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冰川


 

藏象給的傷藥若拿對了,倒是頗具神效。古劍修養了一夜,傷口暫無大礙,將船漿接了過來,稍施巧勁,小船雖是逆流而上,行速倒也不緩。程漱玉也真的累了,躺在船頭,很快沈沈入睡。古劍邊划著船,邊瞧著她嬌甜的睡相,忽然思道:「如果這條鍊子打不斷,我和她一輩子都綁在一塊,不知是什麼光景?」這念頭稍稍一閃,隨即自覺滑稽,心想:「我可多心了!像她這種飛跳靈巧的姑娘,怎會喜歡我這種呆傻木訥的聾子?像她這種人物,恐怕也只有太子才配得上,但她連未來的貴妃皇后都不作了,多半是嫌宮中氣悶……」在這翠秀青幽的青衣江上,春風醺醺,花香郁郁,古劍心猿意馬,胡思亂想,小船不知不覺又駛得慢了。

 

溪水還算清澈,見到肥魚,便一漿打下去,此時功力今非昔比,內勁到處,就算沒直接打中,也能把魚給震昏,到了下午,已有六七條魚,古劍把船泊在岸邊,烤起魚來,程漱玉被香味醺醒,兩人飢腸轆轆,無鹽無油也好吃。二人輪流操舟,時時保持警戒,日夜不息,走了三天三夜,倒一直不見錦衣衛追來。

 

這三天程漱玉話少了些,偶而怔怔的瞧著古劍,好像也有重重心事,他們愈走愈近深山,水勢愈湍急,只好棄舟而行。走了一天多,到達離山不遠的要埠瀘定。程漱玉又當了一顆珍珠,買了兩件棉襖、備了半個月份的口糧,並打算給古劍挑一柄好劍。

 

鎮上的人說:「這裡只有三家鐵舖,往西走個七八里路便可見到。」程漱玉笑道:「怎麼三家都開在荒郊野外?」那人道:「本來開在鎮上的,大夥嫌吵,請他們搬遠些。」程漱玉道:「那倒是,打鐵的聲音的確夠響。」

 

那人搖頭道:「這三家鐵舖,分別是游韌、游猛、游鋒三個兄弟所開。他們的親爹游鋼,可是當年方圓五百里內,最好的鐵匠,可惜死的早。三個兄弟一個精於控火、一個善於鍛打、一個強於淬鍊,卻都沒能把功夫給學全。偏偏又逞強好勝,說只有自己學到了父親的精髓,白天互搶生意,到夜晚上則爭吵不休,若喝了兩杯水酒,還會大打出手,搞得雞犬不寧。日子久了,鄰居怎麼受得了?」

 

程漱玉笑道:「那可有趣得很!」和古劍並肩向西行去。

 

走了幾里路,果真有三家店舖,座北朝南,並排在一起。第一間斗大的招牌上寫著「正宗游家鐵舖」,第二間寫的是「老牌游家鐵舖」,第三間則寫「正牌游家鐵舖」。店門全開,卻都沒有生意上門,只見三個虎背雄腰,筋結強悍的大漢,赤裸著上身坐在各自的店門口,忙著鬥起嘴來,竟都沒空招呼客人!

 

二人走近,只見「正宗游老闆」說道:「我說莫愁莊的『赤淵劍』,金光四射,鋒銳尖利,定是當今第一好劍。」「老牌游老闆」道:「此言差矣!胭脂胡同的『藏墨劍』寬實厚樸,含勁於刃,才是似鈍實利的寶劍!」「正牌游老闆」卻道:「你們都錯的離譜!滄浪園的『碧波劍』寒氣森森,冷凝精鍊,更是真正天下無敵的神劍!」

 

「老牌游老闆」不悅道:「哼!當然是藏墨劍最好,不然裴友琴靠什麼搶到金劍?」「正宗游老闆」道:「你這話可笑之極!誰不知幾十年來赤淵劍與藏墨劍,總共對決四次,各取兩勝。你怎能只提上次呢?以這次的試劍大會來說,看好赤淵劍的人就多了一些。」「正牌游老闆」也不服道:「你們別忘了!二十年前,若不是出了點意外,碧波劍的主人,恐怕才是金劍的得主!」……

 

就這樣你一言我一句的爭論不休,古程二人不禁莞爾,一般人論試劍大會,談的都是劍法劍招,唯獨這三位兄弟戀劍如痴,竟都認為勝負的關鍵在劍而不在人!正為各自欣賞的名劍力爭不已。聽了許久,程漱玉終於忍不住插口道:「三位若真的如此喜歡寶劍,何不自己也打造一把?」

 

「談何容易?」三人異口同聲的回答,這才開始留意古程二人,一人道:「你是誰?身上綁著鐵鍊好玩嗎?還是怕走丟……?」一人搶白道:「癈話!正常人怎麼會在腰上綁著鐵鍊?當然是逃犯啦!」另一人道:「那可未必,也許他們被強盜抓了,被迫用這鍊子綁住。你瞧這腰上連個鑰匙也沒有,隨隨便便用個楔子封住,官府豈有如此馬虎的道理?」……這三人從沒見過這玩意,卻又為了這點小小的憶測,吵了起來!

 

程漱玉只好插口道:「這個先別管!我姓程他姓古,誰是游家的老大?」「正宗游老闆」正是大哥游韌,還沒答話,就給中間「老牌游老闆」搶白道:「他就是游韌,年紀是老了一些,若論手上的功夫氣力,可就不能稱『老大』了。」第三間的「正牌游老闆」亦說:「或許是第一胎,我爹娘的經驗差了些。你看他,硬是比我們矮了兩寸,瘦了一圈。這好有名鐵匠所鑄的第一把劍,再怎麼拚命小心,也免不了有一些毛病。」

 

游韌指著「正牌游老闆」,不滿的道:「你看這老三游鋒,生下他時,我爹娘也快四十,難免有些力不從心。年紀小我四歲,但瞧他髮禿皮皺的模樣,倒似比我老了十四歲!」中間這位,自然就是老二游猛,也跟著說道:「看起來老氣橫秋就算,偏偏毛躁得很,從來不肯耐心的打把好劍!所以說,論出生次序,還是別搶第一,也別落到最後。」

 

「你最笨!」「你最醜!」老大、老三紛紛斥罵老二,就這樣三人又罵成了一團。程漱玉不禁好笑,這三兄弟其實差異不大,卻在日積月累的奚落當中,誇大了彼此的缺點。若讓他們再吵下去,不知何年何月才完?便大聲道:「你們到底賣不賣劍?」

 

「當然賣!」三人同時衝進各自的鐵舖,抱了滿手的劍出來。游韌拔出其中一把,在兩人面前晃閃幾下道:「你看這把劍閃閃發光,多麼鋒利!姑娘若要的話!算你一百兩就好!」游猛卻指著劍刃道:「瞧這裡,連毛邊都沒去乾淨,可見鍛打的多不紮實,劍脊也不夠直,這種劍也敢拿出來賣?」接著他抽出一把寬厚的大劍道:「你瞧瞧!這把劍厚實穩重,鍛工一流,可說是絕無暇疵。但我只賣八十兩。」游鋒卻道:「但是色澤不均,前端太暗,後端太亮,顯然冷淬的時機沒能抓對,厚雖厚,卻不夠堅硬,碰到好劍,仍是非斷不可!」亮出自己的薄劍道:「這把劍夠輕夠利夠尖,殺人不見血,可是我得意之作。交個朋友,五十兩就賣!」卻聽游韌道:「老三啊!爹沒教你嗎?薄劍一定要夠韌夠強。你這把劍聲音太過細脆,分明是火侯沒能控制好,恐怕連一株樹都削不斷,何況殺人?」

 

游鋒怒道:「你仔細瞧瞧!」說著跨了兩步,對著路旁一株榕樹,使勁橫削過去。只聽喀嚓一聲,腰身粗細的大樹沒有倒,握著緊緊的薄劍,卻只剩下劍柄,整個劍身仍夾在樹上,兀自不斷晃動!

 

原來榕樹質密,游鋒儘管膂力精人,內力平常的很,光靠蠻力斬削,一劍只能削斷三分之二。這怎能顯出寶劍之鋒銳?於是在橫斬之力用盡之際,回手一抽,想藉此抽切之力,將另外三分之一給切斷。沒想到用勁一抽,卻讓劍柄和劍身分了家!游鋒張目結舌,不敢相信眼前所見!只聽游猛嘰道:「真有你的!我游猛鑄劍多年,倒是第一次看過,一把鐵劍可以從這裡分家的!」

 

原來游家的鑄劍法,劍身部份用熱火鍛打,劍柄部份先做個模子,把鐵水燒熔後灌注進去,再將劍身插入模內兩寸半,待鐵水冷卻硬化,劍身與劍柄已融為一體,怎麼使力,都分不開。可是游鋒這把劍,插入劍柄的部份,也跟著劍身拔了出來,而非截斷!

 

眾人湊近一瞧,這劍身的根部鏽蝕斑駁,仔細一聞,似有怪味!古劍把游韌手上的劍要來,左手持柄,右手夾劍,用勁一抽,柄與劍都分了家,再試游猛手上的厚劍,也是相同結果。三位兄弟你瞧我,我瞧你,都覺的不可思議!程漱玉問道:「這幾天是不是有人來看劍!」游猛道:「前天有幾個操北方口音的人,看了半天,也沒買半把!」

 

二人對視一眼,心裡都有了底,程漱玉嘆道:「他們還是來了!」

 

 

話說那晚胡遠清運劍如風,在侯藏象的藥罐上刻了「貢嘎山」三個字,他嘴巴說的是「七日散」,手上刻的是「貢嘎山」,看似天衣無縫。但「七日散」前面兩個字筆劃甚少,第三個字筆劃較多,與「貢嘎山」恰恰相反,四大統領站在三丈之外,雖然看不出寫的是什麼字,卻也曉得他嘴巴講的和罐上寫的,跟本是兩碼子事。

 

於是坐上了凌雲樓的圓桌之後,便拚命的給侯胡二人敬酒,這邊也希望四大統領喝的愈醉愈好,於是「來酒不拒」。侯藏象只記得給蕭乘龍加一滴「醉翻天」,卻忘了給自己服食一顆「千杯不醉」,於是酒酣耳熱之際,把「貢嘎山」三個字給說了出來!此時已是八分醉,醒來時全不記得。除了早早就倒趴在桌上的蕭乘龍,其餘三統領卻全記在心裡,深慶這些酒沒白喝。

 

第二天劉王二人立刻傳召屬下,趕往貢嘎山布置陷阱。金克成沒有手下,傷的又最重,但實在不甘就此放棄立功的機會,把心一橫,竟跟侯藏象要了一瓶速效傷藥。侯藏象想給他一瓶慢性傷藥,卻不慎拿錯了,反倒是給「對」了藥,金克成休養一天就好了五分,跑去和俞顯洲要了二十名兵衛,也往西方追去。

 

至於蕭乘龍,他的解酒藥解不了「醉翻天」,睡到次日下午才被尋來的手下搖醒,立刻帶人備舟,再請黃嘯領路,朝著下游追去,追了半天,黃嘯叫聲尖急,卻只見一艘空船一件棄衣。他趕緊調頭,回到嘉定打聽,這才知道,其餘的人都趕往已貢嘎山。

他們最忌憚的,還是古劍手上的劍。所以率先出發的王遂野和劉易風,派人把沿途鐵店裡的劍,全作了手腳。前兩天來過這裡的,便是劉易風的手下,當時游氏三兄弟忙著吵架,全沒注意到這十餘把劍,全被滴了腐蝕酸液。如果不是游鋒朝著大樹硬砍了一劍,古劍可能會將就挑了一把,若再碰上劉易風,長鞭一捲,便能癈了他的兵刃。

 

 

但見游氏兄弟齊聲問道:「他們是誰?」

 

程漱玉道:「錦衣衛。你們怕不怕!」瀘定是個偏遠山城,平常極少有官兵來此,這三個兄弟從未親見廠衛的手段,卻常從市井傳言中,聽到他們魚肉百姓,濫捕好人的事例。如今得知他們的劍是被錦衣衛毀去的,個個深惡痛絕,倒也不怎麼害怕。

 

只見游韌忿然道:「錦衣衛又如何,他們除了欺壓良善,還會作什麼?我又不向老二如此膽小怕事……?」「你放屁!」游猛怒道:「我什麼時候怕過鷹犬!倒是你自己,堂堂七尺大漢,一見蟑螂,便嚇的哭爹喊娘,笑死人了!還有老三,竟然怕壁虎!也真是丟臉!」游鋒道:「這怎能怪我?那玩意尾巴斷了還能跑,真是噁心極了!你自己怕青蛙,那才真是不重用!莫非是蚊子轉世?」……

 

這三個人任何話題都能吵個半天,程漱玉的耐心快被磨光,叫道:「我去把這些東西全抓過來!看誰再吵下去?就送給誰?」三個大漢全住了口,你瞪瞪我,我瞧瞧你,安靜了一會,這才想到該談正事了。

 

游鋒道:「那些鷹犬要追補你們?」程漱玉點頭,她發現自己只要一開口,必能引發一連串的口角是非,只好緊閉雙唇,非必要時絕不說話。游韌問道:「你們的劍弄丟了,必須再買一把,才能對付?」程漱玉點頭。游鋒道:「他們知道你們要去那兒,派人把附近所有買得到的劍,全給毀了?」程漱玉點頭,思道:「這三兄弟其實不笨。」游猛道:「你們要上那兒?」

 

「貢嘎山。」這可不是點頭搖頭能答的,程漱玉只好說了出來。

 

游韌忽地興奮起來,口沫橫飛的道:「哈哈!你可找對了人,這座山山高路險,一般人是爬不上去的。人人都說『蜀道難,難於上青天;貢嘎險,比天高一層。』但愈難的東西,我游韌愈有興趣,帶著我自製的登山爪、穿踏雪靴,一共攻頂七次。」游猛道:「七次算什麼?我可是九克貢嘎山呢?」游韌道:「那又怎樣?最早爬上去的,是我游韌!」游鋒道:「可是那年你二十一歲了!而我十九歲攻頂,比起你們的第一次,年輕多了!」游韌道:「那一次雪崩,要不是我相救,你連命都沒了,還談什麼攻頂?」游鋒不服道:「你在示恩嗎?別忘了,前幾年你摔斷了腿,還不是靠我抬下山!」

 

游韌還待再辯,卻見程漱玉臉色不甚愉悅,只好把送到喉間的話硬吞回去,問道:「你們上去幹嘛?」程漱玉抓起一截鐵鍊道:「要把這東西打斷。」「什麼?」三兄弟臉色一變,訝異不已,都說:「你們昏了嗎?來到鼎鼎大名的游家鐵舖,竟不知叫我處理!」都伸手抓住鐵鍊,想把兩人拉進各自的屋裡,三人互相拉扯,誰都拖不進去。

 

程漱玉道:「你們都把鐵鉆抬出來一齊打,看誰比較厲害,先把鍊子打斷。」這主意妙極,誰都不吃虧。三兄弟二話不說,立即回屋搬了鐵鉆,扛了鐵鎚、鐵斧、鐵鑿出來,一人對準一截,拚命的鎚打起來。

 

三兄弟都是行家,打了幾下,已發覺這看起來不怎麼起眼的鍊子,比起自己手上的斧鎚,堅韌數倍,恐怕斧鎚都打爛了,還敲不出一道痕來。

 

三人不約而同的把玄鐵鍊抓到眼前細瞧,過了半晌,游韌才道:「我小時候曾聽爹提過,西域有一種特殊鋼料,材質較一般中土鋼材堅韌數倍,得用三丈高的猛火熱爐才熔得掉。」程漱玉點頭。游猛道:「然而這種高爐天下沒有幾座,就算有也未必燒得出這麼烈的火,就算有人燒得出來,也會先把你們給燙死。」程漱玉點頭。游鋒道:「這種鋼材耐熱卻怕冷,所以你們得爬一趟貢嘎山,利用高山上的寒風冷雪,將這鐵鍊凍脆,才能打斷楔子。」程漱玉問道:「除了貢嘎山之外,附近還有沒有兩千餘丈的插天高峰?」三人搖頭,說道:「若要尋比貢嘎更高的山,恐怕得上西藏才有。」程漱玉心想:「千里迢迢的跑一趟西藏,別說古劍來不急回來參加試劍大會,就連我也有諸多不便。」

 

游猛道:「原先追捕你們的鷹犬,早料到你們非上此山不可,便預先趕來。一方面佈置機關陷阱,一方面派人把附近鐵舖裡的劍,全給動了手腳。你們是練劍的,一旦劍毀了,只有束手就擒了。」程漱玉忍不住囋道:「你們都不笨嘛!」話一出口,馬上後悔不已,想再掩口,卻也來不及了。

 

果見三兄弟揚揚得意,游韌道:「想當年我也念過兩年私塾,老師常誇我機靈。可惜爹爹要我這個長子傳承衣缽,才沒繼續唸下去。否則如今就算不中狀元,至少也是個舉人。」游猛道:「胡吹大氣!據我所知,你連三字經都背不熟,為了怕先生打手心,經常逃學胡混。爹爹沒辦法,以為他的兒子都不是讀書的料,就連我的機會也跟著沒了。殊不知『虎生三子,必有一豹。』我好好一個猛虎,硬是讓你這頭笨豹給拖累!」老三游鋒卻道:「人家看了這兩位兄長,都說游家兄弟痴痴傻傻,瘋瘋癲癲,家裡有閨女的,嫁雞嫁狗,也別嫁到游家來。唉!其實我游鋒正常得很,硬是被他們害了!」……

 

如果真有人不幸嫁到游家,不把自己弄成聾子,早晚也得發瘋!程漱玉暗自搖頭,掏出一個拳頭大的金元寶,說道:「誰先修出一把好劍,這就是誰的!」三人都住了口,瞪大眼珠子瞧。接著隨即抱回鐵鉆,挑了一把各自認為可以修得完妥的好劍,生火起爐,備鉗架鉆……動作飛快,就怕慢人一步。

 

他們倒非視財如命之人,只是都有心願,想在今年七月走一趟太白山,以求觀賞試劍大會中,他們心儀已久的各式名劍,卻一直缺少盤纏。打鐵鑄劍一行,辛苦而講究技藝,報酬其實不低,然他們每天殺價搶生意,經常作了白工。勞碌多年,也只能圖個溫飽而已,竟沒能攢下多少銀子。眼見試劍大會日期將近,心裡愈急,生意就搶的愈兇,利潤反而更低。

 

程漱玉手上的金元寶既大又亮,少說也有兩三斤重,光是靠它,三個人的旅費都不愁。游氏兄弟平日鬥嘴鬥成習慣,這次遠門,無論少了誰,都會覺得興味大減。所以不管是誰賺到這個金元寶,都會願意拿出來讓另外二人花用。問題就出在誰出這筆錢?每個人一想到,如果一路上食宿花費,不是從自己口袋掏錢出來付的帳,而是得默默忍受另一人趾高氣揚的模樣,都不禁悚然?

 

三個人深怕給人佔了先,動作都不敢輕慢。只見他們急急忙忙的洗去腐水,搬柴起爐,熱劍熔柄,最後將鐵劍插入赤紅欲化的銅柄之中,輕敲數鎚後,用鐵鉗夾住,衝出來交差,三人個個大汗淋漓,幾乎同時到達程漱玉面前。程漱玉看著三把冒著熱煙的劍柄,沒好氣的說:「想把我燙死嗎?」

 

三兄弟隨即奔回鐵舖,將長劍浸入水桶,只聞嗤的一聲,不到一喘氣的時間,便降了溫,幾個箭步,又同時遞到程漱玉胸前。她道:「速度差不多,就看誰的劍耐打。古劍,你來試吧!」

 

古劍隨意拾起一把沒柄的劍,程漱玉道:「請你們抓緊手上的劍!」三兄弟並排而立,紛紛把劍轉正,輕握手柄,心中卻暗暗好笑,心道:「雖然我們沒練過什麼高明內功,但天天打鐵,臂力可不是一般人可比。你這傢伙抓著一把沒柄的劍,還敢叫人小心!待會虎口被利刃割傷,可別埋怨!」

 

只聽噹噹噹噹一串急響,四把劍轉瞬間交碰了數十次……。

 

古劍收劍時,游氏兄弟雙手緊握著劍柄,兀自不斷抖動,只覺得上半身都被震麻了。六顆眼珠直愣愣的盯著手上的劍,有的略略彎曲,有的凹痕處處,竟都沒有一把通過考驗。而古劍的手掌不但完好,就連手上那把無柄的劍,也是無瑕。三人伸出三條大舌頭,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什麼!

 

程漱玉無奈的道:「沒法子,我看只好跑一趟打箭鑪,聽說比這裡熱鬧多了,一定有許多高明的鑄劍師傅。」見這三兄弟一付垂頭喪氣的模樣,古劍有些不忍,說道:「這些劍雖不完美,至少比上一把強多了。挑一把將就著用吧!」程漱玉想起胡遠清那把爛劍,差點害死了古劍,可不想重蹈覆轍。堅決說道:「不行!我一定要在試劍大會之前,幫你找把好劍!」說完拉著古劍往外走去。

 

走不到十來步,卻見三兄弟追了過來,擋在前頭,對著二人咧嘴微笑。程漱玉把金元寶扔了過去,搖頭道:「金子給你,但劍不用了。不是我挑貨,實在是……」「不不不!不是這個意思!」游韌把元寶塞回程漱玉手中,卻先對著古劍道:「你是否真想參加試劍大會?」

 

習得一手好劍,在試劍大會中光宗耀祖,那是古劍從小就被耳提面命的奮鬥目標。這不但是家人殷切的期望,更是身為古家獨子無可推卸的責任。至於自己內心深處,是否真的那麼想去試劍,卻從沒仔細思索。如今突然有人問了出來,倒讓他陷入迷惘,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回答。程漱玉見他半晌答不出來,代他回道:「如果不被錦衣衛抓住的話,自然會去。你們問這幹嘛!」

 

三人互相給了一個眼色,游鋒道:「我們還有一把好劍,一直等待有緣人。請兩位再給一個機會,若還不滿意,別說不用給半文錢,就算把我們三兄弟的招牌全給拆光,也不敢皺一下眉頭!」程漱玉道:「那還不快拿出來瞧!」

 

眾人走進鐵舖後方的一間平房,這是游氏兄弟的住處,原來三兄弟雖然各作各的生意,吃住仍在一塊。

 

正廳的神桌上擺著父母的靈牌,三兄弟收起平日的嬉皮笑臉,將桌底的一只木箱抬放至桌上,對著靈牌焚香跪拜起來。程漱玉第一次見這三人如此肅穆,頗覺不慣,只聽喃喃之聲唸道:「爹!我們終於尊照您的遺命,為這把劍找到一個合適的主人。您若天上有靈,必能庇佑這把寶劍,能在試劍大會中一舉揚名!更讓天下人都明白,咱們游家的鑄劍功夫,絕不輸給中原那些沽名釣譽的工匠。」說完起身,開啟箱蓋。

 

又是一把沒柄的劍,黑黝黝的,不光不亮不鋒不利,比起一般的劍短了一半,卻又寬厚不少。程漱玉伸手摸了一下,疑雲滿腹的道:「你們在唬人嗎?

游鋒道:「劍還沒經過真正鍛鍊,當然瞧不出好壞。我爹說這把劍參了一種特殊的鐵粉,極其堅韌,然而也因此而增加其鍛打淬鍊的難度。」程漱玉道:「既然連你爹都打不出來,你們三兄弟又有何指望!」游韌道:「這把劍必須以猛火重鎚,連續不斷的鍛打,打到其長度增加一倍,才能成為一把好劍。如此大約得花上三天三夜,中間絕不能休息,否則將前功盡棄,再也無法鍛鍊成精鋼。爹取得這把劍時,身子骨已是老病纏身,我們又還只是十幾歲的小孩,幫不上什麼大忙。他很想自己試試,但讓一個有病的人,在猛火之前烤個三天三夜,豈不是玩命嗎?我娘死活不答應!」

 

游猛道:「爹常說他看了試劍大會,見前二十名所用的劍,居然沒有一把是從四川打出來的!一直耿耿於懷。臨終時,他把劍拿了出來,要我們學成技藝後把此劍鍛成百鍊精鋼,送給一位有意參加下次試劍大會的好劍手,讓他在試劍大會中,替咱們巴蜀的鑄劍師傅,爭一口氣!」游韌對著古劍道:「我看你內力如此精深,劍法必也不凡,要不然錦衣衛也不至於要對這些劍動手腳。貢嘎山之事你別擔心,只要這兩位弟弟能好好聽我這個做大哥的指導,必能打出一把轟動江湖的好劍!」「胡說!你也高明不到那兒去!……」……老二老三紛紛反駁,三人再度吵成一團。

 

程漱玉拉著古劍,作勢要往門外離去。三人立刻攔在前面,笑問:「怎麼啦!三天太久了嗎?」程漱玉道:「時間不是問題,只是你們三個整天吵吵鬧鬧,若能打出什麼好劍,那可真是天下奇譚!」游韌道:「這可不能怪我,誰叫這兩個弟弟目無尊長!」游鋒道:「這也不是我的錯,誰叫這兩個哥哥倚老賣老!」游猛兩手一攤道:「他們一個沒大,一個沒小,我夾在中間,也為難的緊!」

 

程漱玉道:「聽說打箭鑪離此不遠,走快些,一日便可來回。」說著又前進了兩步。

 

游氏三兄弟跟著後退兩步,賭住門口,紛道:「我們不吵就是!」「兄友弟恭,三天之內,保証不罵半句話。」「再吵的話,讓您把招牌都拆了!」三人苦苦哀求,再三保証,終於把古程二人留了下來。

 

 

用過午飯,眾人便開始上工。三兄弟輪流分工,一人負責顧爐控火,一人負責鎚鍛劍身,另一人或是休息,或是一些備柴挑水等雜事。古劍看著新鮮,三不五時也幫忙做點簡單的活。程漱玉問明製作劍柄模子的方法,自告奮勇的要作模子,他們半信半疑的塞給她一個大蠟塊,坐在離火較遠的地方,一刀一刀的雕刻著劍柄的形狀,倒是有板有眼。

 

她雕的十分仔細,雕了差不多時,游鋒過來瞧探一眼,說道:「程姑娘手藝倒是不差,比起我那兩個哥哥……」他本想趁機嘲笑兩位哥哥刻工拙劣,但想到此時不能吵嘴,只好硬生生的住口。游韌和游猛豈有不知,一個吹鬍子一個瞪眼,卻也不好發作。所幸他們的大臉早被烈焰烤的赤紅,倒底憋了多少氣,卻也不易瞧得出來。

 

程漱玉反覆看了數眼,卻覺的不甚滿意,把削掉的蠟塊拾起來,一併拿到火堆重新熔合。這時才注意到游氏三兄弟個個面色凝重,似乎作的不太順暢。靜觀了一會,終於找到了緣由。

 

不准他們吵嘴,本是好意,希望他們能夠專心幹活。然而這三個人從小吵到大,早已吵成了習慣,突然間不讓他們吵,把想說的話全憋在肚子裡,那可真是一千個不自在,一萬個彆扭,反而嚴重的影響他們工作的心情。程漱玉想通了問題癥結,只好嘆道:「我不管啦!你們心裡不舒服,就吵個痛快吧!」

 

禁令一解除,三人立刻忙著開罵起來,我說你火候控制的不穩,你說我鎚打的勁道不對,嘲罵嘰刺聲此起彼落,久久不息。程漱玉聽了半天,所聞的全是批評,不見指導,不禁皺起眉頭,把古劍拉至一旁,輕聲教他分別向三兄弟提出若干問題。

 

多學一樣技能也不算壞事,古劍照其囑咐,分別向三兄弟虛心求教。三人倒不小氣,只要古劍問到其專精的絕活,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必要時還詳細的示範,或讓他實作。只是古劍悟性有限,能吸收的不多,能記進腦子裡的更少。倒是遠遠旁聽的程漱玉,由於頗具慧根,再加上早有木作的基礎,少有聽不懂的。

 

三兄弟相互批判他人技術的聲浪,持續不斷的傳入她耳中,略加思索,總能在其中找到新的題問。於是每隔一段時間,便教古劍再提問,隨著問題愈來愈深入,眼見古劍所能理解的愈來愈少,卻是愈問愈搔著癢處。到了後來,三人不約而同的側頭望向坐在門口,正聚精會神雕著蠟塊的程漱玉,思道:「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大姑娘,怎麼會想學打鐵呢?」

 

 

原來當年游鋼身染重病,自知不久於人事,三個十幾歲的兒子,不可能在短短幾個月內出師成藝。遂將自己一身技藝拆成三份,分別傳授給三個兒子,並一再叮嚀,待日後完全領悟其中技巧,須將所知毫無保留的告訴另兩位兄弟。

 

知子莫若父,這三個兒子從牙牙學語以來,就一直吵鬥不休,要讓他們盡棄前嫌,虛心求教,恐怕不是那麼容易,只好弄來這把劍。這確實是把好劍,也確實須要千鎚百鍊,但說三天三夜不得中斷,倒是不必。

 

沒有人能夠三天三夜不吃不睡,在高溫下舉重鎚施重力,於是他們必須輪流,必須合作,並在這過程當中,將彼此的技藝充份交流,截長補短。這是做父親的一片苦心,可是這三個兒子實在太好勝。他們不是喜歡藏私,而是不願「不恥下問」,都想:「如果為了這一點小小疑惑,向他求助發問,豈不証明了我不如他!永遠抬不起頭來!」

 

三人邊做邊吵,為了表示我根本不屑聽到,你自以為是的奇巧秘技。罵歸罵,只要有人不小心提到正確的做法,立刻會被別人打斷。程漱玉聽進耳裡,暗叫不妙,這鍛造過程如此漫長,不可能一直各司其職,三人若不能完全通擅所有的技巧,這把劍就不可能完美,只好請古劍代為提問。

 

古劍所問,都是個人最專擅的部份,說的人自然盡情表現。另兩個兄弟雖然看不慣那嘴臉,但人家不是對著自己胡天蓋地,也不好說些什麼,卻在「不知不覺」中,聽進了一些東西。這些學問如果在初學那幾年聽到,未必能吸收多少,如今三人各自摸索了十多年,許多細微之處,只差臨門一腳。程漱玉輕輕使力,不到一天的時間,已將個人所缺,大致補齊。不出幾年,果然都成了著名的鑄劍師傅。

 

 

這三天古程二人倒是生活正常,程漱玉刻完蠟模,閒暇時間多了,自告奮勇的幫大夥灑掃作飯。這個姑娘學什麼都快,唯獨飯菜煮的荒腔走板。第一餐游氏兄弟敢怒不敢言,捏著鼻子把飯菜吞了進去,後來只要見她一進廚房,就有人跟著進來,暗示她該如何灑鹽添水,控火翻肉。

 

到了第四天早晨,短劍已被打成長劍,開始準備製作劍柄。先將程漱玉所刻的蠟模塞至一箱細砂之中,小心搗實,再將銅粉鐵砂摻在一塊,熔融成鐵水後澆灌在蠟模上,白蠟受熱蒸發,所佔空間為鐵水取代。過了一會,鐵水慢慢凝結,就在將凝未凝之際,游鋒夾起鍛好的劍身,由上往下筆直的插了進去。

 

過了半柱香的時間,整把劍已經完全冷卻,游韌抓著劍尖,拔了出來。大夥仔細觀來,此劍黑而不暗,滑而不閃,脊直刃堅,藏鋒含韌,雖不似傳說中削鐵如泥,光芒四射的神兵利器,卻自有一股萬刃不能摧的氣勢。程漱玉抓在手上,凌空劃了數劍,聲音並不特別響脆,皺眉道:「真的管用嗎?」

 

游韌笑著把劍接過來,將劍身的頭尾兩端分別平貼在兩座鐵鉆上,游猛舉起大鎚,在劍身中央懸空處猛擊,他鎚鎚用力,游韌雖然盡力抓緊,但每一鎚都能將長劍打彎兩寸,再往上彈跳半尺。數鎚之後,游韌舉劍一看,二尺三寸的長劍仍然筆直挺立,絕無半分歪斜變形。

 

接著他把劍身放回鐵鉆之上,劍刃朝上,游猛換了一把巨斧,硬劈了數斧,震的游韌雙手發麻。他抖著手把長劍湊到程漱玉眼前,古程二人定睛一看,刃上竟找不到任何一點凹痕!再看看斧頭上的刃口,卻也不過多了幾道似有似無的淺痕而已。程漱玉道:「你這麼用力,照說這斧頭就算不被削斷,劍痕也不該這麼淺!」

 

游猛道:「這就是此劍特異之處,無論對手的兵器多麼鋒利,勁力多麼霸道,大部份都會被它吸收。如此一來,雖然削不斷人家的兵器,卻也無須擔心被折彎弄斷。」游鋒道:「我爹把這種鋼材稱之為『不欺人』。他說:『一般的寶劍堅硬鋒利,但求硬難免脆,求利難免薄,一旦遇到比它更強的劍,或對手更霸道的內力,很容易被削斷。倒不如用這種「不欺人」的好劍,使起來更能隨心所欲,專注於劍招的施展。』」古劍猛點頭,覺得這番話合情入理,他所想要的,就是這種好劍。

 

游鋒道:「這麼好的一把劍,非得取個響噹噹的名字不可。它看似不起眼,其實藏鋒含銳,不怕任何神器,就叫『藏鋒劍』吧!」游猛搖頭道:「鍛劍的過程燃猛火出猛力,十分辛苦。為了紀念這漫長的三天,應該叫『三猛劍』才對!」游韌卻道:「不然!不然!我看它強韌異常,一劍在手,面對任何對手都游刃有餘,就叫『游韌劍』吧!」……他竟然直接套上自己的姓名!另兩人更加不服,又舉了許多似是而非的理由,硬要把這把好劍,冠上自己的名字。

 

程漱玉不再理會這三人喋喋不休的爭論,戴上手套,以鐵鉗夾住劍尖,將劍首移到爐火之上,烤了一會,已將寸許寬的菱形劍首熱的赤紅。古劍的目光被吸了過去,見她所負責的劍柄部份,劍格與劍把都雕鑄的十分精緻典雅,唯獨劍首部份,留了一道莫名奇妙的環形淺溝,稍稍破壞了整體的美感。不禁暗道:「程姑娘發現劍首作壞了,想要燒軟了再修。但這裡不過是綁繫劍繐的地方,略微醜一些,又有什麼關係?也只有像她這麼愛美姑娘,才會在意。」

 

游家三兄弟見她如此舉動,也頗感詫異,慢慢止住了爭吵,思道:「鐵水鑄成的劍柄,可不是那麼容易修補。倒要瞧瞧,你有什麼法子?」

 

卻見她把一塊碎金子放在溝上,黃金不比鑄鐵,遇熱立即熔成液狀,均勻的分佈在溝內。接著取下掛在胸前的環形玉佩,這玉佩不大,然古劍常見她掛在身上,頗為珍惜。

 

程漱玉趁著金液將凝未凝之際,忽然將此玉佩塞進溝槽,不小心力道稍猛,擠出幾滴金水來,濺在手背上,燙的她雙手發顫,痛的兩眼飆淚,仍咬緊牙關,緊緊按實。

 

過了一會,劍柄漸漸冷卻,放手一瞧,這塊溫潤晶潔的白玉,已經密密實實的鑲嵌在劍首上,整把劍好似畫龍點睛般的有了生氣。程漱玉脫下綿布手套,單手夾住了劍尖,劍柄向著古劍遞送過去,嫣然笑道:「這把『漱玉劍』,可不許你再弄丟了!」

 

她兩頰被火烘的紅艷艷,還留有幾滴未乾的淚;原本白淨如玉的手背上,多了幾點黑色水泡。古劍接下鐵劍,心中五味雜陳,一時之間,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寶劍鑄成,二人繼續詢咨有關貢嘎山之情景。游氏三兄弟邊吵邊賣弄自己攀登的雪山知識,夾纏了半天,總算湊出了明顯的輪廓。程漱玉不禁憂心起來,這雪山上造設陷阱十分容易,卻極難識破,令人防不勝防。五人開了一個漫長而聒噪的會,設想出總總可能的危難險阻,決定棄正常山道,改走海螺溝冰川。

於是三兄弟又給他們造了一個大盾牌,兩雙帶釘的鐵靴,和一些登山鐵具,次日啟程。古劍揹著這些東西,花了整整一天,才走到摩西鎮。第三天自山腳的貢嘎寺出發,如果腳程快些,一天一夜可達雪線。然而二人都不著急,都說晚一天上山,廠衛們便得多凍一天。

這座巴蜀第一高峰,半山以上千峰積雪,雲煙縹緲;以下卻是草木黛青,紅花遍野,溫泉氤氳,瑤池清徹。這兩人相識以來,幾乎天天藏危帶兇,然而這次程漱玉似乎看開了!將此行當成一場遊山玩水,看到什麼奇花異草,佳景珍獸,非停下流連賞玩一番不可。偶而心血來潮,不是給自己結一頂美美的花環,便是編一件草裙,逼著古劍穿。

古劍任其擺佈,不知不覺中,也將接下來的險阻危禍,暫拋九霄。幾次動念:「或許我們可以改走西藏,何必非闖這座危山不可?」倒不是怕死,只是隱隱覺得鐵鍊一旦斷了,程姑娘便會飄然遠去,回到她自己的天地,再也不肯理我這個鄉野鄙夫!又思道:「可是來回一趟西藏,勢必趕不上七月的試劍大會,那我多年的苦練,豈不付諸流水?」轉念又想:「試劍大會真那麼重要嗎?非得靠這一次劍賽,來証明什麼嗎?做人非得光宗耀祖,揚名天下嗎?」他在程漱玉身上,發現安於平淡也是一種快樂,竟對以往堅定不移的信念,微微動搖。

但他始終沒說出來!

兩人邊走邊玩,第三天才踏上雪線。冰川是受高山積雪壓迫而向下流動的冰河,其流速極緩,快的時候也不過日流三尺,就算靜立其上,也感覺不到半點滑移之勢。海螺溝是貢嘎山最大最長的一條冰川,面寬超過百丈,最低點不到千丈,頂端卻有兩千餘丈之高,由下而上分別是冰川舌、冰瀑及粒雪盆。最末段的冰川舌大部份在雪線以下,與森林共存,此時正當初夏,冰瀑處才開始有明顯的雪地。這也是是危險的一段路程,有不知何時會發生的雪崩,和不知暗藏在何處的冰川裂縫。

冰川裂縫寬數尺深數丈,冰壁光滑,皓白透明,若不慎跌落,很難再爬上來。有的裂縫被新飄下的冰雪覆蓋,外表看不出來,便形成了天然的陷阱。古劍足穿帶釘鐵靴,前腳踩實,才將重心前移,提起後腳跟往前踏。程漱玉緊跟著他的足跡走,倒無須擔心踩空。

這樣自然走不快,愈往上走,衣裳愈加愈厚,古劍手持巨盾幫程漱玉遮風擋雪,仍是一步一步的勇往直前……

 

貢嘎山上雪虐風饕,凝冰裂地的冷。四大統領各攜人馬,分別埋伏在在幾處主要山徑上。他們知道古劍熟稔森林,所設的陷阱,全在高逾千丈的雪線之上。劉易風最先來到,搶佔了這條最多易行走的攻頂山道,挖了十來個大小雪坑,每個雪坑至少深達一丈,底下佈滿冰錐,再將冰塊煮成水,澆舖成面實中空的暗坑。此處整日飄著大雪,很快便將暗坑表面覆蓋的毫無痕跡。

儘管如此,劉易風還是不敢掉以輕心,又沿路埋下了無數絆索、鋼釘、繩套等物,定要讓古劍逃得了這個陷阱,避不開那個機關。以報前次在密林,害他吃足了苦頭之恨。他忙著在山徑間來回踱步,督催著手下十幾名兵丁,加緊施工。

這些人在這天寒地凍的高山之上,每天飲雪水啃乾餅,足足喝了七天七夜的西北風,兵士們愈挖愈沒勁,劉易風則愈等愈是心浮,一見有人偷懶,劈頭就是一鞭!

這日清晨,終於等到了消息,一名派去探風的親衛半跑半爬的趕來回報:「來了!來了!看到有人上山了!」劉易風面露喜色,問道:「是他們嗎?走那條路徑?」親衛答道:「太遠了,還看不清楚是誰?卻是從海螺溝往上走。」劉易風臉色大變,罵道:「胡說!那有人走冰川上山的?」本欲一鞭打了過去,驀然想起:「這小子喜歡出人意表,不能不防。」收起長鞭,率眾往海螺溝行去。

當他們趕到冰川邊緣時,另外三批人馬早已聚在一塊,順著他們的目光眺望,這個時候相距尚有兩三百丈,天空仍飄細雪,頂多只能看到兩個黑點,正在緩緩移動。

當冰川經過陡壁時突成瀑布狀下降,便形成巨大的冰瀑。海螺溝冰瀑高與寬均達三四百丈,是罕見的超大冰瀑,也是雪崩最為頻繁之處。四大統領在這座山上到處挖設陷阱,可就千萬沒料到,古劍為了避開他們,竟挑了這條無人敢走的路!每個人都傻了眼,眼睜睜的看著兩人緩步而上。

 

劉易風道:「這兩人忒也大膽,難倒不知這條路徑,又是冰川裂縫又是雪崩的,極其危險!」王遂野嘆道:「他們多半已知咱們在山上等著,寧可跟老天爺賭命,也不願陪咱們玩。我們弄了一堆機關陷阱,原來都白忙一場。」金克成心有不甘的說:「難倒就眼巴巴的看著他們上來,再眼巴巴看著他們揚長而去?」劉易風道:「莫非你還有什麼好計?」金克成道:「他想賭賭運氣,看看會不會發生雪崩;咱們怎能認輸?不管三七二十一,乾脆給他弄造一個大雪崩!」王遂野道:「你瘋了不成?一個不小心,連這裡也會遭殃!何況雪塊是不挑人咂的,萬一連程漱玉也被埋死,怎麼交差?」

蕭乘龍笑道:「王兄說的極是,現在唯一法子,就是大夥埋伏起來,等他們爬近,萬箭齊發,那怕這小子是三頭六臂,也得便成蜂窩!」這時手下已拖來幾袋麻袋,紛紛拆開,裡面全是弓和箭,一一分給所有的人。王遂野等三人接下弓箭,思道:「此處用箭最合適了!我怎麼沒想到?唉!又給他搶了一次功!」三人扼腕之餘,暗暗祈禱,待會好好瞄準,非射中要害不可。

原來蕭乘龍最後趕到時,好的地盤都被人佔了,索性不設陷阱,派人火速至打箭鑪採買弓箭,打算一旦發現古劍蹤跡,便搶在前頭攔截。這些弓箭若是在森林或巷弄之間,恐怕對付不了古劍,但在這無遮無蔽,地滑路險的雪山之巔,卻是極難閃躲躍避。

眾官兵拿到了弓箭,蕭乘龍指著右方一道雪溝道:「大家輕聲往裡面爬去,等犯人一接近,聽我號令,大夥同時起身亮箭,人犯若不束手就擒,大家一起放箭。記住,射男不射女,誰要是射中那個男的,至少也是個千戶!」後面兩句話說了出來,本來沒精打的眾士卒們,立刻打疊起精神,一個挨著一個,向著雪溝爬去。

一陣朔風吹來,一名士兵忍不住打起了噴嚏,王遂野過去狠狠捏了一把,道:「誰敢再打一個噴嚏或摔一跤,鐵定剝了他的皮!」這麼一來,士卒們無不緊繃著神經,輕手輕腳的爬將過去,深怕一個不慎,引發不可收拾的雪崩巨災。

眾人半爬半走,好不容易才盡數躲藏在雪溝之中,四大統領探頭凝望,只見下方百丈之處,有人持著一面大盾牌,正一步一步的往上行來,後頭隱隱約約的跟著一個人,每一步都跟著他踩過的足跡踏去。這兩人的身子和臉都被這面巨大的船型盾牌遮住,但不看也知是誰,蕭乘龍微微一驚,思道:「原來這小子早有防備。哼!你這盾牌雖大,未免太笨重了些。」吩咐身旁幾名士兵把箭矢拗斷,瞄準程漱玉。

這聲東擊西之計頗毐,料想古劍手持盾牌,想護住自己不難,卻沒想到我們連程漱玉也敢射!在風雪中,看不清飛來的箭有無箭矢,依古劍的個性,寧可自己受傷,也會盡全力保護她。如此一來,勢必顧此失彼,非中箭不可!

隨著慢慢移近,兩人的身影愈見清晰。只見古程二人都身披黑色大衣,將全身上下裹的嚴嚴實實,足穿鐵靴,步履穩健,一步一步踩在斜滑的雪坡上,無半分滑動。古劍手上持的盾牌上圓下尖,與人身等長,比肩稍寬,像一艘內凹邊翹的怪船,凸面向外,中線附近還有兩條莫名奇妙的長肋?看來頗為厚實,怕有百來斤重。

蕭乘龍等人苦苦思索,一時也想不透,為何要把盾牌做成如此德性。只見兩人行至百步之外的冰岩之上,停足不動,顯然已發現了埋伏。眾人只好提前起身,紛紛上了弓弦,瞄準二人。

四大統領尚未開口,卻見程漱玉粲然一笑,古劍上躍數尺,雙手將巨盾舉至頭頂,落地時,順勢砸下!這個舉動十分突兀,驚駭之餘,金克成喊道:「不要!」王遂野喊道:「你瘋了嗎?」卻都忘記他根本聽不見。

就算聽見也來不及了!這一躍一砸,蓄勢極烈,少說也有數百斤的力道。只聞一聲暴響,古劍腳下的冰岩,已被打出一道長長的裂縫。緊接著一陣「轟隆隆!轟隆隆!」的聲音,回頭一望,只見上峰處白光閃耀,冰飛雪舞,傾瀉而下,如潮似浪湧來。官兵們無不驚惶,紛紛拋下弓箭,四散奔逃!四大統領見這雪崩的範圍極廣,絕對來不及避開,各自打死一名身旁親衛,身子貼地捲曲,將屍身揹在背上,當作抵擋巖石雪塊的肉盾。

這時候古劍放下船型巨盾,尖翹端對準山下,和程漱玉一前一後的坐了上去,身子後仰,巨盾變成了滑雪的鐵船,風馳電掣的往山下滑去。古劍雙手握抓船沿,依著游氏三兄弟所授的要訣,專心控穩方向,閃避障礙。程漱玉則緊緊抱住他堅實的胸膛,側臉貼在他身後,看著眼前景物疾速倒退,她一點也不擔心這艘鐵船會失控翻覆,只感到好玩至極,猶如置身於琉璃仙境。偶而回頭望去,上峰雪煙漫漫,滾滾不息,卻是愈離愈遠,顯然雪塊崩塌的速度,還追不上雪船。

古劍將雪船漸漸引至冰川邊緣,稍一用勁,將雪船前端往上抬起數寸,慢慢減緩俯衝的速度,在一個小突坡前停了下來。二人下船,翻爬至另一個安全的山面,靜待雪崩過去。古劍瞧著程漱玉臉上桃腮微暈,梨頰淺笑,驀然感到背上還有她留下的軟香微溫,心底忽地響起了轟轟滾滾的聲音,向雪崩似的,一時之間,難以止息。

 

雪堆滾滾而來,四大統領雖有人肉盾牌擋護,仍免不了隨著冰雪沖流而下,時而被高高拋舉,時而又摔落斜面,翻翻滾滾不知幾百丈遠,終於在一個較為平緩的坡面上止住,此時筋軟肉腫,全身骨節似乎快散了一般,還來不急掙扎著起身,後面的雪堆舖天蓋地的傾覆下來,又把整個人壓在雪中。

雙手併用,也不知掙扎了幾尺,終於探出了頭來,四大統領功力深湛,皮厚肉粗,雖然一條命去大半,總算活了下來。除了他們之外,另有三個千戶和兩個運氣不錯的衛卒,陸續從雪堆中爬了出來,只是元氣更差了。

此時也沒氣力走路,只好靜坐在原地,閉目調息。過沒多久,卻聽見程漱玉的聲音:「你們還沒死啊!」原來雙方止停處相距不遠,只不過下山的方式大不相同。

蕭乘龍苦笑,揮手把兩個僥倖未死的下屬招來。兩人掙扎著爬來,忽見統領伸出雙手,對著自己的天靈蓋揮擊而來!這一擊並不如何凌厲快捷,但這兩人也已筋疲力竭,沒能躲開,還搞不清什麼回事,便此了帳!

其餘三人也各施殺手,或擲尖冰,或出重拳,當場將另三名手下擊斃。程漱玉問道:「你們幹嘛殺人?」劉易風喘著氣道:「咱們賭輸了,就該服氣,不該再找姑娘麻煩!同時也拜託您隱性埋名,我們假報死訊交差。這種事知道的人自然是愈少愈好。」原來這四人如今成了待宰的羔羊,想活命只有求古劍手下留情。為了要讓二人確信他們履行賭約的誠意,竟狠心的將手下殺了,以保証這些人不致洩密。

程漱玉道:「那你們還找不找古劍麻煩?」四人同時搖頭,王遂野道:「這小子我們打不贏又害不死,只好認栽了!」程漱玉笑道:「可是我還是不太放心!如果你們都死了,豈不更穩妥?」蕭乘龍笑道:「姑娘此言差矣!如果把我們四個給殺了,狐指揮使會放過您嗎?」他所說的狐指揮使正是四大統領的頂頭上司狐龍藏,據說武功手段比這四人還更加可怕,若真殺了四大統領,那就表示程漱玉沒死,非把他逼出馬不可!程漱玉雖然恨憎四大統領,但可不想再過逃命的日子,轉頭看看古劍。

古劍沒有意見,他也不想為了這幾個落水狗,多造殺孽。指著腰上鐵鍊,對金克成道:「弄得斷嗎?」金克成勉強起身,搖頭道:「現在功力剩不到一成。」

古劍走過來,提掌按壓在他頭頂百會穴上,金克成只覺得一股真氣源源不絕的從頭頂傳來,這道真氣強而不霸,能助他也能殺他。金克成不敢亂來,慢慢將真氣引至左手,待左掌冒出陣陣白霧,抓住古劍腰上楔子,使勁一扳,已將第一節鐵鍊弄斷,腰上的鐵鍊自然鬆落,再以同樣的方法解開程漱玉身上的玄鐵鍊。

二人初卸腰上束縛,身子輕逸了許多,反倒有些不慣。程漱玉扭扭纖腰,撿起腳下斷鍊,正要離去,卻聽蕭乘龍說道:「姑娘能否留下一個信物,好取信於皇上。」

「也好!」程漱玉掏出一條手絹,道:「順便給太子留幾個字。」蕭乘龍道:「那最好了!可是這裡沒有筆墨……」話未說畢,卻見程漱玉用匕首在食指上割了一刀,以鮮血寫下:「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寫完拋了過去,和古劍並肩下山。

走了大半個時辰,兩人始終不發一語。程漱玉走在前頭,不時舉袖拭淚,古劍心想:「她一定在思念太子。一個芳華少女,既得周旋於後宮,又要亡命於江湖,也真難為!」又想:「和她相處竟月,從未問她家住那兒?這可是我的不是!」正想開口相詢,卻見程漱玉停步轉身道:「阿劍!咱們就在這裡分開吧!」

「這麼快!……你家住那兒?要不要我送你回家!」程漱玉淺淺一笑,道:「我故鄉在江南,你若一定要送,鐵定趕不回來比劍。」古劍道:「那送你到成都搭船,走長江水道,過三峽,穿兩湖,很快可達江南。」程漱玉苦笑道:「現在回去,恐怕也看不到半個親人。你別管我了!快點回家,多練幾天劍吧!」古劍聽不出她語調中所含的感傷,一時之間,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程漱玉嫣然一笑,道:「如果有緣,會再相見的!」說罷轉身往北方岔路行去。古劍怔怔的瞧著她的背影漸行漸遠,心底忽然有股濃濃的不捨,心道:「她應該會回頭吧!就算再瞧一眼也好!……她不是無情之人,總該回頭再看一眼吧!……」

程漱玉始終沒再回頭。只因不想再讓古劍瞧見,泛流在她臉上的盈盈淚珠。

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古劍才回過神來,惘然若失,信步往山下行去。走了半個時辰,驀然發覺心情總是空落落鬱沈沈,心想:「我練成了劍法,解開了玄鐵鍊,終於有臉回家見親人,理應高興才對!怎可為一點小事鬱抑憂幽?而程姑娘擺脫了錦衣衛,向她如此機靈的人,一定能過個好日子,我也該替她歡喜才是。」想到此處,大吼一聲,快步往來路奔去。如今少了玄鐵鍊束縛,無須分心照應程漱玉,運起內力輕功,馳騁如風,很快就到了山麓。

臨晚前來到摩西鎮上,這個貢嘎山下的小鎮,只有一家沒掛招牌的小客棧,遠遠望去,客人只有零星三五個,聚在門口等著吃剩飯的殘丐和乞丐,卻有十來個。古劍忽又想起和程漱玉初識那天,便是在一家客棧,那時他衣衫襤褸,饑腸轆轆,被小二誤認為乞丐,卻被正牌的乞丐排擠。是她親切的把自己邀請進去,飽餐一頓。想到這裡,心底忽起了一個異想天開的想法:「會不會她又走岔了路,也繞到了摩西鎮上,易裝成一個普通人,正在裡面用餐呢!」

走近門邊一瞧,裡面五個客人,身形面貌都與她南轅北轍,不禁啞然失笑:「我被侯藏象上了身,真糊塗了!方才一路跑得這麼快,就算程姑娘想來,也被拋在後頭啊!」小二見他徘徊,走來問道:「客倌!要吃東西嗎?」

古劍知道自己身無分文,趕忙搖手道:「不!不!」轉身退了幾步,此時肚子正好也餓了,想起包袱裡還有不少乾糧,暗自慶幸:「這回不用再當乞丐了!」打開背後包袱,找到了程漱玉用來包裹著乾糧的小布袋,抓在手上,竟然沈甸甸的!解開來瞧,乾糧變成一片片的銅錢和碎銀,少說也有四五十兩。

古劍心底溫溫融融:「她怕我不好意思收錢,偷偷調了包。有了這些銀兩,別說返鄉的盤纏不缺,就算遠赴陝西太白山的食宿花費,也該綽綽有餘。」

挑一片最小的銅錢,又走進客棧,叫了兩樣小菜,一碗白飯。飯菜上了桌,正要動筷,驀見門口幾個瘦癟的殘丐,正舔唇吞涎,目不轉睛的瞧著桌上的飯菜。他當過幾天的殘丐,跟著他們吃睡,參與過他們的望江樓大會,雖說是假冒,在他心裡,總覺自己耳有殘疾,也算半個殘丐。一個心軟,點點人頭之後,又多叫了三樣菜,九碗飯,整張桌子抬到門外,邀他們一起吃聊了起來。

扒了兩口,見不遠處另有五名乞丐,正虎視眈眈的瞧向這邊。心想:「我只請殘丐,乞丐自然不高興,豈不讓他們日後矛盾加深?何況我小時候也曾在丐幫待過幾個月。」拿出幾文錢道:「你們自個進去叫飯菜好嗎?」幾名乞丐喜出望外,接下銅錢,丐幫沒有不准進客棧的禁令,都歡天喜地的進門點菜。

殘丐們風捲殘雲般的把飯菜舔個精光,古劍問道:「飽了沒?不夠可以再叫。」一名瘸丐舔著舌頭道:「多謝古善人,我們不能吃太飽。今天把肚子慣壞,明天就更難過了!」忽然跪下來又說:「阿四有個不情之請,附近還有一些兄弟,恐怕也還沒吃飯,如果您方便的話……」原來是想叫其餘的兄弟也來享用。古劍當然不反對,趕緊把阿四抬起身,道:「都找來吧!」幾名殘丐面露喜色,都興沖沖的跑去叫人。乞丐有樣學樣,也跑來請託,古劍自無拒絕之理。

沒多久人都到了,又加了三十多名殘丐乞丐,古劍拿出銀子,叫廚子添米加菜。煮好的飯菜都端到外頭,大請客起來。瞧著他們吃的津津有味的模樣,這些粗茶淡飯好像都變成了山珍海味,內心暗嘆:「連這麼一個小鎮,都有那麼多的殘丐乞丐,可見年歲有多差,但這幾年風調雨順,不該如此啊!看來程姑娘說的沒錯,當今皇上荒弛政務,縱容貪腐,弄得民不聊生,要飯的自然多了。若非陸續有人餓死,恐怕還不止這個數量。」他做了善事,心情本該舒爽,想到這些,卻又沈重起來,思道:「我本事有限,再豪爽也只能請他們吃一頓,那下一餐呢?」

就這麼沿路佈施回去,所幸腳程頗快,走了五天,已到了成都城。此時午時已過,古劍心想:「這麼多年沒相認,該當給每個人都買一份禮物才是。」於是給爺爺買半斤蒙頂甘露茶,給爹買兩瓶五糧液,給奶奶買戒指,給娘買一匹上好蜀錦。他沒忘記還有一個姐姐,也準備一些胭脂。這時數數身上家當,約莫剩下十五兩銀錢。古劍倒不在意,雖說家道中落,再湊個十幾兩銀子,理應不成問題,省吃儉用,也該足以應付遠行。

採辦完畢,又找了剃頭師父,給自己好好修飾一番,變回一個清清爽爽的古劍,與上次那個邋遢的木一竹截然不同,這才往西郊行去。他思鄉情切,腳步加快,未到黃昏,已近家鄉古家坡。這時心情忽然忐忑起來,也不知待會見到了家人,該說些什麼好?信步走了兩三里路,已遠遠看到紅瓦白牆的老家,再看真切一點,院子裡還擠了不少人!他給自己開個玩笑:「莫非左鄰右舍的叔伯兄弟們都知道我回來了,正準備大舉歡迎。」

其實這種場面並不陌生,他家本在古家坡中頗具名望,爺爺更是這個村子的耆老族長。經常有什麼大小事情,商量議論也好,排難解紛也罷,村人總是習慣聚在古家的前院,在「仗劍行俠」四字匾額之下,等著古銀山做最後的裁示。

再走近一些,原來是家裡準備了一些飯菜,請了附近的叔叔伯伯,然而每個人都手上的磁碗中都有飯菜,卻無人動箸,尷尬的望著古家的人!古劍全家的人站在一角,除了爺爺奶奶和爹娘外,連姐姐也在場,身旁一個方臉漢子,肩壯膀闊,一臉誠樸,八成是姐夫。還沒來得及高興的大喊,卻見每個人無不眉頭深鎖,憂心忡忡。立在前頭的爺爺,更是氣惱中略帶狼狽,咳了兩下,才對著前頭一個身穿錦衣的壯年漢子軟言道:「宋五爺,您就不能再寬限幾天嗎?」

那宋五神情倨傲,語帶不屑的道:「你給個時間!」古銀山左手慢慢的伸出三個指頭。宋五道:「三天?」古銀山卑聲道:「三個月。」宋五咧嘴笑道:「你是鐵了心不還錢?」古劍心中一震,他知家境不再寬裕,卻萬沒料到會落到讓債主逼上門來的地步!

 

只見古銀山道:「不不不!我們一定給!如果到時還不了帳,我古銀山隨您處置!」宋五插腰笑道:「三個月後,剛好試劍大會結束,帶著你們家劍缽,衣錦榮歸,到那時誰不賣您面子,這點小錢自然不難張羅。對嗎?」古銀山尷尬的道:「我們一定盡力爭勝!」宋五嘿然道:「只怕世事不如人意,怎麼辦?」

 

原來宋五當初肯放貸古家,便是看在百劍門的份上,想說只要「仗劍行俠」的招牌還掛在上面,就有法子籌錢還債。然而最近卻得到風聲,說古家的劍缽打算交給古銀山的孫婿趙石水,此人雖然日夜苦練,無奈起步太晚,還練不到其岳丈當年境界,想保住百劍之內的席位,機會渺茫。這麼一來,拿什麼還債?

他得到消息,古銀山在自宅大宴賓客,一方面慶祝其孫女前幾天產下一子,一方面提前給即將遠赴太白山的孫婿討個吉利。心想:「你有錢請客,無錢還債!豈有此理!」拿出借條,大搖大擺的前來討債。

來到古家一瞧,的確請了不少人,料理卻十分寒酸。青菜米飯都是自家種的,全擺在一張圓桌之上,幾十名親友在站在桌前圍了數圈,也只能輪流夾菜。唯一的葷菜是麻油雞,煮了好大的一鍋湯,卻也只放了半隻雞。宋五心中一涼,古家真是愈混愈窮了!

 

正因如此,更加不能放手,就在眾人面前鬧囂起來,心想:「這麼多親友都在這裡,你們古家賣山當海,也得想法子還錢吧!」

 

古銀山明白他的意思,還沒來得及反應,卻見趙石水怒氣沖沖的向前挺了兩步道:「你這什麼意思?咒我們贏不了半場劍賽嗎?」宋五倒退兩步,兩手一攤,仍是大喇喇的說:「這是幹嘛?要殺人嗎?論打架,我怎麼會是你們百劍門的對手?所以沒帶半個弟兄來。」又指著「仗劍行俠」的匾額道:「但天下事逃不出一個理字,你瞧清楚,上面寫的可是「仗劍耍賴」四個字?」

趙石水氣的汗毛直豎,掄拳欲上,卻被古鐵城拖了回來,道:「宋五爺,你搜也搜過,瞧也瞧見了,應該明白,這六十兩銀子,咱們一時之間,是絕對拿不出來的!」宋五道:「就算你們拿不出來,別忘了,城裡還有一個有錢朋友,不能找他奢嗎?」

古銀山道:「你是說百花莊的洪老爺子?」宋五道:「不然還有誰?趁現在還是百劍門的人,奢點小錢不難吧!」言下之意,三個月後,當你們不再是百劍門,可就更不容易弄到銀子。古銀山低頭道:「不滿您說,前年我老伴生了場大病,我早跟他們奢過三十兩藥費?百花莊雖然家財萬貫,凡是親朋好友前來奢帳,一律不算利錢,也絕不催討。卻有一個規矩:前帳未清,後帳不借。如今就算叫我去給洪莊主下跪磕頭,也要不到六十兩啊!」

古劍想到家裡為了培養自己,耗盡了所有積蓄,心情愈發沈重起來,走上前去,從包袱裡掏出所有的銀兩,道:「這裡還有十五兩銀子,您先拿去吧!」古銀山乍見一個似曾相識的陌生少年,忽然慷慨解囊,不敢收下銀錢,詑異的問道:「您是?……」古劍放下手上的包袱,喊道:「爺爺!您不認得嗎?我是阿劍!……」

這話一出,幾乎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古奶奶手上的飯碗匡噹一聲落地,過來端詳了一下,才道:「真的是阿劍!啊!長這麼大了!」說完將古劍緊緊抱住,淚濕雙頰。母親和姐姐也都圍了過來,眼眶也都潤了,爺爺及父親則緊握雙拳,亦是激動不已。旁觀的許多親友鄰居則竊竊私語,紛道:「這不是小時候那個調皮的阿劍嗎?這可真是太好了!我還以為他死了呢?」

宋五卻在這個時候翻動古劍的包袱,把裡面的東西全抖了出來,指著幾樣禮品笑道:「上好的五糧液、蒙頂貢茶、胭脂、蜀錦和純銀戒指,這些玩意,一般窮人買得起嗎!」古劍趕忙解釋:「我多年沒回家,這些東西,是買來孝敬長輩的!」接著把戒指交給奶奶,蜀錦給娘,胭脂給姐姐,茶和酒分別給爺爺和爹。

古鐵城接下瓶酒,忽然無名火起,重重朝地上砸去,瓶碎酒濺。古銀山也一把將整包茶扔灑在地,四散開來,斥道:「你還有臉回來?」古奶奶護住古劍,道:「回來就好,你們發什麼臭脾氣?」古銀山罵道:「若不是這個不肖子,咱古家怎會落的如此田地?」古劍難過至極,跪下說道:「爺爺罵的是,孩兒不孝,老是令你們失望!」

古銀山見他認錯,突然心軟起來,正想安慰幾句,卻聽宋五發聲道:「你們家的私事,能否待會再說,我可沒耐心再等下去!」古銀山把手上的銀子全給了他,道:「我只有這些!了不起再加上戒指、布料和胭脂,一併拿去。」宋五笑道:「那三樣女人的玩意給我幹麼?通通拿去當舖,也換不了幾個錢。現在還差四十五兩,倒是有個東西可以抵帳。」古鐵城道:「什麼?」

宋五指著古劍身上的那把「漱玉劍」。古劍搖頭,道:「不行!不能給你!」

古鐵城道:「你就給他吧!以後有機會,再打一把更好的就是。」古劍想起程漱玉為這把劍所下的心血,說什麼也不肯讓劍,仍是堅決的猛搖頭,道:「爹!江湖有言:『劍在人在,劍亡人亡!』……」古鐵城怒道:「是有這種說法。但你從小到大,不知換了多少次劍?當時怎麼不說呢?」

原來七大門派的劍法劍風都截然不同,所適合的劍,在長短厚薄上也各有差異。古劍學藝之時,為了適應各派的劍法,每換一個門派,就得換一把合適的新劍,舊劍只好折價當給當舖。古劍換了七次門派,光是換這七把劍,就花了不少銀子。爹這麼一提往事,古劍可完全沒得辯駁,但無論如何,總是不肯讓劍。依然搖頭道:「錢我會設法。但這把劍,說什麼也不能給人!」

宋五道:「這把劍的劍柄上鑲金嵌玉,讓我瞧個仔細,如果是真金美玉,,挖出來抵債也夠,劍也可以不給。」說著靠了過來。古劍卻一把手遮住劍柄,連看都不想讓他看。

宋五這次的要求倒是合情合理,眾人都想:「那只是裝飾的玩意,要就給他吧!何必如此?」

僵持半晌,古銀山忽然嘆氣道:「唉!這種不肖孫兒,算我白養!鐵城!去把房契和地契拿來!」古鐵城還在遲疑,古銀山催道:「快去!」

房契地契很快拿了出來,古鐵城交給宋五,道:「先押著,如果三個月後我們還不了錢,便是你的。」宋五道:「好!三個月內你們若能湊齊了六十兩,就不用搬家了!」趙石水大聲道:「不是給了你十五兩嗎?怎麼還要六十兩?」宋五笑道:「那算是利錢,如果今天你們拿得出來四十五兩,自然不用加回去。」「走吧!」他多待一刻,就讓古銀山多一份難堪,不想再糾纏下去,揮手請他儘速離開。

宋五走了之後,眾親友也覺得頗為尷尬,飯也不吃,紛紛告辭,轉瞬間走的一個不剩。

 

諾大的院子,忽然沈寂下來,只見古銀山的臉一陣青一陣白,過了良久,才漸漸壓抑下來,道:「聽說你學會了一套劍法,叫什麼『無常劍法』的?」古劍點頭稱是。古銀山道:「練一遍瞧瞧!」

古劍起身,走到院中,拔劍演試起來。此時天色將暗未暗,他要讓家人知道,這幾年沒有白混,一招一式都使得十分賣力,一套無常劍法使完,已是汗流浹背。轉頭瞧瞧父祖的反應,卻見父親難掩失望,爺爺臉上老淚縱橫,哽咽道:「我看你那麼愛惜劍,以為真練出了什麼了不起的劍法來!唉!……沒想到花了那麼大的心血培養,卻只得到這種結果。」古奶奶卻道:「我看很好啊?挺有精神的。」

「你懂個屁!招式怪異散亂,這種劍法拿了出去,不笑掉人家大牙才怪!」古銀山道:「老實說,這套劍法是跟誰學的?」古劍道:「沒有跟誰學的。」古銀山道:「笑話!難不成你晚上作了一個夢,神仙跑來教你?」古劍思慮了一會,才照實說:「那天聽說商門主要將孩兒逐出青城派,實在沒臉見您,便跳下懸崖,卻沒死成。剛巧碰上了一個武林前輩,把我帶到川北的九寨溝,叫我把以前所見所學的劍法作一番參悟與整理,弄出這一套無常劍法。」古銀山笑道:「這可真是天大的笑話,就憑你這種腦子,也能創悟出什麼像樣的劍法?這個前輩是誰?怎麼開這種玩笑?」

古劍本來不欲說出狐九敗的名字,如今卻想:「看來爺爺和爹也瞧不出無常劍法似拙實巧,似亂實奇的威力。若不把狐前輩的大名抬出來,他們是不會再對我正視一眼。」說道:「這位前輩名叫狐九敗。」古銀山以為聽錯了,又問:「你說誰?」古劍仍道:「狐九敗。」

古銀山父子忽然大笑了起來,雖然笑的誇張,卻蘊藏著許多無奈失望。古鐵城道:「聽說你聾了,沒想到也傻了。你知道狐九敗是誰嗎?如果真是他,只要教你個三天,就可以強過我啦!」古劍終於明白,自己的經歷異於常人,件件匪夷所思,怎能求人相信?如今除非找人比劍,否則就算說破了嘴,也是徒勞。

古奶奶愈聽愈是不忍,過來拉著古劍道:「這麼一折騰,大夥都還沒吞下幾口菜呢?這可是咱們古家的團圓飯,儘早趁熱吃吧!」招呼著大家圍桌吃飯,古銀山悶不吭聲的扒了幾口,說一句:「早就涼了!」放下碗筷,逕自回房休息。

古劍心下難受,也是食不知味,奶奶卻拚命挾菜過來,頻頻詢問這些年來的種種經歷。古劍能說的就說,但有的事說出來太苦,怕她難過;有的事說出來太險,怕她擔心,只好含混帶過。而與錦衣衛之間的糾葛惡戰,更是一個字也不能提。古奶奶見到古劍平安回家,已是欣喜若狂,並不在意他能否學到什麼好身手,不斷安慰說:「學不成劍有啥要緊?過幾天就讓你到城裡學手藝,依我看來,無論是木匠、鐵匠,都好過舞刀弄劍的『殺人匠』。」這番話又讓他想起了程漱玉,心想:「若要學這些東西,我早有了一個好師傅,何必找旁人?」

 

當晚古劍獨自一人睡在偏房,他一直隨遇而安,到那裡都能很快入睡。但如今回到熟悉的老家,心中卻是思潮洶湧,翻來覆去,竟是難以成眠!此時月色溶溶,透過窗櫺灑在床前,索性起身坐在床沿,拔出桌上的漱玉劍,怔怔的盯著。

驀然背後亮起一點微光,轉身一瞧,是奶奶手持燭台開了門。古劍道:「這麼晚了,您怎麼還沒入睡?」奶奶微笑道:「我也睡不著!」她把燭台放在桌上,坐在古劍身旁,抓住他的手道:「告訴奶奶!你是不是也很想上陝西比劍。」古劍緩緩點了頭,他現在有信心能打出一番成績,為何不去?

古奶奶道:「我去跟你爺爺說,讓你明天和石水比一場,贏的人就去比劍,如果你輸的話,可得答應奶奶,忘記這些江湖玩意,好好做個普通百姓。」古劍道:「這樣好嗎?爺爺已經把劍缽給了姐夫……」古奶奶道:「有什麼不可以?這可不是奶奶偏心,說實在,石水也是個孝順的好孩子。但古家的劍缽,本來就準備留給你的,他們以為你死了,才開始培養石水。如今你回來,論資格兩個人都有,自然要真刀真劍的比上一場,才算公平。怎麼可以只憑幾招耍得不夠漂亮,就斷定你不行!」古劍欣然點頭,道:「謝謝奶奶!孩兒明日一定盡力表現,不讓您失望!」祖孫兩人又說了一段體己話,直到蠟燭燃盡,奶奶才回房安睡。

古劍躺回床上,仍是心事如潮,只好再度起身,穿上外衣,想去室外透透氣。大門一開,卻見月光下,有人在院子裡賣力舞劍,正是姐夫趙石水。他一見古劍,立刻收劍,朝著古劍微笑道:「抱歉!吵到你啦!」古劍道:「一點都不,我聽不見。」趙石水道:「啊!我忘了!」古劍微微一笑,道:「你好認真,這麼晚還在苦練。」趙石水道:「離正式比劍還不到兩個月,不加把勁怎行?」

古劍心中一陣欠然:「他已認定自己是古家的劍缽,若被搶了回來,一定十分不快!」說道:「只不過是一場比賽罷了,您也不必太過看重。」卻見趙石水道:「阿劍,不滿您說,我自小家裡就窮,向爹學劍的目的,就是盼望有朝一日能出人頭地。後來認識了你姐姐,想娶她進門,爺爺說你已經死了,古家不能絕後,硬逼著我入贅。為了你姐姐,我認了!卻因此被村子裡的人更加瞧不起。所以為了古家的名聲,為了我自己,為了你姐姐,更為了讓我那個剛出生的兒子古鈞,日後能抬起頭來做人,我一定得好好把握這個揚眉吐氣的大好機會!」

經他這麼一說,古劍的心情立時沈落谷底,思道:「他那麼看重試劍大會,我怎能爭呢?」沈寂半晌才道:「原來如此。那您繼續練吧!我不打擾了!」說罷回房。反覆想著:「倒底該不該和姐夫爭搶劍缽?」如此一來,更加難以成眠。

就這麼眼睜睜的瞧著屋樑,直到天亮,父親開門叫人,對他說道:「到前院來,把劍帶著,爺爺說要再給你一個機會。」

來到院子,家人已全在等著,就連還在坐月子的姐姐,也抱著嬰兒站在門口,衝著古劍微笑。古劍還她一笑,心想:「她到底是希望弟弟打贏,還是夫君獲勝?女人多半是偏向丈夫的,只是她以為丈夫一定會贏,先給弟弟一個安慰的笑。或是這一笑,是求我手下留情?」

古銀山道:「我把劍缽交由石水擔承,聽說你不太服氣。既然如此,就讓你們兩個比試一場,好讓你心服口服。」趙石水手持長劍,已立在場中,道:「阿劍!你別客氣,把學會的妙招全使出來,如果贏了,劍缽就讓給你。」說著已拔出長劍,蓄勢待發。

古劍也拔劍相對而立,古奶奶喊道:「小心啊!可別傷了彼此!」但此時的古劍心亂如麻,根本沒留意。

趙石水一聲:「注意!」施展古家劍法的第一招「平野流星」,向著古劍腰腹劃來。這一招來勢頗快,但他一味求速,卻未能守禦週全,古劍一眼就瞧出了七八點破綻,其中三個十分離譜,一招便可令其棄劍認輸。然他只是輕輕的擋了回去,雙劍相交,覺得從小做慣莊稼的姐夫,膂力尚強,內力卻是頗有不足,自己只要抓住時點,略出狠勁,便可將來劍震飛。

他本來打算承讓,現在不禁又猶豫起來,心想:「以他這種功夫,決計過不了關!咱們古家已是第九十一劍,任輸一場,都得落到百劍之外。保不住百劍門的資格,爺爺和爹,豈不難過極了!」然而抽空瞥一眼姐姐,見她滿臉關懷神色,心中又軟,思道:「我和姐姐相處時日不多,但只要在一起,她都對我照顧有加,好幾次爹把我關在後山茅廬中禁食,都靠她偷偷送來的飯菜充飢。一次被爹發現,姐弟倆被打個半死,但是過了兩天,她還是照送不誤。」這樣忽忽過了一百多招,古劍一會兒想讓,一會兒想搶,始終拿不定主意,他心情愈來愈亂,漸漸有些心不在焉。

趙石水本來怕傷了古劍,出招雖快,卻都留有餘勁,心想要打敗他不難,可別傷了奶奶的愛孫。然數十招一過,卻覺得愈打愈是古怪,只見古劍隨意擋架,也看不出其劍招有何高明之處,卻總能接下自己的攻勢。一股好勝之心慢慢被激起來,出劍愈來愈快,用勁也不知不覺的強了起來。

驀地裡,趙石水突然變招,長劍忽交左手,連人帶劍直撲過來!這一招「換月追星」是古家劍法中最為奇狠的絕招,也是古銀山最喜歡演練的絕招,常說當年就是靠這出奇不意的一招,搶進了百劍門的席位。古劍也學過一陣子的家傳劍法,當時根本無法理解這招的奧妙之處,如今不但看出來了,也發現了這招的破綻。然而這招本是拚命的招式,但見趙石水疾撲而來,左手劍籠罩住自己周身十幾處要害,若不想認輸,只有對著他右臂削去。但對手來勢太快,以姐夫的功力,能否立即止步停勢?萬一不能,整條手臂都會被削斷。他那敢冒這個險,立即棄劍,側身退了兩步。

趙石水的長劍立刻抵在胸前,道:「謝天謝地!我一出劍就後悔了,真怕不小心傷了你!」古銀山道:「石水太過緊張,影響了正常表現,要不然根本無須用上這一招。」古鐵城道:「阿劍的劍法倒比我們原先的估計強,但仍不如你姐夫,你服了嗎?」古劍點頭,默然無語。

古奶奶過來牽著古劍的手道:「沒關係的,待會奶奶就帶你進城找表叔,不出三年,你就是一個有名的木匠師傅。」古劍道:「奶奶,學手藝的事,等我們從太白山回來再說。」古奶奶還沒開口,卻見古銀山道:「不學劍了,你去幹嘛?」古奶奶道:「讓他去吧!畢竟他也辛苦學了那麼久的劍,少年心性,就算不比賽,也會想瞧瞧熱鬧。」古銀山搖頭道:「你不曉得沒有盤纏了嗎?若借不到錢,別說阿劍,就連我也去不成!」

古劍道:「我自己會想辦法,絕不花您一分錢。」古銀山沒好氣的說:「有什麼法子?去找以前那些殘幫的朋友借嗎?還是你也變成殘丐,沿路乞討。」古劍沈默不語,古銀山也覺自己罵得過份些,道:「隨你吧!要去就去,萬一餓死在路上,可別怨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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