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既使在〝不與中國統一〞及〝建立台灣為一新國家〞的共識下，今天在台灣的中華民國是否為一擁有獨立主權的國家，卻仍然不是一塵埃落定 、答案有志一同的問題。不同的觀點，刺激不同的思考，這裡邀請四位參加這一主題的討論：首先由主張中華民國是主權國家的張嘉尹與主張不是的林佳和，進行一問兩答的交叉對話；再分別由肯定的陳妙芬與否定的張英哲，以各自的論述結構，共同激發我們對此問題的思考。編者必須說明的是，原則上後面兩篇論述是基於前一部份的問題來約定回答，兩位作者希望更改形式，自行設計論述結構，唯針對問題均已提出回答，特此說明。
問題一、
理論上來說，為什麼台灣是／不是一主權獨立國家﹖
嘉尹：
首先應該強調的是，這並非是個「理論」問題，而是個與實踐強烈相關的問題。「主權的理論」在其提出的歷史脈絡裡，就有很強的策略性，對外排除宗教勢力的介入，對內則壓抑領域內的貴族與新興的階級。在二十世紀，主權的主張也是弱小國家對抗世界強權時，常用的手段。所以本問題的提出本身即表徵此非理論問題，因為如果不是長期以來，一直面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威脅，一直在國際上無法獲得大多數國家承認，怎麼會有這樣的問題提出呢？在回答此問題之前，應先確立以台灣主體性為思考的前提，具體言之，就是以台灣的前途為利害相關的必要脈絡，以免各說各話，陷入無益的理論之爭。
其次應該澄清的是，雖然國際上常稱我國為台灣，改國號為台灣也是許多人的願望或是努力的目標，然而不管願不願意，現在還不存在一個名為「台灣國」的國家，所以本問題實質上應該是：以台灣為主要領土的中華民國是不是主權獨立的國家？﹝以下還是以台灣稱之﹞
國際法學上對國家成立要件主要採取國家法學的觀點，就國家法學通用的國家成立要件觀察，台灣現在有人民、具有有效控治的領土、有政府，對內有效決策並執行其法令﹝對內最高性﹞，對外獨立行使外交權與他國往來﹝對外獨立性﹞，合乎作為主權獨立國家的條件。認為台灣不具有主權甚至並非國家的主張，主要出自兩種立場，第一種是中華人民共和國，認為臺灣是中國的一部份，中華民國的政府至多是其地方政府。第二種是過去推動台灣獨立運動，認為根據舊金山和約，日本宣布放棄台灣主權，台灣主權並未被中國取得，目前台灣地位未定，其主權歸屬不明。前一種主張無視中華人民共和國從未統治過台灣的事實，其錯謬顯而易見。後一種見解也未正視，台灣於二次大戰後作為獨立主權國家五十餘年的事實，雖基於建立主權獨立民主國家的理想，卻難免一廂情願。除了上述國家要件外，本人贊成引用國際法上的人民自決原則作為補充的論據，進一步補充說明目前台灣主權獨立的事實。
佳和：
我的看法是，要回答這樣的問題，必須直接聚焦於問題意識的具體反映上，也就是說，在什麼樣的背景下基於如何的意識目的考量，試圖澄清那一項的定性疑問，以達成符合一定的實踐意圖下的理論工作，進而提出這樣的問題。觀察主權國家理論的發展史，其實亦不會得到相反的結果。
回到問題本身：台灣究竟是否為一主權國家，要提出答案，我的問題意識背景必須澄清：首先，這不是一內部主權是否存在，而外部主權是否為一主權國家要件的問題，因為前者從不是主權理論史上的爭執所在，而後者雖然在主流的學院見解上得到一致的否定答案，但它不是表面上依然未能關照到問題的全面，就是理論空間中明顯有區別內部／外部主權的保留。以台灣作為描述對象來說，中華民國政府對台灣島的享有排他統治權，不論其政治系統中的正當性問題獲得什麼樣的解決，在其內部空間的滿足主權國家要件，根本不是問題，但顯然它也不是引起這個爭論的社會意識背景所要指涉的東西；外部主權，當然，國際承認是它的一個主要面貌，才是這個問題的意識所在。主流學院見解不認為它是主權國家的要件，而就一普遍層次來說，我並不反對這樣的看法，所以，在我的解釋脈絡下，〝台灣不是一主權國家〞需要以另一種詮釋結構來進行論証。簡單的說，我的問題意識是：如何徹底擺脫政治層次上與中國的一切關聯，我的論証便是：中華民國政府是一與當年台灣本島人民法律上及事實上均無關的外來統治機制→中華民國在1949年被中華人民共和國消滅，其主權消失→其後在台灣地區存在一享有排他統治權的政治實體，但並非主權國家→外來政權隨著民主化與物質生產、文化環境認同的產生，逐漸質變壓縮，統治機制的正當性問題獲得一定的解決→但在〝中華民國〞這個國家層次的指涉上，沒有任何的變化，不論採取漢賊不兩立或幾個中國的模式→因為，雖然台灣的政治實體已實質上符合一國家的要件，但其形式層次的國家主權並不存在。
問題二、
相反見解在理論上最大的錯誤或缺陷在那裡﹖
嘉尹：
認為台灣不是主權獨立國家，如上所述有兩種極端對立的立場。第一種立場無視中華人民共和國從未統治過台灣的事實，其主張之錯謬自不再言下。第二種立場最大的弱點則是，未正視中華民國政府有效統治台灣五十餘年的事實，其主張台灣地位未定，容或在日本依據舊金山和約放棄台灣主權之時有其依據，但是此一主權未定的情況，已經於嗣後由於中華民國政府在台灣五十餘年有效統治的事實所改變。根據國際法上處理領土歸屬的原則：時空性原則、不使用武力原則以及人民自決原則，認定台灣主權歸屬時，應以今日的國際法與今日台灣的情形為判斷的重點，而非二次大戰之後依始，中華民國曾經和平有效佔領並統治台灣五十餘年至今，加以近十年來台灣這塊土地上人民自決的實踐﹝例如國會全面改選、總統直選﹞，皆是台灣為主權獨立國家最好的佐證。兩種反對見解皆因違反明顯的事實而缺乏說服力。
佳和：
主張台灣是一主權國家的見解，其重點無疑的擺在對內統治權的角度，前面已經提過，它雖然有學院見解的支持，而且相當程度上沒有太大爭議，但這種看法的忽視對外主權，不論它試圖用什麼樣的解釋方法去說明，焦點擺在台灣的場所下，就會明顯呈現出一與現實有懸殊落差的灰色地帶；它難以解釋，為什麼台灣是一主權國家，在國際社會上卻得不到應有的國際交往秩序上的正常對待，問題並不是在於其他國家有接受台灣作為一政治實體之國家的義務，而不去履行它，問題顯然在其他地方。一再要重複的是，問題也並非在於國際承認本身，並不是要去比較幾個國家承認或不承認，因為一來，這並非一規範層次的絕對應然狀態，同時，它對於一既使是極端的變化環境，如台灣大抵以1971年退出聯合國為界限的前後國際承認的天壤之別，無法提出一比較周延的解釋。答案很簡單，主張台灣是主權國家者忽略了〝中國關聯〞的因素，必須一再以特殊處理解決現實的落差所造成的困窘。
問題三、
在〝中國〞的問題關聯下，台灣在國際上未得到絕大多數國家的承認；這個事實與台灣是否為主權獨立國家的關係何在﹖
嘉尹：
這是一個有陷阱的問題，因為問題的焦點並非「中國代表權」﹝誰才代表中國﹞，而是「台灣代表權」，以台灣主體性為思考的前提必須再度強調！否則會陷入無益的理論遊戲。國際上大部分國家拒絕承認的是：中華民國代表中國這個主張，而非中華民國代表台灣，由於中華民國政府仍然在口頭上主張一個中國，使這個問題變得難以解決，因為主張中國只有一個，又主張台灣是中國的一部份，在目前大部分國家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為中國的情況下，無異給予其主張對台主權的口實。
以「台灣代表權」為思考主軸時就會發現，雖然一方面中華民國不被國際承認代表中國，可是另一方面佔聯合國會員總數三分之二弱的國家，懷疑或不接受中共對台灣有主權。因此國際承認的問題沒有表面上那麼悲觀，當然也不能太樂觀，因為這不是理論問題，而是台灣作為主權獨立國家所必須面對的國際現實，所以基本上不是法律問題，而是在現實條件下如何進入聯合國、如何加入國際組織、如何獲得更多國際承認的策略問題。
此外，有一種看法認為，台灣由於沒有受到「國際承認」所以並非主權獨立的國家，這種觀點將「國際承認」視為是否主權國家的必要條件，並不足取，因為承認是國際法主體的單方意思表示，將作為國際法主體之國家存在與否，繫之於另一國際法主體的單方意思表示，其不妥顯而易見，所以即使在國際法學當中也屬於少數說，而且國際法作為規範國際法主體之間權利義務關係的法律，以國家的存在為前提，關於國家成立的條件，主要也採取如上所述國家法學的見解。此外即使就國際法的觀點而言，「國際承認」本身也不是一個清楚的判準，例如怎樣才算是獲得國際承認？在數量上要多少國家承認才算？現在有三十個國家承認算不算？在質方面要什麼樣的國家承認才算？而且相對於承認台灣的國家而言，台灣是否會因為其他國家不承認而成為非國家？相對於不承認台灣的國家而言，台灣是否會因為其他國家的承認而成為國家？如果答案皆是否定的，國際承認是否還能成為一個判準呢？難道可以說，因為對於承認的國家而言是主權國家，對於不承認的國家而言又不是主權國家，所以台灣既是又不是主權獨立的國家。
佳和：
首先，從比較理論的角度來看，我的解釋脈絡提供了一個比較清晰的答案。就是因為作為台灣政治實體框架符號的〝中華民國〞，基本上已消失，我是指：產生它法律上統治合法性權源的那個基礎，已經透過革命而被消滅，而在一領土國家（Territorialstaat）的基礎上又創設一新的統治權源（中華人民共和國）。對於台灣的國際命運，清楚的，一個重複而虛偽的主體身份中華民國，在前階段冷戰時期，雖然因圍堵政策受到非應然狀態的優遇，但隨著國際正常交往秩序的回復與建立，它必須接受應有的待遇—在國家層次上被揭穿其虛擬的主體性，因此與中華民國斷絕邦交，將變得不是或不只是一純利益的衡量，而是一正常而正當的國際行為；當然，國家層次以外的交往是另一問題。那麼，兩個中國政策，或大部份國家形式上的不肯認中國擁有台灣主權（如許多建交公報中所看到的），是否如許多人所相信的，是一符合國際力之狀態的理想模式及軌跡﹖
我的看法是，在國家層次上，我必須特別強調：在國家本身（als solcher）的那個層次上，各國所接受的邏輯都是「中國只有一個—台灣屬於中國」，所有實然面的落差都必然被解釋為一過渡、而非終極被允許的狀態，所有牽涉到中國的符號運用／象徵意義／抽象指標／具體利益／歷史解釋，都必須歸屬於中華人民共和國，或必須在它主觀意志允許的範圍內；因此我看不出如此的主張能提供什麼樂觀的預測。
假如把觀察焦點擺在中華民國實際的國家層次交往狀態，我們也能得到一相應的印証。嚴格說來，大致以1971年為分水嶺，其後與台灣仍維持外交承認關係的國家可分為三類：反共意識型態主導下的陣營夥伴，國際孤兒級的難兄難弟，以及隨風倒的純經濟利益饑渴者。隨著國際情勢變更，前兩種的國家絕對會越跑越遠，當然，這不是重點，真正要命的其實在於：沒有一國家是在台灣的中國關聯下，基於這個中國關聯來承認台灣的中華民國！既使拉到李登輝時代的所謂務實外交，事實依然非常清楚，中華民國政府的中國外衣，即使自以為穿到最小（漢賊兩立也），仍然是碰觸禁忌，因為中國只有一個，而在台灣的中華民國已經在國家層次上消失了！
問題四、
在〝台灣不是中國〞以及〝台灣未來不與中國統一〞的共識下，台灣是否為主權獨立國家與這個目標的牽連為何﹖
嘉尹：
如上所述，台灣是一主權國家，如果中國指的是目前世界上大多數國家所承認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台灣與其在主權上一點關係都沒有，台灣不是中國；可是中國指的如果是中華民國，在台灣這塊土地上目前就是這個國家，而且台灣作為主權國家在目前如果事實上有指涉的對象的話，就是指中華民國；當然，為了跟中國做區分，拒斥中國的主權主張，並將焦點置於「台灣代表權」之上，並改國號為台灣是比較好的選擇，但是沒有改國號之前，台灣作為一個國家就是中華民國。
台灣作為主權獨立國家，與未來與中國統不統一這個政治決定，沒有什麼國際法上的關連。當然，退一步言之，只有主張台灣已經是主權獨立國家，才是抗拒中國對台主權主張的有利論據。主張台灣主權未定的危險是，將台灣的前途交給未來的事實去決定，而不是基於現在的事實防衛台灣的主權。
佳和：
以辯證的角度來看，假如說：實踐不是單純的將理論做技術性的轉化，而是理論的功能在於提供實踐一個導向，這樣的說法能夠成立的話，那麼，我認為台灣的中華民國不是一主權國家，便是在「台灣不與中國統一」、「台灣要成立一自己的新國家」的目的考量下，基於歷史的延續性認知所做的辯證的理論選擇；在這一點上，我的解釋模式與政治目標必須是相符而加之理解的。當然，我不否認，並不是主張台灣是一主權國家，就不可能達成所謂的建國、或至少不統一的目標，但在我的理解下，它在兩個面向上有無法克服的缺陷：台灣本島內部的政治共識形成上，延續一中華民國的歷史脈絡無法提供一運動上的有利框架及基點；外部關係上，一樣不能擺脫中國關聯，那不是單純宣稱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所能跳脫的，雖然原則上我們如何思索台灣的國家地位，其實不會影響對面的侵略意圖，但在現階段的國際關係評估中，我至少認為中國外衣的去除能夠帶來一比較樂觀的前景。
問題五、
請在〝台灣是否為主權獨立國家〞這個主軸上，評估下列的問題：
（一）、中華民國政府的中國統一政策
嘉尹：
現在台灣有真正的中國統一政策嗎？除了基於歷史包袱外，老實說只是一種無法掩敵人耳目的緩兵之計。目前台灣所面對的問題根本不是如何統一中國，而是如何避免被中國併吞，所以非常不智的是主張中國只有一個，並宣稱說有中國統一的政策。正名為定分止爭的前提，目前的政策主張反而背道而馳，在尚未改國號為台灣之前，至少不應該主張「只有一個中國，台灣是中國的一部份」，否則在大部分國家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為中國的情形下，很容易造成台灣屬於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印象，反而會混淆目前台灣為主權獨立國家的事實，造成自我否定而作繭自縛。
佳和：
不管骨子裡真正的意圖是什麼，國民黨政府的中國統一政策不是只能帶來毀滅性的結果，就是在逐步腐蝕台灣因時空所保有的政治籌碼。在中國關聯的束縛下，台灣的統治實體沒有主權國家的地位，內部關係上沒有對抗被併吞危險的共識形成條件及環境，國際關係上的效果只是更鞏固中國所灌輸的主觀意志，這毋寧是危險而錯誤的。有一個無奈的趣味是，不然你要中華民國政府怎麼辦﹖這是它的命定使然啊！它實在無法不去推銷它的意識型態，因為它本身就是這個意識型態！用一比較憲法學的術語來說：一個規範上（即便只是想像上）的憲法秩序，如何能擺脫它自己的形成基礎﹖誠然，那麼答案及未來只有從一歷史的考察脈絡中去找尋，就是它已不存在，它已無法代表今天台灣的政治實體的身份象徵。
（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中國統一政策
嘉尹：
中國在主張上與中華民國政府非常相似：「只有一個中國，台灣是中國的一部份」，唯一的差別是，「中國」指涉的對象不同。在面對中國對台灣的主權主張上，認為台灣並非主權獨立的國家的看法，其缺點就更加明顯，如果台灣現在仍然主權歸屬不明，雖然人民自決是一個可能的途徑，可是一方面國際法原則仍未具有完全的法律性質，仍無法提供確定的保障對抗中國，只援用一個國際法原則，比較薄弱；另一方面，如上所說其擬制的性質很強，違反有效統治原則。為了對抗中國的主張，最能凸出其荒謬性質的是引用有效統治原則，指出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於日本根據舊金山和約放棄台灣主權後從未統治過台灣的事實，並結合具有濃厚道德正當性的人民自決原則，援引近十年來人民自決的事實，說明台灣目前主權獨立。
佳和：
這是一又簡單，同時又難堪的問題。不論從那一角度或觀點來說，中華人民共和國都不但沒有擁有台灣的主權，甚至連要求（當然，他是用強迫的）統一的權利也沒有！這在我的解釋脈絡中十分清楚，應該不必多作說明。在主張中華民國是主權國家的說法中，其實軌跡也相當清楚，這是一分裂國家狀態，也就是兩個中國，彼此並不擁有對方的主權，但弔詭的是，卻必須主動或被迫至少去承認統一政策的正當性，我們看看國民黨政府便清楚，一方面一再強調自己的統一政策，甚至提昇到國家法秩序的最高位階（至少是綱領），同時卻必須在對面的統一大業中節節敗退，東閃西躲，一再在枝節上意圖爭取顯然不是枝節的原則，弄得裡外不是人。即便是不贊成統一的肯定論者，在此也必然面臨到一個困局與矛盾：中華人民共和國當然不擁有台灣主權，但是我們自己有統一方針（這是一現行憲法秩序下的惟一可能解釋），那要不要容許人家也有呢﹖切斷台灣政治實體的中國關聯，才是可能的出路。
（三）、台灣政府政治性及非政治性的國際策略
嘉尹：
這個問題在此只能原則性的回答，可以推測的是，台灣參加的國際組織越多越有利，發展該等關係時，是否以主權國家的地位為基礎，應視具體情況決定。然而主權獨立的國家是對外關係的基礎，對於對中關係而言，由於涉及國家資格與國家存在的問題，是無法放棄的底線。對於參與國際社會而言，則可視情形調整策略，不一定要以主權國家的地位參與。
佳和：
台灣政府政治性及非政治性的國際策略，不論是建交比賽，或是試圖在國際資本分工體系中尋求一席之地（如加入國際經貿組織），都是鞏固及促進台灣住民利益的行為，原則並不需要反對。但顯然，許多事實例證都告訴我們，在中華民國政府的基本框架下，這樣的努力不斷的、輕易的撞擊到它的界限，也就是說，一觸及中國關聯，只有敗退，沒有後路，這不是單純的什麼戰略或戰術問題；再者，在一建立台灣為新國家的目標下，目前台灣政府的策略也得不到一辯證上與目標間正確的相互影響制約關係。
（四）、台灣獨立建國運動
嘉尹：
如果努力的目標在於實質主權的追求，亦即一方面與中國抗衡，法律上拒絕其主權的主張，事實上維持政治上的獨立；另一方面使台灣在國際上享有與其他主權國家同等的地位，獲得普遍的國際承認（這兩方面又互為條件，因為中國是台灣廣獲國際承認的主要障礙，國際承認又是與中國抗衡的有利條件）問題則是要採取什麼手段來達成這個目標？「台灣是不是一個主權獨立國？」這個問題的回答，在國際策略的脈絡下聯繫於追求實質主權的目標，是作為手段之一而出現的。
台灣獨立建國運動也是為了達成上述目標所作的手段選擇，可是要推行這個運動，在前提上一定要否定台灣的主權資格嗎？當然「中國問題」這一個台灣的歷史包袱，十分的棘手。尤其是國民黨到今天還在主張「一個中國」，使得「國格主張」與「主體稱呼」變成台灣追求國際承認上另一個重大的障礙。然而這個主要是歷史與國民黨政府造成的問題，必須要否定台灣的主權才能解決嗎？以目前的分裂國家模式比方說兩韓模式為例子，除了敵對的雙方之外，誰也無法否認其各自擁有完全的主權，可以考慮貫徹「兩個中國」模式是否也是在語意層次上可行的出路呢？至於切斷與「中國」的關連，現在也沒有多大的問題，因為一方面事實上台灣與中華人民共和國一向沒有政治的關連，另一方面中華民國在台灣依目前情況判斷，具備國際法上主體的資格，為一主權國家。不與中國競逐招牌不一定要放棄主權主張，可以採取區辨原則，亦即上述的兩個中國原則。如果獨立建國運動是追求台灣實質主權的手段，應該評估的就是「那一種手段比較能夠達到目標？」
就手段而言，如上所述主張自決原則不一定要否認台灣目前擁有主權，採取時空性原則加上人民自決原則即可主張台灣的主權。而且主張台灣主權獨立，至少在法律上利於與中國對等的地位。不管就未來與中國的關係，或是追求國際承認都是一個不可放棄的底線。主張台灣地位未定論，反而是把這個底線交給未來的國際現實來決定，國際現實根據的主要是力與利的座標，一個自己都主張缺乏主權的「國家」，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阻礙之下，還能企望其他國家的承認嗎？
佳和：
自然，讀者可以非常輕易的發現，基本上我的主張與台灣獨立建國運動是相符合的。再累贅的強調一次這個論述關聯：中華民國在一規範的國家層次上已不存在，台灣存在一享有排他統治權的政治實體→為了解決規範與現實上的落差，台灣住民有必要建立一新的憲法秩序→在國家層次上擺脫中國關聯的緊箍咒，這便是獨立建國運動的首要目標。
可能比較值得討論的，是在一相同目標下的手段評估問題；具體的說，獨立建國運動在責任倫理的思考下，至少要面臨兩個挑戰：首先，中國武力犯台的問題，除了現實的評估差異外，事實上建國運動者並非沒有考量它的效果影響，因此這個問題基本上不同見解的差異不是本質性的，而是機會性的。另一問題則是涉及手段本身的，也就是說，難道主張中華民國非主權國家，就會比較有利於獨立的達成嗎﹖這樣的主張不會貶抑自己的主體性嗎﹖不會對國際間造成不利的心理層次的影響嗎﹖我的回答是：要解決的，是一國家層次—你可以把它壓縮到一國體稱呼問題，也可以放大到整個國家主體性的層次—的基本問題，對內不涉及台灣住民對自我主體性的懷疑（因為對內主權始終不是問題），對外一方面不會動搖中國的主觀統一意志（想像上不管怎樣它都不會動搖），因此不會產生一個比現在更差的情境；另一方面最重要的，它直接突顯了台灣住民擺脫中國關聯的意志呈現，給予國際一釐正或說坦誠他們自己對中國／台灣問題的規範與現實理解之落差的機會，這才是台灣真正獨立（不是現在的不統不獨）的惟一可能。從來都沒有人說，台灣目前應該馬上獨立，這牽涉到許多的現實上力的評估問題，但是形成全體台灣住民的共識及意志，無疑才是更艱鉅的工程；在這點上，依我的看法，以擺脫中國關聯為問題目標背景的「中華民國不是一主權獨立國家」，是一意志形成過程中必要的意識主張。
台灣：一主權獨立國家
陳妙芬
一、無論就實際或理論而言，台灣均為一主權獨立國家
果將台灣視為獨立的政治實體（國際法上稱為 de facto regime） 或政治主體（politisches Subjekt,，politisches Kollektiv），是目前討論台灣國家定位及民族認同的基本共識，那麼理論或實務上的爭議 ─ 台灣究竟是不是主權獨立國家？ ─ 不過呈現了意識型態或政治路線的衝突，而不是對國家理論及實踐的嚴肅討論。
「政治主體性」的建立與維繫、團體政治意識的開展與個人對團體的基本認同，以及政治系統的形成與實際運作，既是「政治實體」或「政治主體」概念的三要素，同時也是現代「國家」構成與生存的基本條件。前二者涉及國家認同的主觀條件，後者則是構成國家體系的客觀條件。如果在台灣的政治現實已經具備了這三個要素，即滿足了構成國家的「基本」條件，那麼在台灣的社會其實已經具備了國家的形態。
台灣的國家形態即使還處於開展的階段，也並不影響它擁有獨立主權的事實。對內，台灣的政治系統的形成及實際運作，一方面是台灣社會適應、吸收、反抗殖民地政治法律長期演進的結果，另一方面也是獨立運動透過改革或革命的手段漸次達成的，雖然目前尚未制訂新憲讓國家體制充分滿足社會要求，但是在台灣自一九四九年後逐漸自成一套政黨獨裁的規範系統，經過近半世紀以來政治社會的衝突及轉型，發展至今已形成社會普遍接納的「缺陷民主」的法治系統。為實現社會平等及政治民主，台灣的政治體制由國會的單一化、廢除省級與政府組織的改革等，都是近期政治改革的目標，而這些以及其他關於國家機制的政治議題，在目前台灣內部的政治系統運作的「獨立性」及「一般有效性」的前提下，可望透過政黨政治、國會立法與召開國民制憲會議擴展討論的空間，對一個多元文化社會而言，憲政議題的極端化，常常是潛伏的社會衝突的表徵而已，但未嘗不是一個國家轉型的契機。
國家理論與方法學的精確度假使超出研究客體「國家」的概念本身，反而無法真正掌握國家概念的內涵。「國家」做為國際社會的政治主體，它不是地理的概念，而是一地人民、甚至特定民族的結合，它是各種政治力相互衝擊、妥協的產物，是具體的政治主體意識的精神象徵。台灣在一九四九年後有實際上及於台、澎、金馬的統治權，台灣的住民基本上有共同的政治利益、分擔或分享相同的政治命運，透過近年來各族群間相互理解和承認彼此差異的努力，「台灣」已不僅是亞洲的一個地理概念而已，對台灣住民及國際社會而言，它是一個具體的政治主體概念。「主體性」原不是一個十分準確的概念，在政治上亦同，政治主體性的形成和維繫是政治及社會辨証的過程和產物。與其說台灣的政治主體性仍然模糊，不如說是這個概念本身的抽象性使探討國家的理論和方法學增加許多困難。對一般的人民而言，對台灣的認同和歸屬感不僅包含了政治的因素，共有的生活經驗更已經在這塊土地上創造出各民族、黨派和社群間理解、交流和對話的基礎。
國家在許多情況下是主權不完整、不獨立的。譬如戰亂中的國家（阿富汗、盧安達）、受列強勢力支配的戰敗國（一次大戰後的德國）、暫處於分治、割據狀態的國家（國共內戰時期的中華民國）、附庸國（塔吉基斯坦）或殖民地國（滿清末期的中國）。目前台灣國家的領域內既無戰爭事實，也不處於強權控制或殖民地國的狀態，在政治或軍事上也並不附屬於其他國家，因此台灣的國家主權是獨立而完整的，以國際法規範的角度來看，國際社會有接納、承認台灣的道德義務。
無論是國際間或台灣國內，有承認台灣為政治實體但卻否定其國家身分的言論，這多半是一種犯了表意矛盾（performativer Widerspruch）的說法。因為區分這兩個概念並無實益，亦不合時宜，而往往只是掩飾了言論背後的政治利益和意識型態。脫離名相的束縛、進入國家真實的議題、反省及批判國家與社會、環境及個人的關係，才是探討台灣國家問題的當務之急，因為國家的存在需要積極的創造，它是一種動態的過程。
二、國際政治及台灣主權存立的關聯
國際社會的「承認」並非構成國家的要素，這在一般國家理論及國際法學上殆無疑義。但是國家的外交困境對現代社會的衝擊，如果導致社會內部嚴重分歧，而至影響國家主權的存立，或者激化社會內部的民族或種族主義，便可能改變國家的命運。在國際交往秩序上，台灣雖然普遍不被承認為獨立國家，卻並不影響台灣國家存在的事實，國際主要媒體近年來視台灣為島嶼國家，與國際外交政治的保守性格恰成對比。保守的國際政治及中國的外交策略，固然影響台灣的外交關係，但是真正左右台灣未來國家命運的關鍵，還在於台灣社會能否就國家憲政議題達成共識、制訂新憲、發展多元文化，在國際文化交流上受到重視。決定、確認台灣國家主權是否存立的，不是任何其他國家或國際組織，而是台灣的社會。
國家主權的存立可以透過經驗的觀察及詮釋加以確認，一般而言，它有社會內部對政治體系運作的認識與參與為基礎，不論這種社會及個人的政治參與是出於自由意志、習俗約制或者權威壓迫。台灣目前的缺陷民主政治，不僅是政治現象而已，更反映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畸形、政治文化的墮落，以及個人價值在社會多元發展過程中的迷失。如果不是歷經社會內部的革命，國家憲政不會有必要的變革，台灣統治權力的正當性也就無法建立。台灣主權的存立並不保證統治者的「正當性」，國家不等同於統治政府。台灣外交的挫折與其說是國際政治問題，不如說是台灣社會忽略了對國家現行統治機制提出正當性的質疑，如果統治政府一貫漠視台灣國家主權的獨立、人民要求憲改或制憲的要求，那麼不是台灣的國家地位模糊不清，而是統治者本身出了問題。
三、統治者的正當性與台灣國際政治的邏輯
以台灣的國家觀點來看，目前的統獨爭議並無實質意義，它只是一個假象的論題。台灣獨立建國運動是制訂台灣民主憲法的運動，應當脫離台灣統治者及中國政府的中國觀點，以「台灣─亞洲─世界─生命史」取代習以為常的「台灣─中國─世界」觀。
台灣對中國的外交政策是目前台灣從事國際政治最重要、也最棘手的一環，這其中固然有複雜的軍事、經濟及歷史背景，但是現代社會心理的多重性格，更加深了台灣社會各族群對「台灣─中國─世界」這個符號的理解的分歧。在如台灣一般多元化社會，這原本是正常、可喜的現象，但是台灣的政黨及多數政客長期將這個符號簡化為「統 & 獨」的政治口號，對台灣的國際政治並不做長遠的考量，既無具體的外交政策，對台灣的未來也只有極渺茫的想像。
民主國家的外交是國內政治的延伸。在台灣的輿論市場仍不足反映社會心理、成為族群對話的公共領域的情況下，國內政治民主化的缺陷直接影響台灣國際政治的發展，台灣政府對中國和世界的外交是片面的、脫離社會的。台灣統治者的正當性在制訂足以反映社會的台灣憲法之前，是無法充分成立的。目前台灣政府的國際政治不代表台灣的國家立場，依現行修憲條款，總統的外交權不受國會監督，政府的外交決策置執政黨利益於國家前途之上，台灣國際政治首要解決的不是中國強勢外交的干預，而是國內的政治問題。只有具有正當性的統治者，才能夠依民主原則訂定外交政策、代表國家從事國際政治。這是台灣制憲的目標之一。
「台灣─中國─世界」是台灣政府目前從事國際政治的基本思考模式，他雖然立足台灣，但並不直接由台灣放眼世界，表面上與中國敵對，事實上對中國的外交策略亦步亦趨。台灣社會各族群對這個符號的理解雖有差異、基於不同的觀點對執政黨的外交提出批判，但是這個符號本身代表的思考邏輯，並不受到根本挑戰。「統 & 獨」原是象徵中國國家觀點的符號，卻成為現代台灣社會仍不解的迷思，這才是台灣從事國際政治首要面對的難題。事實上，統一或獨立的問題，以台灣國家的觀點來看，只是一個假象的問題。一個象徵台灣國家觀點的符號如「台灣─亞洲─世界─生命史」揭示的思考邏輯裏，台灣在地理上是亞洲及世界國際政治經濟社會的一員，在歷史上是二十世紀的現代國家，歷經了統獨論戰、各種政治意識型態消長與族群之間的互動，未來還需實現民主以及著眼環境及生命史的國家政治，有鑑於此，制憲運動是台灣社會必經的一場和平革命。
台灣的主權問題
張英哲
一兩年來我們常聽到許多台灣島內外的教授、政黨領導人、台灣人社團的代表都一致主張「中華民國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或「台灣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這兩種主張幾乎是我們可以聽得到的、台灣島內外絕大多數人"一致的共識"的代表。當社會裡的絕大部份人幾乎對這兩種主張已經達到了"共識"的時候，我們為什麼還要來討論「台灣的主權問題」呢？這對理論和社會政治實踐有什麼意義嗎？
兩種主張三種派別
「中華民國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與「台灣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這兩種主張涵蓋三種主要的政治派別和相應的實踐方向：第一種派別主張「中華民國是一 個主權獨立的國家」，認為目前的中華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兩者是分裂的「一 個中國」的兩個所謂的「政治實体」，並且主張將來中國統一。第二種派別主張「台灣已經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因而認為沒有再特別宣布台灣獨立的必要。第三種派別也主張「台灣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不過在實踐上仍然積極 地致力於台灣獨立運動，致力於建立一個新的獨立國家。
在進一步討論兩種主張和三種派別的問題之前，有必要先釐清在我們討論題目「台灣是不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這個問題裡的"台灣"所指的到底是"台灣 國"還是"中華民國"？這個區分是必要的嗎？不一定必要，端看什麼內容而定。誠然，有的時候"台灣"和"中華民國"兩者所涵蓋的對象是相同的，不過就我們所 要討論的題目而言，區分兩者是有必要的。這種必要性將在以下的分析裡浮顯出來。
如果論題裡的台灣指的是台灣國，那麼在地理領土的台灣上並沒有一個以台灣 為名的國家，這應是沒有爭議的事實。這樣一來把論題設定為「台灣是不是一個 主權獨立的國家？」是不是就不適當的了？如果論題裡的台灣指的是中華民國，那麼為什麼不把論題直接寫為「中華民國是不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儘管這個事實「一個以台灣為名的國家還沒有存在」是不用置疑的，那麼再提出「台灣是不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這個問題還有什麼意義嗎？這也正是我們要討論的。
現在再回到上述的兩種主張和三種派別。在討論這兩種主張是否正確以前，我們先把他們各自在實踐上所遭遇到的問題和矛盾提述出來。
問題的提法
中華民國就它幾十年來都一直擁有獨立的內政權和外交權而言，它應該是一個擁有獨立主權的國家。可是與此同時也應該提出一個問題：如果"中華民國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那麼，為什麼長期以來它一直都得不到、並且在將來也幾乎很難再以這一個國家的名稱得到國際社會普遍的承認，只要中華民國和中國雙方仍然繼續主張「一個中國」的話？又為什麼中華民國不能根據聯合國憲章第四條第一項「會籍對所有主權國家開放的原則」被接納為聯合國的會員國？再者，如果"台灣已經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那麼，它為什麼不能夠以台灣國的名義加入聯合國？又如果"台灣已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那麼，為什麼方興未艾的台灣獨立運動還要致力於追求以台灣為名的國家主權、獨立和建立一個新的國家呢？這不是矛盾嗎？這些難題和矛盾是怎麼產生的呢？
其次，當第二種派別主張「台灣已經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並且認為沒有再特別宣布台灣獨立的必要時，她/他們心裡想到的無非是中華民國這一個國家的主權性，然而口說出來的卻是「台灣已經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為什麼？如果中華民國再也不能在國際社會普遍地獲得外交承認，以取得充份的主權國地位，那麼台灣獨立運動的目標應該是在於致力要把台灣建立成為一個新的獨立國家，以便來取代中華民國。現在這一派別的人卻把中華民國拿來當作現成的台灣國。這一派別被稱為台獨務實派。當她/他們宣稱台灣事實上已經獨立了四、五十年的時候，她/他們無異於要表示，台灣獨立建國運動已經是多餘的了。問題是，台灣已經獨立了嗎？
既然第一種派別和第二種派別都把現成的中華民國看作是台灣人民現在和將來適當的國家，那麼，我們也有必要討論，中華民國是不是一個主權國家？如果是的話，那麼它是怎樣的一個主權國家？它是不是一個台灣人民可以直接運用來做為自己將來的國家架構？
今天的中華民國的國家主權狀態和發展，是世界近代史上絕無僅有的例子。因此，當今既有的各種國家主權理論無法被我們直接地應用來解釋它。為此，我們才必須自己來發展出一個解釋它的理論。
關於台灣主權問題的理論分析我們已經以「台灣已經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的標題，以不同的版本先後發表在：自立早報，1996年7月29日;台灣獨立建國聯盟發行:「台灣評論」，第29期，1996年9月10日出刊; 歐洲台灣協會聯合會會刊：「鄉訊」，1996年10月出刊。限於篇幅本文在此只能將我們的觀點摘要敘述於下。
主權的概念
要討論台灣的主權問題時，必須把主權的概念提到一定的歷史範圍之內。因此，這裡要談論的，就不必完全回溯到法國大革命以前古典學派的主權概念，而是直接關於現代國家的主權概念。
「主權」(Souveraenitaet)是現代國家按照它本身對內和對外關係建構起來的國家統治權(Staatliche Herrschaftsgewalt)。因此，一個現代國家的主權就相應地包括內部主權( Innere Souveraenitaet)和外部主權(Aeussere Souveraenitaet)。一個國家權力(Staatsgewalt)在一定的領土範圍內、做為最高權力者( Souveraen)與它所統治的人民之間的關係。而外部主權是指一個國家權力與本身以外的國家權力、亦即與其它的國家的關係。外部主權因此也可以理解為國際法意義的主權。內部主權意謂國家權力對內運作的自主性和獨立性；而外部主權表示國家與國家關係的相互獨立性。
內部主權和外部主權兩者的相互關係；主權國家理論上說來，外部主權是從內部主權直接延伸出來的原則，這就是說，一個擁有內部主權的國家，邏輯上說來也擁有外部主權。然而，實際上，外部主權卻不是單單基於一個國家的主權者或其人民的內部共識、自我認定、自我主張、自我聲明、或自我宣布而產生的，而是主要地更必須建立在下述的基礎上：一個擁有內部主權的國家，和本身以外的國家，基於(形式的)平等且互不侵犯對方內部主權和領土、互不干涉對方內政的原則，相互尊重與承認。
一個擁有內部主權的國家，只要和另外一個擁有內部主權的國家相互尊重與承認對方的內部主權，那麼這兩個國家、並且也僅僅在這兩個國家之間的關係範圍內，就都開始擁有外部主權，即都各自成為主權國家(Souveraener Staat)。但是，從國際法和國際關係的現實說來，一個國家必須被當今的國際社會普遍地承認，即被當今世界相當數目的國家所承認，才能夠擁有實質的和充份的外部主權，這就是基於「承認」才產生「外部主權」的原則，也是一個國家(除了還必須擁有某些資格和能力以外)成為一個主權國家的原則。
根據外部主權的承認原則，一個擁有內部主權的政治權力或國家權力，並在獲得國際社會的承認以前，就沒擁有外部主權。
外部主權由兩個內部主權以相互承認的關係而產生的這種情形類如：一個人之所以是國王，只因為有其他的人自認為是他的臣民與他發生關係，並且承認他為國王。反過來說，他們之所以是臣民，也因為一個被承認的國王與他們發生關係。這是一種相互映射規定(Reflexionsbestimmungen ;有者譯為反思規定)。沒有承認、沒有發生關係，就沒有國王，也沒有臣民，而只有個人。內部主權如果沒有相互承認的關係，就不可能產生外部主權，也就不可能產生主權。這就說明，外部主權並不是內部主權的天然屬性。
主權國家指內外主權皆備
今天在國際政治裡，說某一個國家是一個主權國家，指的是一個既擁有完整的內部主權，也擁有充份的外部主權的國家。主權國家的概念內在地包涵：內部主權的自主性和外部主權的充份性。
至於一個僅擁有內部主權，卻完全沒有或者缺乏充份的外部主權的國家，就不能夠被國際社會普遍地承認為一個主權國家，即一個完整的獨立國家。在這個意義上說來，充份的外部主權是一個主權國家不可或缺的外部條件，也是一個主權國家得以在國際交往裡獲得主權平等的外部條件。一個缺乏充份外部主權或缺乏無可置疑的主權的國家，並不一定會面臨立即的生存危機。只有當這個國家的蠻橫強鄰開始對其領土產生非份的貪求時，危機可能就開始了。國家主權，即使它的功能在今天已經相對地減弱，仍然是弱小國家，他們的生存、領土和資源，獲得國際最低保障的根據。
台灣的主權問題
現在以上述主權和主權國家的概念來看台灣當今的主權問題。當今有效統治台灣的國家權力，或說國家機器，無疑地是中華民國。那麼，中華民國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嗎？中華民國有效統治的領土，即內部主權的範圍，自從1949年以來，僅僅包括台灣本島、澎湖、金門、馬祖以及附近的一些島嶼。這個中華民國從那個時候開始也確實是一個獨立於世界上所有其他國家(包括中國/中華人民共和國) 的統治權之外的國家。它的確在上述的領土範圍內、並且也僅僅在此範圍內，擁有獨立的統治權，即內部主權。
在1971年退出聯合國以前，中華民國還受到國際社會普遍地承認為一個主權國家。然而，1971年以後中華民國卻不顧本身內部主權的範圍僅涵蓋台澎金馬這個事實，仍然繼續主張對中國大陸、西藏和外蒙古也都擁有主權。這個主權主張所涵蓋的領土範圍竟然遠遠地超過中華民國內部主權實際統治的領土範圍，這是主權理論不能解釋，而在已經承認中國和外蒙古都是主權國家的國際政治實踐裡，也是無法被普遍地接受的主張。這就使得中華民國自從1971年退出聯合國迄今，已經連續二十多年一直都得不到國際社會普遍的外交承認，這就意謂著中華民國二十多年來一直都是一個缺乏充份外部主權的國家。
今後，只要中華民國和中國雙方都繼續主張「一個中國」，並且也都繼續主張各自的主權涵蓋對方的領土，那麼，中華民國就不可能為它本身這種缺乏普遍的國際政治承認、缺乏充份外部主權的國家狀態，在質和量雙方面發展出有意義的改變。甚至就是設使中華民國不再繼續主張其本身的主權涵蓋中國大陸和/或外蒙古，不再與中國競爭中國代表權，問題還是沒有得到徹底的解決，因為「一個中國，兩個主權」的狀態依然違反主權不可分割的原則。
說中華民國事實上已經獨立了四十幾年，也不過表示它的內部主權的獨立性而已。然而，一個僅僅擁有內部主權而缺少充份外部主權的國家，如前述，不可能被國際社會普遍地承認為一個主權國家。
今天，即使中華民國的總統已經由中華民國的公民直接選舉產生，也並沒有、且不可能自動地、本質地改變它本身缺少充份外部主權的這個事實，改變的只是內部主權的合法性的程度而已，而絕不是因此就直接地產生一個本質上新的主權國家。
這裡可以先得到一個結論：中華民國過去曾經是一個主權國家；現在它也確實擁有充份的內部主權。然而它當今已經不是一個擁有充份外部主權的國家，即已經不是一個被國際社會普遍承認的主權(獨立的)國家。「中華民國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這一說詞的錯誤就在於：把中華民國的內部主權的自主獨立性直接當做外部主權的獨立性，接著又直接就將之當做主權本身。
1971年以前當中華民國還是一個受到國際社會普遍承認的主權國家時，它對台灣人民而言卻是一個缺少合法性的外來政權；1971年以來當它面對台灣人民前仆後繼的民主要求而被迫做了台灣化的改造時，它卻已經開始節節地失去了主權國家的地位；而今天，當它的內部主權的合法性日漸增加時，它的正當性卻已經因為它再也不能提昇其充份的外部主權、再也不能提昇國際社會普遍地承認其為一個主權國家，而日漸減少。這是台灣近五十年來迄今國家定位和國家認同危機的根源。
台灣主權國尚未誕生
「中華民國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這一自我宣告的缺陷已如上述。那麼說「台灣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對嗎？既然目前統治台灣的國家權力是中華民國，那麼說「台灣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不是等於說「中華民國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嗎？這兩種說法，國家認同的對象雖有不同，然而所碰到的難題是類似的。事實上，一個以台灣為名的主權國家尚未誕生，它是所有正在追求台灣獨立的運動尚未到達的共同目標。
「台灣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這一主張的錯誤就在於：把今天的中華民國內部主權的獨立性，直接當作一個尚未存在、尚待追求的目標「台 灣 國」的外部主權的獨立性，並且接著又把這一外部主權的獨立性在觀念上轉化為現存台灣的主權。
然而現在卻有人表示要「認同台灣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或要「認同台灣為主權獨立國家」。試問，如何把一個尚未存在的東西說成為一個已經存在的東西、說成為一種已經存在的狀態，以便將之做為認同的對象呢？
只有把「主權」和「主權國家」從「內部主權」與「外部主權」兩方面來分析，才能夠瞭解前面所提到的各種說詞的錯誤和矛盾產生的原因：如果台灣已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那麼，我們為什麼還要從事台灣獨立運動？為什麼台灣獨立運動還要致力於追求以台灣為名的主權國家呢？
建立新主權國家運動
我們進一步的結論是：中華民國當今已經不是一個擁有充份外部主權的國家，即已經不是一個被國際社會普遍承認的主權國家，並且，只要中華民國不放棄 「一個中國」的原則，只要中華人民共和國做為一個主權國的地位不變，那麼，中華民國在將來也幾乎很難、甚至絕不可能再以這同一個國家名稱，去提昇國際社會普遍地承認其為一個主權國家。而領土意義的台灣現在還不是一個以台灣為名的主權國家。
這個結論是不是要放棄把台灣做為一個主權國的自我主張？不！沒有的東西，根本就不可能被放棄！沒有的東西，也不能單單經由自我主張而獲得，而只能經由行動去創造！能夠且應該被放棄的，只能是現有的、卻再也無法使台灣獲得國際社會更普遍的承認、獲得更充份的外部主權、獲得主權國地位、因而是阻礙台灣向國際發展的國家—那個還不放棄「一個中國」的原則的中華民國。
這一根深蒂固的"共識"「台灣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或「中華民國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表面上看來好像是在鞏固台灣人民對當今既有的國家架構的信心。然而，事實上它卻在一方面轉移了台灣人民正確認識當今既有的國家架構「中華民國」續存的危機，並且在另一方面削弱了台灣人民及時嚴肅思考解決這個危機的意識和意志。
只有使更多的台灣人民瞭解自己當今沒有主權國家地位的真實處境，瞭解那種所謂保衛中華民國的主張，或那種保持既不是獨立也不是所謂"統一"的國家現狀，就是把台灣社會保持在不能向世界發展的格局，就是使台灣一直缺乏免於被威脅被侵略 、免於被併吞的國際保障。之後，才會有更多的台灣人民更清楚地知道自己應該奮鬥的國家目標：為了達到使台灣成為一個能夠被國際社會普遍承認的主權國家這個目標，台灣人民不能直接地運用現成的中華民國這個國家架構；為了免於被中國併吞、為了捍衛自己爭得的民主，台灣人民自己應該即刻著手建立一個新的主權國家。
以上是我們關於台灣和中華民國的主權問題的理論分析與實踐立場。
台獨務實派在獨立建國運動裡的轉向，造就了建國會和建國黨的崛起。我們終於看到，我們在理論上的努力，對台灣獨立建國運動有了實踐方面的意義。建國黨在1996年10月6日的成立宣言裡已經明確地寫著：建立一個新而獨立的國家，是台灣人民長期以來不敢或忘的堅持與理想。然而目前國內政黨大多認為台灣已是一個主權國家，這種說法將誤導人民疏忽了現階段獨立運動的迫切性及中國謀我日亟的危機。
張嘉尹現就讀於慕尼黑(Muenchen)大學法律系
林佳和現就讀於布萊梅(Bremen)大學法律系
陳妙芬現就讀於哥廷根(Goettingen)大學哲學系
張英哲現就讀於馬堡(Marburg)大學政治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