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鐵槍破犁
郭黃二人來到趙王府后院,越牆而進,黃蓉柔聲道:“你的輕身功夫好得很啊!”郭
靖伏在牆腳邊,察看院內動靜,听她稱贊,心頭只覺說不出的溫馨甜美。
過了片刻,忽听得腳步聲響,兩人邊談邊笑而來,走到相近,只听一人道:“小王爺
把這姑娘關在這里,你猜是為了甚么?”另一個笑道:“那還用猜?這樣美貌的姑娘,你
出娘胎之后見過半個嗎?”先一人道:“瞧你這副色迷迷的樣儿,小心小王爺砍掉你的腦
袋。這個姑娘么,相貌雖美,可還不及咱們王妃。”另一人道:“這种風塵女子,你怎么
拿來跟王妃比?”先一人道:“王妃,你道她出身又……”說到這里,忽然住口,咳嗽了
兩聲,轉口道:“小王爺今日跟人打架,著實吃了虧,大伙儿小心些,別給他作了出气袋
,討一頓好打。”另一人道:“小王爺這么一拳打來,我就這么一避,跟著這么一腳踢出
……”先一人笑道:“別自己臭美啦!”郭靖尋思:“原來那完顏康已經有了個美貌的意
中人,因此不肯娶那穆姑娘了,倒也難怪。但既是如此,他就不該去跟穆姑娘比武招親,
更不該搶了人家的花鞋儿不還。他為甚么又把人家關起來?難道是人家不肯,他要用強逼
迫嗎?”這時兩人走得更近了,一個提了一盞風燈,另一個提著一只食盒,兩人都是青衣
小帽、仆役的打扮。那提食盒的笑道:“又要關人家,又怕人家餓坏了,這么晚啦,還巴
巴的送菜去。”另一個道:“不是又風流又体貼,怎能贏得美人儿的芳心?””兩人低聲
談笑,漸漸走遠。
黃蓉好奇心起,低聲道:“咱們瞧瞧去,到底是怎么樣的美人。”郭靖道:“還是盜
藥要緊。”黃蓉道:“我偏要先看美人!”舉步跟隨兩個仆役。郭靖心想:“女人有甚么
好看?真是古怪。”他卻哪里知道,凡是女子听說哪一個女人美貌,若不親眼見上一見,
可比甚么都難過,如果自己是美麗女人,那是更加非去看一看、比一比不可。郭靖卻只道
她孩子气厲害,只得跟去。那趙王府好大的園林,跟著兩個仆役曲曲折折的走了好一會,
才來到一座大屋跟前,望見屋前有人手執兵刃把守。黃蓉和郭靖閃在一邊,只听得兩仆和
看守的親兵說了几句話,親兵打開門放二人進去。黃蓉撿起一顆石子,噗的一聲,把風燈
打滅,拉著郭靖的手,縱身擠進門去,反而搶在兩仆之前。兩仆和眾親兵全未知覺,只道
屋頂上偶然跌下了石子。兩仆說笑咒罵,取出火絨火石來點亮了燈,穿過一個大天井,開
了里面的一扇小門,走了進去。黃蓉和郭靖悄悄跟隨,只見里面是一條條极粗鐵條編成的
柵欄,就如監禁猛獸的大鐵籠一般,柵欄后面坐著兩人,依稀可辨是一男一女。
一個仆人點燃了一根蜡燭,伸手進柵,放在桌上。燭光照耀下郭靖看得分明,不禁大
奇,只見那男子須發蒼然,滿臉怒容,正是穆易,一個妙齡少女垂首坐在他身旁,不是他
女儿穆念慈是誰?郭靖滿腹疑團,大惑不解:“他們怎么會在這里?是了,定是給完顏康
捉了來。那完顏康卻是甚么心思?到底愛這姑娘不愛?”兩名仆人從食盒中取出點心酒菜
,一盆盆的送進柵去。穆易拿起一盆點心擲將出來,罵道:“我落了你們圈套,要殺快殺
,誰要你們假惺惺討好?”
喝罵聲中,忽听得外面眾親兵齊聲說道:“小王爺您好!”黃蓉和郭靖互望一眼,忙
在門后躲起,只見完顏康快步入內,大聲呵斥道:“誰惹怒穆老英雄啦?回頭瞧我打不打
斷你們的狗腿子。”兩個仆人各跪下一腿,俯首說道:“小的不敢。”完顏康道:“快滾
出去。”兩仆忙道:“是,是。”站起來轉身出去,走到門邊時,相對伸了伸舌頭,做個
鬼臉。完顏康等他們反帶上了門,和顏悅色的對穆易父女道:“我請兩位到這里,另有下
情相告,兩位千万不要誤會。”穆易怒道:“你把我們當犯人的關在這里,這是‘請’嗎
?”完顏康道:“實在對不住。請兩位暫且委曲一下,我心中實在是很過意不去。”穆易
怒道:“這些話騙三歲孩子去。做官做府的人吃人不吐骨頭,難道我還見得少了?”完顏
康几次要說話,都給穆易一陣怒罵擋了回去,但他居然涵養甚好,笑嘻嘻的并不生气。穆
念慈听了一陣,低聲道:“爹,你且听他說些甚么。”穆易哼了一聲,這才不罵。
完顏康道:“令愛如此品貌,世上罕有,我又不是不生眼珠子,哪有不喜愛的?”穆
念慈一陣紅暈罩上雙頰,把頭俯得更低了。只听完顏康又道:“只不過我是王爵的世子,
家教又嚴,要是給人知道,說我和一位江湖英雄、草莽豪杰結了親家,不但父王怪罪,多
半圣上還要嚴旨切責父王呢。”穆易道:“依你說怎樣?”完顏康道:“我是想請兩位在
舍下休息几日,養好了傷,然后回到家鄉去。過得一年半載,待這事冷了一冷之后,或者
是我到府上來迎親,或者是請老前輩送令愛來完姻,那豈不是兩全其美?”穆易沉吟不語
,心中卻在想著另一件事。完顏康道:“父王為了我頑皮闖禍,三個月前已受過圣上的几
次責備,如再知道我有這等事,婚事決不能諧。是以務懇老前輩要嚴守秘密。”穆易怒道
:“依你說來,我女孩儿將來就算跟了你,也是一輩子的偷偷摸摸,不是正大光明的夫妻
了?”完顏康道:“這個我自然另有安排,將來邀出朝里几位大臣來做媒,總要風風光光
的娶了令愛才是。”穆易臉色忽變,道:“你去請你母親來,咱們當面說個清楚。”完顏
康微微一笑,道:“我母親怎能見你?”穆易斬釘截鐵的道:“不跟你母親見面,任你如
何花言巧語,我決不理睬。”說著抓起酒壺,從鐵柵中擲了出來。
穆念慈自和完顏康比武之后,一顆芳心早已傾注在他身上,耳听他說得合情合理,正
自竊喜,忽見父親突然無故動怒,不禁又是惊訝又是傷心。
完顏康袍袖一翻,卷住了酒壺,伸手放回桌上,笑道:“不陪啦!”轉身而出。
郭靖听著完顏康的話,覺得他确有苦衷,所說的法子也很周到,哪料穆易卻忽然翻臉
,心想:“我這就勸勸他去。”正想長身出來,黃蓉扯扯他衣袖,拉著他從門里竄了出去
。只听完顏康問一個仆人道:“拿來了嗎?”那仆人道:“是。”舉起手來,手里提著一
只兔子。完顏康接過,喀喀兩聲,把兔子的兩條后腿折斷了,放在怀中,快步而去。郭靖
与黃蓉甚是奇怪,不知他玩甚么花樣,一路遠遠跟著。繞過一道竹篱,眼前出現三間烏瓦
白牆的小屋。這是尋常鄉下百姓的居屋,不意在這豪奢富麗的王府之中見到,兩人都是大
為詫异。只見完顏康推開小屋板門,走了進去。兩人悄步繞到屋后,俯眼窗縫,向里張望
,心想完顏康來到這詭秘的所在,必有特异行動,哪知卻听他叫了一聲:“媽!”里面一
個女人聲音“嗯”的應了一聲。完顏康走進內室,黃蓉与郭靖跟著轉到另外一扇窗子外窺
視,只見一個中年女子坐在桌邊,一手支頤,呆呆出神。這女子四十歲不到,姿容秀美,
不施脂粉,身上穿的也是粗衣布衫。黃蓉心道:“這位王妃果然比那個穆姑娘又美了几分
,可是她怎么扮作個鄉下女子,又住在這般破破爛爛的屋子里?難道是給趙王打入了冷宮
?”郭靖有了黃蓉的例子在先,倒是不以為奇,只不過另有一番念頭:“她定是跟蓉儿一
般,故意穿些粗布衣衫,假裝窮人,鬧著玩儿。”
完顏康走到她身旁,拉住她手道:“媽,你又不舒服了嗎?”那女子嘆了口气道:“
還不是為你耽心?”完顏康靠在她身邊,笑道:“儿子不是好好地在這里嗎?又沒少了半
個腳趾頭。”說話神情,全是在撒嬌。那女子道:“眼也腫了,鼻子也破了,還說好好地
?你這樣胡鬧,你爹知道了倒也沒甚么,要是給你師父听到風聲,可不得了。”
完顏康笑道:“媽,你道今儿來打岔的那個道士是誰?”那女人道:“是誰啊?”完
顏康道:“是我師父的師弟。說來該是我的師叔,可是我偏偏不認他的,道長前、道長后
的叫他。他向著我吹胡子,瞪眼珠,可拿我沒法子。”說著笑了起來。那女子卻吃了一惊
,道:“糟啦,糟啦。我見過你師父發怒的樣儿,他殺起人來,可真教人害怕。”
完顏康奇道:“你見過師父殺人?在哪里?他干么殺人?”那女子抬頭望著燭光,似
乎神馳遠處,緩緩的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唉,我差不多都忘啦!”
完顏康不再追問,得意洋洋的道:“那王道士逼上門來,問我比武招親的事怎樣了結
。我一口應承,只要那姓穆的到來,他怎么說就怎么辦。”那女子道:“你問過爹爹嗎?
他肯答允嗎?”完顏康笑道:“媽你就這么老實。我早差人去把那姓穆的父女騙了來,鎖
在后面鐵牢里。那王道士又到哪里找他去?”完顏康說得高興,郭靖在外面愈听愈怒,心
想:“我還道他真是好意,哪知竟是如此奸惡。”又想:“幸虧穆老英雄不上他的當。”
那女子也頗不以為然,慍道:“你戲弄了人家閨女,還把人家關了起來,那成甚么話?快
去放了,再多送些銀子,好好賠罪,請他們別要見怪。”郭靖暗暗點頭,心想:“這還說
得過去。”完顏康道:“媽你不懂的,這种江湖上的人才不希罕銀子呢。要是放了出去,
他們在外宣揚,怎不傳進師父的耳里?”那女子急道:“難道你要關他們一世?”完顏康
笑道:“我說些好話,把他們騙回家鄉,叫他們死心塌地的等我一輩子。”說著哈哈大笑
。郭靖怒极,伸掌便要向窗格子上拍去,剛要張口怒喝,突覺一只滑膩的手掌按住了自己
嘴唇,同時右手手腕也被人從空捏住,一個柔軟的聲音在耳邊輕聲道:“別發脾气。”郭
靖登時醒悟,轉頭向黃蓉微微一笑,再向里張望,只听完顏康道:“那姓穆的老儿奸猾得
緊,一時還不肯上鉤,再關他几天,瞧他听不听話?”
他母親道:“我見那個姑娘品貌很好,我倒很喜歡。我跟你爹說說,不如就娶了她,
可不是甚么事都沒了。”完顏康笑道:“媽你又來啦,咱們這般的家世,怎么能娶這种江
湖上低三下四的女子?爹常說要給我擇一門顯貴的親事。就只可惜我們是宗室,也姓完顏
。”那女子道:“為甚么?”完顏康道:“否則的話,我准能娶公主,做駙馬爺。”那女
子嘆了口气,低聲道:“你瞧不起貧賤人家的女儿……你自己難道當真……”完顏康笑道
:“媽,還有一樁笑話儿呢。那姓穆的說要見你,和你當面說明了,他才相信。”那女子
道:“我才不幫你騙人呢,做這种缺德事。”完顏康笑嘻嘻的在室中走了几個圈子,笑道
:“你就是肯去,我也不給。你不會撒謊,說不了三句便露出馬腳。”黃蓉和郭靖打量室
中陳設,只見桌凳之物都是粗木所制,床帳用具無一不是如同民間農家之物,甚是粗糙簡
陋,壁上挂著一根生了鏽的鐵槍、一張殘破了的犁頭,屋子一角放著一架紡紗用的舊紡車
。兩人都是暗暗稱奇:“這女子貴為王妃,怎地屋子里卻這般擺設?”
只見完顏康在胸前按了兩下,衣內那只兔子吱吱的叫了兩聲。那女子問道:“甚么呀
?”完顏康道:“啊,險些儿忘了。剛才見到一只兔子受了傷,撿了回來,媽,你給它治
治。”說著從怀里掏出那只小白兔來,放在桌上。那兔儿后腿跛了,行走不得。那女子道
:“好孩子!”忙拿出刀圭傷藥,給兔子治傷。郭靖怒火上沖,心想這人知道母親心慈,
便把好好一只兔子折斷腿骨,要她醫治,好教她無心理會自己干的坏事,對親生母親尚且
如此玩弄權謀,心地之坏,真是無以复加了。黃蓉靠在郭靖身旁,忽覺他全身顫抖,知他
怒极,怕他發作出來給完顏康惊覺,忙牽著他手躡足走遠,說道:“不理他們,咱們找藥
去。”郭靖道:“你可知藥在哪里?”黃蓉搖頭道:“不知道。這就去找。”
郭靖心想,偌大王府,到哪里找去?要是惊動了沙通天他們,那可大禍臨頭,止要開
言和她商量,突然前面燈光一閃,一人手提燈籠,嘴里低哼小曲:“我的小親親喲,你不
疼我疼誰個?還是疼著我……”一陣急一陣緩的走近。郭靖待要閃入樹后,黃蓉卻迎了上
去。那人一怔,還未開口,黃蓉手腕一翻,一柄明晃晃的分水蛾眉刺已抵在他喉頭,喝道
:“你是誰?”那人嚇得魂不附体,隔了好一陣,才結結巴巴的道:“我……是府里的簡
管家。你……你干甚么?”黃蓉道:“干甚么?我要殺了你!你是管家,那好极啦。今日
小王爺差你們去買來的那些藥,放在哪里?”簡管家道:“都是小王爺自己收著,我……
我不知道啊!”
黃蓉左手在他手腕上一捏,右手微微向前一送,蛾眉鋼刺嵌入了他咽喉几分。那簡管
家只覺手腕上奇痛徹骨,可是又不敢叫出聲來。黃蓉低聲喝道:“你說是不說?”簡管家
道:“我真的不知道。”黃蓉右手扯下他帽子,按在他口上,跟著左手一拉一扭,喀喇一
聲,登時將他右臂臂骨扭斷了。那簡管家大叫一聲,立時昏暈,但嘴巴被帽子按住了,這
一聲叫喊慘厲之中夾著窒悶,傳不出去。
郭靖万料不到這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下手竟會如是毒辣,不覺惊呆了。黃蓉在簡管家脅
下戳了兩下,那人醒了過來。她把帽子順手在他頭頂一放,喝道:“要不要將左臂也扭斷
了?”簡管家痛得眼淚直流,屈膝跪倒,道:“小的真是不知道,姑娘殺了小的也沒用。
”黃蓉這才信他不是裝假,低聲道:“你到小王爺那里,說你從高處摔下來摔斷了手臂,
又受了不輕的內傷,大夫說要用血竭、田七、熊膽、沒藥等等醫治,北京城里買不到,你
求小王爺賞賜一點。”
黃蓉說一句,那管家應一句,不敢有絲毫遲疑。黃蓉又道:“小王爺在王妃那里,快
去,快去!我跟著你,要是你裝得不像,露出半點痕跡,我扭斷你的脖子,挖出你的眼珠
子。”說著伸出手指,將尖尖的指甲在他眼皮上一抓。簡管家打個寒噤,爬起身來,咬緊
牙齒,忍痛奔往王妃居室。完顏康還在和母親東拉西扯的談論,忽見簡管家滿頭滿臉的汗
水、眼淚、鼻涕,奔進來把黃蓉教的話說了一遍。王妃見他痛得臉如白紙,不待完顏康答
复,已一疊連聲的催他給藥。完顏康皺眉道:“那些藥梁老先生要去啦,你自己拿去。”
簡管家哭喪著臉道:“求小王爺賞張字條!”王妃忙拿出筆墨紙硯,完顏康寫了几個字。
簡管家磕頭謝賞,王妃溫言道:“快去,拿到藥好治傷。”簡管家退了出來,剛走得几步
,一柄冰寒徹骨的利刃已架在后頸,只听黃蓉道:“到梁老先生那里去。”簡管家走了几
步,實在支持不住了,一個踉蹌,就要跌倒。黃蓉道:“不拿到藥,你的脖子就是喀喇一
聲,斷成兩截。”說著按住他的腦袋重重一扭。簡管家大惊,冷汗直冒,不知哪里突來了
一股力气,急往前走。路上接連遇見七八個仆役侍從。眾仆見郭靖、黃蓉与他在一起,也
無人查問。
來到梁子翁所住館舍,簡管家過去一瞧,館門反鎖,出來再問,一個仆役說王爺在香
雪廳宴客。郭靖見簡管家腳步蹣跚,伸手托在他脅下,三人并肩往香雪廳而去。离廳門尚
有數十步遠,兩個提著燈籠的衛士迎了上來,右手都拿著鋼刀,喝道:“停步,是誰?”
簡管家取出小王爺的字條,一人看了字條,放他過去,又來詢問郭黃二人,簡管家道:“
是自己人!”一名衛士道:“王爺在廳里宴客,吩咐了誰也不許去打扰。有事明天再回…
…”話未說完,兩人只覺脅下一陣酸麻,動彈不得,已被黃蓉點中了穴道。黃蓉把兩名衛
士提在花木叢后,牽了郭靖的手,隨著簡管家走到香雪廳前。她在簡管家身后輕輕一推,
与郭靖縱身躍起,攀住檐頭,從窗縫中向里觀看。
只見廳里燈燭輝煌,擺著一桌筵席,郭靖一看桌邊所坐諸人,心中不禁突突亂跳,只
見日間同席過的白駝山少主歐陽克、鬼門龍王沙通天、三頭蛟侯通海、參仙老怪梁子翁、
千手人屠彭連虎都圍坐在桌邊,在下首相陪的正是大金國六皇子完顏洪烈。桌旁放著一張
太師椅,墊了一張厚厚的氈毯,靈智上人坐在椅上,雙目微張,臉如金紙,受傷顯是不輕
。郭靖暗喜:“你暗算王道長,教你自己也受一下好的。”只見簡管家推門而進,向梁子
翁行了個禮,將完顏康所寫的字條遞給他。梁子翁一看,望了簡管家一眼,把字條遞給完
顏洪烈道:“王爺,這是小王爺的親筆吧?”完顏洪烈接過來看了,道:“是的,梁公瞧
著辦吧。”梁子翁對身后一名青衣童子道:“今儿小王爺送來的四味藥材,各拿五錢給這
位管家。”那童子應了,隨著簡管家出來。郭靖在黃蓉耳邊道:“快走吧,那些人個個厲
害得緊。”黃蓉笑了笑,搖搖頭。郭靖只覺她一縷柔發在自己臉上輕輕擦過,從臉上到心
里,都有點痒痒的,當下不再和她爭辯,涌身往下便跳。黃蓉急忙抓住他的手腕,身子向
前扑出,雙足鉤住屋檐,緩緩將他放落地下。郭靖暗叫:“好險!里面這許多高手,我這
往下一跳,他們豈有不發覺之理?”自愧初涉江湖,事事易出毛病。簡管家和那小童出來
,郭靖跟在后面,走出十余丈,回過頭來,只見黃蓉使個“倒卷珠帘勢”,正在向里張望
,清風中白衫微動,猶如一朵百合花在黑夜中盛開。黃蓉向廳里看了一眼,見各人并未發
覺,回頭目送郭靖的身形正在黑暗之中消失,這才再向內窺探,突然間彭連虎一轉頭,兩
道閃電般的目光在窗上掃了一圈。黃蓉不敢再看,側頭附耳傾听。只听一個嗓子沙啞的人
道:“那王處一今日橫加插手,各位瞧他是無意中碰著呢,還是有所為而來?”一個聲音
极響的人道:“不管他是有意無意,總之受了靈智上人這一掌,不死也落個殘廢。”黃蓉
向內張望,見說話之人是那身材矮小、目光如電的彭連虎。又听得一個聲音清朗的人笑道
:“兄弟在西域之時,也曾听過全真七子的名頭,确也不是浪得虛名之輩,要不是靈智上
人送了他個大手印,咱們今日全算折在他手里啦。”一個粗厚低沉的聲音道:“歐陽公子
別在老衲臉上貼金啦,我跟這道士大家吃了虧,誰也沒贏。”歐陽克道:“總之他不喪命
就落個殘廢,上人卻只要靜養些時日。”
此后各人不再談論,听聲音是主人在敬酒。隔了一會,一人說道:“各位遠道而來,
小王深感榮幸。此番能邀到各位大駕,實是大金國之福。”黃蓉心想,說這話的必是趙王
完顏洪烈了。眾人謙遜了几句。完顏洪烈又道:“靈智上人是西藏得道高僧,梁老先生是
關外一派的宗師,歐陽公子已得令叔武功真傳,彭寨主威震中原,沙幫主獨霸黃河。五位
中只要有一位肯拔刀相助,大金國的大事就能成功,何況五位一齊出馬,哈哈,哈哈。那
真是獅子搏兔用全力了。”言下得意之极。梁子翁笑道:“王爺有事差遣,咱們當得效勞
,只怕老夫功夫荒疏,有負王爺重托,那就老臉無光了,哈哈!”彭連虎等也均說了几句
“當得效勞”之類的言語。這几個人向來獨霸一方,都是自尊自大慣了的,語气之中儼然
和完顏洪烈分庭抗禮,并無卑諂之意。完顏洪烈又向眾人敬了一杯酒,說道:“小王既請
各位到來,自是推心置腹,天大的事也不能相瞞。各位知曉之后,當然也決不會和旁人提
及,以免對方有所防備,坏了我大金朝廷的大事,這也是小王信得過的。”
各人會意,他這几句話雖然說得婉轉,其實是要他們擔保嚴守秘密的意思,都道:“
王爺放心,這里所說的話,誰都不能泄漏半句。”各人受完顏洪烈重聘而來,均知若非為
了頭等大事,決不致使了偌大力气,費了這許多金銀珠寶前來相請,到底為了何事,他卻
一直不提,也不便相詢,這時卻知他便要揭開一件重大的机密,個個又是好奇,又是興奮
。完顏洪烈道:“大金太宗天會三年,那就是趙官儿徽宗的宣和七年了,我金兵由粘沒喝
、斡离不兩位元帥率領征伐宋朝,俘虜了宋朝徽宗、欽宗兩個皇帝,自古以來,兵威從無
如此之盛的。”眾人都嘖嘖稱贊。
黃蓉心道:“好不要臉!除了那個藏僧之外,你們都是漢人。這金國王爺如此自吹自
擂,說擄了大宋的兩個皇帝,你們竟都來捧場。”只听完顏洪烈又道:“那時我大金兵精
將廣,本可統一天下,但到今日將近百年,趙官儿還在杭州做他的皇帝,各位可知道是甚
么原因嗎?”梁子翁道:“這要請王爺示下。”完顏洪烈嘆了口气道:“當年我大金國敗
在岳飛那 手里,那是天下皆知之事,也不必諱言。我大金元帥兀術善會用兵,可是遇到
岳飛,總是連吃敗仗。后來岳飛雖被我大金授命秦檜害死,但金兵元气大傷,此后再也無
力大舉南征。然而小王卻雄心勃勃,不自量力,想為我圣上立一件大功,這事非眾位相助
不可。”各人面面相覷,不明其意,均想:“沖鋒陷陣,攻城掠地,實非吾輩所長,難道
他要我們去刺殺南朝的元帥大將?”完顏洪烈神色得意,語音微顫,說道:“几個月前,
小王無意間在宮里舊檔之中,看到一通前朝留下來的文書,卻是岳飛寫的几首詞,辭句十
分奇特。我揣摸了几個月,終于端詳出了其中的意思。原來岳飛給關在獄中之時,知道已
無活命之望,他這人精忠報國,倒是不假,竟把生平所學的行軍布陣、練兵攻伐的秘要,
詳詳細細的寫了一部書,只盼得到傳人,用以抗御金兵。幸虧秦檜這人也好生厲害,怕岳
飛与外人暗通消息,防備得周密之极,獄中官吏兵丁,個個都是親信心腹。要知岳飛部下
那些兵將勇悍善戰,若是造起反來,宋朝無人抵擋得住。當年所以沒人去救岳飛,全因岳
飛不肯違抗朝廷旨意,倘若他忽然改變了主意,那可不得了啦,是不是?他可不知道岳飛
想救的不是他自己的性命,而是大宋的江山。但也幸得這樣,岳飛這一部兵書,一直到死
后也沒能交到外面。”眾人聚精會神的听著,個個忘了喝酒。黃蓉懸身閣外,也如听著一
個奇异的故事。
完顏洪烈道:“岳飛無法可施,只得把那部兵書貼身藏了,寫了四首甚么《菩薩蠻》
、《丑奴儿》、《賀圣朝》、《齊天樂》的歪詞。這四首詞格律不對,平仄不葉,句子顛
三倒四,不知所云。那秦檜雖然說得上才大如海,卻也不明其中之意,于是差人送到大金
國來。數十年來,這四首歪詞收在大金宮里秘檔之中,無人領會其中含意,人人都道岳飛
臨死气憤,因此亂寫一通,語無倫次,哪知其中竟是藏著一個极大的啞謎。小王苦苦思索
,終于解明了,原來這四首歪詞須得每隔三字的串讀,先倒后順,反复連貫,便即明明白
白。岳飛在這四首詞中囑咐后人習他的兵法遺書,直搗黃龍,滅了我大金。他用心雖苦,
但宋朝無人,卻也枉然,哈哈!”眾人齊聲惊嘆,紛紛稱譽完顏洪烈的才智。
完顏洪烈道:“想那岳飛用兵如神,打仗實是厲害得緊。要是咱們得了他這部遺書,
大金國統一天下豈不是易如反掌嗎?”眾人恍然大悟,心想:“趙王請我們來,原來是要
我們去做盜墓賊。”完顏洪烈道:“小王本來想,這部遺書必是他帶到墳墓中去了。”說
到這里頓了一頓,續道:“各位是大英雄大豪杰,難道請各位去盜墓嗎?再說,那岳飛是
大金讎寇,但他精忠神武,天下人人相欽,咱們也不能動他墳墓。小王翻檢歷年南朝密探
送來的稟報,卻另外得到了線索。原來岳飛當日死在風波亭之后,葬在附近的眾安橋邊,
后來宋孝宗將他的遺体遷至西湖邊上隆重安葬,建造祠廟。他的衣冠遺物,卻被人放在另
外一處,這部遺書自然也在其中。這地方也是在臨安。”他說到這里,眼光逐一向眾人望
去。眾人都急于听他說出藏書的地點來。哪知他卻轉過話題,說道:“小王曾想:既有人
搬動過岳飛的衣冠遺物,只怕也已把這部書取了出來。但仔細一琢磨,知道決計不會。須
知宋人對他敬若神明,既不知他的原意,決不敢動他的遺物,咱們到了那個地方,必能手
到拿來。只是南方奇材异能之士极多,咱們要不是一舉成功,露出了風聲,反被宋人先行
得去,那可是弄巧成拙了。這件事有關兩國的气運,是以小王加意鄭重將事,若非請到武
林中一等一的高手相助,決計不敢輕舉妄動。”眾人听得連連點頭。完顏洪烈道:“不過
藏他遺物的所在,卻也是非同小可,因此這件事說它難嗎,固然也可說難到极處,然而在
有大本領的人看來,卻又容易之极。原來他的遺物是藏在……”正說到這里,突然廳門推
開,一人沖了進來,面目青腫,奔到梁子翁面前,叫道:“師父……”眾人看時,卻是梁
子翁派去取藥的那個青衣童子。
郭靖跟隨簡管家和那青衣童子去取藥,左手仍是托在簡管家脅下,既防他支持不住而
跌倒,又教他不敢向青衣童子通風示意。三人穿廊過舍,又來到梁子翁所住的館舍。那童
子開門進去,點亮了蜡燭。
郭靖一踏進房,便覺藥气沖鼻,又見桌上、榻上、地下,到處放滿了諸般藥材,以及
大大小小的瓶儿、罐儿、缸儿、缽儿,看來梁子翁喜愛調弄丹藥,雖在客中,也不放下這
些家伙。那個童顯也熟習藥性,取了四味藥,用白紙分別包了,交給簡管家。郭靖伸手接
過,轉身出房。他藥已到手,不再看住簡管家。不料這管家甚是狡猾,出房時故意落后,
待郭靖与那小童一出門,立時將門關上,撐上門閂,大聲叫喊:“有賊啊,有賊啊!”郭
靖一怔,轉身推門,那門甚是堅實,一時推之不開。那青衣童子年紀雖小,卻机伶异常,
听得簡管家叫喊,知道不妙,乘郭靖使力推門之際,夾手搶過他手中那四包藥,往旁邊池
塘中一丟。郭靖擊出兩掌,居然都給他閃避開去。郭靖又惊又怒,雙掌按在門上,運起內
力,喀喇一響,門閂立時崩斷。他搶進門去,一拳擊在簡管家下顎之上,顎骨登時碎裂,
哪里還能做聲?幸好梁子翁性喜僻靜,居處指定要与別的房舍遠离,那簡管家這几下叫喚
,倒無旁人听到。他回身出門,見那童子已奔在數丈之外,急忙提气縱身,霎時間已追到
身后,伸手往他后領抓落。那童子听得腦后風響,身子一挫,右腿橫掃,身手竟自不弱。
郭靖知道只要給他聲張出來,不但藥物不能得手,而且黃蓉与自己尚有性命之憂,下手更
不容情,鉤、拿、抓、打,招招是分筋錯骨手的狠辣家數。那童子跟著梁子翁,到處受人
尊敬,從未遇過強敵,這時不覺心慌意亂,臉上連中了兩拳。郭靖乘勢直上,拍的一記,
又在他天靈蓋上擊了一掌,那童子立時昏暈過去。郭靖提足將他撥入路旁草叢,回進房去
,打火點亮蜡燭,見那簡管家倒在地下,兀自昏暈。
郭靖暗罵自己胡涂:“那童儿剛才從哪四個瓶罐里取藥,我可全沒留意,現今怎知這
四味藥放在哪里?”但見瓶罐上面畫的都是些彎彎曲曲的符號,竟無一個文字,心下好生
為難:“記得他是站在這里拿的,我且把這個角落里的數十罐藥每樣都拿些,回頭請王道
長選出來就是。”取過一疊白紙,每樣藥材都包了一包,生怕剛才簡管家叫喊時被人听見
,心里一急,包得更加慢了。
好容易在每個藥瓶中都取了藥包好,揣在怀里,大功告成,心下歡喜,回過身來,不
提防手肘在旁邊的大竹簍上一撞。那竹簍橫跌翻倒,蓋子落下,驀地呼嚕一聲,竄出一條
殷紅如血的大蛇,猛向他臉上扑來。
郭靖大吃一惊,急忙向后縱開,只見那蛇身子有小碗粗細,半身尚在簍中,不知其長
几何,最怪的是通体朱紅,蛇頭忽伸忽縮,蛇口中伸出一條分叉的舌頭,不住向他搖動。
蒙古苦寒之地,蛇虫本少,這般紅色的奇蛇他更是生平未見,慌亂中倒退几步,背心撞向
桌邊,燭台受震跌倒,室中登時漆黑一團。他藥材已得,急步奪門而出,剛走到門邊,突
覺腿上一緊,似被人伸臂抱牢,又如是給一條极粗的繩索緊緊縛住,當時不暇思索,向上
急縱,不料竟是掙之不脫,隨即右臂一陣冰冷,登時動彈不得。
郭靖心知身子已被那條大蛇纏住,這時只剩下左手尚可任意活動,立即伸手向腰間去
摸成吉思汗所賜的那柄金刀。突然間一陣辛辣的藥气扑鼻而至,其中又夾著一股腥味,臉
上一涼,竟是那蛇伸舌來舐他臉頰,當這危急之際,哪里還有余暇去抽刀殺蛇,忙提起左
手,叉住了蛇頸。那蛇力大异常,身子漸漸收緊,蛇頭猛力向郭靖臉上伸過來。郭靖挺臂
撐持,過了片刻,只感覺腿腳酸麻,胸口被蛇纏緊,呼吸越來越是艱難,運內勁向外力崩
,蛇身稍一放松,但隨即纏得更緊。郭靖左手漸感無力,蛇口中噴出來的气息難聞之极,
胸口發惡,只是想嘔。再相持了一會,神智竟逐漸昏迷,再無抗拒之力,左手一松,大蛇
張口直咬下來。那青衣童子被郭靖擊暈,過了良久,慢慢醒轉,想起与郭靖相斗之事,躍
起身來,回頭見師父房中漆黑一團,聲息全無,想來那人已逃走了,忙奔到香雪廳中,气
急敗坏的向梁子翁稟告。黃蓉在窗縫中听到那童子說話,心下惊惶,一個“雁落平沙”,
輕輕落下。但廳中這許多高手何等了得,适才只傾听完顏洪烈說話,未曾留意外面,這時
听那童子一說,個個已在凝神防敵,黃蓉這一下雖輕,但彭連虎等立時惊覺。梁子翁身形
晃動,首先疾竄而出,已擋住了黃蓉去路,喝道:“甚么人?”黃蓉見了他這一躍,便知
他武功遠胜于己,別說廳里還有許多高手,單這老儿一人已不是他敵手,當下微微一笑,
道:“這里的梅花開得挺好呀,你折一枝給我好不好?”梁子翁想不到在廳外的竟是一個
秀美絕倫的少女,衣飾華貴,又听她笑語如珠,不覺一怔,料想必是王府中人,說不定還
是王爺的千金小姐,是位郡主娘娘,當即縱身躍起,伸手折了一枝梅花下來。黃蓉含笑接
過,道:“老爺子,謝謝您啦。”這時眾人都已站在廳口,瞧著兩人。彭連虎見黃蓉轉身
要走,問完顏洪烈道:“王爺,這位姑娘是府里的嗎?”完顏洪烈搖頭道:“不是。”彭
連虎縱身攔在黃蓉面前,說道:“姑娘慢走,我也折一枝梅花給你。”右手一招“巧扣連
環”,便來拿她手腕,五指伸近黃蓉身邊,突然翻上,抓向她的喉頭。黃蓉本想假裝不會
武藝,含糊混過,以謀脫身,豈知彭連虎非但武功精湛,而且机警過人,只一招就使對方
不得不救。黃蓉微微一惊,退避已自不及,右手揮出,拇指与食指扣起,余下三指略張,
手指如一枝蘭花般伸出,姿勢美妙已极。彭連虎只感上臂与小臂之交的“曲池穴”上一麻
,手臂疾縮,總算變招迅速,沒給她拂中穴道。這一來心中大奇,想不到這樣一個小姑娘
竟然身負技藝,不但出招快捷,認穴极准,而這門以小指拂穴的功夫,饒是他見多識廣,
卻也從未見過。殊不知黃蓉這“蘭花拂穴手”乃家傳絕技,講究的是“快、准、奇、清”
,快、准、奇,這還罷了,那個“清”字,務須出手优雅,气度閑逸,輕描淡寫,行若無
事,才算得到家,要是出招緊迫狠辣,不免落了下乘,配不上“蘭花”的高雅之名了。四
字之中,倒是這“清”字訣最難。黃蓉這一出手,旁觀的無不惊訝。彭連虎笑道:“姑娘
貴姓?尊師是哪一位?”黃蓉笑道:“這枝梅花真好,是么?我去插在瓶里。”竟是不答
彭連虎的話。眾人俱各狐疑,不知她是甚么來頭。侯通海厲聲道:“彭大哥問你話,你沒
听見嗎?”黃蓉笑道:“問甚么啊?”彭連虎日間曾見黃蓉戲弄侯通海,見了她這個嘴微
扁、笑嘻嘻的鄙夷神態,突然想起:“啊,那臟小子原來是你打扮的。”當下笑道:“老
侯,你不認得這位姑娘了嗎?”侯通海愕然,上下打量黃蓉。彭連虎笑道:“你們日里捉
了半天迷藏,怎么忘了?”侯通海又呆呆向黃蓉望了一陣,終于認出,虎吼一聲:“好,
臭小子!”他追逐黃蓉時不住罵她“臭小子”,現下她雖改了女裝,這句咒罵仍不覺沖口
而出,雙臂前張,向她猛扑過去。黃蓉向旁閃避,侯通海這一扑便落了空。鬼門龍王沙通
天身形晃動,已搶前抓住黃蓉右腕,喝道:“往哪里跑?”黃蓉左手疾起,雙指點向他的
兩眼。沙通天右手伸出,又將她左手拿住。
黃蓉一掙沒能掙脫,叫道:“不要臉!”沙通天道:“甚么不要臉?”黃蓉道:“大
人欺侮孩子,男人欺侮女人!”沙通天一愕,他是成名的前輩,覺得果然是以大壓小,放
松了雙手,喝道:“進廳去說話。”黃蓉知道不進去不行,只得踏進門去。侯通海怒道:
“我先廢了這臭小子再說。”上前又要動手。彭連虎道:“先問清楚她師父是誰,是誰派
來的!”他見了黃蓉這等武功,又是這么的衣飾人品,料知必是大有來頭,須得先行問明
,才好處理。侯通海卻不加理會,舉拳當頭向黃蓉打下。黃蓉一閃,道:“你真要動手?
”侯通海道:“你不許逃。”他最怕黃蓉逃跑,可就追她不上了。黃蓉道:“你要和我比
武那也成。”拿起桌上一只裝滿酒的酒碗頂在頭上,雙手又各拿一只,說道:“你敢不敢
學我這樣?”侯通海怒道:“搗甚么鬼?”
黃蓉環顧眾人,笑道:“我和這位額頭生角的爺又沒冤仇,要是我失手打傷了他,那
怎么對得起大家?”侯通海踏上一步,怒道:“你傷得了我?憑你這臭小子,我額頭上生
的是瘤子,不是角!你瞧瞧清楚,可別胡說八道!”
黃蓉不去理他,仍是臉向旁人,說道:“我和他各拿三碗酒,比比功夫。誰的酒先潑
出來,誰就輸了,好不好?”她見梁子翁折花、彭連虎發招、沙通天擒拿,個個武功了得
,均是遠在自己之上,即如這三頭蛟侯通海,雖曾迭加戲弄,但自己也只是仗著輕身功夫
和心思靈巧才占上風,要講真實本領,自知頗有不如,心想:“唯今之計,只有以小賣小
,跟他們胡鬧,只要他們不當真,就可脫身了。”
侯通海怒道:“誰跟你鬧著玩!”劈面又是一拳,來勢如風,力道沉猛。黃蓉閃身避
過,笑道:“好,我身上放三碗酒,你就空手,咱們比划比划。”
侯通海年紀大她兩倍有余,在江湖上威名雖遠不如師兄沙通天,總也是成名的人物,
受她這般當著眾人連激几句,更是气惱,不加思索的也將一碗酒往頭頂一放,雙手各拿一
碗,左腿微曲,右腿已猛往黃蓉踢去。
黃蓉笑道:“好,這才算英雄。”展開輕功,滿廳游走。侯通海連踢數腿,都給她避
開。眾人笑吟吟的瞧著二人相斗。但見黃蓉上身穩然不動,長裙垂地,身子卻如在水面飄
蕩一般,又似足底裝了輪子滑行,想是以細碎腳步前趨后退。侯通海大踏步追赶,一步一
頓,騰騰有聲,顯然下盤功夫扎得极為堅實。黃蓉以退為進,連施巧招,想以手肘碰翻他
酒碗,卻都被他側身避過。梁子翁心道:“這女孩功夫練到這樣,确也不容易了。但時候
一長,終究不是老侯對手。管他誰胜誰敗,都不關我事。”心中記挂的只是自己房里的珍
藥奇寶,當即轉身走向門邊,要去追拿盜藥的奸細,心想:“對方要的是血竭、田七、熊
膽、沒藥這四味藥,自是王處一派人來盜的了。這四味也不是甚么名貴藥物,給他盡數取
去了也不打緊。可別給他順手牽羊,拿了我旁的甚么。”
郭靖被大蛇纏住,漸漸昏迷,忽覺异味斗濃,藥气沖鼻,知道蛇嘴已伸近臉邊,若是
給蛇牙咬中,那還了得?危急中低下頭來,口鼻眼眉都貼在蛇身之上,這時全身動彈不得
,只剩下牙齒可用,情急之下,左手運勁托住蛇頭,張口往蛇頸咬下,那蛇受痛,一陣扭
曲,纏得更加緊了。郭靖連咬數口,驀覺一股帶著藥味的蛇血從口中直灌進來,辛辣苦澀
,其味難當,也不知血中有毒無毒,但不敢張口吐在地下,生怕一松口后,再也咬它不住
;又想那蛇失血多了,必減纏人之力,當下盡力吮吸,大口大口吞落,吸了一頓飯時分,
腹中飽脹之极。那蛇果然漸漸衰弱,几下痙攣,放松了郭靖,摔在地下,再也不動了。郭
靖累得筋疲力盡,扶著桌子想逃,只是雙腳酸麻,過得一會,只覺全身都是熱烘烘地,猶
如在一堆大火旁烤火一般,心中有些害怕,但過不多時,手足便已行動如常,周身燥熱卻
絲毫不減,手背按上臉頰,著手火燙。一摸怀中各包藥材并未跌落,心想:“藥材終于取
得,王道長有救了。那穆易父女被完顏康無辜監禁,說不定會給他害死,須得救他們脫險
才是。”出得門來,辨明方向,徑往監禁穆氏父女的鐵牢而去。來到牢外,只見眾親兵來
往巡邏,把守甚嚴。郭靖等了一會,無法如先前一般混入,于是奔到屋子背后,待巡查的
親兵走過,躍上屋頂,輕輕落入院子,摸到鐵牢旁邊,側耳傾听,牢旁并無看管的兵丁,
低聲道:“穆老前輩,我來救你啦。”
穆易大為詫异,問道:“尊駕是誰?”郭靖道:“晚輩郭靖。”穆易日間曾依稀听到
郭靖名字,但當時人聲嘈雜,兼之受傷之后,各事紛至沓來,是以并未在意,這時午夜人
靜,突然間“郭靖”兩字送入耳鼓,心中一震,顫聲道:“甚么?郭靖?你……你……姓
郭?”郭靖道:“是,晚輩就是日間和小王爺打架的那人。”穆易道:“你父親叫甚么名
字?”郭靖道:“先父名叫嘯天。”他幼時不知父親的名字,后來朱聰教他識字,已將他
父親的名字教了他。
穆易熱淚盈眶,抬頭叫道:“天哪,天哪!”從鐵柵中伸出手來,緊緊抓住郭靖手腕
。
郭靖只覺他那只手不住顫抖,同時感到有几滴淚水落在自己手臂之上,心想:“他見
我前來相救,歡喜得不得了。”輕聲道:“我這里有柄利刃,斬斷了鎖,前輩就可以出來
啦。那小王爺先前說的話都是存心欺騙,兩位不可相信。”穆易卻問:“你娘姓李,是不
是?她活著呢還是故世啦?”郭靖大奇,道:“咦,你怎么知道我媽姓李?我媽在蒙古。
”穆易心情激動,抓住郭靖的手只是不放。郭靖道:“你放開我手,我好斬鎖。”穆易似
乎拿住了一件奇珍异寶,唯恐一放手就會失去,仍是牢牢握住他手,嘆道:“你……你長
得這么大啦,唉,我一閉眼就想起你故世的爸爸。”郭靖奇道:“前輩認識先父?”穆易
道:“你父親是我的義兄,我們八拜之交,情義胜于同胞手足。”說到這里,喉頭哽住,
再也說不下去。郭靖听了,眼中也不禁濕潤。
這穆易就是楊鐵心了。他當日与官兵相斗,背后中槍,受傷极重,伏在馬背上奔出數
里,摔下馬來,暈在草叢之中。次晨醒轉,拚死爬到附近農家,養了月余,才勉強支撐著
可以起床。他寄居的村子叫荷塘村,离牛家村有十五六里。幸好那家人家對他倒是盡心相
待。他記挂妻子,卻又怕官兵公差在牛家村守候,又隔數日,半夜里回家查看。來到門前
,但見板門反扣,心下先自涼了,開門進屋,只見事出之夕妻子包氏替他縫了一半的新衣
兀自拋在床上,牆上本來挂著兩杆鐵槍,一杆已在混戰中失落,余下一杆仍是倚壁而懸,
卻是孤零零地,宛似自己一般形單影只,失了舊侶。屋中除了到處滿積灰塵,一切便与當
晚無异,顯是妻子沒回來過。再去看隔壁義兄郭家,也是如此。
他想賣酒的曲三是個身負絕藝的异人,或能援手,可是來到小酒店前,卻見也是反鎖
著門,無人在內。敲門向牛家村相熟的村人詢問,都說官兵去后,郭楊兩家一無音訊。他
再到紅梅村岳家去探問,不料岳父得到噩耗后受了惊嚇,已在十多天前去世。楊鐵心欲哭
無淚,只得又回去荷塘村那家農家。當真是禍不單行,當地瘟疫流行,那農家一家七口,
六個人在數天之內先后染疫身亡,只留下一個出世未久的女嬰。楊鐵心責無旁貸,收了這
女嬰為義女,帶著她四下打听,找尋郭嘯天之妻与自己妻子的下落,但這時一個遠投漠北
,一個也已到了北方,哪里找尋得著?他不敢再用楊鐵心之名,把“楊”字拆開,改“木
”為“穆”,變名穆易。十余年來東奔西走,浪跡江湖,義女穆念慈也已長大,出落得花
朵一般的人才。楊鐵心料想妻子多半已死在亂軍之中,卻盼望老天爺有眼,義兄郭嘯天有
后,因此才要義女拋頭露面,豎起“比武招親”的錦旗,打造了一對鑌鐵短戟,插在旗旁
,實盼能与郭靖相會結親。但人海茫茫,卻又怎能遇得著?過得大半年,楊鐵心也心淡了
,只盼為義女找到一個人品篤實、武藝過得去的漢子為婿,也已心滿意足。哪知道日間遇
上了完顏康這件尷尬事,而這個仗義出手的少年,竟是日夜挂在心怀的義兄之子,怎教他
如何不心意激蕩、五內如沸?穆念慈在一旁听兩人敘舊,便想出言提醒,要郭靖先救他們
出去,再慢慢談論,忽然轉念一想:“這一出去,只怕永遠見不到他啦。”一句話剛到口
邊,又縮了回去。郭靖也已想到救人要緊,緩緩伸手出柵,舉起金刀正要往鐵鎖上斬去,
門縫中忽然透進几道亮光,有腳步聲走向門邊。他忙往門后一縮,牢門打開,進來几人。
郭靖從門縫里瞧出去,見當先那人手提紗燈,看服色是個親兵隊長,身后跟著的卻是完顏
康的母親趙王王妃。只听她問道:“這兩位便是小王爺今儿關的嗎?”親兵隊長應道:“
是。”王妃道:“馬上將他們放了。”那隊長有些遲疑,并不答應。王妃道:“小王爺問
起,說是我教放的。快開鎖罷!”那隊長不敢違拗,開鎖放了兩人出來。王妃摸出兩錠銀
子,遞給楊鐵心,溫言說道:“你們好好出去罷!”楊鐵心不接銀子,雙目盯著她,目不
轉睛的凝視。王妃見他神色古怪,料想他必甚气惱,心中甚是歉疚,輕聲道:“對不起得
很,今日得罪了兩位,實是我儿子不好,請別見怪。”
楊鐵心仍是瞪目不語,過了半晌,伸手接過銀子揣入怀里,牽了女儿的手,大踏步走
了出去。那隊長罵道:“不懂規矩的野人,也不拜謝王妃的救命之恩。”楊鐵心只如不聞
。郭靖等眾人出去,關上了門,听得王妃去遠,這才躍出,四下張望,已不見楊鐵心父女
的蹤跡,心想他們多半已經出府,于是到香雪廳來尋黃蓉,要她別再偷听,赶緊回去送藥
給王處一服用。走了一程,前面彎角處轉出兩盞紅燈,有人快步而來。郭靖忙縮在旁邊假
山之后。那人卻已瞧見了他,喝道:“誰?”縱身扑到,舉手抓將下來。郭靖伸臂格開,
燈光掩映下看得明白,正是小王爺完顏康。
原來那親兵隊長奉王妃之命放走楊鐵心父女,忙去飛報小王爺。完顏康一惊:“母親
一味心軟,不顧大局,卻將這兩人放走了。要是給我師父得知,帶了他父女來和我對質,
再也抵賴不得,那可糟了。”忙來查看,想再截住兩人,豈知在路上撞見了郭靖。兩人白
日里已打了半天,不意黑夜中又再相遇,一個急欲出府送藥,一個亟盼殺人滅口,這一搭
上手,打得比日間更是狠辣三分。郭靖几次想奪路而逃,總是被完顏康截住了無法脫身,
眼見那親兵隊長拿出腰刀,更欲上來相助,心中只是叫苦。梁子翁料到黃蓉要敗,哪知他
剛一轉身,廳上情勢倏變。黃蓉雙手齊振,頭頂一昂,三只碗同時飛了起來,一個“八步
赶蟾”雙掌向侯通海胸前劈到。侯通海手中有碗,不能發招抵御,只得向左閃讓。黃蓉右
手順勢掠去,侯通海避無可避,只得舉臂擋格,雙腕相交,侯通海雙手碗中的酒水潑得滿
地都是,頭上的碗更落在地下,當啷一聲,打得粉碎。黃蓉拔起身子,向后疾退,雙手接
住空中落下的兩碗,另一碗酒端端正正的落在她云鬢之頂,三碗酒竟沒濺出一點。眾人見
她以巧取胜,不禁都暗叫一聲:“好!”歐陽克卻大聲喝彩。沙通天怒目向他瞪了一眼。
歐陽克渾沒在意,反而加上一聲:“好得很啊!”侯通海滿臉通紅,叫道:“再比過。”
黃蓉手指在臉上一刮,笑道:“不害臊嗎?”沙通天見師弟失利,哼了一聲道:“小丫頭
鬼計多端,你師父到底是誰?”黃蓉笑道:“明儿再對你說,現下我可要走啦。”沙通天
膝不彎曲,足不跨步,不知怎樣,突然間身子已移在門口,攔住了當路。黃蓉剛才被他抓
住雙手手腕,立時動彈不得,已知他厲害,這時見他這一下“移形換位”功夫更是了得,
心中暗惊,臉上卻是神色不變,眉頭微皺,問道:“你攔住我干嗎?”沙通天道:“要你
說出是誰門下,闖進王府來干甚么?”黃蓉秀眉微揚,道:“要是我不說呢?”沙通天道
:“鬼門龍王的問話,不能不答!”黃蓉眼見廳門就在他身后,相距不過數尺,可就是給
他攔在當路,万難闖關,見梁子翁正要走出,叫道:“老伯伯,他攔住我,不讓我回家。
”
梁子翁听她這般柔聲訴苦,笑道:“沙龍王問你話,你好好回答,他就會放你。”黃
蓉格的一笑,說道:“我就偏不愛答。”對沙通天道:“你不讓路,我可要闖啦。”沙通
天冷冷的道:“只要你有本事出去。”黃蓉笑道:“你可不能打我。”沙通天道:“要攔
住你這小小丫頭,何必沙龍王動手。”黃蓉道:“好,大丈夫一言為定。沙龍王,你瞧那
是甚么?”說著向左一指。沙通天順著她手指瞧去,黃蓉乘他分心,衣襟帶風,縱身從他
肩旁鑽出,身法甚是迅捷。不料沙通天“移形換位”的功夫實是不凡,黃蓉剛要搶出,驀
地里見他右手伸出兩根手指,對准了她眼睛,只待她自己撞將上去,幸而她能發能收,去
勢雖急,仍然在中途猛然止住,立即后退。她忽左忽右,后退前趨,身法變幻,連闖三次
,總是給沙通天擋住了去路。最后一次卻見他一個油光晶亮的禿頭俯下尺許,正對准了自
己鼻尖,若不是收腳得快,只怕自己的鼻血便得染上了他的禿頭,只嚇得黃蓉大聲尖叫。
梁子翁笑道:“沙龍王是大行家,別再試啦,快認輸罷。”說著加快腳步,疾往自己房中
奔去。剛踏進門,一股血腥气便扑鼻而至,猛叫不妙,晃亮火折子,只見那條朱紅大蛇已
死在當地,身子干癟,蛇血已被吸空,滿屋子藥罐藥瓶亂成一團。梁子翁這一下身子涼了
半截,二十年之功廢于一夕,抱住了蛇尸,忍不住流下淚來。
原來這參仙老怪本是長白山中的參客,后來害死了一個身受重傷的前輩异人,從他衣
囊中得了一本武學秘本和十余張藥方,照法修練研習,自此武功了得,兼而精通藥理。藥
方中有一方是以藥養蛇、從而易筋壯体的秘訣。他照方采集藥材,又費了千辛万苦,在深
山密林中捕到了一條奇毒的大蝮蛇,以各种珍奇的藥物飼養。那蛇体色本是灰黑,服了丹
砂、參茸等藥物后漸漸變紅,喂養二十年后,這几日來体已全紅。因此他雖從遼東應聘來
到燕京,卻也將這條累贅的大蛇帶在身畔。眼見功德圓滿,只要稍有數日之暇,就要吮吸
蛇血,靜坐修功之后,便可養顏益壽,大增功力。哪知蛇血突然被人吸去,豈不令他傷痛
欲絕?
他定了定神,見蛇頸血液未凝,知道仇人离去未久,當下疾奔出房,躍上高樹,四下
眺望,只見園中有兩人正在翻翻滾滾的惡斗。他怒火如焚,霎時赶到郭靖与完顏康身旁,
甫近身就聞到郭靖衣上蛇血的腥气。
郭靖武功本來不及完顏康,這番交手,初時又吃了几下虧,拆不十余招,只覺腹中炎
熱异常,似有一團火球在猛烈燃燒,体內猶如滾水沸騰,熱得難受,口渴异常,周身欲裂
,到處奇痒無比,心想:“這番我真要死了,蛇毒發作出來了。”惊懼之下,背上又被完
顏康連打了兩拳。只是体內難受無比,相形之下,身上中拳已不覺如何疼痛。
梁子翁怒喝道:“小賊,誰指使你來盜我寶蛇?”他想這寶蛇古方隱密异常,諒郭靖
這毛頭小子決不能知道,必是另有高人指點了他來下手,十之八九便是王處一。郭靖也是
心中大怒,叫道:“這條放在房中害人的毒蛇原來是你養的。我已中了毒,跟你拚啦!”
飛步過去,舉拳向梁子翁打到。梁子翁聞到他身上藥气,惡念陡生:“他喝了我的蝮蛇寶
血,我立即取他性命,喝干他的血,藥力仍在,或許更佳也未可知。”想到此處,不禁大
喜,雙掌翻飛,數招間已抓住郭靖手臂,腳下一勾,郭靖扑地倒了。梁子翁拿住他左手脈
門,將他掀倒在地,張口便去咬他咽喉,要吸回寶血,收受這二十年采藥飼蛇之功。黃蓉
連搶數次,不論如何快捷,總被沙通天毫不費力的擋住。此時沙通天如要擒她,可說手到
拿來,然見趙王完顏洪烈在旁觀看,便乘机露一手上乘輕功。
黃蓉暗暗著急,忽然停步,道:“只要我一出這門,你不能再跟我為難,成不成?”
沙通天道:“只要你能出去,我就認輸。”黃蓉嘆道:“唉,可惜我爹爹只教了我進門的
本事,卻沒教出門的。”沙通天奇道:“甚么進門的,出門的?”黃蓉道:“你這路‘移
形換位’功夫,雖然已很不差,但比起我爹爹可還差得遠,簡直差了十万八千里。”沙通
天怒道:“小丫頭胡說八道。你爹爹是誰?”黃蓉道:“我爹爹的名字說出來只怕嚇坏了
你,不說也罷。當時他教我闖門的本事,他守在門口,我從外面進來,闖了几次也闖不進
。但似你這般微末功夫哪,我從里到外雖然走不出,但從外面闖進來,卻是不費吹灰之力
。”沙通天冷笑道:“從外入內,跟從內到外還不是一樣?好!你倒來闖闖看。”當即讓
開身子,要瞧她從外入內,又有甚么特別不同的功夫。黃蓉閃身出門,哈哈大笑,道:“
你中計啦。你說過的,我一到門外,你就認輸,不能再難為我。現下我可不是到了門外?
沙龍王是當世高人,言出如山,咱們這就再見啦。”沙通天心想這一小丫頭雖然行詭,但
自己确是有言在先,對她這等后輩如何能說過了不算?左手在光頭頂門上搔了三搔,脹紅
了臉,一時無計可施。
彭連虎卻哪能讓黃蓉就此脫身,雙手連揚,兩枚銅錢激射而出,從黃蓉頭頂飛越而過
。
黃蓉見錢鏢雙雙越過頭頂,正自奇怪此人發射暗器的准頭怎么如此低劣,突然間當的
一聲,背后風聲響動,兩枚錢鏢分左右襲來,直擊腦后。原來彭連虎發出的錢鏢算准了方
位勁力,錢鏢在廊下大理石柱子上一撞,便即回過來打向黃蓉后腦。錢鏢所向,正是要害
之處,黃蓉無法擋架,只得向前急躍,身剛站定,后面錢鏢又到。彭連虎鏢發連珠,十數
枚接連不斷的撞向石柱,彈了回來。黃蓉閃避固是不及,伸手相接更是難能,只得向前縱
躍,數躍之后,又已回進了大廳。彭連虎發射錢鏢,只是要將她逼回廳內,其志不在傷人
,是以使勁不急。眾人喝彩聲中,彭連虎擋住了門口,笑道:“怎么?你又回進來啦?”
黃蓉小嘴一撅,說道:“你暗器功夫好,可是用來欺侮女孩儿家,又有甚么希奇?”彭連
虎道:“誰欺侮你啦?我又沒傷你。”黃蓉道:“那么你讓我走。”彭連虎道:“你先得
說說,教你功夫的是誰。”黃蓉笑道:“是我在娘肚子里自己學的。”彭連虎道:“你不
肯說,難道我就瞧不出。”反手一掌,向她肩頭揮去。黃蓉竟是不閃不避,不招不架,明
知斗不過,便索性跟他撒賴。彭連虎手背剛要擊到她肩頭,見她不動,果然撤掌回臂,喝
道:“快招架!十招之內,我必能揭出你這小丫頭的底來。”他生平各家各派的武功見得
多了,眼見黃蓉身法詭异,一時瞧不准她的來歷,但自料只要動上了手,不出十招,便能
辨明她的宗派門戶。
黃蓉道:“要是十招認不出呢?”彭連虎道:“那我就放你走。看招!”左掌斜劈,
右拳沖打,同時右腿直踹出去,這一招“三徹連環”雖是一招,卻包含三記出手。黃蓉轉
身閃過,右手拇指按住了小指,將食指、中指、無名指三指伸展開來,戳了出去,便如是
一把三股叉模樣,使的是一招叉法“夜叉探海”。侯通海大叫:“‘夜叉探海’!大師哥
,這臭小子使的是……是本門武功。”沙通天斥道“胡說!”心知黃蓉戲弄這個寶貝師弟
多時,早已學會了几招他的叉法。
彭連虎也忍不住好笑,掄拳直沖。黃蓉斜身左竄,膝蓋不曲,足不邁步,已閃在一旁
。
侯通海叫道:“‘移形換位’!大師哥,是你教的嗎?”沙通天斥道:“少說几句成
不成?老是出丑。”心中倒也佩服這姑娘聰明之极,這一下“移形換位”勁力方法雖然完
全不對,但單看外形,倒与自己的功夫頗為相似,而且一竄之下,居然避得開彭連虎出手
如風的一拳,那可著實不易。接下去兩招,黃蓉右掌橫劈,使的是沈青剛的“斷魂刀法”
,雙臂直擊,用上了馬青雄的“奪魄鞭法”。只把侯通海看得連聲“咦,咦,咦”的呼叫
,說道:“大師哥,這……這臭小子當真是本門……”若不是見到大師哥臉色不善,早已
將本門的招數叫出來了。彭連虎怒气漸生,心道:“我手下留情,小丫頭忒煞狡猾。若是
不下殺手,諒她不會用本門拳法招架。”要知學武之人修習本門功夫之后,盡有旁采博取
、再去學練別派拳技的,但到了生死之際,自然而然的總是以最精熟的本門功夫抵御。
彭連虎初時四招只是試招,到第五招上,竟不容情,呼的一聲,雙掌帶風,迎面劈去
。旁觀諸人見他下了殺手,不自禁的都為黃蓉擔心。眾人不知她來歷,又均与她無冤無仇
,見她年幼嬌美,言行又俏皮可喜,都不想見她就此命喪彭連虎的殺手之下。惟有侯通海
才盼這“臭小子”死得越快越好。黃蓉還了一招完顏康的全真派掌法,又架了一招郭靖的
“南山掌法”,那都是日間見到兩人比武時學來的,第七招“三徹連環”,竟然現學現賣
,便是彭連虎自己所使的第一招,但左支右絀,已是險象環生。若憑二人真實功夫,黃蓉
出盡全力,尚且抵御不住,何況如此存心戲弄?總算彭連虎招數雖狠,畢竟不愿真下毒手
,憑凌厲內力取她性命,只是要從她招數上認出她的師承來歷,這才容她拆了七招。白駝
山少主歐陽克笑道:“小丫頭聰明得緊,可用上了彭寨主的拳法,啊喲,不成啦,不成啦
,還不向左?”彭連虎拳法靈動,虛實互用,到第八招上,左手虛晃,右拳搶出。黃蓉料
得他左手似虛乃實,右拳如實卻虛,正要向右閃避,忽听歐陽克叫破,心念一動,當即斜
身輕飄飄向左躍出,這下姿式美妙,廳上眾人竟是誰也認不出來。彭連虎听歐陽克從旁指
點,心下著惱,心想:“難道我就斃不了你這丫頭?”他號稱“千手人屠”,生性最是殘
忍不過,初時見黃蓉年幼,又是女子,若是殺了她未免有失自己身分,這時拆了八招,始
終瞧不出分毫端倪,如何不怒,第九招“推窗望月”,竟自用上了十成力,左掌陰,右掌
陽,一柔一剛,同時推到。黃蓉暗叫不妙,正待急退閃躲,其勢已是不及,眼見拳鋒掌力
迫到面門,急忙頭一低,雙臂內彎,手肘向前,似箭般向敵人胸口撞去。彭連虎這一招去
勢雖猛,知她尚能拆解,但接著第十招料得她万難招架,倏然間見她以攻為守,襲向自己
要害,第十招“星落長空”本已使出一半,立即凝住內力,便如懸崖勒馬一般硬生生扣招
不發,叫道:“你是黑風雙煞門下!”語聲竟是微微顫抖,右臂振處,黃蓉向后直跌出了
七八步。彭連虎此言一出,眾人都是聳然動容。除了趙王完顏洪烈外,廳中對黑風雙煞人
人忌憚。彭連虎第十招本要痛下殺手,至少也要打得這小丫頭重傷嘔血,但在第九招忽然
看出她本門武功竟是黑風雙煞一路,大惊之下,這個連殺百人不眨一眼的魔頭竟然斂手躍
開。
黃蓉被他一推,險些摔倒,待得勉力定住,只覺全身都是震得隱隱作痛,雙臂更似失
了知覺,待要答話,靜夜中遠處傳來一聲大叫,正是郭靖的聲音,叫聲中帶著惊慌憤怒,
似乎遇到了极大危險。黃蓉情切關心,不禁失色。郭靖被梁子翁按倒在地,手上腿上脈門
同時被拿,再也動彈不得,倏覺梁子翁張口來咬自己咽喉,危急中也不知哪里來了一股神
力,奮力猛掙,一個“鯉魚打挺”,已躍起身來。梁子翁反手一掌。郭靖向前急躍,但梁
子翁掌法如風,這一掌如何避得開?拍的一聲,背心早著。這一下与完顏康的拳頭可大不
相同,登時奇痛徹骨。郭靖只嚇得心膽俱寒,哪敢逗留,急步向前奔逃。他輕功本好,在
花園中假山花木之間東西奔竄,梁子翁一時倒也追他不著。郭靖進了一陣,稍一遲緩,嗤
的一聲,后心衣服被撕下了一大片,背心隱隱作痛,料知已被抓破皮肉。郭靖大駭,沒命
的奔逃,眼見前面正是王妃所居的農舍,當即躍入,只盼黑暗中敵人找尋不到,得以脫難
。他伏在牆后,不敢稍動,只听梁子翁与完顏康一問一答,慢慢走近,梁子翁粗聲暴气,
顯是怒不可抑。郭靖心想:“躲在牆邊,終究會給他找到。王妃心慈,或能救我。”危急
中不暇再想,直闖進房,只見房中燭火尚明,那王妃卻在另室。他四下一望,見東邊有個
板櫥,當即打開櫥門,縮身入內,再將櫥門關上,把金刀握在手里,剛松得一口气,只听
腳步聲響,有人走進房來。郭靖從櫥縫中望出去,見進來的正是王妃。只見她緩步走到桌
邊坐下,望著燭火呆呆出神。不久完顏康進來,問道:“媽,沒坏人進來嚇了您嗎?”王
妃搖搖頭。完顏康退了出去,与梁子翁另行搜查去了。王妃關上了門,便欲安寢。郭靖心
想:“待她吹滅燈火,我就從窗里逃出去。不,還是多待一會,別又撞上了小王爺和那白
發老頭。這老頭儿剛才要咬我的咽喉,這一招實在古怪,師父們可從來沒教過,下次見到
,須得好好請問。人家咬你咽喉,那又如何拆解?”又想:“鬧了這么久,想來蓉儿早回
去啦。我得快些出去,否則她定會記挂。”忽然窗格一響,有人推窗跳了進來。郭靖和王
妃都大吃一惊,王妃更是失聲而呼。郭靖看這人時,正是那自稱穆易的楊鐵心。不禁大出
意料之外,只道他早已帶了女儿逃出王府,豈知仍在此處。王妃稍一定神,看清楚是楊鐵
心,說道:“你快走罷,別讓他們見到。”楊鐵心道:“多謝王妃的好心!我不親來向您
道謝,死不瞑目。”但語含譏諷,充滿酸苦辛辣之意。王妃嘆道:“那也罷了,這本是我
孩儿不好,委屈了你們父女兩位。”楊鐵心在室中四下打量,見到桌凳櫥床,竟然無一物
不是舊識,心中一陣難過,眼眶一紅,忍不住要掉下眼淚來,伸袖子在眼上抹了抹,走到
牆旁,取下壁上挂著的一根生滿了鏽的鐵槍,拿近看時,只見近槍尖六寸處赫然刻著“鐵
心楊氏”四字。他輕輕撫挲槍杆,嘆道:“鐵槍生鏽了。這槍好久沒用啦。”王妃溫言道
:“請您別動這槍。”楊鐵心道:“為甚么?”王妃道:“這是我最寶貴的東西。”
楊鐵心澀然道:“是嗎?”頓了一頓,又道:“鐵槍本有一對,現下只剩下一根了。
”王妃道:“甚么?”楊鐵心不答,把鐵槍挂回牆頭,向槍旁的一張破犁注視片刻,說道
:“犁頭損啦,明儿叫東村張木儿加一斤半鐵,打一打。”王妃听了這話,全身顫動,半
晌說不出話來,凝目瞧著楊鐵心,道:“你……你說甚么?”楊鐵心緩緩的道:“我說犁
頭損啦,明儿叫東村的張木儿加一斤半鐵,打一打。”王妃雙腳酸軟無力,跌在椅上,顫
聲道:“你……你是誰?你怎么……怎么知道我丈夫去世那一夜……那一夜所說的話?”
這位王妃,自就是楊鐵心的妻子包惜弱了。金國六王子完顏洪烈在臨安牛家村中了丘處机
一箭,幸得包惜弱相救,見了她嬌柔秀麗的容貌,竟是念念不能去心,于是以金銀賄賂了
段天德,要他帶兵夜襲牛家村,自己卻假裝俠義,于包惜弱危難之中出手相救。包惜弱家
破人亡,舉目無親,只道丈夫已死,只得隨完顏洪烈北來,禁不住他低聲下气,出盡了水
磨功夫,無可奈何之下,終于嫁了給他。
包惜弱在王府之中,十八年來容顏并無多大改變,但楊鐵心奔走江湖,風霜侵磨,早
已非复昔時少年子弟的模樣,是以此日重會,包惜弱竟未認出眼前之人就是丈夫。只是兩
人別后互相思念,于當年遭難之夕對方的一言一動,更是魂牽夢縈,記得加倍分明。楊鐵
心不答,走到板桌旁邊,拉開抽希雇w筒葥葫a啄凶擁那嗖忌攬悖臐@票~八q瓡桫
一模一樣,他取出一件布衫,往身上披了,說道:“我衣衫夠穿啦!你身子弱,又有了孩
子,好好儿多歇歇,別再給我做衣裳。”這几句話,正是十八年前那晚,他見包惜弱怀著
孕給他縫新衫之時,對她所說。她搶到楊鐵心身旁,捋起他衣袖,果見左臂上有個傷疤,
不由得惊喜交集,只是十八年來認定丈夫早已死了,此時重來,自是鬼魂顯靈,當即緊緊
抱住他,哭道:“你……你快帶我去……我跟你一塊儿到陰間,我不怕鬼,我愿意做鬼,
跟你在一起。”楊鐵心抱著妻子,兩行熱淚流了下來,過了好一陣,才道:“你瞧我是鬼
嗎?”包惜弱摟著他道:“不管你是人是鬼,我總是不放開你。”頓了一頓,又道:“難
道你沒死?難道你還活著?那……那……”楊鐵心正要答言,忽听完顏康在窗外道:“媽
,你怎么又傷心啦?你在跟誰說話?”
包惜弱一惊,道:“我沒事,就睡啦。”完顏康明明听得室內有男人之聲,起了疑心
,繞到門口,輕輕打門,道:“媽,我有話跟你說。”包惜弱道:“明天再說罷,這時候
我倦得很。”完顏康見母親不肯開門,疑心更甚,道:“只說几句話就走。”楊鐵心知他
定要進來,走到窗邊想越窗而出,一推窗子,那窗卻給人在外面反扣住了。包惜弱惶急之
下,心想只有暫且瞞過儿子再說,室中狹隘,無地可藏,于是指了指板櫥。楊鐵心与愛妻
劫后重逢,再也不肯分手,拉開櫥門,便要進去。櫥門一開,房內三人同時大惊。包惜弱
乍見郭靖,禁不住叫出聲來。完顏康听得母親惊呼,更是擔心,只怕有人加害于他,肩頭
在門上猛撞。郭靖一把將楊鐵心拉進板櫥,關上了櫥門。門閂跟著便斷,門板飛起,完顏
康直闖進來。他見母親臉色蒼白,頰有淚痕,但房中卻無別人,甚為奇怪,忙問:“媽,
出了甚么事?”包惜弱定了定神,道:“沒事,我心里不大舒服。”完顏康走到母親身邊
,靠在她怀里,說道:“媽,我不再胡鬧啦。你別傷心,是儿子不好。”包惜弱道:“嗯
,你去吧,我要睡啦。”完顏康只覺母親不住顫抖,問道:“媽,沒人進來過嗎?”包惜
弱惊道:“誰?”完顏康道:“王府混進來了奸細。”包惜弱道:“是嗎?你快去睡,這
些事情你別理會。”完顏康道:“那些衛兵真夠膿包的。媽,你休息罷。”正要退出,忽
見板櫥門縫中露出一片男子衣角,心中疑云大起,當下不動聲色,坐了下來,斟了一杯茶
,慢慢喝著,心中琢磨:“櫥里藏得有人,不知媽知不知道?”喝了几口茶,站起來緩步
走動,道:“媽,儿子今天的槍使得好不好?”
包惜弱道:“下次不許你再仗勢欺人。”完顏康道:“仗甚么勢啊?我和那渾小子是
憑真本事一拳一槍的比武。”說著從壁上摘下鐵槍,一抖一收,紅纓一扑,一招“起鳳騰
蛟”,猛向板櫥門上刺去。這一下直戳進去,郭靖与楊鐵心不知抵御,眼見是不明不白的
送了性命。包惜弱心中大急,登時暈了過去。完顏康槍尖未到櫥門,已自收轉,心想:“
原來媽知道櫥里有人。”拄槍靠在身旁,扶起母親,雙眼卻注視著櫥中動靜。包惜弱悠悠
醒轉,見櫥門好端端地并未刺破,大為喜慰,但這般忽惊忽喜,已是支持不住,全身酸軟
,更無半分力气。完顏康甚是恚怒,道:“媽,我是您的親儿子嗎?”包惜弱道:“當然
是啊,你問這個干嗎?”完顏康道:“那為甚么很多事你瞞著我?”包惜弱思潮起伏,心
想:“今日之事,必得跟他明言,讓他們父子相會。然后我再自求了斷。我既失了貞節,
鑄成大錯,今生今世不能再和鐵哥重圓的了。”言念及此,淚落如線。完顏康見母親今日
神情大异,心下惊疑不定。包惜弱道:“你好生坐著,仔細听我說。”完顏康依言坐了。
手中卻仍綽著鐵槍,目不轉睛的瞧著櫥門。包惜弱道:“你瞧瞧槍上四個甚么字?”完顏
康道:“我小時候就問過媽了,你不肯對我說那楊鐵心是誰。”包惜弱道:“此刻我要跟
你說了。”楊鐵心躲在櫥內,母子兩人的對話听得清清楚楚,心中怦然,暗道:“她現今
是王妃之尊,豈能再跟我這草莽匹夫?她泄漏我的行藏,莫非要他儿子來殺我嗎?”
只听包惜弱道:“這枝鐵槍,本來是在江南大宋京師臨安府牛家村,是我派人千里迢
迢去取來的。牆上那個半截犁頭,這屋子里的桌子、凳子、板櫥、木床,沒一件不是從牛
家村運來的。”完顏康道:“我一直不明白,媽為甚么定要住在這破破爛爛的地方。儿子
給你拿些家具來,你總是不要。”包惜弱道:“你說這地方破爛嗎?我可覺得比王府里畫
棟雕梁的樓閣要好得多呢!孩子,你沒福气,沒能和你親生的爹爹媽媽一起住在這破爛的
地方。”楊鐵心听到這里,心頭大震,眼淚扑簌簌的落下。完顏康笑道:“媽,你越說越
奇怪啦,爹爹怎能住在這里?”包惜弱嘆道:“可怜他十八年來東奔西走,流落江湖,要
想安安穩穩的在這屋子里住上一天半日,又哪里能夠?”完顏康睜大了眼睛,顫聲道:“
媽,你說甚么?”包惜弱厲聲道:“你可知你親生的爹爹是誰?”完顏康更奇了,說道:
“我爹爹是大金國趙王的便是,媽你問這個干嗎?”
包惜弱站起身來,抱住鐵槍,淚如雨下,哭道:“孩子,你不知道,那也怪你不得,
這……這便是你親生爹爹當年所用的鐵槍……”指著槍上的名字道:“這才是你親生爹爹
的名字!”完顏康身子顫抖,叫道:“媽,你神智胡涂啦,我請太醫去。”包惜弱道:“
我胡涂甚么?你道你是大金國女真人嗎?你是漢人啊!你不叫完顏康,你本來姓楊,叫作
楊康!”完顏康惊疑万分,又感說不出的憤怒,轉身道:“我請爹爹去。”包惜弱道:“
你爹爹就在這里!”大踏步走到板櫥邊,拉開櫥門,牽著楊鐵心的手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