救護車, 警車及療養院的車急速來到, 從療養院的車內跳下黃芬的父母, 見到這幕慘像開
始摀臉嚎啕.

"芬啊! 妳跳過那麼多次樓, 這次真的被妳跳死啦!"

"是被鳥啄的." 他想起黃芬說過的話.


~完~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