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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鐵手─溫瑞安 ●上冊 ******************************************************************************* 夢幻空花 我們四大名捕的宗旨是: 為正義而戰,鋤暴安良,去惡扶善。決不怕強權勢洶,只求盡心盡力。不以眾欺寡,不 以強凌弱。不問情由,不講情理,只是因為職責在身就胡亂抓人殺人的事,過去我們不曾 干,現在我們不會做,將來我們也決不屑為之!以拳頭制人,那是野獸行徑,以德服人,才 是俠者當為。如果為王法所囿,只為朝廷效命,那我們只是鷹犬走狗,四大名捕一向是官可 丟、頭可斷、血可流,但俠義之心是斷斷不死的! 有人想害你 梁癲要打殺蔡狂。 他一腳踢著了蔡狂的胸脅。 這時候他就听到對方的呼聲。 那是先從心里喊出來的。 那顆心必定是已四分五裂的心。 然后那聲音再透過了肺。 那肺也必然已四分五裂了。 之后那聲音才自湖畔著火起風的稀薄空气里喊了出來。 那空气也給撕割得四分五裂。 “養養死了!?她是怎么死的!?誰殺了養養!?” 那時候,蔡狂仿佛已瘋狂。 他已忘了閃躲。 不懂得躲避。 他已捱了一腳重創,脅碎骨斷。 但他只知哀哀狂號,血水不斷自咀里涌溢出來。 只要再一腳,梁癲就能踢殺了蔡狂。 卻不知怎的,梁癲卻收了踢了一半的腳。 本來他要攻殺這宿敵,易如反掌,同時也順理成章。 他早已失去了愛妻。 一個沒有老婆的父親,總是特別鐘愛他的女儿的。 何況是養養這般乖巧的女儿。 但不知怎的,梁癲卻攻不下去。 他一看蔡狂的樣子,一听他的聲音,心中就油然的生起了一种感覺: ──他真的是那么痛苦的! ──他既然那么痛苦,就決不會殺死養養! ──難道他是冤枉的不成!? 梁癲喝問:“你為什么不躲開!?” 蔡狂狂喊:“養養是不是真的死了!?” 梁癲冷笑道:“你少裝蒜!” 蔡狂像渾不知道自己傷重,每喊一個字都喊出一口血來:“我走的時候她還是好好的, 怎么死的!” 梁癲怒笑道:“是你殺了她的,少在我面前裝瘋賣傻!” 蔡狂愣了一愣:“我殺了她?” 他隨即狂吼一聲:“你戲弄我!” 一手抓向梁癲。 他這不算是出手。 他只是要把梁癲揪起來。 梁癲臉上發白,一反掌便格開蔡狂的手,怒叱:“你要干什么!?” 蔡狂狂烈地道:“你告訴我:你是誑我的,養養沒有死,她沒有死,是不是?對不 對?” 他的雙目因狂烈無已的期望,因而發出湛藍的青光。 梁癲頓時皺起了雙眉:“你這是真瘋還是假癲?” 然后問:“你為什么要殺養養?” 接著又問:“你真的沒有殺養養?” 這兩個問題,顯得他已頗為怀疑:究竟蔡狂是不是凶手了。 但蔡狂的眼色卻黯淡了下去。 全然黯淡下去。 他看得出來。 梁癲是說真的。 ──養養死了。 (養養竟然死了!?) 他大吼了一聲:“養養,你等等我!” 他大步就往七分半樓方向飛奔。 他對梁癲視若無睹。 梁癲在這一剎間,也不知該出手好,還是不出手好。 現在的情形,只要他把握時間出手,就一定能除掉這號大敵。 可是,他看到蔡狂現在的樣子,連他也不敢相信,這人會是殺死自己女儿的凶手! 當蔡狂正越過他而且背向他之際,他突然想到一個方法: 一個可以証實蔡狂是不是殺人凶手的方法。 他一伸手,抓向蔡狂背上的褡褳。 他一手奪過褡褳,立即撕開一看,只見布絮破裂中,赫然現出一口刻有鮮麗紅梅的金色 小瓶! 蔡狂傷恨欲絕之際,忽然覺得自己身上的東西給奪去。那是一种肉血相連的感覺。那一 剎間,蔡狂仿似听到養養在云深不知處的天外,哀叫了一聲。 梁癲要是拿他別的事物(包括奪取他的性命),他可能都不會在意,但要攫取這項養養 交給他的東西,他是宁死都不肯失去的。 他大吼一聲:“拿回來!” 手祭:大威德金剛手印,急奪金梅瓶! 梁癲一見褡褳里真的是金梅瓶,認定蔡狂是為奪寶殺人,當下再無置疑,再見蔡狂向自 己下殺手,當下怒叱:“殺人還敢抵賴,納命來!” 運聚“最胜金財”之大力,反挫反擊。 兩种奇大無比的力量相擊,轟的一聲,整座湖的火勢突然炸熾了起來,在湖心倒卷出一 道井粗的水柱,直沖半空,因水柱沾著黑油,黑油正燃著火焰,所以這水柱看去,也是火 柱。 本來二人功力相若,但蔡狂吃虧在一上來就受傷在先,所以這次兩人再功力比拼,蔡狂 悶哼一聲,萎跌于地,咯血不止。 梁癲一招得手,又要上前攻殺,蔡狂忽道:“你還欠我一個情。” 梁癲呆了一呆。 他馬上想起在兩人第七次比武時自己輸了給對方的事,他原應把養養許配給蔡狂,后來 卻還是毀了諾。 蔡狂喃喃地道:“我要你還給我。” 梁癲怔了一怔:“你要我饒了你?” “不。”蔡狂哀傷的道,“我要你告訴我:怎么死的?誰殺了她?” 梁癲听得心頭一震。 “你真的不知道!?” 蔡狂凄涼地搖首。 “你真的想知道?” 蔡狂哀涼地點頭。 ──這樣听來,蔡狂豈不是無辜的! 梁癲反問:“既然不是你殺死養養的,那為何金梅瓶又在你處?” 蔡狂詫道:“我殺死養養?” 梁癲鐵青著臉色道:“你為奪寶瓶而殺人,敢做不敢認么?” 蔡狂冤叫:“金梅瓶是養養給我的,她叫我先在這里等她的!” 梁癲怒罵:“養養一向貞烈,克守婦道,和老杜十分恩愛,情深逾琚A她怎么跟你這樣 相約!?你說謊!” 蔡狂叫起撞天屈來:“明明是她叫我來的!明明是她送給我的!不信,你可以問她去─ ─” 說到這里,才惊覺養養已歿。 遂而喃喃也呆呆地自語:“為什么?為什么這樣子?為什么會發生這樣子的事?” “好了,你自圓其說,說不過去吧?露了狐狸尾巴了吧?我殺了你──”梁癲道,“你 也沒話說了吧?” 蔡狂仍只愣愣的道:“為什么會有這种事?”竟完全沒留意梁癲劈落的手印。 只听一人揚聲道:“因為有人想害你。”人隨聲到。 債主已回頭 梁養養已死。 死在廚房。 蔡狂已走。 ──現在還不知道他是不是殺死養養的凶手。 梁癲追去。 ──殺女之仇,仇深必報。 長孫光明也赶了過去。 他要去化解蔡梁的決戰。 鐵手也下山去了。 他似乎已找到破案的線索。 此際,七分半樓中,只剩下杜怒福和鳳姑,相對無言。 凄然。 鳳姑發現杜怒福的頭發,竟一下子便白了那么多,而他本來不怒而威的形容也變得极為 蒼老、黯淡。 她心里很難過。 ──不止為養養的死,杜怒福的衰老,但因為這一死一老的恩愛夫妻,因而聯想到自己 的命運和遭際,禁不住要感傷感嘆。 她不禁幽幽一嘆。 杜怒福守在養養尸身旁,抱著膝呆坐著,卻忽然問:“你知道養養生前──”他說到 “生前’兩個字,忽然哽咽。因為在才不過前一些時間,提起養養,還不可能會跟這兩個字 有什么關系。有‘生前’,因為已經是“死后”,人死不能复生,杜怒福當然是哀痛的,他 要吸一口气才能把話說下去。 “──最喜歡的是什么?” 鳳姑想了一想,還是比較審慎地回答:“不知道。” ──一個正在傷心中的人,他的心思是難以捉摸,但卻是易受傷害的。 “她最喜歡的是你。” 鳳姑一向跟養養有极深的交誼,但兩人相識時日卻不算長,所以這答案很令她有點惊 訝。 “她佩服你。她覺得你很了不起。她做不到的,你都做到了。 鳳姑苦笑了一下:“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到了什么、得到了什么。” “無論如何,不管在朝在野,儒林武林,婦道人家總是受壓制的,她們的職責似只是相 夫教子,終生不能出來參政掌權,一旦有所作為,人們就稱之為‘拋頭露面’不是個好女人 家。你則不然。你敢作敢為,你組織‘燕盟’無視于壓力、輕忽、蔑視与恥笑。你的部屬和 擁戴者,男子還多于女子。你收服的高手,也多是英雄好漢。你做到了別的女人做不到的, 在江湖上譏笑和鄙視中成長,你今天卻是令人敬羡和喝彩,大家都已刮目相看。養養說:你 真是痛痛快快地為女人爭了一口气。她很羡慕你。” “我才羡慕她,一個女人,本應給男人來疼惜的,可是,我這么忙、這么累、這么奔 波,為了什么?我已三十來歲,還沒有嫁出去,缺少家庭幸福,將來沒有依憑;我的部屬的 确男人較多,因而流言也就更抹不去了,同僚彼此之間也更易生嫉,一個處理不好,恐怕就 變成了蕩婦淫娃,魔女下場!這苦況不是孤獨的女人能夠承受的。一旦孤獨成了孤僻,就算 我現在已掙得的,也得要一一斷送出去,那才不值哪。” “不過養養說:你何等聰明,你知道急流勇退。這几年,你与‘鶴盟’結盟,把自己的 實力,轉過來協助長孫盟主,壯大勢力,并結鴛盟。一個女人有了自己的事業,又有自己的 能力,再以此來襄助意中人,這才是真正無負此生的女人,所以養養一直都認為你了不 起。” “其實她才令人歆羡。她賢良淑德,她對你的深情,從不轉移。你跟她結連理之后,你 仿佛年輕了,容光煥發,更加胸怀濟世大志,全力把‘青寒果’移植成功,培植出解救人間 絕症的‘大快人參’來。憑心自問,做一個女人,做得那么辛苦干嗎?像我,自少際遇坎 坷,要自己出來闖蕩江湖,不知欠人几許情、多少債、多少有苦自己知。像養養這樣,煮得 一鍋好面,人人喜歡她,她又嫁得你這樣的夫婿,那才是女人真正的幸福。我覺得她才是幸 福的女子,我待她像待自己的親妹子,一直衷心祝福,她……卻沒料……” “……這是天妒紅顏。我年紀比她大,常耽心自己比她先死,她可不要為我守一輩子的 寡,常勸她改嫁,沒想到……” “她不涉江湖,克守婦道,不像我,刀里劍里火里水里血光里,我都直去直回,按照道 理,我該先她而死,卻不意今日遽披慘禍的是她!” “長孫光明對你情深義重,一直悉心相護著你,不會讓你出事的。慚愧的是我自己,未 能好好地保護她,居然在青花會中、七分半樓出了事,我真──” “光明哥他護著我?你們自是都這樣看。其實,苦在心頭,點滴自知,旁人未必看得出 來。我們一樣有著許多問題。光明他雄才大略,也自視甚高。我跟他在一道,首先要自抑, 不能沾了他的光,搶了他的風頭。我們都是一級一級從武林刀山劍谷中爬升上來的,所以都 很清楚,在江湖中的風霜歲月是怎么熬過來的,所以,都難免都提防著人;但如果整天都吊 膽提心地防范對方,便不會產生真情真義,所以又得要全心全意向著對方。我們過去都是咬 著牙硬撐了過來的,能成為一盟之主,也費了不少苦心,欠了不少人情,虧了不少恩義,這 些舊友故交,很可能有昔日的秘事情史,說彼此心中全無芥蒂,恐亦不盡然。我倆對杜會主 您老,因為是共同欠下恩情的人,反而能夠一致契心,全無隔閡,您在我們尚未成事之時, 已慧眼相識,加上我們兩盟一會聯結,對抗強敵,有利無害,故能磊落相交,可是,對待他 人之時,就不一定能如此坦蕩無私了,你看,有時,他做了自作聰明的胡涂事,我不坦言; 他在外也拈花惹草!我會不知道嗎!有時,我因爭一口气,跟他爭執起來,他能讓著我時, 我會懊悔,若他不讓著我時,我也把他气煞。您看,我們是不是那么好,有沒有養養說的那 么幸福?” “……這些,你沒告訴過養養嗎?” “養養是都知道了的,但她總是勸我,人生沒有完美的事。她告訴我:如果相信命運之 說,有的人以星曜運行來算出影響一生起落,但星曜總是那么個數目。好的星在上几個流年 或大限配合得好,但下几個流年或大限當然就有所欠缺了。如果以五行生克來觀察命運興 衰,那么也必有得失,不見得每一個組合都盡如人意。如果把影響大限十年的星曜置于一組 方格內,就那么几格,人就過了一生;如果以出生時辰來算出人的際遇,就那么八個字,就 過完了一生,那么奢求作甚?沒想到,養養這般說我,卻沒替自己算,她就這樣過了一 生……” 說到這里,鳳姑忽然把秀眉一蹙,像想起了什么。 要是在平時,杜怒福必早已發現了。 可是他現在卻因太哀傷而沒有注意。 “其實替人占卜算命的,靈則泄露大机,不准時便呃神騙鬼,總是福壽難全,不是福陰 不足,就是難得壽終。我不夠養養聰明,她學東西,一學即會,我卻是怎么學都學不會,一 旦學入門竅,只會拿自己命來演算,發現自己一生不過如此,不外如是,就心灰意沮,更不 會鑽研下去了,我常說,她那么福相,命一定很好的了。她卻說自己鼻下人中破了相,恐怕 不壽,但只要活得好,縱活得短些又何妨?唉,沒想到,她卻是這樣子就逝去。小趾原是她 情同姊妹的婢仆,卻不知是誰,冒充了她,去殺害她的主子。” 鳳姑听到這里,忽道:“不對。” “什么不對?” “小趾是冒充的,我們沒能馬上發現,是我們平常跟小趾接触不深之故,可是,養養跟 小趾在一起相依為命已多年了,怎么也沒立即瞧破呢?” “這…………這倒是奇。” “此外,小趾的冒充者去取‘金瓶梅’她得要從這里第三層走上第七層樓,第七層樓把 守的是陳風威,他已發覺不對勁,但其他三層樓的守衛就毫無所覺嗎?” “──風威說過:他跟小趾有過親昵關系,也許,也許這樣才發覺出不妥吧?” “或許這就是原因。但是,金梅瓶仍在青花會的時候,我們兩對人都一直很好,一旦失 去了它,養養和你已陰陽相隔,而我也心神不宁……” “你是耽心長孫盟主吧?” “我是擔心他。”鳳姑毅然決然的道,“嚴我擔心他此時此際,不是去調解梁癲和蔡狂 的爭斗──” “什么!?” “我知道他在外面已有了女人。” “這……這也許是你多疑的吧?” “不是的,女人在這方面是特別敏感的。這一段日子,他對我特別好,可是,我知道, 他的心似乎并不在我這儿。但這兩天,他的魂魄仿佛又回來了,現在記憶起來,從那時開 始,小趾身就老躲在暗處,香气便一直不散,好像,光明的心是和香味同在的。鐵捕頭不是 在檢驗尸身之后說過嗎?小趾大約死了一天半以上。那么說,養養這兩日身邊的小趾,是一 個冒充的殺手,但光明似乎一早已知道這殺手的身份……說起來,在這一天半里,我發現他 一共失蹤了三次,三次回來,眼神里都充滿歉意,但又期期艾艾說不出他去了那里。” “我想,光明不至于是這樣的人了。”杜怒福不可置信地道,“是你自己多疑了吧?” “我的感覺是不會有錯的,女人在這方面的感覺很少出錯的。”鳳姑帶著一种悲哀的傲 然,“我也不希望這樣,但他的為人我知道,他易動情,情真但不專,比他強的女人他不愿 意屈居,比他弱受他保護的女子他喜歡,但卻用情難以深長。他過去還有別的江湖女子,未 嘗得到,一晌留情,反而使他情深追回,思慕緬怀。何況我們手邊都沒有了金梅瓶,好運不 再,感情難以掌握,真情難以依憑,就像一場夢幻空花,我也沒了信心。” 杜怒福嗆咳起來。 他的嗆咳久久未休。 甚艱苦。 “你怎么了?” “我沒事。”杜怒福艱辛地道,“現在這儿主掌大局的只有我們兩個,我們要替養養報 仇,就万万不能失去了信心。” “好,我知道。”鳳姑臉上因下定決心而呈現了一种极其艷麗的色澤: “您再把陳風威請過來,我要好好問問假冒小趾女子的模樣,我怕是……不管是誰,都 好作防范。” 杜怒福道:“好。” “不必了。” 忽然有人這么說: “你不是說以前在江湖上欠下不少債嗎?現在債主都已回頭來找你了。” 大門 語音是從大門口傳來。 很好听的聲音,但發音不甚准确,所以听起來糯糯的、柔柔的、濃濃的,使人生起了一 种艷麗的感覺。 听到這語音,鳳姑就幽幽一嘆: “我耽心的,結果真的發生了。” 她畢竟是個久歷風霜的女子,現在乍逢變故,她的語气和神態,都很鎮定。 “我只是很不甘心,”她幽怨地說,“我不相信光明會這樣負我。” “我相信他不會的,”杜怒福慘怒地笑道,“不過,敵人既然已到了我們的大門口,而 我們兩盟一會的防守,居然沒發出一聲警報,這也足夠說明:沒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發生的 了。” 說罷向養養尸首喃喃默禱。 然后才向他的女戰友伏鳴鳳說:“咱們下樓去迎接客人吧。” ──他似已跟愛妻拜別,再無遺憾。 “七分半樓”的大門也是傾斜的。 日影照篩進來,也有點傾斜。 ──仿佛整個世界的秩序,也都有些儿傾斜。 它已快倒塌,只是還沒有倒而已。 鳳姑外表閑定。 她一向都是個很淡定的女人,以致長孫光明跟她造愛熟悉了之后,她也對對方的身体熟 悉了之后,反應之強烈,令長孫光明大為震訝。 他從不認為、也不敢置信:她是個需索那么強烈(強烈得近乎猛烈)的女人! 可是她現在是一步凝妝一步樓。 每下一步一凝眸。 她的心也隨著腳步往下沉。 因為她知道將會遇上她的情敵。 她一直都知道對方的存在,可是從來都未曾見過面。 她甚至覺得她一直都在自己的身旁左右、在心在衣,幽靈一般抹過,幽魂一般糾纏,只 是,她一直未能真正跟對方面對面地相會過。 ──這女子既然在長孫光明心中有著重要的份量,那么,這場見面對她而言也是重大 的。 她不能不面對。 因為她是個江湖女子。 江湖女子都是凄涼的。 ──本來作為一個女子,就不該入江湖。 闖江湖的女子對自己而言,是殘忍的;實際上,一入江湖深似海,江湖俠女也沒几個是 好下場的。 她要面對一般女子所不能面對的事情,以一种不是一個平常女子所能承受的堅韌,這對 她自己而言是不公平的。 她感覺到外面的就是她的情敵。 她不欲在此時會見情敵。 可是情敵己來到大門口了。 她不能退縮。 她舒步下樓。 緩步下樓。 她扶著社怒福下樓。 她覺得杜怒福是脆弱的。 ──養養死后,他的份量就輕薄得似一張紙。 她自己卻是孤獨的。 ──她自己一個要去會晤情敵。 終于初會情敵。 ──情敵,其實是感情相同的朋友,但卻因有共同情感而成為仇敵。 ──既然同是愛一個人,為何會成了仇人?如果同是恨一個人,卻往往成了同志?為什 么會愛一個人時會把其他愛他的人當成了仇敵?難道愛是占有、不是付出?愛只允可忠誠、 不可有負? 啊情敵。 情之仇。 ──心中之敵。 愛之敵。 她終于見到她了。 在陽光中,這女子穿著黑色勁裝,但她的服飾又很特別,很窄,很短,所以露出多處, 肩膊、腰臍、腿踝,都裸了出來,白得令她心中也不免怦地一跳。 她隨即發現那女子的秀气。 秀得別有一种嫵媚處。 鳳姑隨后又發覺那秀气和嫵媚,混合成一股艷色。 凌厲如殺气。 像殺死人一般的艷麗著。 竟比殺气還盛的艷色! 那女子微笑看著鳳姑,那處子的稚气混和著 女的妖艷,使鳳姑也不禁在陽光樓前一陣 迷惚,心中發出一聲呻吟。 那女孩叉著小蠻腰,腰好細,她一見鳳姑,忍不住輕呼一聲:“姊姊,你真美。” 鳳姑打從心里,喜歡這女子:她的樣子。 ──難怪長孫光明會變心了。 可是她不喜歡她叫自己做“姊姊”。 ──自己既是“姊姊”,就得承認比她年老,而她便比自己年輕了。 她其實年紀也不小了,只是樣子看去只雙十年華,所以她更喜歡叫人做“姊姊”。 所以她笑道:“我知道是你,光明常對我提起你。” “他?”小女孩笑了起來,“他不會向你提起我的。” 然后她說:“他不敢。” “哦?”鳳姑穩重地笑道,“你比我還了解他?” 女子神秘地道:“女人要了解男人,總有許多方法,而且有更多的捷徑,可不是嗎?” 這一回,她不是小女孩了。 而是女人。 ──“經驗丰富”的女人。 鳳姑聳聳肩,道:“我無所謂。他主持鶴盟,我負責燕盟。我是我,他是他,我們倆是 常走在一起,但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名份,誰了解他,誰不了解他,跟我都沒有太大的關 系。” 女子斜睨著她:“真的?” 鳳姑淡淡地道:“沒什么好說假的。” “那么說,”小女孩好整以暇、偷偷笑道,“就算他已經喪命了,你也不關心了?” “什么!?”鳳姑動容,“你竟殺了他!?” 只听在旁的杜怒福一聲嘆息。 深深一嘆。 唉。 他明白鳳姑已落了下風。 因為鳳姑是真的關心長孫光明。 ──那小女孩卻不是。 她在玩弄。 ──玩弄“好玩”的事物。 那女子又嘻嘻地笑了,笑得好清麗脫俗,但艷麗非凡。 “姊姊,你騙得了人,騙不了我。” “因為我也是女人。” 她說。 “不。”鳳姑說,“因為你什么都會做,什么都敢做,而你不是普通的女人──” “你是唐仇。” 大斗 小女孩又笑了。 她的唇很薄。 唇角很翹。 唇色很鮮。 所以笑起來的時候,咀巴很大,露出上排皓齒和緋色的齒齦,很是慧黠,很是好看。 “姊姊,你好聰明。”她吃吃笑道,“可是你猜我是唐仇,實在好笨哦,跟光明哥天生 一對的笨。蔡相爺既然派我們‘四大凶徒’來助凌大將軍,而凌落石又遣我和燕趙來剿平二 盟一會,不是我搞的事,還有誰有這樣胡搞的能耐呢?這樣的杰作要不是出自于唐仇之手, 還有誰能干得出來呢呢!” 杜怒福忽道:“可是看你的樣子,誰也不會猜得出來。” 唐仇粲然笑道:“還猜不出來的,早就該去跳海。” 鳳姑仍只追問:“你沒真的殺了長孫盟主,是吧?” 唐仇道:“我還不舍得殺他哪。沒有用的人,我才殺。他還有用,他很有用。他最有用 的是:可以傷盡你的心,你不舍得殺他,他可舍得殺你,你信不信?” 鳳姑淡淡地道:“沒有什么信不信的。我們已失去‘金梅瓶’,大概也失去互信的基礎 了,金梅瓶是你偷去的吧?” “金梅瓶是相爺志在必得之物”,我先拿了,再收拾你們,這樣才無顧礙。” “唐仇的毒,果然名不虛傳。”鳳姑輕吁了一口气,“你的毒藥我還沒領教,但心毒已 教人不寒而悚。” “謝謝。” “你的毒藥未施,毒功未放,但毒力已毒害了人心。” “嘻嘻。” “你不知在什么時候,已引誘了長孫盟主,因而造成我和他的疏离,以致未出兵已使敵 人內哄,高明。” “兵家之道,攻心為上。不過,你又焉知不是光明哥苦苦追求我的?你就那么信得過 他?不知他也是浪心無行,貪花好色?” 鳳姑婉然一笑:“這句話,也是一种毒,專攻人心,离間挑撥,已盡其极。” 唐仇斂容,衷誠地說:“鳳姊气定神閑,确不好斗。佩服。” 她說的時候,劍眉秀剔,星眸帶怨,但予人感覺卻是英姿颯爽。 其實唐仇此際,對鳳姑也大為服膺。 唐仇在這時候,已完全掌握取胜的契机,也就是說,她占盡了上風;反過來說,鳳姑已 落盡了下風:無論在心理上還是武力上,几乎都輸定了、敗定了、甚至是死定了。 但鳳姑的樣子,還是很“定’。 她神閑意定。 她仍眯著眼,以一种只有婦人才有的風韻,看看她的敵人,像一個小母親,在看孩子在 嬉鬧;那樣子是容忍的、体諒的、甚至是風騷入骨的。 ──的确,比起鳳姑來,她似乎仍是個孩子。 她知道自己微翹的唇很英秀,但卻沒有風姑稍厚的紅唇抿笑間抹過多少艷烈的輕淫。 現在陽光很好。 風也很好。 如果她是個男子,她几乎就要愛上這面臨失敗但仍金風玉露好整以暇的小婦人了。 可是她是女子。 她知道,很快的,過不多久,這世界上,這山上和這儿的兩個美麗女子中,就要并且就 得要只剩下一個了。 當然剩下的是她這個。 ──敵人是留不得的。 ──何況是這樣跟她有共同美麗但全然不同的美艷之大敵! 她系出於“蜀中唐門”,是唐門中最好讀史的女子。 她也是川西唐門之中研究毒力的高手之一──好的暗器要發揮百倍的功能,一定要作几 种配合。 ──發射的勁道。 ──精巧的打造。 此外,便是火藥和毒藥的注入。 她多年研究毒力的結果,發現了一种人間至毒: 那不是藥。 而是人心。 ──沒有比心毒更毒的毒! 就憑這個發現,她馬上成為“四大凶徒”之一,名聞天下,殺掉不少任何人都殺不了的 人,而且,今天一亮相就已控制了全場。 她好斗。 不過人人都斗不過她。 她看著敵人一一給她斗得死去活來,讓她斗死,她就覺得這是人生最大的歡快,世上最 大的成就。 她很少遇過像鳳姑這樣瀕臨絕境,但仍不哀告求饒,反而很宁靜,像一只瓷瓶,一口 碗,她有被撫摸的感覺。 她平生最怕的是歲月。 她怕老。 老就會死。 ──可是,如果年紀大些、老些,卻仍似鳳姑那么漂亮,那么有風韻,仿佛老也不是那 么可怕了。 她注意到天色很好,北雁南飛,已過午后,樓更傾斜了,而鳳姑站在那儿,微微地笑 著,腰是那么的細,像她的頭。可是那頸更細,像瓷瓶的頸,一邊頭發垂下來,遮住她一只 左眼,顯得右臉更是風情,而且紅唇更是烈艷。 她忽然生起了一种凄涼的感覺。 頸這种感覺常常有,而且常常令她感到寂寞和可怕的寂寞以及寂寞的可怕。 所以她笑了起來。 她突兀的笑使得風姑很有些訝异。 樓外長著一种掌大圓葉的青花。 花色甚寒。 ──青寒花。 這花已半開。 ──這是本來要子夜才開的花。 仿佛,唐仇清純的笑聲里,帶著惊人的蕩意,連花也為之早開些。 這些花,多半都是養養親手培植的。 杜怒福看著半開的花,沉痛的問:“是你殺了小趾?” 唐仇爽快地答:“是。” “然后你冒充小趾?” “不錯。這樣才能接近養養。” “那么,養養也是你殺的了?” “是的。我殺了她,才能嫁禍蔡狂,才能使梁癲去追殺他,鐵手也得去阻止他們動手, 我才能一口气毀掉你三個要援,使你們完全孤立。” “養養怎會沒認出是假冒的?” “你沒發現四大護法,都未曾出現嗎?” “你把他們怎么了?” “我沒有把他們怎樣,問題是他們會把你怎樣。養養是看出來了,可是李涼蒼偷偷告訴 尊夫人:小趾同陳風威有染,怀了孕,不舒服,不能服侍她。張寞寂又提議:此事不能讓老 會主知曉,免得責罰他們的風威老大,所以敦請那位好心腸的婦人代為隱瞞。然后王烈壯趁 机建議:以免社會主生疑,最好請人先行替代几天再說。他們‘請來’的人當然就是我。” “你的意思是說:他們背叛我!?” “他們若不叛你,我又如何能接近七分半樓的大門前,連一個阻擋我的人也不曾出現? 你們的人要不是死光了,就是叛掉了,不然就是全給調走了。”她慧黠地笑道,“你要打擊 一個人或一個集團的時候,有兩個方法是最有效的:一是先孤立他,二是先使他們內里腐敗 互哄。兩种方法都同樣有效,并用卻更有效。” “好,就算他們是背叛我,但他們跟我數十年了,他們有四個人,你可以用美色打動長 孫盟主,但又怎么使他們背棄我?” “我對不同的人,自有不同的方法。對付兩盟一會,是大斗,不是小斗,自然得要用非 同尋常的斗爭手段。其實,他們并不愿背棄你,更不負背棄你之名──你何不問問他們 去?” 于是她發出一种悅耳的歌聲。 歌聲悠揚,響徹云霄,仿佛能叫花開。 然后,杜怒福在下樓之前,一連下了四次暗號都不見蹤影的“青花四怒”,終于出現 了。 他們自樓上走下來。 不過,只有三個人是走下來的。 其中一人,是給“抬”下來的。 他已失去“動”的能力。 他的穴道受制。 他的樣子比一向滿臉怒容的杜怒福更憤怒──。 他是他們四人中的老大: 陳風威 大關 杜怒福馬上就明白過來。 四人中,畢竟,老大風威未曾出賣他。 他同時也了然:為何唐仇冒充“小趾’,其他青花四怒都沒有看出來,而養養也沒有立 時拆穿,致遭殺身禍的原由。 王烈壯道:“我們不是要背叛你,是你把我們逼成這樣子的。我們只是要反對你,要為 青花會作一些貢獻和改革,我們不得已。” 杜怒福怒笑道:“是什么奉獻,我竟會阻止?是什么改革,竟不讓我知曉?” 張寞寂道:“我們跟你創青花會,舍死忘生,已計六年了。可是,我們得到了什么?別 人升官的升官、發財的發財,而我們還得在這儿窮磨干耗著,竟然還打算對抗大將軍,反對 大連盟,劫拿花石綱,這种自取滅亡、誅九族殺六親的事,咱們才不干!我們是為了你好, 為了青花會不滅于大連盟的勢力下,才起來反抗你不智的號令!” 杜怒福慘笑道:“要是你們真不愿干,咱們可以好好商量,也不會逼著大家非干不可 的。你們這樣,只是為自己爭取利益,不是為了青花會。不對抗大連盟,就一定會給大連盟 吞掉。大將軍狼子野心,一如戰國之秦。六國要是一早切實采用蘇秦建議的合縱對抗,若能 看透秦國用了張儀之計,施‘遠交近攻’之法,就不會給逐個擊破、一一吞并了。我們要是 并肩作戰,聯結其他幫、會、盟,奮力一拼,決不怕了大連盟,但若趁机投靠、自亂陣腳, 只怕下場不會比一味投靠秦國、只隔岸觀火、置身事外的齊王田建好多少。田建是秦皇的結 拜老哥,最后下場是給放逐餓死,凌落石力量抱負,當然不可与贏政相提并論,但對付敵人 和戰友的手段殘酷。卻尤有過之。” 張寞寂和王烈壯一時面面相覷,答辯不出話來,李涼蒼卻道:“別的不說。至少,我們 窮。本來种植了‘青寒果’可解一般毒症,而且還試植了‘大快人參’,能治一切血毒惡 瘤,將它獻上天子,必能封侯拜相,就算拿去藥鋪賣錢,也定必富甲一方,但你老是拿我們 辛苦培植的成果去幫人治病,分文不取,有時還得倒貼、染病!咱們忙了一輩子,不想再這 樣 混下去。你看,咱們自己身上身內,連你在內,都患有惡瘤,只是用內力和藥力把它壓 住罷了,現在第七樓半長了一棵‘大快人參’,恰好夠治我們五人的病,我們決不允你再作 什么濟世救民,舍身為人的愚行!我告訴你,人不為已,天誅地滅,你傻是你事,我們可不 能老是跟著你傻下去!” 杜怒福苦笑道:“這番話說的也是。你們是有權不贊同的。這些日子,都苦了你們了。 我很多地方都做得不對,對你們不夠好,對不起。” 他這几句話一說,寞寂、涼蒼、烈壯三人都低下了頭。 杜怒福嘆道:“你們情同手足呀。” 李涼蒼道:“殺夫人的是這位……唐姑娘……我們……可沒這個意思。” 唐仇只一聲輕笑。 她只環臂抱著肘,像看什么好玩事物一般地看著這几個人的對答。 杜怒福道:“那你們要怎樣?你們可以殺了我,你們可以自立為會主,我不爭這個,但 不可以把青花會賣給了大連盟,這樣只是自找死路。” 王烈壯卻搖首道:“春秋時代,魯國有三桓,晉國有六大家族。當魯國國君政令不當之 時,三桓可以制肘魯君,發號施令,我們師兄弟四人,和會主有二十余年情義,我們是不會 也不忍殺的,我們只要可以主掌大局,首先得不触怒大連盟的路線,避過這一劫再說。” 杜怒福也搖頭悲哀地道:“你們的想法太天真了,三國時曹魏有名士孔融,才華絕世, 因曹操忌而遭殺,他的子女女的才七歲,男的九歲,听到父母被誅殺時,仍在下棋,若無其 事。鄰人訝异問‘父母遭難,你們還能這樣?’兩個小孩都說:‘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舍主人煮有肉湯,男孩捧著飲光,女孩問:‘活不久了,還要吃什么肉、喝什么湯?’男的 忍不住哭了,女的說:‘如果死而有知,得見父母,應該高興才是。如果死而無知,那還有 什么可哭的!’后來曹操听聞了這些話,知道這兩個小孩智慧過人,所以命人立即殺了。連 小孩都曉得覆巢焉有完卵,你們的想法,豈不天真?你們拿晉魯二國來警喻這樣正好。晉國 本應重耳一手重振,強大鼎盛,但為六大家族瓜分后,不但地位愈降愈低,而六大家族力量 分散,不住互拼,誰有好下場?中行家和范家首先互拚而滅。原智家聯合韓、魏二家滅趙 家,結果在生死關頭,韓、魏二家出賣了智家,与趙家聯手,滅了智家。而魯國三桓逐國君 姬蔣,拒絕了孔子所提出的‘墮三國’之議,各自為政,互相攻擊,最后仍一一為敵國所 滅。歷史的教訓還不夠嗎?你們還要迫不及待地墜入大將軍所布的彀中,重蹈覆轍?” 張寞寂見他兩個同伴一時都答不話來,就橫了心說: “我們都說不過你,所以,這些年來,就听你的。現在,變天了,大連盟支持我們當家 發令,有唐姑娘為我們撐腰主持公道,到你要來听听我們的了。” 杜怒福長吁了一口气:“你這樣說,那就最好不過了,說到頭來,你們不管為正義為公 理為青花會,其實主要還不過是為了自己。人生里有很多大關節,將試煉出一個人的德行節 操,這是一關,你們過不去,我也沒話說了。你既把話說分明了,這樣好,只不過,我想知 道:其他的手足、兄弟,都到哪儿去了?你們奪權可以,只要拿出真本事;但殺人不許,自 家兄弟,決不可自相殘殺。” 張寞寂反啐道:“什么大關小關的,你自己眼前的大關便過不去了。” 李涼蒼卻持平地道:“兄弟們都給我們調走了。老大不肯听我們的勸告,只好先行制 住。” 杜怒福深深地望了穴道受制的陳風威一眼,在旁的唐仇忽道: “鶴盟的公孫照、仲孫映和孫照映,全給長孫光明听了我的話,調走了。” 然后她又單刀直入地說: “你說那么多的話,旨在拖延時間,你們以為還會有援兵相救?” 然后她格鈴鈴、格鈴鈴,清脆好听地笑了起來。 笑得花枝招顫。 大闖 “你的援手是不會來的。第一,我殺了養養,使得梁癲饒不了蔡狂,現在敢情在‘風火 海’拼命。第二,你們最強的助援鐵手,他去‘久久飯店’找我,但難免撞上失去了心上人 的李國花,縱他擺平得了大相公,也得要去‘人生自古誰無死棺材店’救李鏡花,待他赶回 上來時,七分半樓早已改朝換代,輪不到他來說話了。” 然后她志得意滿,喜孜孜地道:“怎么?我攻心為上,到現在,還未曾跟你們交戰,但 你們那么多人,那么多位高人,那么多江湖上的老手,卻都給我一手打散了,我厲害吧?” “對了,”唐仇似記起來般的,“你的另外兩位部屬,宋國旗守在倒沖瀑,余國情守在 四分半壇,他們沒接到警示,不會赶來;青花四怒當然也不會向他們發出任何警示:直至我 收拾了你們之后,我會親自一一給他們‘警示’的了。” 她美美地笑起來,充滿自信的說:“所以,到現在為止,我一個人就可以瓦解你們、解 決你們了。” 她躊躇滿志:“我根本不必趙好、屠晚、燕趙來幫忙。我一個,抵得上一支大軍。” 鳳姑提醒她:“可是,我和杜會主仍然活著,你還沒有解決我們,你不一定能解決我 們。” 唐仇嘖嘖嘆道:“你們還有抵抗力嗎?你們的武功,本就不如我,而且我會用毒!更何 況,你們兩人都傷透了心,已經是個活死人了。” 她的話沒有錯。 鳳姑知道她說的胸有成竹,因為她是對的。 杜怒福新喪愛妻。 她發現他的白發几乎一瞥看去都有遽增,而且,他看來平靜,但心口的毒瘤可能已然催 發,以致他的兩腋,已滲出了大量的血水。 而她自己,也是個傷心人。 ──唐仇果然夠毒。 她知道摧毀一個人的戰志,要比以武力去打敗一個人來得更有效。 鳳姑微喟。 ──与其束手待斃,不如背水一戰。 她的心雖已傷透,但她的斗志未死: 她還有:鳳尾鏢、麻雀神指和鳳凰三點頭。 她決意一戰。 杜怒福也決心一戰。 他也傷透了心,愛妻新喪,而老部下卻在此時出賣了他。 可是也因為這樣,他重新燃燒戰志。 ──必殺唐仇,為妻報仇。 對付部屬的叛离,他倒沒有報复之心。 人各有志。 他雖然已感覺到胸口的惡瘤正在迅速惡化,但他仍得要打起精神一戰。 ──就算万一報不了仇,也得讓一直都幫著自己的鳳姑得以逃生。 他畢竟是青花會的老會主。 他還有看家法寶: 嫁拳、娶掌、自妻妻人神功。 兩人都准備背城一戰。 決一死戰。 然而兩人又同時現了一件事: 他們已然中毒。 毒力許或還很輕微,但只要一動武,不能用內力護住心脈,毒力就會迅速蔓延,再難支 撐。動武時間愈長,毒力便愈難控制。 現在他們終于明白,這小女孩何以敢那么囂狂,那么篤定了。 因為對方已胜券在握。 唐仇似也看得出杜怒福和鳳姑的惊疑。 “我在養養的尸身上下了毒。薄毒,我不下太烈性的毒藥,因生怕像鐵手,老杜和你這 樣的高手瞧破。我只要淡淡的,薄薄的、一點點的足夠把你們的功力大打折扣的毒力就好 了”。唐仇清亮地笑道,“這毒就叫做‘失覺’它毒性不烈,也不難驅除,但就算是一流辨 毒高手,也一樣會被它騙瞞了過去;只要中了毒,你們發現的時候,已來不及驅毒了。是不 是?就像現在,你們的情形!” 杜怒福怒道:“你……你身為‘四大凶徒’之一,也算是名動天下,用這等卑鄙手段, 未免胜之不武。” 鳳姑平靜地勸道:“罷了,杜會主,正邪之間互斗,正道總是敵不過邪派,主要便是因 為邪魔外道,無所不用其极,赶盡殺絕,不擇手段,而正道則太多顧忌、太多顧慮、太講究 此可為孰不可為也,所以難免吃盡了虧、落盡下風。” 杜怒福點點頭。 他雖中了毒,但仍可聚合余力,全力一搏。 唐仇忽道:“胡說八道,莫此為甚。” 且一臉鄙夷之色。 鳳姑哂然道:“毒你是夠毒的了,但理你是無理。” 唐仇冷笑道:“真正夠毒的人,根本就不會知道自己是無理的。你們身以為正人君子, 以儒俠自居,老是舉孔圣人為良例,那么對你們開山祖師孔老夫子的夾谷之會,凜然無懼退 敵而感到自豪吧?但齊國國君只不過是請來部落的舞者在魯國君面前演出,便給孔圣斥為野 蠻,當時斥退。齊國國君再請优倡作較輕松的表演,只因為沒跳隆重而無趣的所謂宮廷舞 曲、正統樂譜,便給孔子立下令衛士把一干無辜舞者砍手斷足,嚇得齊國忙把土地割讓給魯 國。這算什么君子之風?也不是恃勢行威而已!那些無辜的舞者,竟遇上一個毫不風趣的假 仁假義偽君子!孔丘曾在攝相事時,把跟他齊名的大學問家少正卯處死,所列的罪名竟是對 方學問淵博記憶好,但所知的盡是丑惡的事,以及指他居心險惡、迎合人意等等!他算是什 么大學問家,只有他說沒有別人說的話!其實,我們的手段,都是跟孔圣學的。他開了誣 陷、暗算之風,真是百代至圣先師!” 鳳姑和杜怒福面對這看來才雙十年華的小女孩,心中有比中毒更鉅的惊詫。 ──這小女孩雖然想法偏頗,但倒絕非不學無術之徒! 只听唐仇又道:“我們懂得阿諛奉承、謅媚主上,但有誰比你們儒家大師先祖叔孫通? 他在漢高祖得天下后,根据周禮訂出了一大堆趴在地下、人人像狗一樣惶恐、烏龜一樣縮頭 才能覲見天子的禮節,好讓日后的皇帝不再促膝平坐,而大搖大擺,高高在上,任意宰割魚 肉滿朝文武百官!你們的經學大師董仲舒,把其他學說全定為邪說妖言,并訂明凡不在五經 之內的著作,不是孔丘所傳的書,都得一律禁絕,不許流傳。孔子傳下來的是什么書?尚書 只是古代帝王的瑣碎文告、無聊宣言,禮記只要人安份守己,守一切不必要的禮,例如死了 父母得要三年不許任事、不許開心。易經是部神怪玄异的書,所以人人都看不懂而又可以說 只有他才懂。詩經的好詩都給你們的圣人剔除了,剩下的全得要冠上肅穆庄嚴的詮釋。春秋 則任意曲解和抹殺帝王貴族的罪行,卻說是隱惡揚善,不信不實,算啥歷史?這五部書,讀 到今天,還是在讀,一味專研注釋,牽強附會,已再沒有其他的書。” 杜怒福忍不住道:“你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但太偏激了。” 鳳姑眼中卻流露欣賞之色:“你很敢說話,想法也很新,但歷朝以來,儒家俠士,總代 表了正義的力量,像東漢太學生,以清正的力量,制肘宦官橫行霸道,不惜以身殉之,不亦 可貴嗎?” 唐仇笑了。 帶著薄怒。 “這就是你們所津津樂道的儒俠烈事了吧?東漢的士大夫、太學生,也一樣跟外戚貴侯 聯結,同流合污;宦官雖然霸道,但士大夫何嘗不是一樣:山陽郡督察張儉,路上遇上宦官 侯賢的母親,誣指她是強盜,殺了她,同時又殺侯賢全家百余口。皇帝下令大赦,李膺照樣 殺掉張成的儿子,只因為他父親是宦官密友。司隸校尉陽球,靠娶宦官的女儿而起家,曾奴 隸一般主動巴結服侍宦官王萌,但在他得勢之后,親自逮捕并刑審王萌父子,王萌只求他怜 其父年老,讓他們少受苦痛,處死便是,陽球就下令以泥土塞住王萌的口,將二人活生生拷 掠至死。真是好個讀書人、士大夫!還有濟北相滕延,收捕宦官殷*時,連其仆婢賓客都一 概殺盡,跟所謂万惡宦官、殘毒外戚,豈非一丘之貉?還有士大夫頭領袁紹,率兵攻入皇 宮,對宦官進行滅种屠殺,就算平常行善積德,或不問政事者,一樣死無全尸,連同長安城 中較年長而無留發者,也疑是宦官,同死刀下。他們這樣鬧法,終于只把殺人魔王董卓引入 了洛陽來,天下從此大亂。宦官也不見得盡是坏人吧?他們從小就受了腐刑,在險惡宮延生 存保險,何其不易,何況他們也出了人材,如是不是宦官蔡倫造紙,今天你們下令還得刻竹 片呢!你們自己斗不過人便是斗不過,少說什么正道不用卑鄙手段才輸人,邪道還不及你們 會充君子扣帽子壓老子哩!” 杜怒福听罷長喟道:“唐仇,你聰明過人,記心又好,若肯往正途勇進,定必前程光 明。這几句話,是由衷之言,跟殺我不殺,全然無關。” 唐仇卻冷著臉道:“你真的听不懂我的話?” 社怒福道:“怎么?” 唐仇道:“我這意思是:我根本就瞧不起你們所謂‘正道’的,我看到為什么正道沒有 光明可言,又何必往什么正路上走!” 然后她說:“我來這世上走一趟,只求大闖特闖,大闖一番便走──才不管什么正道邪 道、有道無道!” 話剛剛說完,她就听到了一种聲音: 鼓聲、歌聲、跳舞聲。 正當她臉色倏變之際,她又听到了另一种聲音: 那是大開大闔大闖陣的殺聲。 唐仇臉上惊疑不定之際,杜怒福和鳳姑也同樣惊疑。 就在這時候,就听見有人說: “得些好意須回手,仇儿,夠了吧,你既然已拿到金梅瓶,只要偷掉大快人參了,你就 履行諾言,把人放了,撤了吧。” 山腰殺聲依然大作。 說話的人正在斜樓之頂。 依著斜陽。 一共四人,像四只鶴。 一個領袖,三個護法。 說話的人淡定、溫和。雖然語音是激動而激情的。 說話的人是: 長孫光明。 大鬧 唐仇發現是長孫光明,她臉上有點發熱,昵聲道:“你怎么卻先回來了,我不是要你在 大車店候著我嗎?怎么這般耐不住呢?總是這樣性急!” 鳳姑見長孫光明和他手下三大祭酒竟一齊回來,眼中和臉上同時一熱,卻只淡淡地道: “你還回來作甚!這儿已沒你的事,有事也不需要你。” 兩人都對長孫光明說了話,但長孫光明心里知道:唐仇的話听來很親昵,但故意是要气 鳳姑的;鳳姑的話听似很倔,但卻是好意勸他离開的。兩人的話里都有生气的意思。 長孫光明嘆了一口气,道:“仇儿,你不是說,只要大快人參和金梅瓶的嗎?現在既然 得手了,還不走嗎?” 唐仇仰首,細細的脖子揚著細細的憤懣:“你這樣倒回來,是不信任我嗎?我本來要罷 手了,你這樣說,我倒要非干下去不可了!你要是舍不得她,休想我再睬你!” 長孫光明這次說的甚為堅決:“你答應過我,放老會主和鳳姑一條生路的,我听了你的 話,不跟大將軍作對,与大連盟為敵确不會有好下場,可是,青花會、燕盟的事我不管,但 杜怒福是我的恩友、伏鳴鳳是我的戰友,要出賣他們,我是万万不肯的。” 長孫光明這樣一說,杜怒福和陳風威的眼睛當時發了亮,烈壯、涼蒼、寞寂的眼神卻都 黯淡了下來。 唐仇沒想到這眼看可以穩操胜券的時刻,長孫光明會引領鶴盟人來變生肘腋。她清亮地 道:“好,就算你阻止,我一樣能殺得了你們。” “不可能的。” 只听一個宏長的語音悠悠的道: “你不可能殺得了天下的人,正道不滅,浩气長存,一如午陽,就算你毒功再高,也無 法在陽光里下毒的。” 另外兩种殺聲也鐵騎突破、銀瓶乍烈地傳了過來: “天不容人!” “人不容天!” “人不容人!” “天人不容!” 另一語音卻是低吟呢喃的,但卻交織成一張殺气的网,覆天蓋地地罩壓下來: “咱嘛呢叭咪咆。” 只見一大團人上了山來。 ──之所以會是“一大團’的人,是因為一群人圍住了几個人,但那几個人(准确數字 是“三十一個人〈女子〉圍住了三個人〈男人〉仍以雷霆万鈞之勢移動著,以致那以一种載 歌載舞的曼妙身法包圍著他們的人,身形也為之帶動牽引,所以才一整“團”人地上了山。 唐仇看到這些人,就知道自己的計划中,已經出了漏子。 愴然大呼的是梁癲,慘然念經的是蔡狂,揚聲發話的是鐵手──既然他們都來了,這局 面的确沒她先前所想象的稀松平常了。 她冷然道:“沒想到,你會回來得這么快。不過,陽光總不能一天照到晚的,烏云、黑 夜都是它的克星。” “你’指的是鐵手。 鐵手顯然是“關鍵人物”。 鐵手驟然停了下來。那包圍他們的三十一名女子,也遽停了下來,早已气喘吁吁、香汗 淋漓;鐵手用一种极大的气勢帶動了整個包圍的力量,直闖到七分半樓下,离唐仇已不到兩 丈之遙。 鐵手跟唐仇打了一個照面,仍心動于這女子之清之艷,還有清艷之余那好聞的芬芳。 他在梁癲和蔡狂的劇斗中及時赶到,因為他發現了:既然原凶刻意制造出殺人凶手就是 蔡狂,目的便是要引發梁癲和蔡狂拼命,而綁架小相公的目的,除了要大相公誤會自己之 外,就是要使自己疲于奔命,赴“人生自古誰無死棺林店”救人了,對方為什么要這樣做? 很簡單,原因就是要使自己暫時回不了淚眼山。為什么要使自己暫時回不了七分半樓?這答 案更為明顯: 對方此際正要對青花會和他的同盟展開不利的行動。 所以他也立刻展開行動。 他先赶上淚眼山,追蹤蔡狂、梁癲的行蹤(那并不難打探),直入風火海,剛好赶上梁 癲疑慮不定:不知蔡狂是不是凶手?不知該不該殺蔡狂? 鐵手一赶到,即道明了一點:“養養決不是‘瘋圣’殺的。” 梁癲反問:“何以見得?養養的尸身上還刻了他平時最常刻的六字經文。” “就是因為那六個字,所以更可以肯定養養不是死于他之手;”鐵手說:“你還記得 嗎?那六個字:咱嘛呢叭咪咆,左旁部首全是四四方方的‘口’字,但瘋圣通常刻這六字真 言時,都是用‘發現吧?” 梁癲這下倒省起了。 鐵手又道:“凶手也用你的‘小我斂’殺養養,顯然打算万一嫁禍不上瘋圣,也待蔡狂 疑心是你下的手──可是,你不也沒有做過這樣的事嗎!想必也极不想遭人誣陷嗎?” 梁癲已經有點明白了。 鐵手知道事態緊急,定必要把兩人宿怨打散,才能齊心一致,共御大敵:“我們且來試 一試:要是這口金梅瓶是真的,那么瘋圣就有殺人奪寶的嫌疑;要是金梅瓶是假的,那么真 的必定早已給凶手取走,只留下假瓶來栽贓蔡狂……傳說金梅瓶能使謝花复蘇、萎花重開, 我這儿手上有一朵諸葛世叔相贈的‘夢幻空花’听說佛祖拈花微笑,便是這种花,十分靈 异,我把它放在瓶口上,若它化作金色,便証實這是真的金梅瓶。” 他把花置于瓶口。 三人屏息以視。 ──結果,‘夢幻空花’几乎成了透明。 花仍是花。 但凶手已不是凶手。 ──蔡狂既非凶手,那么凶手當然旨在調虎离山,引他們互相殘殺。 所以他們最迫切的一個行動就是: 赶回去。 ──立刻赶回七分半樓去! 其實鐵手赶去風火海阻止蔡狂和梁癲格斗之時,并未猜得長孫光明會有變异,他只是認 為:既然凶手和敵人要借狂僧瘋圣二人互斗來打擊七分半樓的勢力,不消說一定不會讓長孫 光明作調解,是以這“鶴盟”盟主只怕也有危險。 鐵手是擬把長孫光明的危境也一并解救。 但他卻未在“風火海”遇著長孫光明: 這時候,他也猜得著一些端倪了: ──長孫不是身遭不幸,就是有點蹊蹺了。 他敦請狂怒、悲憤中的蔡狂与梁癲,不能在悲憤和狂怒里少做一件事: 那就是把梁癲在“錦衣幫”和蔡狂在“污衣幫”的實力一齊動員了過來。 ──這兩人雖然獨行天涯,但畢竟是一幫之主,凡所過處,必有勢力潛伏。 蔡狂和梁癲也是爽快人。 他們知道情況緊急,立即發出旗花、暗號:連同他們原屬“五澤盟”和“南天門”的力 量,也一起號召了過來。 ──歷久以來,丐幫高手,弟子,一向擅于聯系,連絡精密,所以凡有急變,無不應命 赶到。 鐵手与狂憎、瘋圣,在往七分半樓的半山腰上已遇上了阻截。 三十一個女子。 能歌善舞的女子。 她們一舉手一投足,都是殺勢,都是絕招。 鐵手卻沒正面交鋒。 他們強大的气勢,把包圍的人全都不由自主地給帶上淚眼山上。 唐仇見鐵手把梁癲、蔡狂拉上山來了,知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蔑然道:“我道是 誰,既然是只為官府效命、為朝廷賣命、只會抓捕罪犯、不敢懲凶除暴、只能欺凌罪犯,不 敢造反抗命的六扇門捕頭!來吧,你們這回儿人多勢眾,小女子也不見得怕了畏了,請。” 鐵手微微笑著,朗聲道:“咱們四師兄弟,幼承師訓,行事宗旨一向都是:為正義而 戰,除暴安良,只求盡心盡力。從不以眾欺寡,不以強凌弱。不問情由,不講情理,只因職 責在身便亂抓人冤殺人的事,我們過去不曾干,現在不會做,將來也決不屑為!以拳頭稱 霸,那是野獸行徑;以德行服人,才是俠者所為。如果為王法所囿,只為朝廷效命,那我們 也不外是鷹犬走狗而已。我們兄弟四人,對抗錯誤的指令和不服從冤噬的刑決,絕對多于力 爭強斗胜的械斗比武。我們一向是官可丟、頭可斷。血可流,但俠義之心是万万不可不追求 的!” 唐仇听得為之語塞,心想:近年來,四大名捕聲名鵲起,确是為此之故,其行事作為, 大抵与鐵手所說,是一致無异的。但她仍是嗤笑道:“說的好听,又不見得你真的救人如救 火,先去‘人生自古誰無死棺材’救一救可怜無助的李鏡花!?” 這時,忽听一人沉聲喝道: “小唐,你鬧也鬧得夠了吧!此情此境,你還要逞強,不要大伙儿相助么!” 只見一人自土中冉冉升起,身高九尺,虎目濃眉,熊背蜂腰,不怒而威: “你布局也太不小心了,也不事先打探清楚,‘久久飯店的掌柜哈佛,也就是‘人生自 古誰無死棺材店’的老板,而他便是江湖稱的‘九九修羅斧神君’!” 唐仇仍想不透其中關鍵,但她在這危局中見燕趙及時赶到,無疑是极大強助,所以道: “哈佛也是綠林中人,這又有啥關系?我不鬧則已,一鬧則就得大鬧特鬧,鬧個不可收拾方 可!你是知道我脾性的。” 燕趙浩嘆道:“你還是那么愛鬧,四師兄弟妹中就你最愛逞能!我怕你自己現在已鬧得 無法收科了!你可知道這鐵游夏年少時候的經歷嗎?知已知彼,始能百戰百胜;你這樣莽 撞,夠毒但仍不夠精,只能鬧不能闖!” 唐仇噘起薄唇道:“他年少的時候是豬是狗還是烏龜王八滿地爬,關我屁事?” 咀里雖是這樣說,但心里不免好奇。 這相貌堂正、气宇過人的鐵捕頭,年少之時到底有過什么了不起的經歷?者不來,蔑然 道:“我道是誰,既然是只為官府效命、為朝廷賣命、只會抓捕罪犯、不敢懲凶除暴、只能 欺凌罪犯、不敢造反抗命的六扇門捕頭!來吧,你們這回儿人多勢眾,小女子也不見得怕了 畏了,請。” 鐵手微微笑著,朗聲道:“咱們四師兄弟,幼承師訓,行事宗旨一向都是:為正義而 戰,除暴安良,只求盡心盡力。從不以眾欺寡,不以強凌弱。不問情由,不講情理,只因職 責在身便亂抓人冤殺人的事,我們過去不曾干,現在不會做,將來也決不屑為!以拳頭稱 霸,那是野獸行徑;以德行服人,才是俠者所為。如果為王法所圃,只為朝廷效命,那我們 也不外是鷹犬走狗而已。我們兄弟四人,對抗錯誤的指令和不服從冤噬的刑決,絕對多于力 爭強斗胜的械斗比武,我們一向是官可丟、頭可斷、血可流,但俠義之心是万万不可不追求 的!” 唐仇听得為之語塞,心想:近年來,四大名捕聲名鵲起,确是為此之故,其行事作為, 大抵与鐵手所說,是一致無异的,但她仍是嗤笑道:“說的好听,又不見得你真的救人如救 火,先去‘人生自古誰無死棺材店’救一救可怜無助的李鏡花!?” 這時,忽听一人沉聲喝道: “小唐,你鬧也鬧得夠了吧!此情此境,你還要逞強,不要大伙儿相助么!” 只見一人自土中冉冉升起,身高九尺,虎目濃眉,熊背蜂腰,不怒而威: “你布局也太不小心了,也不事先打探清楚,‘久久飯店’的掌柜哈佛,也就是‘人生 自古誰無死棺材店’的老板,而他便是江湖稱的‘九九修羅斧神君!” 唐仇仍想不透其中關鍵,但她在這危局中見燕趙及時赶到,無疑是极大強助,所以道: “哈佛也是綠林中人,這又有啥關系?我不鬧則已,一鬧則就得大鬧特鬧,鬧個不可收拾方 可!你是知道我脾性的。” 燕趙浩嘆道:“你還是那么愛鬧,四師兄弟妹中就你最愛逞能!我怕你自己現在已鬧得 無法收科了!你可知道這鐵游夏年少時候的經歷嗎?知己知彼,始能百戰百胜;你這樣莽 撞,夠毒但仍不夠精,只能鬧不能闖!” 唐仇噘起薄唇道:“他年少的時候是豬是狗還是烏龜王八滿地爬,關我屁事?” 咀里雖是這樣說,但心里不免好奇: 這相貌堂正、气字過人的鐵捕頭,年少之時到底有過什么了不起的經歷? 少年鐵手 我當捅快,是要藉此身份來為民除害、伸張正義,而不是恃勢行凶,為虎作倀,也就是 實以捕役之名來行俠者之事。我們宁可放過,也不殺錯;熱潮雖然如山,但情義才是山峰。 我的頭是我的 “大好頭顱,誰刀斬之?” 逃到霸州疑岭一帶時,張三爸身邊只剩下一個小女儿和兩師弟、五名門徒,不禁發出如 此慨然長嘆。 可是他的五師弟“小解鬼手’蔡老擇立即勸他: “這句話,不該說。” “為啥?” “當年,隋煬帝楊廣,荒淫無道,貪圖恣欲,害死了千千万万的老百姓,終于激起民 變,他變本加厲地享樂,并留在皇宮內享受他那用強盜不如手段自全國劫擄來供他一人享用 的二十万美女,還時抖鏡自照:‘好頭顱,誰砍之?’你這樣說,使我想起楊廣。” 張三爸大怒。 他揪起蔡老擇,使他雙腳离地几乎是咬著對方的鼻子怒吼: “你竟把我譬作好大喜功、虛偽暴虐的昏君楊廣!?” 蔡老擇給他扭得透不過气來,自然也談不上回答了。 好一會,張三爸才放下了手。 “所以說,有些看來威風、听來豪壯的話,無知后輩跟著主子,卻不知其意。像西楚霸 王暗嗚叱 ,千人皆廢,在垓下受困時,曾泣歌:‘力拔山兮气蓋世’其實只是失敗者的哀 歌,至死不悟,只把戰果推諉于‘時不利兮’而他明明穩占上風、逢戰必克時,卻有一范增 而不能用之,有功不賞,當封不予,終于為劉邦這等奸雄所奪,自歿以終,死時才三十一 歲,怨得誰來?我的敗亡,也是自取滅亡,只是連累了大家,怎生得安!” 張三爸放下了蔡老擇,十分黯然意沮地說。 蔡老擇依然抗辯:“因為爸爹您不是這种人,我才敢直言無忌。請勿灰心喪志,力謀重 振雄風:我們還沒敗。” 其他六人听了,都說:“爸爹,我們都愿為您奮戰,重振‘天机’聲威。” 張三爸嘆了一口气,慘笑道:“我知道了,到目前為止,我的頭顱仍是我自己的,也是 大伙儿的,至少還不曾賣給什么蔡京、童貫、王黼這等狗徒的。” ‘天机’本來是江湖上一個极有實力的幫會組織,三十年前,自組民兵助大將軍王韶邊 防,擊潰西夏大軍。二十年前,又再助宦官李憲進軍西夏,暗聯絡河湟志士響應,以絕外 患,惜李憲當他們是流寇,一一設局捕抓磔殺。十年前,因皇帝趙佶遠群臣而近宦官,重用 蔡京,要把全國珍寶奇玩,全運往皇宮,貪官藉此強征暴斂,民不聊生,“天机”便私下維 護慘遭荼毒的無告百姓,并除暴紳贓官。 只是,這一來,卻得罪了蔡京。蔡京設局,以征用他們為國效力為由,請他們聚合主力 北上面圣,但一到東京卻行全面伏殺屠殲,張三爸所率領的“天机”重要高手,猝不及防, 在這一役中喪失十之七八,剩下的不是負傷匿藏,就是受困遠遁。 張三爸現在剩下的,就這身邊几人: 五師弟“小解鬼手’蔡老擇。 四當家“大口飛耙’梁小悲。 三徒“燈火金剛”陳笑。 七徒“一气成河”何大憤。 八師侄“中原一筆虎”謝子詠。 十一師侄“大馬金刀”鄭重重。 還有一個小女儿: “玉蕭仙子”張一女。 他們經過血戰,遇上埋伏、中毒死亡之后,輾轉流亡,几次突圍,到了霸州這一片荒涼 的所在,四百多人里,身邊只剩下了七個人。 他們的心情可想而知。 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不過,現在我很明白當年為何項王到了烏江邊而不肯渡的心情了;”張三爺凄然道, “他不只是無面目見江東父老,而是完全給擊潰了”,他也對不起他的江東子弟。” “小解鬼手”蔡老擇卻說:“不過,如果他真的肯忍一時之辱,先行渡江,結合部眾, 從頭再來,天下未必穩由漢劉邦所得。” 听了這句話,張三爸就靜了下來。 梁小悲、蔡老擇,都是他的師弟,但都可以在面前暢言無礙,彼此感情也融合無間。不 僅師弟可以如此,就連門徒也一樣暢所欲言,并沒有嚴格的輩份之限,但在門規下令之際, 卻絕對服從。不過,門人都因尊重張三爸,而稱之為“爸爹”,連江湖同道、長輩徒弟,都 一樣尊他為“爸爹”。 張三爸深邃的眼神發出深透的光芒,問:“我們已逃亡三百里,大部分敵人已給我們撇 下了,剩下的還有些什么人?” 這點慣于行軍布陣的“大口飛耙”梁小悲最清楚不過: “敵人還有四批:一是蔡京門下走狗‘百足’吳公,他率領至少有一千軍兵,搜捕我 們,相距甚近。” “第二股是‘暴行旗’的二當家‘雷轟’鐘碎和三當家‘電斬’載斷。他們忌‘天机’ 已久,趁我們落難,要落井下石,斬草除根。” “第三批是‘九分半閣’閣主巴比虫那一干人,他們是蔡京在霸州一帶的爪牙,使我人 自投羅网的毒計,巴比虫有份布置,他當然不會放過我們。” “第四批是……” 說到這里,梁小悲有些猶豫。 何大憤卻接了下去:“第四批是公差。” “公差不足畏。”張三爸道,“朝廷積弱,只會欺壓良善,天下有几個好公差?” 何大憤道:“他們一個是東京‘千里神捕’單耳神僧,一個是霸州第一捕頭‘鐵閂門’ 霍木楞登,另外一個,卻仍不知是誰,只知是滄州名捕。前兩人各率衙役一百名,前來圍 捕,都是六扇門中第一流的好手。” 張三爺慘笑了一下,又苦笑了一下,道:“以我們現在實力,可以對付他們四股人馬 嗎?” 大家都說:“不可以。” “燈火金剛”陳笑一向口直心快,還加了一句;“恐怕連對付其中一批都很難。” 張三爸舒了舒身子,道:“那我們現在該怎么辦?” 蔡老擇即道:“先得要裹傷養傷,更重要的是──” 大家都搶著說:“吃東西。” 小女儿張一女還加了一句:“我都餓死了。” 這些人忙著逃命,已兩天半沒吃過任何食物了。 只有“大馬金刀”鄭重重依然眉鎖愁重地說:“師兄姊妹們一一喪命,我哪還吃得 下?” “就是因為他們已經犧牲了,我們更要吃;”何大憤說,“我們不僅為自己吃,也為他 們吃。吃飽了,才活得下去;活下去,才有望有日能為他們報仇。” “你不是跟小師弟張炭最要好的嗎?”蔡老擇故意激鄭重重振作起來,“他現在只不過 是失散罷了,你要是餓死了,他可吃得飽飽的,人鬼殊途。陰陽相隔,你可見他不著了。” 鄭重重眼睛亮了。 他跟張炭是生死之交,在一群師兄弟里,就算他倆最是要好。 “誰不想吃?餓都餓死了!”謝子詠撫腹慘兮兮地說,“現在哪來東西吃去?” 那是真的。 糧食都吃光了,不然,也掉光了。 這一路上餓莩遍野,民不聊生,加上這一帶荒山野岭,哪有可吃的? “是了。”張三爸頗為感慨地說,“這些年來,我們在江湖上混,還沒學會怎么混頓飯 吃么!” 大家都笑了起來。 笑得很澀。 的确,這十几年來,張三爸的地位漸高,“天机”組織在對付貪官污吏時也從中取得巨 利,大家都習慣了養尊處优的日子,對械斗決戰并不陌生,但對如何在此荒涼之地填飽肚 子,卻都束手無策。 何況,他們身上都負著傷。 大大小小的傷。多多少少的傷。或輕或重的傷。──還有受創最重的、疲乏的心。 你的頭是我的 包扎好傷口,他們開始去覓食。 “天机”素來講究聯絡訊號的,万一有個什么風吹草動,發現敵眾,即可放出旗花箭 號、青蚨錢鏢,他們就會盡速回援。 他們本來以為找食的不是什么困難的事儿。 一一他們打過最難打的仗,殺過最難殺的人,曾在三千大軍中刺殺一名敵將,曾星夜越 過遍布蛇蝎的大沼澤,曾在數百敵騎下仆身斬蹄,曾在箭雨槍林中盜取印璽。 可以說,沒有什么事,是他們不敢為的,也沒有什么事,是他們辦不到的。 可是,今天卻叫他們去找吃的。 霸州一帶,早因貪官采辦“花石綱”,而弄得餓莩遍野,民不胜扰,豪強專制,寡弱受 凌,又逢大旱,慘不堪言。 這一眾奇士俠客,找來找去,找到入夜,還找不到可吃的。 山邊還有几戶人家。 他們只好硬著頭皮去討食。 “我們自己都沒有可吃的,還會給你!”有些農戶以為他們是強盜,既畏懼又防范,不 過見總算不是官兵,才比較放心。他們就算有貯糧,也早給官兵搜刮一空,留下性命已算僥 幸了。 在他們心目中,強盜不過是狼,而軍兵卻厲于猛虎,遇上則尸骨全無。 他們想下田偷點瓜薯,但田里一片枯焦,荒涼龜裂。 “唉,此地竟那么貧瘠。”張三爸浩嘆道,“可恨的是,我們看那些狗官卻每餐大排筵 宴,千名陪客,數百美女作伴,一個五品小官每一餐浪費的,至少夠三百個這些無告苦民吃 上一年,就算我們平時大吃大喝,說來也太不知儉省了!” 梁小悲道:“所以我們‘天机’更不能給撂倒,更要為這些苦民伸張正義,奮斗下 去!” “可是”,張一女再也忍不住了,“我們再沒食物入口,只怕馬上得要倒下去了。” 他們拍門,獵戶人家都不敢應門。 這几人餓瘋了,只好踢門而入,里面的男女老幼都跪地叩頭哭號: “軍爺,軍爺,我們都沒吃的了,小三子前天已餓死了,但軍爺要獻予圣上的兩尾獒, 我們還好好的奉養著呢!不敢有失。” 張三爸只見圍欄里一只似野豬又似鼠又似鹿般的怪物,長有兩條毛刷子一般的“尾 巴”,正在吃著肉骨和菜葉,而那圍欄也是這戶人家里漆髹得最体面的事物了,頓時心知, 這些人宁愿自己餓死,也不敢稍有“薄待”這要獻給圣上的“奇獸”,万一這异獸死去,全 家不是盡遭抄斬,就是發配邊疆世代為奴,實在是“人不如獸”。 然而張一女卻聞到香味。 肉香味。 她過去灶口把鍋蓋一揭,果然烹著盤肉。 “有肉!”張一女發現這戶人家不老實。 “那是小三子的肉。”那老嫗呆呆的說,“我的三儿子快死了,我就跟他說,你可以 死,靈物不能捱餓,于是我就煮了他,給靈物吃,呶,它現在吃著的就是了。” 張一女瞧瞧那只丑陋怪物正咻咻地嚼著的肉骨,還霍霍的向眾人伸出一條像它尾巴一樣 開叉的舌頭,而灶上還蒸著那一盤少了一大塊的人形,哇的一聲,掩面出去,嘔吐。 嘔吐不已。 “我們不能在乞丐里搶飯碗,”于是張三爸毅然道,“我們不如趁還有點气力時,越過 疑岭,先赴滄州,去想辦法。” “對”,蔡老擇也點頭稱是,“滄州辛家兄弟、‘八字刀’還有‘天机’盟友‘止戈 幫’都在滄州,他們都財雄勢大,沒理由不助我們一臂之力的。” 他們話是這樣說。 希望是這樣抱持著。 ──不過自逃亡以來,一路知交盡掩門,世上是真的有患難見交情、一貴一賤交情乃見 的事儿。 所以在翻山越岭,一面在閃躲追兵,一面奔赴滄州之際,“天机”連張三爸在內的八名 成員,都不免憂心忡忡。 “天机”八俠好不容易才突破万難,攻破了官兵的封鎖線,奪了一名官帶的干糧,八個 人勉強算是有食物進了口,強忍到晚上,越城投奔“止戈幫”。 經過通傳,久未見人出迎。 從前,以“天机”龍頭張三爸之尊,來到此地,“止戈幫”的幫主“指天金戈”武解為 首,無一不雀躍万分,倒履相迎。 而今卻十分冷落。 張三爸忍辱負重,一再請管事傳報,自己等人是有急事,渴見武幫主一面。 然面陳笑和何大憤已抑壓不住怒火了: “去他的,擺什么架子,不見就拉倒!” “昔日他要我們助他复位,又是怎么一副咀面,就算不知恩圖報,也不必這樣拒人于千 里之外!” 張三爸長嘆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我們現在是什么遭遇、什么環境!就看開點 吧,是我們求人,不是人求我們。” 又等了一陣,月已中天,才有人把他們叫了進去。 大廳里倒是殺气騰騰的。 “止戈幫”的六名當家都金刀大馬地坐在那儿,趁手兵器也不离身,火光獵獵晃動,像 一條條著了火亂騰的蛇。 張三爸拱手笑道:“武幫主,怎地如此大陣仗?”但當家們都沒有笑容。 武解鐵著臉道:“張三爸,你犯了王法,而今已是‘黑人’我們‘止戈幫’可是尊奉朝 廷忠于圣上的正當幫派,也幫不了你,你走吧。” 陳笑和何大憤都待發作,張三爸都制止了,只說:“我來這儿,干冒奇險,也不敢奢望 各位破家相容,只不過,當日貴幫遇上叛變時,平亂复位一節事上,咱們也出過力,捐過八 百兩銀子,卻不知能否退還一二,只求不必沿途乞討,已不胜感荷。” “上戈幫”的人都笑了起來,武解道:“有這回事么?誰看見我借你銀子了?我也說你 借了我三千兩銀子,怎么?今日可有得還?” 梁小悲怒叱:“你們這干負義之徒──” 武解臉色一沉:“怎么?” 其他當家都抄起了兵器。 武解橫著眼對張三爸道:“我說呀,三爸,好漢不吃眼前虧嘛。” 張三爸長揖道:“謝謝高抬貴手。”說罷便領大家要走。 “慢著。” 武解叱道。 張三爸緩緩回身。 ──這叫自取其辱。 他已下決心:如果真情非得已,也只好放手一搏了。 武解卻不是要打。 “銀兩我們沒有,這儿人倒有一個,他熟滄州地形,或可帶你們平安离開也不定。” 張三爸只見座上一少年漢子徐徐起身,長得相貌堂堂,年紀應該甚輕,穿得也甚簡朴, 但看去仿佛比他年齡要長几歲,而且還有一方之主的尊貴。他那一雙手,似乎長得過大了 些,擺在那儿都嫌顯眼。 “小兄弟是──?””“我姓鐵。”那少年坦誠抱拳,朗然道,“拜見張龍頭和各位大 俠。” “你跟我們在一起,不像往日,現在已毫無好處,反而隨時被禍,你可想清楚了?” “我一出道便听過‘天机’的事跡,現在想真的看一看‘天机’的行止。” “看一看?”謝子詠道,“只怕你看到的盡是我們虎落平陽的慘狀吧!” 不幸言中。 ──世事往往是吉兆的遲遲未到,而惡症卻惟恐來晚。 他們到了“寶馬銀槍”辛大辛和“神駿金鉤”辛大苦的院宅,遭受的是比“止戈幫”更 不堪的待遇。 他們一報傳了名字,辛氏兄弟立刻跟他們“見了面” 不是“接見”。 而是親自出來,跟他們會了面;當然,在辛大辛、辛大苦背后還有一群刀在手、箭上弦 的護院門徒,而辛大辛手控銀槍、辛大苦雙手金釵,一副出來緝拿江洋大盜的陣仗,只生怕 給強梁劫匪入了屋。 張三爸見了這場面,就苦笑道:“叨扰了。”准備轉身而云。 梁小悲忍無可忍,戟指罵道:“姓辛的,當日‘暴行族’鏟平了辛家庄,要不是我們 ‘天机’替你們赶走了惡客,你們能有今天?” 張三爸截止道:“小悲,別說了,說也沒用,走吧。” “站住!” 辛大辛大吼了一聲。 “就是因為我們有今天,我們念舊,才不落井下石,一鉤鉤下你們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 顆狗頭!”辛大苦道,“記住,你的頭本來是我的!” 張三爸再也不答話。 他下令誰也不許答話。 他們只冷靜地退走。 只有一人發出一聲冷笑。 “誰的頭都是他自己的。” 那姓鐵的少年人。 辛大苦可不容情,一鉤挂落。 張三爸喝了一聲:“閃開!” 長身要招架這一鉤。 那少年也沒閃躲。 他只用手一擋。 張一女關切地問:“怎么?受傷了沒有?” 少年只搖搖頭。 張三爸不想啟舋。 他跟七名弟于和這名少年离去。 离去之后,才發覺這鐵姓少年并沒有受傷,只左臂袖子稍為鉤破。 而在辛家庄的辛大辛,注視到他老弟辛大苦的金鉤,竟倒卷了一個缺口。 那是削鐵如泥、斷金如竹的兵器,還是粵南“黑面蔡家”打鐫的,就算那是一只鐵造的 手,也得給他應鉤而下。 而今,損的是鉤。 請替我找頭 張三爸決定放棄。 梁小悲和蔡老擇卻認為應該要堅持下去。“辛氏兄弟恩將仇報,而且他們也跟貪官劣紳 勾結,以采辦花石呈天子的名義,霸占不少農田,劫奪民物,不如殺了,順此以辛家庄為屏 障,拒抗官兵。對付他們,得趁我們還有足夠實力。” 這是蔡老擇反守為攻的意見。 張三爸反對。“我們平時為民除害,替天行道,是我們人在安逸強大而打抱不平、拔刀 相助,而不是為我們私己利益殺人越貨。而今我們流落亡命,若在此時找諸般藉口侵占武林 同道的基礎,這樣做了,就算理由找得再充分,但在心里也說不過去,而且,他日在江湖道 上也抬不起頭來。” 梁小悲則建議: “我們再去找龐員外。龐捌一向比較有人情味,而且爸爹您對他有再造之恩,當年他給 官府圍剿時,‘天机’也曾予以庇護,我看他決不是斷恩絕義之人。” 對這意見,張三爸接受。 “反正已來了滄州。反正已找了辛氏兄弟和止戈幫武解,現在也不在乎再丟一次面了, 而且,反正也沒有更坏的了。” 有。 向來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龐員外見張三爸一行人風霜扑臉地來,他大喜過望、喜出望外地熱烈相迎。 他很熱烈。他熱烈地擁抱每一個人。他熱烈地呼喚每一人的名字,就像呼喚他久違了的 戰友,他熱烈地把他們迎進屋里去,更熱烈地為他們泡茶,且在他知道這些人正餓得死去活 來的時候,他更熱熱烈烈地打發總管“單峰神駝”馬交去為他們夤夜買酒菜回來讓他們大快 朵頤。 “怎么現在才來找我?不當我是朋友了啦?” “我等你們好久了。” “不怕,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爸爹,只要你在,我龐捌一定竭力為你效命。我這 顆頭,一向都是你的。” 這是龐捌剖心瀝肺的話。 ──幸好有來找龐捌。 張三爸暗自欣慰: 幸而世上還有龐捌這种人,否則一旦患難,舊交盡成仇,做人交的全是這种掉頭而去的 朋友,實在太令人心寒了。 忽然,那姓鐵的少年湊近張三爸的耳邊,說了一句非常低非常小聲的話: “軍隊已經開始在外面包圍了。” 張三爸立刻突圍。 包圍已開始。 但未完成。 張三爸迅速出手,龐捌立即呼嘯埋伏好的護院一擁了出來,交戰之下,張三爸仍能奮勇 搶攻,一舉擒住了龐捌。 他非常忿恨。 “你為什么要出賣我!?” 龐捌的回答竟然是: “誰叫你落難?” 張三爸本來想殺了龐捌。 但他殺不下手。 因為龐捌的妻子,儿女見他遭擒,全都哭號哀告,要張三爸手下留情。 張三爸真的手下留情了龐捌的命,因為他知道:在這樣的時勢里,殺了龐捌,龐家大 小,只怕都活不下去了。 ──龐家只龐捌一個人對不起他,他不能害了龐捌一家十七口。 他率領七名“天机”門人沖殺出去。 圍捕的人是“百足”吳公率領的,有兩百多人,余眾尚未赶到,張三爸在他們未布防好 前就已全力硬沖,終于突圍而出。 不過,陳笑和鄭重重都受了不輕的傷。 鄭重重尤其傷重。 他們逃回霸州野屁店一帶:肚子,仍然是餓的;負傷,比先前更重;追兵,則越來越 多;而天下之大,卻無有容身之地。 待稍為安定下來,他們發現兩件重要的事: 一是姓鐵的少年“不見了”。 ──一定是突圍的時候,他沒有跟上來,可能已身遭橫禍也不一定。 梁小悲和何大憤一听,就想回去找這鐵姓少年: “是他通知我們有埋伏,我們才能及時突圍的,我們豈能丟下他不理!” 張三爸道:“我也欠了他的情,我也想救他,可是這樣回去,又有什么用?只听人救不 到,只枉送了性命。” 蔡老擇則認為那姓鐵的小兄弟應無大礙,因為打從戰斗開始,他已“消失了”,而直至 他們突圍而出,都未見鐵姓少年落入敵手,也未露過面,雖未“殺出重圍”,但想來亦應已 “溜出重圍”了。 此事爭論不了多久,就爭論不下去了: 因為另一事更慘重── 那就是飢餓。 飢餓完全爆發。 “天机”諸子已撐持不住。 餓比傷還可怕。他們不怕血戰,無懼負傷,但總不能在完全沒吃東西的情形下血戰負 傷。 他們決定無論偷也好、搶也好,都得要弄點東西充飢再說。 他們去了几戶人家,討吃的,全部沒有,梁小悲光火了,問: “那你們吃什么?難道你們不吃可以活到今日嗎?” 那些瘦骨嶙嶙、衣不蔽体的百姓倒很樂意回答問題: “我們賣掉老婆、賣掉儿子、賣掉女儿,能賣的都賣了,只換一兩頓好吃的,剩下的都 得交給官差辦花石獻呈圣上。” “要吃的,還是有的,我們吃蓬草,那味道像糖一樣,吃了只求餓不死。但近月天旱, 年來無雨,蓬草也沒了,草根也挖盡了,只好割樹皮來吃。榆樹皮的味道不錯,你們可以試 試看,但近的都給吃光了,只好吃其他樹皮,吃了有時反而可以早些死。”“還有一种叫觀 音土的,是石塊,用水煮沸成糊,味道腥膻,吃一點就飽,但不久就腹脹不止,土和泥在肚 子里還原為無法 瀉,墜脹而死。我們原來貧苦的早就給壓榨光了,本來富有的也給劫奪淨 了,我們這一帶正為奇花异石呈給皇上,大大小小官員都多多少少撈一筆,這儿還好,鄰縣 已開始吃人肉了。 這次她忍住不吐。 忽見一小孩趴在地上吃東西。 她興高采烈地拍手叫:“終于有東西可吃了。”她這回倒不是為自己找到吃的而高興, 而是為那皮黃骨聳腹脹的小孩而喜悅。 但行近一看,卻見那小孩吃的是糞便。 他太餓了。 就在這時,只見一人血流披臉,顫顫晃晃地走來,邊哀叫道:“我的頭呢?我的頭哪儿 去了?請行行好,替我找頭!” 張三爸等定睛望去,只見來人整個鼻子給人削卻,發亦剃光,臉頰血流不止;眾人雖歷 過江湖大風大險,也不禁駭然。 鄉民都說:“這本是商賈,敢情是來到這一帶,貨銀全給劫了,妻女也給擄走,他的鼻 子也給人削下來吃了,于是就瘋了,這兩天都在這儿找他自己的頭。” 張一女听了,就很同情:“爹,我們要不要去幫他?” “幫他?幫他找吃的,還是找妻女貨物,或是找害他的土匪一把燒殺?”張三爸慘然 道,“我們現在,恐怕連自己都幫不了自己了。” 忽見一個人影,掠了過去,按倒瘋子,替他止血裹傷。 卻正是“失蹤”了一段的時間的: 鐵姓少年。 看樣子,起初那瘋漢似還不情愿,故而掙扎甚劇,但后終不再掙動。那少年敢情很有兩 下子。 “爸爹,你覺不覺得這少年人神出鬼沒,很是有點可疑?” “可疑?” “他來路不明,”蔡老擇說,“還是防著點好。” 張三爸道:“也不怎樣,他一直都是幫著咱們的,切莫把朋友逼成了仇敵。況且,他也 只不過是一個少年人罷了,他能做什么?” “爸爹歷難,反而更仁慈了。”蔡老擇不表同意,并說,“可是,對敵人仁慈無疑就是 對自己殘忍。你不殺龐捌,那是放虎歸山,當年魏武王只因疑心就殺洛陽呂伯奢一家,但他 也因而能挾天子而令諸候,成蓋世之雄,今龐捌卻是罪有應得,該死之至。” 當然由你打頭陣 蔡老擇所說曹操殺呂伯奢事,張三爸是明白的。他手下養有不少能人异士,像梁小悲便 精擅輕功雕版之術,何大憤精干刺繡紡織,陳笑擅于陣法韜略,謝子詠善于卜算繪圖,鄭重 重則是悍戰刀客,蔡老擇則專研史書兵器。他常常听從身邊這些高手的意見,綜合分析后, 再作出判斷,集眾人之得,可保不失,其實,這也就是張三爸有過人之能、用人之得。 曹操原跟呂伯奢是故交,當時曹操不肯接受董卓封官,易容化裝,自洛陽出,投奔伯 奢。伯奢正好不在,伯奢子及其家人見曹操至,十分高興,磨刀霍霍,曹操是惊弓之鳥、疑 心病又重,竟不問情由,連殺呂家八口,后來知道伯奢一家只是磨刀殺豬以款待他,他還不 悔,說,“宁可我負天下人,不令天下人負我!”然后逃亡,路上恰遇呂伯奢沽酒回來;伯 奢見得故交,喜极,不料曹操心狠手辣,一不做二不休,竟連呂伯奢也一并殺了,以絕后 患。 蔡老擇引曹殺呂家為例,是勸張三爸不該存有婦人之仁。人在險境中,要化險為夷,就 得要冒險。要凶險不成危險,就得先把凶險徹底消滅,完全鏟除。成大事者,本就該有非常 手段。 不過張三爸堅持不肯,非常手段者,未必就能成得了大事,但犧牲定必然酷烈;他現在 正顛沛失意,更能了解一個人不得志時心中之悲苦,所以殺友害人的事,他更不愿為。 不過,為了充飢,有些事,也不得不為了。 經過飢腸轆轆的聚議后,一眾“天机”成員向張三爸作了一個“膽大妄為”的建議: 偷! 听到“偷”字,張三爸著實嚇了一跳,連臉色也都變了。 “偷!?” “不偷不行啊,我們都快餓死了!”何大憤相當悲憤地說。 “再不偷,我們就沒辦法活下去;咱們先偷了再說,俟日后有錢再還,豈不是好?”陳 笑比較達觀,所以設想周到。 “請爸爹不要再猶豫了,應作權宜之計,否則,再有敵人來,咱們也無力抗敵了,請三 爸三思!”梁小悲悲從中來,對于“偷”,他以堂堂“大俠”身份,當然也覺得無限委屈。 張三爸抖著胡子,看看凄涼的月色,看著看著,臉上也布滿著落魄者的凄涼之意。 “好!” 他像壯士斷臂般地毅然答允下來。 眾為之雀躍。 歡呼。 “──可是偷什么?” 大家有的是殺人、決戰、械斗的經驗,但誰都沒有“偷”的經歷。 ──從前,連想都沒有想到過。 對了,偷什么? 大家都莫衷一是,商量不出頭緒來。 開始時,有人說:“飯。有飯万事足。” 第二人道:“車,你又不是黑炭頭,他才飯桶,平生只愛吃飯!” 另一人說:“粥,可以吃得比較快。” 第四個人比較有聯想:“最好是牛肉粥,我好久沒吃牛肉了。” “如果有一條五花蒸鯉魚就更好。” “我還要東坡羹、芹芽鳩肉燴、金薺玉燴、李環餳、明火暗味炙鵝鴨……還要──” 想到吃,想起食,張一女就一股腦儿順口溜地說了下去。 “想死!”張三爸喝止了她,“你以為你還是在家里當小姐住在揚州且于紫云樓上點菜 不成!?” 可是他喝止太遲。 人人都听到對方胃部怪叫的聲音。 “偷飯要入屋,不如就──”蔡老擇只好充當“老手”,下令道: “偷雞吧!” “偷雞!?” 說了這兩個字,人人都似罪大惡极似的,紛紛掩住了口。 “怎么偷?” 大家又面面相覷起來。 “雞……雞啊雞……”張一女已如痴如醉,想起她的雞食譜來:“貴妃雞、鹽酥雞、宮 保雞、人參雞、粟子雞、童子雞、西施雞、麻辣雞、塊子雞、紅油雞、川辣雞、叫化雞、鹽 雞、豆豉雞、云英雞、醉雞……” “你們要偷雞,一定要找大戶人家,不可向貧苦人家下手,而且,得手之后,要記住那 一家,以后有錢時,偷一雞償還十雞,知道嗎?” 張三爸跟他的部下們“約法三章”。“可是,”謝子詠苦著臉道,“這儿住的都是破落 戶,哪有養得起雞的人家?” “沒有?”張三爸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就去找啊!總不能向孤苦人家下手吧!” “我知道,”那姓鐵的少年忽然插口說,“野屁店山陰那儿有一處庄院,是鹽販子的落 腳地,但而今鹽販腳夫全給皇上征用押花石上京去了,剩下的多是老弱,不過也總算養了些 畜牲,不算貧寒,偷一兩只或無妨。” 他們終于找到了一戶比較富有的人家。 那家人后院養了几只雞。 眾人一看,仿佛窮人乍見金元寶,眼睛不但發金,還發亮,更亮出奇光。 連蔡老擇也口不擇言,囁嚅地道: “雞、雞、雞……” 可是除了雞之外,還養有其他的畜牲。 于是鄭重重也喃喃地道:“豬,豬肉……鵝,鵝頭……鴨頸……鴿,烤鴿……” “你賣唱呀?”梁小悲牙痒地道,“快,快去偷雞啊!光看不偷,雞肉就到手哪?雞腿 就入口哪!?” “偷?誰偷?” 眾人都相顧而問,然后一致推舉: “當然是你去偷啊!你閣下是打頭陣的人材!” “我!?” 梁小悲几乎沒跳起來。 他平時有功忙不迭承認,而今推諉惟恐后人:“嘿,哈哈,嘻嘻嘻,這种事嘛,我不行 的,還是老擇胜任有余。他才是打頭陣的英雄!” 大家當真是禮儀周周、推“位”讓“賢”不已。 到了入夜,雞是夜盲的,都擠在雞舍里一起瞌睡,張三爸一伙人便去偷雞。 不料,他的門徒雖有一身武功,但當小偷還是第一次,結果,都心惊膽跳,手騰腳顫, 自覺十惡不赦,互相推庄,有人一腳踩入泥沼里,有人給竹篱划傷了肘,有人還噗通一聲摔 落池塘里。 終于,有人踩著了鴨腳,頓時鴨叫雞飛,狗吠豬嚎,有兩只大白鵝還追人來猛啄。眾人 更是心煩意亂,梁小悲一松手,雞掙脫了,他們就一臉雞毛地叱喝著,四圍亂追窮赶,一時 竟擒拿不著。 這卻惊醒了兩個婦人,一老一少,老的皺紋滿臉,腰身傴倭得像蝦米一般,但眼色還是 很精警。 活在那樣的年代,活到這年紀還要活下去,自然不得不精警。 少婦卻很標致,不施脂粉,青布粗衣,但自有一股韻味。 她們看見來了一大堆“惡客”,立即大叫:“強盜啊,來人啊,有賊啊!” “天机”一眾雄豪平素殺人于万人之中,進退自如,了無懼色,而今給老婦這么一叫嚷 嚷,全都慌了手腳,溜又不是,打又不得,抓住的雞,還咯咯叫掙扎不已,撒得蔡老擇一手 都是雞糞,卻不知怎么辦才好。 梁小悲人急生智,索性裝成盜匪,凶巴巴地一步標前,齜齒低聲吼道:“你再叫,我打 殺你。” 沒料這一嚇唬,那張嗓子大叫的老婆子變成尖叫,而那怯生生的美婦卻一嚇就暈倒了。 一個小孩跑了出來,手里抓了把竹杖,攔在美婦身前,一力護著,憤恨的瞪視眾人。 大家給這小孩子一瞪,作賊心虛,全都退了几步,心頭害怕。 蔡老擇仍抓著雞,他雖然一手雞糞,但仿佛已聞到烤雞的香味,當下低叱道:“快下 手,不然整條村的人都跑出來了。” 梁小悲大急:“怎么下手?” 蔡老擇道:“打暈她呀?” 梁小悲下不了手,反叫蔡老擇:“你下手啊!” 蔡老擇罵道:“你沒看見我抓著雞嗎!” 其實,他也下不了手。 張三爸已喝止:“不行,不可傷人!” 還是謝子詠先想到:“先點了她穴道不就行了?” 張一女罵他:“她們是普通人,怎受得了封制穴道手法?” 鄭重重慎重地道:“万一沒人替她們解開穴道,那可慘了。” 張三爸走過去,把手指一只代表了“龍尖”尊的翠玉戒指除了下來,塞到老婆子手里: “我們不偷,我跟你換,可好?” 老婆子怔了一怔,看了看翠玉戒指,罵道:“看你舉止高貴身上有這樣貴重東西,還學 人偷東西?敢情也是偷人的。人窮志不能短,你也一把年紀了,好學不學,帶一伙年輕人來 偷竊搶奪?人人便是學你這般,稍遇艱辛便害人利己,眼前天下才會亂成這樣子!” 這時,庄院里忽然走出了四五人,都是十一二歲的少年男女,見張三爸如此逼近老婆 子,都持棍喊打:“捉賊!”有一個婢女,還一盂桶就淋向張三爸。 張三爸從未給人當作是賊,給淋了一身,竟避不過去,只及時閉上了眼睛。 只聞一陣沖鼻的膻味,原來是尿液。 梁小悲等見張三爸受辱,都護著張三爸要跟對方動手,張三爸連忙喝止。 “我們走吧。” “慢著,”老婆子抓了一只雞,塞到張一女手里,望著張三爸斥道,“看你也凄涼,這 雞送你。你這樣打家劫舍,也撐不了多久,遲早定必遭官府抓去,一定當殺人越貨的大盜拷 辦。別罵我老婆子多事,我吃鹽多過你吃米:得些好意須回手,否則只連累你這么多個手下 后生!” 吃回頭草的好馬 面對后山的荒岭殘月,張三爸負手踱步,不時長嘆。 廟前傳來幽怨的蕭聲。 “爸爹,你不要難過,”鄭重重原是負責守在爸爹身邊的人,他見張三爸一下子像老了 許多,為他難過,也知他難過,所以忿然道,“有一天,我們若能重振雄風,當回來報這個 仇雪此恨!” “不,不可以。”張三爸連忙道,“有一天我們若能重振聲威,應該要回來好好報答他 們的恩典。” 這時,鼻際傳來香味。 他們正在烤雞。 一一一只雞肯定不能填飽大家的肚子,但總比連一只雞也沒有的好。u “你去吧,”張三爸說,“不必護著我了,小心他們把那份都搶了吃。”鄭重重听了, 連忙回到廟前“蓄勢待發”去了。 那姓鐵的少年見張三爸獨自望月,走過去,輕聲道:“你很難過?” 張三爸苦笑道:“人最好就是不要夫敗,一旦夫敗,面子、朋友、財富、榮耀就全都沒 了。” 鐵姓少年道:“人誰無敗?不會失敗的算不上一個完整的人。” 張三爸喟然道:“你還年少。” 鐵姓少年道:“一個人是不是個人物,得要看他失敗時如何振作,得志時如何自抑。” 張三爸訝然道:“你只是個少年!” 鐵姓少年笑道:“我年紀不大,但早出道些,閱歷也不算少。据我所悉,爸爹跟我傳聞 中所得的印像并不一樣。” 張三爸道:“那你本來以為我是個怎樣的人?” 欽姓少年道:“你在官府的文案里;你是奸淫擄掠、無惡不作、劫餉奪命、殺人不眨眼 的強盜。” 這時,蕭聲忽止,荒山更寂,廟前的几聲爭吵囂鬧,更顯廟后荒涼。 張三爸一哂:“官方發布的消息,信之無异于問道于盲。” 鐵姓少年道:“人們相傳中:你是個為友兩肋插刀,在所不辭的領袖;也是個為國盡 忠、舍己為民的俠客。” 張三爸苦笑道:“就算我以前是,現在也已不是了。” 說罷他就走開了。 進入了破廟。 張一女走過來,手里拿著管玉蕭,跟鐵姓少年道:“其實,我跟你一樣,也有些耽 心。” 她的年紀其實与鐵姓少年相仿佛,她對這沉著的青年人很有好感。 鐵姓少年也覺得她是個美麗而好的女子。美麗已不容易,何況人還很好。 鐵姓少年濃眉一剔,道:“他才四十歲不到吧?” 張一女道:“我爹今年四十一了。” “他太滄桑了,一定受過了許多傷,不止在身上;”鐵姓少年感慨地說,“一個人身子 要是受傷太重,便很難复元;一個人心里受傷太多,也不易振作。” 然后他說:“我擔憂的是這個。” 張一女悒然道:“我耽心的是他……他歷了這次的重挫,像完全變了個人。” “怎么說?” 鐵姓少年再沉著,畢竟也是個少年人。 少年人難免都好奇。 “我們這回自京城逃了出來,好不容易才遁戰到了雄州,‘暴行旗’的人搜不到我們, 便趁打家劫舍,我以為爹爹按照他平日的俠義心腸,一定會去制止,可是他……” 張一女很難過,說不下去了。 鐵姓少年道:“他現在心情不好,況且,如果出手相救,豈非暴露了行蹤?” 張一女仍是耿耿:“可是,那也不能見死不救呀。” 鐵姓少年道:“我看,爸爹他是心情難過──” 張一女馴良地抬起頭來,烏亮亮的眼像烏漆漆的發一般的黑。 “你明知他人好,也明知他難過,為啥還要不放過他,追蹤他,加害他呢?” 這句話出口的同時,她手上的蕭已疾戳而出。 蕭當然是用竹子做的。 玉色的竹。 但蕭尾端的管沿,卻鑲著銳刃,薄利利一圈,嗖地已抵住了鐵姓少年的咽喉。 鐵姓少年不知是因為閃不開,躲不及,還是根本沒有閃躲,便給張一女的蕭抵住了下 頷。 他卻連眉頭也沒有皺。 “你到底是誰?”張一女問。 她很認真。也很机警。 ──身為“天机”鋤暴組織的一員,迄今為止,她還未殺過任何一個人。 她手上從未沾血。 但她也從不讓敵人的手上沾了她父親的血。 張三爸一向都很疼她。 這個小女儿。 鐵姓少年笑了。 笑得很溫和。 一种看見小兔子、小烏龜、小八哥似的那种溫和。 “我姓鐵。” 他說。 他臉很方正,牙齒卻很白,很圓。 他這樣笑的時候就像一個比張一女年長很多的長輩。他看著她勻柔的前額,那部位更顯 得她非常非常白皙、善感、美麗和秀气。 張一女竭力裝出個狠樣子。 “你再不招認是誰,我就殺了你。” “是嗎?”少年還是這樣說,“我真的姓鐵。” 張一女于是計划要給點“顏點”對方瞧瞧。 一一可是,到底是什么“顏色”好呢? (廢了他的招子?) ((不可以,那太狠毒了!)) (打斷他一只手?) ((不能夠,那太可怕了!)) (那就折斷他一只手指好了!) ((十指痛歸心,斷了手指,一定很痛的了!以后卻教他怎樣拿兵器拿書拿筆?像自己 如果少了一根手指,蕭便吹不好了。)) 張一女思前想后,還是沒辦法下得了手,蛆里只說:“信不信我給點顏色你瞧瞧?” “信,”少年說,一點也不畏懼,“我看見了,好顏色。” “顏色?”張一女倒是奇了,“什么顏色?” “美色。”少年微笑望著她,用一种俗世稱為深情的眼神而他自己可能根本不帶感情的 眼色,“紅顏的美色。” 一下子,張一女臉全飛紅。 “你一定是奸細,不然就是臥底!”張一女芳心如鹿撞,只好不斷地說狠話,“我殺了 你,我殺了你!” “不可以!” 忽听一人低叱。 是張三爸。 他緩步走了出來。 他仍負著手,以平時踱步的姿態。 張一女知道他爹爹平時要作重大決定時,已喜歡負手踱步,最近連遭挫折,負手踱步的 情形更頻,而且眉皺得更深,法令紋拗得更顯,來回的步子更急密了。 張三爸負手踱步愈頻愈速,她就愈是多憂慮。 一一如果娘在,一定會好好勸勸爹爹不要這樣子的吧? (可惜娘已經不在了。) ((不在爹的身邊了。)) 張三爸緩步出來,問:“你到底是誰?” 少年仍神色不變,還是那一句:“我姓鐵。”“如果說你是臥底,為什么在龐捌布伏好 之前,你卻及時通知我防備、指示我們怎樣突圍?”張三爸道,“我雖然敗了,在逃亡,但 神智仍未敗亡,我看得出來,兩天前,那個給削了鼻子的人,本來就沒有了鼻子;而大家都 把注意力集中在涂了血的鼻子上,致使卻忽略了他只有一只耳朵。” 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耳:“他只剩下了右耳。” 張一女大為詫异:“那么,他是……他是……” “是,”張三爸道,“那人就是雄州‘千里神捕’單耳神僧。你當時大概是怕他向我們 動手,所以藉為他上血掩飾,扭住了他,我是有注意的。” 鐵姓少年道:“果然瞞不過你。” 張三爸負手望定了他:“‘止戈幫’武解把你推了給我,恐怕另有居心。但你又似無惡 意,我也留心著。龐家庄示警一役后,你失蹤了一段時候,好馬不吃回頭草,我以為你是不 會再來了,結果又出現了,還驅走了單耳神僧,你究竟是誰?” 鐵姓少年笑道:“我不是馬,況且,有些良駒也會偶爾吃些回頭草的。我沒有驅走單耳 神僧,以我功力,也不能三兩下就制伏得了他,我只是告訴了他一些話。” 張三爸在背負的手放到面前,雙手互插入袖中,橫臂抱時,像冷月的光華一般冷冷瞅住 這少年人。 他在等這少年把話說下去。 “我對他說:這件案子我已在辦理中,而且已潛入當成臥底了,發現個中可能有冤情, 為了不要錯拿好人,請再給我一段期間,好作觀察。”少年道,“他大概也覺得你們不是海 捕公文里所說的那种十惡不赦的人,所以勉強同意了,只給我三天期限,要是我還逮不下 來,他可要出手了。” 張三爸苦笑道:“單耳神僧的出手一向都很重手。所以他常殺人,很少抓人。但他年紀 也比你至少大兩倍,你還有追尋真相的熱情,他可冷靜得很,怎會听你的?” 少年道:“所以他說:‘你尋求是否有冤,那也無濟于事,上頭要你抓人,你就抓人, 上面要你殺人,你就殺人,冤与不冤,他們不管。你尋到真相也沒用,這樣非但升不了官, 還很快就變成了犯。’我說我不管,他就限我三天,否則,誰擋也不管,他至多一并殺 了。” 張三爸嘆道:“其實他所言甚是。那么說,雖然你年紀輕輕,卻也是捕快了?” 少年仍笑道:“我姓鐵。” 張三爸忽想起一人,終于動容:“你是滄州少年名捕鐵手?” 少年望著自己一雙大手,笑答:“我的手是比較大了些,但也是肉做骨砌的。我的原名 是鐵游夏。” 話一說完,他突然出手。 一出手就在張一女還未來得及有任何反應前,左手已扳下了玉蕭,迅速前遞,扣住了張 一女的脈門,再藉勢一拉,把張一女拉到自己身后,右手迎空一抓,“嗖”地捏住了一枚 “電尾梭”。 我想從頭開始 原來這一枚“電尾梭”是射向張一女背門的,現在已落到少年鐵手的手里。 只听一人怒叱:“姓鐵的,這不關你的事,竟敢來破坏咱兄弟的好事!?” 另一人也怒道:“虧你還是滄州捕頭,不也是奉命來鏟除妖孽的嗎?你卻來窩里反,幫 奸党!” 鐵手持平地道:“到底誰忠誰奸,說不分明。你們藉搜捕三爸之名,挨家挨戶地劫掠威 脅,据我所知,至少有八位黃花閨女毀在你手上,你們諒也大過了吧?你們出手暗算:一個 女子,這算什么?” 來的兩人已經現身。 左邊一人,臉是藍的,右邊的人卻是青臉,兩人長相就相當可怖,而今在月下看去,更 令人不寒而悚。 藍臉的是“暴行族”的“雷轟”鐘碎,齜牙怒道:“臭小子,攻敵以攻其弱為上,我只 要射殺這老王八的女儿,他還能專心平气跟我們作戰嗎?這你都不懂,還出來在江湖現 世!” 青臉的:“電斬”載斷卻陰陰笑道:“現在我看清楚了:這小王八羔子的話不無道理, 幸好把這女娃儿留著不殺,還有大用呢!” 這時,張一女己忿然回過身來了,給月色一映,鐘碎和載斷看個清楚,都相視而怪笑起 來。 她美得像一位仙女。 鐵手一看形勢,便低聲向張三爸道:“這儿由我應付,你們先走。” 張三爸大愣:“什么?他們找的是我……而你是捕差!” 鐵手疾道:“載老三和鐘老二既然找了上來,‘暴行族’其他弟子恐亦不遠矣,你們得 要速撤!” 張三爸仍不放心,“他們非常厲害……你一人應付……” 這時,載斷叱道,“鐵手,沒你的事,滾開!” 鐵手向張三爸壓低疾道:“你們先逃到‘七蠢碑’那儿。那地方只一個入口,易守難 攻,你們再不走,只怕難免會有折損,你們卻是再也折損不起了。‘天机’自立派以來,一 直都為國殺敵,為民除害,我這几天跟你們在一起,發現你們雖窮困飢饉但仍有所不為,有 所不取,我信得過下令緝殺你們的人是要羅織冤枉你們的。你們快走吧!” 張三爸深深望了鐵手一眼,抱拳道:“謝!” 張一女猶依依不舍,張三爸抓了她的皓腕便走。 鐘碎大喝一聲:“想溜!?” 一伏地,抓起一把碎石,分三百七十一道急嘯疾射張三爸父女。 鐵手雙手一合,竟形成一种茫茫的內勁,三百七十一顆碎砂細石全在半空凝聚為一,給 鐵手抓在雙掌之中。 鐘碎卻已長身而起。 鐵手飛身截住。 兩人落在廟宇瓦上。 鐘碎一腳踩破碎瓦,雙拳擊出,碎瓦卷嘯急攻鐵手。 他一向以一切碎未的事物為兵器、暗器! 鐵手雙手交叉,猝然剪合,竟又把所有碎瓦抓拿在手,突然往下一撒,這時,載斷正好 要掠身追擊張氏父女,忽見碎瓦臨頭,連忙狼狽閃躲。 他閃開之際,張氏父女已然消失不見。 載斷恨极鐵手,大喝一聲,竟抓斷了一座泥塑神像,一分為二,与鐘碎一前一后,夾擊 鐵手。 “你身為捕役,竟在縱要犯,知法犯法,該當何罪!?” “你這蠢小子,有功不立,放了他們,你這一輩子都前程盡棄了!” “我當捕快,是要藉此位份來堂堂正正地為民除害、伸張正義,而不是像你們那樣恃勢 行凶,為虎作倀。我宁可放過,也不愿殺錯。執法雖然如山,但山峰還是情義理。”鐵手昂 然道,“真正的捕役是俠者,而不是魚肉百姓,盜寇不如!” “去你的,憑你也想當俠者!” “你自己要尋死,怨不得我!” 于是載斷和鐘碎一起出手。 三人就在冷月下、廟頂上斗了起來。 張三爸急率一女回到廟前,那干門人正因搶燒雞吃而渾沒注意到廟后的危机。 張三爸急下令撤退。 張一女還在耽心:“他不知能抵得住‘雷轟電斬’呢!” 張三爸只有長嘆:“我也不知他是否能抵受得住。不過,要對得起他的力助,我們就得 要立撤,不然就枉費了他的一番苦心、一腔熱血!” 他一面領眾人西撤,一面念及當日“天机”鼎盛之時,何等輝煌,凡過一處,當地幫派 爭相接待獻媚,當時有段期間還蒙受新党王荊公重用賞識,連官衙也爭相奉承阿諛,一呼百 諾,要爭見他一面而惟恐不可得,正是何等風云,何等風光。 不料才三數年間,因不肯助紂為虐,卻落得個走投無路,狼狽道上,惶惶然如喪家之 犬,搞到要偷雞,還給人罵是賊,連平民百姓都不接受他的贈禮,當他是魔頭邪道,受盡凌 辱与誤會。 要不是身邊還有這些人,他真想效仿項羽,了此殘生算了。 張一女見張三爸又緊鎖灰眉,知他有心事難解,問:“爹,您在想什么……” 張三爸浩嘆:“要是一切能從頭開始,那該多好……” 張一女見父親提到“從頭開始”,她心中反而竊喜:這正表明了爹心中尚有斗志…… 不意,這時他們正往“七蠢碑”進發,但在抵“七蠢碑”之前,得先經過“紫竹坑”。 那是一道狹窄的山徑,通往“七蠢碑”,也因為有這道天嶄棧道,只要穩守七蠢碑,敵人就 難以攻進。 卻在此時,他們遭到了攻襲。 可怕的攻擊。 有人先行一步,早在“紫竹坑”埋伏。 埋伏是甚具殺傷力的一种打擊方式,它是好整以暇,設定圈套,等人中伏,猝不及防, 一舉攻殺。所以埋伏常只要以少量的兵力,即可殲滅對方強大的軍力。 但現在的情勢正好相反。 埋伏的人數五十倍于“天机”一組的實力。 十一面埋伏 老實說,我行衰運已衰慣了,好運我已行不慣,所以就算是衰運我也一樣能做事、奮 斗、活下去。 巴比虫 他們遇上了埋伏。 英雄但怕病來磨。 ──好漢呢? 好漢最怕是埋伏! 他們到了“紫竹坑”一帶,亂竹雜草橫生,那竹的形狀,非但不覺清雅,而且還生著痴 皮,像斑剝的蛇,發出腥味,很難看,這种怪竹多長得像木瓜樹般矮,但也有突出的數株, 高大如喬木。 地上濕漉,青苔和赤苔上之間粘著濕土,從山澗溢出來的急湍打從上面滑過,但都未成 溪,只是一條條、一道道,密布如臂腿大小粗細的水溝,一不留神,就會踩入溝洞里,拔足 不易,或不小心絆倒,跌個落水狗。 走到這里,謝子詠突然覺得心緒不宁。 他連忙拔了几根爻草,一面走一面卜算。 陳笑向沒耐心,今晚他不幸拈閹,結果只分到只雞屁股,正是越吃越餓,這儿又濕又 臟,向來好干淨的他更是心頭火起,催促道:“還不快走,留在后頭,當心鬼抓了你。” 謝子詠一看卦像,大吃七八惊,忙跑到前面去。 陳笑啐罵道:“忽前忽后,死而無后!” 謝子詠心慌意亂:“你別罵這個!我占的卦,是泥足深陷,九死一生,走后面恐怕難落 個全尸一一” 話未說完,至少有三百五十件暗器打向他,還有“天机”諸子。 這是遭暗算的剎那。 張三爸立即警覺。 他發出急嘯。 他身邊的七名高手都立定陣勢。 兩個在前,兩在左右,一護后,一掠陣,把中樞主陣的張三爸圍攏著,同時,也匡護了 張一女。 這些暗器來勢极快。 這暗算也來得极突兀。 但“天机”八人的陣勢也几乎是在暗算埋伏發動的同一剎間完成。 其中一名掠陣的人,是正在擔惊受怕中的謝子詠。 三百五十多件暗器,有三百四十多件已落在地上、樹里、草叢中。 其中有十多已擊著命中。 三百四十多件暗器中,有三百另四件是謝子詠一個人撥落的。 用他的手上一支判官筆。 因為是由他掠陣。 他雖然害怕,但他是“天机”成員,他決不逃避。 他要護著大家。 所以他著的暗器也最多。 最少有七件。 ──像這种暗器和放射這种暗器者的腕力,只要捱上一至二件,普通人早已回天乏術 了。 謝子詠不是普通人。 但他也是人。 再厲害的人,也只是人。 人就是人。 謝子詠重傷。 傷重。 他哼都沒有哼一聲。 仍然掠陣。 掠陣的意思就是打前鋒。 這時,敵人已潮水般擁了上來。 謝子詠就迎了上去。 以他的筆。 他的筆如虎尾。 橫掃千軍 當者披靡。 他一下子至少殺倒了二十名敵人。 可是要把他殺倒的敵人又來了六十名。 每一名敵人,都是江湖上已揚名立万的好手。為首那名,左手拿九十七斤重的“石火黃 金杵”,右手使的是鵝毛般輕的“孔雀翎”,一柔一剛,不但聲勢奪人,也气態懾人。 謝子詠決支持不住了,這時候,他就瞥見在最高的一棵竹樹的竹葉的竹梢的竹尖上,月 光映著一道金色的刀光: 刀刀刀刀刀刀刀 斬了下來。為首的那名大敵登時身首异處。余眾亦為之震住,一時不敢立攻。 來的是先上躍而一扑而下出刀猛斬的鄭重重和他的“大馬金万”。 同樣的,押陣和抵擋左右攻勢的“天机”子弟,也各在奮戰中大有斬獲。 交手只不過片刻,敵方已喪生三十九人。但“天机”除張一女外,無一不受傷挂彩。 他們畢竟在對方的突襲中已退守到比較有利的地方。 他們仍在苦守。 ──最大的成就感是:他們還護著張三爸,安然無恙。 隨而陳笑發出一聲惊叫。 張三爸五指緊捏著一條蠕動的虫。 紅黑二色相間的虫。 那張條虫原是在他腳上的。 它已螫了他一口。 他抓住了它。 張三爸的眉心沖起了一道赤紅。 他恨恨地道: “巴比虫。” 擒賊先擒王,射人先射馬。 真正的暗器和真正的暗算是在這儿。 ──這一條虫。 它螫了張三爸一下。 張三爸是他們的“龍頭”。 ──龍頭中伏,其他龍尾龍爪龍骨龍筋,再強再勁又有何用?畢竟蛇無頭不行,龍也一 樣! “巴比虫”是一個人的名字,也是虫的名字。 巴比虫是“九分半閣”的閣主。“九分半”是指他做事和出手的方法,他行事若無九分 半的把握,便不會輕易出手,所以他出手几乎無有不胜;他出招也每施九分半之力,剩下半 分力自守,他一向認為:如果出手只使一半力气,便難以取胜,若全力以赴,又恐難以自 守,所以他每出手只以“九分半之力”,足以取胜,也不忘自保。 巴比虫養了一批死士和一种虫。這种虫很陰毒,會听咒語行動。他与人對敵時,放出毒 虫,這些虫有的爬的、有的飛的,有的鑽入士中又鑽出腳底,有的彈上樹梢又彈落頭頂,螫 著了便得毒發攻心,三孔溢血(左眼、左鼻、和左耳)而死。他手上的死士多為他效命,而 他卻為朝廷那一般殘民以虐的豺狼效命,畢竟,蔡京、王黼他們是大官大將,有些事,确有 些不便下手,這使得請巴比虫這种人代勞,也自然會有巴比虫這种人來爭相代勞。 此際,巴比虫埋伏“天机”,他叫所有的部下發動暗器攻襲,但他的“巴比虫”,卻在 神不知、鬼不覺中逼近龍頭張三爸,終于咬著了爸爹一口。 一口那就夠了。 ──主敵已中毒。 余敵不足畏。 他立即下令:全力攻殺! 死就死 他們且戰且逃。 蔡老擇立即為張三爸剜毒療傷。 梁小悲背著張三爸就逃。 陳笑和何大憤向前殺出一條血路。 謝于詠与鄭重重殿后押陣。 黑夜里人影晃錯,白刃閃動,都是敵人。 陳笑和何大憤已殺紅了眼。 他們兩人一起沖鋒,一并沖殺,但殺勢和沖勢都不一樣。 何大憤大開大殺。 他用的是: 一口針。 他也是“下三濫”何家的后裔。 “下三濫”何家出身于市井,市井之徒,抄起菜刀、掃帚、垃圾、糞便,無不成兵器。 只要方便、就手、能對付人,那就是對武器。 婦女常常刺繡,做女紅。 所以針線都成為一個絕學。 何家尊主“何必有我”的師妹何是好,創了一套“暴風驟雨狂繡法”,何大憤卻學了七 成。 他是男的,卻愛做女紅,喜歡針織。 別人笑他,他說:“男人既可以當廚子,為啥不能擅刺繡!” 他的繡法更加大開大闔,經得張三爸指點,更推陳出新,別樹一格,能有大成。 而且如長江大河,一气直下。 他的針很細。 很尖。 很利。 在黑夜突圍中,那一根針,几乎看不見。 但他看得見,就算看不見,也听得見:“到處都是敵人。” 他以“亂云密繡法”、“大江東去法”、“長河落日法”、“大漠孤煙法”、“急雨空 山法”飛針疾刺。 敵人捂眼倒地,哀號不已。 其時卻有亮光。 有亮的地方他不敢刺。 因為他知道那是陳笑的“誘敵之法”。 有亮光的地方是陳笑祭起的燈籠。 至少有十三盞燈籠。 在黑夜里,有光亮起的地方,就是有人在那儿。 所以敵人都往亮的地方攻去。 ──但他們忘了,世上有一种火,也是亮的,但有那种“火”的地方卻沒有人,火是懸 空浮游的。 那种“火’就叫“鬼火”。 當敵人攻擊了個空,但卻給陳笑瞥了個分明。 他那時才出襲。 他的武器是“大力金剛杵”。 他的金剛杵只要沾著人的尾指,就足以把對方震得重傷十九級,嘔血卅七口! 所以他用他的燈籠,何大憤以他的細針,一起沖出重圍、一齊殺出埋伏。 “天机”組織的人,极為悍強。有一种人,是宁死都不投降的;另有一种人拼命都不認 命的;還有一种人,是拼命都不放棄的,張三爸訓練出來的高手,無疑都是這种人。 如果敵人多上五倍,“天机”一定沖得開去。 可惜敵人是五十倍之多! 也就是說,是一個人力敵五十人。 五十名高手。 何況,他們暗算在先,且預先布好埋伏,使他們每走一步,都要踏上三五道陷阱。 更且,張三爸本來已負了傷的身子,一上來又中了毒。 劇毒。 張三爸下令:“你們別管我,分頭突圍。” 他們听到這命令的反應是一致的: 不管他。 ──這是他們第一次違抗“爸爹”的命令。 違抗命令不管是好意的,還是惡意的,都會有后果的。 他們終于沖殺到“七蠢碑”。 這組織號稱“天机”,的确是机變過人:他們乍然遇上突襲,在瞬歿剎亡的生死一發, 已一齊且一致的決定,全力往“七蠢碑”沖殺過去。 他們不四散而逃。 更沒有分頭狼竄。 他們仍亂中不慌,齊心一致。 他們要在敗中求胜,以攻為守。 他們并沒有崩潰。 反而,他們遇挫不折的意志,所以擊毀了包圍和埋伏。 陳笑負傷。 何大憤負傷。 他們都以一种“他日計算傷疤時比一比當日突圍時誰勇奮些”的豪慨沖。 因為這种精神力量,連死都當作“死罷了,沒啥了不起”的勇決,所以,他們終于沖開 了一條血路。 到了七蠢碑。 七蠢碑是昔年武術大師韋青青青為他所認為的:歷史上七個蠢人立的七座碑。 這七座碑恰好立在天嶄一線天的隙口,成一弧型,待他們攻入此處,就可以此為屏障, 反擊來敵。碑屏之后,還有一處古剎,早已年久失修,成了一片廢墟。古剎后有一羊腸小 徑,可通往蟈蟈村一帶。 終于給他們殺入“七蠢碑”。 殿后的謝子詠已傷重,是“大馬金刀”鄭重重一面斬殺逃兵,一面扶持著他。 他們一面力戰,還要等張三爸安全殺出血路他們才跟退。 他們一面退敵,一面還在交談: “你殺了几個?” “二十八。” “我卅三。” “你受傷了?” “廢話,誰不受傷。” “不過,我這傷……” “有什么了不起,死就死。” “對,死就死……” “好險,我替你擋了那一下,你要小心些。” “喂,留神,又來了!” “嘿,八師兄,你──!?” 鄭重重這時才發現他挽扶的謝子詠已然命歿。 他狂嚎。 他下刀更重。 步若奔馬。 是以,他成功地截退追兵,退入七蠢碑。 到了碑前,他才能歇一口气,悲喊:“爸爹,八師兄他已 突然,七蠢碑閃出七道人影。 有一道人影奇快無比,竟還渾身閃著异光,此人手執十九尺九寸長刀,一刀斫著了鄭重 重。 另外六人則急攻張三爸。 梁小悲狂吼一聲,震住六人,手中飛耙一下子已鋤倒三人。 剩下三人,也給蔡老擇接了過去。 可是那滿身异彩的人,一刀殺了鄭重重,已揉扑向張三爸,這人全身閃著异彩,身上竟 似挂滿了七彩的星星,使他看來詭异無比,而他的獰笑亦更是詭异無比:“相好的,我來 了!” 話說當儿,一記九環三尖八角棱,已飛襲張三爸。 點就點 張三爸雙目一瞪,暴喝道: “巴比虫,你趁人之危!” 這時,九環三尖八角棱已然劈面攻到! 張三爸突然出指。 (巴比虫大吃一惊!) 張三爸的指法很奇特。 (巴比虫埋伏在七蠢碑已久,准備一擊即殺張三爸。) 張三爸是以拇指戳出。 (張三爸不是中了毒的嗎?他不是給“巴比虫”咬著的么?怎么這么快便回复了戰 力!) 張三爸的拇指是夾藏在掌心的中指与無名指間,突露出一小節,便以那一截指勁出擊 的,以致乍看去,以為他在出拳,而不是在出指。 (張三爸竟還能施“封神指”!) 巴比虫此惊非同小可! 但他已來不及撤招。 他只有硬著頭皮強攻。 棱長十一尺七分三。 ──張三爸就算能戳得著他,也先得給三尖八角九環棱穿出十一尺七分三。 (那時,張三爸還有命嗎?) (沒有命的人,還能殺人嗎?) 所以巴比虫決定硬拼。 但他忽略了一個人。 蔡老擇。 他然然沖前,雙手扣住九環梭。 巴比虫不怕。 ──九環棱是扣不住的。 他又疏忽了一件事。 蔡老擇的外號。 一一“小解鬼手”蔡老擇。 蔡老擇是“黑面蔡家”的后裔。 ──“黑面蔡家”擅于打造兵器。 武林中人的趁手兵器,莫不是蔡家打鐫的,而且,也以蔡家打造的兵器為榮。 蔡老擇本來就擅于鐫造兵器。 他更能分解兵器。 ──一個人既然精于建构某事物,由他來解构此事物,也理應不難。 經張三爸的因“材”施教,蔡老擇能在片刻間接好一把三駁五瓦槍,但也能在頃刻間拆 掉一支七頭三節棍。 是以三尖八角九環棱才攻到,他已立即將之拆除。 就在巴比虫發現自己手上几乎是“空無一物”之時,張三爸已一指捺在他額上。 巴比虫大叫一聲,翻身騰空疾退,全身异光几暗而滅。 他按著額,与另三名高手,不敢戀戰,急退出七蠢碑。 他著了張三爸一指。 ──那是“封神指”中极犀利的一擊:“點就點”。 但他居然還能保住性命。 因為張三爸那一指,也只能發揮四成功力。 張三爸遭“巴比虫”螫傷,毒气攻心,但他在撤退入七蠢碑的短短時間里,已用絕世內 力逼出了三成的毒,加上蔡老擇的及時吮毒敷藥,又壓下了三成的毒。 所以張三爸才能出手。 一出手就傷退巴比虫。 ──如果他未曾負傷在先,巴比虫就斷斷不可能逃得出七蠢碑。 巴比虫傷逃。 攻勢立止。 “天机”苦守七蠢碑。 “天机”立即整點人數: 剩下的是“大口飛耙”梁小悲,“小解鬼手”蔡老擇,“燈火金剛”陳笑,“一气成 河”何大憤,“玉蕭仙子”張一女。 還有毒未盡除的張三爸。 這就是沖殺的代价。 外面的重重埋伏,似乎也在重新調配、整合中。 暴風雨前的沉悶。 殺气的宁靜。 殺意的雨密布天地間。 外面竟行雷閃電,下起大雨來了。 余下的毒力,張三爸再也逼不出來的。 因為他傷心。 ──竟遭受埋伏,對方以超過五十倍以上的戰力,來暗算自己,以致又折損了兩名門 人。 這一路上,已傷亡了許多門徒了,几乎每一個人張三爸的記憶里都有一大段不能忘怀的 往事,可是,一個個在身邊死亡,一個個地在世上消失,現在剩下的几個人,都親如一家 人,結義不能敘其情,師徒不能述其愛,但好不容易千山万水渡難脫險地來到這儿,卻又再 失了鄭重重和謝子詠兩人,張三爸心中的難受,真是堪似吞下九尖箭鏃,比毒的煎熬還折騰 難受。 因為鄭、謝之死,使他生起了“既然他們也死了,我也不活了”之心,沒有了斗志,內 力就不能凝聚,“巴比虫”的毒力也就一時逼不出來了。 斗志本來就比武功更重要。一個人武功再好,只要沒有斗志,還是非敗不可的,但若一 人武功并不十分好,但斗志高昂,那仍有胜机。 梁小悲和蔡老擇一個立即掩護張三爸進入古剎,另一個則在隘道前古碑后埋伏,誰要攻 進來,都過不了他們這一關。 但兩人對退、守之間有爭持。 梁認為:“根本不要固守七蠢碑,趁敵人布署未定,馬上放棄据點,抄小徑進入蟈蟈 村,盡快脫困為上。” 張一女和蔡老擇反對: “不能退,因為爸爹毒未清除,不便移動;咱們人數已夠少了,万一又遭受暗算埋伏, 恐怕已不堪折損了。” 蔡主張:“死守七蠢碑。我們在冀州還有小炭頭那一批人,只要我們放出訊號,很快便 會有援軍來救。固守可穩,急退難保。” 梁小悲和張一女都不贊同: “不可久守此處,一是糧食可虞;二是我們都受了傷,不耐久耗;三是敵方的援軍必比 我們的人先到,那時,就只有捱打的份了。” 張三爸忽道:“我決意要反攻。趁他們主帥受創,陣腳剛亂,我殺回去,不守反扑,不 退而進,殺他們個措手不及,同時為謝老八和鄭十一雪此深仇。” 大家都甚為贊同。 除了張三爸之外,大家都很年輕。 ──其實作為一個武林領袖而言,張三爸才不過四十一歲,也极年輕。 年輕人比較敢: 敢拚、敢斗、敢死。 蔡老擇比較審慎:“爸爹毒力未消,還是他留守這儿,主持指揮,由我們沖殺便好。” 梁小悲卻較心野:“我們不止沖回紫竹坑,還分頭二批,沖向蟈蟈村,万一有一批人不 幸,還有另一生路。” 這時,外面忽然傳來勸降的話: “張三爸,你和你門人還是降了,我們的‘神騎營’官兵全包圍了這里,你們是逃不了 的了。你們知机的馬上投降,我保你個官儿當當。” 張三爸跌足嘆道:“吳公也來了,命也。” “是他嗎?”蔡老擇狐疑地說,“說不定只是巴比虫在虛張聲勢。” 張三爸搖首道:“他這一路來埋伏了我們不少次,阻殺了我們不少人,我認得出他的聲 音。他來了,外面就不止十面埋伏了。” 梁小悲卻激發起豪情胜概來:“好,死就死,點就點,吳公來,也正好一并殺了是一 雙,管他十一面埋伏!爸爹,我們几時沖出去?” 他原來是粵南“太平門”梁家的子弟,一旦心怀劇烈之際,便說了粵話。 “天机”組織的過人之處,便是收容了不少各幫各派各家各門的子弟,發其長而修其 短,大家都能齊心協力眾志成城為“天机”效命效力,無悔無怨。 “不對,不是我們,是我。”張三爸語音堅決如鐵鳴,“你們全往后撤,逃向蟈蟈村; 我一個人去攻紫竹坑,聲東擊西,暗渡陳倉,你們一定能逃得出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 燒。你們沒听說嗎?他們要的是我,只是我,還要給我個官銜當當呢!你們毋庸陪著一起送 命!” 蔡老擇、陳笑、何大憤、張一女、梁小悲無一不立時抗議。 “這是命令。誰抗命誰就立逐出‘天机’!” 張三爸決然道。 “你們走!立即走!”他不留一絲轉圜余地地道,“滾!我等你們全滾了,才能放手一 搏!” 眾人不知所措。 張三爸下令:“從現在起,我數到三,誰不走的,誰就是‘天机’叛徒,我立即劈了 他。” 他不要人陪著。 他要一個人反攻。 他所恃的不是斗志,不是勇气,而是死志,還有浩气。 他以堅定無比無比堅決的聲音開始數: “──……” 誰都看得出來,他已下令,生死不改,九死無悔。 你同情我? “二……” 一眾弟子,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三!” 蔡老擇和梁小悲相視一眼,忽一齊跪地,冬冬冬叩了三個響頭。 “爸爹保重。” “爸爹珍重。” 然后相繼行了出去,不舍依依。 他們既這樣做了,陳笑与何大憤,也不能再選擇了。 他們也向張三爸跪拜,起身時已淚流滿臉,不舍之情,洋溢于色。 張一女哭道:“爹,我是你的女儿,不是你的門人,你可以殺了我,但我無須遵從門 規,我決不走……” 張三爸緩緩閉上了雙目。 淚珠更挂到他的頰上。 四十一歲但像已歷了四百一十年的滄桑的他,面頰上的皺紋似經常翻的書面。 他的四大戰友,(不管是徒弟或同門)正离他而去。 這卻正是他所要的。 逐走他們,他才可以安安心心地去死。 或者去拼死。 然而他的小女儿卻不肯离去。 死也不肯走。 “你去……”他澀聲道,“去送一送他們……” 張一女含淚點頭。 待女儿走出廟門,他就開始設法靜下來:既然要拼死沖殺,就至少把体內的毒力再逼出 一些,以俾多殺數敵也好。 一一只要自己纏戰愈久,他們就愈有机會逃逸。 可是,他一時也無法靜下心來。 所以在体內的毒力更逼不出來。 ──他剛才是失去了逼出毒力的意志,現在是有了斗志,但心已亂,一個人只要心亂, 便不成事。 這時,女儿回來了,全身都濕透了。 她居然用荷葉裝了一勺子水。 檐前水滴。 另外還有一塊肉。 燒雞腿。 “陳笑剛才為你留了一塊肉,你吃了吧,待會還要拼殺呢。”張一女說,“何大憤臨走 的時候,還掬了一葉清水,給你送雞肉。” 張三爸著手接過了。 他知道這不只是肉,不只是水。 而是情。 還有義。 外面有點囂喧。 “大軍來了,外面坑口的伏兵似要重新調度;”張一女宁謐地說,“吳公像調集了不少 兵馬來。” 張三爸卻覺在月光之下,他這個熟悉的小女儿更宁靜得有點陌生,像一座玉砌觀音。 “他們走了吧……?” “走了。” “大概也走到蟈蟈村了吧……” “快了。” “我也該出手了,不然,就不能跟他們應合了。” “爹先把水喝了,肉吃了。” “這時候……誰還吃得下──” “您一定得吃下去。” “你等我一出手,立刻就走,赶上他們,知道嗎?” “我不走。” “你不必跟我一道死。” “別逼我走。” “你同情我?” “爹不需要人同情。” “你真要同情我,你就得跟他們一樣,立刻給我走得遠遠地,少分我心,別拖累我。我 只有你一個女儿!日后‘天机’复興,得要全靠你了。” “不,‘天机’是爹獨創的,‘天机’成也爹爹,毀也爹爹,所以爹不能死,我不走, 大家也不走……事實上,他們也不會走。” “什么!?” “他們沒有走。”張一女閑閑地說。 “他們是听你的命令,离開了古剎,但已沖殺入紫竹坑,剛才的騷動,就是他們殺入重 圍的聲音。他們要我告訴您:您得趁這時机走!”語音仍意態甚謐,平靜地道。 張三爸巍巍地站了起來。 “你們……竟不听我的話……” 張一女卻比他還堅決:“就那么一次。現在,他們身陷重圍,大概已正開始犧牲了,您 再加入也無用──您還是逃吧。” 張三爸痛心疾首地道:“他們為我舍命,我豈能獨活!?” 說罷,一腳踢開廟門,正要沖到雨里敵里去。 忽听一人朗聲道:“出生共死,誰也共同進退,誰也沒有獨活!” “轟”的一聲,瓦頂碎開,一人落了下來,落在古剎內七座殘缺不全的神像旁,而他右 手上,還扣著一人,這給扣著的人,手上又扣著一人,而這給扣著的人,手上又另扣著一 人,如此,他右手總共扣著四個人,而左手只扣住一人,連他自己一共六個人,從破瓦處落 到殿里來。 我可怜你! 這剎那間,張三爸腳踢開剎門,但乍听后頭有异動,生怕張一女遇危,身不轉而勢疾 退,“封神指”出,一指已捺在來人額上。 這一下變起陡然。 那人竟沒有避,還是避不了? 這失呼的同時,有四個人聲音一齊叫: “不可──” 張三爸倏然止指。 指已印在來人的額上。 但并沒有發力。 ──因為不管是張一女,還是那四种聲音中任何一人,都是張三爸至信任的人,只要任 何一個聲音喊出的話,他都會听,何況是五個人一齊要制止他的出手! 那四個聲音,當然是四個人: 四個張三爸此際心中正懸念的人: 一气成河何大憤, 燈火金剛陳笑, 大口飛耙梁小悲, 小解鬼手蔡老擇, ──這四人不是沖鋒殺敵的嗎? 他們四人是去拼命、送死的。 他們,“听從”了“爸爹”的命令:立即离開了張三爸。 但更重要的是:他們先張三爸一步把命拼。 他們還是“天机”的弟子。 他們還要為張三爸爭一口气。 他們沖出去,冒雨殺敵,洒血苦斗。 張一女是知道的。 但她要伴在張三爸身邊。 直至最后一人。 ──她不能讓自己的爹爹和眾人的“爸爹”孤獨渡過,盡管那已是生命中最后的一刻。 她明知眾師兄弟叔伯在外拼死。 但卻不敢告訴爸爹。 她只閑閑對答,但不知道在每一句話里,她的兄弟都在濺血,都在殺敵,都在給敵人殺 戮。 至愛無恨。 長情無怨。 大義無悔。 這四名“天机”子弟都自分必死。 他們沖殺過去,本就不抱持再見的希望。所以他們各自一點頭,就沖殺入風中雨中。 ──敢于應戰的,無畏死于戰爭。 ──可是往往勇于作戰的,不死于戰爭。 因為他們沖殺過去的時候,有一人也閃了進來。 他大叫他們退去。 但他們都沒有退。 因為敵人已潮水般涌上來了。 ──加上“百足將軍”吳公所帶來的兵馬,足足有一百二十倍之多的強敵! 那呼喊他們退卻的只是個少年: 少年鐵手。 少年鐵手見這四名死士不退反進,就算武功再好、奮戰再劇也等于往巨魔的毒牙里送, 這樣犧牲了卻与大局無補。 但那四人分了四個方向殺入重圍,立即像降落蟻窩的飛蛾一般給密密麻麻的人蟻吞噬 了。 他唯一的方法是: 也沖上前去。 七名敵人攔路。 (來的只是一名少年而已!) 他一掌擊退七人,又進丈余。 十五名敵人攔截。 (這少年是什么來路!?) 他雙掌震退十五人。 又來二十一名敵人阻截。 (這少年是誰!?) 他雙掌翻飛,又震退十五人。 這下子電掣星飛,四大高手中已開始負傷,同時,也殺傷了不少強敵。 鐵手直攻的是“百足將軍”吳公。 他离吳公仍有三丈之遙! 吳公這才知惊恐。 他一揮手。 他身邊有十八名悍將。 十八人一齊出手。 阻擊鐵手。 鐵手在跟這十八人遭遇的片刻里,連遞十八招。 這十八招是: “金龍探爬”、“龍行一式”、“秋風落葉”、“龍門三擊浪”、“翻身盤打”、“金 雕展翅”、“蒼龍歸海”、“黑虎偷心”、“進步連環”、“獨劈華山”、“倒打金鐘”、 “黃龍卷尾”、“如封似閉”、“推窗望月”、“白猿摘果”、“玉帶圍腰”、“抽撤連 環”、“寒雞拜佛”。 這十八招里沒有一招是奇功、奇招、奇式。 每一招都只平平無奇。 這十八悍衛一看,頓時放心。 ──這少年沒啥了不起。 他們當然不知道: 世間最奇的事就是最平凡的事。 世上最偉大的事物就是最平淡的事物。 ──就像作為一個人,沒什么出奇,但一個人能夠活著、說話、工作、思想,那就是兆 億個奇跡合起來一齊發生才能創造出來的奇跡! 那十八悍衛當然不明白這個道理。 他們怕的是奇招、絕招! 但對方出手只是平平常常的招式。 他們蔑視。 他們在等對方招式用老,一舉殺之。 豈知鐵手的招式,反而在招式用老后才發揮出极大奇大至大的效用。 只不過,俟他們發現這一點時,已然遲了! 鐵手已擊倒他們。 接近吳公。 吳公一揚手,放出百來只蜈蚣。 每只蜈蚣都有劇毒。 但蜈蚣到了鐵手身邊三尺之遙,全給內力激震出去。 鐵手的手是不怕毒的。 吳公身為將軍,卻不會武功。 他的軍職,扶搖直上,是靠巴結童貫、蔡京得來的。 倘若他真的身怀絕技、立有戰功,蔡京、童貫才不會擺升他呢。 他深知這一點。 所以也不必習武。 ──反正,他身邊有的是人,不須他來動武。 不過,他是瑤族人,會放“蜈蚣虫”,在這生死關頭,他完全發揮他“百足”的功能, 一面放出百數只蜈蚣,一面腳底抹油似的猛溜。 他放的蜈蚣,噬不了鐵手,卻使要赶過來救助他的手下有不少都遭了殃,其他的都給嚇 跑了。 他溜得太快。 有一人也來得极快。 這人滿身纏著燈光似的异彩,動作之際,漾起一片幻彩,就在這令人目眩神迷之際,他 就出了手。 這人便是巴比虫。 巴比虫“奮不顧身”去救吳公。 其實他旨不在救人,而在“升職”。 ──他知道像吳公這种至懦怯而無用的“將軍”,是因為攀附上蔡京童貫之故,成了權 相手下紅人,他若救了吳公,也等于當成了半個“紅人”,他想要在官場上有一天會大紅大 紫,這就是表示盡忠效力之際。 ──單靠“九分半閣”,那只是在野微未的勢力,要想壯大實力,就一定得有朝廷封詣 不可。 他雖然也是“相爺的人”,但畢竟只是“外圍”的,他要進入內圍,就得要多花點錢、 多送點禮、多立點使蔡京或蔡京眼下紅人心欣悅然的功才行! 所以他“義不容辭、刻不容緩”地出手相救吳公。 ──就像救他老子一般賣力。 “砰”的一聲,鐵手跟他對一掌。 巴比虫全身的异彩突然“波波”連聲,一一碎裂,盡皆熄滅,他整個人也立即黯淡了下 來。 原來,他身上纏繞著一种自花刺子模國運來的半透明彩珠,每一顆彩珠里都有閃爍的燈 火,与人動手時,他只要一發內力,敵人就為這妖异色彩所惑,更易為他所趁了。 但鐵手只跟他對了一掌,就把他全身的“异彩火珠”全皆震爆。 他一下子成了個失去了光彩的“黑人”。 同時身子也給震飛。 卻恰好撞上逃竄的吳公,把他撞跌于地,鐵手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揪住了這位號稱“百 足將軍”的吳公。 ──大概,“百足將軍”的名頭,系指他溜得快之意吧! 吳公嚇得直咒巴比虫,也忙不迭地喘息著向鐵手哀告: “你放了我,放了我就有榮華富貴!你當捕快不外為了升官,我准讓你高升,只要你放 了我。” “原來你是這樣升為將軍的。”鐵手仍扼著他的脖子道,“我可怜你。” 然后他大喝: “停手!” 后面還加了一句: “誰不住手,我就殺了吳將軍。” 因為誰都知道“百足將軍”吳公是蔡京的“義子”。 ──誰敢再動手,万一吳公有何閃失,有誰抵得住蔡京的責罪? 沒有。 他們是停了手。 可是陳、梁、何、蔡四人卻不擬住手。 “你少管我們的事!” “我們都不打算活了!” “爸爹求死,我們苟活又有什么意思!” “殺了吳公,咱們死了也夠本了!” 鐵手卻朗聲道:“你們要是真的為了‘天机’為了張三爸,那就更不許死!你們敗局已 成,但死局未定,只要你們在,天机不死!你們要相信我,我會勸張三爸跟你們一起活下 去,重造‘天机’!” 他伸出了手。 熱情的手。 大手。 友情的手。 吳公哼聲道:“……鐵游夏……你也是捕頭,竟敢違抗圣旨、庇護逆賊、大膽造反, 你……” 鐵手正色道:“你少唬我,我跟‘天机’諸子相處過,發現他們決不是你所說的人,便 請查原旨公文,這才知道是蔡相下令要拿此人,只因私結亂党,所謂亂党,其實是王荊公、 王韶將軍等忠臣烈士,更逞論什么謀反叛亂,也決沒有皇帝下旨平亂敉匪的事。” “既然仍未定罪,‘天机’仍是清白平民,你們豈可任意殺戮?”鐵手仍伸出了空著的 一只,“這件事我自會上報請求复審,但此際他們都是我的朋友。” 蔡老擇憔悴著臉卻亮著眼: “你為什么要救我們?你跟我們有親?” 鐵手反問:“你們‘天机’為何平時總救苦民于水深火熱之中?你跟他們有親?” 梁小悲瞪著虎目剔著劍眉嘶聲問: “你不怕受我們牽累,滅九族誅三族?” 鐵手哈哈大笑:“我無親無故,但四海之內皆兄弟,要殺盡我的朋友,皇上的天下可就 無人可御了。” 何大憤激奮地問:“你說你叫什么名字?” 鐵手道:“鐵游夏。” 何大憤側著腦袋道:“這名字不好記。” 鐵手道:“叫我鐵手也一樣。” 何大憤卻一字一字地道:“好、兄、弟。” 鐵手大笑:“這名字好記多了。” 陳笑沒有說話。 他沖上前去。 他一手握住了鐵手的手。 雨是大的。 手是熱的。 心也是。 何大憤即時握住了陳笑的手。 蔡老擇抓住了何大憤的手。 梁小悲捉住了蔡老擇的手。 一下子,他們全都熱了。 心熱。 暖了。 他們一字橫行,一齊掠回古剎。 沒有人敢向他們出手。 因為“百足大將軍”還在他們手里。 就算不是,他們也斷然不敢在此時出手。 ──你有沒有看過:同心定事成、齊心就成城的場面? 這就是。 在風中雨中。 在風雨中。 ──雖然,梁小悲虎目瞪著不甘,因為鄭重重已歿;雖然,何大憤臉頰鏤刻著不平,為 了謝子詠已亡;雖然,陳笑傲笑著如許不憤,因為“天机”已給摧毀得七零八落;雖然,蔡 老擇橫眉架起几許不屈,因為張三爸負傷獨守古剎。 但他們的心頭溫暖。 心熾熱。 因為有朋友。 ──這就是兄弟。 這才是比“結義”更“結義”的“結義”,一种不計較利害,可共生死患難,一种不理 會得失,只求大愛長情的義气盟結,不許人誤解,不容人誣蔑,不讓人見棄,不怕人見笑的 情義。 不怕強敵。暴風雨使之更熾更烈。──更有一种“來吧,風雨,我們不怕你”的豪情胜 概! 你還是你 于是,他們全又出現在負傷的龍頭──張三爸的面前。 張三爸竭力控制自己的激動:“你走吧,我不想連累你。” 鐵手笑道:“你已經連累我了,這時還要我走,不是偉大,只是要我早些死。” 張三爸為之气結。 他只好對梁、何、蔡、陳等說:“你們走吧,趁現在還可以走的時候。” 鐵手又說話了。 沉默不是美德。 ──該說話時不說話,或等別人開口,那絕對是一种懦弱。 “他們也給你累透了,同樣,你也給他們累坏了,現在,應要不分彼此,一起走,一道 走,一塊儿走才是。” 張三爸瞠目。 “你是捕快,卻來幫盜匪。” “沒分什么捕快盜匪,是正義的,就是捕;是邪惡的,便是賊。管他賊是不是世上大 官,捕是不是所謂世間盜匪。” 鐵手坦然答。 張三爸終于忍不住道:“你為什么那么信任我?我現在已走投無路、舉世非之,你還是 當我好人。” 鐵手微笑:“我不相信你,但我看到你所辦的事,你所辦的‘天机’。你在落難時仍不 輕取民宅一針一線,偷雞還得給人淋糞而不還手。你不是好人,卻是俠者。” 張一女噗嗤一笑:“你看得真准。” 鐵手緩緩又道:“看一個人的人格,只要看他所作所為,可思過半矣。” “天机”是武林中一個頗有份量的組織。 “天机”的創辦人就是龍頭張三爸。 他在十歲即熟讀經史,少怀大志。時西夏常派兵劫掠邊地州縣,民苦不堪。當時王安石 主政,選拔能人,交付大將王韶為甘肅安撫使,大舉反擊,收复熙州、河州等地,是為宋与 西夏交戰多年第一次大捷。 其時,張三爸奮勇從軍,自組“少年兵”數百人,參与探哨報訊,与宋軍并肩擊敵,深 得王韶重視。“少年兵”机敏便捷,王韶嘉之為“天机”小組,并曾得到當時宰相王安石禮 重稱許。 張三爸迅即擴大“天机”組織,分為十個小組,各可刺探、情報、阻擊、養戰等職,時 立戰功,吸收志士能人,到了他十三歲的時候,“少年兵”已廣為民間所知,而“天机”也 迅速壯大。 惜未久王安石即辭歸,新任宰相司馬光斥王韶“開邊生事”免職貶謫,以致前功盡棄。 少年張三爸因而遭牽連坐罪,竟判囚三年。 俟他十九歲時,已經練就一身好武藝,重新聯絡各路豪杰,私下懲戒贓官污吏,這時, “天机”已不屬軍隸,卻在武林中聲名鵲起。 偏在此時,宋廷正任命毫不懂軍事、只知侍君奉迎的李憲,指揮五路大軍進攻西夏。青 年張三爸也自告奮勇,運用個人聲望,發民兵襄助,結果,竟給李憲怀疑這些“青年流氓” 是敵方派來搞混的,未攻外敵先殺臂助,“天机”猝不及防,竟給李憲命人伏殺傷亡大半。 可笑的是:攻西夏的五路大軍,四路如期抵達,只李憲為安撫使的這一路主軍姍姍來 遲。李憲怕死貪財,屯兵不進,只顧沿路“發財”,使迎王師的百姓為之齒冷,簡直比外族 恣虐更甚,弄得天怒人怨,民心沸騰。抵達靈州城下的四路大軍,群龍無首,又不敢擅作決 定,因而給西夏大軍全面反扑,決黃河倒灌,死宋軍二十余万人。 張三爸見宋軍元气盡喪,痛心疾首,又在邊地組織民軍御敵苦守,但其時已兵敗如山 倒。西夏在次年攻陷永樂城,宋守軍及抗敵居民二十余万又告盡歿。 這一役之后,宋廷積弱,不思反省,反而要找自己人出气,推諉責任,責怪“天机”等 “武林敗類”為西夏作亂內應而致敗,于是下令殺盡這些“以武犯禁”之徒。 其時張三爸以二十一歲之齡,仍然領導“天机”一面游擊作戰,一面打擊西夏犯邊,一 面又得逃避宋廷追擊。 在這种“兩面受敵”的情形之下,張三爸的勢力依然繼續壯大,并逐漸往中原、江南推 展,五年后,已儼然成為“大連盟”和“七幫八會九聯盟”之外的第一大神秘組織,在民間 專作打抱不平的鋤強扶弱,對外敵寇邊則作奮不顧身的抵御破坏。 好景不常。“天机”卻又遇上慘敗。摧毀“天机”的,不是其他漸生忌意的武林同道, 也不是异族外患的不共戴天,而是宋廷正陷于朋党之爭,害了“天机”:由于張三爸少時曾 得當時宰相王安石賞識(雖未見過面,但曾飛傳嘉言相勉)之故,一旦舊党主持政事,便狠 狠的鏟除“宿敵”──“天机”也列為鏟除對象之列。 由當朝大儒司馬光等為首的舊党士大夫,即行貶謫原以王安石為首的新党,到了他逝世 之后的舊党首腦,生恐報复之故,漸轉為大舉誣陷屠殺,手段無所不用其极。 張三爸一心愛國,遠离政事,不意會致此禍,加上他的部屬一意藉此升官,騖求錦繡前 程,便將他出賣,使張三爸措手不及,被兩万大軍包圍,“天机”部眾又傷亡十之七八,一 時元气大傷。 就這樣又過了整整十年。這十年來張三爸也灰心喪志過,也消沉頹靡過,但終究精勵圖 強,重振“天机”聲威。“天机”的性質也漸次改變,成了一個專門對付貪官惡吏、大豪劣 紳的幫派組織。 直至張三爸過了四十歲。 這時候趙佶已完全信重依仗蔡京,蔡京以新党的名義,盡斥舊党,且豎“党人碑”,辱 盡舊党人。然而其實他只投机取巧,騎牆賣奸,同時亦盡屠新党有志清正之士,所以他得大 權之后,除了殲盡舊党有能之士,也同時打擊新党有力之人。 張三爸曾是王安石賞識之人,加上擁有“武力”,不奉承謅媚于蔡京,于是蔡京和地方 官員,先后派出十數起大軍,攻打,“天机”。“天机”因而再遭慘禍,几番奮戰,余下徒 眾,十之二三,都分散各處,亡命天涯。 而跟隨張三爸逃亡的,就剩下這几人而已。 這就是“天机”。 這就是張三爸。 ──試問這般的組織,鐵手又怎會對付? ──試問這樣的張三爸,鐵游夏又怎會抓他? 鐵手道:“現在,你們先走,退到蟈蟈村,再繞過黑鵝庄,入刀斧山,只要順利通過, 進入冀州,官兵軍隊的包圍,武林同道的追擊,便得瓦解,你們只要緩過一口气,再從頭來 過,仍大有可為。” 張三爸堅決反對:“你自己一個人守這儿,不也跟我要獨守此地同一想法?你反對我這 樣,我也不贊同你這般。” “不一樣。”鐵手道,“這是不一樣的。此刻,我有人質在手,他們不敢強攻。你們有 的中了毒,有的負了傷,他們的目標又是你們,你們不退走,難道非死在他們手下才甘心 嗎?我既然一人對付得了載斷和鐘碎,手上又有我們這位吳大將軍,在這些人面前全身而 退,應該沒有問題,我留在這儿不是要逞強,而是要把他們的大軍主隊拖死在這里;而且, 我別的不耽心,听說‘鐵閂門’神捕霍木楞登也來了,我在這儿或可能先耗他一陣子。他是 個极難纏的角色,你受了傷,決不能跟他耗硬拼。” 蔡老擇:“鐵兄弟說的是真話:有我們在反而累事。” 梁小悲道:“鐵兄弟,就留我下來,我跟你一同死。” 鐵手道:“你也去,你一人留則大家都不會走,你此刻最需要的是跟你們的龍頭同度厄 運。” 張一女道:“他說得對。” 張三爸仰天長嘆:“既然如此,我們‘天机’就欠了你的情,負了你的恩義了。” 鐵手大笑道:“我還沒死,你們能欠久嗎?我會找你們償還的,快籌措好償債的能力 吧!你現在決不能死,是你欠我的,也是你欠大家的。你看,多少門人為你死了,多少門徒 仍可以為你效死,你身負重任,你身欠鉅債,別人能死,你決不能!” 張三爸笑道:“我們有的是熱血、志气和人頭,你要哪樣、盡可來取!” 鐵手也笑道:“我要來作什么?我也有。只有像蔡京、童貫那种人,自己沒有這种東 西,才到處要人家的。” 張三爸看著這個年輕人,像絕世的寶劍乍遇曠世的好刀,終于激發起壯志豪情:“好, 你內力高,連鐘碎、載斷聯手都斗不過你,待我傷好了,毒盡除時,我要親自稱一稱你的斤 兩。” 鐵手眼睛閃著光道:“我總有百來斤吧?值多少錢一兩?你果然還是你,張三爸果然還 是天机龍頭!” 他為了不想气氛有一种生离死別樣般的凄傷,高聲說笑,豪語快話,言談自若。 張三爸忽大聲道:“好,這樣個少年郎,才是我好女婿的人選!他日見我,再見你時, 當心我把這沒人要的寶貝女儿嫁給你!” 張一女粉面當時緋紅。 蔡老擇和梁小悲的臉也紅了一陣。 張三爸說完就走。 頭也不回。 ──你替我守。 ──我走。 一──我欠你情。 ──我若不死,我如活著,必還。 這些他都沒有說出來。 江湖熱血男儿,有些活是不必說的。 毋庸說的。 我仍是我 雖然仍是遇上了一些小遭遇戰,但張三爸、何大憤、蔡老擇、梁小悲、陳笑、張一女等 一伙六人,仍能順利突圍。 他們進入了蟈蟈村。 ──進入了蟈蟈村,就等于安全了一半。 只要逃得過去,就能從頭再起。 ──人生能有几個“從頭再起”? 但只要信心在、熱誠在、朋友仍在,月缺了可以再圓,城塌了可以再建,連肝坏了都可 以再生,有什么失去了不可以再從頭來過的? 有。 譬如青春、生命、歲月、人…… 面對如斯荒山、孤月、殘景、曉村,還有身邊既受了數不清的傷吃了算不盡的苦而還在 捱著肚餓的兄弟門徒,想起昔日的呼儿將出換美酒,鐘鼓饌玉不足貴,沙場秋點兵,哥舒夜 帶刀,千騎擁高牙,乘醉听蕭鼓,斗酒十千恣歡謔,烹羊宰牛且為樂,東風一夜吹鄉夢,千 金散盡還复來的日子。當日攬轡志國澄清天下,拯救万民,那些歲月,竟遠了,逝了,不知 會否复來,但眼前盡是荒山涼月。 風寒侵衣。 霧寒。 露重。 傷重。 傷重。 心傷。 就在這時,兩枚青錢飛過。 那是“青蛛傳音”:即是以兩枚銅錢緊貼平行發射,由于迸射腕力巧技,使得銅錢在滑 行之時相互碰触,發出輕響,示意訊息。 這是“天机”的傳訊方式之一。 這回的訊號是表示: 發現敵蹤。 來的是一小隊衙差,約十二三人,由一統帶領隊,大搖大擺,好不威風。 他們選了一戶人家。 那戶人家的側巷里,正好是張三爸等人匿伏之地。 發訊號的是梁小悲。 他的輕功最好,先行探路摸哨,誰也強不過他。 張三爸等立即匿在暗處,留意動靜。 那領隊的軍官命人大力敲門,才不過應門稍遲,他就令人踢門,十分囂張。 那戶人家慌忙打開了門,那軍官劈面就大聲說: “咱們是奉命來抓張三爸等一眾劇盜的。我們怀疑你們窩藏朝廷欽犯,來人呀,搜一 搜。” 那對老夫婦叩頭如搗蒜,跪哭哀求:“軍爺,富大人,別為難我們了,我們窩藏欽犯, 哪有這天大的膽子啊!” 敢情那軍官的气焰是這對老夫婦所熟悉的,但他卻不為所動,手下官兵更如狼似虎,大 肆搜索,凡搜得一些值錢飾物,全都說:“這是賊贓!”馬上拿走,理直气壯,當真是臉也 不紅。 軍官一腳把老夫婦踢開,那邊有嬰孩惊號起來,有狗在狂吠,軍官一揮手,手下即下 手,汪的一聲,那狗立即就沒了聲響。 老太婆哭喊:“阿黃,阿黃,你們殺了阿黃。” 軍官豎眉怒叱:“再吵,連你也宰了。” 老公公連忙抱著褪褓中的嬰儿,以布帛掩其咀,怕這些喪心病狂的家伙真的連小孩子也 殺了。 不料,那姓富的軍官反而因此靈机一動,一把將嬰孩攫了過來,以尖刀磨著裹嬰儿的布 緞,獰笑道:“修老爹,你是這個村子里最有錢的,一定曾周濟過‘天机’叛賊,這還是趁 早把藏起來的金銀珠寶全給了我,省得我的手一抖,嘿嘿,這可不是玩的。” 修老爹跪求道:“大爺,大爺,我哪有錢哪。三個儿子,一個給你們抓走了,一個給你 們殺了,剩下一個,也嚇跑了,我們有田沒人耕,果腹尚且不能,請求大爺放了我這小孩子 吧,皇天在上,我們哪有錢哪──” 那軍官惡向膽邊生,罵道:“坏就坏在你那一個逃亡的儿子上!他一定是去投匪,你再 不交我財物,我就──” 那嬰儿又慘哭了起來。 陳笑听得為之發指。 “天殺的──!” 就要沖出去。 張三爸一手把他挽住。 陳笑不解。 “絕對不可以插手。一旦出手,軍隊就會得到訊息;我們還在蟈蟈村,那時,我們就逃 不了,一切复興大舉,都得前功盡棄了。” “可是,”何大憤悲憤地道,“我們總不能眼見──” 張三爸繃緊了臉,下令潛行。 行到將近村口,忽見數名“九分半閣”的徒眾,閃入另一小戶人家的竹篱去。 張三爸等吃了一惊,忙朝樹影里伏下,只听那几名“九分半閣”的人拔出兵器,笑說: “這人家有三個姊妹花,都美,我盯了好久了。” “這回趁這一鬧,咱們五個輪著來,一人干三次,干不了挺著玩也好,反正賬都算到 ‘天机’頭上去,不干我們的事!” “朝廷請咱們剿匪,咱們豈可無便宜沾!趁火打劫,不干笨呆!” 這回連梁小悲也要突竄出去。 卻給蔡老擇一把挽住。 梁小悲憤道:“你……” 蔡老擇回頭望了望張三爸,目里也充溢期待之色。 張三爸臉肌抽搐了几下,還在臉頰上彈了一彈,在月光洒照下,几條蓬松的白發竟分外 銀亮。 “不可以。” “為什么?” “會打草惊蛇。” “如果我們見死不救,”這回張一女要抗聲了,她畢竟是龍頭的女儿,比較好說話, “縱給咱們活得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張三爸長身而起。 他知道自己不領頭先走,他的弟子都決不愿走,而且如果不走,只怕就會喪在這里,他 始終堅信:官兵盜寇都旨在引他現身。 他背向月亮照的方向走去。張一女一咬銀牙,攔在他身前:“爹,我們這樣做……”張 三爸澀聲叱道:“快走!”大家只好跟著走。張一女仍抗聲泣道:“爹,咱們這樣活著,不 如不……”“啪”。 張三爸摑了他的女儿一巴掌。 然后他看見清冷的月色下,女儿玉頰上的兩行淚。 清淚。 張三爸一跺腳,不顧而去。 走了半晌。 他負手,抬頭。 長空一輪月。 野岭。 荒山。 他忽然止步。 “你們都想去救人?” 他身后的人都一齊答: “是。” “你們不怕死?” “怕。但若能活人于死,自己區區一死,不足道也。” “好!”張三爸霍然回身,目亮精光,道,“你們都不怕死,難道我這當龍頭的怕?你 們去吧,以‘天机’名義,儆惡鋤奸,把那些為非作歹、為虎作倀的家伙,全給我好好教訓 教訓!” “是!” 開心得他們! ──開心的他們! 一下子,一溜煙似的,張一女、梁小悲、何大憤、陳笑,全沖掠回蟈蟈村去,看比賽誰 快似的。 張三爸臉上這才出現笑容。 欣慰的笑。 蔡老擇比較穩重,也比較持重。 他慎重地道:“這下可大快人心了。” 張三爸點點頭,道:“個人生死存亡事小,若沒有原則,失去立場,則苟活不如痛快 死。” 蔡老擇微喟道:“你仍是你。” 張三爸負手微笑,他已听到那姓富的軍官殺豬般地大叫起來,和其他人的惊呼怒叱聲。 “我還是我,沒變。” 蔡老擇謹慎地道:“不過,這樣敗露行藏,是确易遭噩運的。” 張三爸撫髯道:“老實說,我一輩子都沒行過好運,也算是活到現在了,我走衰運已走 成了習慣,好運我反而不慣,所以就算是衰運,我也一樣得做事、奮斗、活下去。” 他耳邊已听到五名采花賊的痛吼聲。 “我們誰都是這樣。失敗只使人灰心,但并不使人喪命。咱們宁可冒險遇危地奮戰,不 要行尸走肉地幸存。每個人生下來都有他自覺或不自覺的任命,沒有任命的人等于沒有真正 生命的人,義所當為的事,還是在所必為的。如果這樣反而遭致惡運,那也只好听天由命 了。” 忽听黑渾渾的村落里回響起一個浩蕩的語音: “張三爸,你終于露面了么!?” 白發三千的丈夫 凡有必要的戰斗,我絕不回避 余勇 一聲惊呼。 張一女的聲音。 張三爸立時循聲掠去。 那是一家藥局。 藥店門前院子,有一地干枯的藥材。 兩個人,在月下,一左一右,扣制著張一女。 一個青臉。 一個藍臉。 兩人均寬袍大袖,但藍臉的那個,衣衽間顯見破損污垢多處。 張三爸一瞥,倒吸了一口涼气。 ──“雷拳”載斷。 ──“電掌”鐘碎。 這兩人竟然追來了,看來事無善了,而且,這兩人既然已追來了,只怕再也躲不過去 了。 載斷道:“是不是!我早都說過了,抓住小的,不怕老的逃,這小姐是殺不得,殺了可 惜的!” 鐘碎道:“現在抓了女的,不怕男的逃。張三爸,你逃不過的,族主說:只要讓官兵手 下對百姓胡作妄為,你就一定沉不住气,這下是果然料中,柴老大硬是要得。” 他們說的“柴老大”,便是“暴行旗”的族主“閃靈”柴義。 前晚他們在荒山古廟已盯上“天机”眾人,正待出手時,卻給鐵手截了下來。 當時,載斷和鐘碎決意要先格殺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 載斷以折斷了的佛像,攻向鐵手。 鐵手接了一招,很審慎,然后又接了一招,便停下來沉思了一陣子。 鐘碎向來都深知他的二師兄并非良善之輩,這次卻是怎地每攻一招便讓對方歇上好一 會,竟不乘隙追擊! 過了半晌,載斷忽然扔棄斷了的佛像。 他攔腰抱住一根柱椽,一搖,再擰,柱子本已將近松脫,而今吃載斷巨力扭拗,即拔土 而起,折而為二。 載斷向以一切拗斷了的事物為兵器。 他以斷柱攻向鐵手。 鐵手凝視來勢,不慌不忙,但斂神肅容,似對這一招,极有敬意。 待載斷雙柱眼看攻到之際,鐵手才身形微微一矮身,一招“夜戰八方”就發了出去。 這一招卻只拍擊中柱身,木椽一蕩,載斷悶哼一聲,穩住步樁。 鐵手攻了這一招,又瞑目沉思起來。 載斷卻未馬上搶攻。 鐘碎可急了,大叫:“二哥,一口气毀了他呀,還等什么?” 載斷苦笑了一下,咀角竟溢出血絲來:“……不是我不攻,而是他每還手一招……余力 久久未消,我無法……聚得起气來。 鐘碎這才了然,叱道:“這好辦,我來收拾他!” 他竟劈手把載斷擲棄于地的一半佛像,抓住在手,用力一扔,佛像破空呼嘯,半空炸開 成千百片,每一片都自成一股銳勁,激射向鐵手身上數十要穴。 鐘碎的武功,是触物成碎、以碎物攻襲敵人。由于物碎愈細,愈難招架擋接,跟載斷向 以斷物來取敵,二人正好相得益彰。 鐵手乍見千百道佛像碎片,忽然一笑。 他雙手徐徐伸出。 就像在跟人握手。 這時候,月白如畫,他的雙手,竟發出一种优美的金戈鐵馬之聲,也彌漫了一种平和的 殺伐之气。 殺伐与祥和本是不能并存之物,但卻于他雙臂伸出之時并現! 那千百道佛像碎片,也似給這一种神奇力量所吸引,竟全變了方向改了道,均打入了鐵 手雙臂袖中! 鐵手長吸了一口气,整個人似是膨脹了一倍,平和的望著鐘碎,微笑不語,而他的袖子 收了千百碎片,卻并不鼓起。 這樣看去,仿佛是他吞下了那些泥石碎物,而不是以袖相容。 鐘碎這時候,心中迅疾的閃過兩個意念: 一是退。 這時候收手,正是“見好便收”,有下台階可走。 另一是不走。 仍攻。 ──這少年人武功是如許高,如果現在不鼓起余勇,把他殺了,只怕以后就更難收拾。 敵人能在神色不變、舉手投足間破了他的絕招,理應令人感到恐懼。 鐘碎卻不懼。 他明白“恐懼”是什么。 ──“恐懼”就是當你面對它的時候,你就會變得“勇者無懼”的一個考驗。 所以他怒吼。 沖上前去。 雙手疾搭在鐵手雙肩之上。 他要撕開他。 ──撕裂他的敵人。 像在他手中指間的木石磚瓦一般,全得變成簌簌碎片。 他向前沖的時候,像一頭怒虎。 他以凌厲的殺志激發了他所有的余勇。 可是他仍警省。 他瞥見載斷向他搖首。 鐵手也嘆了一口气。 他不管了。 他要一鼓作气。 他快沖到鐵手身前。 他們此時正在瓦面上。 离鐵手還有六尺之遙的時候,整塊瓦面,突然坍塌。 鐘碎也站立不穩,和著碎瓦,一并呼啦跌落,他一路狂吼力嘶,指東打西,生怕鐵手襲 擊。 鐵手這時也落了下來。 載斷急追而下。 載斷拔劍。 中折為二。 二劍分刺鐵手。 鐵手雙手一動,載斷雙劍急收,但劍鋒已給鐵手徒手捉住。 鐵手格格二聲,已扭斷雙劍,向載斷面門急刺而出。 這亂瓦碎片急墮間,載斷惊恐之余,一面退避,一面忙著用剩下的兩小截斷劍招架。 忽覺背部猛撞,知已無退路,而眼前兩道精光一閃,急風破面,載斷咬牙鼓起余勇,拼 著一死,雙劍倒刺了回去。 他這招已不求章法,只求跟敵手拼個同歸于盡。 但跟前一花,鐵手已然不見。 鐵手卻到了鐘碎身前。 鐘碎這時才墜到了廟里地面,正手揮足踢,在驟雨般的碎瓦亂擊中拒敵。 鐵手大喝一聲。 喝了這一聲,鐵手人又回复原狀。 鐘碎整個人怔住,震住,停住,頓住,定住了。 接著落下來的瓦片,打在他頭上、身上,他也不覺。 鐵手喝了那一聲之后,并不出手,只笑道:“‘天机’向來除暴安良、行俠仗義,龍頭 張三爸為國退敵、身先士卒,江湖好漢,應放人一馬,豈可在他落難時窮追猛打、落井下 石?承讓了。” 說罷便走了。 待瓦石落完后,鐘碎額頰鮮血淋漓,流浸眼珠,這才省覺。 只見載斷已退到牆前,雙耳耳朵俱給一斷劍釘住。 兩人這才發現,衣里衿內,都是破碎的石屑,原來這正是剛才鐘碎捏碎撒向鐵手的泥菩 薩,卻都不知怎的,給鐵手全塞入他們衣襟之內,而他們兩人恍然未覺。 ──要是鐵手剛才要取他們性命,焉有命在? 兩人惊魂甫定,便急告知仍留在野店一帶布署的老大柴義。 柴義說:“你們怎么決定?” 鐘碎道:“什么怎么決定?” 載斷道:“如果張三爸好捉,你們就真得了手也不為功,如今要抓他不易,殺他更難, 又有鐵手插手,要是能得張三爸,便是功上功了。” 載斷問:“為什么有鐵手在,反而功大?他是少年名捕,听說京城里還有靠山,武功又 高,內力又好,我們豈惹得他?” 柴義反問:“你可知道鐵游夏在京里的靠山是誰?” 載斷道:“好像是諸葛──那個諸葛什么的。” “諸葛先生原名諸葛小花。”柴義道,“你可知道諸葛在朝中的政敵又是誰?” 載斷苦笑道:“不知,朝中政事,就只有老大知悉玄虛,我們這些武夫,江湖上山頭里 打的殺的水里火里去得,就是上不了朝廷陣仗。” 鐘碎忙補了一句:“所以老大是老大,我們只能當老二、老三。” 柴義覺得滿意,于是把話說明了:“諸葛的政敵,正是蔡相爺。恩相則是我們的明主。 諸葛暗藏禍心,招兵買馬,賞識任職在滄州的鐵游夏,利用他年少無知,教他非凡內力,收 服了他,為他效命。而今如果我們毀了鐵手,殺了張三爸,呈報上去,剿滅匪首是一功,格 殺鐵手是一功,打擊相爺之宿敵又是一功,合記三大功,你們說,這功該不該拱手讓人?” 載斷和鐘碎自然都說不該,且躍躍欲試。 載斷仍有隱憂:而今張三爸已然脫逃,這老狐狸一旦躲了起來,只怕不易找得。” 柴義笑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張三爸自命俠義,我們專找他要害:‘俠’字上下 手,他必自投羅网、束手就擒無疑。” 鐘碎也有點遲疑:“可是鐵手武功厲害,一旦他出手阻撓,我倆恐怕寡不敵眾。” 載斷忙道:“這必須要老大親自出馬才行。” 鐘碎也道:“這大功無大哥不能立。” 柴義哈哈大笑,“我們三人,共建此功,屆時不愁相爺不擢掖封賞!” 于是,在柴義的計划下,“暴行旗”探著張三爸自七蠢碑入蟈蟈村,于是与官兵恣意藉 故打家劫舍,只要“天机”有人出手阻止,就可挾持其一,迫引張三爸現身。 張三爸終于現身。 愚勇 張三爸果然現身。 蔡老擇叱道:“放了她!” 載斷笑道:“哪有這么便宜的事。” 張三爸听四處都有弟子遇伏遭敵的 哨暗號,向蔡老擇叱道:“叫他們在這儿速聚!” 蔡老擇即刻撮唇發出尖嘯。 他的尖嘯聲不夠響亮。 ──人家放兩指在咀里就可以發出的尖嘯,他偏偏做不到,就算撮唇吹口哨,他也只像 蛇噴气的死死作聲,怎么努力也就是辦不到,沒法。 但這已夠了。 他的暗號一發出,梁小悲、陳笑、何大憤全都赶了回來。 “天机”的暗號,畢竟是武林一絕。 陳、何、梁三人都挂了彩。 可是他們的眼光仍充滿了神采。 一种行俠仗義的人才有的風采。 ──看樣子,他們雖然中了伏、負了傷,但已鏟除了他們所深惡痛絕的奸邪。而且已經 救了人。 當他們發現:“小師妹”已受歹人所制,眼里的光采轉為惊惶。 張三爸忽沉聲道:“三軍易得,一將難求。” 張一女雖然受制,聞言仍掙扎道:“五路火起,獨夫當關。” 張三爸點頭,負手,看月下自己的影子。 鐘碎不知這對父女在說什么,有些心虛,便道:“張三爸,要我不殺你的寶貝女儿,快 跪下求我!” 張三爸忽然抬頭,目光如電,反問:“我為什么要求你?” 鐘碎窒了一窒,訝然道:“你女儿在我手上啊。” 張三爸上前一步,道:“你殺了她吧。” 鐘碎詫然:“什么!?” 張三爸又徒走前一步:“快殺了她!” 鐘碎反而退了一步:“你瘋了!” 張三爸舉起了右手,四指齊屈,拇指卻在中指与無名指間突出了一截,那是“封神指” 訣。 鐘碎看了心中一寒。 載斷連忙上前一步,与張三爸對峙:“你連自己的女儿都不──” 張三爸沉聲疾道:“你不殺她,我來殺。” “嗤”地一指,射向張一女。 這剎那間,鐘碎和載斷,可謂惊訝至极。 兩人的反應也不同已极。 載斷只覺心寒,所以疾退了開去,生怕張三爸猝然向自己攻襲。 鐘碎貪花好色,只怕張三爸真不惜殺了女儿,他可沒了玩頭了,所以護在張一女身前, 要擋那一指。 可是那一指來得好快,指勁破空而至,鐘碎本想迎抗,但心想:虎毒不傷儿,還是提防 張三爸聲東擊西、留意別著了道儿的好,所以凝勁不發,蓄勢以待。 沒料那一指果真射向張一女。 而且真的射著張一女。 “嗤”的一聲,張一女著指。 指勁射中張一女左肩。 張一女雙臂本已為鐘碎所制,突然之間,卻气力陡增,一時回撞, 地撞斷鐘碎左胸兩 條肋骨。 張一女趁机掙脫。 蔡老擇、梁小悲已早有准備:适才張三爸跟女儿說:“三軍易得,一將難求”,便是暗 語,其實是說:“我假意舍你,對付的是敵人”,張一女回答說:“五路火起,獨夫當 關”,其實說的是“請盡力殺敵,不必理我”,是以張三爸一動手,他們也馬上配合行動。 鐘碎一時大意,為張一女所傷,負傷而退,大怒欲擊,梁小悲大喝一聲,一個九尺大耙 就鋤了下去。 鐘碎吃痛之余,振起神威,竟以空手執住,往回力扯。 梁小悲怎遂他意,也發力猛扯。 “波”的一聲,鋼耙竟震裂為三截,一執在鐘碎手中,一留在張一女手里,中間一截, 成了受力之處,竟落下二尺來長的一段,鏗然落地。 鐘碎、梁小悲手中那一截耙頭耙尾,竟碎成片。 同一時間,鐘碎大喊一聲,右肋波波二聲,又斷二肋。 原來鐘碎發力碎耙,但梁小悲本身也素有勇力:“太平門”梁家子弟長于輕功,他卻兼 修內力,自有過人之長,鐘碎雖碎了他手上的耙,但吃他內功反侵,他左肋已負傷在先,無 法平衡,是以右肋又折二骨。 這下他痛得蹲了下來,臉藍轉白,喘息不已。 載斷乍見張一女掙脫,正要來捉,蔡老擇已至,載斷拔刀砍去,蔡老擇信手間已把刀拆 為七八段,忽然悶哼一聲,血光暴現,蔡老擇雖已截下載斷的攻襲,但已吃了他的一刀。 原來蔡老擇的“小解鬼手”,雖然迅速折解白刃,但載斷的施技,正是刀斷招施,蔡老 擇登時挂了彩;不過載斷是斷刀施法,而刀已給蔡老擇在瞬息間拆成碎片,他以碎刀發招, 便只能傷人,不能致命了。 這一剎間交手,鐘碎傷,蔡老擇亦傷,但鐘、載二人給截了下來,張一女已逃出虎口。 陳笑与何大憤,卻同時截下了圍攏上來的官兵和“暴行族”的弟子。 載斷見失了人質,而鐘碎已傷難動武,心中有點惊怯,當先罵道:“張三爸,你還想拒 捕!” 張三爸冷哂道:“你才是盜賊,憑什么捕我!” 忽听一個聲音道:“他不能抓你,我抓你就名正言順了吧?” 張三爸一看,只見一個白衣短發的頭陀,不徐不疾,飄然而至,此人缺了左耳,只右耳 甚長,自眉側上起直及下顛,貌甚瞿然,張三爸長吸了一口气,道:“單耳神僧?” 單耳白衣人左手托缽,右手持方便鏟,左右分步,平肩而立,落寞地道:“你要是束手 就擒,我就放了你的徒弟不殺;他們是否能逃生我不管,我只管抓你。” 張三爸慘笑道:“要換作是你,現在你是降是戰?” 單耳神僧搖搖首:“我不是你,我永遠不是你。每次有人失敗的時候,我都留意他們是 怎么致敗的,我永警惕謹慎地決不步入他們的后塵,我追捕逃犯的時候,一定會先弄清楚, 他們本來好好的,怎會變成了犯人?我便引以為鑒,不重蹈他們的覆轍,所以迄今我仍是捕 快,仍然是我在緝捕罪犯。” 張三爸道:“只不過,得勢者永遠說自己是捕,失勢者成了犯,而不分是非黑白,公理 情義。” 單耳神僧道:“我卻是講情義的。” 張三爸一哂。 單耳神僧即道:“你不信是不是?我要不念情義,在野屁店時我就可以動手了,那姓鐵 的小捕頭為你們說情,我順手推舟,就給了你三天時間。但三天后你卻仍是落在我手上!我 的人情只做到利人不害己為止,再下去,恐怕就得要連累自己了,這种救火自焚的好人我不 當。” 張三爸道:“你本就沒欠我的情,既然這樣,就盡請動手好了。” 單耳神僧卻肅然道:“其實是有的。我有欠你的情。” 張三爸道:“我們今晚才算通名首會。” 曾耳神僧道:“我有一個師弟,叫單眼道人,因暗戀上一位美麗女子,百般不得近身, 見她家人迷信,只好詭說符咒驅妖之法,得以接近,并誆騙了她的身子,這事為大俠韋青青 所知,要殺單眼師弟,是你為他說情:單眼道人雖德行有虧,但愛那女子之心确鑿無疑,而 且得償心愿之后,也与那女子雙宿雙栖,并無辜負,你以此力勸韋大俠,我的師弟才保住了 性命。這是我欠你的情。” 張三爸道:“我不知道單目道人是你的師弟。” 單耳神僧道:“只怕是你不想提出來居功而已。你不知道單眼道人是我師弟,也總會知 道獨臂二娘是荊內吧?” 張三爸只道,“我沒有問過她,我跟她也不是很熟,只見過一次面。” “就那一次見面,她在圓陵給班家高手圍攻,你巧破班家設討机關,救了她。” 張三爸道:“那次班家一名好手:‘十三板斧’班馬因盜御馬‘汗雪’為你所擒,班家 以班定遠等十七人,要報此仇,便伏襲尊夫人,我看不過去,本來一人做事一人當,犯不著 向婦人家動手,便插了手,那也不算什么。” 單耳神僧哈哈大笑:“那還不算什么!沒有你,荊內就來不及為我生儿子了。你還說不 知道她是賤內,自打咀巴。” 張三爸道:“反正我不是為你做的,做的也不足挂齒。” 單耳神僧道:“所以,按照道理,我是欠了你的情,因此我饒了你三天。再多,那是不 行的。你知道,我們只是江湖人,再強也無力可挽天。誰勇得過張飛?誰剛得過關公?誰強 可比趙子龍?誰智可比諸葛亮?但時不利兮,勢不至兮,就算當上了軍師將軍,都一樣變不 了天,江山照樣時盡勢去喪盡。我們吃的是官面飯,官飯看的是天臉,誰都可以得罪,惟上 面賞口飯吃的老爺開罪不得。人家是河水,咱們只是井水,人家怎么亂怎么坏怎么可恨是人 家的事,只要他們河水不來犯咱家的井水,咱們已該額手稱慶了,搞對抗?不但吃力不討 好,而且只是螳臂擋車,敗了枉累九族,成了也遲早必敗。我不犯這個,竭力執行公務,不 問為什么,只問什么可以做,可以做什么,所以破戒出門,重入江湖以來,吃這公門飯還可 以安安穩穩地吃到現在。” 張三爸很有點感嘆:“那也真不好吃,就算能吃得安穩,但也要吃得安心,确很不簡單 啊。” 單耳神僧也很感慨:“這飯也确不好吃。” 張三爸道:“像這种飯,我就吃不下了。我到底是個江湖人,只受心中良知所羈,為朝 中得勢者把持任命,我做不到,所以我佩服你。” 單耳神僧道:“我都當是國家的事,不問其他。為國事效命,我輩義不容辭,所以我自 得其樂。” 蔡老擇忍不住罵道:“良禽不知擇木而栖,這叫愚忠。” 單耳神僧神容一斂,道:“莽犬不識虎威而攫,這叫愚勇!” 兩人怒目而視,蔡老擇忽覺似被迎面打了一拳。 余勇 原來就在這對視一瞥的當儿,單耳神僧已把他的“四化大法”,自眼力里發射出去,蔡 老擇怎抵擋得住?一時間雙目只見青光,金星亂炸,不能視物。 張三爸叱道:“千里神捕,你要對付的是我,何必找小輩出气!” 單耳神僧道:“不懂尊重長輩的小輩,就該得到教訓!” 何大憤忽叱道:“沒有資格當人長輩的長輩,小輩也不必自屈為小輩!” 單耳神僧突然重重地哼了一聲。 張三爸雙手拇指均穿過中及無名二指,迅疾地在何大憤身上兩穴按了一按。 只听“噗噗”二聲,何大憤衣襟上激蕩起一些塵埃,他自己也覺著了兩擊,但似乎又并 未負傷,只是耳際嗡痛了一陣子。 原來,張三爸看准單耳神僧將會出手,所以先用“封神指”護著何大憤,化解來勢。 單耳神僧的出手方式甚异,他的“四化大法”中的其中一化:“勁化”,便是把勁道力 道,轉以在五官七竅中發射出來,成了無形暗器,委實難防。 蔡老擇平素机警過人,但只与他眼神化勁對了一下,立即傷目,便是吃了這道暗虧。 而今單耳神僧這下故技再施,卻給張三爸的“封神指”早在何大憤身上布力發功,封了 開去。 單耳神僧悻然道:“張天机,你今天要是不先負了傷,再加上中了毒,我要取你,也沒 多大把握,但你現在至多只剩下一半的功力,你的‘封神指’和‘反反神功’封殺得了我 ‘四化天法’中的几法?算了吧,你還是降了吧!” 陳笑哀求道:“神捕,你也是俠義人,何不高抬貴手,行行好事,就放了我們一馬?” 單耳神僧笑道:“我說過,我不是大人物,我也沒有開天辟地的大志,創幫立業的雄 心,一生人,一輩子,快快樂樂、開開心心便好,那樣子,多累啊!我也要做好事,但反正 做善事不一定就有好報,我的善行也僅止于在能力范圍之內,無傷大雅地幫一幫人,至重要 的是不可誤了自己,樹立大敵,那樣,也算幫了人,也不妨礙自己,這种好事我會做。現在 放了你們,我豈不是得要与相爺那一伙人為敵了?這樣的事我決不干!” 張一女大罵道:“你求他作啥?他要爸爹降,是怕万一動手,胜不了他便得兜著走,就 算贏得了,他怕万一有死傷,那時,江湖上俠義中人,有誰不怪責他!他是好事不干,便宜 撿盡,央他作甚!” 單耳神僧哈哈笑道:“聰明!反正我不干大事,也不圖清譽,你怎么說我都可以,我只 求辦好公事、善己身!你看多少人少怀大志,雄圖大舉,到中年意志消沉,到晚年早已潦倒 不堪,人生一世,為魔障所蔽,卻又何苦!” 忽听一人朗聲道:“大丈夫行當于世,豈可庸庸碌碌,隨波逐流,不建絕世之功名而棄 世?神僧之言,余不苟同。” 單耳神僧瞳孔收縮:“又是你。” 張一女悅然道:“又是你。” 何大憤、蔡老擇、陳笑、梁小悲都道:“果然又是你。” 來人正是少年名捕鐵游夏。 他丰神俊朗,气字不凡,但身上有五六處傷,看來,七蠢碑那一役,他雖能退敵,但也 付出了相當的代价。 “天机”諸子在這落難時候,一見著他,都親切得激動了起來。 ──好像他一出現,就有正義了,就能安全了。 單耳神僧怫然道:“你逞什么一己之能!身為捕頭,吃朝廷俸祿,卻不抓賊,反而私結 流寇,這像什么話!” 鐵手昂然道:“我就是因吃朝廷俸,不欲做任何危害朝廷社稷的事,要替國家惜才,才 不胡作非為!” 單耳神僧冷笑道:“你這算是跟我對抗了?你年紀還小,為這干盜寇一生前程盡毀,值 得嗎?你火候還不夠,跟我對敵,能有生机么?” 鐵手誠摯地道:“單耳神僧,早名動天下,天机爸爹,也俠震乾坤。我力微量薄,妄論 什么救爸爹抗神僧,只不過,這件事只要是值得我做的,我便做去,而今金人猖獗勢大,難 道我輩身為中國之士,便就強大而反宋廷不成?只要事是該為的,我力量再薄,你勢力再 大,我也要和你對抗,成敗不論,胜輸不計!” 單耳神僧怒笑道:“好,好,你竟敢和我一戰?我瞧在你深受諸葛先生賞識之故,才延 了三天期限,這次,你敢再攔阻,就逮你一并歸案。你要是落在蔡京手上,下場如何,應該 清楚。你現在后悔還來得及!” 鐵手淡淡笑道:“凡有必要的戰斗,我決不回避。” 單耳神僧怒道:你以為自己很勇敢?那只不過是匹夫之勇。而已!” 鐵手平和地道:“与人比斗爭胜,縱盡挫群雄,余不為勇也;惟明知不可為而義所當為 者,為之,雖千万人吾往矣,余稱勇也,不敢后人。” 單耳神僧怒目看去,鐵手連忙運玄功,要抵擋這精通“四化大法”的千里神捕以目力運 勁來襲。 不料,單耳神憎的怒目,忽爾變作笑眼。 鐵手猶不敢松懈,暗自提防。 他天生臂力過人、內功基深,因辦數案均明察秋毫、決不縱枉,使京城的諸葛先生深為 賞識,三次召見,并因材施教,授之絕頂內功要訣:“一以貫之”神功。 這“一以貫之”的內功,以一息生万法,鐵手習之,如虎添翼,奈何他當時尚年輕,火 候未足,面對這名動天下的老神捕,加上己身遇數戰,力倦勢疲,雖仍為義不退、當仁不 讓,但心中難免忐忑。 只見單耳神僧笑得古怪,望著他身后。 他是忠厚人,但決不愚笨,所以仍兀自警惕。 單耳神僧詭笑道:“我本也沒多大把握,可以一口吃掉那只辣老姜張龍頭,還有你這初 生犢嫩捕頭,沒想到,竟來了這么個些人儿,你們這回可一個也逃不了了。” 鐵手見陳笑等看自己身后的眼色,都十分訝异、憂憤,而張三爸的神色,更是充滿了難 以形容的絕望,心中一沉,卻听背后一個如破瓮裂缸銳疾的女音問: “這儿誰是張三爸?” 接著便是嬰孩的啕哭聲。 蠢蛋 鐵手一面提防,一面轉過臉去,只聞耳際單耳神僧嘖嘖地嘆了一聲。 那是一個冰清玉洁、臉白如霜、眉目如畫、体態輕盈的女子,紫絳衫、藍窄裙,站在自 己的身后,怀里抱著個嬰孩,手上拿著一冊繡金紅綢簿子,端的是秀麗絕俗,她只不過僅在 一丈之遙,自己竟未警覺! 那婦人身邊還有一個人,湛藍色的長袍,頭低垂,俯視地上,似是那儿有什么大有可觀 的事物,但那儿卻只有他微微傴倭的影子。 這人頭上裹著重重黑帛,仿佛他的頭本碎裂成四,而今得用布裹實,務求它不再裂開似 的。 縱沒看到他的樣子,也會覺得這男子很寂寞,還有一种很濃的憂郁。 鐵手一看,就覺得肅然起敬。 他雖然不知道他們是誰,但卻馬上可以感覺出來: 這雙男女是一對夫妻。 男的對女的好。 女的對男的也很好。 他們都很愛他們的小孩。 更重要的是: 這一對“壁人”都肯定是高手。 這時候,鐵手雖不過是十九歲,但一個真正的高手,一定是對敵手有敏銳感覺的人,他 一眼就看了出來:這兩人只怕是他出道以來,最可怕且是首遇的大敵。 ──如果,万一,不幸,他們是他的敵人的話! 那美婦用一种冷而略帶沙啞的語音問:“誰是張三爸?” 張三爸苦笑答:“我就是。” 看來,他已知道來者何人了。 美婦臉無表情,只淡淡地說:“我們夫婦奉旨承詔,且受了海捕公文,要抓你們返京歸 案。” 她稍頓了一下,才說:“我夫君是霍木楞登。” 張三爸長嘆一聲。 他縱橫江湖近三十年,卻知道自己今晚恐怕要折在這里了。 “鐵兄弟,這儿的事,你就不要理,我只有一個女儿,托你好好照顧。你要交我這個朋 友,就不要再理這事,這本也不關你的事。” 鐵手忽然大哭三聲。 梁小悲很奇怪。 他不明白這比他更好漢的少年人為啥未戰先泣。 但他不問。 他向不問人。 他覺得問人是一种恥辱。 ──不知才問人,他豈肯自認不知! 陳笑不然。 他不明白。 他每遇弄不清楚的事,就立即發問個清楚: “你為什么哭?” 鐵手笑道:“我恐怕要喪在這里了,大志未酬,江湖路正長,我竟然就這佯死了,實在 心中也很不平,也當然很悲傷。既然傷悲,又何必裝作若無其事?所以我哭。” 張三爸即道:“你大可不死,馬上离去便是。你救了我女儿,比救了我我還更謝你,用 不著大家都折在這里!” 鐵手道:“我便是要交你這個朋友,豈能在朋友遇危時棄之不顧?看來,我跟你這朋 友,先只交到這里,未來在來世再續了。” 張三爸慘然道:“只是你少年英俠,因我的事所累,不能為俠道作一番惊天動地的事 來,就這樣死了,我很難過。” 鐵手道:“一切因時而遇,我不求做大事,只求為該做的事盡力而已。今晚我是求仁得 仁。反而爸爹的‘天机’本大有作為,卻因朝中奸佞當道,武林邪魔橫虐,未遂抱負,才是 可憾。” 兩人說著坦然,但所說的好像都以為自己死定了似的,但依樣說得那么磊落洒然。 這時候,敵人已通知各路埋伏,載斷已扶負傷的鐘碎行過一邊,巴比虫与“九分半閣” 的子弟,吳公領三百官兵、龐捌和“單峰神駝”馬交、還有“神駿金鉤”辛大苦、“寶馬銀 槍”辛大辛、“止戈幫”的幫主“指天金戈”武解及他們那一班徒眾,全都包攏上來了。 還有一人,十分瘦削,輕若風吹得逝,一身燦亮銀衣,正環臂冷顧大局。 載斷正在這人身邊才敢為鐘碎療傷。 這人當然就是“暴行旗”的老大: “閃靈”柴義。 都來了。 ──向來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在鐵手和張三爸心目中,這些人雖多,尚不足畏,可怕的只有兩人: 單耳神僧。 一一還有“鐵閂門”霍木楞登。 這兩人聯手,鐵手就知道,自己要告別自己的一雙手了。 ──霸州第一捕頭霍木楞登,跟“神捕”劉獨峰、“捕神”柳激煙、“捕王”李玄衣、 “捕鬼”懾青、“捕霸”靈郁布,“捕帝”獨孤孤獨等人齊名,是為“鴛鴦神捕”。 不過,現在看來,這對“鴛鴦神捕”雖然很和諧,但也顯得十分落寞,非常憂悒。 張三爸見鐵手不肯离去,只好說:“我求你們一事,這儿我奉陪到底了,我女儿和門 徒,你們就高抬貴手,格外施恩,放他們一馬吧,張某我感恩不盡。” 大家都笑了。 冷笑。 哂笑。 單耳神僧道:“剛才我開出條件,你偏死不接納,現在就算我肯,你招來了這么多道上 好漢,你的肥肉加起來還不夠十四兩,光宰了你夠分嗎?” 大伙儿又笑了起來。 在得胜者的笑聲里,最容易找到的特質是:囂。 這是囂笑。 在大家囂笑聲中,那女子忽問:“張三爸,你在丙寅年臨江之畔,是不是殺了一個外號 ‘九天玄男’畢家繩的人?” 張三爸想了想,道:“我殺的人不少,不能一一盡記。但那年在臨江,我确殺了一個額 上有痣的人,不知是不是他?” 婦人點首道:“便是他了。他是我的堂兄。” 張三爸愣然。 婦人又問:“七年前,你沿京畿路赴藍田,在直縣又殺了一個人,叫‘奪魂鈴’杜怒 門,有沒有這件事?” 張三爸長嘆道:“是,這我倒記得。我本來不想殺的,但到頭來,還是下了手。” 婦人用筆尖在冊子里勾了勾,道:“杜怒門是我夫君的五師弟。” 張三爸嗒然。 婦人再問:“去年,你在方陵一帶殺了一名女子,她姓馬,名麗,綽號只兩個字,叫 ‘染血’。這事也确實吧?” 張三爸苦笑道:“不知她又是你什么貴親?” 婦人只道:“她原是我未嫁前的貼身侍婢。” 張三爸索性豁出去了,問:“還有什么冤頭債主,趁我還有一口气在,都問明好了。” 婦人果問:“還有一個‘下三濫’何家的高手,名為‘今宵酒醒’何處,這個人──” 張三爸前知殺那三人,乃跟這對夫婦仇結深了,而今乍听此人之名,卻喜出望外,馬上 說:“他,我沒殺,他負了傷,給人包圍攻殺,我,我救了他。” 婦人這回向她的夫君點了點頭,平靜地說:“何處果然是他救的。” 然后轉過頭來,向張三爸道:“他是我們夫妻的大仇人,當年,我們的房子家業,就是 他縱火燒毀的。” 張三爸慘笑了起來。 他扶額苦笑道:“我總是殺不該殺之人,救不該救之人,天哪,我到底是不是一個大蠢 蛋!” 比蛋還蠢 “不,”那婦人平靜地對她的丈夫說,“你殺的是該殺的人,救的是該救的人,所以你 比蛋還蠢,不只是蠢蛋。” 她掀開冊子,道:“‘九天玄男’是蔡京手下一個栽贓大王。蔡京一伙如果要害一個 人,而如果要害那人又一向清廉耿介,若無誣陷之法,畢家繩便應運而出,他先与那人結 交,然后寫謀反信,送達他家,或將贓物,暗置其宅,又或打探那人身側,有什么可以害他 的人、羅織的罪,凡經畢家繩出動的栽陷的案子,一定牽連甚重,永不超生。那次,他在臨 江害殺了清正廉洁的縣官林不肯全家,你忍無可忍,所以才把他殺了。” 他的丈夫已蹲了下來,這時,倏然說了一句話。 這句話只三個字: “殺得好!” 說得斬釘截鐵。 那婦人莞爾一笑,拍拍褪褓里的小寶寶,溫存了几聲,又翻開冊子的另一面,道:“杜 怒門此人別的不說,單是八年前的一年之內,以他的‘奪魂鈴’邪法,就連奪了十七位黃花 閨女的貞操,那次他在藍田打你女儿的主意,他傷而饒之不殺,逼他改過自新,不料他怙惡 不悛,到了直縣,又要劫奸一名未入洞房的新娘子,你卻在后跟蹤,見他不悔,便殺了 他。” 她丈夫拍拍地上的影子。 “殺得好。” 好像是影子在說話。 婦人睨了她丈夫一眼,又翻到另一頁:“‘染血’馬麗以前倒是一個好女子,但后來不 知怎的,臉上長滿了瘡疥,她為了要治療毒瘡,誤習‘血霜妃’艷無憂的秘技,非要吸吮嬰 孩之血才能生肌換膚,于是就奪人嬰童,殘殺甚眾,給你撞上了,當然也不能活命了。” 她的丈夫突然站了起來,面對影子說了一聲告別的話一般的: “該殺!” 婦人嫵媚一笑,款款地道:“‘今宵酒醒’何處确是我夫婦的‘大敵’我們曾几度意欲 歸隱,他都千方百計,逼我們重出江湖。我夫累世跟‘下三濫’何家有宿怨,但自我們兩相 識共偕之后,不喜酬酢,亦無心卷入武林仇殺之中,所以常隱居起來,過著平安平常但快樂 的生活。那時候,我們的武功并不好,曾三次遭‘下三濫’的暗算,都是何處私下救了我夫 婦倆。他說:‘你們終日逃藏,也不是辦法。人要自救,才能救人;人應助人,不求人助。 你們是有能之人,尚一意逃避,難怪這俗世里常為豺狼當道,都是你們為一己之私而造成 的!’他怕我們又安居不出,還不惜一把火燒了我們的房子,要我們在餐風飲雨中力圖振 作。不錯,他是我們家的大仇人,但也是我夫婦的大恩人,而且也是‘下三濫’何家自‘戰 僧’何簽之后的一大英雄,你救了他……” 她丈夫陡叱了一聲。 “救得好!” 如此峰回路轉,著實令張三爸喜出望外。 那年輕美婦繼續迅翻錦冊,道:“我們查過了你過去傷殺人的檔案一百四十一宗,全是 為民除害,為國殺敵,就算殺傷我們親朋好友的三宗,也是理所當然,只有兩宗例外……” 這回,連張三爸自己也好奇起來了:“是哪兩宗?” 婦人道:“一宗是你對付自己的胞哥張二爹。你因為恨他虛偽不孝,把服侍雙親的煩瑣 事務全部回避,平素忤逆無情,任由老人家凄苦過其晚年,孤苦無依,而又把門面功夫做 足,逢拜壽舉葬的大禮時卻在人前充作孝子,這等虛假功夫,瞞不過你,所以你待雙親仙逝 之后,便毅然与張二爹翻臉,又因他數度意欲加害于你,你也對他見死不救。……‘天机’ 一組,原來宗旨是守望相助,在這一點上,你辦不到。” 她丈夫忽道:“那是他的家事,我們不能插手于人家事,何況,他也沒害人殺人。” 少婦一笑。 倒是張三爸按捺不住了:“還有一項呢?” 少婦又掀開另一頁:“吏部侍郎韋他命,因遭童貫家臣的追殺,求救于你,你卻不施援 手,見死不救。” 張三爸恍然辯解:“那是因為他趁舊党得勢之際,誣殺新党多人,其中有好些是朝中正 直之士,也有好些是我的好友。” 少婦只說:“我知道。” 她丈夫說:“他是人。” 少婦說:“所以他也有過錯。” 丈夫說:“但錯失不大,不足以罰。” 少婦道:“反過來說,我們查過單耳神僧殺人檔案三十三宗,其中就有七宗是枉殺,三 宗是私仇,兩宗是誣陷。” 單耳神僧大耳一聳:“什么?” 少婦又翻冊子的另一頁:“丁已年,‘流沙公子’史歷巴因為嘲笑過你,戲稱你為‘單 耳禿驢’你含恨報复,后來史公子因醉后失言,說宋廷積弱,重文輕武,武將不敢戰,文臣 多貪財,皇上要查辦此事,你索性把自甘受縛的史歷巴殺了,說他‘畏罪逆抗’故而收殺, 這是公報私仇。” 單耳神僧額上冒汗:“這……這事你怎么……知道?” 那丈夫只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少婦接著又道:“今年初,你見中州兩位小神捕‘大膽捕快’李代,‘細心公差’陶姜 名聲大振,有浸浸然青出于藍之勢,你怕他們威脅到你的地位,于是在王黼面前參了他們一 本,一個給冤下牢里,說是窩結遼兵;一個給充軍西涼,罪名私結匪党。” 那丈夫道:“不能容人,竟至于斯。” 單耳神僧汗涔涉下,辯道,“荒唐!他們兩人,是我一手培植出來的,我怎會害他們! 要不是我保住他們,他們早給殺了頭了。他們兩人,都不學好,不好好讀書,一味好結悍 匪,亂交异党,才致如此,關我啥事!” 少婦平靜地說:“他們也以為不關你的事,以為你挺身周護,還對你感激涕零呢。你好 人當盡,惡事做盡,瞞得了天下人,卻瞞不了我們!你還要我再念下去嗎?” 單耳神僧怒道:“你們是誰?別以為‘鴛鴦神捕’就可以節制得了單耳神憎!?我千里 神捕上受命于朝廷,更承恩于相爺,今天有公文詔令,要捕殺叛賊匪首張三爸,鐵游夏年少 無知,阿附匪党,自是一并拿下!霍木楞登,白發娘子,你們聰明的,就跟我一道剿匪,要 不然,退開一旁,沒你的事!否則,今儿大家听著了,凡附匪作亂者,罪加一等,格殺毋 論!” 吳公、巴比虫都看勢率眾大聲應和: “是!” 少婦昵笑,睨向丈夫。 霍木楞登似是剛看完了自己的影子,現刻抬頭望月,樣子清矍,十分落寞: “我們還是對抓你較感興趣。” “抓我!”單耳神僧吼道,“你憑什么?你是我之敵!?你可有欽命公文!?我是相爺 近前謀士,相爺亦多用我諫言,你倆當了捕快多年,仍只是雜役閑差,無用之人,敢來惹 我!?” 四化大法 霍木楞登跟他的夫人相視一笑。 “大丈夫生不逢時,定當無用于世,始能全志,唯小人才亟于見用,助長淫威;”少婦 緩緩地道,“真有滿腹經綸者,豈可為人之諫士?就算主子再英明踔厲,但用廢憑人,豈有 明節之地?要做,就做擇諫人主,任黜由己,否則,宁當無用之人。” 單耳神僧怒道:“那你又當捕快?” 鐵手眼里看耳里听這一對六扇門前輩里神仙俠侶的風范,不禁神往,乍聞單耳神僧反唇 怒問,不由即道:“要做無用之人,只因不為奸佞所任意濫用而已;夫一天活于世,便一日 不作,一日不食;一天不事,一天不息。當一個真正的捕快,除暴安良,這便是大丈夫的 事,豈可因惡小而為,善小而不為!” 霍木楞登眼神一亮,目光一長,道:“看來,小兄弟和我的心志竟是一樣。‘ 鐵手恭敬地道:“豈敢!小輩久聞俠侶大名,心儀已久,苦無拜會之机,今得見風范, 得睹神采,實大幸也!” 單耳神僧“呸”了一聲,向包圍上來的差役、官兵、壯丁、徒眾喊道:“我有王命在 身,這几個反賊叛匪,先拿下了,格殺勿論!” 眾人齊聲應和,響若雷動。 但在殺气騰騰的喊聲當中,霍木楞登的一幽語音,依然傳來: “我這個沒有王命在身的,卻有大義在心,偏要來拿你這個身負欽命的。” 說罷,他走過去,很親昵地垂望了他的夫人一眼,深情款款。 然后,他垂望妻子怀中的孩子,動作十分輕柔。 他挺直了身子之后,大家才看出他雖瘦削,但十分高大,手臂也特別長,垂下來竟可及 踝,手指也比手掌還長上一半。 之后,他環臂走向單耳神僧。 “听說你精通‘四化大法?’” “我也听說你長于‘三不神功’。” “你的‘四化大法’是‘化勁’、‘化力’、‘化敗’、‘化气’。” “你的‘三不神功’是‘不通’、‘不破’、‘不死’神功。” “那好,你四化,我三不,我們正好天生一對。” “誰跟你天生一對!”單耳神僧一直沉住气,到了此際,都發作了開來,“你是匪,我 是官,來人啊,全拿下了,抵抗者死,不許逃掉一個!” 他第一個就沖殺了過去。 但他的目標不是霍木楞登。 而是張三爸。 他決意要給霍木楞登一個机會: 一個可以不要“多管閑事”的机會。 也同時給自己一個机會: 一個可以不在此時對付這難纏家伙的机會。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這對夫婦是遲早都要剪除的,但并不爭在今晚。 他有很多辦法可以鏟除這种不知好歹的家伙。 何況,這對夫婦也著實知得太多了。 ──知道得太多的人都不易長命。 他的頂頭上司,跟他一樣,也不希望人知道得太多:偏偏霍木楞登和白發娘子對許多事 都出人意表的“了如指掌”。 這不行。 這种人留不得。 一一但最好不是今晚就動手。 一個聰明人,是要懂得在同一時間內,盡量避免對付一個以上的敵人。所以他沖向張三 爸。 主敵是這人! 就在這時,霍木楞登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一伸手,解開了裹額的黑布,露出一大把長過腰臀的銀發。 月光如雪。 發色欺霜。 -──好一大把銀色的發! 少婦似早已知其夫君會這么做,她盈盈接下那裹發的黑布。 鐵手看得呆住了。 發色皚皚,更顯得霍木楞登落寞無比。 只有他在看他愛妻和儿子的時候,眼光里才又滿溢著溫存溫柔。 鐵手現在才明白,為何這少婦叫做“白發娘子”了:原來她有一個白發三千的丈夫! 霍木楞登發出一聲長吟。 他拔出一根白發。 銀發抖直如針。 長針。 針刺單耳神僧的耳孔。 單耳神僧全身凝聚了內家罡气,但耳孔正是他的罩門! 單耳神僧此惊非同小可,他蓄勢待發的一掌,已攻了過去。 霍木楞登銀發飄揚,手里的一支銀發發出劍鋒破空嗤嗤之聲,在月下,恍似銀皚皚的一 片雪光,包圍住了單耳神僧。 他手中的發是針劍。 頭上的發是千百道劍針。 但他仍沖不破。 沖不入單耳神僧的“化勁大法”。 一一只要是帶勁的攻勢,單耳神僧就有辦法將之化解,并且借勁回勁,反攻對方。 反攻己然開始。 鐘碎的傷已愈可七成。 他立功心切。 他抄了兩把刀,沖近張三爸。 載斷也擷了一支槍,來攻爸爹。 鐵手攔在兩人之前。 這兩人是他的手下敗將。 可是還有一人不是。 那是他們兩人的老大──“閃靈”柴義! 柴義也不打話,立即向鐵手發出了攻襲。 他的攻擊十分奇詭。 他穿燦如銀火般的衣服。 突然間,他聚集神功,自爆于一瞬,全身發出极其燦目的光亮來。 就在這人人目為之眩的一剎那間,柴義便對鐵手下了手。 下了殺手。 毒手。 鐵手在那一瞬間無法視物,他只有閉目運气,吐气開聲,擊出兩掌。 浪分濤裂。 灰飛煙滅。 一時間,大地又黑了下來。 鐵手跌退三几步,終于一跤坐了下來,低首沉思。 柴義撫胸喘息。 他的兩名師弟:鐘碎和載斷,也不知道在那電光石火一瞬間,兩人如何交手、什么情 形、怎樣負傷,誰胜誰敗? 載斷只問:“老大,你怎么了?” 鐘碎只道:“要不要我們過去殺了他?” 柴義搖首。 他臉上出現了一种奇特的笑容。 似哭非笑。 但仍是笑。 他走近鐵手,像久別的父親,去俯視自己的孩子,一樣慈藹。 就在他走到七步之遙時,他的神色驟然變了。 變得极其惡毒。 鐵手也在那時猝然抬頭。 抬首跟柴義對了一眼。 在那一剎間,极燦目的亮光又自柴義身上炸起,像一道流星給閃電殛開千百片。 亮极了。 鐵手閉目。 他又推出一掌。 這一掌也快得不可思議。 一般人見鐵手出招,只覺這少年內息渾厚、力大沉猛,卻從不知他出招也竟可如此之疾 的! 燦光倏滅。 鐵手一手支住一棟殘垣,一面陷人苦思。 柴義這回是按住小腹喘息。 鐘碎還要問,載斷忙扯住他:“別吵著老大,他要獨力對付這小子!” 忽听柴義啞聲吼道:“快上啊,還等這小子再運气聚力是不是!?” 載斷、鐘碎聞言馬上出手。 斷劍每一段俱成兵器。 碎刀每一碎片都成招。 鐵手仍在沉思。 深思。 他似是已陷入了苦思之中,不能自拔。 他好像對二人的凌厲攻襲,見而不睹。 不過,卻做了一件事。 他變掌往下一壓。 下面是土地。 沉沉大地。 突然間,鐘碎和載斷的攻勢,完全給大地吸收了似的,而他們的力量,也完全給大地擊 倒。 自地上兩股大力潛至,就像大地把他們擊倒──他們倒在大地上。 這是匪夷所思的功力。 就在這時,柴義發出了第三道攻襲。 最燦亮的一次。 他把一生功力、一身精力,全爆了開來,其華奪目。 就在他要光芒盡現時攻殺鐵手之際,鐵手閉起雙目,一連攻出十八掌。 十八掌里,無一掌是攻向他的。 可怕的是并不是攻向他,這招式并不殺人,而是把對方一切退路、出手、攻勢和下腳處 全封殺了。 這個面對可怕攻勢來襲的少年高手,一向只靜觀其變,不動如山。 靜比動更可怕。 而今他動了。 一動則足以使他動彈不得。 不能攻。 不能退。 甚至連招架都不能。 他只有凝在那里。 他的殺勢無法寸進。 鐵手十八掌一過,已封殺了他。 冰封了他的力量。 焚毀了他的攻勢。 然后鐵手向天劈出了一掌。 這時,天心月色,忽然亮了一亮。 柴義大叫一聲,掩面而退,一面向他的兩位結拜兄弟急喊: “退,退,速退……” 一直待他們三人退走為止,柴義始終未把以袖遮掩著的臉再露出來。 鐵手向天劈出那一掌之后,仿佛也累了。 有累很累了。 所以他馬上坐下來,運气調息。 一一他負了傷、流了血、著了招,尚且不必稍歇,但在劈出那十九掌后(雖然無一招是 正面攻取敵人的),反而攻得臉色像月邊的云,幽藍帶青。 他擊退柴義,雖然兵不血刃,但畢竟年少,內力仍未夠渾宏,耗了不少元气,一時間不 得作戰。 他打坐調息,卻眼看四面,目游八方: 卻見霍木楞登与單耳神僧那一對已拼出了真火! 霍木楞登以漫天散發,支支如箭,攻襲單耳神僧。 單耳神僧以“化勁法”使得霍木楞登的銀發支支如劍,回刺自身。 霍木楞登的招式突然變了。 他的神態也變了。 他出手每一招,都空門大露,有時露出胸膛,有時腑下破綻大現,有時全不顧上盤,有 時下盤完全虛浮,他盡是大開闔,每一招都似在嗤笑天下高手為垃圾。 奇怪的是,一遇上這种詭招,單耳神僧的“化勁法”便全失去了效用。 單耳神僧開始亂了。 他的眼神亂了。 眼看霍木楞登就要獲胜,突然之間單耳神僧使出了他的“化力法”。 ──看了他的“化力法”,能在片刻間把霍木楞登元气淋漓、銳气無匹的“不破神功” 壓了下去,挫了下來,更教鐵手心中震怖:“四化大法”确有非凡之能,當真是超古爍今, 空前絕后! 三不神功 這時候,張三爸等人也不閑著。 “大口飛耙”梁小悲力戰辛大辛。 “小解鬼尹”蔡老擇苦斗辛大苦。 “燈火金剛”陳笑決戰武解。 “一气成河”何大憤勇斗龐捌。 連張一女也奮迎馬交。 張三爸更以一人獨戰吳公、巴比虫及數百名官兵幫眾──他雖只一個人,但他所帶動的 力量,使得數百敵手直如一人一般,全闖不過去,通通成了一個整体,像龍尾總是跟著龍 首,蛇身總离不了蛇頭一樣,人再多,沖得再猛,也沖不開張三爸‘反反神功’及‘封神 指’的一夫當關、雙龍出海。 自發夫人只是在旁“掠陣”。 “掠陣”在這里的意思是: 誰遇上了危險,她就去幫誰。 她幫人的手法很簡單,只四個字: 舉手投足。 一出手,即是惊天動地。 但出手之后,便一定得手,得手之后,便悠悠然地走開,或繼續哄怀里的孩子,十分專 注,臉泛紅潮,好像那惊天地而泣鬼神的一擊,与她全然無關似的。 所以陳笑、蔡老擇、何大憤、張一女、梁小悲都不致敗。 因為有這位美麗的母親“照看”。 他們不敗,辛大辛、龐捌、馬交、武解、辛大苦這些人可辛苦了。 張三爸見門徒無礙,他雖負傷在先,但在雄心奮戰、早有防范之下,巴比虫那些手段還 奈不了他的何。 所以他還有余裕觀戰: 霍木楞登与單耳神僧之一戰! 事實上,他也十分關心:霍木楞登因護他而出手,要是遇險瀕危,他就算舍了老命,也 得要接下單耳神僧! 可是不必。 他不看還好,看了始知“四化大法”雖然可怕,但“三不神功”簡直令人畏怖! 單耳神僧的“化力大法”,使霍木楞登受到了重挫。 但坏就坏在霍木楞登受到“重挫”。 重挫使霍木楞登正好施展“不死神功”。 ──遇挫愈強。 霍木楞登受挫受創之時,功力更加反彈,反擊更是可怕。 這時的反挫才是最厲害的。 但這反擊卻惹動了另一反應。 單耳神僧跌倒。 他像無法抵受反擊的壓力,一跤跌倒。 自此起,他一直或摔或跤,共一十六次。 但每一次跌倒,都是他一擊凌厲的絕招。 一一“化敗大法”。 反敗為胜的技法。 他以跌倒還擊霍木楞登的受挫。 如果不是張三爸這樣老經世故、身經百戰的高手看來,只覺他們兩人一頻頻受挫、一跌 倒連連,還不知他們在鬧些什么。 但在場中最惊險的搏斗,加起來恐怕都不如這兩人的一招半式。 這才是動魄惊心的惡斗。 石破天惊的決戰。 但在母親溫柔且溫暖怀抱里的嬰孩,戰爭不曾惊扰了他,他卻自甜甜又恬恬的熟睡中輕 輕蘇醒。 他眼中的“大戰”卻不是這樣的。 他看見他那銀發藍袍的爹爹,忽然跌坐了下來,而那個只有一只耳朵的戟發伯伯,忽然 之間,全身都似充滿了似的,像只大蛤蟆,一步一步走向爹爹。 這時,全場的人,已知怎的,都臉露痛苦惊愕之色,雙方掩住了耳朵。 母親也用雙指按住了他的耳孔,然而,而卻使娘無法也用指塞住自己耳孔了。 不久,娘白晰的耳珠就沾了兩行血珠。 但娘卻未呈痛苦之色,只用手指撫著他的臉頰,柔聲地說:“孩子,你忍一忍,你爹就 要解決敵人了。” 一一爹只坐在那儿,怎么解決敵人呢? ──什么是敵人? 一一為什么敵人要“解決”掉呢? 他想問。 卻問不出。 因為他是啞的。 他長得很小,其實,他已三歲了。 不能再戰了。 自己用的是最后法寶、看家本領、獨門絕招“化气大法”。 可是,那白發的惡魔只端坐在那儿,他要攻對手一招,等于傷自己一招,這簡直是跟自 己作戰,而失了敵手,如何能戰!? 到今天,至現在,他才知道什么叫“不通神功”! ──因為此路完全不通! 攻不進。 殺不入。 ──難怪這白發老怪的外號叫做“鐵閂門”了! 他攻到了第十一招,自己已傷了七處。 竟是為自己所傷的! 夠了! 不能再戰了! 單耳神僧遂大吼一聲:“好,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總有一天,我定當有恩報恩,有仇 報仇!”張咀噴了一口血,并一路咯血而去,轉眼即不見影蹤。 他這一走,全都撤走了。 張三爸想向霍木愣登夫婦致謝。 霍木楞登咳嗽、咯血,只說:“我不打算救你,只是代你救了的人謝你;我本想殺了 你,但有你在卻可以代我殺掉更多該殺的人。” 然后,他看了鐵手一眼:“年輕人,有一日,咱們一定還會再碰上的。” 鐵手還未回話,霍木楞登已跟他的愛妻依偎而去,兩人一面走一面逗弄孩子,這樣看 去,仿佛恩愛里卻有點寂寞,傷感中卻十分溫馨。 只隱約還听他們兩人的語音一滄桑一沙啞地傳來: “白發三千丈, 緣愁似個長, 不知明鏡里, 何處得秋霜。” 鐵手見“天机”諸子的危難已暫時渡過,亦要告辭,張三爸道:“鐵少捕頭,大恩不言 謝,我這小女,如絲蘿得能仗喬木之托,我就雖死無憾了。” 鐵手心忖:這武林名宿怎老是忙著把女儿推給他!忙道:“我一事未成,終日奔馳,浪 跡天涯,刀口舔血,怎能有成家累人的打算?爸爹好意,在下心領,不敢承情。” 張一女在一旁頓足赦嗔地叫了一聲: “爹!” 張三爸呵呵笑道:“好好好,你是少年英發,來日方長;我是心灰意懶,來日‘長 方’。不過,若我還能再振天机,重出江湖,今后‘天机’子弟,只要是你有令,無不遵奉 從命,任你調度。” 鐵手執意不肯。 張三爸一味堅持。 他立即教了鐵手好些口訣,鐵手見對方盛意拳拳、也委實盛情難卻,而且有些暗語如 “力拔山兮乞丐死”、“大風起兮炊肥羊”等,也确十分有趣,使鐵手動了少年人的好玩好 奇之心,順便記下了,也把“天机”小組內的手勢暗號及辨別法默背下了一些。 張三爸正色道:“但愿日后你有用得上我們的一天。” 鐵手笑道:“我也愿你能早日可再持殺人刀,展啐啄机,成活人劍。” 然后他向梁小悲、張一女、陳笑、蔡老擇、何大憤等一一拱手告辭。 “但愿能再見你。” 他們都殷殷祝福,依依不舍。 “但愿能見天机复出。”鐵手說。 “但愿能早日澄清天下,盡掃奸邪。” “但愿能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但愿天下太平、國泰民安。” “但愿……” “但愿──” 他們在但愿聲中互道珍重。 他們在風中分手。 分道揚鑣。 ──但仍各做各人心頭“但愿”的事:但都不會忘了彼此的期許和厚望,以及月下沖殺 的義气与交情。 這便是鐵手在少年時和“天机”張三爸的交情。 常玩的女人 從來沒有錯誤的人最失敗。 一個從沒有失敗過的人,就是一個從來沒有真正成功過的人。 文明從錯誤開始,成功也是。 瞧不起 淚眼山上。 烏云四合,天色漸黯。 水气愈來愈重。 霧气越來越濃。 山那頭一定在下著雨吧,所以“不動瀑”水聲嘩然,分外分明。 七分半樓依然傾斜,在風云變色中,猶如蒼穹下一葉風雨危舟。 日影翻在陰霾背后,常隱偶現,陽光每一度綻照下來,都有一种突破万難、久違了的感 覺。 唐仇也斜斜地負手睨著方方正正的鐵手。 她的笑意也似微微傾斜。 她跳著腳笑著說: “鐵捕頭,你好。” 鐵手道:“唐姑娘,你好。‘ 他們兩人已斗了几句咀,但唐仇卻忽然轉了個態度,似是才照面般地招呼鐵手,笑容清 麗,語態可人。 “我喜歡玉樹臨風的男子。你就是。” 唐仇挑起了一只秀眉,說話的神情很逗。 “我也喜歡美麗好看的女子。”鐵手道,“你還很聰明。” 唐仇逗著笑道:“你心里要說的恐怕是:這女子還很陰毒吧?” 鐵手搖首道:“我是辦案的人,而且辦的都是大案,心狠手辣的人,我見多了,只不 過,像你這么美而又那么毒的女子,倒是不多,所以越發覺得可惜。” 唐仇自然听出鐵手是故意諷嘲她,但她仍神色自若,笑出了陰云中的一片詭麗來佻達地 道:“其實我豈止于毒,不止是美,我還很聰明,很誘惑,很有個性,很傲,是不?” 鐵手誠摯地道:“每個傲慢自恃的人,都以為自己很有個性,都以為自己這几下造作弄 態很出色,其實,人人不外如是而已。爭炫斗奇,好胜逞強,反見低弱。這种人我見多了, 這种事我也見多了,姑娘手段很辣,以此自恃,猶如家犬相斗競齜露齒,又像在大人面前小 孩爭寵,說到頭來,姑娘以柳絮之輕,而窺磐石之基。” 唐仇這下剎地變了臉色,叱道:“你這算啥!狗腿子,只會靠朝廷官家撐腰,在江湖上 橫行無忌,在民間作威作福!” 鐵手一點也不動气:“罵得好!當朝廷應聲虫、當官宦狗腿子、當上豪劣紳鷹爪子的, 大有人在,你罵的是他們!我們師兄弟四人,從不做這樣子的事。我們跟掌權的得勢的呼風 喚雨的苦斗遠比追捕風里雨里亡命的熱血漢子多!你一定很少听聞咱們四個當差的故事了, 我不怪你!成仁取義,立功立德,雖千万人吾往矣。我們不敢有負此志,所以不怕你罵,問 心無愧,便也抓得起你。” 唐仇粉臉青寒:“少在我面前搬出什么孔孟圣人的虛偽話!孔曰成仁,孟曰取義,他們 的子弟只會替皇帝涂脂抹粉撐門面,一味講究家世出身,排斥异己,私結朋党,終生纏繞在 繁文褥節上,歷史上有的是儒生殺人,遠比武人狠毒,而且赶盡殺絕,鬼主意一大堆,把好 皇帝教成坏暴君,把昏君教成了豬狗不如的東西!都是你們這干披著儒巾儒服的人干的好 事!我瞧不起!” 鐵手長嘆道:“姑娘你這未免是一偏之見、以偏概全了。歷來,儒士都是給誤解至多的 族類,這才見出儒者精神的可珍可貴處。真正洒熱血、拋頭顱、持正求道之士,在所多有, 但也有不少打著儒家的旗幟,魚目混珠,招搖撞騙的人,終于掌得大權,無法無天。正如武 林中也有不少人,以正義為名,以王師為號,所作所為,都是些盜寇不如的事,你看當今武 林七大寇,那個不是劫富濟貧、除暴安良的俠義之士?他們不是盜匪。現今盡奉圣旨往大江 南北采辦花石的官員,個個都如狼似虎,极盡搜刮之能事,他們才是盜匪。從古迄今,聰明 的惡人都善于用各种掩飾行惡事,我們辨別他們,不是听他們說什么,管他們的背景是什 么,而是他們到底做了什么,其實是什么。” 唐仇撇咀道:“你既然那么有理想,還不去對付他們,卻來管我的事!” 鐵手道:“你給他們利用了,我先得對付你,有一日也會逐一收拾他們。” 唐仇蔑然道:“你有這個本領?” “我沒有。”鐵手坦然道,“但我們大家合起來,卻一定有。” 唐仇眼里綻出逼人的英气:“你是一定要插手這里的事了?!” 鐵手道:“這本是我們的職責。” 燕趙忽道:“要是我們立刻离去呢?” 這句話在場人人都有些意外。 “懸崖勒馬,回頭是岸,可喜可賀。”鐵手略作沉吟即道,“可是唐姑娘已殺了人:杜 夫人養養、‘天机’的李大七,都不能白死。” “怕他什么!”唐仇換上了一副絕美的狠樣儿,“你不走,我就連你一并殺了。” 鐵手笑了。 “我每次要抓凶徒時,對方都會那么說。” 唐仇居然也笑了,指了指天:“你看,天色不大好,你得罪了我,連天都不幫你了。我 一向是個幸運的女子,上天賜給我美麗、聰明,還常常成功,胜利。” 鐵手道:“可惜你辜負了上天對你的眷顧。” 唐仇嫣然笑了:“你真固執,我喜歡固執的男人。但你是怕我,你怕我這般美,不敢接 近我,怕我吃了你,怕你有了我便沒有了你自己。” 鐵手沉住了气,沒說什么。 唐仇笑得粲然,語音如詩似夢:“你不敢面對我,其實是暗地里喜歡我,你怕什么呢? 你站過來我這一邊,不就得了,你只要幫著我,我心里是知道的,有我喜歡你,你還怕什 么?” 她這樣說著時,她的目光、風姿、語音,都形成了一种极其流麗的气質,這時候,那三 十一名歌舞女子,也輕輕哼起歌來,伴著琴聲弦意,鶯聲燕語,悠悠蕩蕩,感人心魄。 一時間,張寞寂、李涼蒼、王烈壯、孫照映、公孫照、仲孫映等都向唐仇那儿站了過去 了。 然而唐仇還不是向著他們說話: 她的話和她的心志,完全是對著鐵手。 鐵手卻巍然不動。 他的雙拳緊握。 這時,連年高德劭的杜怒福、气定神閑的長孫光明、密法高手蔡狂、藏法高人梁癲都難 免有點心旌搖蕩,就是身為女儿身的鳳姑,竟也為這柔音軟語所牽動,鐵手卻一字、一句、 一個字一個字、一個句子一個句子地朗聲喝道: “唐仇,沒有用的。你已施‘聲毒大法’中的‘迷神引’,雖然厲害,但對我是不管用 的。‘聲毒’是眾毒之首,猶如‘聲相’是眾相法中至難之術,但你只要听若無听、以金剛 定摒除妄念,脫自己腳底之鞋,痛摑心頭歧蕪之念,如自一個盹中惊悟,才能身心脫落,洗 滌一切塵勞妄念,以三尺劍,電光影里斬春風!唐仇,你這點伎倆,收了吧!” 他這樣一喝,鳳姑、蔡狂、梁癲、杜怒福等人本來就道行高深,立即醒了。 看不上 省了。 眾人都暗自捏了一把汗。 “唐仇,你再要是施術,莫怪我要看不上你。”其實,當唐仇施術時,鐵手到后來也有 點柳綠花紅難自抑起來,所以他必須以聲破聲,把話說下去,而且說定了,說絕了,“你雖 然美,可是沒有真正的愛,所以鳳姑就比你亮麗多了。你雖然艷,但缺少真正的情,因而鏡 花也比你動人多了。你且自怜自賞吧,這么年輕的女子卻沒有情和愛,孤芳自賞,真正可 怜!” 唐仇這回恚怒了。 “你!”唐仇咬牙道,“你這自大的鷹犬,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你要是真的怜香惜 玉,卻不去人生自古誰無死棺材店救那中了我毒的李鏡花,而來這儿送死!” 鐵手淡淡地道:“小相公自有‘九九修羅斧神君’哈佛營救。” 唐仇恨恨地說:“憑什么他要替你救人?!” 燕趙在一旁忽道:“哈佛是‘天机’分組的組長。” 唐仇咬著牙道:“‘天机’的人又怎樣?大捕頭跟這些殺手組織有勾結不成?” 燕趙只沉聲道:“‘天机’的龍頭張三爸,曾深受這鐵捕頭的相救恩情。” 唐仇冷笑道:“我派去的鐘森明和麥丹拿又豈是易惹之輩,何況,大小相公都先著了我 的道儿。” 燕趙沉聲道:“人生自古誰無死也是哈佛開的,他的結義兄弟‘補白大衛’袁祖賢,還 有‘天机’副龍頭艷芳大師,全在那儿坐陣,你選錯了戰場!” 鐵手道:“我拿下你,他們便不愁沒有解藥了。” 唐仇忽又滿臉堆歡起來,輕笑道:“你可拿得下我?” 鐵手只沉穩地道:“你很好玩?” 唐仇清艷地笑道:“因為我很好玩。我是個好玩的女子。” 鐵手道:“你玩的是別人的命,小心也玩掉了自己的命。” 唐仇昵聲道:“來吧,來玩我吧,我是個常玩的女人,需要一個玩得起的男人,看來, 你就是吧?嗯?” 她這樣說著的時候,自有一番迷人的意趣,初听不覺,但省覺時意韻已攢入肺腑,且對 眼前這叫唐仇的女子生起了一种茫然的情意。這也不能算是一种淫意,因為其間疼惜仍多于 肉欲,怜愛仍大于輕淫。 在場中,定力較差的或內力受制的,難免都為這柔聲曼語引動了一陣遐思,心施擺蕩不 已。 直至一個聲音響起。 聲音自地面傳來,直蕩入人心深處。 那是鐵手蹲踞下來,以手拍土地,就像一個慈善的主子在撫摸他的愛畜。 他的手拍擊在地上,發出輕柔、沉重、穩實的聲音。 那是大地的聲音。 大地之聲。 唐仇那好听的聲音猝然嘶啞了。 她帶著惊懼望向鐵手。 “你……破我的聲音……” 鐵手徐徐立起,遺憾地道:“沒辦法,不這樣,你的‘迷神引’委實使人失神傷心,我 再不藉大地之聲,恐亦難以自抑。我這是不得不爾。” 康仇忽然顫抖了起來。 她不是怕。 她是气。 她气的時候,由于單薄的身子有點承受不起這么大的怒憤,所以便抖了起來。 這是一种美麗的抖動。 盡管她是那么生气,可是樣子還是那么好看。 鐵手看過許多女人。 他喜歡看女人。 ──女人好看的時候,實在比花嬌、比月皎、比什么都好。 他很少惹女人生气。 一一因為女子生气的時候,就算本來很美麗,也會不好看起來。 有的女人生气起來的時候像一口布袋,有的像酒壺,有的則像一塊晒干的柿餅,或像一 堆冷凍了的蜡。 但唐仇不是。 她生气起來的時候更美。 她的猛憎本就是一种美。 ──當一個女子連恚怒都美的時候,她才是一個真正的絕色。 然而唐仇卻不知道站在那儿云停淵峙似的鐵手心中所思。 她只知道自己一直在江湖上,以一种令人難以忘怀的風姿跟每一個人結怨成仇,仍然風 華她的絕代,傾國她的傾城。 可是,今儿,她只知道全場都在注視她,惟獨他不是。 ──他就是鐵手。 光是為了這點,她決定這次不止要玩出火,還要玩出電來。 看到唐仇的眼神,燕趙便知道唐仇要做的是什么。 他与人交手前,喜歡先看對手的眼神。 ──如果對方不敢正視他,他單憑气勢便可以吞噬了對手。 ──如果對手与他眼神相對,終會讓他的眼神逼住,如此未出手便已掌胜算。 他看鐵手的眼神。 這眼神也并沒有特別過人的銳利。 就像大地。 像山。 ──大地和山,看似不動,宛似啥也沒有,但蘊藏了万物,万物都可自其中開花結果、 繁殖生根。 他看不透他。 所以他轉而看唐仇。 有時候,他頗能捕捉唐仇眼里的話,但有時候,那又成為一种迷宮,誤導了他的推測。 他覺得這小師妹的雙眼有“毒”,至少,也能放“毒”。 可是這時候,可能因唐仇太過專注于敵人鐵手之故,燕趙頗能自唐仇眼里讀出她心里所 想的事情。 這很重要。 ──你要是能明白人想什么,就能料敵机先。 真正高手,出手制敵,早在動手之前。 對不起 燕趙上前一步。 他長得十分高大。 簡直巍峨。 他一長身,已把唐仇攔在身后。 由于他太過魁梧,以致簡直像是一卷袖便把唐仇“藏”了起來似的。 他跟鐵手面對面。 他第一句話便說。 “對不起。” 鐵手馬上肅然起敬。 他也知道自己遇上平生頭號勁敵了。 一一一個絕對有把握打殺敵手的人,居然仍保持平和心胸,肯低聲而不下气,跟敵手致 歉,這人本身必定就是個极有信心、甚為強大的人。 只有失去信心的人才會傲慢。 只有极自信的人才會极謙遜。 所以鐵手馬上拱手: “謝謝你。” 他說這三個字的時候,神色十分虔誠。 燕趙听了之后,也一臉敬意。 對不起。 謝謝你。 一一說“對不起”的人,其實,并沒有“對不起”對方。敵手相交,自然是要施辣手下 毒手,也沒什么算是“對不起”的。 這‘對不起’是一种示敬。 一种禮讓。 一一說“謝謝你”的人,也并沒有什么可“謝”對方的。兩兵相接,高手對敵,在動手 之前,對方先敬你一尺,你承了這個情,便回敬對方一丈。 這“謝謝你”是一种心領。 一种回報。 所以燕趙說了“對不起”,鐵手便說“謝謝你”,兩人都是聞弦歌而知雅意,兩者都惺 惺相惜,英雄互重,誰也沒有在禮數上虧了對方。 燕趙再進一步,道:“我不知道你在這里,來之前,我們也不知道你們已插手這些事 了。” 他在說明他的立場: 他不是有意与鐵手為敵。 一一燕趙、唐仇、趙好、屠晚也不是有意要對付“四大名捕”。 所以他們也無虧于江湖禮數。 鐵手道:“青花會是個治貧醫病的幫派,燕、鶴二盟也─向行俠仗義,替地方主持公 道,如果有人要傷害他們,不管我們是不是先來,但都一定會赶到。” 燕趙說:“你常說公道,可知道世間并沒有公道?” 鐵手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燕趙道:“什么是公道?要是以公道求諸于天下,那天下根本就無公道可言,黃鶯吃虫 子,對虫子可公道?蜘蛛吃蚊子,對蚊子而言,又豈有公道?老虎吃狼,狼吃狐狸,狐狸捕 食田鼠,鼠吃蟑螂,哪樣是公正、公道的?你看人吧,他們殺一切動物植物,只為自己果 腹、作樂,他們還殺人哩!可是,要他們不殺,他們自己就得給人殺了。你看天災、颶風、 水患、火害,那一樣是擇人選地看道德教化而至的?這世間豈有公平的事!有的人善心而不 能善終,有的人行盡惡事而福壽全終。就看‘青花會’、‘大聯盟’吧,同樣是人,人人都 自愛自恃,要立一番功業,但只有几個人可以身居高位, 叱風云的,仍是那么几個,他們 下令,人人得為他們效命,而大多數的人,只是為人效命而已。這豈有公平的事?!你在這 不平的世間去逐求公平,一如以有涯逐無涯,殆矣!” 鐵手默然。 燕趙笑了:“既然這世間本就盡有不平事,你又何必事事都管呢。你管也管不了那么 多,不如就放手吧。至少,就少管今天這一樁事儿吧!” 鐵手微笑道:“你說的,是真話,可是,就是因為這世間充滿了如許不平事,我們就得 出來,為不平爭公平。這樣做,也許并沒有好的結果,但不這樣做,就連過程也沒意思 了!” 鐵手旋又嘆道:“宇宙這么大,歷史長河渺渺,也許它只說了一個道理:誰都不是贏 家,我們活著,只是追求更大的公平,對抗無理的迫害;以更大的謙卑,來化解無情的專 斷。” 燕趙嘆道:“我就知道你是個勸不了的人。” 鐵手道:“不是我不听勸,而是你的道理勸不了我。” 燕趙道:“你真的要管這儿的事?” 鐵手道:“你不像唐仇,她殺了人,你還可以及時收手,惊怖大將軍這种人,是不值得 為他賣命的,你沒忘了曾誰雄、沙小田、大笑姑婆的下場嗎!” 燕趙道:“你反而勸起我來?其實我來這儿,別有用意,我是志在‘大快人參’。” 杜怒福忽道:“你要‘大快人參’作什么?” 燕趙道:“醫人。你的藥不是用作救人治病的嗎?” 杜怒福道:“但這种千年難逢的藥材也決不能落入歹人之手。我覺得你不單別有用心, 而且也別有用途。” 燕趙道:“你們不是要對付大將軍的嗎?……我總覺得這‘大快人參’跟他那些會走的 井有點關系。” 杜怒福奇道:“會走的井?” 燕趙一笑:“杜會主果真是与世無爭久矣。” 鳳姑接道:“听說凌落石無論去到哪里留宿,總要先探詢那儿有沒有井,如有,他便中 夜俯井沉思,沒有人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做的是什么。” 杜怒福瞠目道:“那跟我的‘大快人參’有什么關系?我的人參是要來救人性命的,縱 能殺了他我也不給!” 燕趙濃眉一剔:“可是殺了凌惊怖,就等于救回不少人命了。 鳳姑冷然反問:“你要殺凌落石?!” 燕趙哈哈一笑:“我豈會在這么多未死的人面前回你這句話!” 杜怒福則咕噥道:“不給,就算給,也不給你們這种人,我信不過你。” 燕趙微喟,轉望鐵手:“看來,這一場是無法化解的了。” 鐵手誠懇地道:“燕兄,只要你和你那三十一名女弟子不動手,這件事還是与你無關 的。” 燕趙笑道:“怎么?行俠仗義的四大名捕,正人君子的鐵二捕爺,居然要离間我和唐師 妹了!” 鐵手臉上一紅,赦然道:“對不起,我不該這么說,請原諒。” 他這樣一說,燕趙亦為之肅然。 他肅然是因為鐵手一點也沒有自以為是。 鐵手并不以自己是俠道中人而自恃。 他尊重對手,他更敬重敵人之間的義气。 所以他坦然認錯、致歉。 一一這要非常人的胸襟、非尋常人的心態才能做到。 所以燕趙肅然起敬。 因為他知道遇上了敵手。 大敵。 我對不住你 這時,忽听蔡狂道:“我上。” 梁癲則道:“我先上。” 蔡狂道:“她是女的,我們不可以兩人都上。” 梁癲道:“所以你候著,或者,你去對付燕趙,這女的我來收拾。” 蔡狂怒道:“她殺了養養,養養的仇該由我來報!” 梁癲也叱道:“養養是我的女儿,她的仇不由我來報,難道由你!你傷得重,不是她對 手,這一仗由我來打。” 蔡狂偏是不肯:“你年紀大了,這仗我打,你嘛,就對付燕趙那些女弟子好了。” 梁癲當然不肯。 他可遷怒到燕趙那儿去了: “姓燕的,听說你有卅一死士,怎么都是些女娃儿!” 梁癲和蔡狂剛才一直沒有說話,是在默運玄功,恢复元气o 兩人一天里打了數次大架,尤其蔡狂,受傷奇重,必須要調息复原。至于梁癲,也因曾 触及愛女尸身,著了微毒,正暗里運功驅除。 所負的傷,當然不可能立即便愈,但他們強把傷勢壓制,同時,暗里各以藏門、密宗心 法,助杜怒福与鳳姑驅法所侵入体內的毒力。 由于唐仇在梁養養尸身上下了“失覺”之毒,這种毒可使一流高手莫之能辨,因而也毒 性不烈,杜怒福“自妻妻人”神功本強,鳳姑的“鳳凰三點頭”也非同小可,漸已將毒力逼 出大半。 他們兩人,本來從不屑与女人動手,但這次卻是例外。 ──因為這女子是唐仇。 ──武林“四大凶徒”中的唐仇。 ──殺了養養的唐仇! 不過,無論如何,他們仍是不愿“以多胜少”。 何況對方“只是個”女子。 ──就算是“以毒稱著”的唐仇! 燕趙的回答是:“不錯,我有三十一個女死士,也有卅一名男死士,我從不讓他們混在 一起,你們一定知道原因。” ──男的和女的混在一起,很快便會合一,合一之后便有了第三人,如此便男的女的都 不成其為“死土”了。 有了家庭子女,有了親情愛情,如何當人死士? 燕趙笑笑又道,“不過,我這三十一位女弟子,就夠你們瞧的了。” 鳳姑忽道:“女人由我來應付。” 眾人一听,皆舒了一口气。 ──世上最能對付女人的,只有女人。 ──厲害的女人由更厲害的女人來應付。 唐仇卻道:“你應付得了三十一女死士,還應付得了我?” 蔡狂即道:“你是我的。” 梁癲吼道:“不,她是我的!” 唐仇清亮地笑了起來,她的笑清麗得仿佛帶著透明,同時也帶著冰刺般的銳利:“什么 你的他的,我是我自己的!” 然后他昵眄向長孫光明。 她用纖秀的指頭指了一指他:“你。”仿佛她的指尖比她更記得他: “你是我的。你一定得幫我哦。” 她好像是對小孩子在說話。 但一個美麗女子這樣對愛慕她的男子說話時,那魅力就像水里泡沫往上升、風里的花落 往下降一般不可變易。 長孫光明苦笑。 鳳姑說話了。 她說話的神情很端庄。 很文雅。 可是她的聲音是微微震顫的。 一如風中枝頭不肯落去的花。 一如水邊的葉尖。 ──使人想起剛才恚怒的唐仇微顫的身軀。 這兩個漂亮的女子,但她們的漂亮是沒有什么是相同的。 除了這輕微的、但深心的震顫。 “光明哥,你可以幫她,我不怨你,可以助我,我不謝你,但你不必勉強站在我這邊, 無論你站在哪一方面,我都不愿見到你再次背友。我說的是真的。” 她說話的時候,竟是側過了臉,不望長孫光明。 自從長孫光明再出現后,她一直沒有正式地望他一眼。 這一點,就算別人感覺不到,長孫光明卻一定感覺得出來。 他嘆了一口气,道:“鳳姑,我可以說几句話嗎?” 他問的是鳳姑。 回答的是唐仇。 一向好玩的唐仇。 ──對唐仇而言,世上最好玩的,除了勢力之外,莫過于感情了。 而最“好玩”的感情便是“愛情”。 “你說吧,無論你說什么,你都要幫我。現在,我只有靠你了。” 這几句話,說得落花無憑無寄,但卻是男子漢大丈夫最易熱血沸騰的話。 ──一個女子,就把她一切交給你了。 一一如果你是可托終身之人的話! 當然,也如果你相信她的話的話。 長孫光明吸了一口气。 他要斂定心神。 斂定心神對鳳姑說話。 一──不管怎樣,作為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在人生的風雨長途里,就得要遇過多少艱辛 考驗、多少誘惑危難。 而且都得一一渡過。 無人相伴。 ──真正的決戰都得要自己咬牙挺胸渡過,迎面而來且不管是剛可斷軀、還是柔可喪 志,這些仗得要自己去擺平。 有時候,真正的好漢不怕挫折、打擊、翻天覆地的危机。 他怕的是最會磨損掉志气的煩纏、困扰、事与愿違的失意。 好男儿不怕決戰。 戰死沙場也是一种痛快。 好漢無懼風雨。 迎向風雨絕對是一种過癮。 但有种的男子也必怕暗算、蹉跎、還有斬不斷的情。 所以他第一句就向鳳姑說: “我對不住你。” 鳳姑听得心里一沉。 一一通常,一個男人對女子這樣說,縱或他是真有欠疚,但他也是准備繼續欠負下去的 了。 正如自己的孩子大了,留待回到家里才撫慰一般,人們都習慣先行安頓那個哭著的鄰家 孩子一樣。 鳳姑只好道:“感情的事,沒什么是誰對不起誰的。” 長孫光明突然說:“可是,這情感卻是你先對我不起,我才對不起你的。” 我看不起你 鳳姑一怔,一股無由的怒火和慘苦,隨著疑惑感升了上來。 “我怎么對不起你,你倒說說看。” 長孫光明道:“我的年紀也不小了──” 鳳姑即截道:“不,你還不到四十,對男人而言,這還是大好年齡。你不是我,女人, 才是不經老的。” 長孫光明苦笑道:“你看,你太了解我了,我說什么話,話未說完,就給你截過去了。 你都未曾听完我要說的是什么。” 鳳姑也笑了一笑,笑容奇澀:“所以,你便覺得沒新鮮感了,宁可去找別的女子了,是 不是?” 長孫光明是急得搔首撓腮,不知怎么回答是好──鳳姑确是太了解他了,以致長孫光明 連否認都說不出口來。 “好,”鳳姑說,“我不搶你的話。你說說看,我是怎對不起你在先的。” 長孫光明像遇溺的人突然抓到了一塊浮木,囁嚅道:“其實也不是你對我不起,而 是……” 鳳姑忽然懊惱了起來,她的語音帶了點恨意:“光明,你最好把話說明白,不要又金又 鐵、又石又玉的,連我也听不懂你的話,只教人家笑話。” 長孫光明給這几句又搶白得一時說不出話來了。 然而旁人卻看出了問題糾結點: 鳳姑對長孫光明的确是太了然了。 這就是問題。 ──一個有英雄感的男人,希望女人愛慕他、敬慕他、仰慕他而不是把他的七情六欲都 了如指掌。 唐仇看了──她仿佛很看不過眼,也仿佛忘了這沖突原先是她一手造成的,她更仿佛只 是一個打抱不平的旁觀者──便為長孫光明不忿气地道: “這种不講理的婆娘,沒把你瞧在眼里,你跟她說什么理去!一刀殺了算了!” 意外的是,更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的是:長孫光明居然在這兩面受窘的情形下大喝了一 聲: “住口!” 這一聲,是針對唐仇叱喝的。 唐仇登時白了臉。 她眼尾如刀。 唇角也如刀。 她的尾指掌沿也如刀。 一一出了鞘的刀。 只不過刀雖在手,但仍未動手。 長孫光明已經說話了。 他一說話,即表明了立場。 他畢竟是“鶴盟”的盟主。 他在江湖上的确是從底層赤手空拳打上來了,什么陣仗沒見過?雖然自古英雄難過美人 關,但事到臨頭,他還是逼出了豪气逼走了窩囊气。 “我告訴你,在感情上,我是背棄了鳳姑,但我是決不會与鳳姑為敵的。” 他堅決而痛心地說:“我是不會害她的,我也不容任何人加一指于她身上──她是我聯 袂十八年闖風雨闖江湖的紅粉知音,我就算對不起她的情,也不能對不住她的義!” 然后他對鳳姑說:“你太強了,我辦‘鶴盟’你也搞‘燕盟’無論什么事,都瞞不過 你,你也太了解我了,長久相處下來,就發現一言一行都給你瞧破,只有你的我沒有我的 你。我不喜歡這樣子,我是條漢子,我需要依附我的、愛慕我的、俯從我的女子。我快四十 了,還沒有孩子,但你熱衷江湖事,不為我生孩子。我也是人來的,我也孤獨、也寂寞、也 自私,我一樣會生厭倦的感覺。你手上有的是男將,李國花、余國情、宋國旗,都受你重 用,但因為要討好你,我手下可有女將?若有,你可容得下?那次,你要重用‘斬妖二十 八’梁取我,但他還是悄然溜了,你叫大相公跟蹤他,結果,使李國花的情人李鏡花生妒, 她以為他是慕戀梁取我的發妻阿里媽媽,要藉踉蹤梁取我接近這何家女子,所以便暗里追蹤 李國花,以致鷹盟、燕盟,都先后触怒了大連盟!小相公會妒嫉,我不會嗎?我只有睜眼睛 吃醋的份儿,就不能做些讓你也嫉妒生醋的事儿,我還是男人來的嗎!” 鳳姑听著十分震訝,只哼聲道:“你……好一個男子漢!我只是要用梁取我,可沒半些 私情!我侍國旗、國情、國花如同弟兄,半點也無曖昧!” “我知道!”長孫光明怒笑起來,“你沒有,我卻有!我喜歡年輕、漂亮、听我話的女 子──” 鳳姑嘿笑起來,用眼角一瞄唐仇:“她?她确是年輕、漂亮,還很風情哪!但她會听你 的話嗎?還是你听她的話?” 長孫光明跺腳道:“我沒幫她來殺你,便是不听她的話!” 鳳姑雙頰剎間彤紅了一片:“那可真承情了,我感恩不盡哩!你現在大可后悔,听她的 話來殺我,還來得及!殺了我之后就大可雙宿雙栖、無愁無慮去了。” 長孫光明几乎沒气得跳了起來:“我真要做,也用不著殺你,讓你活著生气,豈不更 好?!” 鳳姑气得用鼻子說話,但神態艷雅如常,只是臉色森寒,像在她心里正下著一場大雪: “好,好,你倆真是郎才女貌,珠聯壁合,還一個樣儿的毒!” 這時,水霧四合,陽光消隱,云霧已聚在眾人頭上半尺之遙沖殺攏斂不已。 長孫光明气得耳朵都歪了,“我毒?我只光說!我有這么做嗎?我剛剛才對大伙儿說明 支持你呢!你卻──” “你真偉大,”鳳姑嗤笑道,“對大家擺明了你的偉大,原有了我這個無知而善妒的小 婦人……” 這時,唐仇忽道:“長孫,你讓她作啥?她可不領你的情。你要是再不給她點顏色瞧 瞧,可太令我失望了。我以為你是個大丈夫,要是不敢,我……看不起你。” 長孫光明怒道:“住咀!” 唐仇小咀一撇:“你只敢對我喊住口。” 鳳姑冷笑道:“因為你自己找賤,你既是他的新歡,就得要婉轉歡承他的男子气概。” 長孫光明忍無可忍,也向鳳姑大喝了一聲:“住口!”。 這下,他可是兩個女子都喊了住口。 一對一 唐仇笑了。 在霧气中她的笑靨銳麗依然。 “你也沒例外。” 她幸災樂禍、理气直壯地說。 杜怒福這時說話了。 他必須說話。 因為他不忍見他一直認為的一對壁人:長孫光明和鳳姑,因為一個居心叵測的第三者, 而鬧得鏡破難圓。 “唐仇,你真是毒,”他說,“你害死了我的養養,讓我傷透了心。你致使瘋圣狂僧誤 會,几乎斗死。你現在還來破坏光明和鳳姑的情義一一事情都由你而起的,大家不要中了她 的計:她這個愛玩的女人,以大家傷心傷情為樂。” 鳳姑低聲說了一句:“那也要樂于給她玩弄的男人才玩得成。” 長孫光明垂下了頭,然后突然抬頭。 他抬頭的時候很用力。 也很有力。 他用极為有力的聲音道:“鳳姑,你不用激我,無論如何,我只是負你的情,決不背你 的義。” 鳳姑目光濕潤,這次也無限凄酸地道:“你的好意我知道,坦白說,我真的太了解你 了,你的話我是相信的。可是,我是女人,我再強,也只是個女人,女人是注重感情的,你 卻跟我講義气做什么?你負了我的情,豈能還了義便算沒事了!其實,我也明白,你不只是 光為這小姐,主要是你不欲与大將軍為敵,可是,傾巢之下,焉有完卵,這一點,我明知道 你不愿听我話,但光明哥,我還是得勸你,逃避的結果只有不敢面對自己。錯,不要緊,更 重要的是要有面對錯誤的勇气。” 長孫光明听她的柔聲軟語,想起十八年來 磨并肩、抵死纏綿的恩情,心都酸了,顫聲 問:“我……我錯了嗎?不去招惹凌大將軍,是存活之道啊。” 鐵手這次說話了: “避,是避不了的。你看,大將軍要是有誠意,就不會派唐仇來一上手就殺了養養。如 果你現在不再回來這里、挺身而出,大家能不誤解是你有份干的嗎?大連盟的人并沒有誠 意,由此可見他們絕你的后路,只是為了要利用你。鴿盟、生癬幫、龍虎會都想投靠大連 盟,哪個有好下場?你是犯了錯誤,但并不是不能回頭的。從來沒有犯過錯誤的人,才是最 失敗。一個人沒有失敗過,就是未曾成功過。文明從錯誤開始,人也由小的時候一直做錯 事,成功也一樣。知錯能改,比不犯錯來得更有勇色豪情。” 他過去握住長孫光明的手,熱烈地道:“來……讓我們并肩打擊這干──” 驀地臉色一沉,疾道:“快,快,運气護住心脈,你中了毒──!” 長孫光明吃了一惊,運气護住各路要害,臉色慘變,刺毒攻心,才知自己真的中了劇 毒,當下慘然乾指唐仇怒道:“你……你……你對我下毒?!” 唐仇嫣然一笑道:“廢話,我怎可不防你!你看,是你背叛我在先,好在我早已在你身 上‘留’了‘白’,只要我心意催動,你就給我毒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對你下毒,向來 机會多著呢,誰教你敢叛我,當真不識好歹、應有此報。”她的話說到一半,聲音漸嘶,這 才省覺适才鐵手破了她的“聲毒”,迄今嗓音未复。 只見長孫光明右耳耳垂白了一片,未久,迅速蔓延至右頰,白點變成白斑,白斑轉為白 塊,白塊愈來愈顯、愈來愈大、愈來愈發寒,而且還長出慘綠色的毛茸。 ──一听是“留白”之毒,連鐵手也皺起了眉頭。 一見長孫光明中了毒,鳳姑全變了個樣儿。 妒意,沒有了。 對長孫光明的恨意,一掃而空。 只剩下對長孫光明的關心,還有對唐仇的敵意。 敵意轉成了恨。 她伸手恨聲叱道:“解藥拿來,否則,我立即殺你!” 唐仇反應得也快捷,揣手入怀,招手一揚,扔出一口小瓶,向鳳姑道:“你急什么急! 他又不是我丈夫,解藥給你就給你,有啥大不了的!” 鳳姑情急之下,不禁大喜,纖纖五指一攏,就要接住。 倏地,一只大手,遽伸過來,抓住了瓶子。 然后那只手立即綠了一綠。 那當然是鐵手的手。 而現在誰也都看得出來: 這是口有毒的瓶子。 鐵手一揚手,把瓶子扔了出去。 憑他的力道,足以把它扔到不知天涯海角的地方去。 ──水霧那么濃烈,誰也看不清半丈外的事物。 沒有他,鳳姑又得著了道儿。 中了毒。 鐵手扔去了瓶子,沉聲叱道:“大家小心,不要妄動,這女子詭計多端!”他一早發現 長孫光明臉色不大對勁,所以藉意去触長孫之手,果然發現中毒,但唐仇已提早發動了毒 力。 唐仇美目瞪了他一眼,并帶點惋惜,笑著啐道:“你忒也多事,毀了我的‘破傷風’可 惜可惜,我要你賠!” 說罷她就動了手。 不,動腳。 唐仇給鐵手的感覺是: 美极了。 毒极了。 且倏忽莫測极了。 ──她可以在上一刻對你言笑晏晏,讓你色授魂銷,下一刻即施展毒手,笑里藏刀。她 讓人神往,使人迷惑,令人恐懼,逼人畏怖,甚至指東打西,攻魏救趙,說鳳陽唱當陽,整 人害人殺人只不過在她笑語一念間! ──如果自己的一雙手不是千刃不入、万毒不侵,剛才早就給她的“破傷風”毀了! 這女子忒也狠毒! 留不得! 鐵手生性平和,絕少對人不留余地、不講情面,而今卻忍不住動了殺机! ──對一個美麗可人的女子動了殺机! 唐仇一動腳,不知怎的,長孫光明就像遭人剜心剖肺,慘嚎了一聲。 再看他時,他的左頰也白了一大片,還長了毛毛。 ──不知這是什么可怕的毒力,竟會傳染、生長、蔓延得那么迅疾,而且還傳布縱控在 施毒者舉手投足間! 鳳姑看見長孫光明受這般苦楚,心都疼了,什么怨恨,都拋到九霄云外了。 她急。 但不亂。 她气。 卻仍不慌。 她向梁癲、蔡狂疾道:“兩位,不要再顧礙什么男女分際了,養養死在她的毒手下,而 今大相公、小相公全著了她的毒,光明哥也身受其害,烈壯、涼蒼、寞寂全遭她离間,咱們 得要立把她擒下,才可以為死者報仇、為生者救命!” 梁癲也大表同意:“好,我出手對付她:一對一。” 蔡狂馬上反對:“一對一,但是由我來應付她。” 梁癲恚然斥道:“你已經死了一大半,憑什么制她?還是別逞強,讓我來吧。” 蔡狂搖頭不迭:“我的傷就是她害的,我不出手,待你收拾得了她,養養尸骨早寒 嘍!” 鳳姑跺足道:“到這時候,你們還爭持這個……” 她心中恨這兩人一癲一狂,在這節骨眼上仍爭論不休。按照戰局,自是以內力沉厚、處 事穩重的鐵手纏斗高深莫測、戰力雄厚的燕趙為最佳人選,而梁癲、蔡狂合二人之力,對付 唐仇,加上自己和杜會主掠陣,可操胜券,但這二人卻還是不爭气,為了個什么一對一夾纏 個不休! 這當口儿,長孫光明已然毒發,劇毒攻心,鳳姑再也不能等下去了。 她決意出手。 就在這時,她听到三句短促而奇怪的話: “來了。” 這是蔡狂說的。 “到了。” 這卻是梁癲說的。 “出來吧!” 這回輪到燕趙的聲音。 他不說。 而是喝。 大喝。 他一喝,人全都冒現了。 卅一名白衣如霜的漢子。 剽悍、迅捷、勁。 他們全搶攻向“七分半樓”。 ──顯然,燕趙仍然志在樓上。 ──樓上有株“大快人爹!” 這是燕趙的卅一死士。 ──男死士。 他一直在拖延時間,促成對話,原來是在等他的子弟齊集! 然而蔡狂梁癲又在等什么呢? 一樓一牛 在燕趙三十一名男子死士出現之際,“五澤盟”、“南大門”、“錦衣幫”、“污衣 幫”的實力亦已同時到達。 這四路人馬,便与燕趙麾下的男女共六十二名“死士”戰在一起、斗作一團。 同一時間,梁癲、蔡狂一齊做了一件事。 一起攻向唐仇! 這一下,連唐仇也意料不及。 鳳姑和杜怒福更大出意外。 蔡狂臉是藍的,狂發如戟,梁癲目色赤紅,雙手淡金,向唐仇發動了猛烈狂暴仇深似海 的攻襲。 唐仇一時猝不及防,竟落盡下風。 她一面竭力應付,一面怒罵:“這算什么俠道?!這是哪門子的一對一?!” 蔡狂咆哮道:“我們不在俠道,而在佛門!眾佛降魔除妖,能殺得了魔斬得了妖便是在 行無邊佛法,十一面觀音有十一個顏面,千手千眼,到頭來仍是一觀音,菩薩有真有幻,我 們兩人斗你,心是一致,實只一個,你不服气,又奈我何!” 他咀里說話,手下可不閑著。 他右手捏捻蓮花,左手待長柄大斧猛斫──雖然現在他手上井無武器,但每空手一斫即 有巨斧之銳、大斧之力! 更可怕的不是斧。 而是蓮。 蓮花指彈向四空處。 指指封殺唐仇! 梁癲嚷嚷道:“一對一?對光明正大的好人,我們必定遵守,對付你這种人?!嘿,就 讓你知道不公平的滋味!” 他一面說一面搶攻、猛攻。 他不但以手攻、足攻、連眼神也發動了攻勢,滋滋有聲,只要唐仇一個失神,稍露空 隙,他就絕不容情,運起九節風,以紅血大淨光放發過去! 更可怕的還不是他的“眼刀”。 而是他的“聲刀”。 他一面動手,一面在喊: “天不容汝!” 這語音震動了唐仇的心神,騷扰了她的戰志,更每一聲如一片暗器,隨時乘隙而入,摧 毀唐仇的性命。 但唐仇決非等閑。 她居然還可以反擊。 她竟仍有力量反擊。 雨霧竟結成了冰雹。 她窈窕得有點弱不禁風的身軀,在冰霜卷涌中拂花分柳般地吞吐著。 招曳著。 但冰雹全成了她的暗器。 她的毒。但冰中霜中,她的黑衫更顯得她的白晰純淨。 ───如雪中之仙。 “小雪仙”! 梁癲咕噥了一聲,接著便是一聲大叱: “天不容人!” 猛听“喀”的一聲,夾雜著“啾”的速音,那一頭金目斑、鳩、竟不知從何處飛掠如 電,疾啄向唐仇,而那一頭金色牡牛,也自七分半樓沖了出來,直沖向唐仇! 那一棟傾斜的樓! 這一頭凶猛的牛! 那牛自樓底沖出,沖到一半,它背上的鳥才疾發動攻襲! 那是一只比人還靈的鳥! 它們似都不畏毒! 這一剎間,蔡狂已拔刀。 七色的刀。 刀气映著冰影,幻綻出絢麗的鋒虹! 蔡狂大喝一聲: “咱嘛呢叭咪急。” 一刀砍了下去,冰光倏分,雹影离合,他這一刀發出來,同時祭天、祭地、祭神、祭 人,也祭刀。 他們都恨极唐仇。 恨极了唐仇。 唐仇現在要面對的敵人,不止是梁癲和蔡狂: 還有金牛和了哥。 唐仇還擊了。 在瘋圣和狂僧祭起的藏法和密法下,唐仇的毒刀難以侵敵。 但她依然還擊。 以暗器。 她的暗器要是向敵人發射,那么,以梁癲蔡狂,還是可以接得下、避得開、射得去的。 可是不然。 唐仇的暗器已打出了水准。 ──當年蕭秋水闖蜀中唐門的“水准”。 唐仇的暗器惊人處不在快、不在准、也不在狠。 而是在計算和角度。 她要射的是蔡狂,那么,她早已把蔡狂下一個動作的沖力、動力、速力和應變力全計算 清楚。 然后,她發射了暗器。 暗器不是直射。 而是折射。 她的暗器有時射向七分半樓的柱于上、石階上、瓦檐上,甚至是敵方的兵器上,然后再 震蕩開來,折射敵人的要害! 她算准了角度。 她算好了敵人的一切動作。 ──要是直射,還可以“兵來將擋”,但這樣折射暗器,料敵机先,簡直防不胜防。 她攻向梁癲,也是一樣。 她先行計算好對手的力道、勁道、幅度和率變道,然后出手。 暗器不是直接打向敵手。 而是曲射。 暗器先射在石上、磚上、樹上,甚至是牛角烏喙上,然后再反彈射向對手的破綻里! 她先測度了一切。 她預估了敵手的一切變化。 ──如果直投敵手,還可以“水來土掩”,可是這般曲射的暗器手法,鬼神難測,梁蔡 一時都難以應付! 是以,唐仇的每一道暗器,狂僧与瘋圣都不知她要打的是誰、打什么部位、几時打過 來。 不對路但對勁 狂僧与瘋圣跟唐仇交手的同時,鐵手亦与燕趙動了手。 燕趙翩然而起。 他直取的是七分半樓。 鐵手馬上截擊他。 可是那三十一名男死士也立時截住了他。 同一時間,燕趙也遇上了錦衣幫、污衣幫、五澤盟和南天門的四十五名高手攔截。 這時候,李涼蒼、張寞寂与王烈壯已跟公孫照、孫照映及仲孫映交戰起來。 鳳姑發出了號令。 她要宋國旗和余國情立即赶援。 杜怒福守住七分半樓之前。 他不容人奪走“大快人參”。 鐵手給卅一名死士向他包攏。 他情知事急。 已不能再忍讓。 ──生死關頭,過度的容讓就是過分的懦怯。 他迎擊三十一人。 在他們陣未布好前。 他出手。 “黑虎偷心”。 一人掌格。 “啪”的一聲,那人不知怎的,中了掌,倒下了。 他沒有死,也未受傷,只是似給鐵手一掌打散了力道,趴在地上,起不來。 仍有人截擊。 鐵手出招。 仍是“黑虎偷心”。 那人想閃。 要躲。 可是沒有用。 他仍是中了掌。 中了掌的死士,倒在地上,沒有死,也沒傷,他只是軟倒于地,整個骨胳都似給拆散了 似的,就是爬不起來。 第三人又截擊鐵手。‘” 鐵手仍是一招“黑虎偷心”發了出去。 那人用定形瘟幡一兜,要罩住鐵手這一招,以柔制剛。 可是沒有用。 他也飛了出去,成了一個軟人儿。 第四人使的是大力金剛杵。 他要硬撼鐵手,以暴折剛。 鐵手還是那一招: 黑虎偷心。 這一招,跟平常人使的武功基礎招式毫無兩樣,但使出來卻偏偏對勁不對路。 這死士還是著了掌。 飛了老遠。 倒在地上。 然后是第五位。 鐵手一口气以“黑虎偷心”放倒了八人,望向燕趙那儿,大吃了一惊: 正好燕趙也往鐵手這儿看了過來,亦吃了一個非同小可的惊! 兩晚的祖賢 跌倒了,便得爬起來,無論跌倒了多少次,都得要爬起來;你一旦習慣躺下去,趴在地 上,就与死人無异。有些事情,你不站起來面對它就會一輩子都逃避它。 遇強挫強 力量就是美。 人活在世上,到底有什么力量? 有人認為生命的奮進就是力量。 人的感情和良知,都是力量。 人的智慧,有异于禽獸而能馭御宇宙万物,才是真正的力量。 其實,人本身的力量是极為有限的,一般人的力气,還比不上一頭牛,甚至也比不上能 舉起超越它体重五十倍的小螞蟻,就算少數功力蓋世的武林絕頂高手,窮其一生之力,盡其 一生所學,要跟天地間惊起的一道閃電、宇宙間掠過的一陣輕風、大海里卷起的一場波浪相 較,還是孓孓不足与論蒼松。 但在強者能存、更強者能霸天下的武林中人而言,能打擊敵人才是真正的力量。 從這點來說,燕趙都是很有“力量”。 他的力量就在于: 准确、凶猛而又有效地打擊敵人。 包圍截擊燕趙的人,都非同小可。 可是每一個人遇著他,交手都不到一招──最多只一招。 ──是謂“不堪一擊”:燕趙的一擊。 他一招打在敵人的關節上。 他的招式似是專取敵人關節。 而且遇強挫強。 ──“殺”一個敵人,不一定需要真的“殺”了他,只要把對方打倒,打得再無還手之 力,那么,這敵人已不成其為“敵”,有時比真的殺了敵人還有效。 因為:“殺”了敵人會激起其他敵人為他報仇,“殺敵”使敵人失去活路之下只有奮勇 拼命,但把敵人打得半殘不廢、癱倒于地,卻比要了敵人的命還可以使其他的敵人為之喪 膽。 燕趙采取的就是這個方式。 他一面舞著。 唱著慷慨的歌。 一面出手。 出手大開大合。 每一出手,就听到骨折聲。 關節折裂聲。 他的手掌舉起來、劈下去,無論對手擋或不擋、避或不避、閃或不閃、躲或不躲,都一 定是: 骨折節裂。 在武林道上刀口邊沿討飯吃的江湖人,至怕的一件事就是: 殘廢。 ───旦殘廢,就失去活命的依仗,而且,仇家必然上門,這樣活下去,真是生不如 死。 而且,燕趙出手專斷人關節,無疑一下子便斷送了對手的作戰能力,但并不是要敵人喪 命,只使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且,對手的作戰能力愈強,他的反擊力就愈大,下手就 愈重! 所以,他的出手正拿捏准了對手的“要害”。 ──這“要害”要比人身体上的“要穴”還“要命”! 所向披靡。 燕趙正要大步跨入“七分半樓”之際,忽然覺得有人在看他。 很有力量地在注視他。 ──那种眼力看到自己身上那一處,就像那儿連中兩拳。 燕趙連忙轉身望去。 正好跟鐵手對了一眼。 一一那一剎間,鐵手才剛剛要去觀察燕趙那邊的戰情。 就在燕趙感覺到鐵手的“眼力”之際,其實,鐵手還未曾回過頭來看他,燕趙卻在先一 瞬間感受到那种“力量”。 ──眼神所發出來的元气。 這時候,鐵手身邊包圍阻截他的人,不是倒下,就是退了開去。 鐵手大步向燕趙走了過來。 燕趙若向七分半樓處走,那儿卻有杜怒福攔守。 他自知可以擊倒這個現在不止滿臉怒容、還滿心凄苦的“青花會”會主,但至少也要在 七招開外,十五招之內。 但這十招左右的時間,他就得把背后的空門“賣”給了鐵手。 ──不行。 一一一招也不行。 燕趙本不想求人。 他向不求人。 可是他要得到“大快人參”。 他一定要得到它。 如果他跟鐵手交上了手,“大快人參”恐怕就難以得手了。 他沒有選擇。 也不能選擇。 “好人儿,你既然已經來了,怎能閑著?”燕趙揚聲喊道,“你跟我先克住這鐵鐫的, 別讓人笑話我們‘四大強人’已來其三,尚且討不了甜頭。” 鐵手一听、止步。 ──難道還有高手,就在附近,而他竟然未有察覺?! ──還是燕趙故弄玄虛,要誆住自己,使自己不敢全力截擊? 一直到現在為止,鐵手面對這“四大凶徒”中的燕趙,卻未感覺到大師兄無情在他臨行 前所說的: “趙好小气,唐仇狠毒,屠晚凄厲,燕趙狂妄。” ──燕趙相當穩實,何以稱“狂妄”? 鐵手不解。 ──也許,那只是指他出手時載歌載舞的狂妄之姿吧? 這時,他听見了回應: “我幫你?”一個語音尖聲尖气地說,“我有什么好處?” 鐵手大吃一惊: 難道趙好真的來了?! ──要是“四大凶徒”已至其三:唐仇、燕趙、趙好,自己獨木難撐大廈,“七分半 樓”可守得住?! 見敵殺敵 只見一個書生,灰的袍子,紅的諸巾,凄凄慘慘戚戚地走了出來。 他的臉色,就像他袍子的顏色。 艷紅頭巾卻跟他的咀唇一樣的色澤。 他的兩只手,都攏在袖子里,神態很古怪,忽然就笑,忽然就陰森著臉。 他至少比燕趙矮了兩個頭,樣子也不出奇,但也不知怎的,他一出場,自雨霧中走了出 來(他自唐仇布毒的范圍里步出,也渾似沒事的人一樣),大家的注意力便集中在他身上。 那是一种殺气。 毫無來由的殺气。 ──一般高手的殺气如秋。 ──秋殺。 ──殺气原是有來龍去脈,有跡可尋的:一如夏盡冬近,自然就要秋天的肅殺之气來收 拾場面了。 但這人的殺气卻猶如在炎炎夏日里,兀然遇上:“一夜寒風過,万樹銀花開”。 這殺气已不近人情、不問情理、要殺就殺、以殺止殺了。 燕趙見趙好已經現身,便道:“你果然來了。” 趙好卻變了臉色:“原來你沒發現我,只是用話把我訛出來。” 唐仇這時也停了手,但仍給兩人一牛一鳥虎視眈眈地包圍著,她冷笑道:“趙好,我們 這儿打硬仗,你要趁便宜不是嗎!” 趙好臉色一沉:“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唐仇不甩他這一套:“你自己知道。” 燕趙顯然是說好說歹:“大家自己人,什么都好說,先把敵人收拾了再說。” 趙好卻說:“咱們是師兄弟,不是啥門儿的白道結義弟兄,本就互不相干,犯不著為大 伙儿賣命,沒撈著的渾水不沾。” 燕趙竟能強忍一口气,強笑道:“好,這儿的‘青寒果’都歸你,大將軍面前,就說你 攻下的樓子。” 趙好卻干笑了一聲:“你誆小孩子不是?你取的是‘大快人參,卻淨把‘青寒果’留給 我!” 燕趙怒道:“你也要爭‘大快人參’?!” 趙好斜睨了唐仇一眼:“我還要‘金梅瓶’哩!” “要你的頭!”唐仇啐道,“趙小气,它就在本姑娘身上,有本事就來取!” 趙好雙目發出奇异的光芒。 那不像人類的眼光。 ──那是一种被貪婪之火燃燒但又极陰森的欲望。 一閃即逝。 他只道:“是你說的,這句話。” 鳳姑和杜怒福一見又多了一個“凶徒”趙好,頭都大了。但見趙好似跟其他兩名“凶 徒”并不和睦,燕趙似是极力要拉攏他,唐仇卻不斷奚落他,而趙好卻不停地跟兩人頂撞, 一時倒是心中竊喜。 燕趙這時忽道:“小師妹,趙老三,別鬧了,給外人笑話。” 趙好傲然道:“笑話?這儿誰還可以活著笑下去?” 燕趙道:“那你就出手吧。” 趙好這回說了四個字: “大快人參。” 燕趙無奈地道:“大家先攻下‘七分半樓’打下了江山再分,如何?” 趙好道:“好!” 他答得极為爽快。 爽快得眾人為之一怔。 這一怔之間他已倏然出手。 他原在燕趙与鐵手之間,离“七分半樓”還有一段距离。 他突然掠向“七分半樓”。 他的身法不算很快。 他的足似還有點瘸。 所以身法很是有點怪。 這時,后面還有二十七八名“錦衣幫”、“污衣幫”、“五澤盟”、“南天門”、的弟 子,見他要闖入“七分半樓”,便一齊截擊他。 這四幫子弟,在江湖上都出了名的難惹。 他們的武功也著實不好惹。 ──“五澤盟”的人號稱:“凡有水的地方就有五澤盟的弟子。”全盛時,据說他們有 次發動抗議朝廷以采辦花石的名義把一切書畫真跡全依法搜呈,七省內竟動員了近百万人之 眾! 他們使的是“高唐十八武器”:即是使槍的就叫“高唐槍”,使刀的便稱“高唐刀”, 用戟的也就名為“高唐戟”,甚至有個還是施槳的,當然便叫做“高唐槳”了。 ──“南天門”的弟子更夸張,他們自稱:“見得到天空的地方就有南天門的人!”鼎 盛時,他們曾有一夜號召全長安古城的“南天門”子弟都點亮一支蜡燭,据說全城亮如白 晝。 他們布的是“隔山打牛”奇陣。 雖然這兩幫人馬已經長期互相斗爭,遭人逐步吞噬,已日漸式微,但勢力仍不可忽視。 這樣比較之下,丐幫的實力就更加不能低估了! ──“錦衣幫”和“污衣幫”雖只是“丐幫”的兩大分支,但卻是最重要的五個分支之 二。 ──錦、污,更、破、素五衣,合起來,各以一名丐幫長老領導,五大長老聯合另半名 長老,支持幫主撐起整個丐幫。 這時候,真正丐幫的力量,經過自告奮勇從軍為國殺敵的連場大戰,又与中原各幫各派 實力對消吞并,加上“大連盟”和“九聯盟”長期侵蝕招攬,剩下的丐幫子弟,多已良萎不 齊。 不過,丐幫因組織方式特殊,加上樹大根深,聲名几百年不墜,所以也還是根基穩實, 而且,也有一定的利用价值。 也有很多人愿意義務支撐“丐幫”。 故此,丐幫又再分五支,其中瘋圣、狂僧各領一支。梁癲、蔡狂雖出身“南天門”及 “五澤盟”,但修習武功家數不同,早已破教出門,在江湖上另闖一番功業,以藏、密二門 匯于丐幫,且自成立“錦衣”、“污衣”二宗,都甚有實力。丐幫的另半個長老,便是張三 爸,他獨領“天机”殺手組織,成為丐幫另一組強大勢力。 這時候,丐幫已不興使打狗棒。 “錦衣幫”用的是樂器:包括二胡、笛子、琵琶、琴。 “污衣幫”使的是“拐”、“杖”,他們多是殘缺的人,有的干脆以他們的義肢:木手 泥腿來作兵器。 他們圍攻向趙好。 趙好徑自往七分半樓掠去。 他好像無視于這些夾擊而來的高手。 但他的雙足卻仿似長了眼睛。 他掠向他們,然后身法一扭、或一彈、或只一聳,有時點在他們的肩上,有時蹬在他們 的膝上,有時還踩在他們的踝上,甚至也落足在他們的頭上,借力一撐,便飛越過去了。 他根本沒把他們瞧在眼里。 直至他遇上了三個人,他才停了下來。 這三個人一個輕,一個瘦,一個薄。 這樣看去,仿佛這三人都很薄幸。 他們是── 鶴盟三祭酒: “長空一鶴”仲孫映。 “沖天一鶴”公孫照。 “獨孤一鶴”孫照映。 趙好笑了。 他回首望唐仇:“你不是說他們是我們的人嗎?” 唐仇人已完全隱在迷霧之中。 霧中只見兩團光。 青色的是劍。 白色的是刀。 蔡狂和梁癲已動了兵器。 只听唐仇幽幽地道:“長孫,現在就你一句話了。”只听長孫光明說:“不行,我只答 允過你离開這里,不与大將軍、大連盟為敵,而今,你殺鳳姑杜會主,闖入七分半樓、劫奪 大快人參,這些事,我都不能容讓,我不走了。說實在的,大快人參我也沒有偷。我可以 走,也不可以取走這儿一人一物。何況,現在,我連走都不走了。”他似乎正竭立壓制著毒 力。 唐仇仍悠悠地道:“那也由你。” 听這口气,已動了“小我劍”和“大我刀”的狂僧、瘋圣,一時還不能制得了不大不小 的一個唐仇。 趙好望望三人,卻說:“我知道了。” 這時候,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哀呼、慘嚎。 人人惊退。 只見場中有六七人,全都在頭頂百會穴上,噴出一股血泉,一股暗紅色的气勁,破頂而 出,紛紛倒地而歿。 ──這六七人正是剛才給趙好掠過時足尖借力一點的人,而足尖所碰触的部位,卻絕不 是頭頂上的百會要穴! 這是什么武功?! ──怎么如此霸道?! 一一怎么殺力如此之矩?! 長孫光明心中一陣惊疑,卻在這瞬剎之間,趙好已然動手。 他右手成掌 右手如玉琢春蔥。 他出掌,劈。 孫照映空手硬接下一掌。 公孫照立即反擊。 趙好左手成拳。 左手骨露皮皺。 他出拳,擊。 公孫照手上有一對“鶴翅鍘”。 他立即一格一剪。 架住拳勢。 那一拳就打在兵器上。 這時,仲孫映也已扑到。 正待出手。 趙好突然瞪了他一眼。 忡孫映只覺眼前一紅。 他急退。 趙好及時出手──但也只及時在他尾指上沾了一沾,仲孫映已即時退了開去。 這時,長孫光明亦已赶到了。 趙好跟“鶴盟”三大祭酒交手只一招。 電光火石。 倏起倏滅。 趙好已住了手,繼續往七分半樓掠去。 長孫光明本要攔截趙好,但因毒力翻騰,慢了一慢,卻見自己的三大祭酒都怔立當堂、 呆如木雞。 他心中大奇,不及以手触其中一人,問:“怎么一一’ 遽地,公孫照、仲孫映、孫照映頭頂上都裂了開來,猛進噴出一股血泉,然后倒下。 歿。 趙好卻輕輕松松地往前掠。 渾像沒事的人儿。 可是他那种“見敵殺敵”的銳气,使憤怒悲痛若狂的長孫光明,一時也不敢立即截殺過 去。 ──這是什么功力,竟只要在敵手身上任一處、甚至只是兵器上輕輕一沾,立即就使人 天靈蓋破頂而歿?! 這時,七分半樓大門前,燕趙已擊倒了杜怒福,鐵手見趙好連斃三人,生怕他也出手殺 了長孫光明,舍卻燕趙,急奔趙好。 然而,趙好已盯著長孫光明。 長孫光明己覺得自己兩頰給射上了兩道暗紅的光芒,并竟發出焦味來。 鐵手輕功并不如何,所以人未到,已陡然發出一聲大吼。 吼聲漫漫,像一种厚重的實体,壓向趙好。 趙好猛然一震。 他也遽然發出一聲尖叫來。 俊俏男子的妻子 燕趙見趙好一出手,就知道他必能吸住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 所以他立即全力搶攻入樓。 樓外守的是杜怒福。 燕趙叱道:“讓開!” 杜怒福滿臉怒容,白發蒼蒼,咀角的血凝未干,但堅決搖目。 燕趙知道時机梢縱即逝,而杜怒福、鳳姑和長孫光明也是大將軍格殺令上榜上有名的, 可是他卻志在大快人參,無意要跟七幫八會九聯盟的人結下深仇。 他一掌劈在樓外。 轟隆一聲,那七層半高的七分半樓,竟有傾斜了几分。 ──如此掌力! 杜怒福心中一凜。 他知道自己抵不住。 擋不了。 ──他心知如果燕趙全力出掌,足以一掌劈倒整座七分半樓! 論實力,他決非其敵。 但他決不退縮。 因為他生無可戀: ──養養已經死了。 他要守住大快人參了。──他答允過養養,這株治毒瘤奇藥是為蔡狂而苦心培植的,他 一直認為:自己娶至養養,是一生最大的幸運;可惜幸運不代表一世的幸福。那么福气的養 養,可惜的就是在人中部位有道疤痕,他惟恐她不壽,而今果爾!那么美麗的養養,應該是 俊俏男子的妻子,至少,做丈夫的也要有長孫光明那般气派軒昂才是,但自己已是半個糟老 頭儿了,以為如此可為養養延壽,卻仍保護不了養養!” 他痛恨自己的無能。 ──梁癲曾敗在蔡狂手上,應守諾把養養嫁給他才是,可是,自己太愛養養了,養養也 不顧一切要跟自己在一起,而梁癲又有意跟蔡狂作對,所以,養養終于還是嫁入了“青花 會”,到頭來,還是給人毒死了──如果嫁的是蔡狂,有他的密法護著,養養是不是能渡此 劫呢? 這且不管,确也不知,但自己和養養最恩愛的時候,都想還瘋圣這個情。 ──蔡狂患了額瘤。 而且是毒瘤。 他總是覺得這和養養在一起的幸福是蔡狂賜予的,所以對他非常歉疚。 養養卻要他自服這百年難逢的“大快人參”。 但現在已不需要了。 ──養養死了,也沒有人勸他服這罕遇奇藥了。 ───切都是因為養養死了…… 所以他豁了出去。 他面對燕趙。 還發動了攻襲。 他竟對名震天下、威懾万里的“神手大劈棺”燕趙,率先發動了攻擊。 他右掌攻向燕趙。 燕趙笑道:“若論掌功,你豈是我之敵!” 遂一掌劈了過去。 你有沒有看過一流書法家在寫字時的神態? 燕趙出手一如下筆,就是那种儒雅气派,便是那种從容風度。 可是,他寫出來的“字”,不但筋骨勁健而堅挺血肉滋潤而丰澤,但這一掌劈下來,掌 腕運轉,一气呵成,一掌而下,如瀑直落,其中竟予人無限豪邁、無盡蒼涼,而且還令人感 到忠貞凜烈、悲歌激憤、慷慨痛切、大開大合。 他只是出了一掌,出掌气派端庄大方,气態傲然挺拔,气勢剛正不阿,气局正直持重, 筋骨血肉,一掌而出,仿佛他不是在出掌,而是在寫字。 一個書法大師寫得心應手的字。 那一掌,好像不是“動”的,反而是“靜”的: 一种靜態的出擊。 但若論其勢其意,又剛不可摧、沛莫能御、至銳至厲,縱橫雄邁。 你有沒有听過這种聲音? 一种猶如斧鋮砍入干柴中的響聲。 ──那就是燕趙的這一掌,砍在杜怒福的那一掌的聲音。 結果: 意外。燕趙忽覺自己的掌力首回、初逢、第一次發生了奇事: 他的掌功竟給人“吸走了”、“收了去”、“不見了”…… 然后關節竟然沒斷沒裂的杜怒福,竟用左拳反攻了回來 劈臉竟是自己的掌力! 傷心老人的劍 燕趙猛然省悟。 杜怒福名震江湖的有三种絕技: 嫁拳。 娶掌。 自妻妻人神功。 ──杜怒福正以“娶掌”把自己發出去的掌力“娶”了回去,再以“嫁拳”“嫁”了回 來,攻擊自己! 杜怒福如此能耐,燕趙還差些吃了虧。 因為那是他自己的掌力。 燕趙對別的掌力都可以不怕。 ──誰抵得住“神手大劈棺”? 但他對自己發出去的掌勁不能無懼。 你對你所害怕的事和你害怕的時候,會怎么樣?會做些什么舉措?會作什么動作? 例如: 王小石一緊張,就會手足冰冷。 所以他喜歡在緊張時擺動雙腳、搓揉十指,以松弛神經。 白愁飛一緊張時就愛霎眼睛,所以他要深呼吸來平定自己的內息。 蘇夢枕遇上害怕不馬上出手就得立即說話。唐寶牛害怕時愛睡覺,而他又偏偏睡得著。 張炭則愛吃飯。大將軍一感到恐懼和緊張,就暴怒,發泄暴怒的方法,或打人,或罵 人,或殺人,或奸人,只看他老人家高興。 鐵手緊張時愛看書。 舒無戲害怕時便放屁。 梁癲害怕便念佛。 蔡狂恐懼則鐫字。 追命緊張去喝酒。 冷血害怕去洗澡。 一一可是燕趙呢? 他唱歌。 他跳舞。 他載歌載舞。 一一燕趙! “燕趙的歌舞”! “無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識燕歸來” 他這樣的唱。 唱時居然有一种嫵媚的委婉。 帶了點讓。 這一讓,隨著他的舞姿,就把自己這一擊“讓”開了,也“棄”掉了。 避掉了。 一一洒脫中帶著無奈,但卻使杜怒福的反擊完全落空。 然后他在凄美中反擊。 像燕子在雨后的風中飛來。 他高大壯偉,舞姿卻很輕靈。 風姿如燕。掌更似燕。激燕。 一掌印向杜怒福──就像一把斧頭劈向棺槨。 燕趙的歌舞不同一般的歌舞。 他的歌就是他的絕招。 他的舞便是他的兵器。 杜怒福馬上就察覺了:這一掌他接不下。避不掉。 一一嫁拳“嫁”之不出。 一一娶掌“娶”之不得。 這剎間,除非他离開他所立的位置。 但他一旦离開這位子,燕趙就定必掠入七分半樓。 所以他立即做了一件事。 他打出一掌。 打向自己。 ──打在自己的身上。 這一掌打得极重。 于是杜怒福“飛”了起來。 他是給自己擊飛的。 這一“飛”,恰好就躲過了燕趙那一劈。 而且撞在燕趙身上。 那一掌的力道,也全擊至燕趙身上去。 ──這就是“自妻妻人奇功”。 先傷己,即傷人。 ──以己傷人。 要是他的對手不是燕趙──“四大凶徒”中表面最激情狂妄但實里高深莫測的燕趙,他 這一招“自妻妻人”,早已可把敵手性命“欺”下來了。 可惜那是燕趙。 ──能“歌”善“舞”的燕趙! 你知道触電的滋味嗎? 可是電流遇上布帛、朽木、砂石,那就不能傳電了。 你可有過火炙的滋味? 但是火燒著坭岩、濕物、沼澤,也就不得肆威了。 杜怒福現在的感覺就是這樣。 ──傳不過去。 ──內勁傳不過去。 燕趙原來已先一步把周身大穴、經脈、要害封死。 杜怒福的內勁便不能透過來。 所以這內力便無可宣泄,到最后,只有在他自己体內“引爆”。 杜怒福大叫一聲,捂心、噴血、跌倒。 燕趙已趁机掩扑上七分半樓。 他知道自己已傷了杜怒福。 但他卻沒有听到杜怒福的叫聲。 因為這時全場只有兩种聲音: 尖叫。 怒吼。 尖叫如女人,高銳到不能再高再銳。 怒喝十分低沉,渾厚到不可再厚再實。 那是趙好和鐵手,已拼上了手。 不,拼上了“聲”。 ──以“聲”相搏。 誰都看得出來,這時候,杜怒福已傷得甚重。 他不但受了內傷,而殘留在他体內的毒力、心里毒瘤和創傷,也給一并引發。 這時,一個人飛越而至。 一躍到了杜怒福面前。 梁癲。 他气急敗坏,左目發金,右目盡赤,頭上僧帽著了火般的紅著,他整個身子也像一塊燒 旺了的煤炭。 他把他的劍遞給了杜怒福。 一一那把看似破銅爛鐵但不久前大家曾目睹它發出開天辟地山搖峰動可見瀑布停止的 “小我神劍”! 梁癲把劍交了給杜怒福就走。 他還要打。 ──唐仇的戰團未了。 ──他只把搶的劍交了給這個他一向“好像”很看不起的女婿。 他要對他說的話,都在這一舉動里。 其他的他已不必說。 不必多說。 毋須再說。 他又回到了戰團。 只剩下了這個傷心的老人,和那把看似一截鏽鐵的劍。 他面對的是三位要包抄上來的舊部: 手足: 王烈壯 李涼蒼 張寞寂 人最怕什么? 人人都不一樣。 有的人怕死,有的人怕蛇,有的人怕痛,有的人怕鬼,有的人怕失戀,有的人怕失敗, 有的人怕回憶,有的人怕唱歌,甚至有的人怕生暗瘡、生孩子,有的人怕吃肥肉、吃太飽, 還有的人天不怕地不怕怕蟑螂! 也有些害怕,可能許多人都很相近。 例如怕意外不幸,怕誹謗誤解,怕天災人禍,怕戰爭暗算。 杜怒福是個領袖。 不然他也組不成“青花會”。 ──好的領袖怕什么? 怕跟自己的部屬為敵。 ──是因為他生怕自己非其所敵? 當然不是! 因為一個好的領袖,至怕他一手栽培出來的人,反他,叛他,逆他,害他,誤解他,暗 算他,一個真正的領袖人物,宁愿死在敵人刀下,也不愿喪在自己人手中;宁可跟對手拼個 你死我活,也不要跟自己的朋友部屬兄弟內訌互拼! 可是,可惜,可哀的是: 這世間就充滿著這种悲酸無奈的事! 就算你束手、忍辱、不還手,可是絕情斷義的場面一樣逼人而來。 一如涼蒼、寞寂、烈壯,正三面收緊,聲勢洶洶,向他進逼而至。 杜怒福似已放棄抵抗。 他垂下了頭。 白發滿首。 ──只不過半天之間,白發已迅速侵奪了他的三千煩惱絲不少重地。 他黯然。 他手上的劍,似比他更消沉,那劍身上的點點鐵鏽,就似斑斑淚痕。 美麗女人的槍 這時,人影一閃,忽掠到他的面前。 這是個极艷的女子,可是又非常端麗。 就算在她此際极為倉惶下,她的神態仍一樣悠美,而且更為妖冶。 她的唇色仍紅。 眼神依舊艷。 姿態仍閑。 她站在杜怒福面前。 也攔在涼蒼寞寂烈壯之前。 三人看見她,都止了步,不敢前行,几乎還要垂下了頭。 你知道當一些人昧著良心背叛自己的主子兄弟時,最不敢面對的是什么? 那就是一直忠心耿耿、無愧義理的同僚同志。 ──如果叛者的良知仍未完全泯滅的話! “及時赶到”的是伏鳴鳳。 鳳姑。 她不只是一個人來的。 她的手下兩員大將──余國情和宋國旗,都己及時赶到。 余國情挽扶著長孫光明。 長孫光明二次毒發,唐仇在劇戰中居然能再度催動“留白”之毒。 宋國旗則趁“青花三怒”包圍杜怒福之際,解開了陳風威受制的穴道。 他們一齊“靠”了過來。 “圍攏”在一起。 一一因為他們本來就是在一起的。 ──他們是一家人。 ──生死同心,共同進退,不但要共患難,同時也經得起富貴的消磨考驗! ──這是考驗他們的時候:他們縱然身處劣境,但歡迎這個考驗。 ──敗便敗,死就死,但斗志不滅,戰志不屈。 ──可以擷下自己的腦袋,不可賣掉自己的良心;可以給敵人看作傻瓜,不能給戰友視 為膽怯。 鳳姑亦中了“失覺”之毒。 由于她先不加入戰團,只全力專心逼出毒性,故已將毒力逼出十之七八,余剩毒力,亦 已暫壓制下去了。 現在她手上綽了一柄槍,守在社怒福的身前,英姿颯爽。 她此際根本不看那三個叛徒。 ──仿佛他們三人已“不值一顧”。 她只俯身,向杜怒福柔婉地道: “杜會主,您記得嗎?當年,我和光明哥都不得志于江湖、失意于武林之時,你跟我們 說過了什么話?” 杜怒福沒有回答。 他只是緊緊地握住了劍。 ──那把“破銅爛鐵”。 長孫光明卻替他答了。 他手下的“三大祭酒”都死于“小心眼”趙好手上。 但他們的死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 ──跟大連盟,小雪仙等“划清界線”、不死不休的斗志! 他現在的職責就是: 為公孫照、孫照映、仲孫映報仇! “你說過,”長孫光明說,“跌倒了,便得爬起來。無論跌倒了多少次,都得要爬起 來。你一旦習慣躺下去,趴在地上,就与死人無异。有些事情,你不站起來面對就會一輩子 都逃避它,逃避只會使得問題更大,陰影更難消除,失敗不是結果,失敗只是再出發追尋成 功的另一起點。每一個成功的人都是在無數失敗中站起來的。一個人在失敗中最能取得寶貴 的經驗与磨練。使他強化和証實了自己的意志和耐力。強人不怕失敗,高手更經得起失敗。 一個真正的領袖,雖然失去了時、失去了勢,輸了這一局,但卻贏得了人格,贏得了歷史上 和大伙儿的贊嘆!人受天磨方好漢,你說的!” 大家都沒看到杜怒福的臉容。 可是他手中的劍卻變了。 遽然而變。 ──變成一把金光璀璨、耀眼奪目、美艷不可方物的寶劍! 敢情這把劍能跟握著他的人“靈物相契”! 只听杜怒福一字一句地道:“我沒有敗。我只為養養的死而消沉,子期逝矣,伯牙毀 琴,廣陵散絕,如此而已。我有你們支持,我沒有敗。” 長孫光明听了,反而放心,苦笑道:“我罵的只是自己。你這番話,說在十五年前,迄 今仍鼓舞了我,再來從頭開始。” 鳳姑霍的一聲,槍花一綻,拄槍、叉腰、回首、叱問:“三位還想對你們的恩主作何舉 措?” 涼蒼、烈壯,寞寂面面相覷。 陳風威悲烈地笑道:“我在這里,你們有本事,就先放倒了忝為老大的我!” 寞寂垂下了頭。 烈壯長嘆一聲。 涼蒼搖搖首。 然后三人悄然散去。 走了。 陳風威心怀激烈,正要追去,杜怒福阻止道:“別追了。” “為什么?” “每個人背叛都有自己的理由和苦衷,而且不管是不是自欺欺人,他都會以為自己是正 确的,咱們不可逼之太甚、赶之太絕。李老二、王老三、張老四都不是喪盡天良的人,給他 們一些時間吧,或許他們就會省悟過來,也不一定。” 陳風威慘笑道:“會主能容惡勉過,不念舊仇,我這沒把小的管好的空架子老大,哪還 有話說!只不過,他們這一舉,在我們水深火熱、生死關頭,太也無情了,貽禍也太鉅了! 而他們這一走,万事不顧,掉頭而去,這爛攤子由我們留著的人來收拾,只怕人心不服!” 杜怒福正要慰勉几句,忽听一聲清叱,紅影夾著精光遽起,只見伏鳴鳳已搠槍与唐仇戰 在一起! 原來場中在這片刻間已生起許多變化! 首先,鐵手以“獅子吼”震住趙好。 趙好只不過一怔,己有“嫩生嘯”反挫了回去。 鐵手發出的吼聲,音響雖大,但音波卻只攻向趙好一人。 他決不愿誤傷無辜。 他也投鼠忌器。 他見趙好凶狠,但也只想制住他,仍無意要殺害他。 不過趙好可不一樣。 他的“嫩生嘯”是有“殺”無類。 他以邪門運气發聲,論內力不及鐵手,但銳勁猶甚過之,鐵手乍听便知,若不壓住他的 尖嘯,不但自己會給這魔音開膛剖肺,連在場的諸人功力稍弱的,也難以幸免,所以只好發 力大吼,以圖一舉震懾趙好。 ──速戰速決,免傷旁人! 這一來,兩人相對只各吼嘯一聲: 嘯聲終被吼聲鎮壓。 吼聲卻為嘯聲所破。 趙好雙耳,溢出了血,鼻子也淌著血。 他用手背往鼻端一抹,臉上當即多了一道血痕,更顯凶狠。 這時,燕趙己擊倒了杜怒福,正要掠上七分半樓。 鐵手情急,馬上遙發一掌,叱道:“看打!” 他畢竟心底光明,雖兩面受敵,而且都是強敵,他要兼顧首尾,又要看顧各人,但在敵 人背后發掌,他還是不忘先打一聲招呼。 燕趙知道鐵手內力非同小可,隔空發掌亦不可小覷,忙閃身一讓,凝神運气,正待劈掌 還擊。 不料,鐵手這一掌,卻是毫無力气,發了一個空。 燕趙以為鐵手老實,不意他也有這一招,算是中了計,為之延上一延,拖了一拖。 但更惊訝的是鐵手。 他并沒有使詐。 而是發不出力來。 而且他那一聲喝:“看打”,語音沙啞,全不似他平時朗然渾宏的聲音。 ──原來他的吼聲跟趙好的嘯聲相抵之下,趙好受了內傷,但他也不但破了气、也傷了 聲。 這時,趙好已“嗖”的一聲,掠入七分半樓。 燕趙因為受鐵手所牽制,頓了一頓,見鐵手愣在那里,他也不還擊,正要上樓奪了“大 快人參”再說,身形甫動,正好趙好掠了進來,他便說:“你守這儿,我上樓去,下來會 合。” 趙好疾道:“好!” 一字說完,他便一拳擊向燕趙。 燕趙情急之下,大仰身、大翻步、大車臥、大旋風,整個背部撞嵌入石牆里,才險險避 過這毫無征兆的一擊。 他怒叱道:“你……”趙好卻已一溜紅煙地閃上了樓。 這時,鐵手亦已追到,全身搶上樓去。 燕趙本要趙好斷后,不料趙好徑自上了樓,留下他來應付鐵手,這下卻不得不戰,當下 大吼一聲,“神手大劈棺”,劈向鐵手。 鐵手也知這一戰無可避免,運聚十成功力,“鐵閘門”向上一迎,与燕趙的掌力硬拼! 漂亮女子的棋子 這邊唐仇的敵人,卻是愈來愈多了。梁癲与蔡狂,各以密、藏二法,合而為一,念咒起 意,以披甲護身法、大日神功攻敵,同時幻化成大威德金剛、上樂金剛攻敵,并持穢跡金 剛、時輪金剛手印,向唐仇掩殺過去。瘋圣、狂僧的密法雖然高深高明,但在真正交手作戰 時,同一修為的人,可憑意守動念相搏,殺個天人交戰、日月無光,但若遇在武術修為高深 定力非凡之士,就得憑真才實學取胜。一如他們在倒沖瀑相格,打得飛瀑倒流、飛沙走石, 但一旦遇上鐵游夏這等至正至高的武功內力時,反而難以取之得了。一一不識藏法、密法的 人,或對佛家釋家一無所知的人,以為這种天神交戰的意境之戰,是無中生有、虛妄荒誕、 不能信服的事,殊不知就是他之不識,故不知這种交戰仍占人生的极大多數,有時候就在他 個人的腦中、心中、一個決定上、一念之間進行了無數、無數次,其妙處就在“無中生有” 四字,而天底下万事万物,都是自“無中生有”處來。 ──不過,若論高手之間的格斗比拼,當然仍以各人的實力功力為主皋,不然的話,一 味呼山喚海、召風喚雨,便能取胜、無敵,那就斷然不是人間的武力智能之爭,而是神仙妖 魔的斗法神跡了,這里邊有著一線之隔、混淆不得,更錯看不得。 一一故而,在佛法上的人魔之戰,不識者易為無知所欺、以為無稽,舍卻了蓮華藏世 界,故而不知真如;而識者又易為執念所趁,不能念起即覺,也是只能聞法而不能得法。 學問大的人跟學問小的一樣,難以覺悟大道。 蔡狂、梁癲,各出自“五澤盟”与“南天門”,執迷于密、藏奇法,已有大成,但心倨 性狂,跟執迷所知,亦有莫大關系。 不過,他們現在所對付的唐仇,也是破教出門,出身唐門,但又背离唐家,以唐門之暗 器配合她的毒性運使的左道旁門人物。 她的“功夫”也談不上“真材實學”。 是故以三人交手,堪稱“出奇斗奇”,不住“出奇制胜”。 這時,唐仇下了一道“棋子”。 這是她的“奇子”。 ──棋子! 棋子。 黑白雙方的對埒,就成了棋。 黑子白子。 人依照星宿的分布,對生存空間的競爭,成了一小方格之內的無限宇宙,以极渺小喻意 于极浩瀚,大家各以智慧、決斷、勇气、毅力、經驗,兵不血刃的作生死較量,寓無限殺机 于舉手彈指間。這一派斯文的棋局里,至少可以有“万字之四十三為局之大數”,即是一字 之后要多添一百七十二個“零”,如此巨大的宇宙空間,如此集中的人類智慧,這般漫長的 時間大河,這般濃縮的兩陣對殺里,足見惊心動魄、生死頃俄間! 唐仇在唐門的獨門暗器,便是棋子。 她發出了棋子。 棋子呼嘯取敵。 每下一著子,都是布局。 布的是殺局。 她的棋子一擊不中,還可以改道,在空間縱橫線中步步進迫,漸演為殺勢凌厲的布局, 濺射迸飛,且慢慢對敵收窄了活路,實行十面埋伏、一舉殲滅。 梁癲和蔡狂雖以密法幻化千身万像,但對呼嘯而至、不衰不落的棋勢,仍感力絀。 梁癲雖然大癲大狂,但對真正的戰役,仍甚擅于布局:他曾假裝把背負的屋牛鳩移走, 但實仍藏于七分半樓里,以便應對大連盟、四大凶徒的突然來襲,便是一例。 蔡狂也看似自大自負,可是也自有其心細處:他突襲杜怒福以試驗他對養養的情深与 否,一旦得悉對方如此真心又肯黯然認栽,也可見一斑。 不過,他們對這樣的“棋子暗器”,都很棘手,何況棋子還沾有劇毒! 這一來,蔡狂和梁癲一時攻不下唐仇,但在“天人不容”和“咱嘛呢叭咪急”的交織 下,唐仇一樣也不能突圍而出。 她只有急得直“跺腳”。 一“跺足”,長孫光明的“留白”之毒又告發作。 可是,此時,突然“轟”的一聲,本已傾斜的“七分半樓”,竟然像一個受了風寒的老 嫗一般,不住地抖動了起來。 跟著,“嗖”地一聲,一縷艷紅色的人影,正自梁癲曾撞開的那一個大牆洞里飛躍了出 來。 那人正是趙好。 趙好一旦落地,停也不停,便往山下奔去; 這只不過是一瞬之間,但大家都已看個清楚,他手中拿了一株約莫尺余高的慘青色的小 樹,向山下飛遁而去。 接著,又“轟隆隆”一陣連響,“七分半樓”終于倒了塌了。 塵飛灰揚,使本來遭雨霧籠罩的淚眼山,更加視線迷糊。 后會有“棋” 原來,趙好一旦搶上“七分半樓”,鳳姑偕得力手下余國情和宋國旗就一齊竄了上去。 他們要制止趙好奪得“大快人參”。 同時,燕趙和鐵手也正在樓里拼掌。 三掌。 第一掌,樓開始傾斜。 第二掌,樓塌了。 第三掌,燕趙知道鐵手已受了內傷鐵手知曉燕趙已負了內傷燕趙己知自己受了內傷鐵手 亦知自己負了內傷而燕趙鐵手都知悉雙方都有內傷。 三掌過后,兩人歇了一歇。 他們歇下來,不是因為沒有戰力。 更不是因為失去戰志。 而是“大快人參”已遭趙好奪走。 燕趙志在必得。 所以他發足便追。 燕趙一追,鐵手也提气追去。 ──因為鳳姑和余國情、宋國旗也緊躡而去。 他知道趙好是十分可怕難惹的人物。 他不能教鳳姑三人等涉險。 何況,估量戰局,只一個唐仇和六十二死士,有梁癲、蔡狂及“南天門”、“青花 會”、“錦衣幫”、“污衣幫”、“燕盟”、“五澤盟”、“鶴盟”的高手在,大概還應付 得來。 卻不料當燕趙与鐵手比肩而掠、掠過瘋圣狂僧与唐仇戰局之際,忽聞唐仇叫得一聲: “這儿交給你和你的死士了!” 然后她居然跟蔡狂、梁癲嫣然一笑,道:“咱們后會有棋!” 說罷,嗤嗤又連射一棋,就不顧而去。 梁癲、蔡狂勃然大怒,那黃嘴斑鳩霍地扑去,啄夾一棋,揮翼拍掉一棋,梁蔡二人刀劍 齊施,攻向唐仇背門! 唐仇卻恍然不覺。 全然不顧。 ──她不顧燕趙可不能不顧。 他對唐仇顯然還有“特殊的”感情。 而唐仇已算准他在此際剛好掠過這要害,也算准他不會袖手不顧。 燕趙果爾不能袖手不理。 何況他也不能全舍棄六十二死士獨自而去。 ──為此,他還發出一聲嘆息。 浩嘆。 ──當一個人明知他做的事是:不可為而又無能為力但仍是要有所為的時候,便會有這 种嘆息。 他只有陡停下來,以他的雙掌,接下了刀和劍。 蔡狂手上的“大我神刀”。 還有梁癲离手的“劍”。 ──那一劍,竟自杜怒福手上自動离鞘而出,在狂僧憑空指划下如為人所執,攻向敵 人! 他們一路追下山去,未久,便到了越色鎮。 這時,鐵手已和鳳姑及余國情、宋國旗并排而馳。 鳳姑輕功甚佳。 在“燕盟”里當“祭酒”的宋國旗和余國情也自是輕功不弱。 鐵手的輕功卻不怎么好。 他胜在內力雄長。 不過,這一天內曾跟狂僧、瘋圣數度力拼,又運气破趙好魔聲,再力撼燕趙的“大劈 棺”,也大傷元气。 縱是這樣,長途奔馳下去,他也追上了鳳姑等人。 趙好的輕功也不十分好。 至少不如他的“老拳少掌”惊人。 他似乎也不是要一意飛奔,并掠行之間更見其瘸。 他只离鳳姑等前面約十七八丈遠。 他們一直保持這距离。 奇妙的是,這時際,尾隨赶來的獨行女殺手唐仇,卻不見了蹤影。 一一是她迫不上來? ──還是故意躲開? ──或她是另有圖謀?! 他們一路追去,追到一處,有三間鋪子。 中間那所,是“壽木店”。 ──壽木,就是好听一點的“棺材”之意。 這店鋪前豎了一個大招牌,直寫著: “人生自古誰無死”。 而前后二家店鋪:前是米店,后是布店。 前面那家也豎著招牌: “一碗飽兩晚”。 后面那家亦挂著橫匾: “衣錦耀祖賢”。 跑在前面的趙好,身法忽然慢了下來。 他似為前面那三家鋪子所散發出來的殺气所懾。 ──是什么人在里面,能使這殺人不眨眼的殺手也為殺勢所震? 鐵手也把步子慢了下來,喜出望外地道:“看來,這局面已給他們穩住了。” 余國情詫道:“他們?” 宋國旗奇道,“是誰?” 鐵手還未回答,鳳姑已說:“你們可知道現在‘天机’組織除‘爸爹’張三爸之外,最 有實力最厲害的四個人?” 宋國旗即答:“‘四大天王’?” 鳳姑點頭:“說下去,倒數回來。” 余國情恍然道:“‘四日壹女,三天哈佛,兩晚祖賢,一夜……’?!” “對!”鳳姑截道,“便是‘兩晚祖賢’:‘補白大王’袁祖賢!” 宋國旗喜道:“他在這儿?!” 鐵手接道:“看這情勢,‘兩晚祖賢’袁二王已把旗號正面打了出來,看來已控制了局 面,卻不知哈佛他們已救了李國花和李鏡花未?” 鳳姑嘆了一聲也道:“也不知淚眼山上,梁瘋于和蔡狂人收拾得了燕趙否?” ●下冊 ******************************************************************************* 一夜艷芳 世上的大道理其實都是最淺顯易懂的,只是沒有多少人真的去實行而已。 麥丹拿与鐘森明 “人生自古誰無死”。 ──那是一家棺材店的名字。 前面有一家米鋪,店門豎著五個大字的布帘: “一碗飽兩晚”。 后頭也有一家布店,挂了塊橫匾,橫匾上書: “衣錦耀祖賢”。 屋后還有一片綠油油、黃嫩嫩的菜田。 看來,就在這越色鎮的三家店鋪里,已包含了“衣、食、住、行”四件“人生大事” 了。 趙好的身慢了下來。 然后他發出一聲极其古怪的尖嘯: 那就像是一頭鱷魚,突然發出夜梟般的叫鳴。 只听他尖聲道:“我來了,你們還不滾出來。” 語音甫落,棺材店門打開,真的就有兩個人“滾”了出來。 ──抬著一口棺材“滾”過來。 這兩個人,都圓。 兩人都臉圓,眼圓,鼻圓,腮圓,腹圓,臀圓,怪可愛的。 只不過,一個長得高大。 高大而圓。 另一人長得矮小。 矮小而圓。兩人的圓滾滾、胖嘟嘟,都沒有影響他們身手的精悍敏捷。 而且可笑。可笑和好玩有時最易使人失卻防范──一個人能令對方疏于防患,就已經是 占了上風,贏了一半。 這兩人一見趙好,都跪了下來,一個叫“好公子!”一個叫:“好爺爺!” 趙好只陰森森地問了一句:“人呢?” 那高大滾圓的漢子慌忙道:“小相公在,我們一直護著,這壽木店里頭有他們的臥底, 但都給我赶走了。我們一直苦守這儿,就等您來。” 矮小圓滾的漢子剛說:“您走了,那米鋪和布店的人都來攻打這儿,幸我守得住,好險 啊!您要再不來為我們主持大局,恐怕就守不住了,那時候,我們宁可一死以報爺您了!” 兩人一面誠惶誠恐地說著好听的話,一面手忙腳亂地打開棺蓋: 棺材里有人。 赫然竟是“小相公”: 李鏡花! 鳳姑、余國情及宋國旗都站住了。 而且在土丘后伏了下來。 他們在斜坡之上,所以可以居高臨下看到坡下店前棺槨里的人。 但若要赶過去,恐怕已來不及了。 如果這樣赶過去,反而容易迫使趙好對仍在昏迷中的李鏡花下手,鳳姑顯然不欲李國花 怪責她一輩子。 ──一個人可以威懾伏部下。 ──也可以仁德感化部屬。 但就算有威有德,至少不能犯一樣大錯:就是不可奪手下心目中認為最珍貴的事物。 鳳姑自然是明了這點。 她望向鐵手。 她的武功不及于此──卻不知鐵手情形如何? 這時,卻听宋國旗低聲道:“那高大的胖子是:‘行尸尊者’麥丹拿。” 余國情悄聲接道:“矮胖子是‘走肉頭陀’鐘森明。” 宋國旗道:“他們都是唐仇的手下,號稱兩大忠仆。” 余國情道。“麥丹拿的‘行尸拳法’利害在每格殺一人,他的拳勁就增加一分;鐘森明 的‘走肉掌法’犀利在每跟人交手,都能把對手的武功絕招偷龍轉鳳,化為己用。” 鳳姑心下明了: 這兩位部屬的對話,是要說給自己听的。 ──真正好的部屬,不會明目張膽地在人前“教導”首領、主子,反而會藉机暗示出真 實的情況和有利的資料,以俾領袖、主人自行判斷。 所以她微哼道:“听來,這兩人相當机靈,不像是‘行P’、‘走肉’嘛。” 鐵手道:“他們卻很喜歡別人這樣叫他們哩。” 鳳姑問:“為什么?” 鐵手道:“他們既是行尸、走肉,他們的主子就不會對他們有戒心,敵人也不會對他們 提防了。” 他是個捕頭,對江湖上好些人物的資料自然都了如指掌。 鳳姑道:“看來,一個真正聰明絕頂的人,是斷斷不會讓人知道他聰明智慧,反而希望 人以為他是個笨蛋。四大凶徒里,燕趙各有男女死士卅一人,卻不知趙好和屠晚又有什 么?” 宋國旗道:“屠晚沒有助手。他是殺手,要獨行獨斷,孓身一人,接近他的人都得: 死。” 余國情補充道:“所以屠晚沒有手下,但有的是提供他殺人資料的人。” 宋國旗又道:“趙好沒有幫手。因為他善妒易嫉,容不下人。他喜怒無常,嗜好殺人, 朋友都給他殺光了。” 余國情也補充:“是以趙好也沒有部下,但他也是人,人有時也需要人幫手,有時候, 他會利用唐仇和燕趙的部屬來充作助手。” 鳳姑點點頭道:“可是燕趙和唐仇未必會高興。” 這种心理她最是能了解。 因為她也是個領袖。 她最能夠領會作為領導人心中所思。 ──部下只可以對自己效忠。 ──當這种效忠有雙重或不止對他一人時,心里就絕對不會好受。 所以人想獲取更大的權力。 權力可以促使別人只對他一人盡忠。 絕大的權力能換取絕對的效忠。 但權力令人腐化。 越大的權力越易令人越加徹底地腐化。 到頭來,大家所效忠的,只是“權力”──一樣虛幻的事物:但沒有了它又不可自由自 在的東西。 就這么几句話間,鳳姑在這浮光掠影里忽然領悟了一些她一直未曾細思過的道理: 她為什么要忒忒營營追逐一些本來就可以沒有、得到了也只是虛幻的事情呢? 追求權力,永無厭足。 得到權力,等于擁抱腐化。 幸福不是權力。 幸福是一顆享有快樂的心靈。 要幸福必須先要尋求快樂。 ──然而幸福在哪里? ──快樂在那儿? 是一直在自己眼下、身邊?而一直讓自己忽略、漠視?得到的不知珍惜,失去了才知遺 恨。這時候的鳳姑,忽然何其強烈地想念著長孫光明,她也立意要為她的部屬李國花,出手 挽救看來正任人魚肉的李鏡花。 ──為什么她不和一直愛慕自己的長孫光明快快樂樂開開心心的在一起?為什么自己要 常常和他罵架?為什么自己要把他奉送給那 女唐仇?為什么自己不多費一些些時候來關心 他? 因為這一點的懊悔和柔情,連帶對李國花的女友李鏡花,也有感情起來了: ──國花一直只知道服侍自己,為自己水里來火里去,鏡花這小姑娘一定很不高興了 吧? ──剛才唐仇出現,自己就禁不住要恨光明哥,可是她這樣霸占了大相公全部的心力与 時間,小相公又怎能不恨她? 哎。 她決心要救她。 ──不為什么,只為對這一刻的情怀作交待。 情怀,是人最可貴的情感之一。 只要情怀不老,人,就可以不老。 年紀不是年老最難拒抗的因素。 連健康也不是。 ──一個人要是失去了情怀,那就,真的是,老,了。 鳳姑有點想不通她從前為何沒想通這道理。 其實世間的大道理多是淺顯易懂的,只是沒有多少人去實行而已。 菜 鐵手后來沒有多說話。 他在觀察場中。 他在默運玄功。 ──他准備只要趙好向李鏡花一動手,他就立刻發出他那越遠越能發揮莫大威力的掌 功。 那只是“劈空掌”。 真正的“劈空掌”。 ──劈空掌几乎武林中人人都會,只是鐵手真正下過苦功,把平凡無奇的劈空掌練得: “相隔愈遠,功力愈強!” 所以一個人不在乎有沒有練得奇功,有沒有習得絕技,而是在有沒有真正下過苦功。─ ─這一如酒,味道不在奇与否,而在于醇。 不過,鐵手眼下所見的,卻是: 奇。 奇事。 趙好摸出了“大快人參”。 “大快人參”真的很大塊。 形狀就像一塊地瓜,大約有小孩的頭那么大,略為狹長,頂上開了六張葉子,三朵大 花,都是慘青慘青的顏色。 趙好的臉色很灰。 唇卻很紅。 這下給“大快人參”對著夕照一映,整個人都變綠了。 慘綠慘綠的顏色。 ──敢情這塊“人參”還是會發光的! 這一映照下,也使鐵手和鳳姑同時省悟了一事: 太陽快下山了。 他們不知不覺已斗了一天一夜了。 晚上,又快來臨了。 ──今晚可有月儿否? 本有。 但天色很坏。 遠處烏云与暮云齊翻涌,然后四合。 故此夕照特別燦爛。 像紀念一場凋謝。 趙好在如此暮照之下,又做了一件奇事:至少是令人出奇──想不到他會做──的事。 他擷下其中一張參花。 塞入嘴里。 咀嚼。 鳳姑身形一動。 她想要阻止。 鐵手卻把她按住。 他已發覺有點异樣。 果然,趙好先小心翼翼地把人參放到李鏡花的唇上鼻下,然后他用嚼碎了的參葉敷在她 的右頸側。 鐵手這時也發現了: 李鏡花雪玉一樣的右頸,有三個小孔,一字斜排,由上而下。 洞的顏色呈藍。 一种淬毒于兵刃鋒口上的蓋。 李鏡花正合著眼。 她不是睡著。 而是暈過去了。 ──如果不是仍微微起伏的胸脯,真令人錯以為她已經死去了。 幸好不是。 鐵手這才松了一口气,隨即体悟: 趙好不是在害小相公。 ──相反的,是用极之珍貴的“大快人參”為李鏡花療傷。 鳳姑也看清楚了。 他們現在都伏在斜坡的土墩后。 貼得很近。 所以鐵手可以及時制止鳳姑的行動。 鳳姑似也慶幸自己剛才并沒有貿然行動。 因而她覺得有必要向鐵手解釋: “這‘大快人參’,參花可治奇毒,增長功力,而參葉可去一切惡疾,參須則可敷外 創,人參則几可起死回生、盡療傷毒絕症,亟見功效。” 鐵手頷首道:“那么說,趙好是要為小相公祛毒了。” 鳳姑努著紅唇道:“奇怪,趙好的心天下聞名,比唐仇還狠,只不夠唐仇毒,今儿怎么 這般好心起來?” 鐵手沒有回答。 只一笑。 他看著趙好。 他的手勢。 他的動作。 ──由于他是那么關注,連几綹發絲垂了下來,他都無暇用手去撩撥,反而是李鏡花的 秀額上粘了几條發絲,他還輕柔地用手指抹開,讓它們回到發窩里。 他還沒看到趙好的臉。 沒看到他的眼。 更沒有看到的神情。 相距實在太遠。 但這已夠了。 已夠讓人感覺出來了。 鳳姑也明白了。 他明白了為什么。 ──那也是為了情怀。 ──而且是人類所有情怀里最來得無由的一种。 最美的一种。 這時候的李鏡花,徐徐睜開了眼睛。 她好像還沒弄清楚一切。 她的容貌很秀气。 甚至秀气得有點儿單薄。 不過,蒼白的她,這時候因為無力而更美。 她睜開眼,就看到趙好。 她微微笑了一笑。 然后看到夕陽。 夕陽真好。 之后她的眼神就遺落在夕陽照落的菜田里,仿佛她的視線就遠落在那儿了,一直收不回 來。 “真……美……”她柔弱地說。這是她蘇醒后的第一句話。 趙好忽然站了起來。 毫不猶豫地就走向菜田。 菜色翠綠欲滴。 菜花黃得清亮,像一顆顆露珠里的夕照。 趙好跨步人菜田。 俯身。 他不是拔菜。 而是采花。 采了一手菜花。 然后回來。 這時候大家都看清楚他的眼神了。 那在夕照中的眼神。 就像夕暮一樣的深情和不舍,挂在遠山山腰不去,那眼神。 ──連風拂到他身上,也成了多情的風。 這一下,鐵手和鳳姑更明了了。 甚至生起了感動。 趙好向李鏡花走去。 他要把手上的花送給李鏡花。 ──盡管那只是菜花。 突然,人影一閃,一人飛掠而下,一手已抓住李鏡花鼻際的“大快人參”! 這一下,連鐵手和鳳姑也沒料到有此一變,趙好亦猝不及防。 鳳姑低呼了一聲: “唐仇!” 越來越深情的你 鐵手和鳳姑距离太遠,要搶救已然不及。 趙好的人在這一剎那間變了。 完全變了。 他狂嘯。 那嘯聲令麥丹拿拼命捂住耳朵,鐘森明捂住了心急退。 也令李鏡花雙眼突然睜大,秀眉一蹙,咀角滲出血來。 可是他恍然未覺。 他一拳打向唐仇。 拳擊向唐仇背后。 拳未打中,唐仇背后的衣服突然皺了。 唐仇的几絡后發亦立即白了。 鐵手皺了皺眉。 ──那是“老拳”! 更可怕的是:在那一聲尖嘯里,趙好跟他對抗時的內傷,似已复原了七七八八,這使得 以內息雄長几近天下第一的鐵手而言,也大為吃惊訝异。 ──趙好內力之銳之烈,還超乎他的估計! 他怕李鏡花遇危。 ──不管落在唐仇或是趙好手里,一個是要置她死命的人,一個是情緒极不穩定的人, 都不安全。 這次卻是鳳姑扯他伏下。 “讓他們鬼打鬼去。”鳳姑低聲道,“我們再去收拾殘局。”的确,唐仇和趙好,都是 強敵,也都是惡人。──對付惡的方法,最好是讓他們自己去打個你死我活。 唐仇如果攫走“大快人參”,她得要付出代价: 那就是捱趙好一拳。 可是趙好的拳頭是捱不得、吃不下的。 這點唐仇可比誰都清楚。 ──他們畢竟是同一個師門:“我是老子”張老師的弟子。 所以唐仇立即放棄大快人參。 趙好一拳擊空。 唐仇已一轉身,掠到了李鏡花頭上。 她的右手五指,已箍住了李鏡花的頸。 然后她沒有再動。 至少手足都沒再動。 她不想讓趙好誤會她已經對李鏡花下毒手了──一旦趙好這樣誤解了,那一切都艱辛多 了。 她動的只是臉容。 她笑。 笑表示友善。 她沖著趙好展開一個亮麗的笑容。 這時,鐘森明和麥丹拿也看清楚了來人,一齊跪地呼道: “唐姑姑!” 這時,趙好和唐仇兩人的動作,都遽然靜止。 唐仇的手就在李鏡花頸側。 趙好的手已抓住大快人參。 兩人的手只差一只手掌的距离。 但誰也沒有再動。 誰也不敢再動。 ──他們彼此之間,都很清楚對方的戰力、出手和性情。 如果不是真的出手,他們都不希望讓對方誤會自己會出手。 唐仇先說話了。 她笑容可可。 笑意晏晏。 她是先向她的部下說話的: “你們有了趙爺趙公子,還認得我這個唐姑姑么?” 麥丹拿惶恐地道:“唐大姊哪儿的話,我們天天在等唐姑姑你過來主持大局,昨晚你把 這小相公交了給我,我們死死盯著,不敢有失,布店的和尚還有米鋪的老板加上那客棧的掌 柜向我們發動攻擊,我們都死守苦候哩!” 鐘森明更抹汗地道:“我們以為趙公子跟姑姑你同在一起的,所以才──要不是……我 們哪敢──” 他有很多話都不便說。 不敢說。 他知道主子的性情。 但他也不想得罪趙好。 唐仇冷笑。 她冷笑的時候更清麗,像冰,美將起來時也使人眼里一凜,心中一寒。 她笑著向趙好道:“你倒是越來越深情了。越來越深情的你,是否還記得我是你師妹? 可否好好想一想,為這女娃子,是否值得?” 趙好滿臉胡碴子。 他的樣子其實很俊俏。 但很沉郁。 他的須腳仿佛會說話。 它吐露出來的是兩個字一個形象: 潦倒。 ──在一些人身上,潦倒有時候也是一种美。由于潦倒來自對自己的徹底放棄,所以所 表現出來的落拓感往往使有母性的人覺得這孩子需要依憑。 因而動心。 唐仇現在的樣子,就是動心的樣子。 女人在動心的時候,看人的眼神會說話。 說很多話。 還有千种風情,都在一個巧目流盼中盡吐。 趙好卻很冷。 很沉。 很凝靜。 他不是沉靜,而是凝靜──一种豹子出襲前蓄勢待發的沉凝。 ──靜止,是為了更暴烈的行動。 他說:“放了她。” 唐仇的眼里會笑。 妒笑。 “為什么?” 趙好不答。 他只重复了一句:“放了她。” 同時,抓住“大快人參”的手背,已跟他頰上的青筋同時賁起。 唐仇美目一轉。 她在這一流目間看了趙好的神情、他的手筋、大快人參、那副棺槨還有李鏡花。 然后她說:“你一定要救她?” 趙好點頭。 唐仇的冷誚就像一匹美麗的妒獸:“就為了她,值得嗎?女人里就沒有比她更好的 嗎?” 趙好的語音是壓抑的。 不但抑制著憤怒,還抑制著瘋狂,這在他的聲調里是完全可以听得出來的。 “你用‘三毛’傷了她?” “是。” 唐仇直認不諱,且理所當然。 “江湖人稱:‘一毛害人,二毛傷人,三毛殺人’,你三毛齊用,那是要她必死。” “我是要她必死。我把她在‘久久飯店’擒下,交到‘人生自古誰無死棺材店’來,為 的是把鐵手等人引來,使他來不及上七分半樓管我們對付‘青花會’那檔子事。我不要鐵 手、哈佛這些人真的救了這小妞。” “可是我要救她。” “你可以跟我拿解藥。” “我是向不求人的。” 唐仇昵聲道:“以你我的交情,又何必用到‘求’字,只要你要,我都給你。” 趙好的語音像冰火一樣,不像是說出來的,而似燒著凝結而成的:“以你我的交情,我 也清楚你的為人:我對你若有所求,便定會受你要脅。” 唐仇莞爾:“你又何必這樣說。用‘大快人參’去救她,太也可惜。” 趙好冷冷地道:“你現在就是要脅。” “給我。”唐仇用另一只空著的素手指了指趙好的掌中人參,“我放了她。” “你先放了她,”趙好眼白多、眼黑少,可是很好看,甚至有點媚,“我給你人參。” 唐仇笑了。 笑得美美的。 她搖頭:“你不是信用不好,而是情緒不大穩定,答應過的事,時常忘了,別人不曉 得,咱們是同一師門的人,總是清楚不過。還是你先把人參給我吧。” 他也搖首:“你也不是不守信諾,只是心腸太毒,你只愛看人死,不愛見人活。別人你 瞞得過;我是你師兄,你誑不了我。你先放了李姑娘。” 唐仇話鋒一轉:“你要得到這小妮子,太容易了,何必這樣苦心,我一撮藥粉就可以使 你稱心如意。” 趙好臉容一肅:“我追求她,完全以平常心,用平常人的身份,她一直不知道我是趙 好,也不知道我會武功。我喜歡她,我要用我自己──而不是我身外的威名、身上的武功、 身邊的力量來得到她。” 唐仇嘿笑道:“感動感動,無怪乎你不惜奪大快人參來救她。” 趙好忽然瞥見李鏡花眼睛里有淚光。 淚花閃爍。 他錯以為唐仇使她感到辛苦。 他臉色陡白,叱:“放了她!” 唐仇突然惊人地美了起來:“人死了,就不能活了,你毀掉的不過是一株人參,但我殺 掉的是你心愛的人。” 趙好卻說:“你殺掉的,不過是一個人,但我毀掉的事物,這一輩子你都不能再尋 得。” 兩人說話都狠。 都毒。 也都讓人惊心動魄。1 不知是因為兩人太了解對方的毒和狠,還是太提防對手的行為武功,所以當趙好臉色煞 白時,唐仇已准備動手;而當唐仇突然惊人地美了起來時,趙好也相當惊心地警惕了起來。 他們互相那么專注地提防著,以致上空回翔不已的一只鳥,他們都不曾留意。 因為暮色已四合。 山中黃昏近。 山里夜色迷。 眼前漸黑。 愈來愈無情的她 唐仇正說道:“我不相信你會這樣做。大快人參,對你也一樣重要,我放了她,不見得 你就會給了我──”忽聞一聲微弱的低嗚。 突然。 天空掉下一物。 正落在唐仇和趙好之間的棺 里 一触即發。在十數丈外的鐵手和鳳姑看不清他們兩人是誰先發動,因為天色已太黯了。 但只不過是一剎間的功夫,兩人已動手三招,棺槨碎裂,趙好身旁那半弧型的丈內一切有生 命的事物都給毒死了,唐仇背后丈內范圍的軟硬事物都給轟平了。 然而李鏡花仍沒有死。 她仍在唐仇手上。 大快人參也并未毀。 它仍在趙好手中。 ──點落在棺槨里只是一顆谷粒。 趙好的右拳擊出。 唐仇以左手握住。 兩人的手再也沒有縮回來。 太黯了:以致看不出兩人的臉色。 可是唐仇身上的衣飾明顯地迅速地在老化。 皺了。 窄了。 有些甚至給獵獵的風吹走了,像刀切一般削成片片翻飛,消失在暮夜里。 露出來的膚色很白。 白更顯夜色的黑。 夜色以黑的顏色使雪膚更令人動心。 趙好身上的衣服在霉爛中。 那像泡在腐蝕的沸水里,還發出了臭味。 那臭味迅速融入夜色里。 夜色也臭了起來。 就像是一個死老鼠組合而成的夜。 就算是夜色愈來愈濃,但誰都可以看得心知肚明: 他們兩人已動上了手。 唐仇用毒。 趙好使的是“老拳”。 鐵手忽然瞪了鳳姑一眼。 鳳姑有點臉熱,但鐵手看不見她臉上的酡紅。 夜色來得太快,就算是鐵手和鳳姑距离那么近,也互相看不清楚。 可是鐵手心里清楚。 一清二楚。 ──那一聲低鳴,不是鳥叫,而是鳳姑撮唇輕嘯。 那鷂鵜立即把咀啄上所夾的事物掉落下來。 ──這一下,雖只是小小的變故,無傷大雅,但卻使早已箭在弩上的唐仇和趙好,互以 為對方已動了手腳,所以立即發動了攻勢。 鳳姑這一招很厲害: 趙好、唐仇自是非打成不可。 可是很危險。 ──李鏡花很可能成了犧牲品。 所以鐵手很不高興。 他認為人命是最重要的。 ──他一向不允可任何人作為完成一件事的犧牲者,就算為愛犧牲也說不過去。 他很不同意鳳姑這樣做。 不過鳳姑已經做了。 她是個江湖上的女人。 ──江湖上的女人如果還要在江湖上立得住陣腳,第一件事就是當机立斷,在重大關頭 時下手至少得要比男人還狠。 一個人在風波惡人情薄的江湖上有著太多原則,就是讓自己有太少的机會──鳳姑看透 了這一點。 ──雖然不可以不擇手段,但必要的犧牲和必要的險,總是要付出和冒的。 不過不知怎的,她總是有些愧對那充滿男人气息的漢子和他那正直坦蕩的目光! 她自認為自己是越來越無情的她,竟仍跨不過感情上對長孫光明的情關,而又越不過理 性上對鐵手的理路。 她覺得自己很失敗。 她喜歡自己能夠成為一個越來越無情的女子,這樣才不會有太多的傷心,太多的失望, 還有太多的人會認為自己不近人情。 但她卻不能控制自己:情怀日益濃烈的不幸趨向。 奇怪的是:棺材店里的人全走了出來,沒點燈是自然的事。 但米鋪、布庄也沒點燈。 燈火全無。 烏云密布。 天色黑得那么快。 天色暗得只有黑沒了天色。 夜本身就是一种天色。 天的顏色本來就不一定是光明的。 由于這么夜,這么黑,兩人的武功又這么的高,兩人動手的情形,一般人是几乎完全看 不到。 可是殺气和毒力,是誰都可以強烈地感受得到的。 鐵手、鳳姑、宋國旗、余國情等四人內力高強,目力過人,還勉強可以分辨戰局。 ──可是,若再晚一點怎么辦? ──還能看得見嗎? ──尚能辨物否? 這時,忽听唐仇低聲說話了: “你知不知道我們四周都有強敵伺伏?” 她的聲音有點抖。 不是怕。 而是疲。 ──原來那么清脆好听的聲音,竟有點“老”了起來。 趙好沒有回答。 唐仇又說:“那我們還自相殘殺作甚?” 她的語音在顫。 不是冷。 而是累。 ──唐仇顯然要比趙好理智些。 ──事實上,遇上事情的時候,女人大都要比男人冷靜點。 半晌,夜里,黑中,紅頭巾的趙好才說了一句話。 一句只有一個字的話。 “好。” 他的聲音沒有顫。 也不抖。 沒有累。 更不疲。 但只是無力──一种几乎連說話的力量也失去了的無力──唐仇确不好斗,她的毒更是 難防,何況趙好還要護住李鏡花。 卻在這時,咿呀、砰 連聲,米鋪布庄,一齊亮燈,十余火把,數十兵刃,迅速掠出, 即布成陣。 火光熊熊,火聲嘶嘶,風嘯獵獵,人馬浩蕩,各把麥丹拿、鐘森明尤其是唐仇、趙好還 有李鏡花全包圍在中央。 若你傷心請找我 鳳姑气得唉了一聲。 余國情也道:“怎么他們會在這時候出來!” 宋國旗亦說:“讓這兩大惡人鬼打鬼內訌一番豈不是好!” 鐵手卻道:“袁天王、艷芳大師、哈掌柜的,都不是簡單的人物。他們這樣子出來只怕 若不是別有用心,就是另有苦衷。” 艷芳大師是一個年輕的和尚。 樣子很漂亮,袈裟很紅亮,腰里配了一把九尺余長的刀。 他的眼神很妖冶,略帶藍色。 額很亮。 袁祖賢卻很高大。 樣子也十分粗豪。 但神情卻非常溫文。 膚色很白,几近唐仇。 相比之下,哈佛就很滑稽了。 他動作的時候像一頭得意的肥羊。 說話的時候似一座哈著腰的笑佛。 出來的還有二三十人,其中牛眼、榮仔、大頭小個子、長下巴的全都在那儿。 哈佛的樣子,像是談生意。 他是一副以和為貴的樣子。 ──生意人講究的是和气,因為先要和气才能生財。 “你們都不要爭,都放下。”哈佛勸道,“都交給我,我來作個仲裁。我會把小相公交 回給大相公,至于大快人參則也交給李國花好了。” 唐仇、趙好互覷一眼,不約而同松了手。 他們像倒覺得好玩有趣了起來。 ──但這樣看去,在那只不過是片刻的格斗之后,兩人都似老了許多:唐仇發上已略染 霜,趙好也有了白胡碴子。 那确是一場可怕的惡斗。 火光中,唐仇的右手仍掐在李鏡花的脖子上。 趙好卻仍緊緊拿著大快人參。 听到“大相公李國花”這個名字的時候,唐仇的眼睛像點燈一樣醒目地亮起,趙好的眼 神卻似焚燒一樣暴烈地燃亮著。 “大相公?”唐仇棱形的唇角似微微帶笑,“李國花他不是也著了我的厲毒:‘冰’ 嗎?” 一一“冰”不是雪,而是一种毒。 劇毒。 那是中蜀唐門与老字號溫家兩家合成研制的“毒物”之。 唐仇在“久久飯店”的留箋布下了這种毒,并且毒倒了正關心李鏡花下落而忘形的大相 公。 哈佛于打著哈哈地道:“他就是給你毒倒了,現在還在米店那儿撐著,所以非得要大快 人參驅毒不可──你是下毒者,但老字號的毒,不見得你也能解吧!” 唐仇給趙好飛了一個眼色。意思好像是說: ──瞧,還是我出手把你的情敵給毒倒了! 然后她問,當然是故意、有意、蓄意和歹意地問:那李鏡花呢?為什么又得要交給李國 花?” 這句話一問,連在唐仇掌握之中的李鏡花都不住地眨著眼。 向哈佛霎著眼。 ──就算從遠處望,憑著火光也可以明确地看見,也當然能領會李鏡花的意思。 可是哈佛居然沒有看見。 完全看不見。 他是非常哈佛的回答:“這你都不懂!大相公小相公本是一對儿啊。” 唐仇斜睨了趙好一眼。 她連笑容也消失了。 是收斂了。 ──她不愿意讓趙好再次的遷怒于她:剛才那一搏,她手上有個“燙手山芋”,既是活 人,也是高手,更不能殺死,又不可弄傷,且又怕她趁机逃脫,所以在与趙好對敵時,還著 實吃了點小虧。 ──人要相當聰明才适合出來闖這險惡江湖,蠢人不如回家做凡人做的事。 ──見過鬼怕黑。 ──吃過虧賣乖。 趙好听了,低下了頭,看火光中映照著鏡花憂慮的容顏,忽然之間,他都明白了。 于是他問:“李國花在哪里?” 這次李鏡花雖然叫不出來(唐仇仍捏著她咽喉)但卻拼力搖頭(唐仇故意讓她脖子還能 稍動)。 這次連趙好都看見了。 可是哈佛仍然沒有發現。 所以他又哈又佛的回話:“他?”他用手往米鋪一指,“不就在里面嗎?” 這一下,有几個人腦里都轟了一下。 連余國情和宋國旗都能感覺得出來了: 一一如果哈佛不是個卑鄙無恥出賣朋友惟恐天下不亂的走狗,就是故意要這樣說這樣做 這樣激怒趙好的。 一一可是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激怒趙好,能制得住他嗎? ──值得這樣冒險么! 趙好卻突然用他那白多黑少的眼珠,盯住哈佛,火光中更顯其艷。 很艷的眼神,竟長在這樣一個男子的臉上! 他一字一句、一句一字地問:“你沒有騙我?” 哈佛笑哈哈地道:“我是生意人,騙人的生意做不長久,騙人的生意人也不長命。” 趙好用鼻子往空气一索。 連火舌竟都吸向他那儿一長而縮。 他說:“是有個中了‘冰’毒的人躺在里邊。” 哈佛笑哈哈地說:“我說過:我沒騙你,高明的人用不著騙高明的人,只要告訴他真 話,他自己會作出選擇。” 趙好狼一般地盯著哈佛:“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哈佛哈哈笑道:“因為我只想向你討一片參葉──我不像她,”他用又肥又粗的拇指指 向唐仇,“她貪心,要全部。” 趙好狠狠地道:“那不是你唯一的目的。你叫什么名字?” 哈佛哈了一聲,唱了一個老大的喏答:“我姓哈,名佛,跟我在一起保准成天都笑嘻嘻 鬧哈哈的,不愁不悶,無憂無慮,若你傷心請找我,擔保使你快樂逍遙。” 看他樣子,听他的口气,自我宣傳得正起勁,還巴不得要向對方呈上名帖似的。 趙好追問下去:“那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他還逼進了一步。 哈佛哇哈一聲搖手道:“不關我事,我只是告訴你實情。只不過,我身邊這位朋友,想 要估量估量你身手,他叫‘補白天王’袁二哥!” 趙好瞳孔收縮:“袁天王。” 那英颯颯的漢子大步而出,將披氈往身后一束,溫文有禮地拱手道:“在下袁祖賢。” 趙好冷哼道:“‘天机’組織的‘四天尊’中的第二天尊?” 袁祖賢微一欠身,道:“哈掌柜的其實也是‘爸爹’的第三天尊,人稱‘哈三天’的就 是他──他可以令人不眠不食地笑足三天哈哈哈。” 在我這么孤單的日子里 趙好防衛地道:“你想干什么?” 袁祖賢道:“李國花就在我的米鋪里。” 趙好直接道:“我要殺他。” 袁祖賢也簡洁地道:“我會救他。” 趙好一句直下:“你救他我就連你也殺了。” 袁祖賢利落地道:“你進入米鋪,就殺不了我,也殺不了他。” 趙好這回只說一個字: “好!” 他一說這個字就馬上行動。 行動前跟唐仇交待了一句話: “她傷了一根毫毛我都找你算帳!” 說完他就如風一般闖入米鋪。 袁祖賢將猩紅披風一摟,全身一裹,升空而起,直越過米鋪門前,落入后院,就在這 時,整間米鋪的燭火,突然都一齊滅了。 然后,里面就有一种非常非常奇特的聲音。 這聲音本來不奇特。 而且很好听。 但在此時此境此刻此際卻傳出這种聲音,無疑是十分奇特,還相當詭异。 因為這聲音不該在這時候出現。 那是琴聲。 古琴之音。 悠悠。 优优。 一一這悠悠优优的動人琴聲,竟自嗜殺如狂的趙好入米店不久之后,飄飄裊裊地響了起 來,傳了出來。 唐仇搖首。 她搖頭的時候予人的感覺不是拒絕,而是一种欲拒還迎的婉約。 她雙唇很薄,抿成一線,下頷在抿唇的時候略為緊繃,看去更令人有一种倔強的美。 火光照在她身上,使她更似鍍了金的天女一樣。 “趙好不該進去的,”唐仇搖著頭為他惋惜,“他的武功比你們加起來都高,可惜進去 之后就不見得仍可保持优勢了”。 哈佛嘻嘻笑問:“魚為何上鉤?” 唐仇點點頭,英气和魔气在她身上臉上形成一种奇异的混合:“餌。他是為了要殺死情 敵。情敵就是他的餌。” 哈佛眯著眼打量唐仇,仿佛她是可以吃下肚里去的一般:“我店里的李大七,是死在你 手里的吧?” 唐仇用一种很女人而且很風情的眼色,回望哈佛:“我殺人可從來不問人的名字。” 哈佛給她這樣一看,心里“怦”地一跳,連忙轉過了視線,心里還叫了一聲:好險! 哈佛人長得矮。 而且肥胖。 但一早已看破了世情:他這樣子的長相,不會有特別美麗的女子喜歡。 他早已死了這條心。 所以不會有幻想。 ──如有美麗的女子垂青,那一定是別有所圖。 因而他從不為所動。 可是縱使他定力如此高、修為這般足,這回給唐仇這么看上一陣子,難免也色心大動, 心亂如麻。 幸好他急急斂定心神,轉移視線。 他人在“天机”主持大局,身在江湖聯絡志士,什么漂亮的女人,動人的女子都見過 了,但像唐仇那么清純而清麗又清亮更清秀的女子,他還是平生首遇。 哈佛干咳一聲道:“我是大七的老大,我要為他報仇。” 唐仇笑了起來。 笑靨如花。 連黑暗中的火光都為之失色。 “我可不跟人進屋子里,什么餌我都不答應。”她笑眯眯地好像在看一只令人垂涎欲滴 烤得正香的燒豬一般,柔聲道,“除非是你邀我,那又不同。” 哈佛退了一步。 ──被她的溫柔逼退了一步。 那是殺死人的溫柔! 他已有點笑不出來了。 他舐了舐干唇(他明明已喝過很多水了),道:“我不約你,我約不起你。約你的是, 他。” 他一指后面。 后面來的是個很瘦的和尚。 可是樣子很漂亮,腰間有一把秀气的長刀。 額很高,神定气足,但眼神很妖冶。 那是艷芳大師。 “是我。”艷芳大師合什道,“是我要与你一戰。” 唐仇唇邊的美麗棱角展了展:“我不喜歡和尚,管他道行有多深。要他破戒嫌傷陰騭, 要引誘他又嫌費事。” 艷芳大師居然能平心靜气:“美麗的女子都是不喜歡出家人的。” 唐仇一雙美目凝視了他一陣子,才道:“不過你那么俊俏,削發為僧實在太可惜。但 是……你看來卻有點臉熟。” 艷芳大師漫聲吟道:“志士凄涼閑處老,名花零落雨中看。誰知老臥江湖上,猶枕當年 虎骷髏。” 唐仇一震。 失聲道:“天!是你!” “是我。”艷芳大師合掌道,“不是你,我還不出家哪。” 唐仇余震未消,好不容易才勉強展顏道:“你……你其實不應該出家……”這才鎮定下 來,憂怨地道,“……你其實可以不出家的呀……在我那么多漫長而孤單的日子里,你都沒 有來找我,沒有來陪我。” 她的語音動人心弦。 她的眼神令人動心。 艷芳大師微微一笑,道:“要么,放下屠刀,你且去吧。不然,那就請了。” 唐仇奇道:“我手上有刀么?你腰上才有刀!” 艷芳道:“姑娘就是好的刀。” 唐仇剪水般的雙瞳一眨:“請?請什么?” 艷芳大師平靜地道:“請動手吧。” 我沒有愛情讓你兌現 唐仇很快就恢复了她的冷、清和艷。 她劍眉輕輕一挑:“動手?你不是那么無情無義吧?” 艷芳大師平靜地道:“過去的事,提來作甚?我已六根清淨,出家為僧,再沒有愛情讓 你兌現了。” 唐仇像看小狗小貓般側頭看了看他,像不相信他這种人會說出這种話似的。 “沒有情,我們之間,也有義吧?” 艷芳大師兩道淡眉蹙了起來,像在印堂間下了一道鎖似的。 “我就相信這一點,以致無家可歸。” 唐仇美美地笑了:“所以你還是你,你并未忘情,還記住以前的事。” 艷芳大師也并未給激怒,印堂反而重新開朗:“你要是不動手,放下小相公,去吧。” 唐仇抿咀笑道:“我不動手,但我賴在這儿,小相公的命在我手里,你能奈我何!” “果然還是 女唐仇!”艷芳大師不慍不火地道,“不過這一招耍不響了。因為趙好跟 你說過:她要是傷一根毫毛,他都會找你算帳。” 唐仇夷然道:“我會听他的話?” 艷芳大師道:“你要得到大快人參。” 唐仇輕松地笑:“我用得著怕他?” 艷芳大師道:“他确是個可怕的對手。” 唐仇嘆了一口气,哀怨地道:“看來,你真的是抓准了對付我的竅妙。” 艷芳大師平靜地說:“一個人吃虧多了,對不吃虧的方法,總會有些把持。” 唐仇索性拉下了臉,寒起了容色,道:“那你想怎樣?” 只是這么一句,就充分地閃露著劍气与英气來。 艷芳大師神色不變:“放了小相公。” 唐仇哂然道:“你們是找麻煩上身,趙好會跟你們以血洗地。” 艷芳大師道:“我們自有辦法對付他。” 唐仇蔑然道:“就憑你們?” 艷芳大師:“袁天王就夠了,祖賢二弟正在米鋪里困住了他。” 唐仇這下倒不敢造次──趙好自入米鋪后仍全無動靜,已顯得十分不尋常:“你又憑什 么對付我?我可不入布庄。” 艷芳:“放人吧。” 唐仇:“不放。” 艷:“那我就不客气了。” 唐:“我可不要動手──” ──話未說完: 她的后發忽然豎起── 千万道發絲夾雜著暗器在黑夜里如密雨急襲艷芳大師! 說不動手,卻已動手。 ───動手,就是蜀中唐門的:“發雨”! 發雨急射艷芳大師。 還暴射其他“天机”的高手。 連旁觀的一向只講實效不大理會手段的鳳姑,吃了一惊,罵了一句。 “卑鄙!” 可是艷芳大師似早已有了防備。 他突把袈裟一脫。 一甩。 虎的一聲,罩住了暗器,裹住了發雨。 袈裟所卷起的旋風,驀把所有的火把都摧熄了。 場中一點燈光也無。 黑。 全黑。 實体的黑。 一一在火光熄滅之前,鐵手已及時瞥見,哈佛揮手正令那一干“天机”子弟及時退了開 去。 靜悄悄地退了開去。 看來,一切都早有布署。 黑里,什么都看不到。 夜里,正有一場舍死忘生的決斗。 一一而且還不止一場。 大家屏息以待。 黑夜里的格斗因為看不見,所以比看得見的更分外惊心。 ──何況,這些人要對付的是武林中兩大凶徒:一個心狠,一個手辣。 余國情不禁有點耽心:“假如老三真的是在米鋪里,不知會不會有危險?” 鳳姑道:“國花是在米店里。趙好聞出了他著了‘冰’的傷口,唐仇也沒更正,他們那 時已在同一陣線對敵中,看來國花真的是在里面的。” 宋國旗大感不憤:“那姓哈的要出賣三弟?!” 鳳姑道:“哈佛是只老狐狸。他這樣做無非是要把趙好引入屋里,但我想不透他如何對 付這人魔!” 鐵手忽道:“他還有另一個用意:把趙好和唐仇這兩大敵手的力量分開。” 余國情更是大惑不解:“何不讓唐仇和趙好自己打起來更好!” 鐵手道:“其實,當時他們倆已交手數招,各討不了好,他們也不是蠢人,已不准備打 下去了。哈佛一出來,使趙好進入屋里殺害情敵,并明知趙好會用話兌住唐仇,然后他們再 來收拾唐仇。” 宋國旗也有著許多迷惑:“就算屋里布了机關,趙好入易出難,但艷芳大師收拾得了唐 仇嗎?” 鐵手沉吟了一陣子,輕吟道:“‘四日壹女,三天哈佛,兩晚祖賢,一夜艷芳’。” 鳳姑接道:“兩晚祖賢,我還弄不清楚他的出處。但‘天机’組織第一好手:艷芳大 師,他的武功非同小可,更可怕的是到了晚上,尤其是烏燈黑火、不能視物的夜里,他的武 功,更能提高三至五倍以上!” 宋國旗恍然道:“啊,現在豈不正是……” 余國情也悄聲道:“就算有燈火,也給他全弄黑了。” 宋國旗喜道:“這樣說來,唐仇只怕不易討得了好。” 余國情這才明白:“難怪艷芳大師的外號是‘一夜艷芳’了。這個‘夜’是‘黑’字的 意思吧……” 鳳姑喃喃道:“卻不知‘兩晚祖賢’的‘兩晚’又是何意?袁天王是不是可以制得住并 瘋半癲的趙好呢?” 這時候,那米鋪前黑夜里傳來了聲響。 一些動作的聲音。 開始時,聲音很小。 漸漸,聲音大了。 到后來,聲音极大。 ──那就像是一万只棱子,正在織布机上急旋著、猛擰著、并划著繃緊的絲而發出尖銳 的嘶鳴。 就在這時,米店里傳出來密集的微光,同時也傳出了聲音。 先是嘯聲。 而后是歌聲。 那是趙好的歌聲。 歌聲瘋狂且亂。 扰亂了琴聲。 ──只是,這琴、歌和嘶鳴卻同樣使人毛骨悚然: 為什么趙好竟會此時此境唱起歌來了!? 哥舒夜帶刀 真正的英雄除了像常人一般享受愉悅之外,還得要享受痛苦。 家天下 趙好進入了米鋪。 他的鼻子很靈。 膽子很大。 恨意很深。 一一這几樣加起來:使趙好不惜冒險進入這家米鋪。 他恨李國花。他認為始終沒獲李鏡花芳心之故,全因為這位大相公。所以他要殺他。他 膽大。他不認為袁祖賢是他之敵,所以直闖米鋪。他聞到仇人身上的味道,尤其是著了 “冰”的味道,使“冰”毒的是唐仇,唐仇是他的師妹。他當然熟悉“冰”的味道。 進入了米鋪,四周當然都是米,一袋袋的米,一包包的米。 他聞到米香味。 當然他還發現了一件事: 這米店里奉拜著很多的靈位。 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靈牌。 ──至少有百多個。 他忽然感到不适。 他覺得有很多“人”都在米鋪里。 ──很多“人”,輕功比他好,內息比他高,所以比他更無聲無息、莫測高深。 這使趙好很震訝。 ──因為以他的功力,居然還使他摸不准的高手竟有這么多,而且都悄沒聲息地會集在 這儿,事前他竟一無所知,那是比白天亮的是月亮更令人詫异。 他心中震動。 他開始有點后悔: ───為什么要貿貿然進來闖這一陣? 幸好,這時,一個聲音響起: “放下大快人參,你可以安然步出此門。” 趙好第一個反應就是: 他試圖闖出去。 可是沒有用。 出不去。 ───种巨大、無形、奇异、前所未遇的力量,正在左右著他、左右包圍了他,使他左 沖右突甚至鬧得個左支右絀都闖不出路向來。 他從未遇過這樣的事。 他也從未遇過這樣的高手。 一一而今,他竟連“敵人”都沒看見! “敵人”也根本沒“現身”! 他解開赤色頭巾,他抹去了額上的汗,第一句話就問:“袁二,你布的是什么陣!?” 袁祖賢答:“這不是陣,所以你破不了。” ──有陣,才有破陣。 ──天下最高明的陣也有其破解之法。 ──無陣,便不可破。 趙好為這一句而頓悟。 他再問:“你請了什么人來!?” 袁祖賢:“我沒有請人來。我就一個人,加上國花負毒為我撫琴對付你已綽綽有余。” 趙好不信。 因為他就折在這里。 ──可怕是這屋子里的“人”簡直不是“人”,而純粹是一种“高人”的壓力! 所以他厲聲道:“你說謊!” 袁祖賢語气堅定而高傲:“我不必對你說話。你承受的壓力,不是人為的。這儿有我歷 代祖先九十八人的靈位,這儿是我的家。我天天奉拜他們,依時上香,初一十五,齋戒沐 浴,念經祈禱。先祖先宗已自成一股力量,你既然闖入我的家,就自然為先祖先宗所制。你 等于是一個人跟我全部祖先為敵,我的祖先多是名臣勇將,英雄烈士,你武功再高,也不可 能抵擋得住我們全部!你錯進這儿了!” 趙好怒道:“你說鬼話!” 袁祖賢道:“不是鬼話。人是父母生出來的,父母也有父母所生。一旦先人死去,既不 拜祭,即是忘了生你育你之因,背了生你育你之恩,其靈必生不安。要是把這些先人的靈力 都聚合起來,与所習武功配合運使,武功自然更加高強。不過,這种功力窮你一輩子之力, 也練不成。” 趙好忍不住問:“為啥?” 袁祖賢道:“因為你的人狠毒,作惡無算,嗜殺如狂,早已羞見祖宗。” 趙好怒叱:“我呸!”袁祖賢重复那一句:“放下人參,放你出門!” 趙好突叱:“好!” “好”字一出,凌空掠起,一拳往發聲之處擊去。 劇戰一開始,趙好就覺得很不對勁。 他竟听到琴聲。 而他打出去的拳風全不見了。 他立刻補上了掌。 ──老拳少掌。 他很少拳掌齊用。 ──就算剛才在對付唐仇的時候,也只施拳而沒使掌。 但掌風也失去了聲音。 他的拳和掌,都似給一种神奇詭秘的力量所吞噬了。 泥牛入海。 他立刻找到了目標。 他去攻擊那些靈牌。 果然,他一動手,袁祖賢就出現了,他出手相攔。 他立即全力發動攻襲,要把這個人一舉擊倒。 他有信心能擊倒這個人。 ──可是擊不倒。 因為這不止“一個人”。 他感覺到對方的力量絕對不止是一個人的。 而是一大群人。 還有那琴聲使他心煩意躁,無法左右顧應。 而且對方已作出了反擊。 也絕對不只是一個人。 而是無數的“力量”。 對這种詭异的力量,趙好無法招架。 一一他想退走也為這种奇特的“力量”所阻。 可是他又不認輸。 他在此時反而更戰出了戰力。 斗出了斗志。 他一個人跟一群“不是人的人”格斗。 他心里明白: 這是袁祖賢的家。 袁家。 他在跟歷來姓袁的決斗。 ──這是一場必敗的決戰。 他身經百戰,但卻從來沒有打過這樣的仗。 他是不該進來的。 這是間米鋪。 同時也是袁祖賢的天下。 ──他的“家天下”! 突然,他長嘯,高歌不已。 尖嘯截斷了琴聲。 歌聲搞亂了琴意。 袁祖賢在黑暗中的力量驟滅。 可是這時靈位前的油燈一齊陡亮,補白天王的功力也立即驟增! 趙好馬上做了一件事: 他一面唱歌一面格殺。 袁祖賢雖亂而不敗。 一一一殺不了。 ──而且殺力加倍回挫。 趙好立即撒手。 飛退。 倒撞破牆而出! “砰”的一聲,他終于回到了外面。 這時,外面的天空,蒼穹溟溟,正有一絲月華破云而出! 雨,是下不成了。 趙好生平只在戰斗中听人求饒哀號,可是他這次得以脫困,得見月華,几乎感動得跪下 來向上蒼歡呼。 雖然他沒有死。 也不算敗。 他剛才只算是被困于米鋪。 ──而“大快人參”仍在他怀里。 黑天下 唐仇一向比較喜歡晚上。 她開始行事狠辣,就是因為吃過虧。 ──在江湖上,如果你不夠毒,別人就會來毒你。 所以她以惡制惡。 不過惡到頭來,她聰敏惕悟,加上天賦的美麗和難得的武功,誰都不夠她惡。 這時候,她的惡毒已無法節制了。 ──一旦不夠狠毒,可能就會讓人報仇、暗算、取代、消滅掉了。 所以必須更狠毒。 何況狠毒已成為一种習性了。 這時候,狠毒已不是她求生的一种手段了,而是狠毒使她生存下去,她自己成為狠毒的 手段。 她自從把自己從“好人”、“坏人”和“良善”、“奸惡”划分為“坏”和“奸”的那 一面時,她就比較喜歡晚上,不大喜歡白天了。 這是一种對自我的放棄。 可是她不能放棄毒。 ──沒有毒,她已活不下去了。 反正自己已惡名昭彰,再歹毒下去,也無所謂了。今生就這樣吧。她是這樣想的。到頭 來,誰都只是來世間一道,人走燈滅。反正遺臭万年的人誰都不會去想什么千古青史,只有 斤斤計較流芳百世的人才把自己這僅有的一生搞得凄凄慘慘戚戚。 不過她總覺得自己一生會有些轉變。 超乎尋常的鉅變。 ──迄今她雖仍未知是凶是吉,但她總可以感受到那偉大、巨大、浩大得几乎連她都可 以肯定自己承受不起的變化,必然會來! 她怕變化。 她更怕這种變化。 ──她雖然狠,雖然毒,但眼見物是人非,听到天荒地老,覺得海枯石爛,感受滄海桑 田,她已認為不如死了好了。 (那實在太令人傷感了。) 雖然她一直不承認自己是個容易感傷的人。 ──笑話,我身為“四大凶徒”之一,而且還是唯一的“女凶徒”,居然還會多愁善 感,誰信! 可是她有時候看見太陽下山的絢麗都會忍不住流淚。 ──這种情形太幼稚,決不能讓人知道! 她怕年老。 她不許人喚她作“姊”。 她甚至要殺了稱她為姊的人,那怕對方只是善意的。 她喜歡晚上。 她以為自己是個晚上的女人。 這樣她就可以肯定自己的真面目沒人可瞧破,而且自己也真的夠坏夠毒了。 因為她是個魔女。 ──但有時她又問自己,像這么一個 女,她的晚上怎么會沒有男人? 從來沒有男人! 雖然她喜歡黑,喜歡夜,但決不喜歡這樣的黑夜! ──這黑夜這般夜的黑,几乎令她完全喪失了能量! 全黑。 看不見。 她雖然這么黑的夜也可以下毒,對在場全部的敵人下毒,但她仍有顧慮: 一,不能錯毒了李鏡花。小相公一旦出事,趙好這瘋傻子可不會放過她! 二,艷芳大師已然出刀。不管那是什么刀,那都是一把奇异的刀,因為這刀既厲而利, 但出刀不帶刀風,更可怕的是,這刀把她放的一切毒都清除、吸走、祛解、甚至還擊! ──這是什么刀!? 哥舒將軍刀! 一想到這几個字,唐仇登時心中發涼、手心冒汗。 那是一把奇刀。 她不知道誰是哥舒,那個將軍,也不知道是不是曾經真有個人叫哥舒將軍的,這刀是不 是這“哥舒將軍”的刀,但這刀是武林中用毒第一家“老字號”勢所必得的三件事物之一, 為它溫家已不知折損多少位好手,武林中也不知發生几場戰斗,高手中也不知喪失多少條性 命,但這刀居然在今夜出現了,而且還是在她的敵人艷芳大師手里拿著! 對她而言,這實在不能算是件好事。 ──而她后悔這次自己沒有把至愛的“女人刀”也帶出來。 三,她知道敵人不止艷芳大師一個。趙好一入侯門深似海,了無訊息,情形不妙。對手 還有一大群,其中哈佛就不是好惹的。此外,斜坡那儿還伏著的人,正在悄悄的交換意見。 這些人在那儿几不帶半點聲息,极可能就是鐵手、鳳姑那几個人,所以她出手不能不留余 地,今晚可沒有必胜的把握,絕招和法寶得要留著存身活命。 夜這么黑,局面都由艷芳大師控制了,那是他的天下。 黑色的天下。 都是因為那么黑的夜! 敢情這艷芳大師的眼是在黑中照樣能夠視物的。 所以她現在完全處于捱打的局面。 多年前,她那時候,還很小,仍不夠現在歹惡,但已有 女之稱。 那時候,她就認識這個男子。 這漢子不是長得十分俊,樣子太漂亮了,身裁又過高,而眼神又太妖,但就有一种動人 處,很多女子很喜歡他、愛慕著他,其中包括了許多名門俠女。 所以,她就引誘這男子。 她誘使這漢子追她。 ──而且為了追求她,先得遺棄了所有愛戀她的女子。 只剩下她一個。 他出身名門。 而且是望族。 ──“老字號”溫家。 他是“活字號”溫暖三的長公子:溫泉。 唐仇是給“蜀中唐門”破教出門的女子。 溫暖三不許自己的儿子跟這樣的妖女往來。 唐仇便要溫泉作個選擇。 結果溫泉放棄一切,离家出走,“老字號”溫家從此也沒了溫泉這個人。 唐仇也再度証實了自己的魅力。 同時也向他學了不少施毒秘法。 然后她就拋棄了溫泉。 這件事她覺得很得意: ──要是換作現在,她道行更高,她可能根本就不會留著溫泉活命。 所以才會有今天的艷芳大師,還有他帶著的能驅百毒的“哥舒將軍刀”! ──她那時候,還是太少不更事了! 她有點追悔莫及。 事實上,她也有點儿應付不來。 ──那把刀也是黑色的,在黑夜里完全看不見。 就在這時候,趙好已攻破米鋪的牆而出! 他一闖,再怎么么黑,那些在米鋪里靈位上的油燈之光,還是透了出來。 那一剎間,唐仇做了一件事。 她自己才知道自己做了的是什么事。 詩天下 趙好飛退而出,掠過唐仇。 這時際,兩人都遭逢大敵,以寡敵眾,而且頓失天時,又不得地利,同一陣線、并肩作 戰已屬勢所必然。 可是趙好突然出拳。 一拳兜心打向唐仇。 這完全出人意表。 連鐵手也忍不住叱喝一聲:“無恥!”長身而起。 趙好窩里反,暗算唐仇,令人意外。 但卻并未出唐仇意料。 唐仇腰身一折,看似給他那一拳打飛,但那一拳其實還沒沾上她的身子。 而在她給“打飛”的前一剎,她已欺身而入,一手抓住趙好怀里的大快人參。 趙好一拳不著,一掌推出。 唐仇不能強取。 一一這一掌決不能捱。 她翻身就退。 她手上已抓住了兩朵參花。 歡喜和失望,兩种神色在她容顏里同時閃現。 他倆交手只不過剎那。 ──交手是在趙好退出米鋪之際仗著那從里面映照過來的一點微光中進行的。 唐仇已攫走了兩朵參花。 這時,兀听一聲大喝。 是鐵手。 鐵手已到。 他出手前,還是大喝了一聲:要人留意──他出手了。 “砰”的一聲,趙好硬接了他一掌。 鐵手一伸手,已抓住了大快人參。 趙好正要搶奪,忽然大叫聲,瘋狂般撕掉自己的衣服。 ──原來唐仇已在剛才攫參的剎間在他衣上下了毒。 唐仇的毒极毒,趙好也不敢掉以輕心。 可是大快人參能解毒,所以不怕毒沾。 鐵手也不怕。 他的手是万毒不侵、無堅不摧的。 他已一手扣住了大快人參。 趙好則攫掉了一大把參須。 仗著天時、地利、人和,鐵手這般容易得手,他自己已覺意外。 同一時間,鳳姑也搶走了李鏡花。 趙好怒吼。 他像一頭瘋虎。 這時,突然,傳來壯烈的歌聲、鼓聲、還有醉生夢死的舞者以節拍踏著步子的聲音。 不管是鐵手、鳳姑,還是唐仇,趙好,或是袁祖賢、艷芳大師,都同時知道: 一一燕趙來了! “四大凶徒”之中,仿佛就是他最有气勢,最具气派,也最聲勢浩大、光明磊落。 光。 光明。 火光大明。 燕趙虎頷燕額、熊背蜂腰,領著他的死士,一共六十二人,一個也不少,手拿火把,浩 浩蕩蕩地來到。 夜不再黑。 黑的不是夜。 而是趙好的臉色。 他的胸膛卻离奇地白,像結了一層薄冰。 他忿忿地指著唐仇,嘶聲道:“你……你下了毒?” 唐仇眯著眼笑:“冰。” 她只說這一個字。 趙好頓足道:“好!” 人影一閃,就在燕趙進場之前走了。 他已中毒。 他要先救治自己。 他手上還有“大快人參”的參須。 一一李鏡花已在鳳姑的手上。 一一至少,李鏡花是已安全了。 他知道唐仇是自己的敵人。 燕趙也不會幫自己。 他已孤立。 他也不想幫燕趙和唐仇。 所以他走。 帶著不甘。 還有余忿。 “和雪翻營一夜行,神旗凍定馬無聲。遙看火號連營赤,知是先鋒已上城。” 一人朗吟而至。 哈佛、袁天王、艷芳大師互覷一眼: ──看來,好不容易才走了狼,卻來了虎! 趙好雖然很狠,但畢竟單人匹馬。唐仇雖然夠毒,但總是個女子,他們終以占盡天時地 利人和,穩住了局面,加上唐仇和趙好內訌,逼走了趙好,但卻來了燕趙。燕趙不單气勢最 盛,且人強勢壯,一上來就把火光點個燭天亮! 燕趙高大頎長、气勢磅礡,大步而至,雄視全場,他腋下還挾著一壇子酒,揚聲道: “敢情我還真遲來了一步,這儿忒真熱鬧!” 哈佛又眯起了眼睛,咧著咀笑陀陀地道:“你來了那才真夠熱鬧哪!你看,人才現身, 又歌又舞又唱又跳的,我們這些黑燈滅火的,怎比得上!” 燕趙呵呵笑著,舉壇子仰脖子喝了一大口酒:“我們大家的路子不同,這不分高下。艷 芳大師能利用晚上的夜气增強內功,克制敵人;袁天王除了能聚合祖先靈力對抗敵手之外, 還醫道高明,听說只要給他兩個晚上,只要剩下一口气的病人都會好轉過來,你閣下歡笑迎 敵,听說只要三天時間,沒有不可以化敵為友的,你的‘晶字拳’也确難有敵手。我呢?一 無所長,只有閑賦歌舞,醉里吟詩──” “客气了!”哈佛笑態可掬地說,“你這叫‘詩天下’,詩酒風流,歌豪舞俠。” 燕趙一抹虯髯上的酒沫子,笑喟:“你這才是客气!我這只是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 扈為誰雄!我任性行事,不知抑斂,恣意妄為,膽大包天,這不叫俠,至多只能算是個惡 客!” 鳳姑一臉艷容卻已殺气騰騰:“你把杜會主、長孫哥怎樣了?” 燕趙忙不迭搖手道:“鳳姑,你別誤會,我沒殺傷他們。說實在的,要是我殺了他們任 何一人,我縱能全身而退,我身邊這些死士們能保不損嗎?你們走后,杜怒福和長孫光明毒 發難支,梁癲、蔡狂咀皮子硬心卻軟,已分了心,無心戀戰。我趁机提出罷手之議,反正又 不是什么不世宿仇,這一仗日后再打。我要拿的是‘大快人參’,他們要救的也只是老友的 命。于是狂僧,瘋圣忙著救人,我就帶隊赶你們。我可沒把他們怎么樣!” 鳳姑知道他說的是實情。 現在大快人參已落到鐵手手里。 唐仇只抓走了兩朵參花。 所以她向唐仇叱道:“你還我!” 唐仇小咀一努,嘿道:“你忒也小气,只那么兩朵參花!” 鳳姑鳳目一長,剪下許多恨仇,如果唐仇在她眼下縮小,也早給她刀裁一般的雙瞳剪碎 了:“你還欠了一口金梅瓶,一條養養的命!” 痛飲狂歌空度日 鐵手心下一算:燕趙雖然气派浩壯,每出現必歌舞簇擁;趙好行止狠辣,一上陣連自己 人都下殺手;但這唐仇卻無聲無息地下毒,至少已有李大七、梁養養、李鏡花、梁癲、李國 花、杜怒福、長孫光明等人著了她的道儿,或死或傷。 ──看來,這女子确才是武林中一大禍患。 他暗下已有將之除去之心。 一一可是一見她清麗的俊容,實在有點下不了手。 (這樣一個俊俏女子,要是身入正道該多好!) 他不禁為她感到惋惜。 一一因而也隨而反省到一點:無論世情如何變化,做女子的還是比當男子的可悲可哀一 些。就拿容貌而言,上天自定美丑,人已生來如此,無可選擇,但其中遭際卻大為异樣。男 人万一不是天生俊貌,也可以本身才能揚名立万,就算是長得丑,丑也有丑的個性,有些樣 子古怪的男子,反而討人喜歡。可是女子就不一樣了。一旦樣子難看,机會已失去了一半。 而且也難以賣丑來討人歡心。男女之別,其是如此!唐仇長得有出世之貌、惊世之容,絕世 之姿、蓋世之美,卻仍如此不知自愛。鐵手甚為惜之。 ──可嘆紅顏不學好! 這時,唐仇向鳳姑嘻的一笑道:“金梅瓶我可藏起來了。要我還你,可以,你且拿大快 人參來換!” 她這時候也發覺“形勢比人強”。 ──雖然燕趙是強援,但她已虧負他無數次,他會不會全力支助自己,是個疑問;就算 悉力相助,趙好已去,屠晚不來,單憑自己二人之力,要應付鳳姑、余國情、宋國旗、艷芳 大師、袁天王、哈佛這一干好手之外,還有一個名捕鐵游夏,而那瘋的和癲的也不知在什么 時候會赶過來,這眼前虧可有點啃不下。 ──她那句話就是尋求“退路”。 鐵手突道:“這沒什么可換的,大快人參在我手里,杜會主已跟我約好,只要我奪得了 它,它就是我的了。” 鳳姑一听此話,大力錯愕。 鐵手与她站得极近。 他在說這般話時,尾指伸了一伸。 一股极柔和的指風,無聲無息地在鳳姑肘部拂了一下。 鳳姑馬上警覺。 她把詰難的話語強吞了下去。 唐仇嘴邊的棱形又深刻了起來: 一一只有從她緊抿紅唇時才可發現這女子生性极為堅忍倔強。 她恨透了鐵手。 “你別以為在你手里我就奪不回來,”她狠狠地說,“別人怕了‘四大名捕’,我可不 怕。” 鐵手拍拍心口笑道:“別嚇唬我,我膽小哩。” 唐仇更火。 燕趙一見,即時說話了:“鐵兄,君子不奪人所好。” 鐵手道:“可惜她是專強搶人之好。” 燕趙喟息道:“這又何必呢,我看鐵兄也是條頂天立地的好漢,何不交個朋友?我听說 你有個師弟,是位飽盡江湖滄桑看破世情游戲人間的豪杰,叫做追命,他最适合:‘痛飲狂 歌空度日’,這句詩,我也想跟他煮酒談心。” 听燕趙這樣說,鐵手有點出奇地怀念起追命來──他的另一任務便是要在對付惊怖大將 軍的行動中支援追命,卻不知他安危如何了? 當下便道:“我一向孤陋寡聞,但据我所知,‘痛飲歌狂空度日’也是閣下一門絕招; 以絕活交友,豈不一失神間就絕了自己的活路?我那師弟酒是狂飲,歌是照唱,但正經事也 照做,只能算得上這句詩的前面四字。” 燕趙仍勸道:“還是不如來喝一壇吧,人生苦短,憂患良多,不如欲飲跳舞玩樂!” 鐵手道:“謝了,我只想食人參補身,如果可能,我還想跟她討回金梅瓶。” 唐仇這下可火大了:“你別以為人多欺人少,我就會怕了你──” 鐵手截斷道:“姑娘,現在是你們人多,我們人少,請你弄清楚再說。” 的确,哈佛等一班“天机組”的人雖有二十七人,但燕趙帶來了六十二名死士,加上麥 丹拿、鐘森明二人,怎么說都算不上“以眾欺寡”。 燕趙沉默了片刻,忽向鳳姑問道:“你想拿她的金梅瓶?” 鳳姑登下有了戒心:“金梅瓶本來就是青花會的東西,不是拿,而是向她索還。” 燕趙道:“但你卻不是青花會的人。” 鳳姑道:“青花會跟燕、鶴二盟早已結盟。” 燕趙忽向唐仇問道:“你想向她奪回大快人參?” 唐仇不意燕趙有這一問,心中暗恨這家伙怎么當起仲裁來了,口里卻說,“當然了,大 快人參本在趙好手里,他是我們的人。” 鳳姑冷哂:“剛才是誰向‘自己人’下了‘冰’之毒的?” 唐仇反唇相譏:“大快人參也不是你燕盟培植出來的!” 燕趙卻追問唐仇:“既不是你的事物,你又要它什么?” 唐仇几沒沖口罵出來,隨而強自抑制,柔聲道:“為什么?做什么?還有更簡單的嗎! 我是姓唐的,擅使暗器;我叫唐仇,還善施毒。我又毒又暗器,沒有‘大快人參’這种靈物 在身邊,以防万一,行嗎?” 她轉而昵聲問燕趙:“你呢?正人君子,你不想要嗎?” 燕趙微微笑道:“想要,可是得不到。無論是什么靈芝寶物,為它丟了性命,都不值 得,是不是?” 然后他朗聲道:“今天事無善了,但也只好不了了之。我和唐仇妹有事。你們大概也有 要務,今天就此算了,日后誰要誰的寶瓶,誰奪誰的人參,那是各安天命,走著瞧好了,如 何?” 他這樣說,眾甚訝异。 唐仇第一個要抗議。 可是她忽覺腿側一麻。 燕趙說著的時候,左袖袖端揚了一揚。 ───縷柔風立拂在唐仇腿沿邊上。 (那是什么意思!?) 形勢不利,唐仇只好強忍這口气。 ──如果連燕趙都不幫她,如此情境下,她是斷討不回大快人參的。 (至少,我也還有兩朵參花,不算白行這一道!) 鐵手也道:“看來也只好這樣了,人參在我處,有本領盡管來取,我可也不奉陪了。” 眾人詫异稍平: 因為這戰情也很明顯── 一,燕趙、唐仇和麥鐘二人加上六十二死士,未必能胜鐵手、鳳姑、艷芳大師、袁祖 賢、哈佛、余國情、宋國旗和甘七“天机”弟子。沒有把握的事情他們當然不做。 二,同理,他們也沒定的把握能收拾唐仇、燕趙及六十二死士,縱贏,也得要大流血、 大犧牲才行! 所以燕趙要退。 故此鐵手也不強留。 這是聰明人的做事方法: 不胜不戰。 這也是真正智慧的手段: 當机立斷! ──壯士斷腕的意義是在:不是他不珍愛他那一條臂膀,而是他更珍惜自己的性命! 飛揚跋扈為誰雄 鐵手當下道:“金梅瓶是一定要討回的。” 燕趙也道:“大快人參我也志在必得。” 兩人說話的語气都很平淡。 但都十分堅持。 ──就像千年大樹的根緊抓著土壤一般堅定。 兩人都曉得對方的堅持。 鐵手拱手道:“那好,請。” 燕趙抱拳道:“后會有期。” 兩人這一揖,心中都了然,皆有衷誠的敬意:比諸于淚眼山上,兩人對換了一句:“謝 謝你”与“對不起”,更有再進一步的互重。 ──但在互重里又有不惜決一死戰的斗志。 燕趙知道:自己下的棋子,鐵手一眼就識破了。 鐵手了然:自己的用意,燕趙一早就洞透了。 這正是: 高手遇上了高手。 這才是: 寶刀碰上了寶劍。 這才叫做: 星花擦出了星火。 ──惺惺惜惺惺。 一一英雄識英雄。 燕趙一揮手。 死士列隊撤去。 唐仇不甘。她卻獨力難持巨廈。 鐵手忽道:“燕兄。” 燕趙回首:“何事?” 鐵手肅然道:“剛才你念的詩,下一句是……” 燕趙長吟:“飛揚跋扈為誰雄。” 鐵手誠敬地道:“大丈夫人生在世,當朝海濤而暮蒼穹,不怕死,不愛錢,光明磊落地 過一生做些轟轟烈烈的事來,那就可以雄視万代,頂天而立地了。以兄之材,等閑事爾,何 不效力國家,造福万民?” 燕趙虔誠地道:“歷來英雄無數,為誰折腰?天下好漢多有,難見善終。鵲血調弓濕未 干,鷂鵜新淬劍花寒。遼東老將鬢成雪,猶向旄頭夜夜看。孤忠自苦,不如我自風流我自 狂。人生苦短,像鐵兄如此人物,為仗持正義,也左右為難、動輒得咎,我又豈能更胜?還 是當我的燕趙悲歌慷慨之士的好。” 他長吟道:“大愛無情,大恨無理,既無緣大慈,又何必同体大悲?我自狂歌空度 日……” 說到這儿,人已遠去──念到“飛揚跋扈”時,已人杳聲滅。 只剩鐵手留在原地。 沉思。 大地一片黑。 燈火重亮時,他們都已圍坐在米鋪內議事。 哈佛:“鐵捕頭,你認為剛才那一下我們贏不了?” 這句話連艷芳大師和袁天王都想問。 他們也覺得不服气。 ──要不是他們一向崇仰“四大名捕”的威名,一直以來都敬重鐵手的行事,這一次, 他們便不會任由燕趙和唐仇輕松脫身。 鐵手第一句便道:“你們對我的信任,在下十分承謝。” 鳳姑:“我覺得我們是絕對可以一戰的。” 這個決定使鳳姑最不高興。 ──因為養養、大相公、杜怒福、長孫光明全遭過唐仇的毒手,而他們都是鳳姑的親友 部屬。 鐵手道:“如果只有燕趙和唐仇兩人,那還可以一戰。” 艷芳大師動容道:“你是說一一” 鐵手點點頭:“趙好勇狠狡詐,他仍在附近,沒走遠,要撿便宜。” 眾人都吁了一口气。 恍然大悟。 ──幸虧未戰。 唐仇、趙好、燕趙都在,那就沒有絕對的胜算了。 他們也都不愿自己的兄弟朋友付出太慘痛的代价。 鐵手向鳳姑道:“我說大快人參是我的,是要轉移他們的目標,對不──” 他把大快人參雙手交回給鳳姑。 鳳姑有點赧然。 但她還是有點不明白。 “我知道你急著要用此物去為杜會主和長孫盟主治毒。我說這是我的,好讓他們追擊 我,我也正好可以把他們引開。” 鳳姑更加慚愧。 她的确急于要為長孫光明及杜怒福驅毒療傷,所以失去了平日的冷靜細心。 “你還是赶快回到‘淚眼山’吧,唐仇的毒力是非同小可的。”鐵手道,“我則往樂樂 市那一帶走,引開他們。” 哈佛自告奮勇:“我們可以護送鳳姑一程。” 鳳姑心中更加過意不去。 一一她有一度真的誤會鐵手的人格了:以為他真的要把大快人參占為己有。 “不必了,”鳳姑歉然地道,“他們以為是你拿去,大家要護送的是你才對。” “不,”鐵手道,“我不一定能騙倒唐仇和燕趙呢,大快人參不能落在歹人之手。哈掌 柜的去一趟也好。” 鳳姑有點猶豫:“可是國花的傷毒……” 袁祖賢即道:“留下一片參葉,給我兩個晚上,我包准能治好大相公的傷。” 鳳姑眼看這些武林人物,全都那么首望相助,心中非常感動,只說:“這……不大好 吧……” 袁天王眉毛一揚:“鳳盟主是不相信在下呢,還是信不過在下的功夫了?” 鳳姑怕生誤會,忙澄清道:“袁天王的‘兩晚大法’,名動江湖,自無可置疑。我只覺 得要大家這般勞師動眾,實在過意不去……” 艷芳大師截道:“武林同道,血濃于水,唇齒相依,理所當然,不必挂齒。卻不知鐵大 俠將何往?” 鐵手道:“我去會合三師弟。” 哈佛即道:“聯手對付大將軍?” 鐵手反而奇道:“掌柜的怎么料事如神?” 哈佛笑道:“冷血追命,近日對付凌落石的事,正大快人心。” 艷芳大師也道:“此事人所皆知。” 袁天王關心地問:“鐵二爺可有用人處?” 鐵手截然道:“不必了,我先和四師弟、老三會合了再說。” 李鏡花忽道:“我跟鐵捕爺一道去。” 她自唐仇手下得脫,頸上“三毛”也教“大快人參花”敷抹逼出了毒力,已好多了,只 神情仍十分蒼白。 鐵手道:“姑娘毒傷未愈,理應留下療養才是,不必干冒奇險……” 李鏡花打斷道:“都是因為我,才致有‘久必見亭’的凶殺案,全栽在冷少俠的身上; 也因為我,大笑姑婆才泄了底,慘死于大將軍手中。解鈴還需系鈴人,我總該去走這一 趟。” 眾甚疑詫,不禁一一細問,這才知道前情。 鐵手听小相公道出冷血的冤情,知道非要李鏡花出面澄清不可,當下便道:“好,我們 就一道吧。” 李鏡花曾在“久久飯店”受鐵手之勸,對鐵手甚為欠情,眼下見李國花雖然中毒昏迷, 但既有“大快人參”又得袁天王為他療毒,痊愈必然,她也決意要去“將軍府”走這一趟。 她決心要做點好事。 ──至少要做好這件事。 鐵手卻假裝帶著大快人參,与小相公离開越色鎮,急赴“將軍府”。 再錯一回 這一下,兵分三路,話分三頭。鐵手把事情包攬上身,可弄出了個性命攸關的大頭佛 來。 他故意要哈佛弄一個長形錦盒給他,肩在身上。 這樣看來,他确是把大快人參帶在身上。 他允許李鏡花跟著他。 李鏡花一心一意要為群俠做點事,以補償自己的罪過。 鐵手要她答應一件事,才許她同往: 一旦遇敵,他會護她先逃。 他要她先跑掉。 “為什么?” “因為你幫不了我。” 鐵手直言。 李鏡花這才答應了。 ──她可不愿成為人家的負累。 鐵手的用意則是不想她涉險而已。 ──反正出發點只要是善意的,他也不管別人會不會誤會。 鐵手赶去与追命會合。 他先得去找蘇秋坊。 蘇秋坊住在樂樂市的煒燈街,离將軍府不過是兩里半的路。 鐵手因要施展輕功,不欲大白天的太引人注目,所以抄走馬山徑前赴。 不意到了一處義冢,忽爾听到激烈的爭執和打斗之聲。 鐵手本不想多管閑事。 但也天生就一定要管閑事。 而且職責就是非管閑事不可。 因為他是捕快。 同時他也是俠客。 所以他停了下來。 李鏡花更不必說──她比他更好管閑事,而且還是多管閑事! 有五個人。 其中有三個人,一面爭執,一面劇斗。 兩男一女。 兩個男的斗一個女的。 另外兩個人,一個被抓一個抓人。 被抓的人年輕俊美,十分哀憤欲絕。 抓他的人卻也手忙腳亂──不是抓不住,而是想殺又不敢殺,一副殺不好不殺也不好的 迷茫樣儿。 鐵手從他們的對話摸出端儿來: 那被抓的青年哀聲慘問:“爹為何要殺我!?” 抓人的人心煩意亂地答:“我們只是奉大將軍之命行事一一誰教你才是冷悔善的儿 子!” 那女子有一張凄艷的小臉,身裁瘦小,出招狠辣,且在那如狼似虎的道人和大漢的圍攻 下,已傷得不輕。 但她仍几次試圖要救那青年。 依然奮戰。 且用暗器。 還有毒。 ──她使鐵手想起了唐仇! (也是使暗器和用毒!) 那道人也負了傷,罵道:“唐小鳥,你敢背叛大將軍!?” 那女子奮力支持:“我只是保護大將軍的儿子!” 那巨漢身上也見了血,怒叱道:“你一直暗戀小骨,別以為我不知!” 那青年身子已被人所制住,依然叫道:“小鳥姊,你走吧,別管我──” 道人喊道:“宋無虛,快下手殺了他!” 那抓人的人更情急了:“我──”他舉起了刀,但凝在半空:“這──” 巨漢怒罵:“你再猶豫,要是這家伙給冷血追命那干狗腿子救了,成一伙,看大將軍可 不煎你的皮、抽你的髓、拆你的骨!” 那抓人者再無選擇。 一刀砍下。 下刀的人,自然就是惊怖大將軍的手下宋無虛。 他受大將軍密令,將小骨從金河大道“四分半壇”一帶引入荒冢這儿,唐小鳥、狗道 人、雷大弓這三個殺手便出現了。他們原受命在這儿伏擊小骨(冷小欺)。 可是唐小鳥卻未出手殺小骨。 她以“小劈棺”突襲,一出手先傷了兩人。 可惜的是小骨開始根本不愿走。 他不明白大將軍何以要殺他。 ──他是大將軍的儿子啊! 他不相信大將軍竟會殺死他。 ──他是他的父親呀! 所以慢了一步。 受傷的狗道人和雷大弓如狼似虎,圍攻唐小鳥。 以一敵二,唐小鳥終于負了傷。 一旦負傷,戰況急轉直下,傷上再傷,眼看她就要死于狗道人和雷大弓手下──而在死 前還得要目睹小骨喪命于宋無虛之手…… 這時卻出現了一個人。 鐵手。 ──他決定管這件事。 這時候,他本不應再把閑事往身上攬。 只是發生了這种事,他豈能坐視不理。 ──就算這是錯的,他也要再錯一回。 何況打擊邪惡,挽救人命,這一定是不錯的事! 不但鐵手出手,李鏡花也一齊出手。 她更疾惡如仇。 可是她一出手,便知道自己犯了錯。 大錯特錯。 她覺得身上的毒力又發作了,全身又似結成了冰,而且是一塊一塊的、逐段逐段的、一 個部位一個部位地冰冷了下去。 鐵手馬上發現了。 也警覺了。 他犯了大錯。 ──原來唐仇仍在神不知、鬼不覺里(趙好沖出米鋪的一剎間)在她身上种了“冰” 毒。 他不該帶她出來的! 這一來,他只有施辣手了。 于是他出手再不容情。 他出掌震傷了狗道人。狗道人吐血。他再出拳擊傷了雷大弓。雷大弓嘔血。他再轉向宋 無虛。宋無虛落荒而逃。 三人都先后退走了。 還是保命要緊。 ──鐵手卻也無意要殺他們。不到生死關頭,不是十惡不赦,他只抓人,必要時也只是 傷人,但盡量不殺人。人,是無權殺人的。 可是這一來,鐵手有了三個“包袱”: 中了毒的李鏡花。 負了傷是狗道人、雷大弓退走后才支撐不住暈了過去的唐小鳥。 還有一個傷心震惊中的凌小骨。 偏在這時候,卻有人來了。 來的人當然就是唐仇和燕趙。 毒你千遍 燕趙身邊沒有帶人。 唐仇也換了衣飾。 更妖媚動人。 她還帶了刀一一一把十分女人的刀。 “鐵捕頭,”她忍不住奮悅地閃亮著眸子,道,“你也有今天。” 鐵手只平心靜气地說,“唐姑娘,請解除小相公身上的毒。” 唐仇笑綻了編貝般的皓齒:“我會給她解藥?我還要毒你千次、万遍哪!” 然后她就猱身向鐵手出手。 鐵手一面沉著應付,一面向小骨喝道:“帶他們、跑!” 這是生死關頭,小骨再沒江湖經驗,可也感覺出來了。 他左手挾一個,右手扶一個,逃命似的跑,沒命似的逃。 一直跑到一處叫做“周節牌坊”的地方。 唐仇和燕趙捎上了鐵手,而且吃定了他,有三個原因: 一,他們真以為鐵手貪圖大快人參。──這樣仙藥,即已奪在手中,豈會奉還他人!將 心比心,唐仇是這樣推度。 二,他們斷定鐵手也決不會將大快人參交予風姑或其他的人,因為以他們的武功,還守 不住這靈藥;所以當燕趙見鐵手落了單,大喜過望,并為對手惋惜委實太過大意。 三,他們已接到大將軍的指令:急赴將軍府,對付四大名捕,并協助“鳥、狗、弓”三 殺手格殺小骨,且把三處机關要塞交給他們料理布伏。 以他們這樣的身份,居然去殺一個在武林中還未混出名堂來的家伙,自然令他們心中不 愜;但听說此人居然是大將軍的儿子──虎毒不傷儿,今儿居然有作老父的下令狙殺儿子, 燕趙和唐仇倒樂意去瞧個究竟。 這一來,便与鐵手對上了手,他們也正要是兩件事一并儿打殺干掉! 鐵手耽心小骨的安危。 ──他不知道前面是否還有伏殺! 小骨一旦遇危,只怕李鏡花、唐小鳥都活不了了。 所以他邊戰邊退。 燕趙負責主攻。 他消耗鐵手的戰力。 唐仇負責暗算。 她讓鐵手疲于應付。 鐵手不欲戀戰。 他突然擲出了一件物事: 錦盒! 燕趙与唐仇都以為“大快人參”就在這錦盒中。 ──這事物不由得這兩人不動心! 鐵手就趁他們動心亂意、從聯手對敵到互相敵視之際退走。 他很快就追上小骨。 鐵手的輕功不算很好。 ──他不是追命,更不是無情。 ──追命輕功极佳,自沒話說;無情則反過來利用他無雙足之負累,加上机括之助和脅 力与腕勁的巧妙配合,輕功決不算弱,只是不可久持。 小骨則手忙腳亂。 ──他一個人救兩個女子走,當真是手足無措。 鐵手叱道:“這時候還顧慮什么男女之防!” 這時候,燕趙和唐仇又已赶到。 鐵手只有咬牙再戰。 這一戰,惊天動地。 ──打得飛沙走石,地上打出了無數深坑,碎尸走戶。 鐵手因避唐仇的暗器,又防她用毒,所以屢屢分心,著了燕趙一擊。 鐵手咯血苦戰:“兩位何必要苦苦相逼!” 唐仇喜孜孜地道:“是你自己要逞強逞能逞英雄。英雄比常人能受苦,還得要以苦為 樂,本姑娘現在就要你樂樂!” 她猛下毒手。 殺手。 鐵手負傷還擊。 他的戰力惊人。 戰志駭人。 他以掌斷石牌,阻截兩人追擊。 他藉此身退,追上小骨。 小骨扶持兩女,仍然狼狽。 鐵手帶他們轉入花徑,唐仇和燕趙又追了上來。 鐵手又捱了燕趙一記“神手大劈棺”。 ──但他宁可硬捱燕趙的雄渾掌力都不愿讓唐仇沾上一沾。 他傷重。 元气大損。 吐血不已。 劇烈嗆咳。 但仍護著小骨和鏡花、小鳥急逃。 終于逃入了“鎮鬼廟”。 唐仇和燕趙也赶了進來,他奮力与兩人苦戰,直至三人已退入廟后的“掮鬼洞”里,他 才求退。 俟他退入洞里,才听唐仇叱呼道:“入彀了,開机關!” 一人飛閃而出! ──正是“消失了”一陣子的宋無虛! 這時,鐵手忽覺洞里內壁,全是鐵石鐫造的,而且一陣軋軋連聲,兩壁正要合攏起來。 他情知中計: ──難怪那兩個煞星會任由他們一路退入“掮鬼洞”來! 原來此處有机關! 他一聲狂吼,遙擊一掌,劈空擊中宋無虛!這一下可用了全力,宋無虛慘呼倒地。 可是已來不及阻止机括的發動。 他只有憑過人的精力、体力及內力,以雙掌力抗兩壁的合攏! 一一這樣一來,他既要以畢生功力去對抗机關石壁,又得慎防唐仇居高臨下施發暗器, 且要与實力雄厚的燕趙力拼,對他元气的消耗,委實是十分惊人的! 連小骨都給唐仇的暗器掠過衣發,登時中毒,軟倒于地。 鐵手力持不倒。 ──他不能倒。 一倒,四個人,都完了。 他趁石壁略為他掌力逼開之際,立即虎躍上去,力拼燕、唐,以圖殺出一條出路。 ──活路,往往就是血路! 正值他危殆關頭,追命卻和小刀、二轉子赶過來了。 追命見一路掌力所摧,已有點疑心可能是鐵手遇危。 可是鐵手卻不知追命來了。 他几乎以為敵人又來了強助。 ──至少,他的形象把小刀嚇怕了。 不過,追命畢竟是來了。 他們及時赶到。 追命与鐵手會合了。 ──“四大名捕”已到其二。 唐仇和燕趙立即退走。 一一他們不知道其他兩大名捕是不是也會齊集這儿! ──何況他們也挂了彩,連番血戰,唐仇尤其心力交瘁。 這賭注下不得! 何況他們也清楚明白:大快人參确不在鐵手身上。 他們畢竟是上當了! 追命鐵手,終于又一起聯手。 追傷人 他累,他怕,他運气不好,他怀才不遇,他為小人所妒,他有心無力……當我們听至這 些話的時候,便會了解,他真正的問題是:他沒有勇气去面對和反省自己,其實只想逃避。 狗咬狗的那只狗 “就這樣,”鐵手帶著苦味地說,“本來是為了‘金梅瓶’,后來是為了‘大快人 參’,先是跟梁癲、蔡狂大打出手,然后又与唐仇、燕趙、趙好斗了几場,傷了一身,事倒 未成,真是慚愧。” 這時候,他們已回到“危城”蘇秋坊那儿,鐵手已運聚神功,把內傷暫時逼住,再運气 調息,由追命護法,功力已恢复大半;然后又以絕世雄渾的神功,把五臟以玄思冥想之法, 打開天目,將八卦藏象与五臟運息相結合,并將其气透出体外,与宇宙五行星曜相互補引, 添元得力,再收納回身內,淨意欲念,歸息調元,使得內創亦复元了七七八八──這等奇功 卻使阿里、二轉子、儂指乙、梁取我、小刀、馬爾、寇梁、唐小鳥、李鏡花、老點子、張書 生(這人率眾赴京上書,結果中途遭大將軍派人劫殺,以致血洗老渠鄉,他死里逃生,与殘 部逃到京城,千苦万辛,跪求逃得性命,潛回危城,已發誓不再屈膝卑顏,叩頭乞求,只圖 糾眾起事,奮發自強,決意拋卻儒巾气,拔俠刀抗魔,這還實際些!)等人,為之大開眼 界。 鐵手有這等神功,有兩個人全不詫异。 他當然就是追命。 還有冷血。 鐵手以惊世渾厚的內功為自己療傷之際,追命也正為小骨、小鳥、小相公下藥治傷,而 且幸好還有蘇秋坊在旁協助驅毒敷創。鳳姑与鐵手分道揚鑣之際,曾給了鐵手三片“大快人 參”慘綠的葉子。 鐵手見“大快人參”只剩下四張葉子,堅不肯取。 鳳姑當時便以李鏡花的臉色蒼自為由,勸他收下:“……万一路上小相公身上的毒性又 發作起來,有這樣的靈物防身,那就方便多了……鐵二爺行俠江湖,轉戰天下,這种千年難 得、百年罕見的藥物,二爺還是收下的好──” “何況,”鳳姑堅決要鐵手拿去這三片神奇的葉子,“我看,杜會主也是這個意思,鐵 爺又何必拒人美意于千里之外呢?” 幸好鐵手沒有拒絕到底。 ──因為他也听說了:惊怖大將軍已促使師爺蘇花公,請動了“老字號”的溫辣子,還 有四名溫家用毒高手赶來對付追命和冷血及一干為民請命的書生。 ──這大快人參的葉子,可能會用得著! 沒想到,馬上就派上了用場! 冷血為療傷、調息、驅毒的人護法──雖然他自己的傷亦仍未徹底好轉。 不過這個人确然就像是鐵打的。 他几乎每一次對敵,都遇上強敵。 每一戰都几乎負傷。 而且有多次都傷重几死。 但他死不了。 他几乎已視傷為樂───如有許多人視苦如樂一般,習武,是最苦的了,拉筋劈腿、拿 頂倒立、打坐練气、舉鎖插砂,無一不苦,但若能以這些苦為樂趣,就會練出高明武藝來。 就算初習樂器時也一樣,多是嘔啞喑嗚難為听,但一旦熟習了,以難听為出發,終可以練出 動听的來。冷血的情形就是這樣子。 傷──已成了他的樂趣。 負傷:是他的“家常便飯”。 追命就曾這樣調笑過他:“你真是報應。” 冷血隨意地問:“什么?” 追命打趣地道:“你下輩子一定是能治百傷、以外創藥治人無數的大夫。” 冷血這倒愕然:“為什么會是大夫?” “因為你這輩子負傷無數,但偏偏都可以活下來,冥冥中一定有數,想你后世必為治療 傷者不可胜數,今世只是來世的果。”追命笑嘻嘻地道,“你真是個打不死的捕快。” “可惜我的心卻不如我的身体強悍,”冷血無奈地說,順便也認真地追問了一句,“為 什么會是來世?按輪回說,前世惡行今世報,反之亦然。為啥我今世負傷累累,卻成了來生 活人頻頻?” 追命道:“輪回說總是認為今生所受果乃前世所作因,這樣說來,前世作惡,便今生受 苦;今生為善,都要等來世才有好報。可惜的是,有沒有前生?我們不知。有沒有來世?我 們也不肯定,世人有作三世書者,實在是術數中最令人無法置信的一种:既然前生的事,卻 不知是否准确應驗,看來作什么?不如淨看今生還踏實些!這种說法太可悲了。不管你今生 做了什么,都只是前世的影子和報應,已無可挽回了。而今世無論做了什么好事,都不知有 無來世的善報,作來做甚?不如我這說法:我相信先有來世,然后影響今生;正如我們活著 的時候,多做點好事,反過來影響前世,這樣較可以把握自己的命運,既積极,想法也舒坦 多了。” 二轉子是個反駁高手,听到這儿,忍不住便說:“這樣也不過是故意倒反來說而已,豈 不強辭奪理?” “人會怎么做,完全就看他是怎么去想。人的成就有多高,就看他是怎樣想自己。人能 做什么事,也是由想法決定。”追命道:“就算這是倒反來說,但未必不是真道理──真理 豈不是常在失去它的時候才顯得特別正确的嗎?只要這种想法,可以使我們做事進取、主動 掌握自己好的方向前進,那就別管它反不反了;有時候,強辭也下一定是奪理,它本來就理 气直壯地逼近真理而已!” 阿里拍拍小平頭,嘿聲道:“你真不愧是個喝酒的捕快。” 自從阿里全家几乎都喪命在“久必見亭”后,他已很久不言不語不笑了。 近日,他的心緒才略為平伏了一些。 那是因為他結識了一個人。 一個女子。 ──那是他的一個秘密,他答應過決不說出來的。 追命對他的說法倒是好奇,笑問:“何有此說?我今天還沒喝酒哪!” 阿里道:“你連沒喝酒的時候講的也是醉話。” 追命倒不引以為忤:“有些醉話說得倒很清醒──我只是一個游戲人間的捕快而已。” 冷血負責醫治唐小鳥。 因為他是個“受傷專家”。 久病能自醫。 一─唐小鳥本來善于用毒,但她對付的是雷大弓和狗道人,這兩個人實在是太了解她的 施毒之法了,正如她也一樣深悉這兩人的卑鄙手段一樣。到頭來,她雖奮戰負傷,但由于猝 然發難在先,狗道人和雷大弓也一樣負傷不輕。 雖傷,但決不致命。 冷血把諸葛先生“延命菊”金創藥,揉合他自己創研的傷藥“忍春花”,合成了一种治 傷神效的藥:“骨肉茶”,不管煎煮內服還是碾碎外敷,都极具療效。 唐小鳥很快便清醒過來。 傷勢也以极快的速度好轉。 醒過來之后的唐小鳥,卻對她面前的人(所有人,除了小骨)都很防范。 她不是屬于這一伙人的。 她天生就不是。 她是殺手。 一一殺手天生就應該是孤獨的。 也活該孤獨的。 ──不孤獨的殺手不會是好殺手。 因為殺人是目的把人推向最孤寂的所在之手段,所以絕對是件孤獨的事,而進行這种事 的人也一定是個孤獨的人;不孤獨;只有為人所殺。 她沒有期待。 沒有寄望。 更沒有理想。 她救小骨,更完全不是為了真理慈悲正義,她出手救小骨完全只為了要救小骨。 她不能讓他死。 因為她喜歡小骨,所以她就留在“大連盟”里,為大將軍效力,也好接近小骨:她可不 管自己是不是一廂情愿,更不會理會小骨是不是也喜歡,甚至也不問小骨是否知道自己的心 意。 不需要。在一貫殺人而不須問情由的女子而言,愛人,乃至救人也不必問原由。 她已是破敗之身。 她不要求別人也愛她。 ──別人愛她,她反而苦,她可不想為什么人而洁身自好──自律太辛苦。 她只要愛人就好,且不管對方是不是值得她去愛。 她不是背叛大將軍。 因為沒有什么人值得她去背叛。 她只是要救小骨。 ──所以,清醒后的唐小鳥,像一個正給人繪像懸紅下令追殺的人不小心走入殺手群中 一樣,反應只有:防衛、防范、防。 鬼打鬼的那只鬼 追命負責救治小骨。 小骨只給唐仇的暗器掠過,并沒有著實打中,所以情況并不嚴重。 追命用了一小片“大快人爹”的參葉,已將之救醒。 但主治李鏡花的蘇秋坊卻發出了警告: “叫他洗澡。” “?”這吩咐沒道理。 小骨嗅嗅自己的衣衫,還不算臭。 “還不去沖個涼!” 蘇秋坊卻皺著亂水似的額紋怒叱了。 追命也不明所以。 “洗澡?” “去!”蘇秋坊啐道,“你們以為唐仇的毒有這么好對付?毒是解了,但沒消。” “這‘四大皆凶’,人人都凶,既下了毒,就是极毒!快去井邊沖沖身子,快,遲了毒 性又得复發!” 小骨不敢不去。 ──讀書人總比普通人知道得多。 蘇秋坊是讀書人。 而且還是很有名的讀書人。 他的話使這些講理的江湖人不敢不听(不講理的江湖人根本就不容讀書人說話,而讀書 人也不愛把道理說那种人听), 所以小骨便去井邊洗澡。 他嘩啦嘩啦地照頭淋上了几桶水。 水本來是清的。 到地上已成了黑色。 因為經過了他的身体。水流過他身体肌膚時,他有一种极為舒爽、如同身心脫落的感 覺。──唐仇的毒真的是這樣的毒,沒經水這一沖,還未能真個明白奇毒纏身的齷齪感覺。 小滑沖好了涼,不禁、不意、不經意地往井中望了一眼。 并中有人,亦向上望來。 那當然是他自己,只在恍惚間以為井中還有一個人。 只是小骨忽覺有些儿陌生。 忽爾,他又回頭。 ──那真的是他自己嗎? 如果井里真的是自己,按照道理,對反的互映,那人亦因望下(井底)望去才是,怎么 會反而望上望來呢? 小骨俯井再看: 井里确是有人。 ──确是小骨自己,正望井底望去,沒有异樣。 小骨怔忡間,以為剛才自己只是錯覺。 他戀戀不舍,又往井里望去,不意竟不小心把水桶撥落井中,一時水花四濺,小骨也碎 裂成無數個殘影。 他依稀覺得,井內似有一無位真人,正要与自我相會,但又未得啐啄之机。室所在近, 只要更進一步;但人在竿頭,何從進退? 噫! 小骨也在水井旁一時迷茫住了,好像想到什么,又好似忘掉了什么。 蘇秋坊為李鏡花祛毒。 ──三人中,以李鏡花的“毒傷”最為嚴重。 她剛著了唐仇之毒,才因趙好以“大快人參”救治下醒了過來,卻又給唐仇再次暗中下 毒,要不是唐仇因不欲毒性即時發作而引致趙好向自己施辣手,盡量把毒力減至最輕,李鏡 花這毒力可真不易去除。 而今仍能毒气盡去,主要是因為: 一一用了几乎是一整張的“大快人參”葉子。 ──蘇秋坊在。 蘇秋坊是位書生,看來武功也并不如何,可是解毒、解穴、解奇門雜陣、活結死結的方 法卻是一流的。 簡直是一流一的。 他花了相當不少的時間与心力,為小相公解除毒性。 追命對蘇秋坊也很好奇。 他慢慢發覺蘇秋坊有一种很奇特的性情: 他喜歡“解”── 解開一切“結”。 一一包括學理的、醫藥的、情感的、還是神秘的、習俗的。 他對“毒”似很有“研究”。 他用大半張參葉,解了李鏡花身上之毒,囑李鏡花道:“你到屋后,往東南行,三十丈 外,有一條小溪,叫映溪。你去把身子浸一浸。”小刀生怕小鏡不便:“不如也到院子里打 几桶水,帶到澡堂里沖洗好了。”“不可以。”蘇秋坊斬釘截鐵地道,“各位鄉親父老叔伯 兄弟姊妹們,要知道她不是小骨,只受暗器擦及發際治毒。她先著了‘三毛’又中了‘冰’ 要盡去毒,一定要浸一趟活水。” 于是李鏡花在蘇夫人和凌小刀的陪同下,去后面的溪里浸了一陣子。 結果: 溪上結了一層薄冰。 后果: 下游有不少魚翻了肚子,浮了上來,給毒死了。 小相公這才算复原。 真正的复元优先。 群雄議事,商量大局: 追命:“我想,要對付惊怖大將軍,首先得要爭取于一鞭。‘大道如天,各行一邊’的 于一鞭,是天子門生,權重威猛,是個极難對付的人物。如果他不支持凌落石,只要不肯發 兵助他,凌惊怖則頂多只剩下‘朝天門’、‘大連盟’、‘暴行族’、‘万劫門’、‘四大 凶徒’、‘妙手班門’、‘三十星霜’等的武林勢力,我們就不必跟他軍隊里的實力硬碰 了。” 張書生:“你想先孤立大將軍?” 追命:“你若要對付一群人,一股勢力,一是先要使他內部腐敗,二是要把主要敵人先 行孤立起來。如此便可不戰而胜。凌落石是太可怕的敵人,他精明、殘狠、武功高,且握有 重權,還能保持清醒,對付他會很吃力,倒不如先行讓他們鬼打鬼!” 張書生:“那我們豈不是變成了他們鬼打鬼之間的那只真正的鬼!?” 冷血:“我主張直接的方法。” 張書生:“你且說來听听。” 冷血注目向小刀和小骨。 他不知怎么說才好。 小刀憂傷地道:“你想殺我爹爹?” 冷血點頭。 張書生:“用什么方法?” 冷血:“直接過去,殺他,可免多傷無辜。” 張書生:“大將軍扈從如云,你怎么按近他?” 冷血:“我等。他總有松弛的時候。” 張書生:“他這樣子的人,難有疏忽,你等到什么時候?” 冷血:“人總會有疏失,而且,他遲早也會憋不下去。” 張書生:“憋不住什么?” 冷血:“憋不住要先行襲擊我們。” 張書生:“你等他出擊時才作反擊?” 冷血:“任何人在攻擊別人的時候都會有破綻讓人反攻。” 張書生:“可是這樣你恐怕要等很久,日子過得越久,大將軍害人越多,這樣等待反而 死得人多。” 冷血:“那只好不等了,誰阻我殺他,我便先殺誰。” 張書生:“這樣死的人恐怕也就更多了。” 冷血:“反正是這樣子,我就先把大將軍手下的走狗逐一剪除,殺了再說。” 張書生望向鐵手。 鐵手:“我听過你們的轉述,那魔頭既連儿子都忍心殺害,當今之計,應該先去保護凌 夫人才是。” 小刀動容:“對。” 小骨即道:“我去。” 鐵手:“你不能去!” 小骨:“為什么?” 問出口之后,他已明白,當即垂下了頭,絞扭著手指。 小刀:“那我先回去。” 冷血:“大將軍已瀕瘋狂,你去也不安全。” 小刀急了,“但誰去救我娘親?” 蘇墳坊忽道:“張判這個人也很不簡單,有他在,也許能護得住你母親,如果此人協 助,救出凌夫人之事便應可行。” 鐵手:“大將軍有四大凶徒鼎力協助,我們很難解決他的,除非是先解決燕趙、屠晚、 唐仇、趙好四人。” 梁取我:“對!” 他一家子都在重逢之夜盡喪屠晚手中,所以非常激動。 張書生:“你可有辦法解決他們四人?” 鐵手:“我沒有。” 張書生听出他話里的未盡之章: “誰有?” “無情。” 鐵手回答。 煮狗論英雄 眾人大喜過望,都問: “無情會來嗎?” 冷血望望追命,追命看看鐵手,鐵手瞄瞄冷血。 冷血先說:“我大師兄他要是來了,正好四對四,一對一,我等他來。” 追命卻道:“要是他來了,神侯府里誰人護著世叔?而今朝中鬼魅魑魎,暗中伺伏,大 師哥行動不便,一動不如一靜。” 鐵手才道:“大師兄也知道‘四大凶徒’襄助大將軍一事。我离京師之時,師哥仍在世 叔身邊,我也不知道他會不會來。” 眾人都有些失望。 大家都希望無情能來──無情的名頭實在太響亮了,何況又是一個雙腿有殘疾的年輕 人,大家都想看看他的廬山真面目,瞧瞧他的身手如何。 冷血道:“不管怎么說,我們都不該依靠大師兄。這件事,我們的人手已夠多了,不該 再依仗援軍外力來解決。” 追命道:“正是。我還是去說服于一鞭吧,他是我們兵家必爭之子。” 冷血道:“我陪小刀去把凌夫人接過來。” 追命道:“你不便去,這些日子以來一鬧,誰都認識你。危城里只要是大將軍的人,誰 都對付你。雖然現在有梁老哥為你作証,小相公亦可為証,你非‘久必見亭’滅門慘禍凶 手,但你要去護凌夫人,容易打草惊蛇,說不定反而使人面獸心的凌落石會對他夫人下毒 手。” 冷血道:“可是……你也不便去,你的身份已當眾揭露,‘朝天山庄’里誰都知道你就 是追命。” 鐵手道:“你們都不便去,我去。” 冷血:“你去……?” 追命:“說的也是。一,鐵師哥還未与大將軍直接朝過相。二,鐵師哥也未跟大連盟的 人扯破臉,以他名捕身份,也好周旋。三,師兄行事穩重,又是生面,比較方便。” 冷血依然爭持:“可是二師哥的傷太重……” 鐵手微笑道:“四師弟你的傷說來也沒好全。” 追命呵呵笑道:“其實我們几個都是不怕受傷的。受傷有時正像多到挫折一樣,反而可 以刺激我們大死一番而后活,更加拼命。你們兩人,一個在可負傷中愈傷,一個能在搏斗中 复元,這傷可怕了你們!” 冷血很有點急。 小刀臉紅紅的,望向小骨。 小骨握緊拳頭,垂頭喪气。 追命忽然明白了。 他在鐵手耳邊輕聲笑說了几句話,鐵手也不住點頭。 然后他望望冷血。 又看看小刀。 這張本來挺方正、俊朗沉實的臉孔,忽然咧咀、笑了。 “這樣好不好?”鐵手溫和地道,“我和三師弟,分頭行事。三師弟試著去說服于一 鞭。我則到‘朝天山庄’請出凌夫人,由小刀、小骨和冷血在較安全的地方相候,到時才勸 服她棄暗投明,總比我這張拙口胜任多了。” “對對對,”追命也附和說,“四師弟和小刀、小骨跟凌夫人都有特別的感情,凌夫人 也是女中豪杰,只要不在凌大將軍身邊,我們也就不那么投鼠忌器了。” 小刀很高興,忍不住去看冷血。 冷血剛好也在看小刀。 兩人對視了一眼。 四目交投,好像瞬息間的纏綿。 ──那是一种眼色交流的惊艷。 很快。 不留痕。 只在心里泛起漣漪: (啊,這個人,我曾為他而受辱,而他曾在我受辱的時候救過我,啊,這個漢子……〕 (哦,這女子,她曾為我受辱,我曾眼看她受辱,哦,這女子──) 這樣想的時候,也不知怎的,因為同經歷了那一幕,兩人都很有一种親昵而秘密的甜 蜜,漾上心頭,連同慚愧与嬌羞。 追命卻注意到了小骨的神情。 小骨的魂魄就像不在自己身上似的。 他也發現了唐小鳥的神情。 她望小骨的眼神,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魂魄附在那儿似的。 追命心里不禁暗暗嘆息。 他想起一首歌。 一朵花。 一個人 一首熟悉的歌。 一种會轉色的花。 一個叫小透的姑娘。 張書生忽然問小骨:“你還當凌落石不是你親爹?”小骨握緊了拳頭,半晌才道:“親爹 會殺儿子的嗎?”“會。”蘇秋坊回答得斬釘斷刃一般的爽利,“歷代君王帝后,殺的不少 是親子親屬!” 小骨慘笑道:“反正,他也不當我是他的孩子。” 張書生再問:“如果你遇上他,你會怎么辦?” 小骨沒精打采地道:“我避開他……反正,我是怕了他。” 張書生又問:“如果他對付你娘親呢?” 小骨心亂如麻:“他會對付娘?……你說,他會怎么對待她?” 蘇秋坊忽道:“譬如殺了她。” 小骨駭然道:“不會的,不會的……!” 張書生叱道:“如果會呢?” 小骨仍不敢面對:“不會的……” 張書生:“他敢殺子,他會不敢殺妻?有一种人,誰礙著他前路,他就會清除一切障 礙。” 小骨慘然道:“我……我能做什么?我不是爹的對手,我,有心無力,我──太累 了。” “小骨,你還年輕力壯,就算不依仗父蔭,也大可頂天立地地干出一番事業來,實不必 如此失望。” 小骨彷惶地道:“……我憑什么去闖江湖?我一向沒有運气,連貓貓……她也死了,這 世間怀才尚且不遇,何況是我這無才無德的人!我在‘大連盟’和‘朝天門’,就很不得 爹……大將軍的歡心,爹身邊的人不是對我阿諛奉迎就是說假話,不然就當看不見我這個 人,我沒有朋友,常受小人所妒,我這般沒人緣,怎么闖這波濤万重浪、風險万重山的江湖 呢!” 唐小鳥忽然冷叱道:“你能夠的,你有才干,你也有朋友的。”她的聲音很低沉,但說 來連沙帶啞的都是沉潛力量。 張書生和蘇秋坊對看了一眼。 張書生蔑然地說:“大家都听到了?有些人說他累,他怕,他運气不好,他怀才不遇, 他為小人所妒,他有心無力-──” 蘇秋坊接道:“當我們听到這些話的時候,大可明白,他真正的問題只在:沒有勇气去 面對和反省自己,一味想逃避而已!逃避,問題會更大,能逃到几時?逃得一時逃不了一 世!面對,自己比問題更大,就算面對屢戰屢敗,也還可以屢敗屢戰,面對得了這次,就可 以面對全部!你這樣軟弱,怎么為‘不死神龍’冷悔善報此血海深仇!?” 小骨低下了頭。 抽搐。 竟還哭了起來。 “我不要報仇,我不要報仇!”小骨竟嗚咽道,“我本來就不認識冷悔……冷老盟 主……他……無論怎么說,他都是養我育我的爹爹啊!” 張書生長嘆。 “想當年,冷老盟主掌權之際,何等英雄,何等風光,善待百姓,善抱不平,而今,難 得有一脈香燈承傳,卻是,這膿包如此不長進!”張書生悔恨地道,“冷老盟主啊冷老盟 主,到此為止,你的心也該真的冷冰了吧?也該真的悔恨當日何必行善了?不死神龍,不死 神龍,如今如此,當是神龍也都心死了呀厂 小骨全身都顫抖。 小刀忙去勸解他。 她瞥見小鳥腳步一動,想過來又止住,于是她扯扯唐小鳥的手央道:“小鳥姊,你也來 勸勸。” 唐小鳥這才過去,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叫她去誘惑人,可以。 教她去對付人,容易。 要她去殺人,也輕而易舉。 ──但勸人,尤其勸一個這樣心愛的人,卻不知從何下手(開口)是好。 鐵手忙向張書生道:“人各有志,不能相強,小骨兄弟能不記前仇,化解上一代恩怨, 不以冤冤相報,這點反而是難得可貴的情操,在武林腥風血雨睚毗必報,稱得上是仁心仁 風,反教我等慚愧了。” 張書生本來苦通儒學,為人敦厚,但自糾眾上書無效,反而連累鄉民慘死,加上赴京受 盡屈辱后,深知啞忍容讓只有助紂更恣,故而一反常態,行事狠辣,手段激烈,所以才屢屢 出言質問小骨,并對他的軟弱態度加以諷嘲。 他因受過恕人厚道反招禍之苦,才選擇了以牙還牙。血債血償──他恨小骨的柔弱無 定,其實罵的也是當日自己。 而今見小骨瀕近崩潰,也自覺用語太重,當然也不為己甚。 所以他把話題一轉,道:“我看,正邪對決是遲早不可免。除非邪派有一股內部扳正廓 清的力量,不然的話,道消魔長還是魔消道長,終究都得要有分曉!要鏟除大將軍,他的几 名得力走狗,是務必先行殲滅的。” 蘇秋坊呷了一口酒,道:“說得對,咱們姑且例舉几個對大將軍最忠心也最不好對付的 走狗,其中‘万劫門’門主‘懾青’是個幽魂式的人物,不好對付。” 寇梁也极熟悉大將軍身邊有些什么非凡人物,于是道:“‘暴行旗’的三名族主:陳大 膽、何二膽和文三膽,都很難纏。” 馬爾也是大將軍的手下,自然也深明“大連盟”組織內的好手,所以說:“我看這次足 智多謀的師爺蘇花公,赶赴‘老字號’請救兵,溫辣子這几人的毒比起唐仇來,又別開生 面、另具一格,這才難防呢!” 唐小鳥只說:“最可怕的是‘朝天山庄’的庄主‘陰司’楊奸,他的‘痰盂一出、誰敢 不從’、‘喀吐一聲,誰与爭鋒’才是大將軍除了大笑姑婆,尚大師外和上太師外的第一高 手。” 唐小鳥是大將軍麾下的殺手。 她對抗狗道人和雷大弓,為的是救小骨,她從無意要背叛凌大將軍。 ──所以她也不知道楊奸其實是諸葛先生派去的臥底。 其實這一點,很多人都不知道。 追命和阿里、二轉子、儂指乙更不會說。 ──因為對一個簡直是把性命賣給他任務中的“臥底”而言,愈少人知道他真正的身 份,對他而言是愈安全。 張書生則道:“惊怖大將軍還有一股在外的勢力,那是‘巧手班家’。班家大家長班乃 信是個非同小可的人物,他要是過來為大將軍助拳,咱們要對付班家的人,就得費去泰半力 气,‘班門五虎’傳說死于追命三爺之手,這仇已結深了,為了面子和報仇,班乃信也有可 能來趟這一趟渾水。” ──班星、班青、班花、班紅、班虎本來就不是追命殺的。 “四大名捕”有一個共同的看法: 就算自己是在執行公事,鏟除惡人,消滅歹徒,但也不可以說殺就殺、要殺就殺、想殺 就殺。 ──他們的任務是緝拿匪徒,而不是殺人。 雖然他們身怀“平亂訣”,可先斬后奏,但不到万不得已,他們都不愿殺人。 不過,對這一觀念的執持,他四人雖有大同,但也持小异。 冷血年少气盛。他認為對付十惡不赦的歹徒,殺,是在所難免的,殺人,有時候不止是 過癮,還是一种藝術。 追命老于世故。他覺得嚴肅的事情也大可輕松來做,就算是對付天理難容的凶徒,也不 必多開殺孽。 一一能不殺就不殺。 鐵手為人剛正。他勇于負責,曾以一人獨追緝十八名辣手悍匪于十万大山,并也以獨力 押送十八惡煞返京,沿途擊退來迎救及殺害這十八悍徒的人。他一向“秉公行事”,只求自 己能做到公正廉明四字。 ──殺是不能解決事情的。 無情沒有辦法。他不喜歡殺人。他知道不該多造殺孽,他也不認為殺戮能解決問題,但 他還是毫不容情地殺。 一─因為他不能控制自己:他身罹殘疾,偏又常遇上怙惡不悛的窮凶极惡之輩,而且他 又向不能收回他發出的暗器。 追命心知“班門五虎”是誰殺的。 但他不能說出來。 一一“班門五虎”一死,大將軍手上的“金、木、水、火、土”五盟几乎已全部瓦解。 可是這卻与“巧手班家”結下深仇。 一一可見,“殺”是真的不能解決問題的。 以殺戮使人懼,能懼得几時?有朝一日殺不了,敵人反扑,則一定以殺還治其身,到時 才不管他是否有能力掀起神州世變,可以誣人愛國有罪,就算能夠殺人滅口,縱使不惜血洗 長安,至多只嚇怕了人,但折服不了心志;最多換來一時勇退:算你狠,任你狂,卻來跟你 只比誰耐久;有朝一日,有机可趁,又來動他的亂,鎮他的壓,才不怕秋前算帳,秋后要 命! 追命眼中的凌落石,也不外如是。 但不能任由如斯。 ──因為百姓不是芻狗! 一一中華精英不能再斷喪。 追命別的事向以閑視之,游戲人間,心明活殺,且不管云在青天水在瓶,他都以一念即 万世万年即一念對待。 但在大關大節上,他卻不可等閑相視。 所以他道:“看來,對付凌落石一事,還是宜從速進行。別的不說,定是蔡京自京師遣 人下來翼助之,便已多生枝節、多惹是非、多結仇怨了。” 蘇秋坊這才漫聲道:“各位父老叔伯兄弟姊妹們,咱們這番煮狗論英雄,就看是先屠哪 一只走狗,宰哪一只鷹犬。打擊敵人,要一气呵成,尤其像蔡京一党的人,是決不能手軟, 一旦容讓他們翻身,人民百姓便都翻不了身了。這儿,我向三位請了──” 說著,他向鐵手長揖。 鐵手慌忙讓開。 “怎么一一?” 他又向追命深揖。 追命也忙不迭起身。 “這是──!” 再向冷血作揖。 冷血已有准備,閃過一旁: “不可。” “我就拜托三位,為民除害;”蘇秋坊拱手稽首,淚已盈眶,神情庄重,語重深長, “咱們二十万儒士,上京進諫,卻落得橫尸遍野的下場。二十万哪 ,冒死上書,卻只削骨 還父,削肉還母,甚至還不能上動天听。現時當世,敗坏腐化到這個地步,已人民不聊生, 活不如死了。物必先腐而后虫生,要救國救民,必先剜除腐肉,壯士斷臂!三位,凌落石和 他的走狗党羽,罪不容道,不必仁慈,請下殺手吧!我代天下万民,在此同請三位誅惡除 奸,万毋枉縱!” 否定的大刀 他們分頭進行。 鐵手赴“朝天山庄”,設法聯絡楊奸,引出凌夫人,會合守在“四分半壇”的冷血、小 刀、小骨。 馬爾、寇梁則飛騎赶赴“淚眼山”的“七分半樓”,打探燕鶴二盟和青花會的情形安 危,以及弄清楚“天机組”的哈三佛、袁天王、艷芳大師動向如何。 追命則獨赴“落山磯”,試圖弄清楚“大道如天”于一鞭的立場和實力。 以蘇秋坊、張書生為首的民兵義軍,全聚集在“永遠飯店”,除了要保住元气、保持實 力之外,還要保護惊怖大將軍恨得牙嘶嘶志在必得的:“斬妖廿八”梁取我,“小相公”李 鏡花、唐小鳥這些人。 他們已准備對抗到底。 不惜血流成河。 鐵手和冷血在“四分半壇”分手。 ──“四分半壇”本來是在金河大道一帶一個中型的幫會,正副壇主本是一對兄弟,老 大叫“震三界”陳安慰,老二叫“戰八方”陳放心,都是人材,本在武林可有一番大作為, 但因不肯附從屈伏于大將軍,給凌落石派人一夜間將之鏟平,陳安慰、陳放心兄弟從此也在 江湖上消失了。 “四分半壇”給一把火燒個清光。 在殘垣廢墟中,有野雀在牆頭筑巢,忙碌回翔不已。 路上,鐵手和冷血并轡行在前面,覷得机會,鐵手便向冷血削切地表明自己觀察所得: “四弟,你看,秋天將近,葉子落得也密了。” 冷血也有點唏噓:“我也好久沒回到京城拜會世叔了。” “這些鳥儿匆忙銜泥啄草的,為的是筑好可以御寒抵冷的巢儿。” 冷血苦笑道:“看來,鳥儿比我們這些天涯浪跡的人,還能有個溫馨的窩儿。” 鐵手知道冷血還听不出他的暗示,于是說得更明顯一些: “如果只是雄雀去銜泥筑巢,那太累了,可它們是出雙入對,雌雄一道分工合作,你听 它們的鳴叫,想必是十分愉快的了。” 冷血靜了下來。 好一會,他才揚眉喜道:“恭喜二師哥。” 鐵手怔了怔。 “何喜之有?” “想必是師哥有了心上人,”冷血眼里閃動著聰敏和奮亢的光芒,“我快有二師嫂 了。” 鐵手一時愣成了八時。 這次,輪到他老半晌才道:“不是,我不是說我。” “不是你??”冷血大詫,“是誰?” 然后他恍然大悟地道:“哦,我知道了:是三師哥!” “啐!”鐵手只好道破,“我是說你。你和小刀姑娘天生一對,我看她對你也挺有意思 的,听說你們兩人在填房山為你治毒的路上還共過患難,相依為命,她的人品我和老三都認 為頂好的,看來你對她也很有意思──就不知道她明不明白你的意思?” 冷血臉紅了。 “你別不好意思,”鐵手道,“婚姻大事,全看緣字,一旦紅鸞星動,瞬縱即逝,再不 把握,后會無期。可別像我和老三那樣,准不成七老八十還是死充樂哈哈的,其實只是個孤 枕寒衾的自了漢!” 冷血老半天才躡嚅道:“不行啊,我有什么條件跟人家千金小姐談婚論嫁……” “有什么不可以!” 鐵手几乎叫了起來。 冷血連忙“殊”了一聲,急得臉更紅了,几乎沒用手捂住鐵手的咀巴。 “我的四師弟可是出色人材,難逢難得呀!”鐵手為他兩口子鬧得興興奮奮的,“小刀 姑娘也是人間絕色,并且賢良淑德,与你正好匹配。” 冷血已忍不住流露了喜難自禁之色,但仍喟嘆道:“我們天天冒風冒霜,抵寒抵餓,見 刀見血,找路找宿的,怎能連累人家好姑娘……” 鐵手卻不以為然:“就算是牆上野雀,也是一道覓食育子啊,要是你們真的情投意合, 捱苦受飢,也是甜在心里的。你要好媳婦儿,就得自己努力爭取呀,否則,走了寶就別跳腳 吊脖子的了!” “娶媳婦這么好,”冷血故意找他話里的碴儿,“二師兄你又不討一個回來?” 鐵手笑了。 苦笑。 “別看你平時寡言,一旦說起話來,咀巴可刁利得很呢。”鐵手拍拍他肩膀笑道,“我 的情形跟你不同,我可不像你少年倜儻,這些年來,時局多變,世道維艱,我得幸常侍隨世 叔為朝廷效力,為百姓請命,對個人感情,早扔在一旁,也習以為常了。” 冷血濃眉一剔,笑道:“師兄也得為自己終生大事著想才是。國事雖然要緊,可是沒有 自己,哪還有國家?自己都沒管好,哪管得了國家大事!” 鐵手笑道:“師弟這樣說話,給人听去傳為讒陷,大可判個抄斬滿門的!” 冷血道:“其實人人不管國事,任由天子朝臣胡鬧妄為,也是他們暗里希冀的,卻偏偏 說什么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嘿,我看興則是他們的功,亡則是由你來救!” 鐵手道:“他們怎么看,是他們的事。我們要是愛這個國家,這個民族,就得有犧牲奉 獻的精神,但我們不強迫別人也這樣做。沒道理一定要人家犧牲奉獻而自己卻坐享其成的, 縱然國家民族愛戀自由亦如是。我未娶妻,是緣未至,你緣來了,還不當結須結么!几片落 花隨水去,一聲長笛出云來。花落水面,順流而去,這就是緣法啊!” 冷血道:“二哥豈說無緣!我看小相公李姑娘對你就很…… 鐵手馬上臉色一沉,截道:“別胡說!李姑娘跟大相公李國花才是情投意合,天生一對 儿!哪有我的事!” 冷血听了,一陣迷惚,道:“不過,小刀姑娘的父親是凌惊怖,我們又正与大將軍為 敵,看來這儿女私情──” 鐵手想了想,也确然感到此關難以逾越,惊怖大將軍就像一口否定的大刀,一刀就狠狠 斬在冷血和小刀細細的一線情絲上。 “如果你們真的有情,有緣,”鐵手只好這樣說了,“那也就不該怕這些旁人的干扰才 是。” “不過,”冷血期期艾艾地道,“我還年輕,出道還淺,這么快就有了家室,我怕我 會……我是很傾慕小刀姑娘,但我又不想這么早就束縛了自己,負了平生志。” “討了媳婦本來就不見得會失了大志,反而,還可以靜下心來,專心致志地做些不汗顏 的大事呢!”鐵手道,“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你不想太早有負累。這點我很了解:少年人總 是這般想法,像我到這個年紀,哈哈,就開始后悔……” 這下,他們已來到“四分半壇”一處仍有遮蔽的破屋,看得出來,在未變成一堆灰燼之 前,這儿曾經歷過的堂皇恢宏,此際,只有些野貓在廢墟間爭食蛾尸。 他們就在這里分道揚鑣,并且約好遇事聚合時的各种暗號。 于是,鐵手打馬奔赴“朝天山庄”。 他們(鐵手、追命和張書生、蘇秋坊等)的用意是: 要冷血把話向小刀說明。 ──當然也有意造成冷血与小刀有相處的机會。 婉拒的小刀 冷血最希望的,便是跟小刀說話。 不曉得為什么,只要是跟她在一起說話,就很快樂,就很快活了。 ──仿佛,每一句話,都是最值得珍惜和至值得記取的。 但他又不知道該怎么開始是好。 他甚至不知道該怎樣說話。 ──先說哪一句呢? 他為了要早些有机會跟小刀說話,所以便快快地把該說的話都告訴小骨。 他跟小骨說話,就自然很自然了。 而且很大方。 直接。 “小骨,你不要气餒,”冷血正坐在一處給大火燒毀了的地窖階梯邊上,“我和你,都 曾錯以為自己是凌大將軍的儿子,但我們其實都不是。凌落石的儿子,給他自己害死了。我 們不必背負著這個沉重的虛殼來過一輩子。你是‘不死神龍’冷悔善的儿子,他老人家當年 叱天下,世人景仰,你報不報仇都不打緊,但絕對不要气餒、放棄自己、坏了冷老盟主的 威風。一個人向下沉淪,何等容易,你看這階梯,滾下去便事了,但要上來,卻難,一步一 步掙扎往上爬,費盡力气。所以,千万不要讓自己隨隨便便就掉下去。” “我……我從來都不威風。”小骨的語音听來想哭,“我跟你還是不一樣的,你的年紀 跟我雖然相差不遠:但你已是天下四大名捕之一,我只是凌大將軍的儿子凌小骨。而且,這 些年來,我一直都是他的儿子,我不像你,疑惑只一陣,沒有那种給連根拔起之苦。” 這時,只聞一陣駝鈴響。 清脆好听。 一頂花轎。 鳳彩霞帔。 抬轎的人,一前一后,冷血乍看,有點眼熟。 當先一人,彩帶華服,背后插了一面繡著金燕滾金邊的豎旗,騎馬領行,見了冷血,便 勒 問: “閣下可是姓冷?” 冷血看見此人臉孔狹長,眉宇間有一股傲气、一股憂色。 冷血道:“我是姓冷。” 那人道:“我姓宋。” 他們這樣便算是交換過姓名。 可是接下去發生的事卻完全不可理喻:因為那人突然出手。 冷血也馬上還手。 ──他就像一早已知道那人會向他出手一樣! 那人拔旗。 旗上有尖棱。 急刺冷血。 旗幟迎風,霍的一聲便張了開來,遮著冷血視線。 饒是冷血已早有防備,也几乎吃了虧。 他拔劍。 拔小骨腰間的劍。 他一劍就自旗幟飛揚之際的空綻處刺去。 那人反而亂了。因為他得要立即下決定: 他要殺傷冷血,可以。 可是他首先得要中劍。 這不可以。 所以他只有收招。 回旗。 反架。 冷血一劍反擊,搶得先机,以他劍勢和性子,本可馬上反攻,但他卻長嘆了一聲。 他不想再打。 只有一個人了解他長嘆的意思。 一一小刀。 因為他已知道來的是什么人,以及為何要殺他。 他不想打。 不要打。 但對方卻要打。 必須打。 旗又瘋地一卷。 旗布又擋著冷血的視線。 對方已拔出另一柄僅有尾指指甲之寬的細劍。 劍鋒在旗幟飄揚中急刺冷血。 同一時間,轎中傳出了一個嬌柔稚嫩的語音,問: “他這种人,你還跟著他?” 轎內人沒有指明這話是跟誰說的。 但小刀知道是在問她。 所以她答:“你錯了,他不是這种人。” 那語音突然尖銳了起來,且充滿了仇忿恨怨:“他用那么殘酷的手段,追殺一個已滿身 負傷的人,他還不是這种人!?” 然后她下斷論似的道:“他是禽獸!” “他不是的。”小刀堅決地道:“你哥哥才是禽獸,你知道他害死了多少人,殘殺了無 辜的人還有同僚戰友,冷捕頭才逼不得已殺了他。” “你過來,”那女子對小刀也鄙薄得懊惱了起來,“我連你這賤女子也殺了。” 小刀一笑。 她的笑是一种婉拒。 非常堅決的婉拒。 人不可貓相 那郁色与傲气共冶于眉宇間的漢子繼續向冷血發動攻勢。 每刺一劍,旗就一揚。 旗幟遮擋住冷血的視線。 冷血只有退。 他背后就是階梯。 他接下一招。 往下退一步。 再接得一招。 又往下一步。 一連接數招。 一共退數級。 漢子從上攻。 冷血只退守。 突然,冷血決聲叱道:“別再攻了,我要還擊了。” 漢子不理,依然對冷血下殺手。 冷血不退了。 他作出反擊。 敵手反而退。 冷血攻一劍。 漢子往上退。 自下攻上難。 由上壓下易。 可是守不住。 扳回了局勢。 到這個地步,誰都可以看得來,這漢子是收拾不了冷血,而冷血也并沒有全力迎敵。 那漢子長嘆一聲。 退開。 他滿臉羞慚,向轎里俯首道:“愛喜姑娘,我有辱使命,你……就不必如約嫁我了。” 冷血已重上階梯。 他深吸一口气,問:“閣下可是‘燕盟’的宋國旗?” 漢子慘然一笑:“我只知道你姓冷,但看劍勢,如果我猜得不錯,你就是近日名動天下 的冷血。” 這時,在廢墟覓食的野貓瞄瞄地叫了几聲。 “說來,豈止人不可貌相,人也不可貓相。”宋國旗猶有余憤,他似敗得服气,但仍對 敵人甚為不齒,“閣下看來英气逼人,也真個名震武林,但卻只做追殺重傷的人也不放過的 事。你看這些貓儿表相良善,但它吃起小雞小魚小動物來的時候,那個狠饞相,跟老虎沒啥 兩樣。” 只是當他說這番話的時候,貓正咪嗚咪嗚地叫著,使在旁的小骨神思恍惚,想起了貓 貓。 慘死于屠晚之手的貓貓姑娘! 你娘親好嗎? 冷血平視那頂花轎,道:“愛喜姑娘,你兄長之死,罪有應得,我殺他,既無悔,也無 愧。我只恨沒能早些手刃他,以致釀成死傷太鉅,他要是活著,我依樣還要殺他。” 小刀跟冷血甚有默契,馬上接道;“‘薔蔽將軍’于春童惡事做盡,四房山那晚血流遍 地,枉死無數,就是他一個人造成的……” “我不管。他是我的哥哥,他死了,我一定要為他報仇。何況,”愛喜在轎內拗執得像 一塊結了千年的冰,“那天,我親眼看見他受了重傷,可是你們仍不放過他,追他、傷他、 害他、殺他──!你們要我不為他報仇,除非先殺了我!” 冷血平聲道:“我沒有理由殺你。” 愛喜即道:“那我遲早都殺了你。” “如果你一定要殺他,”小刀的語調也很堅決,那是一种刀鋒般的堅決,“那我就殺了 你。” “你要殺我?”愛喜有一种鄙夷的聲調,悠悠地說,“我怕你自身難保。” 小刀目光閃動著刀一般的亮麗,映著她雪意摻和玉色一般的倩靨上:“你姑且試試 看。” 她連頰上的艷疤都剔起了一股英气。 忽然,在轎內響起了另一個聲音。 語音并不蒼老。 可是感覺很蒼老。 說話的人顯然年紀不大。 但說話的方式予人感覺年齡很大。 那人一開口就說:“刀姑娘,骨公子,你娘親好嗎?” 一听這語音,兩人先是親切,然后都吃了一惊。 ──吃惊是因為這個人。 他們知道他是誰。 之后又嚇了一跳。 ──嚇著是因為那人說的話。 (你娘親好嗎?) ──這樣特別問候,豈不是說,這人別有所指?! 那人自轎里鑽了出來。 連宋國旗都大感惊奇: ──連他也不知道轎子里除了愛喜之外還有別人! 那人年紀不大。 但予人感覺很老態。 那人說話也沒什么。 可是讓人覺得很權威。 那人掀帘走了出來,慢條斯理,斯文淡定,不慌不忙,像是來看一場事不關己己不關心 的戲。 他一出來,就掏出煙杆。 點煙。 直至煙絲紅了時,他才眯著眼、眼尾似摺皺的衫角一樣,向冷血溜了一眼,徐徐噴出一 口煙圈,才悠哉游哉地說: “冷少俠當然不知道我這個閑人鄙夫,”他把煙杆子往自己臂肘敲了敲,清了清喉嚨, 有气不帶勁地道,“我姓蘇,字綠刑,承凌大將軍錯愛,讓我參与幕僚,人賞面大將軍,稱 我聲師爺蘇。” 然后他又噴出一口煙,很自我陶醉地說:“我就是蘇花公。” 鐵手追命斗將軍 人常想要做他想做的事,但卻常常只能做他可以做的事。 什么叫胜利? 到了朝天山庄兩里開外的“天狗店”,鐵手在一家糧鋪前找到了一名小 ,名字叫做甩 甩。 這是他跟小刀、小骨議定的結果: 直接去拜候凌落石夫人宋紅男,只怕難以得見,也怕打草惊蛇。 所以,要用遷回曲折的方法。 庄里有一個小 ,名叫甩甩,跟小骨甚為熟絡,在山庄也日漸受到重用;另一位遠房親 戚:小老媽子,則是小刀的心腹姊妹。 甩甩可以隨時進出“朝天山庄”。 小老媽子則十分接近宋紅男凌夫人。 因此迂回曲折的方法是: 一,鐵手先行在“天狗店”找到出來為庄里辦貨的甩甩。 然后他出示小骨的重要信物,并轉告小骨的要求。 之后隨甩甩回到朝天山庄,由甩甩設法偷偷把小老媽子喚出來。 鐵手再把小刀的貼身信物出示,并請托小老媽子請出將軍夫人。 鐵手再把宋紅男帶去“四分半壇”,讓小刀、小骨与凌夫人重逢。 ──至于大將軍夫人是不是肯与儿女一道,遠离凌落石,這則是他們重逢敘議之后的 事。 万一發現情形不妙,鐵手准備全力搶救宋紅男,要是宋紅男未見而遇敵,鐵手也決不戀 戰,只求全力撤走,會合追命、冷血再說。 議定。 計成。找到了甩甩。 他一眼就認出了甩甩,甩甩正甩著辮子,他的袖子也甩得特別長,很好認。 甩甩在開始的時候十分防衛。 鐵手沒有向他表明身份,但說明是受小骨所托,有事要他幫忙。 甩甩目中的恐懼雖然消減了不少,但他的反應并不是要如何幫助鐵手,而是怎樣“甩 身”而已。 直至鐵手出示小骨的信物: 一把刀鞘。 甩甩這才改變了態度。 “我能幫上什么忙?” “我要找山庄里那位小老媽子。” “這個容易。” “但我不想讓全庄上下任何一人知道此事。” “可以。” 甩甩帶鐵手進入“朝天山庄”的范圍,然后先請他在馬房稍候。 他跟人說這位爺儿是來自山東“万馬堂”的馬幫。 ──賣馬和買馬的人自然要看馬。 于是甩甩就留他在那儿。 鐵手在等待的時候,也不閑著。 庭院极為闊大,四周都飼養著馬。 他看馬。 ──這儿至少有兩三百匹馬。 其中至少有五六十匹是罕見的好馬。 ──尤其其中一匹獨處的馬,額前有一叢綠毛,重瞳弓背,看去毫不起眼,毛色也十分 寒酸,但卻是一匹難得的神駿。 因為它外表平凡,但馳力絕佳,所以無法与其它的馬共處。 ──連馬皆如是,何況是人? 一一難道真正的英雄都是難以合流俗的? ──這樣孤獨、孤僻地活著,豈不痛苦? 鐵手負手看馬: 一一如名士看美人,英雄看劍。 他心里有著深深的慨嘆。 就在這時,小老媽子來了。 小老媽子一見他就問:“鐵二爺,我該做些什么?” 她很漂亮,很靈,很伶,也很巧。 眼睛亮亮的,笑起來皓齒和眼白都令人心里開亮了春日的麗陽。 ──雖然現在時已近秋未的斜陽。 鐵手反而有點猶豫:“你幫我,可能會受牽累。” 小老媽子毅然道:“我不怕。我也無法再忍受大將軍的胡作非為了。總有一日,大將軍 會殺害夫人的。” 鐵手這才說明:“請將軍夫人出來,她的公子和千金都想見一見她。” 小老媽子年紀并不大。 她雙頰泛起紅暈,貝齒輕咬下唇。 然后她下定決心地說: “好,我去,你等等。” 鐵手只有再等。 他一面等,一面留意。 留意馬,留意人,留意這儿的環境和一切,還有特別多圍墩也起得特別高的水井,以及 院子地上還布放著相當多的陶瓷,手工精美,一大片的排放開來,很有一种齊整、秩序的 美。鐵手看得既很出神、也很入神。 ──直至宋紅男出來了。 宋紅男很有點威儀,不愧為大將軍夫人。 但她現在威嚴中卻帶著相當份量的疑惑。 鐵手即行上前拜見。 “你就是──鐵捕爺?” “不敢。” “你找我……有什么事?” “小骨、小刀請你移步一敘;”他左手一翻,亮出一方綠玉,道,“這是小刀的信物, 夫人驗過便知。” 宋紅男蹩著眉,看了一陣,才憂傷地說:“我的孩儿都在哪里?我可念著他們啊。” 鐵手道:“他們暫時還不便回來──” 宋紅男非常同意,“那你帶我去看他們好嗎?” “好。” 然后遽變就發生了。 甩甩辮子一甩,連同兩片袖子一并甩向鐵手,就像一槍二刀/宋紅男忽咳了一聲,那是 男人濃濁的咳聲/小老媽子驟然出腳,竟一腳急蹴鐵手之額一足急踹鐵手之脛/鐵手突跨前 一步,身形一折,猿臂急舒。 戰斗暫止。 寫到這里,這場打斗得要重新再寫一遍,值得注意的是: 文字一樣,但程序得重作安排。 ──程序一旦不同,結果就完全不一樣了。 這道理很簡單,二先減三再加六跟二先加六然后減三的結果是不同的。 一一如果這些數字是代表財產的數量,至少,這財產的擁有者就不必先破產而后才發 財。 正如一個人先斷了手然后才与人決斗和先決斗然后斷手是不一樣的一樣。 我們重來: 一,宋紅男忽然咳了一聲,那是男人粗濁的咳聲。 二,鐵手突踏前一步,身形一折,猿臂急舒。 三,小老媽子驟然出腳,竟一腳急踹鐵手額另一足急蹴鐵手腳脛。 四,甩甩辮子一甩,兩片大袖一并甩向鐵手,就像二刀一槍。 特別注意的是: (一)是先行發生的。在(一)發生不到半瞬間,(二)已發動。然后緊接是(三)和 (四),也就是說,(三)、(四)是一并發出的,分不出先后,但他們确遲過(二)也是 半瞬之間。這樣也等于:從(一)至(四)的行動,整体只需約一瞬多一剎的時間。 但局勢已定了下來。 局面甚為分明。 宋紅男那一聲咳嗽,是“下令”小老媽子和甩甩“動手”。 但鐵手比他們快一步。 他一步已跨到宋紅男身后,一折身已閃過兩人的攻襲,手已扳扭著宋紅男的背頸肩腰。 宋紅男似也沒料鐵手一早已覷破他們的布局。 所以吃了虧。 受了制。 宋紅男一旦受制,甩甩和小老媽子都沒敢再動手。 宋紅男只在冷笑:“小骨和小刀是這樣請你來‘請’我過去的嗎?” 鐵手道:“不是。” 宋紅男道:“那還不放了我?!” 鐵手道:“我猜你不是宋紅男。” “宋紅男”冷笑道:“你憑什么說我不是她?” 鐵手道:“你有喉核,下頷還有髭腳。甩甩不知道我是鐵某,小老媽子卻是怎么把我認 出來的!那也不是小刀的信物,沒道理作為娘親的認不出來。” 小老媽子臉上閃過慚色:“那是我的疏忽。” 甩甩把辮子盤在自己頭圈上:“那是你的精明。” “宋紅男”卻道:“這是你的胜利。” 鐵手道:“我沒有胜利。” “宋紅男”道:“你棋高一著,先發制人,我已受制于你,還不叫胜利?” 鐵手道:“什么叫胜利?胜利就是對手敗了自己贏了。我贏了什么?至少,我還不知道 凌夫人的下落,怎么說胜利?” 何必怕失敗! “對了,將軍夫人還在我們手上;”“宋紅男”說,“我們現在有條件跟你談條件,人 質還在我們手上,你得放了我再說。” 鐵手道:“凌夫人并不在你們手上。” “宋紅男”這倒奇了:“我既能在此地冒充宋紅男,她不是落入我們手中還會落在誰的 手上?” 鐵手道:“就是因為你們能在此地假扮成宋紅男,宋紅男自然不會落于你們手中。” 小老媽子、甩甩和給制住的“宋紅男”面面相覷,還是由“宋紅男”干笑道:“這我就 不解了。” 鐵手道:“你們既然來對付我,當然就是大將軍的人。你們能在此地埋伏,當然要得到 大將軍的允可。宋紅男是大將軍的夫人,大將軍怎會把她任由落于你們手里?他要殺妻害 子,我不稀奇,但他一向妄尊自大,決不會把夫人交由你們處置的。” 甩甩苦笑道:“看來你該改行去當巫師。” 鐵手道:“為什么?” 甩甩道:“你猜的事倒挺准的。” “宋紅男”道:“那你不妨猜猜我們是誰?” 鐵手想也不想,就道:“‘袖手不旁觀’溫小便名動天下的‘割袍斷袖’和‘小辮子神 功’,瞎了的也可以認出來。溫門才女溫情的‘無可奈何花落去’的‘落英腿法’,連我三 師弟追命都贊口不絕,何況溫女俠還精擅于‘一丸神坭’!今日有幸會上。至于‘老字號’ 溫家制毒高手‘小字號’的溫吐馬,善于易容狙殺,更是稱絕武林──卻不知大將軍寵信的 溫辣子和閣下的胞弟溫吐克也來了沒有?” 三人瞠目相顧。 這回輪到溫情(小老媽子)道:“我看你還是當相師好。” 鐵手笑道:“看來我沒有猜錯。” 溫情道:“是沒有猜錯,但卻做錯了。” 鐵手道:“哦?” 溫情卸去化妝。 這妝扮只使她變老。 她抹去化妝就像抹去歲月的痕跡: ──要是歲月真的如此輕易抹去那就好了。 她只有一雙伶俐的眼完全沒變。 貝齒照樣照耀著年輕,就像未淬過血的白刃。 就是因為她的笑目和皓齒,以及嘴邊翹翹微彎上的笑意,使鐵手更加斷定:他們是假冒 的。 ──大將軍如此好色,是決不會放過自己家里“小老媽子”如此姿色的女子! 溫情邊揩去化妝,動作很輕柔,很靈,很活。 然后她就是活脫脫的一個美人。 她的特色就是活。 ──無論風姿、眼色還是笑意,她就是很靈很活。 絕對是一個生香的活色。 她一邊卸妝,一邊說:“抓住吐馬哥,對你沒啥好處:既然將軍夫人是在大將軍手里, 你也無法拿吐馬哥交換她。你要是殺了吐馬哥,老字號上上下下都不會放過你;如果帶著他 跑,至少我和小便還有吐克哥、辣子叔都會纏定你了。你這是自找麻煩。” 鐵手看了看他手上的人。 皺了皺眉。 看似“頗有同感”。 “說得很對,”鐵手道,“我也別無所求,但只要問三個問題,你們回答了,我就放了 他,怎么樣?” 溫情靈黠地道:“只三個問題。” “三個,”鐵手伸出了手指,“只三個,不多也不少。” 溫情實行討价還价:“你先問一個,我答了,你得放了他,才問第二個。” “先答兩個,我就放他。”鐵手倒是討价還价得爽快,“不過,你們不可以說謊。你知 道,我當捕快多年了,說的是不是真話,我倒有八成把握分辨得出來,我可不想下殺手,別 迫 我!” 見鐵手如此爽落,溫情倒防衛起來了:“‘老字號’的內情,我可不能透露。” 鐵手笑道:“我沒意思要知道溫家的事情──大師兄負責收集武林世家的資料,或許還 會比較有興趣。” 溫情臉上一熱,又補充道:“‘大連盟’的個中內幕,我們知道的也不多。” 鐵手道:“你們不知道的,我不會問;要是真的不知道,那只要答不知道就可以了,那 也是一句實話。” 溫情用一雙靈巧的眼波端量著他:“你好像很不喜歡作假?” 鐵手道:“我只是討厭虛偽而已。” 溫小便忽道:“人在世上,誰不虛偽?” 鐵手道:“所以我才喜歡真實的東西。” 溫吐馬怒道:“要問的還不快問,你以為我現在很風涼快活?” 溫情又補充道:“回答問題,只是要你放人;你放人不代表我們也放你一馬。” 鐵手笑了起來,“你真認真。” 溫情嗔得沉住了臉:“認真一些兩無怨懟。” 鐵手笑道說:“這樣的性子,我很喜歡。” 溫情臉上一紅,板著臉孔道:“我不需要你來喜歡,你有問題,快問,有……那個…… 就快放!” 她畢竟是女孩儿家,在陌生男子面前還真說不出那個“屁”字。 “好,我問。”鐵手道,“凌落石夫人宋紅男,現在在哪里?” “好,我答。”溫情道,“大將軍已不放心宋紅男,他知道朝天山庄上上下下都很尊敬 宋紅男,于是著楊奸把她押出山庄,送往四分半壇。” 鐵手立刻放了溫吐馬。 溫吐馬怔住,一時還會意不過來。 鐵手道:“因為你的答案我很滿意。你不但回答了凌夫人在哪儿,也道出了大將軍不放 心把宋紅男留在山庄的原因,更說明了是誰押走將軍夫人,既然這樣,我應先放了溫兄。” 溫情用水靈靈的眼波睨向他:“這樣,你就不怕我其他的問題都不回答了。” “你可以不答,但我照問;”鐵手道,“你們在這儿截擊我,是大將軍安排的還是你們 自行布置的?” 溫情居然偏了偏頭,巧心巧目地轉了轉,才嫣然一笑道:“好,姑且就答你;我們才沒 那么閑空在這儿候你,大將軍神机妙算,他算定你們不甘罷休,但反擊的方法只有几個,這 是其中必下之著……” 鐵手听了,一向沉著的他,眼神似也有點急。 但他還是問:“我向知道溫辣子稱絕武林,行事飄忽,他為何要來幫大將軍冒趟這趟渾 水?” 溫情嘻嘻一笑:“你猜我答不答你?” 然后又笑眼問溫吐馬和溫小便道:“我答不答他呢?” 溫吐馬揮了揮麻痹酸痛的肩臂,道:“情姊自己拿主意吧,對死人回答問題,等于讓他 在牛頭馬面前做個分明鬼。” 溫小便束起一雙袖子,也說:“情姊已答了他兩個問題,大可不必再耍他了,又不是他 手上囚犯,他問咱就非答不成!” 他們兩人都反對溫情再跟鐵手妥協。 但語調中也都听得出來:溫吐馬的年紀輩份比溫情大,溫小便在老字號得寵也年少气 盛,但都以溫情馬首是瞻,不敢得罪溫情。 “好,我就答你,”溫情卻巧笑倩兮調皮地轉向鐵手,“但我也得先考考你。” 鐵手道:“我一向很蠢,考我是讓我出丑。” “不考你腦袋,”溫情笑得水靈水靈的,道,“考你膽量。” 鐵手苦笑:“我只有黃膽病。” 溫情伸出了一只手。 右手。 右手又伸出了一只手指。 食指。 食指尖而纖細。 好美的手指。 ──看指尖可想見這手指主人心思之巧之靈。 之活之妙。 她的手指慢慢移前。 很慢。 慢慢。 其實有點漫不經心。 慢慢。 她的手指捺向鐵手的鼻子。 鐵手的眼也不眨。 但神情有點尷尬。 “我的手指將碰上你的鼻子。你的鼻子好大,又高,鼻頭多肉,我想碰碰。”她眼里的 水光閃靈閃靈的,“你當然知道,我是‘老字號’的人,溫家的女子,我渾身是毒,是沾不 得的。” 鐵手望著愈移愈近的手,苦笑道:“我知道,我也記得。” “你可以避開,”溫情的神情也不知是狠辣多些還是促狹多些,反正她是笑嘻嘻地道, “可是,這樣我就不會告訴你我們助大將軍的原因。” 鐵手看看她的手指,微微笑著。 他沒有避,他只很注意她的指尖。 一一由于指尖太近了,他的雙眼珠子也難免有點“斗雞”起來。 指尖只差五分,就要触及鐵手的鼻尖了。 溫情斜睨著鐵手,認真地問:“你不怕?” 鐵手道:“你的手指像是會跳舞──跳舞的指尖!” 溫情的手陡地加快。 手指在鼻尖上輕輕一触。 就倏地收回。 收手時像是舞蹈里的一個手勢,然后她說,“好,我告訴你,大將軍跟辣叔要合作大 事。” 鐵手道:“所以在事成之前,老字號的人決不能讓大將軍受到傷害?” 溫情一笑:“這是第四個問題了。” 鐵手一拱手,揖道,“對不起,告辭了。” 慍情冷笑道:“你以為你說走就走得成嗎?” 馬廄里的馬匹,踢著蹄子,不安地嘶鳴著。 鐵手游目一瞥全場:“除了‘老字號’溫家居然和‘蜀中唐門’聯手,這個陣營确實令 人震惊之外,”他穩如泰山地道,“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能离開這里。” 溫情一听,倒抽了一口涼气:“好眼力,還是給你發現了。” 溫小便卻抗聲道:“誰說我們溫家要与唐門聯手?‘老字號’一向獨力解決天下事,用 不著旁門別家相幫!” 鐵手淡淡笑道:“那么,唐仇不是唐門的人嗎?” 溫小便馬上就提出反駁:“唐仇自己跟你有仇,何況,她也一早給逐出了唐門!” 鐵手恍然道:“來的果真是她。” 他跟唐仇三度交過手,對這 女頗感頭疼。 溫吐馬向溫小便叱道:“多嘮叨什么!”明顯的,溫小便給鐵手三言兩語試探出埋伏者 是誰來。 溫小便這也感覺到了,但要改口己來不及,當下老羞成怒,罵道:“混帳!我殺了 你!”就要動手。 溫情卻拉住他的袖子,只輕輕的一扯,溫小便便止住了攻勢。 看來,他是不敢拂逆溫情的意思。 溫情眄著一雙美眸,凝注著誠意和執著:“你有多大的力量,對付大將軍的党羽,還有 我們?四大名捕又有多大的能耐,能解決蔡京手上勢力,還有大連盟、危城軍、老字號、暴 行族、朝天山庄、天朝門、万劫門、四大凶徒、妙手班門、三十星霜的實力?你是敗定了 的。” 鐵手笑道:“我沒有什么力量,我們四師兄弟也沒啥能耐,不過,我們只為一點公義、 一點道理、一點良知而戰,我們又何須怕敗?我們既無所求,只求盡心盡力,縱失敗又有何 憾?再說,据我所知,危城軍隊不見得全听命于凌落石,大連盟早已人材凋零,四分五裂, 暴行族本不足患,万劫門只一味俯從,妙手班門另有所圖,三十星霜自顧不暇,朝天山庄我 已來了,四大凶徒早已和我們交過了手,天朝門不外如是,至于老字號……也不見得人人都 支持凌落石的所作所為,只不過互相利用罷了。” 溫吐馬忿而叱道:“情姑好意勸你,你卻這般討死怕遲,那好,我這就成全你吧!”0 他突然剝掉了外袍。 里面的衣服,竟有一個大大的“毒”字,也不知是拿什么事物嵌上去的。 鐵手笑道:“人說在江湖上,最難辨忠奸,因誰也沒在頭上鑿字。是忠是奸,要自己体 會。你倒是名符其實,一目了然。” 溫吐馬驟喝:“找死!”他痛恨鐵手剛才制住了他,使他在溫情面前無臉,更惱恨鐵手 諷刺他這一身的“毒”。 ──“老字號”溫家,每個成員都有不同方法煉毒、藏毒、施毒和解毒,只不過溫吐馬 的使毒法子比較沒有保留一些,這就是他之所以平時愛喬裝打扮的原因之一:既然是絕招太 過張揚,面目就盡可能虛飾一些,好讓人拿捏不定、測不准。 他本待動手,溫情玉手又是一攔。 溫吐馬強行止住。 到這時候,鐵手也明顯地看出來: 一,三人之中,這溫情最不欲与他交手。 二,三人中,溫情既年輕又是個女子,但顯然其他兩人都很听她的。 所以他朗聲道:“我暫未想死,也無意找死,既然將軍夫人不在這儿,我就向各位告辭 了,得罪之處,尚祈見諒。” 溫情卻道:“走不得!” 鐵手道:“為什么?” 溫情道:“我們不想跟你動手。” 鐵手道:“我也不想。” 溫情道:“我不想殺你。” 鐵手道:“我更不想。” 溫情道:“你只要留在這儿兩個時辰,我們就可以不必對你下殺手了。” 鐵手道:“你不這樣說,我已要走;你說了,我更是非走不可了。” 溫情嗔怒反問:“為什么?” 鐵手道:“因為這樣顯示了有比我生命更為重要的事,正等我挽救。大將軍既然算准我 們之中有人來這里,其他的行動,恐亦難逃出他的計算。所以,我更加要走。” 溫情冷笑:“你最好不要走。” 鐵手道:“我不得不走。” 溫情玉臉翻寒:“你走我就動手。” “那是我最不愿意的,”鐵手浩嘆了一聲,“但我還是要走,而且非走不可。” 開步走。 向門口。 一一大門口。 刀未能砍下 他開步就走。 堅決無比。 第一個向他出手的是: 溫小便。 辮。 還有袖。 袖如刀。 辮若槍尖。 砍砍 刺── 通常,一個人是提刀來砍、以槍為刺,但溫小便不必。他自身就有刀和槍。辮子和袖, 比刀槍還鋒利;袖子和辮,比槍比刀銳。刺砍向鐵手。 鐵手兀然出手。 他出手并沒有什么特別。 若說有,那就是他的定。 特別的“定”。 ───种透徹机變的“凝定”。 “定”是一种可怕的力量:在份量不足的人運使令人發噱、使自己招敗;但在高手用來 卻雄倚岳峙、不戰而屈人之兵、甚至泰山崩于前而不變于色。 他一出手就雙掌一拍。 拍住了疾戰的辮。 他拿辮梢一划──(就像辮子是一把刀子,辮梢就是刀尖一樣──) 就在袖刀未能砍下之前:他已划斷了袖子。 兩片袖子落了下來。 他,繼續前行。 仿佛沒有什么事物能阻擋他的前進。 沒有。 絕無。 溫吐馬第二個動上了手。 他身上的“毒”字,突然,不見了上面的“炊”。 一一“炊”字何去? 只剩下一個“母”字。 同一時間,鐵手受到了侵襲。 ──那是飛動的事物。 蚊子?螞蝗?蒼蠅還是──? 誰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 甚至溫吐馬自己也無以名之。 他只知道這是他創造的一种“暗器”: 一种“飛行的毒”! ──就算一匹馬給它們螫了一下,也在三呼息間非斃命不可! 雖然鐵手壯碩得就像鐵鑄的一一不過,再強壯也頂多給他多呼吸六口气吧?到頭來這是 必死無疑。 這些“飛行之毒”當然不會去叮那些馬,它們只會去螫主人要他們去咬的人! 目標當然就是鐵手。 鐵手伸出了手。 那些“飛毒”全都咬在他的雙臂上。 ──它們沒有“弄錯”。 它們的确是准确地螫著了敵人。 ──雖然那是敵人的手。 一個以手成名的敵人的手。 就后果而言,那就很有點不一樣了。 “飛行毒”紛紛落下。 沒有一只能再飛起來。 鐵手仍走著。 空手而行。 無人能阻。 溫情深吸了一口气。 她要出手了。 雖然她不愿。 她不愿向鐵手出手的原因很奇怪,多而且亂: (她覺得這個男子有安全感)(在老字號待那么久了,她更覺得在江湖上應該交上一些 自己真正的朋友)(她本身并不贊同老字號這次的行動)(她對辣子叔的決定并不服气) (她一向敬重四大名捕的所作所為,她不想与他們為敵)(她私下也很鄙薄大將軍的殘狠無 道、涼血卑劣)。 ──有時候,人的腦中有掠過許多或許許多多的意念,一時也分不清、弄不清楚,哪一 個才是先、那一個方是后、哪一個影響自己最深、哪一個才是自己真正最重視的。 溫情現在就是這樣子。 她是她的“大家族”中的一份子。 她不能不這樣做。 她是一個人。 她有她自己的做法。 ──于是,就有了矛盾。 就像而今:她不想動手,但不得不動手。 她一顆蜡丸就扔了過去。 這看來只是一粒腊丸(蜡丸半空炸成兩粒(兩粒又裂成四粒(四粒又分成八粒《八粒又 速成十六粒[十六粒又碎成卅二粒【卅二粒又化成無數粒……”的黑子】黑點小丸)黑丸) 攻向鐵書”。 蜡丸剛剛炸了開來。 它有無數變化。 ──分得越細,毒力就越高。 ──變得愈小,毒性就愈烈。 這就是“一丸神坭”! 但鐵手卻在它僅剛剛爆炸開來時已一手握住。 鐵手。 ──鐵鑄似的手。 一切微細小點粒全 在他的手中。 一顆也無遺漏。 鐵手照樣前行。 看來不快。 其實甚疾。 穩。 而且定。 ──一往無前。 這前進的姿勢莫之能擋。 万物為之所必開。 槍就要刺來 就在此際,鐵手已快步出庄門── 突然,万馬奔騰。 那百數十匹馬,不知怎的,全給解開了僵繩,并似受了什么力量的指引,全向他沖擊而 來! 馬疾奔。 無間隙,也沒有間歇。 鐵手仍向前行。 ──任何人只要給撞著,就一定倒下,一旦倒地,就必然給亂蹄踩死。 鐵手仍向前行。 他注意的是空隙。馬与馬之間奔行隙間,隨時會出現敵蹤:可能在馬背上、可能在馬腹 前,馬前、馬腹、馬側,這無聲無息使藥操縱群馬的敵人,絕對要比溫情、溫小便、溫吐馬 和馬群更可怕更可怖更可畏。 但鐵手仍向前行。 他是那种一旦開步就決不停止改道猶豫踟躕的人。 馬奔騰而至 奔騰而至馬 騰而至馬奔 而至馬奔騰 至馬奔騰而 鐵 手 馬馬馬馬馬 馬馬馬馬馬 馬馬手馬馬 馬馬鐵馬馬 馬馬馬馬馬 馬馬馬馬馬 (這時候,大家就看到了一幕奇景: 無論馬奔行多速、多急、多有沖刺力,但一到鐵手近前七尺之遙,就似給一道無形的气 牆隔著,馬匹一見他前行的气勢,就兀然而止,或繞道而行,甚至跳足倒地。 鐵手俯首。 前行竟沒有一匹奔馬能接近他。) 他在等。 等待大敵: 唐仇。 ──她才是真正的首號大敵:她不知施放了什么毒性,使得這些無辜的馬匹,也成了她 的武器──至少是用以扰亂鐵手心神的武器! 出現了。 唐仇、勁裝、黑衣、出現在那匹超卓的綠面馬背上、持槍、刺來。 好一柄槍! ──槍艷。 ──槍法惊艷。 ──使槍的女子這樣打馬而來卻仍似赶赴一場艷遇那樣的艷! 槍舉起。 槍尖向著陽光,綻出千道光華。 槍仍未刺下。 但刀光已起。 那是一柄水色的刀。 ──很女人的刀。 唐仇的刀。 當敵人給她吸引住在她槍尖上之際,她的刀才是真正的要人性命。 要命! 奪命的槍! 要命的一刀! 可是鐵手曾經跟唐仇交過手。 他不僅記住了她的人,也記住了她的刀。 還有刀法。 他無法拒抗這匹馬的沖動力。 他在馬首撞著自己前的一剎,奪去了唐仇手上的槍,擋住了那一刀。 槍斷裂。 然后真正要命的格斗這才開始: 讓我們先來看看唐仇的情形: 唐仇伏襲鐵手。 她是志在必得。 不過,這一次,鐵手卻心無旁騖。 他集中精神來對付她。 她拔刀。 這是她的殺著。 一一槍只是她的掩飾。 可是鐵手一出手便攫去了她的槍。 以槍格刀。 幸好她還有一記絕招。 ──所以鐵手還是著了她一招。 殺著是殺著,絕招是絕招。 她一刀“砍”中,但隨即發現那一刀只是砍在鐵手手上。 ──鐵手以手擋去了這一刀。 不過這也無礙。 那不是平常的刀。 ──一記毒刀! 接著下來,唐仇有一個可駭的感覺: 鐵手一手奪槍,一臂擋刀,但突然之間,她給擊落下馬來。 擊倒她的,竟然是: 鐵手的五臟。 在逼近鐵手交手的剎那感覺,竟還似与他的肝、心、肺、腎、胃相斗。 她一時無法以“雙拳”敵此“四手”,所以如受重擊,落下馬來。 鐵手登馬絕塵而去。 (他去哪里?!) (這是什么鬼功力?! 莫非他已洞悉大將軍的布置?! 在吃痛負傷中,唐仇惊怒地思忖。 ──第四次交手,仍然兩敗俱傷! 她一直都殺不了這個人。 毒不倒鐵手。 留不住他。) 有關唐仇這次交手的情形至此終。 (**這是連環圖式倒敘時的寫法,因為筆不能同時分作兩頭,故有此唯恐讀者不知的交 待。──世上所有的故事當然都不僅只有一种寫法的,可不是嗎?**) 煮酒論狗熊 我們再來看看鐵手的情況: 著。 中招。 也捱刀。 他以手格。 他本奪了槍。 并以槍擋了刀。 可是唐仇還有刀。 那恐怕是刀外之刀。 刀不銳利但毒性极烈。 鐵手即以空手相格硬擋。 他同時逼出了大气磅礡功。 五臟之力以內息催動向唐仇。 唐仇竭力抵擋不住只好落下馬。 鐵手不欲戀戰立即翻身騎上馬。 他馬上打馬急若星火絕塵而去。 他要赶去救援另一場的危机。 這時他正馳過一片田野。 他翻身下馬運气調息。 只見手臂已呈紫青。 他聚運神功心法。 突以一拳擊地。 臂插入土中。 土漸轉紫。 他閉目。 良久。 靜。 然后他再徐徐地把手臂自轉為青紫色的土里拔出──徐徐地呼了一口气──徐徐跨蹬上 馬──馬作一聲長嘶──他急赶向三分半台! 他終于拔除了手臂上的毒力。 幸好這一記“毒刀”是砍在他的手臂上。 鐵手的臂上! 一一要不然,就算是神功蓋世的鐵手,也難以祛除此烈性絕世的毒力! 有關鐵手這次動手的情況至此完。 (?”這是文字配合交手的動靜而加以圖像化所得的效果──效果不一定很好,但二人 動武的分合及速緩足可自見?”) 酒。 三分半台兩個人。 飲。 落山磯下連營軍。 追命找著了于一鞭。 以他的輕功,大可以不惊草木地進入營中,找到于一鞭。 但他沒有。 他不這樣做。 他直接請戍守的軍士通報于二將軍: “追命求見于將軍。” 于一鞭馬上予以接見。 他還出迎追命。 兩人一見面就擁抱。 原來于一鞭也曾有過不得志時候,那時候他也寄身在“飽食山庄”。 追命當時也是飲食山庄的食客。 那時候舒無戲庄里食客如云,左右眾多,兩人很少机會遇在一起,說起來本來也沒有特 殊深厚的交情。 不過,俟舒無戲失勢后,庄里的食客就紛紛對這老庄主怨載連天、唾罵不絕。 追命和于一鞭都是少數几個為舒無戲說話的。 舒無戲的“政敵”也趁机會整肅他。 是以舒無戲從前庄里的“食客”,紛紛表態,毀謗舒無戲,因而,追命、于一鞭等人就 成了打擊的對象。 他們為了表示划清界線,還公報私仇,糾眾伏襲于一鞭和追命。 他們并肩作戲,擊退了敵人。 從此成了老友。 之后,于一鞭有鑒于舒無戲失勢時的世態炎涼,便一改作風,投靠王廷,拉攏內戚,終 重新獲得重用,直升任為駐守落山磯重兵的將軍。 追命也終于成為了捕役。 名捕。 兩人見面,分外開心。 于一鞭呵呵笑道:“怎樣,來敘一盅酒如何?” 追命道:“我?戒飲好久了!” 于一鞭:“放屁!你戒酒,我還戒飯呢!”追命笑啐道:“我才不是戒酒,我只是戒飲 一盅──要喝,就喝個痛快!” “好,咱們就痛痛快快去!你要在哪里跟老哥哥我喝個不醉無歸?” “隨你!” “營里如何?” “可以。” “還是外邊吧?” “為什么?” “你來,一定有事;”于一鞭的顴骨映著光影,顯示得他更為權謀有力,“在營里談, 對你心理不好。” “噢,”追命故作大惊小怪,“了不起,將軍已變得像女人一般細心了。” 干一鞭深知追命戲謔性子,也不以為忤:“好,我吩咐下去,就在三分半台對落日余暉 設酒宴,老哥哥我介紹几位好漢与你相識,咱們再來好好地煮酒論英雄!” “不,”追命更正道,“還是論狗熊好了。” “狗熊?” “現在江湖上哪還有英雄剩得下來?再說,英雄事也沒什么好論的,誰不想當英雄?可 惜人常常想要做他想做的事,卻常只能做他可以做的事情。所以,能煮酒論狗熊已經不錯 了。狗熊還可以拍桌子大罵,英雄則只可崇拜,不及狗熊好玩也!” “好,論狗熊就論狗熊,不過,三分半台,無桌可拍,咱門就只有拍石頭。” “拍石頭就拍石頭,咱們就摸著頂上人頭拍著胯下石頭笑飲痛罵狗熊醉論梟雄吧!” 鼠酒論英雄 酒宴擺下。 就在亂石間。 山外荒山。 夕陽紅。 酒過三巡。 于一鞭忽把笑容一斂,正色地問:“追命兄此番來這軍戎荒僻之地,想來有事?” 追命也把戲容一整:“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于一鞭的語音啞澀,說話時如同鐵石交擊:“你有話,請說。待會儿副將軍‘金眼妖’ 毛猛,還有‘暴行族’三位當家,都會過來跟你打照面。如果老哥的話只對我說,現在就該 說了。” 追命把手中的酒,一口干盡,然后道:“我來的目的,是勸。” 于一鞭臉上的皺紋仿佛一下子多了三五十條。 但他還是笑首。 眉心之間,卻顯出一道懸針紋,如同刀刻一樣深。 這儿沒有水塘。 卻有蛙鳴。 隱約。 ──太陽下得愈快,蛙鳴愈響。 ──有時難免會思疑:太陽似是蛙族們齊聲催促之下匆匆落山的。 接下來,追命說得很簡單,“我勸你只有四個字:‘棄暗投明。” 于一鞭:“你要我背叛大將軍?” 追命:“就算不背棄,也可离去。” 于一鞭:“這樣做,對我豈非百害而無一利?而且還落得個不仁不義?” 追命:“非也。將軍這樣做,人皆稱頌大仁大義,雖有一害,卻有百利。” 于一鞭動容:“何解?” “大將軍造了太多的孽,引起太大的公憤了,他遲早遭人鏟除收拾,你若提早背棄他, 只要登高一呼,大家都以你馬首是瞻,殲滅惡賊,那時你領導群雄,气局忒要遠甚于如 今!” “万一我鏟除不了大將軍,反而給他消滅了呢?” “你也可以不必倒戈反擊。你只要按兵不動,不去助他,這樣待大家群起攻殺大將軍之 后,不會把你視同他的余党,至少可以抽身自保。另且,大將軍一旦倒台,他在這儿的兵力 和權力,都集中在你身上,這才是智者所取,又何必跟這种狼子野心遲早要并吞你手上軍權 的大將軍狼狽為奸呢?” “你剛才不是說有一害嗎?卻是何害?” “唯一的害,就是要冒險。” “冒險?” “于將軍沙場百戰,哪一征戰不需冒險?就算穩守不動,也一樣得提防大將軍暗算吞 并,也得冒險。世上哪有成大事而不冒險的?退而求進,空而能容。害者得利,福兮禍寄。 這一害,其實不是害了將軍,只會幫了將軍名垂青史,更上層樓。” 于一鞭臉上的皺紋愈來愈深刻。 暮色愈來愈濃。 月亮愈來愈清澈。 晚風徐來。 太陽紅得像一顆熟透了的蛋黃,在黃山碧云之間浮浮沉沉。 一一終于還是沉下去了。 追命沒有開口。 他已把話說了。 一一說客的口才不在于能說,還要能听,能在不該說話時緘默。 良久。 于一鞭才問:“你為什么要來勸我?” 追命坦然道:“因為你是必爭之子:君助我等則必胜,助凌落石則使我們聲勢大減。” 于一鞭干笑一聲:“所以你還是為了自己的利益。” 追命道:“誰不為己利有而所求?孔子有曰:富貴若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我們 只不過是有所為有所不為而已,我們和于將軍有著共同的利益。” “憑什么你認為我會答允你?我不會把你賣掉嗎?自你背叛大將軍后,你的人頭叫价相 當高哩!” “就憑于將軍的為人。” “哦?” “多年來你跟大將軍共處,也同轄一地,但清廉耿介,同流而不合污。” “也許你看錯了。” “但將軍卻不會看錯。” “嗯?” “我在大將軍身畔臥底多時,將軍也曾見過我侍候在凌落石身邊,雖說我有易容,但于 將軍神目如電,始終不叫破,必有深意在。” 于一鞭沉默。 夜已全盤降臨。 “我的一位世侄于春童,卻死在令師弟冷血手里!” 于一鞭咯啦的在喉頭干笑一聲,才把話說了下去:“你很失望是不是?你是英雄,當喝 烈酒。我呢?我只是鼠輩,僥幸當上了將軍。我不求有功,只求無過。虫行鼠走,要論英 雄,喝美酒,我只有敬謝不敏。大道如天,各走一邊,我只合喝糊涂酒,算迷糊帳!” 這回到追命一口把盅中酒干盡。 蛙鳴驟起。 如千樂乍鳴。 那是我的青蛙 蛙鳴忽爾俱寂。 “你請的人已經到了吧?”追命的語音忽然冷了起來,每一字都像是冰鎮過似的,“既 然來了,就請他出來吧,何必在那儿玩青蛙呢!” 只听一人大笑道:“那是我的青蛙,你別小看它,它們的叫聲,可是告訴我旱天几時 到?雷雨几時臨?河塘水涸未?敵人在不在?還有,”那聲音又大口大口的喘了几口气,才 又咬斷了什么事物般的格啦笑道,“誰對我好誰叛我?它們也可以告訴我。” 他一面說著一面還以掌托撫著一只人頭般大的青蛙,一面大步自岩洞的陰影里步出: “這真是我的青蛙。” “我的好青蛙。” 追命又把杯里的酒一口气干盡。 好苦的酒。 還帶騷味。 ──但酒既已斟了,那就干吧。 他知道來者是誰。 所以他沒打算再有什么酒可喝。 “東家?”他气定神閑、金刀大馬地說,“委屈了!要你把話听完才現身,實在是太難 為你了。” 他曾在“大連盟”里當臥底,所以慣稱一聲凌落石為“東家”;見面第一句,他還是這 般先喚上一聲。 “凌光頭,”他隨后就說,“你應該慶幸,能有于一鞭這樣的伙伴,你這般薄涼,但他 卻農然不賣你,跟你講信用,義气,這是你走運。” 凌落石摸著光頭,嘖嘖有聲地惋惜道;“可是。他跟我講義气就是對你背棄。我有運就 是你倒霉。” 追命淡淡地道:“我來的時候也沒有寄太大的希望。” 凌大將軍道:“我算定你們會來這儿勸服老于,只來了你一個,卻有點不夠味儿。” 追命笑道:“假如我們四師兄弟都來齊了,你吃得消?” “對,”大將軍居然不慍不怒,“我也不想把你們這等人物兜著走。” 追命忽道:“好像!” 大將軍奇道,“什么好像?” 追命道:“青蛙。” 大將軍道:“青蛙?像什么?” 追命:“好像你。” 大將軍仍然不惱:“你說樣子?” “我是說能耐。” “能耐?青蛙的能耐?” “別小看青蛙。它入水能游,出水能跳,不是人人都可以辦得到。”追命道,“就像 你,在朝在野,黑白兩道,你都吃得下、,吃得開。” 大將軍抓抓光頭哈哈笑道:“沒想到這會儿你可捧起我老人家來了!” 追命搖首笑道:“我的話還有下文,青蛙再厲害,到底還是青蛙,翻不成龍,變不了鯉 魚!到頭來,多行不義必自斃。作法自斃,指日可期!” “謝謝點省。”大將軍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傷天害理,妄造殺戮,自然容易自 取滅亡。但要是精明強干,絕不昏庸胡涂,那結果就可能永不敗亡了!這就是你最后的遺言 吧?還有什么話要說嗎?” 追命笑飲酒。 搖首。 “沒有了。” 他說:“可惜這酒太難喝了。” “酒難喝,總比人難惹的好;”大將軍拍了拍手,月下岩上,走出了三個人,“難惹的 人這儿就有几位。” “老字號,溫家。”大將軍作引介,“溫辣子,溫吐克,還有副將軍毛猛。” 追命抱拳,道:“請。” 大將軍望定他道:“你現在投靠我還來得及。” 追命笑道:“哪有這等便宜事。請吧。” 遽然,長空一陣尖嘯。 嘯聲至少在兩里開外傳來,但依然清晰可聞! 大將軍神色驟變,叱道:“七十三路風煙,截下!” 尖嘯此起彼落,迅即轉為長嘯,已在兩里之內。 大將軍轟轟發發地把話滾滾蕩蕩地迫了出去:“三十星霜,攔著!” 長嘯未已,倏起倏落,已在里內! 大將軍的光頭在月下照出了微汗。 “‘暴行族’”他喝如千面銅拔齊鳴,“截殺一一” 話未說完,月影一黯一人已翻落到他身前來,即与追命并肩而立,神定气足玉樹臨風, 拱手朗聲: “凌大將軍,我鐵游夏,要和崔老三聯手,斗膽斗一斗閣下還有這儿的朋友,請了!” 對酒當歌人生三角 我們也許都無法成為偉大的人物,但我們隨時都可以有著偉大的愛,只要你肯付出。 自招 “我都說了,”看到鐵手和追命并肩而立,大將軍摩挲著光頭,發出一聲浩嘆,對他的 副將毛猛說,“像他們這种狗腿子,是輕饒不得的。冷血一出現在危城,就該殺了他,但他 手上有‘平亂塊’,一時不便公然下手,一拖至今,他還活得好好的。現在眼看又多一個, 再看又多一個!趁著今晚只來了兩個,再不下手,那還真個對不起我凌家的列祖列宗了!難 道還是待他們四個來齊了之后才下手嗎!” 毛猛威猛地答:“是,早該殺了!” 大將軍斜里白了他一眼:“那你又還不去殺?” 毛猛一怔,半晌才想出了個較名正言順的理由:“沒大將軍的命令,我不敢動手。” 大將軍嘿聲笑道:“那現在鐵二爺崔三爺全都在這儿,我已點了頭,你不去把他們倆都 一刀宰了?” 毛猛干咳了一聲,囁嚅道:“可是……他們兩個……我才……一個一一” 大將軍叱道:“胡扯!我沒叫你一上來就殺兩個,你大可一個一個的來殺啊!余下的一 個,我們都可以替你纏著,待你殺了一個再殺一個。怎么樣?” 毛猛退了一步,吞下一口唾液,眼珠子一轉,大聲答道:“不行!我要留在這儿,保護 大將軍您的安危!” “啪!” 大將軍竟摑了他一個巴掌。 “世上就是有你這种人:明明不能,偏說能;因為不承認自己不能,所以一輩子都不 能。”大將軍嘖嘖有聲地道,“我身邊就是因為有你這种人:明明是不敢,偏要逞勇;因為 不敢面對自己的懦弱,所以一輩子都懦怯下去,卻找各种藉口來掩飾!” 他狠狠地一連串地問:“憑你,就殺得冷血追命鐵手任何一人?就憑你,就保護得了我 凌某人?你要等我命令才下手吧?要有我下令才動手已是蠢才了,你不能揣測主子的意思還 當什么副將?現在就算我下了令,你能夠擔得起嗎?擔不起,卻來說大話,嘿,我門里怎么 會有你這种人!” 毛猛給這一番話,斥得垂下了頭,赧慚倒不見,羞忿倒明顯。 “你看你,”大將軍气得又在大力摩擦他那頂上光頭,“有人如此教誨還不知悔,更不 知愧,難怪一輩子只當人副將軍!我三番四次要舉荐你,卻仍泥爛扶不上壁,抬都抬不上台 面來!” 毛猛唯唯諾諾。 垂手退下。 毛猛。 一個非常文質彬彬的年輕人,劍眉,星目,樣子神態,都有抑不住的傲慢与浮躁,但卻 一點儿也不“猛”。 他的額上系了一條黑巾,黑巾上插著一根白羽。 他給大將軍喝退了。 他也沒什么特別的反應。 甚至不感到沮喪。 ──遭大將軍的斥喝,已是他生活中的常事。 大將軍見鐵手和追命并肩而立,完全是要放手一戰的樣子。 并肩是一种相依。 ──只要有人与你同一陣線,你就并非全然孤獨的。 ──你試過孤軍作戰嗎? 如果嘗過獨戰江湖的滋味,肯定更渴求能夠有個人的肩可以并一并、有人的背可以靠一 靠。 寂寞固然難受,但畢竟只是一种心態。 至少表面上依然可以很熱鬧。 ──尤其在你陷入絕境的時候,肯与你并肩作戰的,定必是你真正的朋友。 有人說:“要到死的那一天,才知道誰是朋友,誰才是敵人。” 這是錯的。 因為人都死了,死人既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敵人。 死了就是死了。 死了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就是為了不甘死了什么都沒有了,人才相信有鬼有神。 才有那么多而且大都是捏造出來的神話鬼話。 四周都是敵人。 但鐵手并不孤獨。 因為他有追命。 四面都是強敵。 追命卻不孤絕。 因為他有鐵手。 兩人并肩。 作戰。 一一你要有朋友,便首先得交朋友。 ──你想朋友對你好,首先便得對朋友好。 友好的人一定會有好友。 不過,好人會有好友,但坏人一樣會有知交。 雖說道不同不相為謀,但這世上無論是黑道白道上道的不上道的,都會有他的同道中 人。 在此時此際,凌落石大將軍的“同道中人”顯然很多。 而且人多勢眾。 高手如云。 看到鐵手和迫命并肩而立的气勢,大將軍長嘆了一聲,道:“可惜你們只有兩個人。” 他為敵人而惋惜。 追命笑道:“兩個人就夠了。不齊心的,一万個人也沒用。” 大將軍同意。 他還相當感慨。 因為他感覺得出來: 敵人雖只有兩個,但那种并肩的雄風,跟自己那一伙人各怀异心是大不一樣的;他們雖 只得兩人,但那种同一陣線的無畏,和自己手上那一干人各怀鬼胎是很不同的。 他覺得自己對待朋友一向很好,卻不知道卻交不上像追命、鐵手這等生死相交的友情─ ─像追命,曾追隨過他,不也一樣怀有异志! 他感嘆地道:“你們還有一個机會。” 追命道:“你會開間和尚廟?” 大將軍板起臉孔:“我不認為這句話好笑。” 追命道:“我也沒意思要逗你笑,但一味嚴肅認真也不代表就有机會。” 大將軍道:“你們的机會就是:要是你們可以答允向我絕對效忠,我也可以考慮不殺你 們,允許你們的投誠。” 他補充道:“這是因為我特別賞你們之材,才會有這樣仁慈的建議。唉,我這輩子,唯 一的坏處就是:太愛材了!” 毛猛在旁附和道:“是啊,大將軍的确是太愛惜人材了!” 追命道:“謝了。” 大將軍怒問:“什么意思?!” 追命道:“我見過你愛惜人材的方法了:曾誰雄、李閣下、唐大宗莫不是在您愛護下死 的死、不死不活的不死不活。” 大將軍斷喝一聲道:“好,別說我不給机會你們,這可是你們自找的!” 鐵手微笑道:“本來就禍福無門,由人自招。這就是我們自招的。請將軍進招吧,我們 舍命相陪就是了。要不,請高抬貴手,我們自下山去。” 毛猛嘿聲道:“來了落山磯,能說走就走,要落山就能落山的嗎?” 追命笑了。 猛灌一口酒。 按照道理,一個人在仰脖子喝東西之前,是什么事都不能做的。 但追命卻突然動了。 他像風一般旋起。 大將軍看著他。 但沒有出手。 鐵手也看定著大將軍。 追命并沒有突圍。 他像風一般回到鐵手身邊。 臉上仍是那玩世不恭的神情。 手上卻多了一樣東西。 羽毛。 白色的羽毛。 怪招 毛猛頭上已沒有了羽毛。 ──失去了羽毛的他,同時也失去了面子。 卻有一張脹紅了的臉! 追命笑道:“有些話,還不是人人都說得的。” 毛猛怒极:“你……你……!” 他剛才只覺眼前一花,他以為追命要攻襲他,連忙出招護住自己身上各處要害,封死自 身各路破綻,卻沒料追命只一伸手奪去自己頭上的羽毛,已翩然身退。 這使他栽上了一個大斤斗。 ──更令他震訝的是:大將軍、于一鞭、溫辣子、溫吐克、三十星霜、七十三路風煙、 暴行族各好手,竟無一人前來助他。 大家都好像覺得事不關己。 所以也己不關心。 大將軍道:“好快的身法!” 追命又一口气喝了几口酒。 鐵手知道自己這個師弟已全面備戰。 ──他的酒喝越多,斗志越盛。 酒就像是火和錘子。 這時際,追命就像一柄燒紅的鐵。 三樣合一,他就會成為鋒利的劍。 大將軍又道:“可惜,你那一晃身之間,上、中、下脘,還是有四處破綻。不過,我并 沒有出手,可知道是為什么嗎?” 追命嬉笑道:“因為你懶。” 大將軍冷哼道:“是因為我要給你最后一個机會。” 追命道:“哎,終于等到最后的机會了。你常常說給人机會,其實都是替自己制造机 會。我剛才的确是有三處要穴露出破綻來,但你看得出卻不等于能制得住我,我夠看得出你 的要害來,但能不能打著,又是另一回事了。” 大將軍怒道:“你這叛徒,不知好歹,你已失去所有的机會了!” 追命道:“我是到你帳下臥底的,從來沒對你效忠過,所以不是背叛你。” 大將軍十指駢伸,撮如令牌,收于腋下,狠狠地道:“好,我先收拾你。” 鐵手上前一步,雙掌合攏,在胸前交肘而立,向追命道:“罵架你先開口,打架我先動 手。” 追命笑道:“酒我已經喝了,火是我撩上來的,哪有這等便宜事。” 鐵手道:“你還是得听我的。” 追命笑啐:“為什么?” 鐵手道:“因為說什么我都是你師兄。” 兩人大敵當前,仍爭先動手,而且依然輕松對應。 大將軍看在眼里,心中就狂烈地想:這种人材該是我的!這种人材應當為我效命!!這 种人材我怎么沒有?! 一一可惜的是,一旦人材加入成為他的奴才,他就不再當對方是一個有才的人,反而易 忌對方之才,常找藉口加以壓制或消滅。 如此下來,好處也有:至少大將軍仍只有一個,地位絲毫沒有動搖;坏處也一樣存在: 他手上真正有本領而為他效死的人,卻并不多見! 大將軍道:“一起上吧,省得打不過時才又找藉口插上一手。 他哂然道:“反正所謂俠道正道就是這樣子,受人敬仰時故示正直,要爭出頭時便無所 不用其极。” 他的用意是激將。 鐵手嚴正地道:“你放心,我們就恪守武林規矩,單──” 話未說完,追命已截道:“單挑只斗您的部屬。但你是名動天下威震八表的大將軍,咱 們只是小鷹犬,一個打你一個,還真是看不起你哪!” 大將軍嘿了一聲。 (好家伙,竟不受我這一招!) 卻听在旁的溫辣子忽道:“這規矩有些不合。” 溫吐克即隨机而問:“卻是如何不合?” 溫辣子道:“凡是兩軍交戰、雙方交手,哪有一發動就是主帥先行出襲的!” 溫吐克道:“那該怎么辦?” 溫辣子道:“當然是先鋒、副將先行出陣了。” 毛猛听著,似是吃一惊,指著自己的鼻子張大了口:“我…… 溫吐克知机:“要是副將不濟事呢?” 溫辣子道:“那咱們是來干啥的?” 溫吐克道:“不是來助拳的嗎?” 溫辣子道:“助拳,不正是咱們的本份嗎?現在不上這一陣,替大將軍唱唱道、跑跑 場、省省力,咱們就算白來這一趟了!” 溫吐克吐了吐舌頭:“這樣說來,似有道理。卻不知你先上還是我先上?” 溫辣子道:“在‘老字號’里,輩份你大還是我大?” 溫吐克不敢怠慢:“自是你大我小。” 溫辣子悠然道:“這樣的話,你說呢?該你先上陣還是我?” 溫吐克居然道:“我比你小,該你保護我的。” 溫辣子卻說:“我比你大,應為你壓陣,留待后頭為你掠陣,應付高手。” 溫吐克還是說:“不行。做小的沒理由拔了頭籌,占長的便宜。” 溫辣子仍道:“怎可!老的應該禮讓小的。” 他們竟如此當眾“禮讓”了起來。 互相推卸,也各自推辭。 追命看了一陣,低聲問鐵手道:“這兩人使的是怪招。” 鐵手沉重地點了點頭:“這也是對怪同門:‘老字號’溫家的人都不可小覷。” “你留存實力。我先打這兩陣。” “不,既要留待實力,對付大將軍,就各打一場。” “哪也可以,但我要斗溫辣子。” “為什么要由你斗他?他似乎要比溫吐克難纏。我听說他的毒叫做‘傳染’,是用毒百 門中至難防的一种极歹毒手法。” “我擅長的是輕功,可以避重就輕。你的內功待會儿還要与大將軍的‘屏風四扇門’硬 拼,你一定要穩住大將軍的攻勢,咱們今天才有生机。你若在溫辣子身上消耗太多真力,那 才是誤了你我!再說,溫吐克的毒也不易斗,听說他善使‘瘟疫’,你得小心才是。” 忽听大將軍揚聲問:“你們已商量定出結果了?要是投誠,我還可以考慮。” 追命一笑:“說實在的,東家的,跟你也算有些時日,你說的話我還真不敢信呢。一旦 棄戰,也必為你所折殺,還不如力斗至死,還落得個痛快!” 大將軍摩掌著光頭,笑盈盈地嘖說:“嘿嘿,你未戰先言身亡,出言不吉,恐怕今晚都 難逃一死了。听我的話,降了吧。” 追命反而勸他:“大將軍,你想殺人不動兵刃,也省了吧,天下哪有這等便宜事?” 大將軍臉孔搐動了一下,兩只鬼火般的眼神盯著追命,好一會儿才道:“崔略商,如果 你落在我手里,必會死得很難堪。” 追命也沉重地點點頭:“我知道。所以我盡量不落在你手里就是了。” 大將軍胸有成竹地道:“但你們決不是我的對手。” 追命也認真地道:“万一我敗了,先求自戕就是了。” 大將軍瞳孔收縮,“要擒住你而不讓你自殺,這才是件不容易的事。” 追命忽道:“小心。” 他是對鐵手說的。 鐵手一惕:“什么?” 追命疾道:“他這樣說著說著的時候,很可能會突如其來地作出攻擊。” 鐵手沉著地道:“我知道。我防著,當蛇要突噬的時候,我也正等待机會擊打在它的七 寸上!” 大將軍忽道:“誠意。” 他這無緣無故、無頭無尾的一句,宛似一記怪招,讓人不知所措,難以接話。 過招 大將軍又說:“誠意,是很重要的。” 這回是毛猛努力接話:“對。誠意至要緊,一個人心誠則靈……你們要大將軍饒而不 殺,就得誠誠懇懇地向他老人家求情一一” 大將軍叱斷道:“溫氏高手,前來臂助,為的是咱們之間的長遠合作。可惜,近日來我 這儿作探子、臥底、奸細的人,著實太多太多了,像這儿的崔兄弟就是一個。當然,也有許 多給我殺了。但是,有時候也真是難分好坏,難辨忠奸的。” 然后他向鐵手与追命道:“溫辣子,以‘傳染神功’名震武林。溫吐克,以‘溫疫大 法’稱絕一時。你們今天算是幸會了,我也大可趁此開開眼界。” 他這話一說,溫辣子和溫吐克也無法再你推我讓了。 溫辣子苦笑道:“吐老克,反正這一戰是兔不了了,誰上都是一樣。” 溫吐克見也不能再拖,就毅然道:“好,我先上。” 他大步行出。 只見他很高。 比高大的大將軍還要高出一個頭。 他的額角很寬,皮膚卻繃得很緊,咀已很大,笑的時候,隱約可見他的舌頭盤在那儿, 仿佛還非常的長。 鐵手跨步而出。 臨出陣前,追命低聲在他耳際說了几句:“這是個人物。” “他能忍气。” “高手通常失于气高,不能容物。他能佯作懼戰,自貶身价,使人小覷,造成疏失,如 此沉著虛怀,這才是可怕之處。” 鐵手點頭,只說了兩個字: “謝謝。” 雖說追命只是鐵手的師弟,但金玉良言,無分輩份尊卑,只要有道理的予以吸納,那就 受用無窮了。 追命闖江湖,要比鐵手還多、還久、還長,所以閱歷遠比鐵手丰富。 鐵手很重視追命的話。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身經千戰的鐵手,還能活到現在,而且越活功力越高,越來越 審慎沉穩。 鐵手行了出來,跟溫吐克打了一個照面。 他說:“我來這儿之前剛剛跟令兄討教了一番。” 溫吐克冷冷地道:“我有很多個哥哥,你指哪一個?” 鐵手道:“溫吐馬。” 溫吐克馬上目光一長:“你從‘朝天山庄’出來的?” 鐵手道,“令兄的‘毒’,确有過人之能,令我大開眼界。” 溫吐克冷哼道:“你把他怎么了?” 鐵手道:“以他的武功,我哪能將他怎樣?听說吐馬哥的‘毒’字毒雖然難防,但吐克 哥的‘瘟疫’更防不胜防,這可請手下留情了。” 這番話就算是敵人說的,無疑也十分動听。 溫吐克笑了。 一笑,又讓人瞥見那盤在咀里的好長的舌頭。 “好,你既然這樣說了,我們就文斗吧。” 鐵手已在早些時候“見識”過“文斗”: ──那是梁癲和蔡狂的大決戰,單是“文斗”,已夠天昏地暗、地動山搖了。 鐵手微笑道:“也好,文斗也許比較不傷和气。” 溫吐克昂然道:“反正,決戰最重要的是結果,過程是不重要的。” 鐵手道:“世上一切事,都不一定有結果,結果也不一定是對的,而且今天的結果也不 見得就是永遠的結果。我重視的是過程。只求有結果的人,往往沒有好結果。” 溫吐克嘿然道:“我們斗的是武功,不是口。” 鐵手即肅然道:“卻不知是怎么文斗法?請指示。” 溫吐克笑了,舌尖真的在口里打顫:“我們是朋友,對不對?” 鐵手道:“如果你當我是朋友,我也一定當你是朋友。” 溫吐克伸出了手,紅得鮮艷欲滴的舌尖已顫伸至上唇舐著:“是朋友總可以拉拉手、握 握手吧?” 他雙手握向鐵手。 鐵手忽然明白了。 ──這不是握手。 而是過招。 ──這种過招比真的交手還歹毒狠辣! 這种情形,在不久之前,鐵手已曾經歷了一次。 ──那是溫情對他的鼻子伸出了手指。 但那時溫情并沒有下毒。 (而今可不然了!) ──溫吐克可不是溫情! 但鐵手沒有閃開。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凡是該打的仗,就決不避戰。 鐵手反而伸出了手,迎向溫吐克。 ──還帶著溫和的笑容。 兩人。 四手。 一握而分。 溫吐克吐出了一口气,鐵手雙眉微微一蹩。 兩人臉上依然帶著笑容。 各自走回自己的陣容。 他們彼此已過了一招。 一一世上,有些招數甚至是不必動手的。 有些用心、用腦、用計謀用手段的交手,要比動手還狠、還絕、還可怕! 武林中人講打講殺,相形之下,比那些殺人兵不血刃、殺人于無形的机心陰謀,已經算 是較光明正大、禍害不深的了。 出招 兩人交手一招。 過了招。 鐵手沉著地走回追命身邊。 追命噤聲問:“怎樣了?” 鐵手也低聲答:“他要把毒傳入我手。” “你是鐵手。” “我反震了回去。” “他著了毒?” “不。他趁我反震之余,在我臉上噴了一口气。” “毒气?” “是。” “你中毒了?” “我以‘鎖眉’之法,運聚內力,封鎖了他的毒气。” “所以他無功而退?” “不是無功。我也感覺不大舒服,想吐。” “嚴重嗎?” “沒關系。總之不能嘔出來。這時候不能輸了气勢。” 溫吐克回到陣中。 溫辣子馬上用“毒語傳音法”問:“怎樣了?” “厲害。” 只這兩個字后,好半晌,溫吐克還說不出話來。 溫辣子沒有再問。 他只是說了几個字: “做得很好,傷不要緊,要保存實力。” 然后,他就站起來。 ──因為到他了。 到他出招了。 (這時候,溫吐克的感覺卻甚為凄苦。 他覺得五臟全都彈到腦子里去了,但腦髓卻似填塞滿于肺腑之間。 ──那是好厲害的內力! 好可怕的內功!) 他本來還想挺著。 他強撐著。 站著。 ──但只覺天不旋、地轉,地不暗、天昏。 這比“天昏地暗”、“天旋地轉”的感覺還要可怕上一些! 所以他忍不住坐了下來。 盤膝而坐。 運气調息。 但雙目仍注視戰局: 溫辣子施施然而出。 他的雙手一直攏在袖里。 他是有“六條眉毛”的人。 兩條真的是眉毛。 劍眉。 兩條當然是胡子。 濃胡。 還有兩條是鬢。 ──他的鬢毛很長、很黑。 笑起來的時候,他就像是六條眉毛一起展動:是“六條”,不是“四條”更不是“兩 條”。 ──兩條眉毛,是誰都有;四條眉毛,武林中早已有了陸小鳳老前輩。六條眉毛,便是 他自己,武林中黑道白道上條條漢子數不清,但暫時還沒有“八條眉毛”的漢子。 追命則喝酒,腳步踉蹌,甚至已很有些儿醉態。 他望天。 天上有月。 皓月當空。 ──他看月亮的時候仿似還比看敵人多! 他不但望月,還叫人看月亮。 ──他叫的人還是他的敵人! “你看,這月亮多美!” “再美,也不過是月亮。” 溫辣子剔動著六條眉毛:“我不喜歡景,我喜歡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景太隔了,不 像人,可以玩。我喜歡玩漂亮的和好玩的女人。” “我就是喜歡它‘隔’。万物有個距离,這才美。從她身上的一條毛孔去看那個女人, 也不外如是:紅粉骷髏而已。” “你很不實際。” “什么是實際?不妨一朝風月,何愁万古常空。” “說的好,枯木里龍吟,骷髏里眼睛。” “請。” “請什么?動手?” “不,喝酒。” “喝酒?好!我喝!” 追命呵呵笑著,不知從那儿摸出一口酒杯,遞上給他,“我可不常請人喝酒。” “承蒙看得起。有酒有月,總有歌吧?” “好,我先且唱一首: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閑事挂心頭, 便是人間好時節。” 溫辣子毫不猶豫,一口把杯中酒飲盡,喝完了酒,又馬上把手攏入袖中,只吟道:“你 唱的有意思,我也來一首: 春花秋月夏子規, 冬雪沁人冷冽冽。 徐行踏斷流水聲, 縱觀寫出飛禽跡。” 追命撫掌大笑道:“很好很好。” 溫辣子亦拊掌笑道:“過癮過癮。” “再來一杯。” “你有酒么?” “有。” “夠么?” “你要多少?” “一壇。” “一壇?!” “至少一壇才夠喉,你有么?” “當然有。” “在哪里?” “你當他有,照樣飲,那不是就有了!” “哈哈……有意思,當它有就有,當它無便無──” 他們兩人對飲暢談,竟忘了交手的事一般,也渾似忘了身邊還有個大將軍。 大將軍忽低嘯了一聲。 嘯聲方啟,蛙鳴又此起彼落,聒噪人意。 追命飲盡一壺酒,低回地說:“木馬嘶風,泥牛吼月。” 溫辣子接吟下去,并舉杯邀月:“云收万岳,月上中峰。” 然后他喟然道:“我是身不由己。” 追命道:“我也情非得已。” 溫辣子道:“酒已喝過了,歌也唱過了,月更賞過了,該出招了吧?” 追命嘆道:“對酒當歌,看來當真是人生几何!” “不,”溫辣子擲杯肅然擲道,“對你而言,是人生三角,而不是几何!” “為什么?” “因為你聞名天下的‘追命腿法’!”溫辣子望定他的下盤,一字一句地道:“也就是 獨門絕技:‘三角神腿’!今儿夜的一會,要比對酒當歌足可珍可惜!不在閣下‘三腳’下 討教過,可真虛了此行,在了此生哩!” 收招 追命慘然一笑:“名,真的那么重要嗎?” “不要問我這些傻話!”溫辣子斥道,“這种蠢話,只有咬著金匙出生、未經挫敗、沒 歷風雨、幸福愚駿的人才會問得出口來!你去沒遮沒蔽的風雨里闖一闖看!你到多風多浪的 江湖跑一趟,准不成你就悔恨當年說的瘋話和風涼話,凡是人都不會理睬!名、權、利、 祿,是人就無一可免,得到的假扮天真,得不到的故作大方,說清高的話儿來自高身价,然 才是真正的俗人!” 追命猛然一省,一臉敬意地稽首道:“承謝。” 這倒使溫辣子一愣。 “謝我什么?” “教訓得好。”追命誠態地道,“你肯教訓對方,而且又教訓得好,這已不能算是對 敵,而是交友了。所以我謝謝你。要是對敵人,你才不會教人訓人──誰都知道,何必讓敵 人反省錯誤、教訓促進?” 大將軍終于按捺不住了。 他在喉頭發出一聲低沉的嘶吼。 ──盡管低沉,連鐵手听來也腦里“轟”的一響。 “你們到底是在交心,還是在交手?” 溫辣于向追命一笑六揚“眉”地道:“看來,我們今天的處境也很微妙,十分三角。” 追命眯著眼,不知在品嘗酒味,還是對方的話味:“哦?” “可不是嗎?”溫辣子道,“明明是你們四大名捕和大將軍勢力的爭斗,卻因為我們想 跟凌大將軍合作,而致老字號溫家要跟四大名捕的鐵手追命決戰。這不是三角之爭是啥?” 追命笑道:“人生總是這樣。哲理上,我們總希望是圓融的,但事實上,多成了三角: 要嘛好,要嘛就坏,不然就得不好不坏;或是忠,或者奸,否則便得不忠不奸。總有一 樣。” 溫辣子雙手漸漸、慢慢、徐徐、緩緩地自袖里抽了出來,道:“且不管圓的方的三角 的,咱們今天都免不了動這一場手。” 追命注目。 為之側目。 他看到了對手的手。 一雙十指、掌沿、手背、臂肘都嵌滿了刀/鋸/叉/刺/針/劍的手。 ──一個人當然不會天生是這么一對手。 這想必是在手伸入袖里之時裝置的。 這雙手無疑完全鋒利,無一處沒有殺傷力。 鐵手乍見,只巴不得出手的是自己。 他是鐵手。 他渴望遇上這樣一對絕對是武器而不是手的手。 ──這樣一位高手! 他忽然明白了追命堅持讓他戰溫吐克、而自己斗溫辣子的原因! ──那是“下駟斗上駟”之法。 春秋戰國時代,孫臏与龐涓同在鬼谷子門下受業。龐涓一旦得志,知道只有孫臏能制得 住自己,所以設下陷餅,布下冤獄,把孫臏下在牢里,斬斷雙腿。后孫臏裝瘋,才能得免不 死,后投靠于齊國大將軍田忌。是以孫子臏足,而后兵法。當時,公子哥儿也嗜賽馬,田忌 手上雖有名馬,但几乎每賽必遭敗北。孫臏便授計,致令從三戰三敗改為二胜一敗,反敗得 胜。 ──那便是把自己的“下駟”(劣馬)斗人的“上駟”(良駒),如此先輸了一陣,讓 別人志得意滿之時,以自己的“上駟”斗人家的“中駟”,必取胜,這時,對方只剩下了 “下駟”,斗自己的“中駟”,只有敗北一途了。 追命當然不是“下駟”──但他卻要鐵手斗溫吐克,較能輕易取胜,如此才能留得實 力,決戰凌落石! 這是追命的苦心。 也是他的用意。 一─一個高手的苦心和用意,也要同樣的高手才能体會感受。否則,你為他犧牲,他還 以為你活該;你予以勸告教誨,他以為你折辱他;你給他鼓勵和安慰,他以為你婆媽,那就 白費浪費也誤人誤己了。 仍盤膝坐而調息的溫吐克很振奮。 一一他也許久未見“辣子叔”出手了! 溫辣子在“老字號”溫家,地位僅次于四脈首腦,即制毒的“小字號”首腦溫心老契、 藏毒的“大字號”溫亮玉、施毒的“死字號”溫絲卷、解毒的“活字號”溫暖三。溫辣子是 “死字號”的副首腦,地位就跟“三缸公子”溫約紅是“活字號”的副首腦一樣。 他自下而上,看見兩人的交手: 追命的腳法很快。 也很怪。 他一面施展輕功,一面出腳。腳踢肩。 左肩。 再踢肋。 右肋。 然后踢頭。 額。 之后他就一連串出擊。 踢(右)太陽穴。 踹(左)膺窗穴。 蹴(中)期門穴。 總之,是一左、一右、一中,或一前一后一正面,亦或是一上、一下、一正中。 ──都是三腳。 出擊的角度也是“三角型”。 溫辣子則沒有主動出襲。 他等。 他只攻擊追命的攻擊。 也就是說,追命的腳踢到那里,他的手就在那儿等著他。 他的手的利器。 ──說來奇怪,他仿佛只求剪/刺/划/捺/掀破追命皮膚上肌膚一點點傷口,他甚至 要捱上一腳都心甘情愿似的! 他只求傷敵。 ──哪怕只是微傷。 他甚至不惜先行負傷。 ──這是為什么呢? 鐵手是這樣疑惑著。 ──追命卻也似很怕給溫辣子割破划傷似的,只要一旦發現溫辣子的手在哪個部位上, 他立即便收足、收招、遠遠避開。 這樣掃下去,他竟變得收招多發招了。 溫吐克當然不是這樣想。 他也當然明白內里的原因: 因為追命不能傷。 ──只要皮膚/肌肉/任何微細血管給划破了一點點──哪怕只一丁點儿一一只要見了 血──哪怕是那么一點點儿的血一一敵人就得死。 ──而且是抵抗力逐漸消失,身体上一切拒抗和吞噬外來病菌的免疫能力慢慢失去了功 能,便別說給人殺害了,就算一場傷風、感冒、咳嗽,也會要了這中了“傳染”者的命! 這是一种“毒”。 ──一种透過血、傷便能侵入敵手体內、無藥可治的“毒”! 毒招 追命急躍于空出擊 溫辣子沉著應戰 追命身形閃動出腿 如風每一輪腿法便 是三腳或三角扇形 攻下居高臨下力攻 溫辣子只盯著敵 人的腳他的手往 敵人攻來處刺插 過去便逼退來勢 兩人一上一下激戰著。 追命久戰不下,忽爾落地。 這次到溫辣子躍空而起,上下倒轉,雙手卻疾向追命上三部戳刺,形成了這樣的一种格 斗: 溫辣子身子完全倒 轉了過來雙手十指 的利器閃爍著攻向 追命密集且极迅疾 追命鎮定從容應 戰雙腳踢過頭頂 就像一雙手護在 上盤應戰溫辣子 從盤坐望去的溫吐克所見是這樣的: 溫辣子有一顆大大的頭卻有一雙的小小腳 追命有一顆小小的頭卻有一雙大大的腳 這等互拼殊為罕見。 兩人的优劣也明顯互見: 追命的腿法是惊人的:一雙腿,可變作手,變成武器,甚至可以變為任何兵器、在任何 角度以任何方式出擊。 溫辣子則毒。 他的利器誰也不敢沾。 他的招殺傷力似乎很小。 但很怪异。 而且很毒。 毒招。 這時落山磯下急掠上來一人。 一一當然是大將軍的人。 而且還得要是心腹手下。 ──否則,誰可以在“三十星霜”、“七十三路風煙”和“暴行族”的重重包圍、防衛 下能如此直入無礙? 來的是楊奸。 只听他一上來,就向大將軍稟報: “報告大將軍,蘇師爺已在‘四分半壇’順利截住冷血,也找到小刀姑娘和小骨公子 了。”然后還在大將軍耳邊低語了几句。 鐵手听得心下一凜。 就在他沒注意場中交戰的片刻,突然響起了一聲金鐵交鳴的巨響,場里雙方都起了极大 的變化,而且還自交戰中陡分了開來。 那是因為追命的腳,終于踢上了溫辣子的手。 或者說是: 溫辣子的手終于逮著了追命的腿。 兩人都沒有閃開。 ──這下子,兩人都在硬拼。 “ 啷”的一聲巨響,便是在那一下碰擊中發生的。 然后,兩人都住手。 翻身, 閃退后邊。 退 一 邊 溫辣子滿手都是利器。 而且都是沾毒的。 劇毒。 ───种見血就會破坏一切免疫能力和抗菌系統的毒。 追命那一腳就砸在他的手上。 也等于是蹴在一堆利器上。 ──結果呢? 追命的鞋子給割破了。 布襪也給划開了。 但沒有血。 不見血。 溫辣子退了回來。 溫吐克起身要扶持他。 溫辣子很傲,一閃就避過了,不讓人扶持。 溫吐克忍不住:“怎么了?” “手疼。”溫辣子皺著六條眉毛道,“好厲害的腳,像是鋼鑄的,竟傷不了他!” 忿忿。 顯然雙方都沒討得了好。 這已戰了二場:鐵手對溫吐克那一役,明顯是溫吐克吃了虧;追命戰溫辣子這一場,則 像是扯了個和──要是不溫辣子自己心里知道雙手給那一腳震得已一時動不了手的話。 “兩位辛苦了。”大將軍熱烈地走前去,摟著溫辣子和溫吐克的肩膀道,“太辛苦你們 了。” “辛苦不要緊,”溫辣子苦笑道,“但還是沒有戰胜。” “他們的武功招數我也摸個七七八八了,”大將軍滿怀信心、胸有成竹地道,“讓我親 自來收拾他們吧。你倆的任務已完成了。” 說著,在笑聲中,他左手“喀 ”一聲竟扭斷了溫吐克的脖子。 右手也一扭,“啪 ”一聲,溫辣子的頭也給擰得完全轉向頸后來! 就在這時,溫吐克吐了一口血! 血迸噴向大將軍。 血腥。 ──一种特殊的比死魚還腥的臭味。 大將軍陡然卸下身上的袍子。 他用袍子一攔。 急退。 ──急退不止因為血雨。 他手上有兩枚利器──一把小劍、一把齒踞──已彈了出來,射向大將軍! 大將軍一面疾退、一面在爭得的距离中,以碑石一般的手掌,將溫辣子的暗(利)器拍 落。 然后他才頓住。 陰招 陰招比毒招更可怕。 毒招只毒。 陰招卻比毒招更難防。 溫吐克已倒了下去。 他至死還瞪著眼。 他不相信他竟就這樣死了。 然后就死了。 ──也許,還來不及知道自己死就死了,也是一种“安樂死”,總好過長期病臥、受盡 疾病衰老的折磨,才奄奄一息的死去,“突然死”雖然意外,而且不甘心,但也死得快、死 得舒服。 不過,溫吐克畢竟是溫家好手: ──他死前仍噴出了“血毒”。 惊退了大將軍。 溫辣子沒有馬上死。 ──雖然他的脖子已給扭到后背來,但他居然仍說得出話來: “……為什么……你要這樣做?!……” 語音甚為干澀。 “因為你們既屬于‘老字號’的人,就無心無意要幫我‘大連盟’,遲早必生二心,留 有何益?”大將軍居然神色不變。像做了一件日常生活里洗臉剔牙嚼花生一般的平常事儿, “而且,蘇師爺已跟我說了,你們來得這么遲,不僅是沒誠意要助我對抗四大名捕,主要目 的還是想和我交換那秘密法子!但你不先說,我也不先告訴你。這法子,你有,我也有。不 過,我已探得在‘老字號’也只有你曉得,所以,我不妨殺了你,雖不知曉你的法儿,但只 要滅了口,就剩下我的法子,誰也奈不了我何了!” 他哈哈笑道:“剛才我觀戰了那么久,終于認准了你們的弱點和破綻,這才能一擊得 手,而且一箭雙雕,一石二人,還可以嫁禍給四大名捕,使老諸葛又多上了門溫家強敵!” 溫辣子喘息著道:“你……枉你為……大將軍……一盟之主……這种背信棄義的事…… 都做得出來……” 大將軍像听到天底下最可笑、好笑、值得笑的事一般大笑道:“就因為我是一盟之主, 也是主帥大將軍,還是山庄庄主,我才一定要做這种事──否則,就是別人對你做這樣子的 事了!” 這陡變發生得委實太快。 連鐵手和追命都不及阻止。 ──事實上,他們也斷斷意想不到,大將軍在未向他們出手之前,竟會向自己人下手 的。 而且出的正是陰招。 下的是毒手! 他們目見,也不寒而惊! 他們更認清楚了眼前的敵人。 那不是人。 而是禽獸。 “虎毒不傷儿”,但大將軍殺恩人、殺子、殺友,連老婆夫人宋紅男都不知給他擄到哪 儿去了! 楊奸也不禁變了臉色;他看著地上溫辣子和溫吐克的骸首,也不免微微顫抖。 大將軍斜睨著他,唇角仿佛也有個傾斜的微笑: “你怕?” 楊奸還未回答,于一鞭已發話了:“將軍,你請蘇花公老遠把‘老字號’溫門几名好手 好不容易地請了過來,卻是這樣殺了,這,有必要嗎?” 大將軍哂然道,“你這樣問,那就錯了。試問人与人之間的斗爭,有哪几件是必要的? 大家其實可以有飯吃,有房子住,有妻儿子女,那不就很好了嗎?又何必出兵打仗、征戰連 年呢?可是仗還是照打,弱肉強食,大國擁有無限土地,還是并吞小國。其實豈止于人与人 之間相爭如此!海里的大魚也不又吞食小魚,天空飛鳥也不一樣食小虫!人不止殺人,人也 一樣放火燒山、燒房子,見飛禽走獸都殺,不一定為了御寒充飢。人殺人害人從來不問情 由,只為心快,‘莫須有’本身就是理由。” 于一鞭板著臉孔道:“可是,岭南廣東‘老字號’也不是等閑之輩,他們人多勢眾齊心 協力,你又何苦去捅這個馬蜂窩?” 大將軍用粗大的拇指指著他自己粗大的鼻子,粗聲大气地道:“不是我先捅他們,是他 們先捅我。” 看他的神情,他沒用下身粗大的陽具指向于一鞭,已算很客气的了:“你問他看看:他 們擺明了是來跟我助拳的,但溫情一上陣就放鐵手出‘朝天山庄’,溫小便則劫走了我夫 人,溫吐馬還去阻截蘇花公對付冷血──你說,這些人不俟他現在老老實實的時候殺,難道 等他不老實的時候才給他宰了嗯?!” 鐵手和追命不禁都不約而同地望向楊奸。 楊奸垂下了頭: 話是他說的。 因為已到了危急關頭。 ──他不認為憑鐵手和追命二人之力,就能應付了大將軍和大將軍麾下的一眾高手! 于一鞭鐵著臉色道:“他說的你就相信?!” “宁可殺錯,不可放過;”大將軍齜著白森森的牙齒,森然道,“殺過一万,總好過放 錯一個。──何況,殺這些姓溫的家伙,傳出去之后,是四大名捕下的手,不是你我……他 們不正是千里迢迢的赶來幫我們對付這些吃公門飯的鷹犬嗎?讓岭南溫家這族跟諸葛小花這 六扇門的祖師爺去拼個你死我活吧!” 于一鞭嘆道:“大將軍,你最近殺气實在是太大了。‘屏風四扇門’這种武功,就算是 絕世之材,每一扇門的功力也得要練一甲子方可──” 大將軍臉色一變,叱道:“六十年?!那我練完‘四扇門’,豈不是要練到兩百四十 歲!你能活到那時候看我練成嗎?” 于一鞭仍沙啞著聲音道:“可是大將軍你已練到第三層了啊,加上你的‘將軍令’,已 足可天下難有匹敵了,何苦硬上第四扇門,徒惹魔頭反吹,引火燒身,以致戾气發作,不可 收拾,一至于斯呢!” 高招 大將軍臉色一沉,咄道:“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你想我 就此放棄,前功盡廢么?‘屏風四扇’,我既已用廿七年光陰便練就了別人修習三扇門功力 所需的一百八十年修為,這最后一扇,我也一定能更上層樓、自行突破,你少耽心。” 于一鞭冷然道:“你自己就不覺察?從不擔憂?要是,你也不必私下孿划籌組‘走井法 子’了。” 大將軍的牙齦突地格的一響。 鐵手忽覺雙手拳眼一麻。 追命卻覺兩足腳眼一疼。 然后他們這才發現大將軍目中殺气大現。 ──那是一种青色的眼神,散播著綠色的仇恨。 只听大將軍陰森森地道:“于一鞭,你好!” 于一鞭滿都是皺紋的臉現在更滿臉都是皺紋,“大將軍,我是好意一一” “你還真好心一一”大將軍又在摩挲他的光可鑒人的前額,仿佛在那儿還可以拍出火花 來,“于一鞭,你不老實。” 于一鞭苦笑道:“我只是在說真話──放手吧,大將軍,我們都不是些什么偉大的人, 但卻還是有著偉大的愛,只要你肯付出一一” “真偉大,偉大的空話!”大將軍盯著于一鞭的臉,仿佛可以透視他的腦,截道,“你 是怎么知道我在練‘走井法子’的?” 于一鞭慘笑道:“最近犯在你手里的人,你都喜將之剁切宰割、腌于醬缸里,加上近日 這儿蛙鳴如此猖獗,蛙群又有這般不正常的現象,你的脾气又如此火躁,還有全城失蹤了那 么多的技師与工匠,加上一些其他的蛛絲馬跡,我跟你相識已數十載,沒理由猜不出來 吧!” “你倒關心我。”大將軍換上了一副笑臉,更令人不寒而惊,“你豈止与我相識,還十 分相知呢!我倒一直小覷你了,高招!高招!高明!高明!” 于一鞭皺臉簡直像全打上了褶、紉上了騎縫一般,仍沙澀著語音道:“我不管你怎么 想,但你昵近小人而遠君子,連以往的精明謹慎也蕩然無存了!這是魔功反扑,你還不自 知,再不加斂,只怕悔咎莫及了!” 大將軍冷笑道:“對,是不夠小心,确是差一點就噬臍莫及。” 于一鞭語重心長地道:“你身邊就有狼子野心的人,一直在你身旁伺机下手,你卻一直 不以為意。” 大將軍眉骨一聳、眼角一剔,卻笑了起來:“這句倒是真話。” 楊奸笑道:“他說的當然就是我了。” 大將軍乜著眼道:“你的樣子的确像小人。” 楊奸奸奸地笑道:“我名字都叫‘奸’,當然是當奸的了。” 大將軍轉首向于一鞭道:“可惜我一生人,都喜歡親小人而遠君子。” 于一鞭几乎給气歪了鼻子,只沉重地說:“我知道你怎么想,也知道你現在是怎么想 我!大將軍,近年來你的朋友已越來越少、而敵人卻越來越多了,可知道為什么?” “謝了,我根本不想也不喜歡知道為什么,而且,我也一點儿都不認為我的朋友少了─ ─我的名聲權勢一天比一天壯大,可曾看過勢力日壯的人身邊會日益沒有戰友的?我更一丁 點儿不當我敵人多是件坏事:像我這樣的人,自然樹大招風,這正是我勢力擴張的反証!” 他笑哈哈地拍著楊奸的肩,笑道:“有人在离間我們。” 楊奸也哈哈笑道:“看來,你我都中計了。” 鐵手和追命都為楊奸捏一把汗。 他們都不知道大將軍會不會猝然發動,忽下殺手。 而偏生大將軍這個人又在什么時候和什么情形下對什么人都可以猝下毒手的人。 ──這种人不但可怕,簡直是防不胜防。 他們可不愿見楊奸像溫辣子、溫吐克一樣,血洒當堂。 他們可都提心吊膽。 他們都心里佩服: ──楊奸居然還笑得出來! 楊奸其實是笑在臉上,苦在心里。 ──溫小便、溫吐馬、溫情他們都沒有反叛大將軍。 他故意誤傳了這個消息,先行緩一緩局勢,讓大將軍對溫辣子和溫吐克生疑,也許就可 暫緩一步對付鐵手追命。 不意大將軍一上來就下了殺手。 一下子就殺了兩人。 ──就像早有預謀。 殺掉兩個在兩廣素有盛名的溫氏好手,尚且臉不改容,何況是對付自己。 可是他又不敢逃。 ──逃得掉嗎?如果大將軍已准備下手,一逃反而不打自招、自絕活路! 只听大將軍冷笑道:“好計,好計!” 楊奸也干笑道:“妙計!妙計!” 大將軍笑容一凝。 全場的呼息似都給凝結住了。 大將軍偏著光額去問于一鞭:“你還有什么絕計?” 于一鞭的眉心蹙出了一支深刻的懸針紋:“你不相信我的活?” 大將軍豪笑起來。 笑若夜梟。 他大力地拍著楊奸的肩膊道:“你們休想离間他和我!你可知道他是我的什么人?他可 是我的義弟,也救過我命──當然,我也救過他的性命!我們既然有過命的交情,你們要挑 撥离間,那也枉然了!誰說我凌落石沒有朋友?誰說我不講義气?!楊奸就是我的朋友,他 跟我便是義气之交!” 于一鞭搖搖首,深吸一口气,“看來,你是不相信我的話了?” 大將軍厲瞪著他,清晰粗重地說:“要我還相信你,除非你先替我宰了這兩個狗腿 子!” “好!”于一鞭終于毅然免不了忍不住抽出了他的鞭,“既然你橫的豎的都不相信我, 我殺了鐵手追命你也決不會放過我,我這儿就先跟你決一死戰吧!” 他竟要与凌落石大將軍決戰! 水虎傳 怕失敗的人永遠不成功。一個真正成功者的特色是:不是從未敗過,而是善于/敢于/ 擅長于反敗為胜。 狠招 大將軍深吸了一口气。 有“大道如滅’這樣的對手他也心頭沉重,心情更不好過。 “你終于還是露出了狐狸尾巴了,在我跟你相交廿五載,還以為你守得住,不逾矩,可 以重任。” 他斜睨著于一鞭,他的話和眼神一樣,也如鞭子。 然而在他這樣說的時候,他心里也不無悔意,但是他不是對他自己的所作所為后悔,而 是后悔自己太沉不住气,以致不能不動聲色就置于一鞭于死地,世上有一种人,只知道利用 朋友,而不許朋友利用他;只知道要求朋友,不給朋友要求他。大將軍無疑就是這种人! 又一個背叛我的人! 我為什么要把他迫成這樣子! ──看來,他本是不想与我公然為敵的。 為什么會鬧到這樣子?叛逆我的人,一個又一個,難道我已眾叛親离? 紅男一再叮嚀。勸誡過我:再這樣迫下去、殺下去,我將會一個朋友。戰友都沒有! 我討厭她的 ̄l? ──可是怎么ˍS己茫撌t模恕@故強梢蘊珒C磈掉? 因為只有她不會害我! 因為我是她的丈夫! 因為她是我的夫人! ──如果她要害我,早都害了! ──如果我要殺她,早都殺了! 她雖然把收養冷小欺的事瞞著我,那是女人之愚,也是婦人之仁:竟以為養大成人的仇 人之子就不會找我報仇! ──天下沒這般便宜事! ──他今天不恨你,難保有日不會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怀恨你! ──他今天不殺你,不等于老了的時候也不殺你! 与其為自己一手撫育長大的人所殺,不如自己先下手為強。 別怪我狠。 不狠的人永遠上不了台面。 ──在江湖上心不夠狠的人更活不長命。 ──在武林里手段不夠辣的人只有給人施辣手的份儿! 可是再辣手,也不能砍掉自己的手。 ──我的手下己一個個給我“清除”掉,就像一個人失去了手足,腦袋瓜子再厲害也成 不了大事! 大事不妙! 連于一鞭也造反了! ──他是我逼成的嗎? ──是我做錯的嗎? ──都是我的脾气誤事! 怎么近日我完全抑制不了脾气? 我老了? 我累了? 還是我所習的武功,使我脾气變得越來越暴躁,越來越難以自抑? 這該怎么辦? ──‘風四扇門’已將近沖破最后一扇門了,決不能半途而廢! ──“走井法子’眼看大功告成,更不可前功盡棄! 我要強撐著! ──盡管孤獨、無奈。 本來,一個真正的大人物,理應是喜怒無常但也喜怒不形于色的。 做大事的人物,本就該讓人高深莫測,難以觀形察色。 但我最近不成了。 ──大喜的少。 ──大怒的多。 ──喜怒無定如故,但俱形于外,亂于中。 這不大妙。 大大的不妙。 我到底是干什么來著? 我怎么失去了往常定力?! 我究竟是犯了什么邪了?! ──不行,有机會,得還是找紅男問問。 只不過眼前是一關: 于一鞭這家伙,竟在這要命的關頭,給我這一記狠招! ──他若与追命鐵手聯手,我這可背腹受敵! 這招雖狠,但我自信還是應付得了。 因為我是大將軍。 因為我的“屏風四扇門’已接近最后一扇了。 因為我會“走井法子”。) 于一鞭的樣子很苦澀。 向來,他的表情都很苦情。 “我不要叛你,我這樣是你一手造成的。我再不反你,你也一定會把我清除掉,你是迫 虎跳牆。” “少賣清高!”大將軍仍以他一貫的咄咄逼人、理屈气壯地道,“世間所有的反賊都不 會說自己不顧道義,而會推咎是官逼民反,逼上梁山──誰會說自己只是為權為利誓死周旋 而已!” 于一鞭慘笑道:“我确是迫不得已!” 追命見于一鞭很有些愁慘的樣子,上前一步,道:“于將軍,勢已至此,無可挽回,咱 們就聯袂一戰凌落石,誰也不必怕誰!” 于一鞭卻橫退了一步,橫鞭橫目橫聲叱道:“我反大將軍,是他逼我的,我可不能引頸 受戮。但我跟你們也不是一伙的。咱們仍不是朋友!” 這句話一說,大出大將軍的意外。 鐵手只覺對這滿臉鐵色苦面愁容的人肅然起敬,拱手道:“好,真是大道如天,各行一 邊。你反你的大將軍,咱們拿咱們的凌落石。” 追命卻一笑道:“于將軍,你又何必著相呢!這一來,咱們這可成了三角演義,各自為 政而又相互對埒了。這可誰都沒討著好處。” 于一鞭卻悒媕向楊奸:“怕只怕斷送給漁人得利虎視眈眈的司馬懿!” 于一鞭退了三橫步,使落山礬崗上的局面變成了: 鞭 一 于 大將軍 的“三角形” 追 命 鐵 手 著招 大將軍見于一鞭不肯与鐵手追命同流合污,并不沆瀣一气,也覺得頗為意外。 “他們的師弟冷血殺了你的子侄于春童,你應該找他們報仇才是!” “我知道春童的性子。他是咎由自取,冷血不收拾他,我也會教訓他。”于一鞭澀聲 道,“于春童也不姓于,他原是以前曾副盟主的儿子,我因念舊義,怕你也對他赶盡殺絕, 所以認他為子侄,他便改姓于,希望你不察覺,留他的命。可是他屢受歷劫,性情大變,想 找你報仇又實力未足,所以把殺性戾气卻發泄在別人的身上,這也都是你造的孽,那次如果 不是我也赶來這儿,包圍這里,恐怕你一旦得悉凌小骨不是你儿子后,你連紅男母子也會下 毒手,不放過吧!” 大將軍一下子又暴怒了起來,喝道:“你少說廢話,少來管我的事!今晚你到底要站在 哪一邊,再有猶豫,我要你死得比曾誰雄更慘百倍!” 這句話一出,于一鞭的臉色更是難看,只說:“如果我真斗不過你,會在你下手之前自 戕,一個人死了以后你要把他的尸体如何處置。那就沒啥大不了的了,反正對死人而言是沒 損失的,就隨你的意吧。” 其實那句話一出,大將軍自己也吃了一惊。 他說過不要再發脾气的。 但他又發了脾气。 ──剛才那句話,足以使于一鞭再無退路。 沒有退路、不留余地之后會怎樣呢? 勢必反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又何必把人逼到這樣無路可走的地步呢? 他大悔。 但听到于一鞭這么一番視死如歸、死又何妨的話,他又勃然大怒,忍不住就說:“你倒 瀟洒,一死了之,但你的儿子、女儿,可都還在我手上,卻給你這番不識時務的气話更累 死。 于一鞭的臉容似是給人抽了一鞭。 也像著了一招。 大將軍爆出了那一句,自己也嚇了一跳,深覺失言。 ──話這樣說了出去,是仇恨似海、不死不休了。 他本想找補,但見一向諱莫如深的于一鞭,臉上流露了一种中招、悲恨莫已的神色來, 他又覺得頗為痛快。 ──終于把這老狼給拔了尖牙了! 于一鞭悶哼一聲。 他像吞噬了什么,消化得頗為辛苦。 “當日你說是栽培小儿小女,其實,是把他們引入庄內,當作人質,是也不是?” “你不能怪我。我沒有看錯。要不然,你早就了無憚忌了。” “當日我把玲儿、投儿送入朝天門之時,也曾揣測過你的用意。但沒有辦法。我不從 命,你豈能容我至于今!”于一鞭沉聲一字一句地道,“但他們是身在朝天山庄里,不是在 你手上!” 大將軍哈哈大笑。 額頭發亮。 牙發亮。 眼亮。 “都一樣!”在山庄里,大將軍上下排牙齒也足可叩出星花來,“跟落在我手里,還不 是一樣!” “有點不同。”這次,于一鞭的話也像鞭子一般地回抽了他一記,“你現在還在山上, 不在庄內。” 大將軍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落山磯是于一鞭的地頭。 他的軍隊駐扎在這里。 如果大將軍根本回不了“朝天山庄’,即又如何加害于玲和于投? 看來,這情勢已無可挽回了。 于一鞭已豁了出去。 他已和大將軍對上了。 大將軍平生最恨的,就是人家對他的不禮貌、不尊敬。 ──于一鞭公然不受他威嚇,還反過來威脅他! 他現在對于一鞭的恨意,恐怕還要遠超于對鐵手和追命。 他恨死他了。 他本來有机會不動聲色地殺了于一鞭:那一次,他約于一鞭到山上來談,就大可動手殺 了他。 但他殺的朋友也著實太多了。 殺得几乎已沒有朋友了。 他總要留下一個朋友,來為他驕人的成就而喝彩,來証實他也有不出賣不背叛他的老友 的。 這一念之仁,使他不忍心清除掉這股根扎得越來越深的勢力。 而且已日漸壯大。 他看于一鞭老實。 所以才著了招。 他恨不得馬上殺了這個人。 ──沒有人可以背叛我! ──沒有人能對抗我! ──誰背叛和對抗我就先殺誰! 敵人的攻襲還可以忍受:因為敵人天生就是要跟你對敵的:但朋友的出賣最不好受:因 為朋友本來應該是跟自己一同來對付敵人的! 所以他比較之下,恨追命要遠甚于鐵手! ──因為追命曾是他的“部屬’,雖然那是為了要臥底,接近自己。 但他最憎恨的仍是于一鞭。 他恨得忍不住還說了出來,說得猶如一聲呻吟:“上次,我就早該殺了你。” 于一鞭木然道:“你知道我為什么答允跟你私下相見?” 大將軍怒笑:“因為你暗戀我!” 于一鞭一點、一絲、一丁儿笑容也沒有:“因為地點是我定的。” 大將軍有些惊覺:“我也著‘三十星霜’查過,這儿沒有陷陝。” 于一鞭道:“這里是沒有埋伏。” 大將軍道:“你有人手把這儿大包圍,但我也帶了不少精英好手來,你有人,我有。你 有武功,我更有,你有奇策,我也有良謀。我豈會怕了你?” “不。”于一鞭道,“有一樣事物是大家都沒有的。”大將軍一愣:“我有財有權有 勢,我還會有什么沒有的?” “不是你沒有,而是這儿沒有。” “水。” 吃招 “這儿沒有水。”于一鞭說,“你沒察覺出來嗎?這座山頭完全沒有水,沒有水源。” 大將軍目光一寒,這次可真像是捱了一招。 而且還是狠的。 ──相當狠的一招。 所以他立即反擊。 用語言。 “姓于的,只要我下得了這座山,我就要你絕子絕孫!” 話是說出去了。 這次大將軍沒有后悔。 一點也不后悔。 因為他已生气了。 他已給激怒。 他已必殺于一鞭! 因為于一鞭傷害了他的尊嚴。 ──可是有什么比語言傷人更甚呢(除了文書)? 往往爭吵就是因為這樣,初時本無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但你一言我一語地吵著吵著,自 然就有十冤九仇了。 說了那句話,大將軍仍不心足。 他左手一掣,亮出一支旗花箭。 于一鞭一看,仿佛看到自己脖子上挂著一條毒蛇。 他深吸了一口气,身体略向后仰。 誰都知道他不是要往后退,而是想要扑上去,去強壓那一支一擦即著沖天飛射的旗花 箭。 “沒有用的。老芋頭,你再厲害也阻止不了我發出這訊號。”大將軍彷似看見敵人的脖 子已扼在自己手里,自是得意非凡,“我的訊號一旦發出去,朝天門的人會立刻宰掉你的儿 子、女儿,而且還用最殘忍的手法宰殺他們──告訴你,這遠比殺豬宰牛還刺激得多了!我 可以保証:一定鬼哭神號,呼爹喚娘的!” 他覺得自己又把話說盡了。 仇又結得更深了。 ──他從前可不是這樣子的啊! 初出道的時候,他可以說是极討人喜歡的,他喜歡稱贊人,使人全心全意為他賣命。他 常施恩惠,讓人為他效死。他至少懂得在什么時候說什么話:最少,敵人的命還不是在他手 上的時候,話,是不該說盡的。 (為什么自己會變得這樣子的呢? 是因為自己的武功練得有恃無恐,還是因為習這武功而使自己心浮气躁呢? 管它的!反正以自己的武功,穩胜,至少,于家兩個后人小命在自己手上,先恣意折騰 這老芋頭一番再說!) 追命忽然說話了。 他問于一鞭:“你如果一對一去格殺大將軍,有几成胜算?” 于一鞭居然也真的想了一陣子,認真的答:“三成。” 追命也居然問了下去:“要是他‘屏風四扇門’都練成了呢?” 于一鞭:“一成也沒有。” 追命:“如果你跟我們兩人一起聯手呢?” 于一鞭搖頭。 追命不信:“半成也無?” “不是。”于一鞭說,“而是因為我不會也不能跟你們聯手。” 追命:“反正都是對敵,你就算不与我們并肩作戰,也一洋跟他敵對。聯手若可制胜, 何不聯手?” 于一鞭:“因為我跟你們不是同一伙人。如果我過來跟你們一齊對付他,在皇上那儿我 就說不過去了。” ──于一鞭原是天子派來屯兵領軍的,如果他跟追命鐵手聯戰大將軍,那就變成皇帝和 太傅一起對抗蔡京派系的人,這就几方面都說不過去了。 事實上,諸葛先生能一直与權傾朝野的蔡京相埒多年,也未嘗不可說是皇帝趙佶有心促 成的。 ──只有在派系相互對壘才能取得勢力上的平衡,那皇帝就大可永保帝位。安枕無憂 了。 趙佶平時好玩樂,不理朝政,看似荒淫可欺──荒淫是荒淫,但荒淫下一定可欺,像趙 佶能對書法游藝如此精擅的人,小聰明是一定有的。就算沒有,他身邊有的是聰明人,就只 看這些聰明人要把才智用在(騙他還是幫他)什么地方。 是以,于一鞭是不便加入鐵手、追命這一邊,對付大將軍。 再說,他跟蔡京的淵源也很深。如果跟這當朝大老的關系不夠密切,他也不會能在蔡京 眼底一直升到天子門下去了,更不能在這位居要沖之地領軍制衡凌落石了。 于一鞭更不欲与蔡京為敵。 所以他得擺明了:他是凌落石逼他反擊的,而不是對抗大將軍背后的勢力! 這一點,在官場上,要分得很清楚。 在江湖上,也要格外小心。 ──很多人就是禮數不足,触怒小人,他日當真是死得不明不白,敗得不清不楚,有冤 無路訴。 年輕人許是還不知道這個。 ──世上原就除了恃“勢”、“權”、“財”、“才”做物之外,也一樣有恃“年輕’ 做物的。 他們以為天下是他們的。 甚至他一人的。 可是于一鞭當然不會這樣想。 他很沉著。 但不愚蠢。 他已上了年紀。 他就算不是狐狸,也是狼。 ──在武林中歷風歷霜久了,一定的狡獪,是必然有的。 追命年紀也不小了。 他是“四大名捕’中年歲最大的。 所以最明白事理。 因此他立即懂了。 “但我還是有不懂的。”追命說,“這山崗有沒有,為什么會那么重要?” 于一鞭欲言又止。 追命轉了個話題:“你向他攻襲,也不過只有三成胜算。如果你還要先得搶奪他手上隨 時都可以發出去的旗花火箭,那豈不是至多只剩下了一成胜机?” 于一鞭道:“也許還沒有。” 追命道:“除非你不先去搶他手上的箭炮。” 于一鞭:“可是我已沒有選擇。” ──因為他的孩子在人手里。 追命笑道:“如果你的孩子已全來了這里,而且還在你麾下高手的保護下,你還搶什么 火箭旗號預先慶祝過年不成!” 于一鞭不解。 但旋即他就完全明白過來了。 因為已經有人在叫: “爹、爹爹!” 一隊紅燈籠閃閃晃晃,于玲和于投──于一鞭的兩個孩子──一起出現在高崗上。 帶他們上來的是馬爾和寇梁。 后面押陣的當然還有于一鞭手下的軍士們,其中包括了他的副使“快手神楷’招九積。 大將軍一看,登時笑不出來了。 猶如吃了一招。 絕招 這次,大將軍和于一鞭,一齊异口同聲地道:“……怎么──?!” 追命道:“冷血陪小刀、小骨等候將軍夫人,鐵手師兄闖朝天山庄接凌夫人,我呢?我 不能光閑著領閑俸,總有些事可干呀!” 鐵手這回接道:“我們都只是幌子。三師弟一向深諳人情世故,洞悉世事變异,所以前 來勸于將軍棄暗投明之前,先把令公子、千金接來帳營,以策万全。” 于一鞭倒抽了一口涼气:“……如果我不是對付大將軍,他們豈不是也給你們當人質 了?” 追命笑道:“非也。” 于一鞭的左右手招九積适時知机地道:“于將軍跟崔三爺一上落山磯,這位馬兄和寇兄 便把大公子、二千金帶入帳里來了。” 追命補充道:“無論咱們談成或敗,我覺得把這兩位無辜的孩子送回這儿較妥當。反 正,要是你頑冥不靈,偏要為大將軍效死,那么,日后大可把他們再送入虎口里去。” 于投一听,已大叫:“不要,不要,我不要回山庄。” 于玲還哭了起來,她畢竟比較年幼。 于一鞭本也想把兩個孩子接回來多時了,他的夫人張滿枝也央他多次,他不欲大將軍生 疑遷怒,便一直把事情壓了下來,張氏也是宋紅男的手帕交,曾找過大將軍夫人想辦法,凌 夫人也跟她丈夫處探問過了,大將軍只冷沉地說:“他們不在這里拿啥牽制那芋頭?你少插 手這种無聊事!”便把宋紅男叱退了。 而今竟能把兩個孩子接了回來,無論如何,是免去了后顧之憂,心中對追命大是感激, 一時不知說什么是好。 追命笑道:“我這樣做,不是要你感激我,而是希望你不管是對付我們還是大將軍,都 可放手一戰,這樣比較公平。” 他指向馬爾、寂梁道:“這兩位對‘朝天山庄’路熟,知道二位公子、千金給禁錮在哪 里,要不是他們引路、引走守衛,我還真辦不了此事,都是他倆的功勞!” 馬爾謙辭道:“我們只能做些跑腿的事儿,要不是崔捕頭的輕功,誰能挾著兩個人來去 如飛?” 寇梁則道:“要不是鐵捕爺先到馬房搗亂一番,大戰溫氏三杰,吸住他們的注意力,我 們兩個早給人逮下了!” 大將軍听得冷哼一聲,額角發出鐵鏽似的微芒來。 于一鞭忽然向追命道:“我跟凌落石一戰,敗多胜少。我跟他相交廿五載,對他的武 功,自是清楚得很。他的‘將軍令’我的‘至寶三鞭’還抵得住。我若是敗,必敗在絕招 ‘屏風大法’下。可是我万一僥幸得胜了,如果決斗地點不設在這儿,我也奈不了他的 何。” 追命、鐵手不禁問道:“為什么?” 于一鞭道:“因為他還有奇招。” 鐵手道:“奇招?” 追命問:“什么奇招?” “走井法子。” 于一鞭沉聲、正色、凝重地道。 “走井法子?!” 鐵手追命都不解。 ──那是什么意思? ──人名?地名?還是一個特殊的陣法? “大將軍一生里有三种絕招,跟他交手的人,不可不知道。” 于一鞭說話的時候,視線沒有离開過大將軍。 因為大將軍隨時可以動手。 ──一動手,他就說不下去了。 像大將軍那樣的對手,只伯誰也不能一面跟他交手,一面還能談吐無礙。 誰也不能。 ──就算是諸葛先生親至也只怕不能。 可是大將軍卻似沒有馬上動手的意思,反而說了一句:“我一生豈止三种絕招而已─ ─”說到這里,遂想起什么似的,又補充了一句,“──何況,我這一生人過了一半多一點 點罷了!” ──以他那樣的年紀,居然只認為自己只不過“一生人的一半多一點點”而已,斗志力 也不可謂不旺盛了。 于一鞭只好道:“你一向變化多端,高深莫測,‘絕招”當然不止于三种,我這是指你 在武學上的‘絕招’,而且,還是要練到了前人所無,獨步天下才能作數。” 大將軍冷笑道:“你指的當然是:‘將軍令’、‘屏風大法’和‘走井法子’了!” 原來他自己也听出興味來了。 ──主要是因為:真正的高手,定必是寂寞的,他們身在高處,難得听到削切的批評。 尤其這是敵人:而且這敵人還是多年戰友的評語。是以大將軍倒是樂得要在殺掉這個心腹大 患之前,听听他對自己最得意的几門絕藝有什么看法。 大將軍雖然是大將軍,但他也一樣好奇。 他就算十分自私,但也會對自己好奇。 “‘將軍令’是你的殺手 。當今之世,大概沒有一樣兵器比你的手更厲烈;就算有、 也決比不上你方便,因為那是你自已的手。” “‘屏風大法’是你修習的气功,這原本是‘九五神君’宋拜石的絕門武功,但卻不知 如何落在你手上,而且還給你練成了,而且還練到了第三扇的境地。在內力上,當世能跟你 匹比的,大概不出六七人吧,招式高明,再加上內力修為如此精純,這也是我所不如的。” “‘走井大法’卻是你開溜的方式。武功、才智再高的人,也有給打敗的一日。你修得 這种奇門功法,只要有井,只要有水,便休想困得住你。而且,這逃遁的方式卻是最絕的反 擊之法。本來,陸上的老虎,到水里也得成為死虎,可你卻成了水虎,加倍厲害!單止這份 武學上的成就,旁人就該為你作傳,如果你用于造福天下,必能流名千古流芳百代。試想: 你外功、內力和退路都齊備了,加上有智謀、有權勢、座下更有高手如云,舉世江湖,誰能 惹得起你?” 于一鞭在与大將軍開戰之前,居然說了那么多“長他人志气,滅自己威風”的話,連大 將軍都甚覺詫异。 但他都听得很舒服。 ──當然了,有人(而且還是高手,并且更是敵人)這樣猛夸自己,那有听了不開心 的! (唔,對了,該著人為我寫一部傳,讓我可以留名万世,書名就叫……對,就《水虎 傳》吧!) 于一鞭接著卻道:“可惜……” 并沒有馬上說下去。 大將軍打從心里發出了一聲怒吼:“可惜個什么?!” 贏招 鐵手和追命也想追問: ──可惜什么? 往往“可惜’之處,便是破綻和弱點──大將軍有弱點嗎?他的破綻在什么地方、他的 弱點在何處? “可惜你的优點已慢慢成了弱點,而長處也轉化為短處。”于一鞭道,“譬如你練就了 ‘將軍令’,凌厲無比,你的性情也更變本加厲,處世行事,不留余地,無形中,你已造了 不少孽,做了不少惡事,雖然成就也空前壯盛,但早已四面楚歌,仇人無數,而且,武功路 子己不能回頭走剛柔并濟的路子。” 大將軍听得心頭一惊,悶哼一聲。 “既然沒有了回頭路,只好走向更上一層樓的詭烈內功,那就是‘屏風四扇門’。你練 成了第一扇,殺性已不能壓抑,先殺了義兄老盟主‘不死神龍’冷悔善。練得第二扇,你連 義弟副盟主‘神一魁’曾誰雄也殺了,近日功力增至第三扇,便几乎把敵人和朋友、仇人和 手下都殺光了。他們都死光了,你只不過是個獨夫,你還剩下什么?沒有人勸你,沒有人幫 你。沒有人再支持你了。” 大將軍听得臉色灰敗,汗如雨下,卻壓著嗓子咆哮道:“于一鞭,沒想到你平時不說 話,卻伺伏那么久了,這回給你交待遺言,倒是一發不能收,滔滔不絕,想必是憋久了吧! 好,我就讓你說個夠!像你這种‘好朋友’,我差點就喪在你手里呢!我只恨沒早些拔了 你!” 于一鞭道:“牛把草都吃光了,那只有餓死了,人斫光了樹,夏潮一來,都成水鬼 了。” 大將軍道:“我是老虎,我是万獸之王。而且我還是水里也能發威的猛虎,我不是牛。 我不想死于敵人之手。總得要把敵人和獵人都吃掉──你放心,這世上有的是人,我還真吃 不完呢,准叫我無故?誰教我解決得了人,人收拾不了我!” 于一鞭道:“沒有人能夠永遠不敗,也沒有人可以只胜不敗。武林中最荒謬的故事是: 一個人常稱孤獨寂寞,因為他已天下無故!這是最可笑的!因為你自以為也自稱無敵,天下 何其之大,誰能無敵?江湖上最無聊的傳聞是:某人在某方面有過人的成就,立即成了大宗 師的模樣,以為已到了人生之巔峰,只此一家,別無分號,所以傲視同儕,崖岸自高,不惜 自封為王,殺盡同類。這也是最虛妄的!世間高人何其之多!谷不擇草木,海不擇江河,所 以能容。自以為已無敵于世,順其者昌,逆之則亡,簡直滑稽!一個真正成功的人的特色應 該是:不是從來不敗,而是勇于反敗為胜。你這樣獨步天下,到頭來,只怕一失足就永翻不 了身了!” 大將軍怒目吭聲:“怕失敗的人永遠不成功!一個真正成功的人,是不斷的清除路上的 埋伏和敵人!我仍在作戰!我永在作戰!誰說我敗?誰說怕失敗!怕失敗的人會像我那么勇 于決戰,奮于殺敵嗎?” 于一鞭冷靜地道:“可是,你更勇奮的,不是殺敵,而是殺友!” 大將軍格辣辣地一陣爆笑,一拍前額,光可鑒人的前額几沒給他拍出星花來: “我殺朋友?我殺友!?我就是殺你這种豬朋狗友!你剛才离間我和楊奸,又不見得我 听信讒言就殺了他,我是明見万里,明察秋毫,分辨得出忠奸。你現在公然与我作對,不是 反我是什么?告訴你,敵人我自然要殺,朋友我也不得不殺!為什么?告訴你們也無妨!我 一手栽培出來的朋友,他們利用我,挑戰我,今日不殺,難道俟有日他的勢力強大過我時才 殺?!在我麾下做事的朋友,他們嫉妒我、暗算我,現在不殺,難道等到有天他們爬得比我 更高的時候才干掉?!你真荒謬,也真虛偽!人在高處,不小心這個,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哩!” 于一鞭也狠狠地盯住他:“就是這樣的想法,所以你才沒有朋友,朋友也只有跟你反目 成仇!” 大將軍也虎虎地盯著他:“你這种朋友,哪有安什么好心眼?你把我的优點缺點在人前 一一盡告,無非是要我的敵人听個一清二楚,好讓你死在我手上,但還是有人可以拿捏得著 我的破綻,為你報仇──你以為我會不知?我讓你說,是讓你死了這條心。今晚的老敵人, 還有你這种‘好朋友,我一個也不會放過!” 追命听到這里,忍不住道:“這么說來,比你优秀的朋友、下屬,你怕他們超越你,所 以要殺;比你不如的屬下、朋友,你瞧不起他們,所以也要清除──那你還有什么朋友?” 大將軍居然昂然道:“對!但你不用擔心,無權無利無朋友,從來沒听說過有財有勢會 沒有朋友的。” 追命突然道,“這些朋友恐怕交的不是你,而是你的權勢。” 大將軍猶不赦然:“也無妨。” 追命嘆了一口气,似為大將軍深覺惋惜:“像你這种人,本來有的是部屬好友,可惜都 給你殺光了、赶跑了、逼成了敵人了。如果你能把朋友的好處拿著借鑒,激發你的斗志,更 進一步超越自己,甚至拿他們成就為榮,分享友人的光采;把比自己不如的朋友盡力提攜, 讓他們各自取得成就,他日再來報答你這個曾幫他們一把的人。如果你這樣做就不是我們所 能對付得了的──不過,這樣的人,我們也不會去對付他的。” 大將軍翻著白眼道:“我為什么要這樣做?朋友比你強的,就顯得你弱,朋友本是差 的,你提拔他,他日他會第一個先殺你滅口。我曾幫過朋友,但他們卻以怨報德。我也容過 栽培我的朋友。我現在不這樣費事。我打他們下去,我一生學武:只學贏招,不學輸招,如 果我要輸,我讀書當文人斗智去──那也是斗,不過只更虛偽些,用咀巴害人多于動手殺人 些。我練的是贏招,取胜要完全的取胜,最好的方法是別讓他有反擊和反叛的机會:那就是 殺了他。” 說到這里,他臉上也出現了一种狠絕、惡絕、傲絕的神態來。 忽听鐵手叱了一聲:“好!” 他這樣一喝,眾人都是一愣。 連追命也不知鐵手的意思。 所以他問:“你為他喝彩?”” “是!”鐵手斬釘截鐵地道,“至少,他不虛偽!他狠,他霸,他目中無人,他六親不 認,他宁可負天下人卻不可天下人負他,可是他說的是心里的話,做的是他自己認為可以使 自己贏下去的事──他很痛快!” 他有力地道:“大將軍雖然十惡不赦,殺人如麻,罪不可道,死不足惜,但也行其所 言、言其所信、信其所守、守其所志,他絕對是個痛快的人!大將軍原來只是個霸主,他不 是梟雄,因為他還不夠深沉不夠好!多少人能毫不修飾他自己的所作所為,什么人能痛痛快 快地殺人造孽──我為他能這樣和這樣而喝彩!雖然,這樣的人,我,鐵某人是一定要鏟除 的!” 大將軍望了鐵手一眼。 正正式式地望了他一眼。 他的眉毛一揚(由于他毛發太早脫光,已沒剩下多少條眉毛了,其實只可以說他是聳聳 眉骨),道:“你是‘四大名捕’的鐵游夏?” 鐵手道:“我一上來時已向大將軍報過名了。” 大將軍道:“過來我這儿,我欣賞你,你要什么,我給你什么,今日我殺了這老芋頭, 這位子就給你頂上了。” 鐵手哈哈一笑:“那么說,接了這個位置,我豈不是小芋頭了?到頭來我該是你看不順 眼還是瞧不起才下殺手的那一“類‘朋友’呢,謝了,你的好意,我還是敬謝不敏了。當你 的朋友,我不如一頭撞死算了!不過,個人倒是有一個心愿,要靠大將軍的成全。” 大將軍強抑怒忿,問:“什么心愿,說來听听。” 鐵手自寬袖里伸出了他的一雙手,就像是拔出了他珍藏的絕門武器: “我早想會一會大將軍舉世無儔、天下無雙的‘將軍令’”。 月正當空。 山腰山下,布滿了盞盞紅燈籠。 還有一些綠色的星星點點,就像許許多多伺伏著的餓狼在眨著眼睛。 局面再無了置疑。 一戰難免。 大將軍轉首就向楊奸吩咐道:“你盯老芋頭,我先殺了這兩個狗腿子,轉頭過來助你, 好不好?”楊奸立即大聲答:“好!” 拆招 大將軍的命令一發,他自己已搶身出襲。 不是攻向鐵手。 更不是追命。 而且也不是于一鞭。 他是拔身而起、飛縱而出,揉身扑向于玲和于投。 他快。 于一鞭也不慢。 他一動。 于一鞭也動了。 論身法,大將軍也許還不是最快的。場中還有個追命。大將軍身形甫動之際,追命也要 掠出制上,但大將軍在扑出之際掠起了一道 風,厲烈剛猛,前所未遇,竟硬生生把他欲振 的身形壓了下去。 論气勢,沒有人比得上大將軍。 于一鞭也不能夠。 但他一早已看定了這點。 所以他也一早已准備好了。 他不飛身去截大將軍。 他只截擊──用他的鞭。 他的鞭一出,場中只聞鞭聲、鞭風,崗上只見鞭影、鞭意。 “你身為大將軍,卻對幼齡小儿下此毒手,你還要不要臉。” “我就是不要臉,所以才有今日手握大權!” “就因為你是這樣的人,連我也只有反你一途!” “去你的!你要反就反,這么多理由于啥?!反正今晚我就要你連你一家人一起殺個盡 絕!” 話就說到這里。 誰也沒有再說下去。 因為他們已戰到酣處,也打到全神貫注、一發生死的關頭。 ──兩人雖都是武林中的頂尖儿一級高手,但尤是這樣,兩人更聚精會神,不敢輕敵, 更不敢稍有疏失,略有差池。 這是极其凶險的交手。 于一鞭可謂占盡了地利。 甚至天時。 他的鞭本來只有三尺長,可是越戰越長,打到后來,竟足有三丈余長。 他站在高處。 大將軍為了要偷襲于氏兄妹,所以反而處于地勢較低之處。 他只有見招拆招,對手离得太遠,鞭法慎密急暴,他根本沒有机會反攻,沒有辦法反 擊。 他完全處于挨打的局面。 月影黯淡,加上綿密的鞭影,已遮去了大部分的月色,在昏黯的荒山之中,紅燈閃晃, 鞭法又鬼神莫測,倏忽不定,鞭風時有時無,有時极快而夾帶尖嘶,有時奇速但聲息全無, 這才是于一鞭鞭法的可怕難防之處! 大將軍惟有以靜制動。 他不主動。 他等鞭絲真的抽到他身前時,他才一伸手,劈/拍/挾了過去。 所以,無論于一鞭的鞭法如何變化多端,如何令人眼花繚亂,他都只把定了一個原則, 只等鞭身真的攻到之際,他才還擊。 就當它是一條毒蛇,他只攻打它的七寸! 它也真似一條蛇,不住翻騰、舒伸,時像毒蛇吐信,時似怒龍翻空,有時卷成一團又一 團鞭環,鞭圈內布滿了罡气,只要一點著敵人,立即將之殺碎震死;有時鞭尖如晴蜒點水, 鐵鶻折翅,猝然而落,翩然而起,每一起落間都絞向大將軍的要害死穴! 更可怕的是,有時,這鞭竟成了矛! 軟鞭竟給于一鞭抖得筆直,向大將軍刺戳! 有時也如手持大關刀一般,橫掃直劈,變化之大、之急,細時如針,勁時似箭,急時無 影,柔時如風,變化出自變招中,變招又再變化,使大將軍半步進不得、退不得、移不得、 動不得。 大將軍只有見招拆招。 見招拆招。 鞭在哪儿,他那淡金色的手便插了過去,鞭影像漾了開去。 鞭攻向哪里,他像金石打鐫而成的手便伸了過去,要抄住鞭子,那鞭就立即蕩了開來, 又打從另一角落另一角度再作攻襲。 大將軍仍然見招、拆招。 見:招、拆:招。 但沒有還的招。 還不了招。 ──敵人實在太遠了! 看的人不同,想法也不同。 于投兄妹見此戰況,心中大喜。 “爹贏定了。” “凌伯又全面挨打。” “他還不了手。” “他哪里是爹的對手!” 同樣是觀戰,馬爾和寇梁的看法便很不一樣: “看來,于一鞭是纏住了大將軍。” “可是,大將軍也逼住了于一鞭。” “于一鞭已不能停手。” “對,只要稍一住手,大將軍就必定反扑。” “所以于一鞭只有一鼓作气把凌落石擊殺于鞭下。” “凌落石也在等于一鞭只要稍露破綻,他就全面反擊。” “你看誰贏?” “我不知道,但至少,于一鞭現在是占了上風。可是,于一鞭好像很怕大將軍的 手……” “我也看出來了。敢情是凌落石的手,要比于一鞭的‘天道神鞭還要可怕不成?” 追命和鐵手的看法也很有些不同:“我們要提防了。” “對,于一鞭已敗象畢露了。” “是的,他已出盡全力,但只要一緩气,大將軍便會全力反扑。” “所以,他不是未得手,而是不能停手。” “只要大將軍的‘將軍令’砸上鞭身,凌落石便會以‘屏風大法’反攻過去,是以于一 鞭便夠凶險了。” “因此我們得要小心了了。” 就在這時,掌勁金風大作,天色突然大暗。 全黑。 月色不見了。 燈籠全滅。 只剩下了鞭風絲絲。 掌風猛烈! 掌風如刀。 鞭聲似箭。 人呢? 光陰呢? 輸招 突然之間,在黑暗中,完全沒有了鞭風。 只剩下了斧風。 開山劈石的刀斧破空之聲。 ──哪來的斧?──鞭去了哪里? 驀地,黑暗里亮起了一盞火。 ──不是火。 是一种光。 ──什么光? 一种發亮的力量。 這力量首先照亮了鐵手俯視掌心的臉;因為這柔和的光亮就來自他的掌心。 右掌。 他的左掌托在右掌手背。 右手手心向上,靠近他的咀邊。 他正撮唇吐气。 手心先是冒起一縷煙,然后── 掌心便發了亮。 微光掩映場中,只見追命已攔在大將軍和于一鞭之間,于一鞭的臉容全皺在一起、皺成 一團,就像一頭痛苦的老狗。 鐵手竟以內功發光! 以元气燃亮心燈! 只听鐵手雄長地道:“點燈!” 他說話的話音不高,但山上山下人人都听得見。于一鞭的手下軍士忙把紅燈籠點亮。 連月亮也仿佛听從鐵手的囑咐,從云層里從新踱了出來。鐵手這才用左掌掩滅了右手手 心的光。 月亮第一道光芒許是先照亮大將軍的光頭。 還有他的白牙。 因為他正在笑。 “還不是一樣投靠了四大名捕!” 他訕笑著說,并似揩拭兵刃一般用袖子抹著金色的手。 那就像是金屬打造的、不是人的手。 ──難道剛才開天辟地似的斧風,竟是來自他的手? 人類的手,又如何發出開天辟地的刀斧之聲? 難道那不是手,而是奇刃神兵? 或者那不是人,所以無所不能? 追命卻悠哉游哉地笑:“不是他投靠我們,你不是瞎了吧?是我來投靠他的。我主動過 來幫他,這不關他事,你這种小人告密進讒也沒用,因為那不是他的選擇,更不是他的變 節!” 大將軍冷哼道:“說什么俠義道義,你們也不是一樣以多胜少!” 追命高興得又拔開葫蘆塞子直灌酒:“我們已經胜了嗎?單憑你這一句已是輸了一招! 你可心無斗志了吧!” 大將軍冷哼道:“你少來相激,輸了一招的是老芋頭!要不是你截了下來,他的鞭子早 就成了他背骨夾著的尾巴了!” 追命故意皺著眉頭道:“啊,好粗俗!不管怎么說,我這也不叫以多胜少,頂多只叫車 輪戰而已!” 大將軍嘿聲道:“俠道之中,居然使車輪戰,這算啥英雄好漢!” 追命居然笑嘻嘻嘻嘻笑道:“我不是俠士,我只是捕頭!古往今來,傳奇說部,當捕快 的誰認為他是俠士的?一個也沒有!有也只當是效死于朝廷,為虎作悵吃公門飯的狗腿子! 我不是俠士。我也不背了個捕役的名義以致啥也不能做、什么也不便做。我去你的!以多欺 少我不干,但如果讓你一個個來殺,我更不干!鐵二哥他們怎么想,我不曉得,但我可不守 這個成規!現在如果是擂台上公平比武,那我一定會循規蹈矩。天下哪有只你可以向人家的 小孩子下毒手,我們卻讓你為守個撈什子規則而好讓你逐個擊敗的事!?現在的俠士都聰 明,精打細算,我們當人魔爪子的,更加先進,早已挑通眼眉,才不受你那一套!看對象 吧!值得尊敬的敵手,當然一對一。對你?車輪戰已忒把你抬舉了!你這种人最該綁到衙上 給百姓人們用石頭砸死的!” 大將軍這回真變了臉色,气呼呼地道:“好,斗口不算好漢,我就看你能接我几 招!?” 接招 可是追命一直不肯接他的招。 追命躡空而起,倏左倏右,忽上忽下,時高時低,閃騰晁動,只要大將軍有一個哪怕是 小小的微微的一閃而過稍縱即逝的疏失,他都會立時發出攻襲。 以腳。 但他就是不肯硬接大將軍的“將軍令”。 他一面還笑說:“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他一面縱騰飛躍,一面還喝著酒。 酒喝得很不少。 整葫蘆酒差不多喝了一大半。 這樣喝酒法,很令鐵手擔心。 ──追命的酒量,這樣的葫蘆,喝個十七八只也醉不了他。 反而,醉意愈濃,追命就愈能打。 酒气愈盛,他也斗志愈盛。 問題是:追命外表看似那么輕松,卻喝了那么多的酒,也就是顯示出:這實在是一場苦 斗。 惡斗 ──鐵手跟追命有多年的多次共同作戰的經驗:沒有多少所謂大敵強敵,能使追命喝上 三几口酒的! 眼前的敵人,自是非同小可! 大將軍的身法不如他快。 追命在空中笑道:“凌將軍,你也許喝一點酒助助興呢?怎么這般輕功不靈?難道是害 風濕痛不成?” 大將軍好像也不大夠气。 追命在翻騰時笑曰:“大將軍,你給色淘虛了身子吧?怎么這樣上气不接下气的?” 大將軍出手也不夠奇。 追命一面閃過攻擊,一面嬉笑打趣:“將軍,這招沒什么新意吧?” 大將軍的招式也不夠好。 追命趁隙飛足急蹴,說,“這招不錯,卻還是有破綻的……” 之后他就沒了聲音。 因為說不出來了。 ──跟大將軍這种高手交手,誰還能一直講話如常? 誰?誰能? 誰也不能。 因為大將軍在招式上看的所有的弱點,或在武功上一切的缺失,例如:不夠气,不夠 快,不夠好,不夠急──在他充沛的“屏風大潑’和“將軍令”下,全成了优點和絕招! 這才是凌落石武功最可怕之處! ──“屏風四扇門”的內力,大將軍已舉起了第一扇的功力。 第一扇的內功,已足可把在招式上的一切缺陷,全成了長處。 他已沒有了弱點。 失去了破綻。 這樣的武功,你怎能取胜? 這樣的人,又如何擊敗? 可是,人生里總有些時候,要打些明知打不贏的仗。斗些斗不過的人、做些做不來的 事,只要這樣做是有意義的,這才過癮,已不必管是成或敗。 追命始終不接招。 他仗著靈巧急速的身法,一覓著破綻,即行搶攻。 一擊即收。 終于踢中。 他不是“得手”。 而是“得腳”。 他以腳為兵器。 而且踢中還不止一次。 可是沒有用。 可惜沒有用。 踢中對手之際,大將軍的确是震了,可是震了一震之后,力道已然卸去,對方仍若無其 事。 可是追命要冒了很大的險,才能擊中一招。 他不能給大將軍擊中。 他知道后果。 因為于一鞭這時候不知正向誰說了一句:“這是扇風大法的第一扇門。他已沒有了死 門,但只要中他一著,誰都只有成了死人。” 追命不死心。 他突然一張口,一口酒狂噴速濺,射酒在大將軍臉上。 他就在這時發動了全面的攻擊。 全力的一擊。 他雙足飛蹴: 左踢額, 右取心房! 卸招 這是追命的絕招。 大將軍中招。 大將軍雙目驟變奇痛,雙眼一閉,可是這時候的他,立即發出瘋狂般的攻襲。 且暫不能視物的大將軍,卻發出了最凌厲的“將軍令”。 但他先著了兩腳。 追命的兩腳都命中──他的手。 他的手已先行擋在心窩和額前。 追命這兩下攻擊無疑形同与他的“將軍令”硬拼! 這下可是真正的接招! 不是卸招。 ──人生到了某些時候,總要咬牙硬拼! 大家所見的大將軍,是唇角和雙耳同時淌血。 血珠子在月下是灰色的,像這惡人身上流的也是惡血! 追命的一雙腿勁加上大將軍自己的“將軍令”勁道反震一撞在臉上和胸上,饒是大將軍 已運緊第一扇門的玄功,也抵受不住。 可是接下來大將軍閉起雙目的反攻,追命也無法抵受。 他雙腿硬碰“將軍令”,結果是:他的雙腳已全然麻痹。 他怀疑自己的足趾已給震斷了。 ──甚至有可能給震碎了腳趾。 他無法接招,只有憑巧勁卸招。 對方攻勢力大,無堅不摧,他只有飛退、倒踐,但所靠的樹為之折,壁為之裂,洞為之 塌,連山崗上也飛砂走石,月華無光。 追命就像一張紙。 也似一根羽毛。 這是他輕功极致。 在掌勁的怒海狂濤中,他如一葉孤舟載浮載沉,生翻倒涌,但他始終沒有給吞噬。 但他飛不高。 因為壓力大。 大將軍的掌勁使周遭布滿了也滿布了罡气,他沖不破、闖不出,再打下去,他再也卸不 掉這股充斥于天地間的大力,只有硬拼一途。 但他覺得一雙腳在那一次硬接之后,已几乎是不屬于自己的了。 ──要不然,早在大將軍把“屏風大法”銳勁厲气遍布全局之前,他已躍破脫离這壓力 的中心。 現在已不能。 ──大將軍就是要追命再也不能卸招,他是硬捱追命兩腳都要逼成這個形勢。因為要格 殺輕功几已天下第一的追命神捕崔略商,也只有用這個方法而已! 為殺這個人,他愿付出這個代价。 大將軍雙目忽睜。 神光暴現,血也似的紅。 他的眼雖為酒箭所激,痛人心脾,但已然勉強能夠視物。 他動了。 他,第一次,采取了主動,在這一戰里。 他不跳。 他跑。 沖向追命。 ──以無比的聲勢。 追命要避。 卻發現不能動。 前后如有硬牆堵住。 追命想躲。 但移動不得。 因左右都似有無形的气壁。 他想上躍。 但上不得。 上面一樣有勁道阻隔。 天大地大,他卻逃不開、閃不了、動不得! 大將軍已沖近。 一丈! 七尺! 三尺! 追命忽一張口,又打出一道酒箭! ──他咀里竟然還有酒!? 大將軍猝不及防,又著了一下。 眼又痛得不能視物。 但追命依然逃不掉。 他的“將軍令”已劈了下去:這一記,他要山為之崩。地為之裂、人為之死! 沒有死。 “轟”的一聲,有人跟他的“將軍令”對了一掌! 大將軍退了三步,勉強把住樁子。 他感覺到對方也晃了一晃,再晃了一晃,然后又晃了一晃,之后就像沒事的人一般,佇 立不動,而他所布的气牆罡勁,也給這人的元气沖散、沖開了。 但這人并沒有馬上向他攻擊。 直至他能重睜雙目──月色下,風沙彌漫中,只見一個气定神凝。神定气足的漢子,攔 在雙腳微瘸的追命身前,稽首拱手道:“請了。” 大將軍也肅然抱拳,向鐵手說了個字: “請。” ********************************** 黃金書屋 Youth 掃描并校對 ********************************** 轉載時請保留以上信息,謝謝!
枕邊夢去心亦去,醒後夢還心不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