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回.壽宴


過不多時,肉香四溢,躺在地上的眾丐也陸陸續續的解穴起身,一時之間手腳還不太靈活,肚子餓還的緊。他們被點了穴道後,都癱軟在地上,並沒有看到打鬥的情形,但確定是眼前這兩個人殺了呼延灼,救了自己性命。再怎麼餓得難受,也不敢向救命恩人要回兔肉。

殘丐們靜靜的坐在地上,看著古程二人衣衫襤褸,身上也綁縛著一條麻繩,心中滿是詫異,均想:「看這兩個人一身殘丐裝束,怎麼從來沒見過?」第一批來的聾瞎丐竊竊私語了一下,女瞎丐起身正待要問,卻見程漱玉己將兔肉分開,撕下了兩支腿肉,一支遞給古劍,為自己留下一支,其餘捧在手上,轉身說道:「阿猴師兄,勞煩您把這塊肉拿去分掉。」她說這話時,兩眼直直死死的盯著前方,像個瞎子一般。

阿猴不敢接下,咿咿呀呀的又比了一陣,程漱玉側耳傾聽,卻茫然不解,女瞎丐示意阿猴停口,說道:「感謝兩位救命之恩,這些肉是你們搶回來的,我們不敢拿。」

程漱玉點了頭,突然朗聲道:「那三個丐幫的走了嗎?如果沒有,馬上給我滾!」

她突如其來的冒出這句話,令在場的人都大吃一驚,秦圭更是勃然大怒,道:「閣下是誰?你雖然料理了錦衣衛,也無須如此霸道呀!」程漱玉冷然道:「霸道又如何?剛剛你不也是如此對待我師兄師姐嗎?」

鏘啷一聲,秦圭拔出長劍,指向程漱玉,她卻毫不在乎,仍冷然以對。古劍殺人之後,一直沒有完全回過神來,直到秦圭拔劍,劍光冷冷指來,突然開口說:「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我不想再殺人……」

秦圭一拔劍便發覺身上的血路尚未暢通,再戰也不過是自取其辱。他望著古程二人,緩緩地收起長劍,突然笑道:「莫非你們是殘幫秘密訓練,準備參加百劍門試劍大會的『劍缽』?」程漱玉道:「無可奉告!」

秦圭又一次自討沒趣,只好乾笑道:「我倒不妨跟你說,我們丐幫由我師兄范濬代表,他殺一個區區呼延灼,可用不著那麼久。」說完便狂笑離去。

 

還有三個缺腿斷臂的殘丐見古程二人是和聾瞎丐同夥,也不願自討沒趣,由瘸丐問道:「敢問二位尊姓大名?」程漱玉道:「我們乃無名小卒,不值一提。」

三殘丐也不敢再強問,向二人作揖道:「無論如何!兩位救命之恩,沒齒難忘,告辭!」說罷,三人互相扶持,一拐一拐的走出廟門。古劍追了上去,自己撕下一小片肉,其餘送給三殘丐,說道:「我沒了味口,剩下的給你們!」三人推辭了一下,見古劍誠意要給,才感激莫名的收下了來,連聲道謝。

三殘丐一走,程漱玉隨即起身,向其餘殘丐打躬作揖道:「喬小七、木一竹相救來遲,害諸位師兄師姐受驚,尚請見諒!」

五位聾瞎丐心裡早有了譜,待程漱玉自承是師妹時,並不訝異。女瞎丐循聲聲摸來,眼眶泛著淚水,緊緊抱住程漱玉,過了一會,才放開問道:「我們好久沒看見兩位師父,身子還好嗎?他們說要去找一個天資聰穎的好徒弟,訓練成我們殘幫的劍缽。程師妹,是你嗎?」程漱玉遲疑了一會,問道:「你怎會知道?」

女瞎丐笑道:「聾刀和盲劍都不好學,若非得到師父真傳,怎能殺死呼延灼?」程漱玉笑道:「師父要我們儘可能隱藏身份,但看來今天是瞞不住了。」女瞎丐道:「別擔心,我們不會輕易張揚。到時候一定讓你出奇制勝,一鳴驚人。」

程漱玉笑道:「要一鳴驚人的是木師弟,他天資過人,沒幾年就把師父新創的一套『無聲劍法』練的出神入化。這次師父要我帶他出來磨練,好增加一些歷練和信心。」程漱玉一見這幾名殘丐,就想到若能和他們一起混進成都,可比兩個人大搖大擺的走隱密的多。當下便有一番計議,該說什麼早在神桌後方編排妥當。這些說詞一遇他們師父立即穿梆,但那時已到了成都,又有什麼打緊?

見程漱玉臉不紅氣不喘的編派出一堆謊話,實不明白她葫蘆裡面賣的是什麼藥?古劍倒不介意當什麼木一竹師弟,但說什麼『天資過人』……實在是滑天下之大稽。他隱隱覺得不妥,但也不便說破。

經她那麼一讚,殘丐都注意過來,弄得古劍頗不自在。女瞎丐問道:「木師弟是……」

「他是聾子,向來不愛說話,整天只知道練劍。」程漱玉代他回答。她見殘幫的聾子說話時,多會比手劃腳來輔助表達,怕古劍只懂唇語而不擅手語,讓他儘量少說話,以免漏出破綻。

古劍說:「我是聾子,說話很糟。」他簡單的比劃兩下,正是殘幫裡面流傳的手語。原來當年許宏鈱教他讀唇術時,連手語也一併教,才能學得順暢,而許宏鈱的讀唇術與手語正是向一個聾啞的乞丐所學來的。古劍學會了讀唇術後就沒再用手語,本已忘記大半,但看了阿猴比了一陣,又記起了一些。這兩句話比的正確無誤,殘丐們對二人已全無疑惑。只有程漱玉在一旁暗笑,思道:「沒想到這傻子也會殘幫的手語,這下可好玩了!」

 殘丐們見師父收了兩個好徒弟,均感欣慰。女瞎丐向二人介紹,她本人叫紀春曉,和她綁在一塊的啞丐叫胡長壽,兩人已經算是夫妻;另一個男瞎丐叫張升,和一個麻臉的聾丐陳日雄綁在一塊,互相照料;那個叫阿猴的聾啞丐,看來還不到二十歲,本名叫李山。

程漱玉一邊啃著兔腿,一邊和眾殘丐瞎天胡地的閒聊起來,有人問了一些不容易答的事,便胡混帶過,倒也沒有引起太大的懷疑。聊著聊著,紀春曉突然問道:「你們夫妻倆想必也要去成都見師父,不如大家一塊走,彼此也有個照應。」

程漱玉聽她提及「夫妻」兩字,心裡噗通了一下,兩頰泛紅,突然結巴起來:「夫妻……?我們……」

「不是夫妻怎麼會綁在一塊?你們成親不久吧!還會害躁。」紀春曉道。

見古劍的臉紅的比她還兇,程漱玉不禁好笑,不再多說。心想:「為了混進成都城,只好委曲一些,和這傻子做幾天的假夫妻吧!」便道:「我們初涉江湖,許多規矩還不太清楚,此去成都,也是人生地不熟,能和幾位師兄師姐一道走,是最好不過了。」

 

從蓬萊鎮到成都城不到兩百里路,跟著殘丐邊乞邊行花了四天才到。這可苦了程漱玉。雖然他們很疼這個小師妹,總把最乾淨的飯菜給她,但她吃慣了宮裡的山珍海味,怎受得了這乞討而來的剩菜剩飯,藉口肚子疼,匆匆扒了兩口便送給古劍吃。

一聽她說鬧肚子,殘丐們湊了幾文錢,到客棧買了兩碗新鮮白飯,再加點清簡小菜給她一人食用。程漱玉見狀掏出一點碎銀道:「我身上也有些銀子,不如咱們一道去客棧大吃一頓如何?」眾丐們面面相覷,女瞎丐道:「小師妹,除非肚子疼,我們殘幫的人是不能到客棧吃的。這條幫規師父沒跟你提過嗎?」

程漱玉楞了一下,才道:「師父是說過。是我看師兄師姐們待小妹如此照顧,一時激動忘記了!」低下頭,心中暗罵:「這不可以,那又不行?這倒底是什麼鬼幫派?」罵歸罵,她怕露出了馬腳,不敢再多問。

她為了裝瞎子,兩眼必須死板板的定著,無論遇上什麼新鮮好玩的事,都得視而不見,起初還覺得有趣,到了後來卻苦不堪言。但騙人就得到底,豈可半途而癈!反觀古劍倒是輕鬆,裝聾作啞本來就是他的專長。

偏偏這是她自己的主意,可怨不到古劍身上,滿腔氣苦,無處發洩!

 

跟著這幾個殘丐,一路上倒不見官差刁難。第五天上午,眾人進入了成都城,信步走到城東的市集。時間尚早,只有零零星星的幾家攤位準備開市,人聲稀落。大家個自找好位置準備行乞。古程二人找到一個廟口前的好地點,正要坐下時,背後有人喝道:「不准坐!那是我們丐幫的地盤。」程漱玉轉身直著眼瞧,廟內走出四個丐幫的乞丐,為首的不過是個五袋弟子,卻盛氣凌人。

程漱玉那能受得了這種氣,忿然道:「你憑什麼說這話!這條街是丐幫的嗎?」那五袋弟子笑道:「這關廟街向來是咱們丐幫的地盤,你是外地來的嗎?怎麼連這都不曉得?」程漱玉道:「這是誰訂下的規距?縣太爺?還是皇帝老爺?」

她和眾乞丐因此爭辨不休,嗓門越拉越響,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不多久又有一群乞丐聞訊趕來,而殘丐也增加不少人。紀春曉怕鬧出大事,過來拉程漱玉的手說:「小師妹,我們走吧!」

程漱玉滿肚子委曲,怎麼可能就這麼算了?甩脫她的手道:「你別管我!受了這麼多天的氣,今天一定要給他們一點教訓。叫人知道,咱們殘幫可不是好欺侮!」紀春曉急道:「千萬不要!師父再三交待,可不能和丐幫起衝突啊!」

程漱玉道:「您別擔心!我和木師弟對付這幫人綽綽有餘。」又對丐幫道:「你們一起上吧!咱們手底下見真章,誰打贏就算是誰的地盤。」

那五袋弟子掄棒跳了出來,喝道:「你這瞎子未免太猖狂,讓我錢三泰來教訓!」程漱玉憍然不懼,取出匕首。眼見一觸即發,紀春曉突然抱住她的腰,淒然道:「小師妹,師姐求你不要打了!你可知道?兩年前咱們的人不幸傷了一個乞丐,後來丐幫興師問罪,打傷了咱們十個人。你現在若將他們十幾個人都弄傷,日後不知有多少弟兄會受難?」

「真有這種事?」程漱玉楞了一下,反而益加悲憤:「難怪這一路上你們看到丐幫的人就好像耗子見到貓,給他們佔去最熱鬧的地方,搶走最新鮮的飯菜。而你們只知忍!忍!忍!到底要委曲到什麼時候?連做個乞丐都是這種最卑賤的,活著還有什麼意思!」說到激動處,不禁潸然淚下。

程漱玉這麼一哭,除了發洩近日來的不快之外,更悲憐起自己的身世。她自幼失怙,收養她的人,只是想利用她,將她訓練後送入深宮。於是她不能和心愛的人長相廝守,像一顆棋子般任人擺佈。任務失敗了,她倉惶逃出禁宮,歷盡千辛,只想再見情郎一面,但命運總難如人意,連這麼一點小小心願都辦不到。她愈想愈是哀傷,抱緊紀春曉,哭得更加悲淒。

眾殘丐受她感染,一個個想起悲涼的往事和黯淡的未來,不禁痛哭失聲!唯獨古劍,雖也憶起過往,但他忍哭忍慣了,眼淚在眼眶上打轉,始終沒讓它掉落。

 經他們這麼一哭,圍觀的人又更多了。整條街的乞丐也都聚了過來,或竊竊私語或靜靜觀看,眾乞丐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趕人。過了一陣子,一個臉污衣濁的小乞丐叫道:「喂!你們要哭到什麼時候?哭給誰看?哭有何用?哭的兇我們就會讓出四川嗎?」

程漱玉突然推開紀春曉,逕往發聲的小乞丐衝去。紀春曉急喊:「不要啊……」但她動作奇快,丐幫眾人還沒來得及回神守禦,人已奔到,拔出匕首,削向小乞丐左臂,眼看著就要把他左手給削了下來,突然腰間的鐵鍊向後急拉,將她向後倒扯了五六步,連人帶刀摔倒在地。

古劍竟在此時扯她後腿,她怒不可抑,立刻拾刃躍起,對著古劍狂刺。古劍早己熟悉她的套路,連切帶擋,輕描淡寫的一一化解。程漱玉狂刺了一陣,好似刺在一堵牆上,索性把匕首扔了,掄拳往古劍胸口打去。古劍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收起長劍,任她鎚打。

程漱玉打了一陣,漸漸冷靜下來,氣消了一些,拉著古劍道:「我們走!再也不管他們!」卻在此時,人群中忽然竄出一個中年瞎丐,掄著棍子往乞丐堆打去。他胡亂打一通,什麼都沒打著,反而被丐幫弟子圍了起來,你一棍我一棍的打的好不狼狽。古劍大叫:「放開他!」衝過去想將乞丐們的棍棒架開。然而才架開一根,馬上又有兩根棍棒打來;擋住了這兩根,剛剛那三根又回來!十來根棍棒亂打一氣。古劍不欲傷人,卻因此顧此失彼,招架不住。

他實在想不出別的法子,長嘯一聲,劍勢突變,專挑手腕刺去,只聽框噹框噹之聲連綿不絕,丐幫眾弟子紛紛手腕中劍,棄棍而逃,口中兀自咒罵不斷。

 程漱玉和紀春曉等人圍了過去,見那瞎丐被打的青一塊腫一塊,心下戚然。那瞎丐泣道:「對不起!平常被那幫乞丐欺壓夠了!剛剛看你們又被他們欺負,一時沈不住氣,便衝了過去,想和他們拚個你死我活,倒忘了師父的囑咐。是我陳六不好!害了大家。」程漱玉道:「別想那麼多了!快回去養傷吧!」

紀春曉問道:「陳師哥,你是這裡人嗎?你知道師父在那裡嗎?快帶我們去見師父,請他替你治傷,並報告今日之事。」陳六正待要答話,程漱玉卻插口道:「師姐!你不認識他?」紀春曉道:「師妹!咱們幫裡的瞎丐,沒有一萬,也該有六、七千人,怎麼認識得完?」

程漱玉想了一下,說道:「師兄師姐們,我二人還有要事待辦,請你們代為向師父問好,說著拉著古劍要走。古劍也知此處不宜久留,更不能隨他們去見師父,拱手向他們道別,但見陳六道:「你們走了,待會丐幫的人回來怎麼辦?」程漱玉道:「人是我們傷的,叫他們來找我們吧!」說罷,強拉著古劍匆匆離去,留下了一臉錯愕的眾殘丐。

 

二人信步向城西行去,愈近百花莊,就有愈多的江湖人物。而七天後殘幫將在城東望江樓召開大會,成都街上到處有殘丐,身上綁著繩子的聾瞎夫妻也不少,兩人大搖大擺的走在街上,並不突兀。程漱玉繼續裝瞎子,若有「同門」來寒喧,便隨意敷衍幾句。

她不想再和他們牽扯不休,只想找個客棧,洗去塵埃,並大吃一頓。於是先找家當舖,隨意取出一只玉環,便換了一大把銀子。又去買了一些黏膠、粉餅、香水、腮紅、毛髮之類的玩意。

 

也許是壽翁的面子大,或是巴蜀十二名廚的聲名遠播,等著吃這場壽宴的人早將城西的客棧佔滿。二人走了近半個時辰,才在西郊找到一家小客店。

客店雖偏遠,仍坐了不少人,一進門便有許多人目光灼灼的瞧向這裡,令古劍頗不自在。程漱玉仍視而不見,大喇喇的坐下,拿出一只銀子重重的擺在桌上。店小二馬上收起鄙夷眼神,堆著笑臉迎來,她點了幾樣好菜。自從遇上古劍這個倒楣鬼,就沒有好吃好睡過,今天無論如何,也要吃個精飽。

冤家路窄,隔桌就坐著三個丐幫的人,朝著二人指指點點。古劍也向他們瞄了兩眼,為首的人鼻尖眼細,肩寬膀闊,似曾相識。這人看來不過三十出頭,竟綁了八只布袋。古劍待過丐幫,知道身披八袋者絕非小人物,不是幫主的左右,便是分舵舵主。在他左右兩個乞丐看來老的多,一個駝背,一個禿頭,也都各有七袋。

古劍忍不住又看他一眼,那人也正睜大眼往他臉上瞧,四目相對,古劍不禁顫了一下,原來是李奇鋒師兄!敢緊轉頭回來。

 

十年前古劍在丐幫向衛飛鷹學劍時,李奇鋒已經出師在外闖盪。他是衛飛鷹得意弟子,常叫古劍以他為榜樣。有一次他回來探望恩師時看到古劍這個小師弟,還親切的摸摸他的頭,並送給他一個肉包子。雖然只見過一兩次面,但因為那個肉包子,古劍還是記起來了。

古劍不敢去相認,就算去了,人家也未必記得。而且現在一身殘丐模樣,不可能得到什麼好臉色。程漱玉繼續裝瞎子,毫不理會眾目睽睽,用無聲的唇語向古劍說:「那三個乞丐好像不懷好意,待會若來找麻煩,可要好好教訓一下,給殘幫那些弟兄出出氣!」古劍輕聲道:「別鬧事!」

三個乞丐竊竊私語了一會,駝背的乞丐突然起身,帶了兩只酒杯,杯中的酒水滿溢,比杯沿還高出一點,這駝丐看似不經意的走來,竟未溢出半滴。走到二人跟前說:「兩位可是殘幫的朋友,能在這種地方見到貴幫的人著實不易,我們舵主要我送來兩杯薄酒,敬二位一杯。」

程漱玉面無表情,目不轉睛的說:「什麼舵主?閣下是丐幫的人嗎?貴幫有十三位舵主,不知在場的是誰?」駝丐笑道:「這裡是四川,坐在這裡的當然是人稱八臂神劍的李奇鋒李舵主,在下周自達,和另一位馮七兄,都是李舵主底下。」

周自達說的還算客氣,那知程漱玉並未接下水酒,冷冷回道:「在下區區賤名,不足掛齒。你們既然是丐幫的人,那可真對不住。本幫幫規:不能任意飲酒作樂,尤其貴幫的酒,更是喝不得。」她聲音不大,卻十分清亮,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整個酒店剎時變的鴉雀無聲,滿座賓客都止住喧嘩,齊向這邊看來。都好奇的想:「那裡冒出來的兩個大膽殘丐?敢對丐幫分舵舵主如此無理。」

那禿頭的乞丐馮七,把手上的鐵棍重重往地上一頓,霍然起身瞠目怒視。李奇鋒把他拉住,示意冷靜。古劍心中暗叫不妙:「這那是人家欺侮她?跟本是自己主動挑釁,卻要逼我收尾!」

過了半晌,周自達才磔磔笑道:「你們這條幫規我沒聽過。倒是有一條,說是什麼凡貴幫弟子,都不能在客棧酒樓等處吃東西,閣下是否記得?」程漱玉似乎早料到對方會有此一問,答道:「以前是有這個規定沒錯。我們當乞丐的,所得到的每一文錢,都是向芸芸大眾乞討而來,得之不易,怎麼可以任由幫內高幹拿到酒樓裡隨意揮霍?但我們依此原則而不進酒樓,不吃宴席,卻因此和武林人士極少往來。於是這些年來,飽受惡幫欺凌而孤立無援。所以本幫現已撤銷這條幫規,今天我就要在這裡用餐,明天還要去百花莊喝壽酒,目的就是要多結交幾個江湖上的朋友,少被別人欺壓。」這番言語不疾不徐的講出來,雖未指名道姓,但誰都知道她在諷刺丐幫,聽在李奇鋒等人耳裡,句句刺耳。

 

殘幫出自於丐幫,各項幫規其實大同小異,其中最大的不同便在這裡:殘幫的人討到了錢,必須攢起來以備不時之需。手上錢銀再多,也不得到酒肆飯館中進食。除非是有人吃了不新鮮的剩飯拉了肚子,才可以到酒店沽一些新鮮飯菜,但無論如何都不可以進店裡吃。如果當乞丐的老是給人瞧見在餐館裡大吃大喝,想再討到飯菜碎銀,就沒那麼簡單了。

但丐幫卻是階級分明,下層的弟子討到了兩分錢,必須上繳一分,其中一半到了總舵,一半留在分舵。他們人數眾多,一個人每月繳個兩分錢,總舵和各分舵就闊綽了,這些錢可不必交半毛的官稅。所以李奇鋒等人雖名為乞丐,卻從不擔心沒銀子可花。

程漱玉一諷他們是奢華的乞丐,二嘲他們經常欺凌殘幫這群比他們更苦命的人。語調平淡,卻聲聲刺耳。其餘食客均想:「這兩個不知死活的小殘丐,今天可別想走出此門!」

只見李奇鋒的臉乍紅還綠,眼看就要發作。那馮七卻先沈不住氣,從座位上跳了起來,一個大跨步便來到桌前,喝道:「你再胡說!今天甭想活著出去!」程漱玉也不慌,雙手一攤,道:「我可沒說是何幫何派,怎麼你急著過來自首?」她這麼一說,在場的酒客有一半都笑了;另一半人也覺得好笑,但想到丐幫勢大難惹,硬生生的忍了回去。那馮七氣的整張臉漲的通紅,紅到連頂上的禿頭都變了色。程漱玉暗自偷笑,要不是今天扮的是瞎子,準會拿這付德性多作文章。

馮七深深嚥了一口氣道:「既然你這麼說,不如我們一對一出去打一場。這可是比試武藝,別再說我們以多欺少!」他想殘幫之中武功高明的人不多,但這女娃敢如此倨傲,或許真有兩下子。雖在盛怒之下,也不敢輕視對方。

那知程漱玉忽然變了臉色,咚的一聲跪了下來,竟對著丐幫的人磕頭道:「小女子有眼無珠,得罪三位丐幫大爺,還請高抬貴手,饒了小的,千萬別再提什麼比武較量!」方才還一付有恃無恐,剎時又轉為謙卑討饒,態度丕變,倒令人不知如何是好。

眾人正感詑異,怎知她話鋒又轉,續道:「我師父千叮嚀萬囑咐,說千萬別和丐幫的人比武。今天我若不幸打傷了你們一人,明日貴幫必興師問罪,傷我十人。所以你要我怎麼賠罪都行,就是別逼我們傷人!」

「豈有此理!」馮七大喝一聲,掄棍欲打,鐵棍卻在半空中被人定住。他回頭一看,是舵主,並示意他退下。李奇鋒親自過來,對程漱玉道:「姑娘口齒伶俐,難怪寧可瞎了雙眼,也不願癈了嘴巴。」

程漱玉嫣然一笑,突然嚷道:「怎麼那麼久還沒上菜,店小二呢?」店小二馬上應答,隨即端來飯菜,這飯菜早已備妥,但看著這種劍拔弩張的態勢,不敢端來。現在一邊端菜一邊心裡嘀咕著:「這可是你要我送來,待會打翻了,可別賴帳。」程漱玉一一指點小二什麼菜該放在什麼位置,竟不理會李奇鋒!

 

這舉動比漫罵嘰諷還令人難堪!以李奇鋒的身份,四川境內無論是黑道還是白道,都要敬重七分,被人如此輕慢,這還是第一次。他惱怒萬分,卻不動聲色,道:「聽說前些日子有兩位殘幫的少年英雄,殺了京城來的錦衣衛高手呼延灼,想必就是二位。」

這火面判官呼延灼在江湖上也頗有名氣。他這話一說出口,客店內十幾雙眼睛都睜的老大,更加仔細打量這兩個看似不起眼的小殘丐。

程漱玉並不慌,不疾不徐的說:「殺害錦衣衛可不是小事,李舵主若沒親眼瞧見,可別胡亂賴人。」

「這是我師弟秦圭親眼所見,本來我還半信半疑,但看了姑娘的手段和膽識,不由得我不信。何況貴幫與錦衣衛向有嫌隙,殺了幾個錦衣衛,也算不了什麼。」

程漱玉笑道:「不愧是四川分舵的舵主,這招借刀殺人之計,用的可真絕!」

李奇鋒道:「什麼借刀殺人?你說清楚!」

程漱玉道:「貴我兩幫的過節,不用我多說,你早恨我們恨的牙癢癢。而幾天之後正是本幫望江樓大會的日子,你一定不希望我們過的太平順。正巧這時候來了一些錦衣衛的人,便想趁機挑撥本幫和錦衣衛,最好讓彼此殺個兩敗俱傷,血流成河。丐幫要獨佔四川,可就容易多了。」

李奇鋒怒道:「一派胡言!一過七月,你們自然得離開巴蜀。我又何必急著在這個時候,使這種小人技倆?」

程漱玉冷笑道:「你又何必急著否認?莫非真的那麼怕東廠?……原來丐幫只會恃強凌弱。一聽到錦衣衛,就嚇的兩腿發軟。」

程姑娘心裡不知想什麼鬼,怎麼淨說這種挑釁的話。古劍心下惴惴,李奇鋒的劍法已得衛飛鷹的真傳,待會若真要打起來,那是非輸不可!但他口齒笨拙,心裡著急,卻不知該說什麼?

「你放屁!」「你找死!」周自達和馮七一人一句,都氣得拿起傢伙,就要動手。

李奇鋒雙手一伸,將二人拉住。馮七道:「我忍不住了!舵主,請讓我教訓教訓這ㄚ頭!」李奇鋒道:「你們贏得了呼延灼嗎?」周馮二人楞了一下,無奈的回座。

這女瞎丐如此尖嘴利牙,再說下去只有更加難堪。李奇鋒道:「你一再出言侮辱本幫。今日之事,可不能就這麼算了。」

古劍終於開口道:「李舵主,這是誤會,我想她也是一時失言,還請見諒。」他的話連自己都不相信,程漱玉那是「一時失言」而已?根本是從頭失言到現在!

李奇鋒冷笑道:「現在求和未免太晚!你們兩人一起上?我就一個人,可別再說丐幫專門以多欺少!」

程漱玉道:「難倒我們殘幫就會以多欺少嗎?木師弟,這個人交給你。別怕他的『天擊劍法』,你不會輸的!」

這個惹禍精不知心理想些什麼?竟在這當口招惹事端!

 

此時客棧內外早擠滿了看熱鬧的人潮,爭睹一個看似殘弱的女瞎丐,接二連三的對名噪一方的丐幫舵主出言不遜。圍觀群眾中有一些殘幫的人,雖然不知什麼時候冒出來一對師弟師妹,然看到程漱玉一言一語的說出他們想說的話,無不稱快,卻也不禁為他們擔心。當然也還有一些丐幫幫眾,見舵主的臉一陣青一陣白,明白他正在強忍怒氣,都不敢吱聲。

看這樣子,今日一戰勢不可免。古劍萬般無奈,放下碗筷,起身揖道:「在下有幸和李舵主討教劍法,希望能不傷和氣,點到為止。」

李奇鋒冷笑道:「第一,我們早就傷了和氣;第二,我這套『天擊劍法』以快聞名,那能說止就止。你們若真害怕,就不該辱及本幫。多說無益,出招吧!」

古劍無奈,一句:「得罪了!」挺劍前刺。

李奇鋒這才把劍抽出鞘,但他運劍極快,先輕描淡寫的架開來劍,再疾刺七劍,迅如雷電,竟招招狠辣。

一般比武過招,剛開始總會先以一些較平易的招式來試探對手。那知這李奇鋒卻不按常理,一出手就見殺著!古劍一個措手不及,盡失先機,再加上他對天擊劍法的敬畏,出劍變招顯得慌亂保守,連連退了幾步。

李奇鋒一劍快似一劍,絲毫不讓他有喘息機會。古劍退到一張桌子旁,眼見已無退路,起腳踢出一只長凳,想藉此稍緩一下。李奇鋒一掌把凳拍飛,木凳朝櫃台橫飛過去,打中櫃台,竟橫腰而斷!

兩人一交手,整個客店一樓讓出了一大片,但人散了桌椅還在。李奇鋒的劍法快的超乎尋常,一開始落居便下風的古劍,心慌意亂的不知如何扳平。招架不住時,便桌椅之間騰跳挪移,時而跳到凳上,時而鑽到桌下,模樣十分狼狽,卻藉此化解了不少危機。這種打法,確有偷機之嫌,場中不少江湖人士,倒沒人出口嘰笑。一個殘幫的無名小子,能在八臂神劍李奇峰的狂擊猛刺之下,走過了幾十招,不管用什麼手段,都是了不起的事。

拖了一百來招,李奇鋒漸次感覺這小子的劍招愈來愈穩,暗叫不妙,不能再拖延下去。他一面追擊古劍,一面出腳將經過的桌椅一一踢向門口,兩人繞了一圈,所有的桌椅都疊在門口,一層桌一層椅,總共六層,竟井然有序,比人擺的還整齊。旁觀眾人無不叫好,俱想:「這殘丐可要倒楣了。」只有程漱玉滿不在乎的啃著雞腿。

大家很快發現自己看走了眼,失去屏障的古劍,不但未在短時間內落敗,反而劍招愈發沈穩犀利,和李奇鋒你來我往,鬥個旗鼓相當。

原來經過一番摸索,古劍已漸漸熟悉對手招式。這天擊劍法雖快,卻是虛招多於實招。騰出了一片空地之後,反讓他心思澄明:「他這劍法其實不可怕,只要不再膽怯,冷靜應對,未必會輸。」信心一來,劍法跟著強了起來。李奇鋒加緊催力,出劍更快更險,整個客店劍氣蕭蕭,看得眾人目瞪口呆,卻使始終奈何不了古劍。

這樣又過了百來招,古劍已大致摸透「天擊劍法」,好幾次看到對手的弱點,卻猶豫起來。他想起了十幾年前那個親切的大師兄和熱騰騰的肉包子,不知該如何收手,才能不傷「大師兄」的顏面。

一般人看不出來,李奇鋒卻是愈打心愈灰,對方劍法多變,精妙處勝過自己,但不知是何緣故,遲遲不做個了結。只恨當初沒有把「天擊劍法」學的透澈,就急著出師。而近年來幫務繁忙,更是疏於練習,今日若敗給這個殘幫的無名小卒,將有何顏面統率這萬餘名四川乞丐!

古劍很想停手,但對手的劍太快,一個不小心,反會傷了自己;李奇鋒也想罷鬥,但他在四川也是頂尖人物,怎麼可能撕下臉來向一個無名小卒乞和;程漱玉瞧出蹊蹺,但古劍可是真聾子,這個時候說什麼也沒有用。

人群中突然走出來一個中年書生,撿起二人丟在地上的劍鞘,分別拿在左右手,雙手一伸,鞘口對著二人的劍尖,刷刷兩聲,兩柄劍各自插進劍鞘。圍觀群眾的喝采乍聲響起,不知是讚兩人劍法精采,還是這個書生收的巧妙。

其實書生的武功未必高過他們,只是他瞧出雙方均無心戀戰,趁隙而入,才一舉成功。他對著二人咧嘴笑道:「兩位都是頂尖高手,劍術上各有千秋,何必非分個高下不可?」

李奇峰冷哼一聲,表面上似乎是怪這書生多管閒事,其實內心暗自僥倖。收起長劍,對古劍道:「閣下身手不凡,若我猜的不錯,你該是殘幫的劍缽吧!」他這麼一說,現場立刻哄鬧起來。丐幫與殘幫要在試劍大會中一爭高下以決定地盤的事,武林中無人不曉,本來大家都以為丐幫是勝券在握,不料今日卻見殘幫突然蹦出來一個不起眼的小殘丐,和李奇鋒鬥個平分秋色,驚訝中不禁又對殘幫另眼相看。今年的試劍大會,可不只一場好戲瞧。

古劍卻道:「您誤會了,我……」

「誤會什麼?以你的身手,就連『殘幫四老』也有所不及。我不信老弱殘疾的殘幫,還找得到更強的人?」說罷,看看古劍,再看一眼書生和程漱玉,便帶著隨從離去。古劍想再解釋什麼,又想:「如果現在否認自己是殘幫的人,立刻會引來廠衛的追殺。」只得作罷。

剛才為二人解危的書生一襲長衫青衣,瞇起笑眼,走過來拍打古劍肩膀道:「小兄弟,今天可出了一個大風頭。就讓我白清雲作東,咱們一齊喝個痛快!」這人幫忙解了危難,古劍對他頗有好感,照說不該拒絕人家的好意。但現在可不宜再久留,正躊躇間,程漱玉走來說:「你自己去喝吧!我們還有要事在身,不能再擔擱。」她語氣冷淡,似乎怪他多事。說完便拉著古劍逕自向西行去。

 

二人快步朝著西方行去,離城越遠越多荒郊,他們似乎已養成默契,一遇山道,領路的人就便成古劍。他專挑一些羊腸小道,一路彎彎拐拐,有時似乎走到了絕路,但撥開長草,又是一片開朗。程漱玉不得不暗暗佩服他這個本事,思道:「這麼多隱密的小路?要是沒來過,打死我也找不到!真想不通他是怎麼看出來?」

行了十來哩路,來到了一座小山丘上,此處居高臨下,二人張望四週,確定附近沒有任人跟來,才停下來歇腳。程漱玉先責問古劍道:「方才你明明能贏,為何還拖拖拉拉?」古劍一時語澀,若說是為了十幾年前的一個肉包子,她會信嗎?程漱玉看他欲語還休,嘆道:「你就愛當爛好人,該殺不殺,該勝不勝,終有一天會吃虧!」說著,靠坐在一株梧桐樹旁,接下來要何去何從,已沒了主意。

 

山下是一塊塊的梯田,沿著山勢開墾,阡陌縱橫,正是春耕時節。山腳下有個小村落,稀稀疏疏的十來戶人家,幾個農夫,錯三落五的忙著農事,一片翠綠田園景象。古劍也坐了下來,傻傻的望著。

程漱玉心想,經過這麼一鬧,明天的午宴是吃不成了。她倒不是貪生怕死,當初被送進宮時,就已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她這麼千辛萬苦的逃命,只是想再見公子一面。雖然公子已經成親;雖然他們今生不會再有結果,但她還是忍不住想見公子,聽他輕輕的說一聲:「我還記掛著你!」……那就夠了。

可是現在綁著這條鬼鍊子,斬不斷燒不開,難倒真要和古劍綁一輩子?這要怎麼去見公子?我沿途留下暗記,又拚命鬧事,公子耳目眾多,照說早該發現了,卻始終不見他派人來?

她愈想愈是難過,正是出神,忽聞古劍道:「春天了!」這聲音明明是在她旁邊發出,卻聽來悠悠忽忽。轉頭看古劍,見他眼眶潤濕,眼角處似有一兩滴未滴落的淚珠。這人不是沒眼淚嗎?怎麼莫名奇妙的哭了起來!

她覺得有趣,又擺起嬉皮笑臉,盯著古劍道:「你怎麼也哭了?」古劍默默看著她,過了半晌,才說:「我看到我家……」他指著西北角一棟黑瓦黃牆的三合院道:「那個正在曬榖場上醃醬菜的是我婆婆,椿米的是我娘……」他聲音平淡中帶著一股說不來的淒哀,說著說著,含在眼眶中的淚滴,被新冒出來的淚珠,給擠落下來。

程漱玉大吃一驚,難怪他整天都心神不寧,難怪他對這一帶熟得很。她斂起笑容,正色道:「你多久沒回家?」古劍側頭想了一下道:「約莫八九年吧!」不知她問這個幹什麼?

程漱玉又嬉起臉道:「那好辦!咱們今晚就到貴府叨擾一頓。」「萬萬不可!」古劍急道:「現在這種處境,若是錦衣衛追來了,豈不害死我家人?」

「八九年前,你還是個小孩。」她從腰間取出一只小銅鏡,照著古劍的臉問道:「你瞧瞧!現在這付德性,還有誰認得出來?」

古劍看著鏡中的容顏,長了喉結,多了鬍鬚,整個面形更是大大不同,的確變了許多,何況家裡的人早以為自己死了。他搖頭。

程漱玉道:「那就對了。待會我們繼續扮聾丐瞎丐,到你家乞食,你裝聾作啞,只要忍得住不和父母相認,就算錦衣衛找得到這裡,也不會如何。」

古劍思量了好一會,這麼作確實風險不大。日思夜夢的家就在眼前,他當然想進去瞧瞧。難得程漱玉如此窩心,古劍點頭示謝。

 

二人故意繞了一大圈,走的都是一般人家不可能走的路,以確信錦衣衛不會找到。在夕陽落山之前,才到了古家。

老家的外觀,是一個極普通的三合院。黃土為牆,龜裂多處;黑瓦作頂,塌陷一角,用一塊木板將就頂著。古劍愈是走近,心情愈是淒然。老家沒什麼變化,只是更斑駁,更殘舊而已。

正廳的大門上方掛著一塊扁額,寫著「仗劍行俠」四個黑色大字,下面一行小字,寫著「古家劍法:百劍門第四次試劍大會第九十一名」。這塊扁額從他懂事之後就掛到現在,那是他爹古鐵城年輕時參加試劍大會掙來的,算來將近二十年,由於祖父每年都會重新漆刷一遍,看來還光亮如新。

此時前門已閉,多半家人都回來了。二人輕聲走近,隔著窗縫往裡面瞧。

 古家的人正準備進食,方形餐桌四面各坐一人,分別是古劍的爺爺古銀山、奶奶李氏、父親古鐵城和母親邱氏,卻放了五付碗筷。古劍心想,那付碗筷應該是留給姐姐的,多半晚點才回來。只見奶奶也把那付碗盛滿飯,挾了一些菜蓋在上面,大夥才開動。

扒沒兩口,見李氏道:「你下午又出去借錢了?」古銀山點頭道:「沒法子,這次是百花莊洪莊主六十大壽,我們住得這麼近,又同是百劍門,如果不去,會給人說閒話。」

李氏沒好氣的道:「同是百劍門又如何?有什麼閒話好說?」古銀山道:「你不了解,如果我不去,外人會說咱們第九十一劍妒嫉人家第二十三劍如此風光。去了,人家是成都望族,禮可不能少。」

李氏又道:「你就愛充面子。我們現在的景況可不比當年。鐵城教了一年武術,收不到二十兩銀子,你一出手就三兩五兩,往後日子怎麼過?」

「娘!這也不能怪爹。」古鐵城開口道:「要怪只能怪阿劍這個不肖子,實在太不爭氣!為了培養他,我們賣光家產。可是他不但沒學好半套劍法,還沒出息的跳崖自殺。有子如此,真是家門不幸!」

「那還是怪你們!」李氏把碗筷重重放下,道:「一個那麼小的小孩,才剛會走路,就逼他學劍;七歲不到,就送到河南練武。我永遠記得,那天他抱著我的腿,哭著說不想練劍。你們父子倆好狠的心……把他吊起來,打的皮開肉綻……他還只是個孩子啊……」她愈說愈是哽咽,禁不住眼淚直落。古劍的娘背對著窗,一直沒開口,只見她也抬起袖,似在拭淚。

古銀山搖頭道:「都陳年往事了!只有你這老太婆還嘮叨個沒完,一個月總要說上好幾遍。」李氏負氣道:「我就是要說!只要阿劍一天不回來,我就每天提一次。就像這碗飯菜一樣,永遠為他留著!」

古銀山丟下碗筷,大聲說道:「你要我說幾遍!阿劍已經墜崖,屍體掉到青城山谷的河裡,被水沖走了!……」

 

見到婆婆說那碗飯菜是留給他的,古劍既慚愧又感動,淚水早已不聽使喚的渲流出來,祖父說些什麼,已沒再留意。這時肩膀被拍了一下,是程漱玉,把他拉到外頭輕聲問道:「有沒有什麼信物?」古劍還在渾頭渾腦,也沒問她要幹嘛,傻傻的從口袋裡掏出一串銀項鏈。

程漱玉取來,說:「太好了!這就去安慰他們。」逕往木門走去,敲了兩下,朗聲問道:「請問古銀山老前輩住在這嗎?」開門的是古鐵城,答道:「家父正是古銀山,兩位有何貴幹?」

程漱玉道:「我叫喬小七,他叫木一竹。我們是殘幫的人,受人之託,來這裡報個口信。」說完,亮出手上的銀鍊子。

這銀鍊子一亮出來,古銀山父子倒沒什麼反應,李氏和邱氏這對婆媳卻把眼睛睜的老大,十分震驚。張氏抓緊程漱玉的手,著魔似的說:「這……東西打那兒來的?……你怎麼會有?」程漱玉這次倒不再吊人胃口,直接說道:「這是我朋友古劍託我帶來,要我轉告諸位:他還平安,請你們不必擔心……」

「劍兒沒死!」李氏喊了一聲,身子突然搖搖欲墜。其餘三人震驚之餘,都來不及反應,古劍一個箭步過去,抱住老奶奶。隔了一會,奶奶拍著古劍的手,溫言道:「謝謝你,小兄弟,我沒事,只不過一時高興的過頭了。你們快告訴我,他人在那兒?現在怎樣?怎麼那麼久不回家?」古劍看她如此關心自己,差點脫口而出,喊她一聲奶奶。

「他是個啞巴,您問我好了。」程漱玉道:「古大俠現下人在川東,有要事在身,一時還沒法子來。他人平安,身子也還健壯,請各位放心。」古銀山道:「你叫他大俠,莫非他武功很高?還使劍嗎?」

「人活著就好,還管什麼武功如何?」古奶奶沒好氣的說:「他這麼久不回家,難倒是性情大變?喬姑娘,麻煩你告訴他:回來就好,這幾年的委屈,奶奶都清楚。」

程漱玉笑道:「他脾氣是怪了一些,倒還不至於性情大變。至於劍法,時好時壞,我也搞不清楚……」她侃侃而談,說了許多有關古劍的事,四個長輩什麼都問,她也有問必答。古劍靜靜的看著她在家人面前論說自己,倒是實話多於謊話;好話多於壞話,令他頗感意外。

古家的人欣慰之餘,不等程漱玉開口,已宰殺了一整隻雞,又弄了一份豐富的晚餐來酬謝二人。古劍好久沒吃母親煮的菜,這一頓吃得精飽。老祖母看著二人狼吞虎嚥的模樣,心裡暗嘆:「可憐的孩子!一個精靈、一個老實,若非瞎了和啞了,也不致淪落至此。」

在古銀山等人熱情挽留之下,當晚二人留宿古家,住在古劍姐姐的房間。古劍的姐姐幾年前嫁到了隔壁村,這個西側的房間,是留給她和夫婿回娘家時住的。兩人又假裝作了一夜的夫妻,古劍這個主人睡地板,把床留給客人。

 

此處不宜久留,第二天用過早膳之後,二人摯意要走,古家的人強留不住。李氏進房捧了兩件長袍出來,布料普通,作工倒挺細,她道:「他們都說阿劍死了,就我不信!有一次在市集上看到賣布的,看了喜歡,忍不住就買了兩匹布,想說一塊留給阿劍,一塊留給未來的孫媳婦。哎呀!我這老太婆,昨晚問東問西,就是忘了問你:阿劍在外頭可有認識什麼姑娘,他今年二十三歲,是該娶媳婦了。」

程漱玉笑道:「古大俠認識的姑娘可多呢。一件女裝恐怕不夠!」她一邊看著古劍尷尬的表情,暗暗好笑。

李氏笑道:「那最好了,不用我再操心。但這兩件衣服不是給他們的。昨晚我和媳婦都樂得睡不著覺,想你們走了那麼遠的路前來報訊,也沒什麼貴重的禮物好酬謝,便和媳婦趕了一夜的裁縫,希望能合身。」程漱玉斂起笑容,說:「您說……這兩件是要……送給我們……」她自幼無父無母,養大她的人只是想利用她。今天竟在一個陌生人家中得到如此對待,讓她真正感到家的溫馨,不知不覺哽咽了起來。

古奶奶道:「傻姑娘!像你那麼標緻,穿起來不知有多好看呢?」

程漱玉叫了一聲:「婆婆!」抱住古奶奶不放,不知不覺的流下兩行清淚。

古劍自小即知奶奶是出了名的軟心腸,這些舉措可一點也不奇怪。倒是程漱玉的反應令他訝異,思道:「明明是我的婆婆,怎麼你倒是喊得比我還親?」

古奶奶拍拍程漱玉的背,道:「別哭了!可憐的孩子。」才剛說完,看著古劍,又想起她那苦命的孫子,不禁也跟著哭了出來。

她這麼一哭,也感染到旁人,古劍看母親也頻頻拭淚,就連祖父和爹亦眼眶紅潤,怕自己再待下去會露出馬腳,拉著程漱玉向家人告別。二人往外走了數十步,古劍才敢回頭望,想到今生不知能否再回來,心下悽然。

 

兩人漫無目的走了一段路,也不知該去那裡。看到一座涼亭,便往亭內走去。亭中早坐著兩個大漢,在他們坐位旁立放著一面匾額,寫著「壽比南山」四個大字。看來也是一對無賴,想靠這面不起眼的木板大吃一頓。

二人才剛靠近,就聞其中一人一臉嫌惡的道:「喂!你們這兩個臭要飯的別進來,離我們遠一點!」這兩個漢子一臉髯鬚,都穿一身青綠寬袍,看來還算新艷,容貌衣著都頗為相似,多半是對親兄弟。古劍心想:「這兩個可要倒大楣了。什麼人不好惹,偏偏惹到程姑娘。」

但見程漱玉不怒反笑,一付謙卑的樣子,往前挺了一步,涎著臉道:「大英雄您別生氣!我們只是路過,不會向您乞討什麼。」另一個大漢道:「那也不成!誰不知你們這些臭要飯的,一年難得洗幾次澡,身上不知養了多少跳蚤臭蟲。待會把一身髒臭傳來,叫我們兄弟倆怎麼去喝壽酒?」

程漱玉一聽喝壽酒,眼睛睜的老大,伸出長長的舌頭,舔舔嘴唇道:「喝壽酒,去百花莊嗎?」她這付饞樣十分誇張,不知不覺又向前跨了兩步。

那漢子道:「癈話!在成都除了百花莊,還有誰請得動咱們金川雙雄?」程漱玉一臉欽羡道:「真了不起!想必你們有收到帖子囉!能否讓我們瞧瞧……」說著又靠近兩步。

「哈哈!你這瞎子還……」原先那漢子話只說到一半,程漱玉突然出手,二人猝不及防,分別被點中要穴。他們楞了一下,才發現啞穴還沒被點,一連串「直娘賊」、「狗娘養」……的猛罵。

程漱玉在他們身上搜出一張請帖,笑道:「原來你們叫閻大雄、閻二雄,看你們這身武藝,出了金川,大概也沒幾個人曉得吧!」那漢子忿然道:「那又如何?我們早晚會揚名立萬。你假扮瞎丐,又用小人手段對付我們兄弟,倒底是何居心?有種解了穴道,咱們硬刀硬槍再幹一場!」

程漱玉笑道:「真要打還是你們輸,只是我覺得這樣好玩。」她點了金川雄的啞穴,轉身對古劍說:「咱們可以吃壽宴了!」說完取出匕首,把雙雄臉上的鬚髭全刮下來,她功夫不甚俐落,差不多是半削半拔的,金川雙雄疼的眼淚直冒,卻哼不出半點聲音。

刮完之後,手上抓著一大撮鬚毛,對雙雄端詳了一會,說道:「這樣可俊多了。」無視他們憎恨的眼神,又對古劍說:「阿劍!勞煩你把這兩個人拖到草叢,衣服全剝光拿來。」

見她也學著爹娘叫「阿劍」,古劍楞了一下,又見程漱玉道:「怎麼?這種事難倒要我來做?」他才會過意來,原來她是想假扮雙雄混進百花莊,尋思:「這樣也好,昨天鬧的那麼大,已不宜再假冒殘丐。昨天她帶我探望家人,今天就順著她的意,陪她混進百花莊。」依言將雙雄拖到草叢,脫下外衣,拿回來給她。

程漱玉道:「內衣也要脫,讓他們一絲不掛,就算提早解了穴,也不敢去鬧事。」這樣是狠了一些,卻更穩妥,古劍心想有理,又去把他們身上的衣物全給剝了下來。

二人各自找地方換上嶄新的外袍,程漱玉取出昨日在街上買的黏膠,和古劍相互幫對方黏上鬍髭鬢毛,大功告成,兩人相視而笑。現在不做乞丐了,改行當強盜。

程漱玉用匕首把雙雄的內衣褲割的稀爛,將乞丐衣沾滿了污泥牛屎,扔在雙雄身旁,笑著說:「叫他們穿這套回家,算是一點小小的教訓,今後再也不可對殘丐無禮。」古劍不禁索爾,這姑娘整人的把戲可真多。

二人把鐵鍊在身上纏繞數匝,各自套上金川雙雄的連身長袍,只露出一小截鐵鍊。程漱玉早有主意,和古劍一前一後架著「壽比南山」的匾額,恰恰遮住鐵鍊,大搖大擺的往城內行去。

 

到了百花莊,已是人滿為患,看來川省境內的江湖豪傑都到齊了。二人在入口處交了拜帖和匾額,便混了進去。這百餘桌酒席就設在莊內的百花園中,避開亭台樓榭,水池花圃,錯三落五的擺著。時當春盛,莊內花影繽紛,風光正艷。二人沒有心情欣賞風光,跟著人潮找尋空位,程漱玉耳尖,聽見北角一張臨時加開的酒席中,有人正在高談闊論有關「試劍大會」的事,便走到那桌坐下,壓低嗓門拱手道:「金川雙英,羅冠英、羅亞英,拜見諸位好漢。」她怕有人認識金川雙雄,臨時又捏造一個假名。

這一桌原先已坐了八個人,不約而同的說:「久仰大名……」程漱玉暗暗好笑,這金川雙英連我也是初次聽到,怎麼你們全都久仰?

這些人也各自自我介紹一番。坐在對面的是三個結義兄弟,鐘豪、周海光、李萬山,自稱川東三俠。他們的旁邊坐了一個黑臉漢子,聲若洪鐘,人稱賽張飛焦豹。再旁邊是一位叫宋岳的老學究,手上抱著一個五六歲大的孫子。左首另有祖孫三代,一個老婦人帶著兒子和孫子,三人的穿著十分簡樸。兒子沈隱內斂,孫子精壯黝黑,腰懸長劍,看來都有一身武藝。老婦人面臉風霜,手掌乾粗,自稱隱婆,並未再報上兒子和孫子的行頭,想是不欲讓人知悉。程漱玉心想:他們多半也是混進來吃百花宴,想必連這「隱婆」的名號也是隨口胡謅。

寒喧完畢,剛剛在高談闊論的李萬山,又接續原先的話題道:「聽說忘憂坊的幾個主要盤口已經開了出來,莫愁莊和胭脂胡同分別是一賠三及一賠四。」他這麼一說,其餘眾人都睜大了眼,面露詫異。焦豹道:「你們的消息可靠嗎?怎麼好端端的把他們賠率給拉高了。」

三俠還未回答,宋岳卻搶著道:「我雖非武林中人,這陣子也聽了不少有關『試劍大會』的事。你們所說的莫愁莊和胭脂胡同好像來頭不小,但天下英雄搶一把金劍,下一賠三賠四的賠率還不夠嗎?他們是什麼三頭六臂?」

川東三俠相視而笑,由老大鐘豪先說:「從八十年前開始舉辦試劍大會以來,今年是第五次。前面四次,前四名都是由東南西北四大劍門所包辦。其中武昌『洗劍園』崔家,每次都是奪麒紋銀劍第三;西安『樂游苑』的紀家,每次都取麟紋銀劍第四;至於最尊貴的龍紋金劍和鳳紋玉劍,必由南京『莫愁莊』的朱家和京城『胭脂胡同』的裴家輪流拿,從無例外。」

說到這裡稍停,老二周海光立刻接口道:「所以到了後來人們下注時,便自動把上次取得玉劍的劍門押得多一些。押得人多,賠率自然降,其實朱裴兩家的劍法都在伯仲之間,還沒比也不知誰強誰弱。但前兩次朱裴兩家分別是一賠二和一賠三的超低賠率,也就是說大家都看好這把金劍,八九不離十的會落在他們手裡。」

老三李萬山又接著道:「所以這次他們的賠率被拉高,令人大感意外,也引來各種傳言……」他講到這裡忽然停頓了一下,瞧著哈張著嘴巴正聽的入神的焦豹,似乎是要他猜猜看。

「什麼傳言?」焦豹那受得了有人賣這種關子,隨即問道:「莫非是朱爾雅和裴問雪是貪玩的公子哥兒,劍法比不上他們父祖當年?」李萬山搖頭道:「朱裴兩家的子弟向來只有一代強過一代,那有愈傳愈弱的道理?」焦豹搔著頭想了一下,突然擊掌道:「哈!我曉得了!是不是二十年前鬧得天翻地覆的『化身劍法』,又要捲土……」

話還未說完,同桌諸人都倏然變色!宋岳手上抱著的娃兒「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鐘豪馬上接口道:「這和那瘋子無關,『滄浪亭』上次鬧出那麼大的事來,這次說什麼也不敢再參賽。待會就要上菜了,我看還是別提那檔事,免得大家食之無味,還害得小孩哭鬧。」這件事只要在江湖上混得夠久,多少都略知一二。但程漱玉自小便在一個顯赫劍門中長大,反倒因此沒聽聞過。她好奇心又起,壓著嗓子道:「我們兄弟倆長居深山,對江湖中的事了解的有限。什麼『化身劍法』、『滄浪園』?今天倒是第一次聽到。三位能否說明白些?好讓小弟增長見聞。」那小孩本來被哄的哭聲漸歇,一聽到「化身劍法」,又哭得更加嘹亮。

宋岳不斷用手安撫小孩的頭,並解釋說:「鄰居的大哥哥經常拿著一根竹棒,嚷著這套劍法的名字,把他打的鼻青臉腫。所以這小孩只要一聽到那四個字,就會哭的唏哩嘩啦。請各位原諒,不要再提那四個字。」

鐘豪點頭道:「不提最好,那劍招、那眼神、那殺氣,叫人永遠忘不了!老實說,算來已經過了二十年,我到現在,還常被惡夢驚醒!」焦豹道:「這麼說來,鐘兄二十年前就在現場,那可是畢生難忘的經驗!」鐘豪拉開衣衫,露出胸前一道長長的疤,神情嚴肅的道:「怎麼忘得了?十七死二十九重傷,當年我就是那二十九名傷者之一!」

 

「別再說那瘋子了,我還是直接告訴你們吧!」周海光道:「焦兄,你人在川南,消息傳得慢,但總該聽過丐幫也要參加試劍大會的傳聞吧!」焦豹道:「這件事傳了好幾年了,我怎會不知?」焦豹道:「聽說是想藉這次的試劍大會和殘幫搶地盤,輸的一方就得撤離四川。」

周海光道:「搶地盤只是個幌子。試劍大會辦了那麼多次,從來沒有六大門派的人參加。頭兩次人家說六大門派自恃身份,不屑參加。然而到了後來試劍大會越辦越熱鬧,四大劍門隱隱然有超越六大門派之勢,江湖上的傳言就變了。都說六大門派怕輸,才不敢參賽。」他環顧四週,見附近沒有乞丐,放輕聲音道:「這次丐幫終於嚥不下這口氣,派出劍缽,表面上雖說是要公開解決和殘幫的糾紛,其實是想奪下金劍,以堵天下悠悠眾口。」焦豹道:「原來如此!但丐幫雖說高手如雲,畢竟不是一個劍派,能找到使劍高手嗎?」

李萬山道:「真正的使劍高手,只要一個就夠了。丐幫首席長老衛飛鷹的『天擊劍法』譽滿江湖,絕不輸給各大劍派的使劍高手。丐幫四川分舵的舵主李奇峰,就是他的得意弟子。」焦豹又道:「李奇峰的武功,在四川罕逢敵手。但他也三十好幾,可不符資格啊!」

李萬山道:「丐幫的劍缽當然不是他。你說他罕逢敵手,可是昨天就碰到一個殘幫少年,硬是和他打個平分秋色。」古程二人一直沒插嘴,聽到這段話時,兩人對望了一眼,隨即恢復正常。

只聞那焦豹又道:「這怎麼可能?誰不曉得殘幫裡頭盡是一些老弱殘疾,就連殘幫四老,一對一都遠不及李奇峰,怎麼教出來的弟子,有本事和李奇峰對劍?」李萬山道:「這大概就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吧!昨天那一戰,看過的人至少上百個,您若不信,隨便抓個人來問都知道。現在十桌裡面大概有七、八桌,正在談論此事呢?」

焦豹咋舌道:「真不容易。顯然丐幫這次有了麻煩,搶不到金劍不說,說不定還把天府之國這個大好地盤給弄丟了。」鐘豪笑道:「像丐幫這麼大的幫派,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那敢提出這場賭注?李奇峰自己曾說,他幫務繁重,疏於練武,以致這些年來,劍法停滯不前,已遠非其師弟的對手。這個師弟就是此次丐幫的劍缽范濬,據說天資聰穎,年紀輕輕,『天擊劍法』卻有相當火候。這次忘憂坊給他開的賠率是一賠六,比洗劍園崔榕的一賠十還低了許多。」

這三個異性兄弟說起話來默契十足。老大說了一段之後,只一個眼神,老二就會自動接下去,說了差不多時又換老三,再輪回老大,絕不會有人搶話或是冷場。顯然有關「試劍大會」的話題他們早已磨練許久,才能有如相聲一般的流暢。程漱玉覺得有趣,要不是壓著嗓門說話不舒服,也想多插幾句話。

但見焦豹又道:「您是說去年以一把鐵劍大敗江南六奇的崔榕?連他都被擠到第四,那還得了!」驚訝中,原本粗豪洪亮的聲音,又放大了不少。

周海光道:「焦兄不必太訝異,打敗江南六奇固然了不起,但洗劍園這次可能連四大劍門的席位都保不住。青城派這次也要派劍缽,想必很多人都聽說了。這次賠率第三低的正是青城派的魏宏風,一賠五。」這次焦豹不再大驚小怪,只見他不住搖頭,喃喃道:「我不信……青城派強過丐幫?這怎麼可能……我不信……」

李萬山道:「怎麼不可能!青城派可是道地的劍派。當年青城四劍叱吒風雲時,江湖上都說他們是七大門派之一。可惜後來狐遠春脫派改名狐尋敗、胡遠清被逐出師門、黃遠博早逝,青城派人才凋零,漸漸的說他們是七大派之一的人才少了許多。七年前貝遠遙死於慕名帖之邀,從此再也不聞七大派之說,只有六大門派和四大劍門。」

鐘豪接著說:「但現任的青城掌門商廣寒可不甘如此,一心想讓青城派再列大門巨派之中。老天有眼,果真讓他找到一個根骨奇佳的學武奇才魏宏風,據說這人的資質天份,絕不輸給貝遠遙或胡遠清,未來成就甚至可超越當今天下第一劍狐九敗。」

周海光道:「這是從青城派傳出來的消息,大家總是半信半疑。因此原先魏宏風的賠率定在一賠八,有趣的是這個賠率定出來後,不但青城派的人搶著買,連峨嵋派的弟子也偷偷摸摸買了不少。忘憂坊覺得奇怪,打聽出原因後,馬上把賠率降到一賠五,但買的人依然絡繹不絕,現在己經暫停下注了……」

「什麼原因?」說話的人不是焦豹,而是一個商賈模樣的黃衣人,他一來就坐在古劍旁邊,對著眾人拱手堆笑道:「在下黃尚金,乃本地鹽商,雖不懂武功,但對江湖中的奇聞異事頗感興趣。剛剛聽你們說的有趣,就坐到這來了,尚請末怪。請諸位大爺繼續說下去,可別被我打斷了興致!」

鐘豪清清喉嚨,又道:「既然如此!我們兄弟只好繼續賣弄下去。青城派的弟子壓寶自己本門的劍缽是天經地義的事,但峨嵋派的弟子會押青城派的確令人意外。何況峨嵋派和青城派向來不和,照理說押貓押狗也不該押給青城派。這些人干冒師門大忌,偷偷搶押魏宏風,顯然是對魏宏風的武藝十分嘆服。」

周海光道:「原來幾年前這兩派有了一點小過節,青城派被狠狠的羞辱了一番。商廣寒的師弟邱廣平為了討回面子,每隔個兩年便帶著魏宏風到峨嵋派,美其名為切磋武學,其實是要給峨嵋派難堪。他們總共去了三次,分別和峨嵋三少對劍。」焦豹道:「峨嵋三少有名的緊,別看他們年紀輕輕,早己聲名遠播。倒是你說的魏宏風,聽過的人不多?」

李萬山道:「那是因為他多留在青城習劍,極少出外闖盪的緣故。魏宏風第一次上峨嵋,對上的是唐少華的『出雲劍法』,七十三招勝出;兩年後又去了一次,用五十六招制服孫少真的『點燈劍法』;第三次更離譜,只花了三十九招,便讓顧少白的『封雪劍法』俯首稱臣。」焦豹驚道:「『封雪劍法』不是號稱守的滴水不露嗎?怎麼撐不到四十招?莫非……他已經學會了『殲龍劍法』?這殲龍劍法是出了名的難學難精,一代怪傑胡遠清在二十七歲學會這套劍法,據說已超越了青城創派至今,一百餘年來的紀錄,這魏宏風是何許人?竟又提早了好幾年?」

鐘豪道:「你猜對了一半,據說他的確學會了殲龍劍法。但更可怕的是:他從頭到尾只用驅狼劍法。對他而言,要打敗峨嵋三少,根本無須用到殲龍劍法。」話說完一片沈寂,焦豹更是張口結舌,連該有的驚嘆都忘了發!

 

就在大家驚異之中,忽聞鞭炮聲劈啪作響,壽星翁洪承泰暨賀客家人從煙霧中走來,陪著他從後堂出來的賓客約莫十來人,都是巴蜀境內頗有名望的武林宿儒。其中有峨嵋派的盧天揚、青城派的宋遠明,這二人武功不算頂尖,但輩份都比幫主還高了一代,代表幫主前來祝壽,也算給足了面子。

另有六個人,裝扮各不相同,但都身繫長劍,原來都是四川境內百劍門的代表。他們好像半個主人,陪著洪承泰向各路英雄打招呼,充分顯示「百劍一家」的同心合意。古銀山也在其中,排在六人之末。古劍遠遠的瞧著爺爺,總覺他心事重重,笑的有些落寞。

鐘豪指著站在洪承泰左側的一位白鬚老者道:「這個白鬍子老頭是重慶『縉雲山莊』的楊繼,據說是楊家槍法第十六代傳人,一手楊家槍法使得是出神入化,活龍活現……」焦豹插口道:「鐘兄,縉雲山莊明明是百劍門裡的第十三劍門,怎麼會練什麼槍呢?」

周海光笑道:「是真的,三十幾年前楊繼出道時,便以一把楊家槍打遍九省習槍武者,罕有敵手,但名號使終響不起來。原來百劍大會愈辦愈旺,久而久之,大家以劍為武。不是比劍的事,人家沒興趣聽,聽到了也懶得傳。」

李萬山接著道:「所以他一怒之下,回家閉關五年,以其楊家槍法為根基,創出了『楊家劍法』,讓他兒子楊讓參加『試劍大會』,第一次就替楊家勇奪第十三名,更是四川排名最高的劍門,震驚武林。」

接著三人又介紹其餘五家劍門的「劍主」,他們依著名次的順序介紹,其中古銀山排在最末,說的也最簡短。

除了這八名主要賀客之外,另有一年青人緊跟在洪承泰身旁,雖是一臉富貴像,但雙目炯炯,顯然一身武藝。李萬山向鐘豪問道:「那小子什麼來頭?看來還乳臭未乾,怎麼也跟那些大人物一塊?」鐘豪道:「傻老三!那是洪承泰的寶貝孫子洪子安,百花莊今年的劍缽,洪家未來二十年的榮辱興衰就看他了,不寵他寵誰?」

 

沒多久鞭炮燃盡,這十個人坐上首席,洪承泰一個眼色,便有人大聲喊道:「送菜……」,很快就有僕役從後堂魚貫而出,每人身上挑著兩個大食盒走到各桌停下。因為擺了一百二十三桌,竟用了一百二十三個僕役,每桌一個,都站定了位後,只聽原先那人又大聲喊道:「上菜……」,便見僕役們紛紛打開一個食盒,這個食盒共有三層,每層四道菜。

這一百多人,不知訓練多久,動作竟是一模一樣,都是從上層靠左的燈影牛肉開始拿起,擺在圓桌上靠北的一角;接著拿出第二道的宮保雞丁,擺在燈影牛肉的左下方,接著依序是麻婆豆腐、香酥肥鴨、原籠玉簪、干燒岩鯉、開陽白菜、紅油抄手、清蒸江團、魚香茄花、夫妻肺片及一大碗濃濃的酸辣湯。

外行人看到這菜單,可能不以為然?這川西首富的七十大壽,怎麼看不到熊掌、魚翅之類的名貴菜餚?那知百花莊為了請齊這川西十二名廚,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和銀兩。其實一道菜好不好吃,最重要的還在廚師怎麼料理。這十二道菜的材料雖然普通,但在十二名廚各施巧手下,竟是道道香味四溢,令人饞涎欲滴。

每道菜都還是熱騰騰的,顯然他同時開了十二個爐灶,將這十二道菜同時備妥。就連這食盒都是全新訂製,漆上鮮艷紅漆外,又雕上了一個斗大的「壽」字。這百花莊不愧是川西首富,排場大的嚇人。

各桌同時擺完十二道菜,又聽那人喊道:「擺器……」,各桌的僕役便把另一個食盒打開,拿出裡面的碗筷杯匙,依序的將之擺妥。緊接著又聽那人喊:「倒酒……」,只見僕役們從食盒的底層抱起一缸狀元紅,這陶缸粗如腰腹,空缸加酒,少說也有四十來斤重。見他們拆去封條,把酒一一倒在杯上,竟無一滴溢漏,不知為此訓練了多久。

眾人皆感納悶,這狀元紅雖然珍貴,但通常是在子弟出外赴試送行之時飲用,從未聞有人用在壽宴之上。百花莊為了這次的壽宴準備的如此充份,許多小細節都考慮的十分周詳,怎會犯上如此錯誤?

一切就序,僕役們不再逗留,挑著空食盒,一個接著一個井然有序的走回後堂。只聽一個沈雄渾厚的聲音道:「請大家盡情享用,不必客氣。」發話的人正是壽星翁洪承泰,他站在戲台上,白髮白鬚白眉,確實像個壽翁。他簡短的開了場,走回戲台前方的首席,比個手勢,戲班裡二胡伊伊呀呀的響起,一個旦角從後台走了出來,張口唱道:「亂荒荒不豐稔的年歲,遠迢迢不回來的夫婿,急煎煎不厭煩的二親,軟怯怯不濟事的孤身己……」

 

這次來的多是江湖人物,沒幾個人看得懂這齣琵琶記。待洪承泰走回首席,挾了第一道菜,馬上就有人跟著動筷,或急著說話,園子裡又鬧哄了起來。坐在遠處的人,再也聽不見唱戲的聲音。

這一桌黃尚金首先拿起酒杯道:「在下與各位雖初次見面,但一見投緣,先敬以一杯水酒。」說完便一口喝乾,眾人客套幾句,也多一口乾了。唯獨古劍,他酒量極差,若一開始就將這烈酒如此喝法,恐怕今天走不出這園子,只隨意喝了兩分。至於程漱玉,從不碰酒,跟本沒理會別人,逕自挾菜吃肉。

黃尚金抱起酒缸替人添酒,並道:「大家是否覺得奇怪,怎麼這時候會用狀元紅來當壽酒?」焦豹馬上道:「是啊!要不是剛剛有洪家的奴才站在一旁,我早問了。你知道的話,可別再賣關子。現在我心裡打了結,吃什麼山珍海味也不痛快!」

「說起這檔事,你們外地人多半不知。」黃尚金左顧右盼了一下,壓低著嗓門道:「其實洪莊主今年才六十有五,今天請這七十大壽,足足早了五年。今日名義上是請大家喝壽酒,其實是要為他那寶貝孫子洪子安洗霉去衰。」他邊說話邊倒酒,但顯然平日養尊處優慣了,抱起這四十來斤的酒缸已是雙手微顫,加上缸口很寬酒杯卻淺窄,濺出來的水酒倒比杯子裡還多。

「這缸酒不是你這種沒練過武的人能倒的,你還是專心說話吧!」焦豹實在看不下去,把酒缸接了過來道:「我看洪少爺氣色好的很,身為百花莊的少爺,要什麼有什麼。你說,會有什麼惡運纏身?」別看他粗裡粗氣,這一缸的水酒他只用一隻手拎住,輕描淡寫的把桌上的空杯全倒滿。

黃尚金有些尷尬,乾笑了兩聲,隨即恢復正常。正色道:「你們可曾聽過『天殘神算』?」

「哈!他是我們川東的奇人,我們三兄弟怎麼可能不曉得。」鐘豪道:「所謂『天殘』,是說他一出生就缺手、缺腳、眼瞎、耳聾、口啞五不全。這人若去當殘幫幫主,大家一定服服貼貼,絕無異議,但他日進千斗,可不必去殘幫受罪。」

程漱玉本來專心吃菜,聽到這裡卻忍不住笑道:「笑話!一個人落得這種地步,要靠什麼掙錢?」鐘豪道:「靠的就是算命,他幫人卜卦推運神準無比。」程漱玉更加好奇,又問道:「你牛吹的太離譜!又聾又瞎又啞,怎麼算命?」鐘豪並不生氣,給周海光一個眼神,換他說道:「這點倒沒人想得透,他的的確確看不見聽不到,而且不識一字。然而妙就妙在這兒,只要你一開口,他就能知道你說什麼。不然怎麼敢叫『神算』?」

程漱玉還是不信,道:「就算是吧!那他啞了,又不識字,要怎麼告訴你結果?」李萬山道:「去算命的人得先想好問題。因為他只能回答你是或不是,是的話便點頭,不是的話便搖頭。而且規矩很怪,一個人最多只能提四道問題。第一題收十兩銀子,第二題收一百兩,第三題一千兩,第四題若你還要問,便得拿出一萬兩來。」程漱玉吐了一下舌頭,倒真想瞧瞧這「天殘神算」是什麼三頭六臂。

黃尚金接下話道:「三位果然見識廣博,說的絲毫不差。話說上個月洪莊主帶著洪子安到忠縣給「天殘神算」卜卜運,第一題就問說:『這次的試劍大會,子安能否搶到一把鵬紋銅劍?』……」。焦豹忍不住插口道:「上次才二十三名,這次就想連跳兩級,擠進前五到八名。洪莊主這種問法,未免也太有自信!」

黃尚金道:「那也未必。百花莊第一次參加試劍大會時只有八十六名,但他們就是有本事愈來愈強,到第四次時,己經進步到第二十三名。照這麼推算,第五次試劍大會拿到前八劍的殊榮,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畢竟百花莊的『三房搶一席』,可是江湖上公認最有效的挑選劍缽方式。」

「什麼是『三房搶一席』?」程漱玉環顧四坐,似乎只有她不懂。

川東三俠相顧而笑,好像在說:原來世上的土包子還真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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