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歌聲
若是在其他日子,我可能不會停下腳步。就像那繁忙街道上大部分的行人一樣,
根本不會注意到他站在那裡。但當我追問自己他為什麼站在那裡時,我便停了下來。
那天早上,我花了一些時間看《約翰福音》第九章,就是講"那生來瞎眼的人"那一章,
打算從中擷取一些訓誡。吃過午飯回辦公室的路上,我便遇到了他。
他在唱歌,左手拄著鋁制手杖;右手伸向前,等待過路人施捨,他是個盲人。
走過他大約五步之後,我停下來,默默提醒自己何謂偽善,於是回頭走去,
在他手中放了幾個零錢。"多謝!"他說,然後用巴西語再說一遍,祝你身體健康。"多諷刺的祝福。
我再往前走,但早上讀到的《約翰福音》第九章又教我止步。"耶穌看見一個生來瞎眼的人。"
我停下來想。假如耶穌在此,他會'嗜"這個人,我不敢肯定那是什麼意思,
但我肯定未曾好好看那人。於是我再走回去。
彷彿給了他一點錢便獲得權利一樣,我在附近一部車子旁邊駐足,留心看那人。
我硬是要讓自己站在里約熱內盧市區繁忙的街道上,讓那裡除了一個瞎眼的可憐人之外,
還能看到些別的景象。我看到他在唱歌。而別的乞丐瑟縮在一旁,博取行人同情;有的不顧羞恥,
把孩子放在被子上,擺在人行道中央,以為心腸再便的人也會停下來,向骯髒赤裸的嬰孩施捨點食物。
但他沒那樣做。他站著,站得筆直。他還唱歌,很大聲地唱,甚至是驕傲地唱。
我們比他都更有理由唱歌,但唱歌的是他。他唱的大都是民謠,起先,我還以為他在唱聖詩哩!
他粗護的歌聲,在諠譁的商業區很不諧調,好像麻雀飛進了嘈雜的工廠,
或迷路的小鹿在州際公路上徘徊;在文明與素樸之間,他的歌聲形成了一種奇怪的對比。
行人露出不同的反應,有人抱著好奇心,大大方方地觀望;也有人覺得很不自在,趕緊低頭繞道而行。
"拜託,別提今天的人有多冷漠。"不管怎樣,大部分的人根本沒注意他。
他們的心已被別的事佔據,時間表已排滿……反正,他只是個瞎子。還好他沒看見人們看他時的表情。
數分鐘後,我再走到他面前。"吃午飯了嗎?"我問。他停止歌唱,轉頭朝著我說話的方向,
臉向著我的耳朵,他的眼窩空空蕩蕩。他說覺得餓了。於是我到附近的餐廳買了一份三明治和一杯冷飲。
我走回去時,他仍在唱歌,手上仍然空無一文。我們在一旁的長凳坐下,
他一面吃,一面向我介紹自己。他28歲,單身,跟父母親和七個兄弟住在一起。
"林生下來便看不見嗎?"
"不,我小時候發生過意外。"他沒有再提到其他細節,我也不好意思再問。
我們雖然年齡相仿,遭遇卻是天淵之別,我度過的三十年是有家庭旅遊、暑假、主日學校、
辯論代表隊和足球的生活,還努力尋找上帝;而在第三世界長大的盲人,這一切皆付之閾如。
我每天關心的是人物、思想、觀念和溝通;他的日子則是盤算如何生存--金錢、施捨和食物。
我回家看見的是一間舒適的公寓、熱飯和賢妻,
而看夠了里約熱內盧山上的陋屋,我實在不願意想像他的家是何種景況。
有沒有人在他回家時,使他感到自己與眾不同?
我幾乎開口問他說:"你是否恨自己生不如人呢?"
"你曾在半夜醒來,詫異自己為何不生在大富人家,或別的家庭。"
我穿襯衫、打領帶,偶爾也穿新鞋子;他的鞋子有破洞,衣服過大,他的褲子在膝蓋處裂開。
但他仍然歌唱,雖是個赤貧的流浪者,他仍找到一首可唱的歌,而且勇敢地唱。
我真想知道那首歌是發自他心中何處。
我猜想,至少地唱出了心中的悲傷。那首歌是他僅有的一切。
就算沒人施捨,他還有那首歌。然而他看來那樣平和,一點也不像在自我安慰。
或許是出於無知,或許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一無所有。
不,我看出他行為背後的原因,那是你怎樣也想不到的。地乃是因為滿足而歌唱。
不知怎樣,這位失去雙眼的乞丐發現了一根名叫滿足的蠟燭,點燃了他的黑暗世界。
有人告訴他,或者他告訴自己,明目的喜樂乃源自今朝的接受,接受那至少是暫時不能改變的事實。
我仰首看著那數千張如瀑布般流過的面孔:冷漠的、職業化的,有些很果決的,有些則幪著面具,
但沒有一張是歌唱的臉,連小聲唱歌的也沒有。倘若每張臉都是顯示人們內心真相的廣告牌,
多少人的臉上將寫著:"極度危險!生意瀕臨破產!"或"壞了!需要修護9"或"無信心、慌亂和恐懼?"
許多人都會是那樣。眼前諷刺的景象既可悲又有趣,這失明者可能是街上最平靜的人,沒有證書,
沒有獎狀,沒有未來--至少從這個強烈的字眼來看是如此。但我想,在那都市的人潮中,
多少人寧願暫時放棄他們的會議室和藍色西服,來換取這年輕人所擁有的泉源。
"信心是夜色尚濃便唱歌的鳥。"
扶他往回走時,我試著說些同情的話。
"世道艱難,對不?"他稍露微笑,接著轉臉朝著我的方向,稍停一下,
回答說:"我最好繼續往前走。"差不多過了一條街,我仍聽到他的歌聲,
我心中的眼睛仍然看見他。如今我看見的,不再是那接受我幾個銅板的人。
他雖然看不見,卻有敏銳的眼光,我雖有雙眼,卻因為他才看見了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