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夜話 第二輯之2．10
原著：余過
日本人說的：舊情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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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是個三十餘歲的商人，事業相當成功，雖然他是窮苦出身，但現在卻是個富翁了。
認識他的人都覺得奇怪，他非但沒有結婚，而且連一個固定的女朋友也沒有。瞧他樣子卻不是個對女人沒有興趣的人。
其實高原有過一段難忘的往事。在他少年時，鄰居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名叫美子。她那時只有十二歲，卻已有一種令人傾倒的氣質。高原一見到她，便覺如醉如癡，恨不得能和她交個朋友。
美子的家庭非常富有，他們是從別個地方搬來的。而高原的家庭卻很貧窮，所謂門不當，戶不對，要搭訕一下也覺困難，高原根本沒有機會和她結識。
高原唯一的辦法，是爬上一棵大樹，偷窺美子的後花園。美子有時會在園裏唱歌和讀書。這時候，高原便會得到極大的滿足，好像心靈已獲得充實。
美子起初並不知道有一個「野孩子」在窺望她，直到有一天，高原因為看她看得出了神，從樹上跌了下來，摔傷了，這才引起美子的注意。
高原手足都受了傷，休養了十幾天才能復元，但額角至今仍有一條深深的疤痕。
高原傷癒後，並不因此而住手。每天一有空暇，依然爬到樹上去窺望。美子偶然抬起頭望到他，對他甜甜地一笑，高原便會高興得整晚上睡不著。
他做過很多的夢，都是和美子在一起。有時候從夢中笑出來，或是在夢中哭泣，父母都莫名其妙。
他在心裏想，將來一定要娶美子為妻，這是他今生最大的目標。但他自知與美子家庭貧富懸殊，要追求美子，談何容易？他必須發奮讀書，出人頭地，才有機會。因此他每天非常用功，那種勤奮的程度，連老師和父母都覺驚異。而高原每天只要能看到美子的笑臉，便覺得是最大的補償。
高原因為白天想看美子，夜晚夢見美子，印象十分深刻。有一天，他信手拿起紙筆，把美子的容貌畫出來，竟然有幾分神似。
高原十分欣喜，他覺得這可以作為一個小禮物送給美子。第二天便爬到樹上，把畫捲成一束，見美子出來時，高高投下給她。
美子先是一驚，後來見是一束紙頭，打開一看，畫的竟是自己，不覺高興地一笑，遠遠向樹上人行了一個禮，表示多謝。高原樂得心花怒放，足下一滑，又從樹上摔下來，幸虧他這次見機快，抓緊一條樹枝，才穩住身體，沒有繼續跌下。他那狼狽的樣子，令美子捧腹大笑，高原從未見她這樣開心過，那笑容像盛開的花兒，令高原看得呆了。這種日子過得很美妙，雖然高原從未與美子說過一句話，但他們彷彿已心靈暗通。
可惜好景不常，總共住不到一年，美子一家人便搬走了。由於他們出入都用汽車，又不大與鄰居打交道，所以無人知道他們搬到哪裏去。
更令高原抱憾的是，當美子搬家時，他上學未返，竟失去了最後一面的機會。聽到美子搬走後，他呆若木雞，臉如白紙，好久好久，才跑進房中大哭，哭了一場又一場。
雖然無法得到美子的消息，但他堅決對自己說：「我一定能與美子再見的。如果見不到她，我便終生不娶。」
這時他才十多歲，為了要堅定他的誓言，他對任何女子都不望一眼，凡對面有女人走過來，便盡可能避開，或是把頭垂低，他要畢生對女人的印象，只留下美子一人。
為了要再見美子，他讀書更專心了，他認為一定要在社會上取得地位，才有資格與美子成婚。
讀好書後，他在商界腳踏實地，埋頭苦幹，經過十餘年的努力，終於獲得今天的成就。
遺憾的是，他始終沒法再見到美子。他又把美子的相貌畫出來，印成多幅，託人打聽。
高原對女人的態度，現在還沒有改變。不過為了找尋美子，他作了若干修正，在街上見了任何年紀相若的女人，他都要看一眼，希望她就是美子。假定不是美子，便再也不瞧她，基本上遵守以前「絕對不看其他女人」的誓言。
對他來說，有些女人也可稱漂亮的，但總是有甚麼不及美子之處。不是在神韻上稍遜，便是在笑容上失色。總之，如果美子批上一百分，別的女人最多也只值七十分而已。
以高原目前的地位，許多女人都願意嫁給他。在社交圈中，不少漂亮女人向他獻媚、邀寵，但高原只把她們當是庸脂俗粉。
有一次，一個友人滿懷好意，把他從美國留學歸來的花朵一般的姪女介紹給他，據說在學校中以美貌著名，曾被選為「櫻花皇后」。哪知高原只見了一面，以後便再也沒有去找她了。
高原並不是沒有欣賞的女人，例如他公司裏面有一個女職員，名叫小代子，是個大學畢業生，工作成績非常好，容貌也可愛，高原曾一再將她擢升，已升至公共關係主任的地位。小代子對他更是崇敬得很，簡直把他當英雄看待。許多女同事都取笑小代子，小代子也是春心已動，一往情深，可是高原對她卻從來未有甚麼表示，他只把她當作事業上的助手。
後來，當小代子知道高原四處託人找尋一個女子，她的美夢便徹底破碎了。
一天，高原的秘書大川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高原大喜過望，恨不得夜晚早點降臨。
原來大川告訴他，在某一夜總會，有一新來的歌星，美貌萬分，相貌與美子酷似，可能就是她本人。
這天晚上，高原便獨個兒驅車前往，叫了一瓶洋酒，獨酌等待。
他的心情是緊張的，多年來的相思，把他煎熬得太苦了。
如果這女人就是美子，他會不顧一切去得到她。至於她的過去，結過婚與否，他完全不在乎。
當他把一瓶洋酒喝到一半的時候，那女歌星出場了，她名叫京淑子，一出場，容光四射，美艷迫人。四周掌聲雷動。
高原起初感到一陣驚喜，但再看多一眼，他就斷定這女人不是美子，她的輪廓只有七分與美子相似而已。尤其在她露出笑容的時候，更完全與美子不同。
高原太失望了，這種失望不是第一次，但今晚有一點酒意，越覺得難受。
他頹然離開了夜總會，信步而行。由於心靈的空虛，使他不願回家，經過另一家酒吧時，他又進去買醉。
這些酒吧，裏面也有酒女，但都是庸俗的女人，不值一顧。高原進來的目的只是喝酒，任憑那些酒女在他面前搔首弄姿，諸多作態，他只是不理不睬。
兩杯酒下肚，他的醉意更濃了，不覺伏在酒吧的長櫃檯上瞌睡。
有人將他一堆，道：「喂，醒醒，你喝醉了，快回家去吧。」
「不要理我！」高原粗聲粗氣地說。
又過了一會，一個很甜的女人聲音在他耳邊道：「你喝多了，是不是？讓我扶你過去那邊的沙發休息。」
高原揮手叫她走開。
那聲音道：「你要我走？」說完微微嘆了一口氣。
說也奇怪，這嘆氣聲像有強大的感染力，使高原身子一震。
雖然他從未有和美子說過話，也沒有聽過美子的嘆息，但他隱約覺得這樣美好的聲音，和溫柔嘆氣聲，只有美子才能發出來。
猛然一抬頭，他呆了。在他身邊站著一個少女，眉清目秀，齒白唇紅，不笑時似笑，宜喜又宜嗔。這不是他心目中的美子是誰？
「美子！」他狂喜地叫道：「我終於找到妳了。」
那女子把手扶住，因為和他肌膚相觸而低下頭來。
僅從這一點看，也可知道她並不是一個老練的酒女，她一定是新來做的。
「我扶你到那面沙發上去坐。」她還是那樣溫柔地說。
高原沒有意見，他如癡如醉地望著她，任她擺佈。直到在沙發上坐定，才握著她纖美的雙手說：「告訴我，妳是不是美子？」
「我不知道，」那女子低頭一笑：「有一年我得過一場病，病好後，記憶便消失了。我對童年的事一點也記不起。現在酒吧老闆娘為我取了一個英文名叫曼兒。」
「妳一定是美子，」高原肯定地說：「瞧妳的笑容，這正是我夢寐以求的笑容，別的女人怎樣學也不會有這樣的好看。」
「你誇獎了。」曼兒又帶羞地說。
「妳的父母親呢？」高原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他記得美子家很有錢，不可能讓她淪落到做酒女的田地。
「我沒有父母親，只有一個舅母，舅母說，我十四歲那年，家裏發生一場火災，父母都不幸燒死，以後，舅母就把我收留。我對這些小時候的事情，一點也沒有印象。」
「難怪，妳的父母本來是很有錢的。」高原絮絮地把舊日的往事對她述說，聽得曼兒出了神。在說到情動的時候，高原緊握著曼兒的手，眼中淚光閃動。
「美子，我終於找到妳了。我今生今世也不會離開妳——美子，妳應我一聲。」
「嗯。」曼兒嫣然一笑，這笑容正是高原少年時在樹上所見的美子最好看的笑容。
「今後妳用回美子的名字，不要再叫曼兒了。」高原說。
「我都聽你話。」
「妳為甚麼到這種地方來？」
「舅母家裏很窮，我要賺錢養活她。」
高原無限愛憐地看著美子：「以後妳不用再出來做事了。我的財產也就是妳的，妳可以享受這世界最好的一切。」
「你的意思是……」美子睜大兩隻秀美的眼睛。
「我要要妳為妻。」
「只見我一面，就娶我為妻？我知道你喝醉了。」美子一笑說。
「我是醉，今天雖然是我第一次和妳談話，但我從前在花園見到妳，也不知千次百次。我發誓，沒有見妳之前，我終生不娶。妳瞧瞧我額角的疤痕，就是那時為了爬上樹頂看妳，跌下來摔傷的。」
美子摸摸高原額角上的疤痕，顯然有些感動。
「怎麼樣？」
「你要我現在就答應你？」
「我要妳快點離開這種地方，留在這裏，我不放心。」
「我要問過舅母，由她老人家作主。」
「好，妳立即帶我去見她。」高原興奮地說。
美子笑了一笑：「我沒有見過像你這樣心急的人。」
她拿起沙發上的手袋：「走吧。」
他們手挽手走出酒吧，外面有點涼意，美子穿得很少，一陣風吹來，打了一個寒噤。
高原把外衣脫下來，披在她肩上，並伸手扶著她的腰肢，美子並不拒絕。
「我家就在前面不遠，慢慢走過去好了。」美子說。
高原嗅到美子鬢髮上的幽香，一股說不出的甜蜜湧上心頭。這是他盼望多年的日子，現在終得實現。他試一捏自己的手臂，肌肉在作痛，他知道，這不是做夢。
天上有一彎眉月，街頭靜得很。東京的這一角是貧民居住的地方，高原很少來到這一帶。拐了幾個彎，在一間破陋的屋子前停下來，從窗戶上可以看到裏面燈光昏黯，美子在門上敲了幾下：「舅母，是我，曼兒回來了。」
過了一會，有一個相貌慈祥的老婦人來開門，美子迎著她叫「舅母」。
「這一位是誰？」老婦人問。
「高原先生，我的朋友。」美子說。
「屋子裏髒得很，太不好意思了。」老婦人把高原迎進屋裏去，又張羅茶水。
「妳不用客氣，我和美子其實是好朋友，以前我們就是鄰居……」高原把往事一一向老婦人述說。
老婦人十分驚訝，對高原細細端詳，又摸摸他額上的疤痕，嘆口氣道：「事情真有那麼巧，多年前的鄰居又遇上了。自美子的父母親過世後，我不願再提起往事，所以連她的真姓名也不告訴她，想不到你仍能把她認出來。」
高原向美子打了一個眼色，美子會意，把老婦人拉過一旁，帶點靦腆地將高原的意思告訴她。老婦人似乎又徵詢了一下美子的意見，才回到座上來。
她向高原打量了幾遍，才清清喉嚨說：「你看得起美子，是她的福氣，不過婚姻大事總不能這樣快就決定，是不是？」
「我不是立即要與美子結婚。」高原解釋：「但卻希望她早點離開那酒吧。我有一間別墅，可以請妳和美子去居住。我願負擔一切生活費，還可以叫幾個男女傭人來服侍妳們，以後我像朋友一樣，每天來看美子，直到她認為我的條件適合，答應我的婚事為止。」
老婦人望望美子：「妳覺得怎樣？」
美子低頭道：「我沒有意見。」
「這樣吧，」老婦人說：「房子，我接受你的好意，可以搬過去住，但我們是賤骨頭，沒有被人服侍慣的，傭人便不敢當。」
「不要傭人也可以，我把我的汽車送給美子，讓那司機聽她使喚。」
「那也不必了，美子很少上街，如果上街，和你在一起，還不是一樣。」
「很好，」高原說：「不論妳們需要甚麼，只要告訴我好了。」
這晚談到這裏便算告一段落。高原一切得如所願，心花怒放，依他的意思，根本就不願離開美子。但美子對他說：「時間已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我們明天見。」
高原道：「是。」但走到門口仍然依依不捨。美子噗嗤一笑：「我不已是你的人嗎？今後還怕沒有機會見面？」
「我知道。但我找妳找得太苦了 每次以為找到妳，醒來都是一場夢。現在我還是害怕。」
「別傻氣了。我不會突然不見的。」美子笑：「明天見吧。」說完，回進屋裏，把門掩上。
高原走了幾步，終是放心不下，他怕明天又有甚麼意外，或許美子改了主意，或許美子又搬走了。他不能再忍受一次打擊。決定在美子門外守著，寸步也不稍離。
夜晚風很大，高原翻上衣領，躲在牆角瑟縮著，心裏想：「唉，我的汽車要是在這裏就好了，可以睡在車廂裏禦寒。」
陣陣風吹來吹得他好難受，但一想到美子的宜喜宜嗔的面龐，心裏便又熱起來，他不停地幻想將來和美子在一起的美好時光，便把那寒風逐漸忘記了。
第二天最早，美子開門出來，一眼瞥見高原坐在牆角打瞌睡，吃了一驚，趕快把他扶起，問道：「怎麼啦，你昨天晚上沒有回去？」
高原怔怔地望著她：「你今天此昨晚看起來更漂亮！」
「真是的，」美子嗔道：「問非所答！快來喝杯熱茶吧。」
在房內，高原把他的想法告訴她，怕她又躲開了，所以寧願在門外守著。美子十分感動，附在他身邊說：「傻瓜，我以後永遠都不會離開你了。」
「不許騙我。」他孩子氣地說。
「如果我騙你，就是一隻——」
「狗！」
「哈哈。」兩人同時笑了起來。
經過這一夜後，兩人的感情更融洽了。這天，高原便忙著替她們搬家。事實上，也沒有甚麼東西好搬的，美子家裏窮，只有幾件衣著雜物，那些破爛的傢具，都照高原的意思送給了鄰居。
高原的別墅本來是在度假時用的，裏面每種設備一應俱全，美子看見這樣漂亮的房子，十分高興，跑來跑去，笑得合不攏嘴，在無人的時候，悄悄親了高原一下。
高原受寵若驚，撫著臉頰獃呆了片刻。
午後，高原帶美子去購買了幾襲新衣，又買了一些名貴首飾。恰好這天晚上有一個酒會，是工商界豪富和政界要人同時出席的。高原徵求美子的意見，約她一同參加。
美子猶豫道：「我從來沒有去過這種場合，不懂禮儀，要是鬧出笑話，會叫你丟臉。」
高原道：「不會的，只要妳一去到，那些人都已神魂飄蕩，哪裏還顧得禮儀不禮儀，只怕失禮的是他們。」
美子笑道：「你就會說話討我歡喜。」
事情便這樣決定下來，到了晚上，美子換上一襲華貴的晚禮服，略加修飾，只覺容光照人，艷若天仙。
司機把汽車開來，當他見到老闆身邊的明艷的女朋友時，不覺驚呆得張大了嘴巴，禁不住對高原說：「恭喜你，老闆。」
「謝謝，」高原喜上眉梢。
汽車開到宴會地點，門外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燈光照得如同白晝，人人要看看那些高貴的太太小姐、百萬富翁和當朝政要。還有許多名女人和最紅的女明星也來出席。每一漂亮的女人下車，都會獲得圍觀者的喝采。
但當高原挽著美子走下汽車時，全場卻忽然鴉雀無聲——那些人都為美子的絕世容光震動了。他們忘記了喝采。在旁邊走動的人，都站住了腳，忘記他們原來要做甚麼事。
高原也感到這種奇怪的氣氛，他知道這一切是因為美子太艷麗了。他從心底裏湧起一陣說不出的驕傲，一時鼻孔酸酸的，竟有想哭的感覺。這許多年的等待總算沒有白費，他今天已嘗到這美滿的果實。
美子挽著他的胳臂，在一片靜寂的氣氛中走上台階，進入酒會大堂。裏面早已聚滿了許多紳士淑女，衣香鬢影，熱鬧非常。
美子進場，許多妒忌的眼光立即射過來。很多太太小姐們本來也可以稱為社交界的美人，但和美子相比之下，不禁黯然失色，而那些當紅的女明星們，這一剎那間，頓時失去了往日的光采。
男男女女開始交頭接耳：「那是誰？」「實在太美了。」「誰是那有福氣的男人？」「是高原嗎？真奇怪，他從來是不碰女人的。」「原來他暗地裏收藏了一個這樣的尤物，難怪他對甚麼女人都看不上眼。」
許多政要首長，雖然不認識高原，卻不期然地撇開他們身邊的伴侶，過來搭訕，頃刻之間，整個大堂的氣氛有了改變，在美子和高原的周圍開始圍了一圈又一圈的男人，那些太太小姐則被隔在外圍，他們開始跺腳、埋怨和暗暗咒罵。
不久，舞會開始了，參與酒會的首席貴賓——日本首相——最先請美子跳舞，這是一項殊榮。
他們在舞池中翩翩起舞。起先高原擔心美子的舞跳得不好，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美子的舞姿十分嫻熟，她優美地、高貴地在池中旋轉，不時帶著盈盈淺笑，美極了。一舞已終，全場人士都熱烈鼓掌。
接著，高原和美子共舞，他的眼中笑出花來：「美子，你今晚已成為這裏的第一美人了。」
「我希望能令你快樂，」美子臉上也泛起了興奮的光采：「一個妻子的最大目標是令她的丈夫快樂，不論從哪一方面。」
「妳已使我太快樂了。」高原感激地說。
接下來，不少政要和富豪邀請美子跳舞。高原的一些朋友則過來向他祝賀。有的問他甚麼時候結識了這樣一個漂亮的女朋友，有的怪他把女友收藏起來，從來不給他們介紹，高原笑而不答。
經過這一晚的應酬後，高原認識更多的富商，無形中建立了關係，帶來不少新的生意，這可以說都是美子的功勞。
當高原把這種情況對美子述說後，美子不肯承認，但她的心裏是快樂的。
除了必要的事務外，高原把甚麼事情都推掉，將所有的時間留下來，陪伴美子。他們白天到郊外去遠足，有時去划船釣魚，晚上到小咖啡館去喝茶，或是在家裏圍爐聊天，種種樂趣不足為外人道。
兩個月過後，高原終於忍耐不住，向美子提出求婚。
「我們相處的時間已不少了，你覺得我的條件怎樣？」他嘴唇微微顫抖地問，
如果對方的答覆是不，他真不知道那後果將會如何。
「不適合。」美子調皮地說。
「為甚麼？」高原吃了一驚。
「不適合，因為你的條件太好了，使我覺得配不上。」美子一本正經地說。
「你這個小鬼頭，把我嚇了一跳。」高原在她身上呵癢，美子格格嬌笑，全身軟化，倒在他懷中。
「求饒也可以，妳要答應嫁給我！」高原說。
「好了，我一切聽你的話便是了。」美子溫馴得像隻小羊。
高原大喜，擁著她狂吻，把美子吻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美子埋怨道：「嫁給你，也不用高興成這樣子。」
「幹嘛不高興，明年今日，我還要妳替我生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寶貝。」
美子笑道：「去你的。」
不久，他們便舉行了一次非常隆重的婚禮。觀禮的嘉賓們都盛讚美子是全東京最美的新娘。
婚後，高原的生活更見如魚得水。他們生下了一個小女孩，這女孩的鼻子、眼睛、嘴唇，無一不像媽媽，高原對她鍾愛備至，常常笑說：「這小傢伙，將來又不知要令多少男人神魂顛倒！」
美子笑答：「她不用顛倒多少男人，只要顛倒一個像爸爸一樣的男人就夠了。」
所謂閨房之樂，勝於畫眉。日子過得真快，轉眼兩三年便過去了。時日越久，高原對美子的迷戀卻越深。這真是一樁異事。許多夫婦都會因婚後日久，感情便不似以往的熱烈。但高原只要與美子在一起，便覺如醉如癡，永遠不會生厭，因為美子是一個標準的妻子，她端莊的時候十分端莊，媚蕩的時候十分媚蕩，不論哪一種時刻，都令高原覺得恰到好處，骨醉神酥。
最難得的是有適當愛情生活調節，高原每天精神奕奕，公司業務一日千里。人人都說高原交上好運，紅光滿面，氣色之好，無以復加。
一天，高原有個朋友從大阪來到，對他說：「你以前不是給我一張畫像，要我找尋畫中的女人嗎？現在我替你找到了。」
「甚麼？」高原覺得好笑：「你說的是誰？」
「美子——你說那女人叫美子，我已調查得非常清楚，她以前的身世和你所講的一模一樣，她還記得以前有你這一個鄰居。」
「真的？你有沒有叫她說出當時的一二種特別情況？」
「有的，」朋友細細述說，果然都是兒時舊事，如果不是其人，無法說得出來。
「我倒想見見這個女人。」高原大感疑惑。
「可以的，她住在大阪。本來嫁給一個雜貨商人，但那商人因急症死了，她現在正在守寡。」
「我馬上和你去一趟。」高原回家裏說一聲，有重要業務要飛往大阪親自處理，明天才回來。
這天傍晚，高原抵達大阪，他帶著忐忑的心情，和友人抵達他所說的那間雜貨店，裏面有一個婦人出來迎接。
「她就是美子小姐了。」友人說。
美子？高原感到難以置信。這個婦人年紀也許只有二十五六歲，但大概經過不少憂患，臉上已有皺紋，顯得比本身的年紀要老，她衣裳已破舊，動作遲鈍，見有生客來到，有點張惶失措。
這會是美子嗎？他細看一下，卻又隱約有那時候的輪廓，不過皮膚粗糙了，容光消失了，線條也改變了。
這婦人招呼高原進店內坐下，有個七八歲的孩子，出來倒茶獻客，據說是她的兒子，大概她結婚很早。
高原試和她談起從前的往事，婦人答得非常正確，她的父母在她十六歲那年雙雙病死，家產都讓親戚侵佔了，她嫁給這個雜貨商。想不到他也短命夭折，留下她一個人撫育這個孤兒。店裏生意差，生活過得相當艱苦。
高原忽然想起一件事：「小時候，我送你一幅畫像，妳還記得嗎？」
「記得，」婦人在這時候微微露出靦腆之態：「不但記得，我還好好保留著。」
「真的？」高原心裏一陣顫慄：「能不能讓我看看？」
「自然可以。」婦人到房裏轉了一轉，把一張又黃又舊的紙頭取出來，交給高原。
這的確是高原所畫的美子畫像，那簡單的線條中依稀仍留著少年美子的愛嬌的神態。
高原越看越驚：「這婦人果然是真正的美子，那麼我家中的那一位是誰？」
不，高原心中無論如何不肯相信，家中的美子是那樣美貌，那樣動人，只有她更接近他心中的想像，眼前這個真正的美子，反而一點也不是他所要的美子。
造化之作弄人，莫此為甚。以前高原到處託人找尋美子，想不到真正的美子在眼前時，他卻並不稀罕，他開始暗暗慶幸，自己所要的是另一個美子。
不過，他也同情眼前這美子的遭遇，於是開了一張支票送給她，約合十萬美元，並告訴她，雖然四處託人將她尋找，但別無目的，只是表達一種兒時的懷念而已。
美子十分感激，紅著眼睛把他送出門口。
高原了卻一樁心事，反覺心安理得，他即夜乘搭飛機，趕回東京，恨不得早點見到自己的妻子，真奇怪，經過大阪的旅程後，他好像比任何時候更想見到她。
由於發現真正的美子也不過如是，他才知道從前的懷念是可笑的，世上沒有不變的人與不變的事，自己所追尋的不過是一個幻夢。
而這個夢，只有現時的妻子能滿足地，她符合他夢中的一切。但她到底是誰？
高原在飛機上反覆的向自己提出這一個問題。
最後他給自己的答案是：管她是誰呢，反正這是我的艷福，能得到這樣可愛的妻子，實不知幾生修到。
他從飛機下來，已經是夜深。舉手招了一輛街車，開回住宅。他在想：家裏的美子不知睡著沒有？這時回去，會給她一個驚喜。她那甜甜的笑靨，在他腦際浮上來，還有，那白而膩滑的肌膚，她動情時那種細細的嬌喘，那令人銷魂的神態，雖然在車上，高原也想得心頭發熱。
車子駛到門前，他付了車費，三腳兩步奔進屋裏。「美子，美子。」他親切地叫著。但沒有應聲，高原想，她也許睡得正好，我要在她面頰上吻一下，把她驚醒，她一定會大發嬌嗔，然後投進我的懷裏。一面想看，一面走進臥房。臥房內，一盞床頭燈依然亮著，但床上並沒有人。房間的另一角有一個搖籃，躺著他的小女兒。他想：「美子一定在屋裏，也許她故意頑皮地躲著。」
高原在屋子裏找了數遍，可是依然不見美子的蹤影。
他心裏忽然起了一陣強烈的不安，美子自嫁給他後，從來沒有一次不在家裏等他回來。
但美子日常所用的皮鞋、手袋、衣飾，一一都在房中，說她出去了麼，卻也不像。
高原瞥見枕頭下有一角信紙露了出來。
他把枕頭拿開，下面壓著一封信，是美子的筆跡。
「夫君愛鑒：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遠遠的離開你了。」
「這是一種緣分，從相識到結婚，都是偶然的因素促成。不過，我們的生活過得很好，我深深的愛你。」
「我並不是你心目中的美子，相信你今天已發現了。我只是一個可憐的早逝的弱女——也可以說，是一個鬼魂。（你害怕嗎？不用怕，鬼魂也有善良的。）」
「我真名叫葉子，因五年前的一次車禍而喪生，但地府查過我的生命紀錄，其實壽元未盡，還可以再活二三年，這是他們一種技術上的錯誤。」
「於是，他們允許我選擇一個機會，再到世上來度過這段壽命，方式隨我選擇。」
「我是個女性，還沒有結過婚，我終生遺憾，因此我要選一個男人作為對象。」
「真湊巧，你對美子的癡情讓我知道了，我還未見過世上有這樣好的男人，因此我決定把這一段寶貴的再生生命，獻給你，並故意化為美子的模樣，聊慰你的癡心。」
「地府官員對我說：我和你的聚首是有限的，只要你找到真正的美子，就是我須離去的一天。」
「想不到這日子很快就來臨了——就是今天，當你打電話回家說你將飛去大阪的時候，我的心碎了。」
「唉，我是真真正正的愛上你。本來我以為還有幾個月的時光相聚，想不到這一天會提早來到。」
美子的信繼續說：「但是我也不能怨恨，這些日子你給我的幸福太多了。有許多人活了一生也沒有找得到這麼多。何況就算再相處二三個月，我還是要離開你的，我的限期本來就不長。」
「現在，我已遠離了你，但請記住，我對你的愛，永遠不會磨滅。而且我會永遠為你祝福。」
「我去後，不願你過獨居的生活，你身邊有一個女人對你很好，希望你娶她為妻，她就是你的職員小代子。她對你暗戀已有多年，你娶她為妻不會失望的。」
「我最感驕傲的事，是和你生下的一個心血結晶——我們的小寶貝，你要好好照顧她，以後見到她，就如見到我一樣。」
「千言萬語，不知說到哪裏為止，但時間已不多了，不能不就此擱筆，願你多多珍重。」
高原一面看信，眼淚一面滾滾而下，兩張信紙都濕透了。
「不，這不是事實，」他大聲呼叫著：「舅母，舅母，妳在哪裏？」他猛然省悟：美子既然是個鬼魂，舅母自然也不是人類，他們定是一同去了。高原像瘋子一般，在屋子裏跑來跑去，他的聲音驚醒了搖籃的小寶，哇的一聲哭起來。他趕快把她抱起，望著她的小臉，和美子那麼相像，越使他淚如雨下。
「我為甚麼要去大阪，我真是一個傻瓜。早知這樣，我要在這屋裏一步不走，和她多相處一分鐘，也是好的。」高原自怨自艾，不住槌打自己的頭顱。
第二天，高原得了病，因發高燒送入醫院，在這段期間，小代子天天去看他。
一天，她紅著臉對高原說：「奇怪，昨晚上我夢見你太太，她……她要我為她照顧她的孩子……」小代子沒說完．難為情地走了。
高原的身體漸漸復原，一方面感激小代子的情意，一方面遵照美子的意思，遂與小代子正式結婚，但高原每年總有三四次，到認識美子的酒吧外，徘徊終宵，唏噓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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