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大雪 斗指甲為大雪,斯時積陰為雪,至此栗烈而大形於小雪,故名大雪    


 

臘月上旬,青城山彭祖峰上,時過三更,明月西斜,月光下,白雪靄靄,一灰衣少年正自入神的舞劍,練的是青城派最基本的入門功夫¾¾「逐鹿劍法」。卻見劍招凌亂,似乎尚未領悟劍法要義,他一遍又一遍的反覆練習,眼角下貼著兩行細細的冰柱,神情疲憊不堪,卻仍咬緊牙關,強自苦撐。

  忽然間後方響起另一少年的語音:「不對!不對!你這一劍刺偏了,這招『斜削鹿角』應是刺向對手的百會穴,再倒腕削向太陽穴。而你一劍就刺太陽穴,人家只要稍稍把頭一偏,你就無後招可用了。」說著撿起一根樹枝朝松樹幹刺去,再往下斜削,斬斷了一根旁枝,正是標準的『斜削鹿角』。

這少年一身黑衣,看上去比灰衣少年大了一兩歲;他身旁還站著一位身穿綠綿襖的少女,倒比灰衣少年小了一兩歲。男的叫魏宏風,女的叫貝甯,是他的師兄及師姐。

灰衣少年一心練劍,對這兩人的到臨竟渾然未覺。他慌忙的將黏在臉上的淚柱撕去,似乎心事重重而未能專注。苦嘆道:「風師哥,您又何必白費苦心……」

  「不要說話,專心看好!這招『迴風驚鹿』應使的虎虎生風,劍刃朝下,從頂上急速掃過……」魏宏風打斷他的話,邊說邊演,將十三招的逐鹿劍法一一演練,並詳細解說各招要義和使勁的方法。

  少年不忍拂逆師兄的一番好意,強打精神,凝神觀注,心中卻不禁在想:「這些要訣師父不知教過多少次。我早己背的滾瓜爛熟,只怪自己資質太過愚昧,要訣雖熟記,使出來卻往往不是那麼一回事。」 

不多會兒,魏宏風使完十三招的「逐鹿劍法」,隨即督促少年練習,自己則在旁指導。卻見少年的劍法散亂無常,始終不得要領,偶有一兩招使的稍微像樣,貝甯即鼓掌叫好,但到了下一輪,又往往變了樣,如此練了半個時辰,反覆使了數十遍,卻看不出有什麼明顯進步,似乎今夜又將徒勞無功了。

  少年愈練愈是沮喪,突然將劍甩出,嘆道:「師父說的沒錯,我是朽木,不可雕也!」貝甯柔聲安慰道:「阿劍!你別灰心,常言道『勤能補拙』,只要你肯努力,總會練成的!」

  不料這番話卻激刺了少年,他雙手握拳,憤憤的道:「勤能補拙!勤能補拙!難倒我還不夠勤勞嗎?」猛抬頭望著天邊那如彎刀的弦月,聲音不禁有些哽咽:「老天爺未免太不公平了!同樣一套劍法,有人幾天就學會了,而我呢?」「這一年來,我為了學這本派最基本的入門劍招,日夜苦練,不敢跟著師兄弟們休息玩耍。每到半夜,不論是刮風下雨,我都會偷偷到這裡練劍,這『逐鹿劍法』也不知練了幾千遍幾萬遍,到如今卻是一招也還不會!」說到後來,益加苦澀,淚水不禁又奪眶而出。

  貝甯把劍拾起,遞還給他,說道:「不要難過了,說不定那天你突然開了竅,功夫突猛晉,把我們都給嚇一跳呢?」

  少年搖頭苦笑,說道:「李師弟九歲入門剛滿半年,『逐鹿劍法』早就練的滾瓜爛熟,而我足足比他大了五歲,又早了半年入門,明天的月校若輸給他,還有臉再待下去嗎!」

  貝甯道:「你也別擔心,李師弟雖會逐鹿劍,但畢竟年紀還小,氣力不如你。只要你用勁的使劍,把他的劍震歪,應該不難取勝。」少年嘆道:「唉!逼不得已時,也只有這樣了。」說著,收起劍,三人並肩下山,少女仍一路安慰著少年,他卻默默無言。三人在道觀前分手,各自回房入睡。

 

  少年躡手躡腳的上了床,蓋了被子,閉上眼睛;卻壓不住心中思潮洶湧:「爹和爺爺,為了將我培育成劍術高手,打從我滿六歲起,就帶著我東奔西跑,四處拜師學藝。自少林、武當、丐幫、華山、峨嵋、崑崙、到現在的青城派,拜遍了七大門派的名師,每個師父都說我不是習武的料,用了各種名目把我趕出來。雖然如此,爹仍不死心,帶著我試過各大門派,總要找到適合我的武功路子才肯罷休。而爺爺深怕師父不肯認真教,從不敢少送拜師禮,於是我每換一次門派,家裡的田產就少了一塊。這一次為了讓我順利進入青城派,把老家的最後一塊田也頂了出去,臨上山時,爹認真的對我說:『這是你最後一次機會,再沒學成劍法,不要回來見我!我古家沒有這種窩囊子弟!』 

 「然而,到了青城,我還是如此的不堪造就。師父說:『這套「逐鹿劍法」是本派最粗淺的入門劍法。資質高者,十天半個月可成;一般人花兩三個月,亦可學通;悟性再差,半年也該夠了。然而我苦練了一年有餘,卻始終無法會半分,怎麼對得起爹娘和師長!而明天的月校若敗給了李師弟,將如何面對師父的責罵及師兄弟的嘲弄?』

  少年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會兒愧對父祖,一會兒對自己太過愚蠢的天資感到哀傷,一會兒又恐懼於次日的月校難關,憂心忡忡,暗地裡也不知流下多少眼淚,直至四更過半,才迷迷糊糊的睡去。

 

  一覺醒來,見太陽已高高掛起,整個臥房空無一人。他大吃一驚,嚇得冷汗直流,想必是昨夜太晚入睡,才會如此晏起。慌忙起身著裝,心中正納悶:「師兄們都已起床勞動,怎麼沒人過來叫醒我?」

  原來他勞務特重,每天必須比人早半個時辰起床,才能按時做完,但整理棉被衣物時,難免會發出一些聲響,習武之人耳聰目明,往往因此被驚醒。他有時也會為此而挨一頓打,也使得師兄們個個惱他。今天好不容易發現他晚起,大夥們決定要整整他,不但不叫他起床,反而輕聲細語,深怕發出一點聲響,將他驚醒而錯失了一場好戲。

  少年匆匆下床,手忙腳亂的整好被褥隨即衝至農舍,提著木桶跟扁擔,又往茅廁奔去,裝了兩桶糞便。他力氣還不是很夠,平常只裝七分滿,如今眼看時間不多了,硬是裝了九分滿的水肥,咬牙扛起,搖搖晃晃的挑到菜園;如此來回施了七八趟的肥,只覺的腰酸腿軟,一個不支,失足跌倒。這次的狗吃屎可真是狼狽極了,衣服、褲子、甚至口鼻全都沾到了糞便,他隨即往一旁的沙地滾了幾圈,再將糞土拍去。抬頭看日勢,心中暗暗叫苦:「糟糕!真要遲到了。」急忙衝到溪裡,將全身泡在水中,冷的發顫,草草的浸洗幾下,也不及擦身更衣,逕往山上奔去。

  趕到練武場,大家正凝神觀注場中大師兄和二師兄的比試,少年心中涼了一截,心道:「慘了!已經比到最後了,而我該是第一個出場的。」

  按青城派月校的規矩,是將各支派的弟子依武功高下排列,除入門未滿半年者免試以外,首先由武功最差者對次差者比劍,勝者再向倒數第三名挑戰,如此依序比試,直到首徒,最後贏的人再與師父練劍。月校與年校均為掌門商廣寒苦心創立的辦法,目的是考校各年輕弟子在一段期間來的武功進展;並激勵弟子們彼此競爭,苦練劍術。

  他惶恐的走到師父邱廣平跟前,不敢直視,顫顫的道:「師……父,徒兒該……該死,來遲了。」

  邱廣平舉手欲打,卻見他全身溼臭,把手收回,厲聲道:「先到旁邊跪著看,離我遠一點。」

  少年依言退開,找個無人的角落跪下,卻又聽到師父猶有餘憤的道:「豬狗不如的東西!功夫練不好還敢遲到。」心中忐忑不安。刺骨的寒風陣陣的刮過溼冷的身軀,他愈發抖的厲害。

  不多時,兩位師兄分出了高下;二師兄魏宏風以一招「除豹安良」逼的大師兄江宏漢徹劍認輸,隨即後退一步,道:「師兄,承讓了。」大師兄卻搖頭說道:「二師弟,你愈來愈行了,我敗的心服口服。」

  邱廣平和藹的說道:「阿漢,你能看開就好。雖然你入門在先,但風兒是本派罕有的奇才,你能在他手下走過三十餘招,也  不算差了。」江宏漢聞言,恭謹的道:「是的,弟子今後會向魏師弟多加學習。」

  邱廣平點頭稱許,又轉身對魏宏風道:「風兒,這一兩年來,你也挺寂寞的,找不到練劍的對手,為師也只有在月校時和你練一練。再過一陣子,等你把「襲豹劍法」都學得差不多時,我可就不知該拿什麼來教你了!」魏宏風道:「師父您過獎了,和您比起來,弟子的武功實在是微不足道!」

  邱廣平搖頭笑道:「差不了多少了。進招吧!」

  魏宏風雙手合拱,倒持劍柄,劍刃朝下,正是一般江湖上晚輩向長輩請教武藝的禮節。見邱廣平點頭回禮後,翻轉右腕,長劍自下而上劃一圓弧,正是「驅狼劍法」中的一招「惡狼擺尾」,端是迅捷靈動,顯然已得其中精髓,邱廣平也以一招「驅狼劍法」擋了回去,並道:「不必再使『驅狼劍法』,直接從『搏熊劍』練起。

  魏宏風應了一聲「是」,劍勢突變,由快轉慢,卻是虎虎生風,氣勢不凡;邱廣平亦以「搏熊劍法」對招,圍觀的眾弟子,個個看的目眩神怡,心中有股說不出的欽羨,不禁想著:「不知那一天才能像二師兄這樣,可以將『搏熊劍法』使的如此凜凜生威。」

  師徒倆一來往的將「搏熊劍法」拆解一遍後,劍風突變,一招快過一招,卻是「襲豹劍法」。只聽鏗鏗鏘鏘的劍擊聲連綿不絕,眾徒看的眼花撩亂,再也難以領會其中的奧妙。原來早先的「搏熊劍法」只是一場示範,讓其他弟子觀摩學習,現在才是真正的師徒考校武功。

青城派共有五套劍法,依次為逐鹿、驅狼、搏熊、襲豹、殲龍,循序漸進,一套比一套深奧,前一套劍法若未能練的精熟,決難再練下一套,如最簡單的「逐鹿劍法」,一般弟子只要花兩三個月就可學通,學成了也沒有什麼威力,充其量也只能嚇嚇山裡的野鹿,但這卻是往後四套劍法的基礎。若未能完全領會「逐鹿劍法」,後面的「驅狼劍法」說什麼也難以學通。接下來的劍法更是一套難過一套,以一般資質平平的弟子而言,兩年驅狼,六年搏熊,再苦練個二十年方能襲豹,至於青城的鎮派絕學──「殲龍劍法」,則不是人人可練,非得品性純良,資質優異,經掌門首肯後才可以開始學習。若天份不夠,既始窮畢生之力,亦難有所成。

  而魏宏風卻是難得一見的習武瑰寶,入門不到六年,「襲豹劍法」竟已領悟了八九成,此一成就不但令同儕們難以望其項背,甚至於歷代的前輩也無人有如此進展。

  過了一百多招,邱廣平只是略佔上風,始終未能有明顯的取勝,遂後退一步,還劍入鞘。魏宏風亦收劍行禮,邱廣平含首微笑,說道:「風兒,以你這般進境,再過個一年半載,為師可能難以再教下去了。」魏宏風恭敬的道:「師父說笑了,若非您相讓,弟子恐怕難以走完這一百零八招『襲豹劍法』。」

  邱廣平搖頭道:「練劍試招,我又何必相讓?你天資極佳,又肯勤學,看著你日日精進,作師父的心裡也歡喜。日後光大青城武學,全看你了。只盼到時候你可別忘了我這個啟蒙師父呀!」魏宏風隨即跪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弟子終此一生,絕不敢忘記師父的教誨之恩。」邱廣平微笑說道:「很好,你先退下吧!」說完,收起笑容,目光射向污衣少年,厲聲道:「古宏劍,你起來,跟小癸比試。」

  原來這污衣少年叫古宏劍,他全身又溼又凍,牙齒打顫的吱吱作響,雙腿早麻,撐起身子挨挨蹭蹭的走到場中,開口想對邱廣平解釋遲到的原因:「師……父,弟子……」「廢話少說,快比劍!」這時場中己有一個小孩在等著,這個年幼弟子名叫李宏癸,入門剛滿半年,兩人相對而立,李宏癸至少比古宏劍矮了一個頭。他對著古宏劍道:「這是小弟第一次的月校,還請師兄指教!」雖然平常對這位師兄不怎麼瞧得起,在師父面前仍不敢失卻了禮數,但看著他又髒水臭的衣身,卻不禁流露出鄙夷的臉色。古宏劍見此,也察覺到自己身上餘臭未消,萬分尷尬,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好。

  兩人齊身向師父鞠躬行禮後,李宏癸率先出劍,卻是「驅狼劍法」,招招進襲,古宏劍則以「逐鹿劍法」小心應對,過了數十招,兩人鬥的齊鼓相當。「驅狼劍法」雖較精妙,但李宏癸入門不過半年,「驅狼劍法」只不過學到了一點皮毛,反不如熟練的「逐鹿劍法」來的穩當。所幸古宏劍的「逐鹿劍法」也使的半像不像,正是半斤八兩,亂成一氣。邱廣平見二人使的亂七八糟,猶似兒戲,不禁搖頭。李宏癸年幼,倒也罷了;但古宏劍卻始終不長進,著實令人氣結!

  久戰不下,古宏劍倒先慌了,心想:「以前每次月校都是跟師兄比試,輸了還不算過份;但這次面對的是第一次參加月校的小師弟,若還不能取勝,勢必會被大家更加瞧不起!」只得漸漸增加力道,想將其劍震落。這樣做雖然有點勝之不武,但為了求勝,卻也顧不了這麼多了。

  每當雙劍相交,李宏癸就感到對方的勁道一次強過一次,震的虎口愈來愈痛,險將長劍脫手,只得儘量減少雙劍接觸的機會。眾弟子眼見此一情狀,對古宏劍更加的鄙視不平,有人忍不住低聲罵了出來:「真不要臉!」 

  照理說來,同門比劍,其他的人只能在一旁靜靜的觀看,不得發出任何聲響干擾到場中人,但這次卻不見邱廣平斥責說話的人。眾人見狀,也開始零零星星的罵了起來,有的道:「你技不如人,只會以大欺小,不是好漢!」有的說:「臉皮真厚,為了求勝,你什麼事都作得出來!」「古爛劍,你不要再混下去了,像你這樣笨,練到一百歲還是『逐鹿劍法』,乾脆乖乖回家,種菜挑糞算了。」話一說完,大家都笑了,原來古宏劍平日的勞務正是種菜養豬。這些指責嘲罵的聲浪一一鑽進了古宏劍的耳朵,他的臉皮那有這樣厚,整張臉脹的赤紅,羞慚無地,再也不敢出力使劍。如此一來,兩人又打的難分難解。

  邱廣平忽道:「小癸,用『逐鹿劍法』。」李宏癸聞言立即會意,隨即改攻他早已練熟的「逐鹿劍法」,成了「逐鹿劍」對「逐鹿劍」的一場競技;只是一個使得中規中矩,另一個卻是破綻百出。且古宏劍又心情凌亂,始終無法集中精神對敵,不出幾招,勝負已分,李宏癸的長劍抵住了他的前胸。

  李宏癸收起劍,拜謝師父,得意揚揚的退下場。只剩下古宏劍仍呆立在場中,兩眼茫然的望著前方,似乎一時之間還難以接受這失敗的事實。邱廣平愈看愈火,斥道:「你發什麼呆?比輸了就可以忘記禮數嗎!」

  古宏劍收心斂神,拘拘縮縮的走到師父跟前,跪了下來。邱廣平舉掌欲打,卻見不遠處有一童子奔來,是廣榮師弟座下的弟子,遂緩緩的把手放下。那弟子來到跟前,拜道:「啟稟邱師伯,有一位峨眉派的胡正風前來拜山,掌門師伯請您率眾師兄弟速去正武廳。」

  邱廣平點頭回好,又對古宏劍道:「今天這筆帳,待會再和你好好的算。你這不中用的東西,最好每天燒香拜神,求求太上老君保佑你不要抽到今年的大校。」

  原來青城派除了每月初一的月校之外,在每年的六月初六創派祖師誕生之日,會舉辦一場年度大校,以此考量各門弟子的武功進境。除了掌門商廣寒,青城派另有九名廣字輩的師弟,每人各收十幾個徒弟,月校只是各人所屬的弟子相互比劍,而大校卻是各出兩名弟子,一為選派的代表,派出來的當然是各門下最傑出的弟子,由這九名代表比試,分出排名先後。另外還有一種抽試,即在每一門各抽出一位與試者,除了參加第一場比試的首徒及入門未滿一年者免試外,其餘弟子均有抽中的機會。這九個中籤者,也要相互比試,列出一至九名。如此兩項排名合併,名次最前者,該門可獲得象徵青城武學榮譽的「玄天劍」。

  邱廣平在眾師兄弟間,武功僅次於掌門人,教徒最嚴,首徒魏宏風在同輩弟子中,出類拔萃,已連續數年不敗,而其餘弟子在他的嚴教勤管之下,亦極優秀,即使籤運再差,也能打入前三名,因此這幾年來,始終穩坐第一教席。但自從收了古宏劍之後,卻令他擔憂不已,今年的大校若由他中籤代表出賽,自己多年來辛苦建立的名聲,必將毀於一旦。

  想到這裡,邱廣平瞧著他污穢的外衣,心中突然升起一股無名火,朝古宏劍胸口狠狠的踹了一腳,將他踢翻到好幾丈外。古宏劍被踢的人仰馬翻,立刻掙扎爬起,維持跪姿。邱廣平道: 「你先回去更衣,換好了衣服馬上趕到大廳,不要再丟我青城派的臉!」說罷,帶著眾徒逕往正武廳行去。

 

  眾人到了大廳,只見烏鴉鴉的一片,已站滿了青城派的弟子。掌門商廣寒坐在太師椅上,連遠字輩的師叔也都到齊了,分坐在兩旁。正中站著一個中年人,正和商廣寒對話,此人乃峨嵋派的胡正風,因門下弟子與青城派弟子發生衝突而受傷,今日來此是要討回一個公道。在他身旁站著數名弟子,當中一位右手吊著繃帶,見到邱廣平等人進廳,即以左手指著他們,說道:「師父,我找到了,砍傷弟子的,就是這三個人。」手指點了三個人,分別是邱廣平的三徒潘宏聲、五徒林宏道及六徒郭宏宇。

  那胡正風隨即道:「商大掌門,我說的沒錯吧!傷我徒兒的,果然是貴派弟子。想我徒兒郝大光年紀輕輕的,與貴派無冤無仇,絕不可能胡亂指認。」

  商廣寒向三人瞪了一眼,道:「你們三個過來。」

  三人依言走到場中,商廣寒道:「這位峨嵋派的郝小友,真是你們所傷?」

  三人面面相覬,一個個點頭默認。

  商廣寒拍椅怒道:「胡鬧!平常我是怎麼告誡你們的?習武之人,最忌逞強鬥狠,恃強凌弱。你們學藝未成,竟敢擅自在外惹事生非,敗壞本派名聲,非得嚴懲不可!」

  胡正風在一旁道:「哼!恃強凌弱倒還不至於,充其量不過以多欺少罷了。」

  五弟子林宏道向來機敏,看苗頭不對,首先下跪,其餘兩名弟子見狀,也跟著跪下,林宏道道:「啟稟掌門師伯,弟子知錯,下次再也不敢犯了。不過,當時的情景,著實令人氣憤,弟子也是因為忍不住本派遭受侮辱,才和人打了起來。」

  商廣寒哼了一聲,沉道:「你們把當時的情形,老老實實的說一遍,不得有半句虛假。」

  林宏道道:「上個月初,師父吩附弟子和三師兄、六師弟三人到縣城辦事。時至中午,我們三人先到鎮上昇祥樓吃飯,一坐下來,就聽到兩個峨嵋弟子正高談擴論,其中這位受傷說道:『這些年來,「百劍門」好生囂張,走到那都會碰到上衣鏽劍的百劍弟子。』

  接著那位姓劉的弟子手指著郝大光身旁的峨嵋弟子說:『師兄說的是,方才街角那幾個「長生劍門」的弟子,胸口處鏽了三把銀劍、四把銅劍,在百劍門中只不過排到第三十四名,就自以為了不起,竟敢在大街上舞刀弄劍!』

  那郝大光道:『哼!百劍門只不過是人數眾多的烏合之眾罷了。要不是我們六大門派不屑參與百劍大會,這些微門雜派的,那有機會封王稱雄。』

  講到這裡,卻見商廣寒的臉色沉了下去。林宏道不禁嚥了一口氣,繼續講下去:「當時,我們聽到這裡,都感到十分納悶;明明是七大門派,為什麼他要說成六大門派?於是弟子便過去請教他們,何謂『六大門派』?」 

  說到這裡,卻聽郝大光插口道:「這還要問嗎?天下武林誰不知道,所謂六大門派,是指少林、武當、峨嵋、丐幫、華山、崑崙,這六大門派的武功、聲望,不是其他小派所比得上的,你們還爭什麼?」

  「住口!不得無禮。」胡正風見這個不懂事的小徒又要因言語惹禍了,趕忙喝止,卻為時已晚。但見大廳中數百道帶怒的眼光全都盯向這裡,他瞧著商廣寒乍紅還青的臉色,一時沒了主意,心裡反覆嘀咕著:「糟糕!這下子禍闖大了,若不能好好處理,可真回不了家了。」

  郝大光這番話,若純屬虛言,商廣寒也不會生氣。然而事實上,青城派能否與其餘六派並列為武林大派,江湖上的說法並不一致。雖然說青城已經建派百餘年,可是比起其他各派至少兩三百年的歷史,聲望自然略遜一籌。而在武學上,雖偶有高手出現,但其鎮派武學「殲龍劍法」,並非每一代都有人能練的出神入化。再加上以往青城派的門徒不多,直至商廣寒接任第七代掌門,才開始大舉收徒。因此,與上述六派相較,的確略顯份量不足,但對其他雜門小派而言,又儼然為一大宗派。武林中人,對青城派有好感或是有淵源者,則稱青城為「七大門派」之一;但其餘的人,多將青城派踢除在外,只承認江湖上的「六大門派」。然無論如何,一般識相的人絕不會在青城門人面前說成「六大門派」,不然輕則一番口角,重則一場惡鬥。

  這個情勢,商廣寒與幾位較年長的師叔師弟們並非不知,只是誰也不肯說出來。

  大廳上沉默了好一會,大家都在等著看掌門人打算如何處置?卻見商廣寒調勻了呼吸,緩緩的啜了一口茶,對林宏道說:「當時還講了些什麼?我要你一字不漏的說出來。」

  「是!當時弟子三人感到十分納悶,遂移座攀談。三師兄問道:『方才我們聽到兩位提及「六大門派」,不知所指的是那六個門派?』那位姓劉的笑著說:『三位看似學武之人,怎麼連六大門派都不知道?所謂「六大門派」,以少林居首,武當、峨嵋次之,再加上丐幫、華山、崑崙,合稱為武功最高,聲望最隆的六大門派。』

  弟子聽他們竟未將本派列入各大門派,十分氣憤,忍不住問道:『青城派不算嗎?』郝大光卻說:『如果硬要把青城派給安插進去,也無不可,只不過不能稱做七大門派,而得說成十一大門派,這未免太拗口了。』弟子隨即又問:『為什麼?』他說:『我師曾說,六大門派之所以被尊為六大門派,是因為在這每個門派中,隨便派出一個弟子,都可以在「百劍門」的「試劍大會」中奪魁。但青城派如果也去參加百劍大會,那多半會排在四大劍門之後。因此,若青城派也能算大門派的話,四大劍門也不能漏掉。如此一來,豈不成了十一大門派了。』說完他們還笑了起來。」

  聽到這裡,青城派弟子個個握拳透爪,義憤填膺,恨不得立刻衝過去好好教訓這幾個狂妄的峨嵋派師徒。

  林宏道續道:「弟子三人聽了這段話,都感到十分憤慨,六師弟拍桌罵道:『豈有此理,你們峨嵋派實在太過份!竟然如此辱我青城!』他們知道我們是青城派的,愣了一下,郝大光才說:『原來三位是青城弟子,方才不知,言語失禮,還請包涵。』

  「掌門師伯,他們如此當眾詆毀本派,怎能憑其三言兩語就善罷干休,如此一來,豈不讓人以為我們怕了峨嵋派?於是弟子對他們說道:『你們如此侮辱我青城派,難倒就這樣算了嗎?』那郝大光道:『不然你們要怎樣?』我說:『我們要你們收回方才的話!』他卻道:『笑話,話已出口,怎能再收。況且我們講的句句實言,又何必更改!』三師兄實在氣不過了,亮出劍來,說道:『好!既然如此,我們也只好來領教你們峨嵋劍法,讓你看看青城是否夠資格列名於七大門派。』他們也拔出劍來,並道:『比就比,誰怕誰!告訴你們,在四川境內,只要有我峨嵋,青城派永遠也別想出頭!』於是我們就打了起來。

  商廣寒轉向胡正風道:「胡正風,此事當真?」

  胡正風看著商廣寒銳利的眼神,也開始惴惴不安起來。原來郝劉二人為了怕他責罰,隱瞞部份事實,只輕描淡寫的提了一小部分。他原想雙方口角並不嚴重,只帶了幾個門下弟子前來爭一口氣,料想憑我峨嵋派的聲望與實力,青城派還不敢為難。那知兩個徒兒說了這麼多重話,眼看廳上一百多名的青城門人,個個怒形於色,此事若不能好好應對,恐難善了。訥訥的說道:「關於這個……我並不完全……清楚……」「大光、大彪,你們說,這是真的嗎?」

  兩人見師父如此疾言厲色的責問,也有點慌了。彼此對看了一眼,一個搖頭,一個點頭,接著點頭的又急忙搖頭,搖頭的又趕快點頭。胡正風大怒,拍!拍!兩人各掌了一個耳光,喝道:「到現在還想騙我!」

  二人跪下,郝大光道:「弟子不敢,弟子是有一些話漏了說,但是弟子絕沒有說過什麼「既有峨眉,何需青城」這類話。他說的也沒錯,有些話是林宏道私自加添上去,以加深掌門對他們的憎惡,減輕自己的過失。林宏道當然不容他有辨駁的餘地,遂道:「你撒謊,那天你們就是這樣講的,又何必耍賴!」

  郝大光急道:「你才亂講,我……不會騙人的,我……」林宏道插嘴說:「你連你師父都敢騙了,還有什麼謊話不敢講的?」這番話倒是抓住了郝大光的要害;那天他受了傷,衝突的情形全由師弟報告。師弟雖只是少講了一段,但也和欺騙差不了多少。他本來口才就不太好,現在更不知該如何辨駁。兩排牙齒咬的格格作響,氣的傷口都迸出了血。

  胡正風知道這個徒兒沒有騙他,然事到如今,再怎麼說也沒人相信,現在最重要的還是要大家能全身而退。計議已定,隨即說道:「在下素聞青城派商大掌門是個講理的人,本想前來弄個清楚。現在終於知道,事情的發端是由吾徒而起,怨不了別人,我想少年人比劍受傷是常有的事,讓他們受點教訓也好。今天的事,就當作是一埸誤會吧,就此告退了。」說罷,帶著眾弟子欲行離去。

  忽有一人攔在前面,正是邱廣平,兩人互瞪了一會,似為舊識。原來十幾年前邱、胡二人就有過節,兩人曾經比劍,弄的兩敗俱傷,彼此懷恨,以至今日兩人相見分外眼紅,新仇舊恨齊上心頭。邱廣平道:「胡兄,你未免太瞧不起本派吧!青城山豈能由你說來就來,想走即走?」胡正風道:「那你待如何?」邱廣平道:「你可有在背後誹謗我青城不配列入「七大門派」,甚至連「四大劍門」都不如?」  胡正風沈思了一會,答道:「這只是我醉後戲言,不宜當真。」邱廣平道:「那你是承認我青城派確是武林大派囉。」胡正風道:「是,那我們可以走了吧!」

  邱廣平道:「哈哈!只要你誠心誠意的說一句話,我們自當放你回去。」胡正風問:「什麼話?」邱廣平一字一字的說:「所謂中原武林六大門派,乃為少林、武當、青城、丐幫、華山.崑崙。」胡正風怒道:「那峨嵋呢?」邱廣平道:「峨嵋可列為第十一大門派。」胡正風道:「豈有此理,你欺人太甚,胡某雖不才,也不致於自辱本派。即使粉身碎骨,也不會再說半句。」

  邱廣平道:「既然你如此死要面子,我們也只有請幾位留下。」

  胡正風笑道:「哈哈!你們仗著人多,硬要留住我們,也不是難事。只是在下率弟子出門之前,已向敝派掌門人報告,說要專程拜訪貴派,如果超過時日未能返回,掌門可會親自前來找人,到時只怕會傷了兩派的和氣。」

  其實胡正風並未稟告掌門此行去處,因為峨嵋派掌門杜百陵生性平和,若知胡正風是去青城派找麻煩,必然不允。但這番話卻起了作用,商廣寒雖不願承認,內心卻很清楚,峨嵋派的實力,確較青城派略勝一籌。今日除非能不聲不響的將這幾人殺了,否則一旦峨嵋派大舉尋仇,青城恐怕是兇多吉少,可不宜為了一時的快意而引起無窮的後患。說道:「胡兄,邱師弟只不過跟你開個小玩笑,你又何必當真!怎又動了真怒,污指本派專善倚多欺少?」

  胡正風見商廣寒已被其言語唬住,膽氣又壯,道:「若非倚多欺少,我徒兒怎會落敗?如果一對一的比劍輸了,那是他技不如人,受傷活該!我又何必來此自討沒趣呢?」

  商廣寒轉向林宏道三人問道:「「是嗎?」林宏道見掌門嚴厲的眼光,心想:「千萬不可承認此等不光采的事,反正郝、劉二人已不被大家所信任,且兩人的傷勢尚未痊愈,難以再比劍,遂道:「掌門師伯,這兩位峨嵋弟子說話不老實,您可千萬不要信!」郝大光罵道:「你混帳!要不是你們三個聯手打我們兩人,受傷的會是你。」林宏道道:「怎麼,你們輸了不服氣,想賴嗎?我是打不過你,但三師兄的『搏熊劍法』可是將你剋的死死的。」

  郝大光又氣的全身發顫,這時卻聽到邱廣平道:「你們也無需爭論,倒底誰是誰非,只要兩邊各派人再比一次,便可分曉。」胡正風聽了倒露出笑容,他本來就是要郝大光來此爭口氣的,現可正合他意了,接口道:「甚好,我正有此意就由吾徒郝大光再試試閣下三徒弟的『搏熊劍法』吧!」

  此話一出,大廳上所有的人都訝異,商廣寒道:「郝小友右臂有傷,恐怕今日不宜使劍,我看貴派還是另擇其人吧!」胡正風道:「無妨,他的傷不礙事;何況若非由他二人比劍來分勝負,也沒有辦法分辨事情的真偽。」邱廣平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別事後又怪我青城派佔你們便宜。」胡正風道:「正是。」

  雙方議罷,將眾人退至兩旁,大廳中央只留郝大光及潘宏聲。青城門人都在在想:「潘宏聲在年輕弟子當中,也算不錯了。峨嵋派竟如此托大,派傷兵出戰,這可是他們自取其辱,怨不得人。」

  開始交鋒,情形卻大出青城派眾人的意料之外,只見郝大光以左手持劍,仍是攻勢凌厲,逼的潘宏聲處處受制。其實郝大光的武功原比潘宏聲高不了多少,右臂又受傷,本應不敵。但很明顯的,這套劍法是針對「搏熊劍法」而來的,令潘宏聲中規中矩的劍法招招被封,被逼的左襟右拙,好不狼狽。

  原來當年邱廣平與胡正風比劍時,所用的劍法正是「搏熊劍法」,那時他的「搏熊劍法」火後已足,略勝胡正風的「雲濤劍法」,重創了對方的右臂。但胡在危急中以左手劍亦反傷了邱廣平一劍,回去之後,日夜苦思,終於發現,雲濤劍法若加以部分修改,並以左手使劍,恰可制住「搏熊劍法」。他與郝大光都是天生的左撇子,左手使劍原比右手靈,只是峨嵋派的劍法全是宜右不宜左,只得跟著大家習練右手劍。後來郝大光為青城所傷,問明原委後,心生一計,遂教他練習左手版的「雲濤劍法」。而郝大光也未讓師父失望,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左手劍就使的比右手劍更流暢自然。胡正風看差不多了,便帶著他來了決恩怨。

  過了五十餘招,只聽鏘的一聲,潘宏聲長劍落地,右臂劃上一道長長的刀口。胡正風朗聲道:「小徒年幼,出手不知輕重,還請商大掌門見諒。不過也幸虧那一劍,刺出了誰是誰非,孰強孰弱。既然勝負己分,我們也不再逗留,可以走了吧。」卻聽邱廣平道:「這算什麼比劍,我敢打賭,一個月後,我帶徒兒上門挑戰,必可勝你峨嵋派的『雲濤劍法』。」

  胡正風想:「這也不無可能,『雲濤劍法』在峨嵋派不算是頂尖的武功,我既能破解『搏熊劍法』,商、邱二人也可想出破解雲濤劍法的怪招,如此一來,豈不永無寧日。」遂道:「那你要如何才會心服?」邱廣平道:「不是我不服氣,只是兩個四川最大的門派砌磋武功,隨意各派一各弟子試招,就依此來評定兩派武藝之高低,未免太過草率。」胡正風道:「照你這麼說,是否要每一個弟子都來比比看嗎?」

  邱廣平道:「那倒不必,在下倒有一法,應該相當公平。」用手指著後面的門下弟子說道:「這幾個都是我邱某的徒弟,可在你我弟子中各挑兩名,再比兩場,以三戰兩勝者為贏,先前一場,就算是我輸;餘下兩埸,你們只要再贏一場,便可離開。」

  胡正風道:「那要如何挑選?」邱廣平道:「第一場,你可挑你最得意的弟子與我的首徒比試;第二場則反過來由我來挑選你門下弟子,而我方代表由你指派。」胡正風道:「很合理,不知商掌門的意見如何?若我們勝了,是否真的可以走了?」他方才一時大意,未要求青城掌門允諾勝了即可離開,以至還得加賽兩場,這次卻也不肯再吃虧了。

商廣寒道:「當然!胡兄也不必太在意,邱師弟不過是想了解一下,青城的武功是否正如你們所說如此的一文不值!」

  雙方商議完,各派一名弟子出場,胡正風這邊是由其大弟子顧少白代表比試,而邱廣平自然派出魏宏風了。

  雙方站定後,只見白光一閃,顧少白長劍出鞘,猶如狂風巨浪般的猛擊魏宏風四週,聲勢驚人,正是峨嵋派著名的「出雲劍法」。瞧他舞劍的氣勢與勁道,顯然已得此劍法「強、狠、快」的要訣。顧少白是峨嵋派年青一輩弟子中出類拔萃的人物,與另兩名優秀弟子並稱峨眉三少,胡正風敢如此爽快的答應這第二場比試,就是因為對這愛徒有信心,認為青城派宏字輩的門徒中,不可能有人比他強。

然而卻見魏宏風好整以暇的以搏熊劍一一架回,這「搏熊劍法」在他手上,威力竟比潘宏聲強了數倍。對手快似閃電的一刺,他也疾如流星的一封;敵方挾風帶勁的一掃,他則沈重堅穩的一擋。任憑顧少白如狂風暴雨般的在其四方遊走急攻,他卻只在原地踏圈,化解了對方每一招攻勢。他絕不是在風雨中漂搖的破船,而是一座高山,始終屹立不搖,遮擋了暴雨狂風。約莫過了七八十招,魏宏風突然往前躍出,劍尖直抵對方咽喉,正是「襲豹劍法」的一招──「飛豹穿喉」。

  胡正風動也不動的注視著魏宏風,實在不敢相信青城派有這麼傑出的弟子,竟能擊敗他悉心調教的大弟子,而且輸的一點也不冤枉。只聽邱廣平道:「胡兄,今日你總算見識到青城武學了吧!」接著手指胡身旁的一名幼童道:「這位小兄弟看似機伶的很,想必學武必定神速,我想請他代表貴派比試第三場。」

  這小孩叫胡大朝,只有八歲,是胡正風的幼子,平日十分寵愛,他聽說父親要帶師兄們到青城派找人比武,玩心大動,硬吵著要跟來,胡正風一時拗不過,只得帶來,不料卻被對方看上。瞧瞧邱廣平的幾個門徒,即使最小的也比自己兒子高了半個頭,不知練了幾年功夫。他早料到對方想挑定這孩子比第三場,只沒料到顧少白會輸。只怪當初答應的太爽快。

  正自懊惱之際,恰見門口進來一灰衣少年,向邱廣平行禮後入列,胡正風大喜,指著這少年道:「貴派果是人才濟濟;連這位身兼各大門派武學的少年高手也在貴派學藝,當真是臥虎藏龍啊!」邱廣平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胡正風道:「這是你們的家務事,待會你自己去問吧!我現在就要挑他比劍。」又對那少年道:「你現在應該叫古宏劍吧,恭禧你又轉投明師,想必武功又大進了,哈哈!」

  那少年正是古宏劍,他沐浴更衣後立即奔來,卻看到了以前的師父和師兄弟,一進門就飽受嘰嘲,窘的滿臉通紅。

  他在胡正風門下學藝也將近有一年了,這時再相見,習慣性的叫了一聲「師父!」胡正風喝道:「住口!你別忘了,你已被逐出門牆,不准再用以前的稱呼。」

  聽胡正風的語氣,顯然古宏劍在進入青城之前,已經入過包括峨嵋派在內的好幾個門派,這使得大廳內所有的青城門人都覺的臉上無光,心想:「這傢伙原來是被峨嵋派踢了出來,才入我青城。」邱廣平更是惱火,本想立刻處置,但顧慮到待會比劍的勝負,暫且按下怒火,對著古宏劍說道:「你得跟那位峨嵋派的小兄弟比劍。記住!不管用什麼方法,只准勝,不准敗!」

  古宏劍才剛進入大廳,還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就被要求和人比劍,雖滿心迷惑,卻也不敢多問。只得硬著頭皮走到場中,前面站著一個小孩,對他列齒一笑,道:「古錐哥,我們又要玩相殺的遊戲了,真好!」古宏劍笑著點頭,「古錐哥」是胡大朝替他取的綽號,全峨嵋派也只有他才這麼叫的。回想起以前在峨嵋派的時候,常抱著他四處玩要,兩人也常用樹枝玩「相殺」的遊戲,那時胡大朝還沒開始正式學劍,古宏劍為了讓他高興,總是假裝打輸。那時古劍也常被胡正風責罰,他多會幫忙求情。環顧四週,青城派所有的人都注著自己,這次「相殺」是玩真的,絕對不能讓。

  胡大朝率先出劍,被古宏劍架開,你來我往,但見二人劍法均散漫無章,毫無力道;矮小的胡大朝東鑽西竄的不時尋找空隙劈刺,而古宏劍則小心的擋架,見他跳躍靈活,深怕自己使劍無法收發自如,會傷了他,只得全心守禦,這樣一來,倒使胡大朝也難以取勝。比試沈悶而不精采,卻是關鍵的一戰,眾人仍緊張的注視著場中,眼看著雙方都一再錯失得勝的機會,感到焦慮與惋惜,恨不得親自下場,早點結束比試。

  邱廣平實在看不下了,道:「古宏劍,使劍用力一點,加把勁,趕快結束!」「刺過去呀!你怕什麼?」「唉!你怎麼那笨!」不斷的言語相激,要他速戰速決,只聽的古宏劍益加心慌意亂,險些中劍,邱廣平更怒,罵道:「這場還輸,不要叫我師父!」古宏劍聽了,更是緊張的六神無主。慌亂中胡大朝卻也露出了一個嚴重的破綻,古宏劍把心一橫,挺劍疾刺,胡大朝劍勢用盡,全無退路,眼看就要傷在劍下,危急中叫了一聲「古錐哥」!古宏劍心中一震,硬生生的倒轉手腕,這原是「逐鹿劍法」的一招「迴風驚鹿」,本來他宏劍怎麼練都不成,這次倒是使得十足像,只是時機大大的不對。如果使的是「指鹿點馬」,不但不會傷人,也可以取勝了。這時只覺得胸口一涼,已被劃了一道。

  眼角一瞟,卻見大廳上一百多名青城門人正盯著自己看,個個眼神似乎都充滿了鄙夷與憤怒,古宏劍既羞且愧,也不敢直視師父,黯然退場。

  胡正風見己方獲勝,得意揚揚,順口嘲諷了幾句,率眾弟子揚長而去,青城眾人個個垂頭喪氣,無心攔阻,任由他們離開。

  待他們走遠,商廣寒道:「邱廣平,請你四個欺騙師門的徒弟過來,現在該是我匡正門風的時候了。」

  邱廣平臉脹的通紅,瞪著四人,罵道:「真的要我請你們嗎?還不快去跪!」四人聞言,惶恐的走到掌門面前,恭敬的跪下。

  商廣寒先對林宏道三人道:「你們三人聯手對付峨嵋派兩個弟子之事,為何不敢承認?」三人面面相覷,你看我,我看你,最後還是林宏道回話:「啟稟掌門師伯,弟子知道以多勝少並不光采,怕峨嵋派會笑話本派,所以不肯承認。」商廣寒道:「哼!我看是為了你們自己的面子吧!」林宏道忙道:「是,掌門師伯說的極是,弟子一時糊塗,欺騙了師長,罪該萬死,請掌門處置。」潘宏聲和郭宏宇見他認罪,也急忙瞌頭認錯。

  商廣寒道:「唸在你們是為了本派聲譽才跟峨嵋派起了衝突,我從輕發落,只罰你們午掃半年,退下吧!」三人面露喜色;所謂午掃,只不過在午休時間打掃環境,比起面壁、苦役等處罰,算是極輕了。

  接著商廣寒對古宏劍道:「古宏劍,你倒底在那幾個門派待過?從頭道來。」古宏劍垂首道:「弟子從七歲開始,就由父親或爺爺帶領著四處拜師,首先是在少林派學藝,後來又到過武當、丐幫、華山、峨嵋及崑崙六派,有的待了一年多才離開,短一點也有幾個月或半年就走的。離開時,都有得到掌門人的允許,可以脫離該派。」

  按照江湖規矩,各派中若有成名弟子犯了嚴重過錯而被逐出師門,必然會告知各派,但若為默默無名的弟子脫派,只需掌門人一句話即可,所以古宏劍雖進出各大門派多次,卻也沒什麼人知曉。

  商廣寒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紀,竟已歷經七大門派。說!你到底有什麼陰謀?」

  古宏劍低頭搓手,遲疑了一會,低聲的道:「是他們趕我走的……」「什麼?」「是他們趕我走的。」「什麼?你說大聲一點!」邱廣平突然向他踹了一腳,罵道:「掌門叫你大聲一點,聽不懂嗎?講話像蚊子一樣小聲,看了就討厭!」古宏劍撲倒在地,趕緊爬起來,喘了幾口氣,大聲道:「我說……是他們要我走的,他們……他們嫌我太笨,怎麼教都不會,說我……不適合練武,將我逐出師門。」

  商廣寒問道:「那你為何不死心?」古宏劍道:「弟子早就不想練了,但……爺爺跟父親不肯放棄,拖著我一家一家的拜師入門。」商廣寒道:「你是何方人氏?」古宏劍答:「弟子世居四川,成都人。」「哼!七大門派中,青城離家最近,你卻偏等到其他六派都不要你了,才想要來這裡;你們祖孫三人當真如此瞧不起青城派?」說到這裡,商廣寒的語氣已經愈來愈嚴峻。

  「我……我……」古宏劍不知該如何回答;父祖的確是按著一般江湖中對各大門派不成文的排行,帶著他拔山涉水,不辭勞苦的拜師學藝。他們認為自己的子孫若能進最好的門派,學得最強的武功,跑的再遠,也是值得。否則若以地緣來考量,第一個就該到青城派。他不敢直認,也不善編謊,因此吶吶的說不出口。

  商廣寒不悅,道:「既然你們祖孫三代如此評價本派,我也不能再留你。馬上傳書給你父親,請他接你回去,另投明師吧!」

  這下子古宏劍著實慌了,趕緊磕頭道:「不要!請不要再趕我出去!我爹曾說,若再學不成青城劍法,不要回去見他,弟子習藝無成,也實在沒臉回家。請掌門師伯開恩,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更加努力!」古宏劍不斷的哀求,商廣寒始終冷漠的搖頭。

  此刻卻聽到左首一位老者道:「掌門人,這少年所犯的過錯,應該還不至於被逐吧。」這老者叫貝遠遙年約六旬,是商廣寒的師叔,他說了話,商廣寒不能不答,道:「師叔,我之所以如此,也是不得已的。這小子犯了三大過失,若不將其逐出本派,日後如何還有威信治理青城派?」

  「那三大過失?」

  「第一,他世居四川成都,離此不過百餘里,卻捨近求遠的至外地拜師,顯然藐視本派。第二,隱瞞其曾在其他門派學藝的事實,欺騙師門。再者,今日比劍,竟輸給了一黃口小孩,大敗本派聲譽。這種門徒,不要也罷。」 

貝遠遙道:「要到那裡學藝,是他長輩的意思,與他無關,而世人皆有望子成龍之心,武林中人拜師學藝,首先想到少林、武當,也是很自然的事,掌門人不必放在心上,若有一天,我青城武學真能超越各大門派,自會有人不遠千里而來的求你收錄。第二點,你說他欺騙師門,若真如此,憑這一點就可將他逐去,但你們有誰問過他以前有沒有拜過師呢?」商、邱二人都搖頭,因為古宏劍是四川人,到青城學劍是天經地義的事,又見他進步緩慢,毫無基礎,是以始終未曾起疑。

  貝遠遙續道:「所以,要說有錯,充其量只不過是沒有主動報告罷了。說句老實話,換作是我,也是不敢說的。」此時,大廳內人人也都在想:「被各大門派踢出門牆,這種不光采的事,誰也不會自己講出來。」

  貝遠遙接著又說:「至於第三件錯誤,就更難成立了。凡是比武,必有輸贏,如果輸了就要被逐出師門,那我青城派還能剩下幾個人?也許他悟性不高,練武進境不如常人,但有教無類,既已入我門派,就當不分賢愚良劣的加以教導,而不應為了資質不足將他逐出。」

  雖然貴為一派掌門,商廣寒卻不能不理會這位師叔的意見,因為貝遠遙不論是武功聲望,都遠較自己為高,當年要不是他執意謙讓,這掌門人的位置說什麼也輪不到自己,只得暫且放過,日後再找機會除此禍害。對著古宏劍道:「既然師叔替你說情,這次我就暫不追究。我也不敢奢望你日後你能光大青城,將功贖罪,只盼你不要再丟本派的臉就好了。」

  古宏劍重獲生機,向商廣寒及貝遠遙磕了幾個響頭,方才退下。

  商廣寒對眾門人道:「今日之事,你們也都看見了,我想,若要振興本派,非得大刀闊斧的改革不可。我心中早有腹案,本想待下個月大校後再宣布;但看了今天你們的表現,使我覺的此事不宜再延。」他環顧全場,再緩緩的道:「你們聽好,本派年度大校,我決定在明天提前舉行,到時候,每位宏字輩的弟子都要下場比試,我和諸位師弟都將仔細觀察各人的武功進境,以作為重新分配師門的依據。」

  邱廣平問道:「請問掌門,何謂重新分配,又該如何分配?」

  商廣寒道:「所謂重新分配,仍為九門;定名為『天龍』、『地虎』、『雄獅』、『巨象』、『飛鷹』、『花豹』、『黑熊』、『白狼』、『彩鹿』。弟子之中,凡武功進步神速,潛力雄厚者,屬『天龍門』、由第一教席負責指導武功,次之者分配到『地虎門』,拜第二教席為師,餘下依此類推。以後每年仍需大校一次,再依此結果重派各門;故即使今年列為前幾個支派的弟子,若學武荒怠,而為後面的弟子追上,將往下降級,由表現佳者遞補。」

  邱廣平道:「此法甚妙,如此一來,在下層的弟子,為了往上爬,會拼命的苦練。而在上的弟子,為了保持優勢,更不敢有須臾的懈怠。如此一來,大家都努力的練劍,不出幾年,本派的武學,必能稱雄於江湖。」

  商廣寒道:「邱師弟,你教徒一向認真,這『天龍教席』非你莫屬,只是風兒進步太快,已不是你能教的了。大校後,就由我本人來專心哉培吧!至於你教學有功,我本想開始傳授你『殲龍劍法』,但因今日你這幾個徒兒表現不佳,且你初任『天龍教席』宜先瞭解若干新弟子的武功長短,故授劍之事暫且擱下,我估計不出半年,風兒就可以開始練『殲龍劍法』,你們倆再一起練也不遲。」

  眾門人均極欽羨,這『殲龍劍法』,目前全青城只有兩套半,一套是掌門商廣寒,一套是貝遠遙,另兩位遠字輩的師叔,其中陳遠才還沒練全,只能算半套,還一位宋遠明天份不足,所以始終都沒讓他學。現在此二人得以在近期內開始涉獵「殲龍劍法」,顯然武功成就已獲掌門人肯定,尤其魏宏風更是難能可貴,才十五、六歲就有如此功力,是創派以來的從所未有。

  兩人趕忙向掌門道謝,邱廣平等了多年,心願即將達成,心中雀喜,但歡喜之中,卻也有些許的遺憾,「要不是這幾個不肖門徒,我又何必再等這半年?」

  商廣寒環視著大廳,幾個師弟相繼的發言,都道是掌門人的高招妙策,這種重新分配後的傳武方式,日後必可大興本派。但此時貝遠遙又有了意見,說道:「掌門人,我覺的這種分級受教的方式是弊多於利,有教無類,我們不該依各人的聰明才智來區分受教等級。這樣一來,在上段的弟子,不免心高氣傲;在下級的弟子更會自卑自怨,心有不平。」

  陳遠全卻道:「貝師兄,我倒覺得掌門人如此作法並無不妥,也只有將資質相近的弟子集中受教,方能做到因材施教,你想想看,各位師姪門下均有十幾名弟子,個個天賦不同,有的已經快要把『搏熊劍法』學成,卻有人還在摸索『逐鹿劍法』。你說,這要怎樣教呢?」

  貝遠遙道:「區分等級,徒增競爭的壓力,容易使同門者彼此猜忌,不同門者相互排斥,驕者益驕,卑者愈卑,時日良久,個人品德必受影響。我始終認為德重於武,武功再高,如果心術不夠端正,氣度不夠恢宏,那又有何用?二十年前那個人的事,希望掌門人不要忘記。」他一提起往事,廣字輩以上的眾人,俱都黯然。想起了這位武功極高的當代高手,在青城練得一身武藝,只因個性過於激烈,因故脫離青城派,且不再以青城武功揚世,使青城派未榮反辱,因此前任掌門人下令日後不得再提及此人姓名,所以宏字輩的弟子大多不知,這位鼎鼎大名的人也曾在青城學藝。

  「貝遠遙,我看你是書唸的太多,唸痴了吧!這種分級教學與品德有何關係,當年就是像現在這種龍蛇混雜的教,還不是教出那個叛徒?」發話的人身材瘦小,目光如電,與貝遠遙同輩份,叫宋遠明。

  貝遠遙道:「此人之所以叛離本派,並非其本性使然,而是因為他在少年時受到了師長的偏心對待,同門的歧視嘲諷,積怨良久,才造成其偏激的個性。如今我們依照才智武功的高低重組,使得各門弟子在大環境下就已飽受不平之待遇,日後傳藝更難公正無私,終究會讓人心生怨懟。」

  宋遠明卻道:「貝師兄,掌門人為了昌旺本派,也是用心良苦,你又何必為了一個以往的特例,而非要反對不可。雖然你輩份高,但畢竟不是掌門人啊!」

  貝遠遙心想:「他說的不錯,自己雖忝為師叔,但掌門人終究才是一門之首,實不宜過份干涉他的決定,且見他似已籌劃良久,再多說也是無用。」便道:「如果掌門師姪堅持如此,我希望本派弟子能抽空研讀四書五經之類的聖賢之書,以化育其暴戾之氣,明白是非善惡。」

  商廣寒思慮了一會,道:「師叔所言甚是,今後本派弟子每日清晨均需早讀,背誦一段古文,要把課文背完才可用膳練武。如此一來,不出幾年,本派弟子將各各文武全才,德業兼備了。」

  這麼一來,商廣寒的幾個師弟都大為緊張,除了其中一兩位曾經唸過短暫的私塾,其餘都是不識字的鄉野武人,而今年歲已不小,記性退化,如何能跟年輕人一樣的背誦經書。其中一名師弟彭廣清問道:「請教掌門人,我們九個廣字輩的師弟應該不算在內吧!」

  商廣寒道:「當然要學,你們若是不懂,要如何督促門下弟子?」

  彭廣清道:「可是……現在才開始,好像……太遲了。」

  貝遠遙道:「活到老學到老,現在開始學文,一點也不晚。我可利用晚上教各位師姪認字讀文,你們無須熟記課文,但要瞭解每一個字的形、音、義,才能在次日考察弟子的進度。」

  難得掌門與貝師叔兩人意見相同,廣字輩的眾人雖萬分不願,但也無可奈何,心中無不暗罵貝遠遙多管閒事,因每夜晚飯後,正是他們飲酒作樂的大好時光,今後卻得聽這老書虫講什麼聖人之言、大學之道的,真是無妄之災!

  商廣寒接著再與眾人商議大校及分級的各種細節,計議妥當後,按例請師叔先行,才散退眾徒。正當大家魚貫走出大廳時,卻聽見一串劈拍聲響,連珠不絕,回頭一看,只見跪在地上的古宏劍,兩邊臉頰已被打的血腫,又聽有人喝道:「住手!」

  邱廣平見師叔奔來,趕忙再施兩掌才停,貝遠遙出掌逼退了他,罵道:「你想把他打死嗎?」轉身問古宏劍:「有沒有怎樣?」  但見古宏劍如泥塑木雕的跪著,兩行清淚緩緩的流過紅腫的臉頰,對師叔公的話沒有反應。

他雙耳嗡嗡作響,什麼聲音都聽不到!

 

  翌日,青城大校,由眾弟子捉對比試,一連五天,終於分出了全部的排名,商廣寒將他們依個人資質及習武進度而重分師門。邱廣平最為得意了,原來的弟子,除了魏宏風拔得頭籌之外,其餘亦多擠進前三門,因而順理成章的派至天龍門,實至名歸的成為青城派第一教席,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出了一個不長進的劣徒古宏劍,落到最末一級──彩鹿門。

  彩鹿門的師父叫馮廣詮,平日極為慵懶頹散,酷好杯中物,教徒亦馬虎隨便,他原本只收九個徒弟,倒有六個進了彩鹿門,自然當仁不讓的成為彩鹿門的教席。以人數而言,彩鹿門無疑是青城派最大的支門,因為前面八個支門在精不在多,各取了八到十名弟子,最後挑剩下來的三十幾名弟子便通通集中到這裡來。

  這三十幾個彩鹿門弟子見師門已將他們放棄,不免開始自暴自棄,學武也不再勤奮。雖然當中仍有少數還想力爭上游,希望來年大校能有好的表現而調往較前的支門,但無奈於師父教的懶散,加上彩鹿門的公差勤務繁重,因此習武的成效大打折扣,久而久之,也逐漸受到他人的影響而隨波逐流。

  這些弟子,個個同病相連,開始成黨結派的,感請倒也和睦,但對古宏劍卻是例外,只因大家認為今天會如此重新分派支門,全是因他而起。且大部的人認為自己今天之所以技不如人,主要的原因還是在於以前的師父教的不好,而他卻是第一教席的子,又曾在各大門派學藝,結果竟比自己還爛,因此除了責怨之外,對他還有一點鄙夷之心。

  沒有人願意與他為友,古宏劍更顯孤伶。自從上次被邱廣平打過之後,他的耳朵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響,偶而有人對他指指點點,冷嘲熱諷的,反正也聽不到人家說什麼,他不再理會,佯裝不懂。久而久之,大家也就失去了嘲弄他的興致。

  過了沒多久,果真開始學文,每到清晨,山上就充滿了讀書的聲音,沖淡了些許陽剛之氣。

  關於唸書,古宏劍倒是有點基礎,他幼時也曾唸過兩年的私塾,文章雖己忘的差不多了,字卻還記得不少。可惜似乎少了一根筋,說什麼也難把一篇文章完整的背下來,東丟一句,西漏一字的,眼巴巴的看著師兄弟們一個個的背完離去。

  馮廣詮對這種門生也懶得加以打罵,只是規定,凡半個時辰未能背完一段論語者,早飯禁食;若延至一個時辰未熟,連中餐也不准吃。這可苦了古宏劍,每天總是飢腸轆轆,難得吃到一次午飯,好不容易等到了晚餐,囫圇吞棗的扒了兩碗,待要再添,卻見眾人的眼光都瞪向這裡,便不敢再加了。正值荒年,那來這麼多糧食!

  某日午休,正餓的荒,肚子空的咕嚕作響,怎麼也無法入睡,只得獨自到林間覓食;採了幾顆不知名的果子,正要開口咬下,肩膀卻被拍了一下。迴身一看,是個矮小的少年,他指著野果搖頭,似乎示意這野果不能吃,並將野果搶去丟下山谷,拉著古宏劍的手,帶到一個小山洞前,彎腰從洞裡取出一支兔腿,遞了過來。

  古宏劍握著兔腿,還有點微燙,顯然才剛烤過沒多久,實在餓極,不再客套,道了聲「謝謝!」便開始猛咬狂啃起來,只覺得天下美味莫過於此。

  兩人席地而坐,那少年撿根樹枝在地上寫字:「我叫徐宏鈱。」古宏劍點頭,這人倒是識得,亦是彩鹿門的弟子,在彩鹿門這一個多月來的朝夕相處,三十七名弟子也個個眼熟,只是自從失聰之後,聽不見各人的名字,因此眾師兄弟,大多只識其人,而不知其名。眼前這個傢伙,容貌猥祟,平常總是獨來獨往,不太受人注目,又從不跟著別人一道起哄整自己,因此始終對之印象不深。

  古宏劍也在地上寫了自己的姓名,他隨即寫「已知」,古宏劍苦笑,我的大名早已傳遍青城,自我介紹,實為多餘;徐宏鈱又寫道:「以後餓了就來,一起烤肉吃。」古宏劍問:「這些肉是從那兒弄來的?」徐宏鈱寫道:「我在後山作了幾個陷井,兩天收一次,明天我帶你去看。去年我還捕過一隻山豬,費了好大的勁才抬上來,結果吃不到一半就臭掉了。今後可好,有你來幫我捕獸吃肉,就不會這麼麻煩了。」

  顯然他已把自己當作好朋友,古宏劍頗為感動,遲疑了一會,問道:「你為什麼要幫我?」

  他笑了一笑,寫道:「你跟我一樣笨,一樣被人瞧不起,我們是    相惜。」這「惺惺相惜」的「惺」字他還沒學過,只得以腳板抹去,改成「同病相憐」,才剛寫完,靈光再現,又添了幾個字「猴子惜猴子」,原來他把「惺」字誤認為「猩」字,又一時想不起來該怎麼寫,於是找個相近的字眼代替,對於自己的急智,倒是頗為得意。

  古宏劍不禁苦笑,感慨良多;徐宏鈱又寫道:「跟你開玩笑,不要介意。」古宏劍卻道:「我的確很笨。」

  徐宏鈱寫道:「其實我也好不到那裡,逐鹿劍法練了快一年才會,師父說我是『開天闢地第一人』。」古宏劍看著地上的字,覺得這少年也真有趣,連這種事也能拿來開玩笑。真希望自己也能如此看得開,遂道:「你還不如我呢?到了現在還不會。」

  徐宏鈱點頭稱是,寫道:「有理,看來我這個第一人碰到了你,又矮了一截。可是我很喜歡這個稱號,不能讓給你,應該幫你另封一個頭銜。」把頭晃了幾圈,突然拍手叫好,趕緊將其他字跡抹去,在地上寫了七個大字──空前絕後無敵手。

  古宏劍看著地上斗大的字,不禁莞爾,似不太服氣的說道:「這可不一定。俗語說:『強中自有強中手』,你本來自認是第一笨人,遇到了我,還不是得甘拜下風。你說我空前的笨倒是錯不了,可是怎知以後不會出現比我還蠢的人?」

  徐宏鈱笑著寫道:「世上當然有比你還呆的傢伙,只是青城派收了我這個『第一人』之後,又不慎收了你這個『無敵手』,所受到的教訓可真不小。想必今後收徒,必定睜大眼睛,嚴格挑選,凡資質如你我者,那管他是皇親國戚或家財萬貫,也決計不收,免得墮了本派名聲。」寫完,兩人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彼此自嘲一番後,反而覺得胸中的悶氣,消去不少。

  徐宏鈱忽然握著他的手,寫道:「我想,做人再倒楣,也要比做一頭牛或一隻豬好,其實還是有很多快樂的事可做,不必老想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古宏劍看了一會,總是茫然,從他懂事開始,老覺得苦澀的時候總是遠多於快樂。

  徐宏鈱又寫道:「你我一見如故,正是猴子惜猴子,狗熊疼狗熊。不如來效法桃園結義,結為異姓兄弟,如何?」古宏劍有點驚呀,本以為大家都唾棄他的,如今竟有人願意結交,大為感動,不加思索便答應了。兩人雖只相處片刻,但正因同病相憐,彼此之間產生親近之感,只覺得在青城百餘名師兄弟中,只有對方才是朋友。

  兩人隨即撮土為香,徐宏鈱取出洞內兔肉,面對山洞,正當要拜,徐宏鈱在地上寫道:「你幾歲?」古宏劍答:「十五。」他又寫道:「幾月?」古宏劍道:「四月。」他遂寫著:「大我半年,你當大哥。」古宏劍卻道:「你是師兄,入門比我早,應該由你來當大哥才對。」

  徐宏鈱又寫道:「你入少林比我進青城還早。」古宏劍苦笑,道:「可是你的武功比我高!」徐宏鈱卻寫:「我們是比笨的,比爛的,你的『無敵手』比我的『第一人』還高明。」

  兩人初次相識,就為此推讓不休,誰也不肯佔對方便宜,最後兩人協議,不分大小,彼此互稱兄弟,仍是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二人依此舉行簡單的儀式,徐宏鈱倒是頗有急智,不多時便擬了一遍又臭又長的稿,他先寫在地上,再與古宏劍一句一句的誦讀──:「我,徐宏鈱(古宏劍),於丁巳年二月初七午時,於青城山上與古宏劍(徐宏鈱)結拜為異姓兄弟,以天地為証,太上老君、關聖帝君、瑤池金母、濟公師尊等諸神為媒,今後必當相互扶持,彼此幫助,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來日共闖江湖,掃盪群魔,稱霸武林,永不二心。」

  交拜交完了兩人互道身世。古宏劍乃成都人氏,原名古劍,父祖為小地主,薄有祖產,歷代練武,在江湖上雖無大名,卻也勉強在百劍門中佔了一席,因後繼子孫始終無法突破其家傳劍法的限制,在競爭日益激烈的百劍大賽中,名次一代不如一代;為了保住席位,祖父與父親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古劍身上。七歲未滿就帶著他四處拜師,盼他不負所望,練成驚人技藝。

  徐宏鈱本來叫徐自鈱,本家在離青城山不遠的灌縣鄉下,九歲時父母死於一場瘟疫,先在縣城當了兩年的乞丐才被馮廣詮帶入青城。他對習武沒有興趣,但在青城至少天天有飯吃,於是勉為其難的待了下來。由於當過了兩年的乞丐,終日在市井中廝混,接觸了不少市井俚語,說書唱戲,往往出口成章,語多珠璣,與之交談,頗能消愁。兩人一個口述,一個筆談,聊了良久,直到廟堂鐘聲響起,方才回去。

  自此以後,古宏劍過的日子大有改善,至少不再空虛消沈。除了陪他說話解悶外,徐宏鈱會的把戲還真不少,什麼雜要童玩,馴獸鬥蟲,樣樣精通。此外,他對於混水摸魚倒是頗有心得,卻偏偏在師父面前吃得開。因為馮廣詮有個把柄在他手上,這個把柄,說來好笑,原來徐宏鈱是他的親外甥,他很怕外人知道他有一個如此愚劣的親戚,一直囑附徐宏鈱不得對他人抖露這層關係。

  所以徐宏鈱若未犯下大錯,他也不會隨意責罰,任其胡混,此恩澤及古宏劍。由於混名昭彰,徐宏鈱開始被人改稱為「徐混鈱」,而他欣然接受,並將好友也拖下水,叫他「古混劍」,從此青城派的宏字輩又多了一個旁支──混字輩。久而久之,古混劍學武之心漸去,而混水摸魚之功漸精,不負此名,只是每當午夜夢迴時,想起了家人,不禁惴惴。

  每天的早讀即是一例,徐宏鈱教他只需牢記每句的字數即可,在師父面前背誦經文時,若有遺忘,隨意找些怪字搪塞即可。因為馮廣詮不識字,平時又只顧喝酒閒盪,無心參究學問,往往聽了一夜的古文,隔天卻忘了十之八九。故在考對弟子背誦的正誤時,便以算術的方式驗証,學生一句一句的背誦課文,其中若有增減者,一律踢退。但若字數吻合,就是用古文罵他的祖宗八代,他也未必知曉。還好徐混鈱與他血緣相近,尚不致如此。

  這段期間,古宏劍也並非一無所成,徐宏鈱教了他讀唇術,這是他跟一個啞巴乞丐學來的。剛開始必須一個一個的慢慢咬字,才能懂得幾分,然而循序漸進,用心体會後,倒是頗有進展,一個月後,對一般人的談話,已能猜著八九分了。如此好處倒是不少,旁人說話,他想了解就看著對方說話,不願知道的話就裝聾作啞。除了徐宏鈱,別人並不知道他會讀唇語,嘰笑嘲諷的話就說不出口。

不過還是有些好事者喜歡惡作劇,譬如在他晾曬的衣服上畫一頭豬;或趁他熟睡時,在下巴寫個「木」字,一張口就成了「呆」字;要不然就在他耳朵上方寫個「龍」字,加上耳朵成了「聾」字。醒來發現時,他也不生氣,也不跟睡在隔壁房間的徐宏鈱講,自己默默的到溪邊洗去。

  到了冬天,青城弟子已將詩經擇要背完,開始研習論語,這對古徐二人倒有些不妙。因為論語比較淺白,且馮廣詮數了半年的字,不知不覺中也認識了幾個字,倒不太容易矇混過去了,徐混鈱還好,憑實力仍可背誦出來;古混劍可就慘了,又得恢復吃一頓餓兩頓的日子,可是到了冬天,野獸極少,往往整個月也難以補到一隻松鼠。

  某日中午,古宏劍仍照例的前往山洞,他已六天沒吃早午餐了,饑火燒腸,只盼徐宏鈱能夠採到什麼山果來解解腹的。還沒走到山洞,卻聞到一陣肉香,喜出望外,立時精神大振,快步奔到洞旁,只見徐宏鈱正烤著香噴噴的叫化雞,讚道:「兄弟,你真行,這種天氣還有本事抓到山雞。」徐宏鈱道:「嘿嘿!誰叫它不長眼睛,自己掉到我的陷阱裡。」

  沒多久烤好了雞,徐宏鈱撕下一隻雞腿,遞給了古宏劍,說道:「兄弟,大寒天的,我們不可能每次都這麼走運抓到鳥獸,這次必須省吃儉用。」說著便把雞給包起來,自己卻沒取半塊肉。古宏劍問道:「你怎麼不吃?」

  徐宏鈱道:「我剛用過飯,還不餓。」古宏劍知道彩鹿門的糧食一向不太夠,平常不可能吃得飽,硬要他也吃一點,徐宏鈱拗不過,只好折了一段雞爪來啃。

  一隻雞,再怎麼省著用,也撐不了太久,不到半個月,整隻雞被兩人啃的連骨頭都快沒了,仍不見有任何獵物上勾。還好古宏劍並未因此而斷糧,徐宏鈱總會變出一些東西來填他的肚子,像米糕、饅頭或是一隻雞翅膀等。古宏劍每次問他來源,他總是支支唔唔的說是外面朋友送的。古宏劍私下起疑,心想:「他除了我,那還有什麼朋友。」看著他怪異的臉色,突然想到──莫非是貝師姐託他送來?想到此節,臉上一紅,再也不敢多問。

  如此又過了十幾天,某日,兩人吃完了年糕,立時腹痛如絞,頻頻入廁,這瀉藥下的極重,徐宏鈱吃的不多,卻也難逃此劫,二人折騰了一晚,仍未見好轉。聽說貝師叔祖略通醫術,房裡藏有許多藥丸,但要親自去讓他把脈才肯給藥止洩。徐宏鈱聽了臉色大變,但惡疾纏身,只得硬著頭皮攙著古宏劍討藥去。見了貝遠遙,徐宏鈱立刻跪了下來,道:「師叔公,我下次不敢了!這是我一個人幹的,不關古宏劍的事。」

  貝遠遙笑道:「你這小子倒挺機靈,只可惜專學一些偷雞摸狗的勾當。你說,到底偷了山腳下的張家多少東西?」

  古宏劍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那些東西都是偷來的。

  徐宏鈱答道:「弟子知道自己犯了錯,但我只偷過一隻雞。」

  貝遠遙道:「那隻雞老早祭到你們的五臟廟裡去了,怎麼到現在才拉肚子啊?」

  徐宏鈱卻沈默不語。貝遠遙又道:「怎麼不說話?一時想不出該怎麼編謊嗎?」

  徐宏鈱仰頭說道:「師叔公,我知道騙不了您,也不敢欺瞞您。但我實在不方便再說下去了,您就當作是我偷的吧!但阿劍真的不知道,請不要處罰他!」

  古宏劍面對著貝遠遙,卻沒法看見徐宏鈱說話,不知道說些什麼,看樣子似在求情,也跟著跪下道:「師叔公,他之所以這樣,為的是不讓我挨餓,請你原諒他吧!」

  貝遠遙奇道:「咦!你不是聾了?」古宏劍仰首答道:「弟子的確聽不見了,是阿鈱教我讀唇術。」貝遠遙點頭稱許,又問:「那你為何天天餓肚子?」古宏劍道:「是因為弟子記性不好,文章老背不下來,師父罰我禁食兩餐。」

  貝遠遙拍桌怒道:「豈有此理,明天我也要他背論語,若也記不下來,叫他也別吃飯了。」徐宏鈱拍手附合道:「妙極!最好也禁止他喝酒,如此一來,他可比死了還難過。」貝遠遙瞪著他道:「你這渾小子,自己的帳還沒清完,就急著算記師父!」

  徐宏鈱伸伸舌頭,吞吞口水,不敢再多說了。

  貝遠遙倒沒有很生氣,說道:「看不出來你倒是有情有義啊!」見他臉紅了一半,又問:「那後來雞翅、年糕、粽子等等,是不是張家那小姑娘拿給你的。」徐宏鈱點頭默認,臉又更紅了。

  貝遠遙道:「張有德夫婦是對老實人,猜不到小偷的心思,又太相信自己的女兒,老以為所有的東西都是外賊偷的。可是那有那麼笨的賊,連著七八天都只偷一些只能裹腹的小東西。」

  徐宏鈱道:「師叔公明見萬里,不必看就料的一清二楚。」

  貝遠遙道:「你不必拍我馬屁,我還沒說要原諒你,再怎麼說你也偷了人家一隻雞。」徐宏鈱趕忙認錯道:「我知錯了,下次再也不敢!」貝遠遙又問:「你是什麼時候認識張家姑娘,她又怎麼肯幫你?」徐宏鈱道:「是偷雞那天認識的。」貝遠遙道:「我不信,你把當天的情形說來看看。」 

徐宏鈱有點為難,但如今若不和盤托出,師叔公必難相信張家姑娘肯幫一個剛剛結識的人如此大忙。嚥了嚥口水,有點靦腆的說道:「那天正午未到,我在山上找不到什麼可以吃的,於是想到山下碰碰運氣,無意中看見張家夫婦正在菜園裡幹活,我知道他們有養幾隻雞,但從沒看過他們的閨女,猜想他家可能沒人,有『雞』可趁,突然心生異念,就大膽的到他家後院抓雞。沒料到這隻雞的脖子被扼住了,還是叫個不停,這時候廚房裡衝出來一位姑娘,看到了我,嚇的碗盤落地,正要大叫時,我趕忙撲了過去,將她的咀巴摀住,然後撕下袖子,把她的手、嘴巴及手腳都綁了起來……」  「慢著!」貝遠遙插口道:「你撕誰的衣袖?」徐宏鈱答道:「我的。」說著便抬起左臂,果然這袖子的顏色與其他部分不太一樣。貝遠遙道:「那還好,不過我看這工倒挺細的,是你自個縫的嗎?」徐宏鈱臉又紅了,說道:「這是後來喜妹幫我縫的。」貝遠遙笑道:「原來如此。」

  徐宏鈱接著道:「當我正要離去時,又聽她嗚嗚的叫著,覺得怪可憐的;我想,這樣被人綁著,傳了出去可能會很難聽,萬一害她名節受損,罪過可就大了。我又走了回去說道:『實在對不住,我一個朋友餓了好幾天了,這種鬼天氣又找不到什麼可以吃的,只好借你們家的雞來給他補補身子。請你相信我,等到明明年春天鳥獸多了,我一定抓一些野豬、野鹿之類的還你們。』我看她只是一勁的搖頭,眼珠睜的大大的瞧著我,好像不太相信我,一時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只好拚命的向她解釋,說我沒有惡意。」

  貝遠遙笑道:「要偷人家的雞,還說沒有惡意。難倒要用搶的才算嗎?」

  徐宏鈱道:「我是真的有心要還他們野獸的,我本想無聲無息的借走一隻雞,明年再悄悄的丟回一隻野豬,不會讓他們吃虧的。」貝遠遙正色的道:「不管你想不想還,都不該用偷的!」徐宏鈱也正經的點了頭應「是」,續道:「後來我看她沒那麼驚慌,湊到前面跟她說:『這位好看的姑娘,你若答應我不再聲張,我就放了你,好嗎?』話說完,等了半嚮也沒見她點半個頭,我認輸了;把她咀裡塞的布條拿掉,看她也不喊叫,索性把她鬆綁,雞也不敢要了,心想這回可栽大了,真是偷雞不著蝕把米。正要走出去時,卻聽她道:『那隻母雞正在孵小雞,不能帶走。』」講到這裡又頓了一下。貝遠遙道:「所以她就幫你抓雞?」

  徐宏鈱尷尬的點頭,續道:「那些雞再看到我,一個個都像驚弓之鳥,嚇的雞飛狗跳。要不是她散了幾粒米,再俐落的一抓,那隻公雞可真不容易到手。她把雞綁好給我,要我發誓,明年一定得賠她一隻野豬加三隻山雞,若是我野豬抓不到,至少要拿三隻兔子來補。我那敢討價還價,趕忙答應。」

  貝遠遙笑道:「你這麼乾脆的答應人家,後患可不小哦!」徐宏鈱道:「是啊,一隻野豬加三隻山雞換人家一隻公雞。這筆生意,可真是賠到底了。」貝遠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而是說張家小姑娘的心思也真絕,她要你還幾隻野獸,你就得見她幾次面。小子,欠人家的東西,總是要還清呀!」

  徐宏鈱不住的點頭,突然肚子又一陣一陣的痛了起來,看看身旁的古宏劍也是極力忍耐,額頭上冒出了一顆顆斗大的汗珠,遂道:「師叔公,我快憋不住了!」貝遠遙早就心軟了,說道:「念你初犯,這場瀉痢就算是一個教訓。」說著便拿出已備好的止瀉藥,分遞兩人。二人起身接藥,也不等著和水,直接就吞進嘴裡,向貝遠遙行禮後,互相攙扶欲去。貝遠遙看他們猴急的樣子,叫他們用這裡的茅房,以免他們在途中出了意外。既然師叔公恩准,兩人也不敢客氣,夾手夾腳的往茅房奔去。上了茅坑,同時脫了褲子,只聽劈哩啪啦的聲音此起彼落,兩人相對而視,不禁都笑了起來。遠遠傳來貝遠遙的聲音:「希望你們能牢記今天的教訓。別以為過錯小而不在意,要知道許多奸淫擄掠的大奸大惡之徒,都是從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壞事幹起。」

  徐宏鈱轉述給古劍。這番話有如當頭棒喝,兩人止住了笑。回想這段日子,雖無大過,但欺師胡混的事情,倒也做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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