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會
對座衣著入時的紅衣女子熟練地燃起一支香煙,她望著她,瞇起眼睛,不贊同地望著自色澤
鮮麗的唇間吐出一縷輕煙。又一樣不能理解的事物,她想著,側過頭躲開對自己臉上飄來的二手煙,
腦中尋找起人類在嘴唇上塗滿無益化學物質再把它們吞進肚裡的理由。她摀住口鼻,假意嗆咳兩聲;
對方看她一眼,刻意地吐出一大口煙來。煙捲的末端有個模糊的唇印,和桌上透明水杯杯口的痕跡
相彷彿。無力地,她屏住呼吸,努力不去想起自己對煙敏感的呼吸道。這是吸煙區,煙害防治法奈
何不了什麼人,何況是辯才足以勝過律師的彤。她拿出殘存的一點自制,轉頭望向長桌上酒足
飯飽的男男女女,心底不由自主地浮出一股熟悉的厭惡最甚者,該是自己吧?她一笑。
她轉頭望向身側正在談笑的明和蘭,這兩人向來自成一格,在人群中顯得有點格格不入。不過,說
到合群,他們這夥人向來沒有這種美德,每個人都曾被人掛上異端的標籤;「我們要生在中古歐洲﹐
一定會被處以火刑」明曾經對她這麼說,而她也同意這句話,雖然當時的火刑是針對有錢人和美女
而發。早幾年前開始,就有人一直探究他們為何老聚在一起的理由──包括她在內。沒有人有什麼
驚天動地的答案,只是一昧地發問而已;這個群體的形成或許是因為每個分子都是個寂寞的
人,有人以為那不是答案──但她私自以為這是惟一的正確解答。
她低頭啜了口涼掉的咖啡,瞥了對座的彤一眼:抽了一半的煙仍自懸吊在她塗了蔻丹的指間,細心
裝扮過的雪白面孔浮現著一種遮掩不住的老態和疲倦。彤仍然像以前一樣把身邊的玲當成「傳教」
的對象,而玲一如以往,是個絕佳的聆聽者──多了一點解析的角色,她想著。她和玲向來只是點
頭之交,然而年前她接到玲寄來的一封長信,以解剖刀的姿態剖析她的「心理問題」。
那封信在開封之後沒多久就進了她們公司的碎紙機,以前生物課解剖青蛙的時候她躲得遠遠的和同
學聊天,但她覺得那隻青蛙可以了解她的想法──雖然信中解剖的對象對她而言已然成為往事,但
那些想法和情緒卻真實地存在過──玲不但忘了橫在她們之中的點頭交情,似乎也不記得之中的時
空區隔;她曾回過玲一封信,但寫完之後就一把撕去,改寄一張便條似的卡片,其中對那個記憶中
的青澀女孩隻字不提。玲這回似是懂了她的意思,從此再無隻字片語給她,畢竟她不是彤,不需要
張老師聽她說話。
身側的騷動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明和蘭正為了某個她無法聽見的笑話笑在一起,她正想開口找個笑
話來聽聽,「哈啾∼∼」一個噴嚏打得她興緻全無,匆匆自皮包中翻找出半包面紙,起身往盥洗室
走去。餐檯邊已沒什麼人在,只有平和容還在拿水果和甜點,她低著頭走到洗手檯邊,浸了水的面
紙成了暫時性的空氣濾淨器。她深吸一口,身後被人一拍,扭頭一看,是平。平無聲地作了個吞雲
吐霧的動作,她點了點頭,兩人會心一笑;平伸手轉開了水龍頭:「她失戀了﹐妳別太計較。」
嗯,」她木然地點了點頭:「我上一下洗手間。」說著她緩步躲進密不通風的廁所,鎖上了門。
也不知何時開始,她和平從無話不談到無事不登三寶殿,這或許是她的錯,不過爭論是誰的問題並
無法解決些什麼。當年畢業各分東西,兩人一南一北,比書信方式聯絡;信裡他們天南地北地聊,
話題百無禁忌。這樣的交情持續了一年半,終結於平於一次長假北上,召集他們所有人,宣佈他辭
職的消息。
一向不愛管人閒事的她當時靜靜地聽著彤追根究柢地問出前因後果,然而那個「承受過大壓力」的
他和那個和她通了一年半信的平似乎並不是同一個人;時間和空間把人阻斷、分隔,之後讓他們原
有差異更加明顯,之後兩人的交情便在雙方的默契之下淡化,終至今日。
她想起高中地科課本上所說的大陸飄移,那是怎麼說的來著?澳洲原本和歐亞大陸相連?她看看
錶,踩下了沖水閥。回到座位,彤的煙已經換了一支,泰半的人也都站起來準備離去;她從容地穿
上薄外套,和周遭相識的面孔一一道別,她甚至在那張「通訊變更」上寫下了她新的聯絡電話和住
址。走上微冷的街道,刻意繞路不與人同行的她心想﹕「下次同學會我一定不會來了。」
他望著擠滿相識與不相識面孔的長桌,心中有著一絲隱約的不安。同學會向來是上演「久別重逢」
戲碼的安全地點,他也衷心高興看到許久未見的老同學,只是對四周這群老得有點問題的朋友有著
一絲不自在。他們在一門課上初次成為一個小組,隨著學期向前推進,逐漸被人視為一個不容易打
入的小團體;但畢業之後這幾年疏於往來,信是早不寫了,卡片也被各人繁忙的事業淹沒,想用
e-
mail
寫寫簡捷的問候也有人不肯用電腦,彷彿他們之間的交情並不值得花一點心思似的。
他推開空了的盤子,瞥向坐斜對角、叨著煙的彤。兩人的視線漠然交會於杯盤狼藉的桌面上空,之
後以一個無意義的笑容作結;他望著她超乎年齡的裝扮,對正吸著二手煙的青感到一點同情。彤和
他從各方面看來都是狗和猴子的關係,不過彤一向不與人正面交鋒的習性使得他們之間維繫著一種
表面的平和;畢業後不久,兩人還一度握手言歡,不約而同地拿青的感情問題開過幾個無傷大雅的
玩笑。
很久以後,蘭私下告訴他,青氣壞了。他無法理解青為何為了這種朋友之間的戲謔生氣,不過青是
他們之中最不肯正視感情的一個。這點彤倒是大方,她最近和她第四任男友分手,為的是對方對流
行音樂的譏諷;身為彤的朋友,他本該站在她這邊,但不知為何,總對那個未曾謀面的男子有一種
深深的同情──他曾和讀心理的玲討論,玲從頭到尾凝神傾聽並提出問題,直到他有一種被逼供的
感覺而作罷。
不過說到底,玲是這群人之中少有的「正常人」,或該說他和玲兩人。不知是否因為「正常」,他
倆常覺得自己是這個圈子的局外人;打不進中心不說,在其他同學朋友面前反而更自在些。嘲弄似
地,他站起身,局外人就局外人吧。一時之間,竟覺得自己重拾了學生時代的一點豪氣。
拿了咖啡,他和站在水果前的容打了招呼;容穿著一件黑色的短洋裝,神情中找不到一度熟悉的不
確定感──他笑起來,和新婚的她聊起那正坐在長桌邊的另一半。或許她這回是真的找到那個人了,
他想著;他並不認識那個大容十三歲的男人,同時在短短的餐桌談話中對這個人也說不上喜歡不喜
歡。不過,愛情這件事向來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夠資格說話的只有容自己和她的諮詢顧問:彤─
─據彤傳來的耳語,這件事已經通過了她這個愛情專家的嚴格鑑定,但其中細節不足為外人道也,
屬文件中的極機密類型。
正想回座,迎面走來的是嗆咳不已的青;仍舊是一絲不茍的髮型和制式的裝扮,他想著,從小一帆
風順的她向來順著規矩走路,對人生有一種不知世間疾苦的漠然。他們曾經是好朋友,好到班上多
嘴的麻雀來問他:「你覺得青怎麼樣?」「什麼怎麼樣?」他搪塞著。他不是沒想過,只是兩人之
間總冒不出旁人期待的火花;但即使只是朋友,交情也在長達年餘的南北通信中淡化。人生除了文
學音樂課業理想之外還有些別的東西,他無法和青談的東西;或是因為如此,當他在第一份工作遇
上瓶頸,他仍只在那長篇累牘的信裡寫些無關痛癢的事,對自己真實的感受一字不提。
他並不想知道青的想法,畢竟辭職是他的私事,他沒有必要向全世界的人開誠佈公。青的確一句話
也沒問,之後他北上回家,兩人再沒寫過隻字片語。他放下咖啡和蛋糕,才要坐下,轉過身走向盥
洗室。果不其然,青正拿浸了水的面紙大口吸氣,他拍了拍她的肩,她一如以往、帶著點驚嚇的表
情回過頭來。
他無聲地作了個吞雲吐霧的動作,青點了點頭,兩人會心一笑;他伸手扭開水龍頭,無意義地洗起
手來:「她失戀了﹐妳別太計較。」「嗯
**我上一下洗手間。」青轉過身,消失在標著紅色高根鞋
的門內。他回到座位,咖啡還是熱的,好幾個人卻都已起身;他走上前陳述著道別的語句,心裡鬆
了口氣。
同學會,還是該來看看。
忘了是誰說的,「香煙,可以掩蓋嘆息的聲音。」
無視於周遭奇異的眼光,她點上煙,瀟灑地湊到唇邊,兩眼瞥見對座的青臉上寫滿了不贊同的訊息。
她知道青在想什麼,肺癌,青對煙的聯想也只可能是這樣;她暗暗冷笑起來,青生活中最大的樂趣
就是這類迫害性妄想,炸雞與心血管疾病、香煙與肺癌、連減肥的話題她也非得插句什麼
waterloss
之類的術語來掃興。人生要真照青想的那樣過,在還沒得癌症之前就會無趣而死!!
望著嗆咳起來的青,她洩恨似地吐出一大口溫熱的煙霧,之後無視地和身畔神色遲疑的玲繼續方才
的話題──青的演技素來好得足以和真正的演員媲美,而她對這項絕技從不吝於施展。望見平帶點
譴責的目光,她不禁好笑;關於抽煙喝酒打麻將這類事,平向來有點道貌岸然,學生時代兩人曾為
了他「抽煙的女人沒有氣質」的謬論相執不下,一向能言善道的平最後輸在他自己深夜到宿舍頂樓
抽煙的習慣上,一頓晚餐向他室友換來的情報。她對平的不以為然揚了揚眉,回以一個叛逆也似的
微笑。
和玲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和那個人分手的前因後果,她的心思飄移起來,這件事已然向太多人解釋
過太多次,有些早已遺忘的細節不知何時已披上一層重新組織的外衣──誰在乎呢?玲又不認識那
個面孔已然有些恍惚的男人──分手這件事,連戀愛都不敢談的女人是不可能了解的。她望著玲專
注的臉,心不在焉地彈了彈煙灰;玲的感情長久以來都是單戀,這種小女孩似的純情在十年前或許
很可愛,但以她們這個年紀來講是有一點可笑的成份。
說到可笑,她下意識地看了蘭一眼。
「我醉欲眠,君可去」這句話可不是人人可說的,雖然蘭並不吝惜那罈共飲的酒,但她也從不主動
拿出來。她不明白蘭為什麼待在這個我行我素的團體,在她看來,蘭需要的是一個教她如何生活的
保姆,而不是和她地位平等的朋友;她知道青扮演過這個角色,可惜的是最後無力感還是占了上風。
明之所以能和蘭相處下去,或許有著她不明白的好理由吧──明是個表裡如一的道學份子,素來和
蘭有著某種她無法理解的交流。
看著談笑風生的明和蘭,一種失落感撲面而來;這群曾通宵高談闊論,無視旁人冷眼地為了自我理
念爭執不休的朋友,不知何時竟落入了蘭與人相處的模式中。雖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每個人都
有自己的生活,但她從未想過這夥人是如此收場。
「相逢好似初相識,到老終無怨恨心」她素來不信這句話,但也不得不承認這話或許有點道理。
「哈啾∼∼」青一個噴嚏將她帶回同學會的餐桌,望著匆匆離座的青,玲無言地用手肘頂了她一下。
一股莫名的罪惡感升起,她伸手拿過那沾了義大利肉醬的白色煙灰缸,捻熄了已然燒到盡頭的煙捲。
抬起頭,迎面而來的是容和她新婚丈夫幸福洋溢的面孔;她望著從以前就視愛情婚姻為終身職志的
容,心底浮起一絲懷疑:同學會到底是在比較社會地位,交換最新的八卦消息,還是在對故人表達
莫須有的關心?瞥見匆匆放下食物往盥洗室走去的平,她嘴角泛出一抹了然於心的笑;她知道平為
什麼去那裡,不過,這點體貼已然遲了好幾年。
「妳笑什麼?」身邊的玲拿起了椅背上的外衣,問道:「要走了嗎?」
她笑著搖搖頭,靠上椅背,偏著頭重又點上了煙;吐出那迷茫的白色煙霧,心裡有一種沉重的釋然。
回深夜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