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5月我來到了剛倒了圍牆尚未合併的西柏林﹐這是因為在台南神學院參加教會音樂
研習營的機緣﹐而認識了我的管風琴教授Pro.Karl Hochreither (註1)﹐獲得獎學金而前來這裡的
聖樂學院(註2)繼續管風琴音樂的學習。 對於內向含蓄(?!)又語言不通的小女子我(第一學期我
的教授用英文給我上課﹐反正鍵盤上的事比手畫腳也能通)來說﹐可不只是到了大觀園而已。
兩德合併前的興奮絲毫不影響懵懂的我﹐第二個禮拜開始就跟著同學們到離校20分鐘車程的
一間教堂裡上大堂的合唱課程﹐我們的合唱團稱為Kantorei,為什麼不在學校排練? 反正跟著走
就是。 從此開始了一段令人回味無窮、非常享受的合唱音樂時光,雖然我非常的喜愛管風琴,
但我必須承認,在這裡所聽到的聲音實在是人間之最。
這是一個由全校學生(均有聲樂訓練)再加上許多柏林市的音樂教師、合唱愛好者所組成的合
唱團﹐每次都有將近半小時的發聲練習。 我後來才知道因為院長指揮時希望能夠看到每一個人
的唱歌方法,也要大家彼此之間能夠互相注意和聲﹐所以七、八十個人是圍成一個大圓圈練歌的。
練習時是完全清唱而不使用任何樂器的﹐即使曲子需要用到樂團或樂器伴奏,也是演出前的1、
2次才合進來。 後來我才又漸漸知道他所想要的和聲是純律的和聲﹐不單是鋼琴上的平均律和
聲﹔所挑剔的不是只有母音子音的咬文嚼字﹐還包括每個16音符的音準、聲部節奏的清晰度﹐
當然還要能夠因應他隨時加入的豐富的音樂表情及速度。
那是我從來沒有經驗過的一種宏偉的、純粹人聲的和諧音響美﹐而且是自己參與其中所唱出
來的﹐那種感動是無以言語的。 即使後來我走多了柏林愛樂廳﹐漸漸懂得挑剔﹐對於柏林市區
的有些音樂會已開始意興闌珊了﹐但是由Martin Behrmann個人的學養及幽默雋智所締造出來的
愉悅合唱時光﹐仍是深深吸引著我。
不過我是打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個院長是與眾不同的﹐在我對德語還鴨仔聽雷時﹐就已經常被
他笑翻天﹐他是非常懂得讓詩班"開懷歡唱'的人﹐指揮時花樣百出﹐任何小動作都能讓人心領
神會﹐因帶領得當﹐練習效率很高,且因為懂得放鬆之道,三、四個小時下來不會令人覺得聲
嘶力竭。 他的節奏異常明快﹐對於音程技巧艱難的曲子﹐有辦法在一個晚上運用各種巧妙方法﹐
讓我們融會貫通﹐令人難望其項背﹔卻也經常為了一個音樂上的細節處理問題﹐講上半小時還
不止的典故事例因由。 這時我們好心的德國同學就會轉過頭來對我無奈的一笑﹐有一次還安慰
的對我說她也聽不懂。 不過我倒是知道Behrmann的速度﹐他經常講得太多及太深而且敏捷的念
頭一轉﹐馬上又會跳到十萬八千里路外的事上去﹐閱歷淺的人的確不一定能懂。 我想我對德文
一直裹足不前可說是他害的---反正聽也聽不懂。
有一個上海音專來的同學,剛考上後不久的一天早上很興奮的向我們述說他碰到院長的事。
他們迎對面走來,院長對著他皺起眉頭﹐擺出他的招牌Pose﹐腳尖點地說﹐請問您是誰? 他心想﹐
入學考面試才剛講過話﹐怎麼? 還沒想完﹐院長已接下去了﹐啊! 我猜您一定遠從亞洲來的﹐是
不是? 不要講讓我猜猜看﹐是不是中國? ...歡迎您光臨敝校...... 在我同學的點頭與搖頭中﹐
Behrmann已在玩笑口氣中簡略介紹了學校﹐然後揚長而去。 舊生一聽每人都是會心的一笑﹐轉
頭開始說起自己遇到的趣事了。 學生自組的男聲重唱團在校外演唱﹐六十幾歲名滿天下的
Behrmann﹐穿起緊身皮夾克衣褲﹐猶如嬉皮般坐在前排且大聲鼓噪叫好。 有一天我要去上課不
小心走錯教室,才開一個縫看見他的背影圍著一些學生﹐馬上把門關上怕打擾了他們上課﹐門後
已傳來一陣笑聲﹐聽說他指著對面的學長說: 一定是你長得太醜了。 我對他說司琴在台灣的教會
中是義務性質的,不過有時還是有許多樂趣的﹐我們這個天才院長馬上又有話說了: 司琴在德國是
領薪的,不過我們的風琴師卻經常享受不到樂趣。
他對學生是親如子弟﹐可也嚴如帝王。 學生們上起課來儘管已全力準備﹐甚至請同學共同討
論過的程序﹐仍經常被他挑剔得體無完膚﹐他的學生在他面前是"脖頸累累"一出校門卻均是大受
歡迎。 可惜我胸無大志﹐單單管風琴一項已搞得我焦頭爛額﹐只能僅守本份在風琴的範疇,無
緣成為他的門下弟子。
要講這個院長可是一籮筐也講不完。 聽說他的記性絕佳﹐對於小時候發生過的事是仍舊歷歷
在目﹐樂譜中的任何和聲、曲式細節瞭若指掌;指揮上的每個小動作﹐都能如電腦般精細的分
析解說....﹔但論到他本人身家背景﹐作品出版﹐甚至連在學院任職多久了﹐都沒一個學生說得
完全﹐似乎也沒人在意。 我最近找遍身邊所有的節目單、書籍、唱盤、文件對於他竟然只能發
現: KMD Prof. Behrmann, Martin幾個字樣
。(註3)
跟著他﹐我們從E. Pepping,Frank Martin,P.Hindemith,W.Burkhard, S.Strohbach, H.Distler,
M.Reger,唱到J.Brahms,A.Bruckner ,H.Schuetz, J.H.Schein以及J.S.Bach的諸多清唱劇
和B小調彌撒﹔由漢堡唱到斯圖加特、德列斯登﹐除了享受傳統的德國合唱音樂外﹐
Behrmann本身的學識﹐和德國人最善長的條理分析﹐音樂線條處理等等,也對我啟迪良深。
1990年11月當我們在兩德合併的一連串慶典,當天清晨禮拜中獻唱後﹐看到柯爾總理向我們點
頭致意時﹐Behrmann在我心目中是仰之彌高的﹔但當他會單為了我們當週一次不令他滿意的排練﹐
而臨時取消柏林-布蘭登堡州邦會議的開會禮拜獻詩時﹐也常令人氣結。 學院已於97年基於德國普
遍的經濟問題而結束營運(西德教會現須全力的幫助東德教會之重建)﹐也是由於多位資深教授已界
退休年齡﹐後繼無人。 有人說Behr-mann寧缺勿濫﹐不願併入系統不同的另一間藝術學院﹐也有人
說是Behrmann的個性三十多年來得罪不少人﹐但我只覺得夕陽餘暉的悵然﹐因為在Kantorei所聽過
的不凡聲響將是我一輩子難以與人分享的心中花園。
註1: KMD Pro. Karl Hocheriter 曾於1989及1992年應南神駱維道院長之邀﹐在台南舉辦的教會音樂
研習營中擔任管風琴的教學﹐亦為南神的客席教授。 1991年曾應台北市交之邀來台指揮巴赫的
聖約翰受難劇。 1963年起任職於柏林聖樂學院教授管風琴﹐97年退休。 在柏林以擔任市中心
"凱撒威廉大帝記念教堂"之巴赫合唱團及巴赫學會之指揮﹐每兩週演出一齣巴赫清唱劇而聞名﹐
足跡遍及多國。 此合唱團是第一個戰後受邀友誼拜訪以色列的德國合唱團。
註2: 柏林教會音樂學院是柏林-布蘭登堡區,首府內訓練教會音樂人才的學校,只局限35個名額,依畢
業考試的級數(A,B,C),可在德國的基督教會內擔任同級職位的教會音樂家工作。
註3: KMD- Kirchenmusik Direktor 是德國教會頒發給境內教會音樂家的最高榮譽,須有足夠的資歷與
貢獻,獲得大家一致的肯定者才能享有。
KMD Prof. Martin Behrmann,擔任德國第二老的(西德最早),柏林教會音樂學院的院長已超過 25年。
長期以來負責柏林 (Spandauer Kantorei)及漢堡 (Hamburger Vokal Ensemble)兩地的音樂演出活動。
有多份的錄音及文章著作(包括Chorleitung Proben Technik等),並不是善於自我宣揚的音樂家,但在合
唱指揮上豐富的音樂智識,超乎常人的天賦及敏銳的音樂性,歷年來吸引了全世界各地的年輕音樂
家前來受教,他的學生將他的名聲傳遍歐美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