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誨的月,映照誨暗的時代
☉黃碧蓮
月印這個中篇小說是篇女性小說,男性作家寫女性並不突兀,自古有之。李白描寫閨怨,入木三分;曹雪芹的紅樓夢,鶯鶯燕燕何其多,卻個個展現不同的風情個性,讓讀者隨她們的一顰一笑而喜而悲;現代作家中,白先勇的台北人寫失根的中國人來到台北,尤其描寫那些十里洋場的女人,公認是經典之作。到了郭松棻的「月印」,我們發現他筆下的女性,這麼美,這麼好,這麼令人憐惜。他發現了最令人嚮往的人性與人格都發生在女性身上,這個發現讓他用詩的語言—最好的文字描寫這種高貴的情操,以這樣的筆觸來表現他對女性的尊崇,這是郭松棻值得尊敬的地方。就文學的精神與藝術,郭松棻的成就在白先勇之後創造了另一個典範,一個更難以企及的經典。
這個故事,其實是女主角文惠的故事。其他所有的角色都是在襯托她,她代表一個美好的人性、人格,一個可愛、可喜的生物。可是這樣的美好本身,在精神上她堅強無比,可是當她面對殘暴的時代洪流侵襲時,卻因邪惡不在這美好女性的了解範圍內,她只有遭受凌辱與滅頂的下場。
文惠是一個樂觀、天真、感性十足的年輕女性。剛剛從中學畢業,無憂無慮,在母親的愛護下,在熾烈的愛情下,憧憬她的幸福。她的幸福也不過是安安靜靜和丈夫過平常日子、釣釣魚、看電影、談談文學、交交朋友。她那麼容易滿足,所以她得到這些,她就感覺:「幸福來得那麼快,那麼多,像一陣大浪捲過來,文惠連氣都喘不過來。」(Pg.85)
但是無情的時代不容許這樣的幸福,殘暴的勢力不容許夢想。一個單純可愛的女子被錯置在一個不可愛的時代,使得她想「認真過日子」的小小心願都不可得。她認真過怎樣的日子?
「冬天,熱血流過她的全身。她提起水桶,走下院子,用力把水潑出去,然後用竹帚刮洗雞塒。污水、泥垢、煤煙、飛絮、簷下的滴漏、煎鍋的油爆子,統統落在她的身上,然而以前的憐憫、憂心、焦急,現在統統變成了一種熱情。」(見第89頁)
慢慢的,她對生活一步步困惑了。醜陋殘暴的時代操縱她,藉著她的手,進行一個令人愕然的檢舉事件。它成就了這個殘暴與邪惡,她的幸福嘎然而止,留下的是不解。
因為它超出人的知識認知。在文惠短短二十年的生命中,她週遭的人、物、事,她的知識領域中,都不曾有這麼難以理解的邪惡。當她失去丈夫,她還是在一片茫然中,無法理解。
她還年輕,漫長的一生,還要讓她去認識這個不美的時代,醜惡的人性。故事的尾聲中,作者是那麼不捨,痛惜這麼美好的心靈,正遭受惡靈的嚙咬,但是作者也是如此無能為力,面對一個邪惡的時代,每一個人都是柔弱無力,只有嘆息,或者,選擇遺忘。
相對於文惠面對時代排山倒海的考驗,鐵敏這個年輕男子,毋寧是幸運的。他以病痛逃避戰爭的考驗,來不及體驗人生,只因窺視知識的一角,就奉獻他的生命。這一個小小生命是他的小妻子細心照顧得來的,而他竟如此任性、輕易地捨棄,只因一腔年輕的熱血。對他,這樣的熱情結束短短的一生,對比他的妻子將在慢慢長夜中認識殘暴的時代,應該是幸福的。
他們兩人都沒想到的是,他們都以為,他們的人生還很長,可以任意揮霍。他們沒想到的事實在太多了,在那個時代,太多人都有這樣的疑問。
這是一個不美的故事。作者卻用如此美的文字來呈現,可能要我們記取還有美好的文學可以安慰心靈吧!
作者用詩的語言述說故事。全篇充滿詩的感性,詩的溫潤。因為只有詩的溫潤,可以包容人性的弱點,可以沖淡控訴的企圖,可以去除淩厲的言語,可以抹去怨恨和指責。
詩的節奏為我們帶來平和,詩的情境要我們記取這個人世還有美好。
田園的描繪,美麗的背景,像一幅幅的畫。如詩如畫的文字與境界隱隱約約指涉出一些事實,還有一些內心的感受與吶喊。
但是作者畢竟是有血有肉。當他寫到鐵敏的死時,詩的節奏無法繼續柔弱,這時語氣急促了,但是他仍然不願疾言厲色,於是他用了許多的對照、比喻、問號來呈現。
Pg.108 「說是槍斃,恐怕只是嚇嚇人的罷。」
「怎麼會?怎麼會?」
「她還是弄不明白到底為的是什麼。」
Pg.109 在刑場上
「這不是戰前和敏哥一起來看過馬戲團的地方嗎?」
「這不是日據時代的競馬場嗎?」
Pg.109 「風吹過來,吹起了草繩上的不布條,吹散了線香的藍煙」
「戰前,同樣的一股風吹著她和敏哥在馬戲團邊吃著棉花糖的
臉。」
這樣的柔弱的對照與問號,卻比控訴還要嚴厲,還要淒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