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荒村野店
黃藥師仰天一笑,說道:“冠英和這位姑娘留著。”陸冠英早知是祖師爺到了,但見
他戴著面具,只怕他不愿露出行藏,當下不敢稱呼,只恭恭敬敬的跪下拜了四拜。尹志平
見了黃藥師這般威勢,心知此人非同小可,躬身說道:“全真教長春門下弟子尹志平拜見
前輩。”黃藥師道:“人人都滾了出去,我又沒教你留著。還在這儿,是活得不耐煩了?
”尹志平一怔,道:“弟子是全真教長春門下,并非奸人。”黃藥師道:“全真教便怎地
?”順手在桌上抓落,抓下了板桌上一塊木塊,臂不動,手不揚,那木塊已輕飄飄的向尹
志平迎面飛去。尹志平忙舉拂塵擋格,哪知這小小木塊竟如是根金剛巨杵,只覺一股大力
撞來,勢不可當,連帶拂塵一齊打在他口旁,一陣疼痛,嘴中忽覺多了許多事物,急忙吐
在掌中,卻是几顆牙齒,滿手鮮血,不禁又惊又怕,做聲不得。黃藥師冷冷的道:“我便
是黃藥師、黑藥師,你全真派要我怎么好看了啊?”此言一出,尹志平和程瑤迦固然大吃
一惊,陸冠英也是膽戰心寒,暗想:“我和這小道士剛才斗口,都讓祖師爺听去啦。我對
灶王爺所說的話,若是也給他听見了,那……那可……只怕連爹爹也……”不由得背上冷
汗直冒。尹志平手扶面頰,叫道:“你是武林的大宗師,何以行事如此乖張?江南六怪是
俠義之人,你憑甚么要苦苦相逼?若不是我師父傳了消息,他六門老小,豈不是都給你殺
了?”黃藥師怒道:“怪道我遍尋不著,原來是有群雜毛從中多事。”尹志平又叫又跳,
說道:“你要殺便殺,我是不怕你的。”黃藥師冷冷的道:“你背后罵得我好?”尹志平
豁出了性命不要,叫道:“我當面也罵你,你這妖魔邪道,你這怪物!”黃藥師成名以來
,不論黑道白道的人物,哪一個敢當面有些少冒犯?給尹志平如此放肆辱罵,那是他近數
十年來從未遇過之事。自己适才對付侯通海的狠辣手段,他明明親見,居然仍是這般倔強
,實是大出意料之外,這小道士骨頭硬、膽子大,倒与自己少年時候性子相似,不禁起了
相惜之意,踏上一步,冷冷的道:“你有种就再罵一句。”尹志平叫道:“我不怕你,偏
要罵你這妖魔老怪。”
陸冠英暗叫:“不妙,小道士這番難逃性命。”喝道:“大膽畜生,竟敢冒犯我祖師
爺。”舉刀向他肩頭砍去。他這一刀卻是好意,心想祖師爺受他如此侮辱,下手怎能容情
?只要一出手,十個尹志平也得當場送命,若是自己將他砍傷,倒或能使祖師爺消气,饒
了小道士的性命。尹志平躍開兩步,橫眉怒目,喝道:“我今日不想活啦,偏偏要罵個痛
快。”陸冠英有心要將他砍傷,好救他一命,于是又揮刀橫砍。當的一聲,程瑤迦仗劍架
開,叫道:“我也是全真門下,要殺便將我們師兄妹一起殺了。”
這一著大出尹志平意料之外,不自禁的叫道:“程師妹,好!”兩人并肩而立,眼睜
睜的望著黃藥師。這一來,陸冠英也不便再行動手。黃藥師哈哈大笑,說道:“好,有膽
量,有骨气。我黃老邪本來就是邪魔外道,也沒算罵錯了。你師父尚是我晚輩,我豈能跟
你小道士一般見識?去罷!”忽地伸手,一把將尹志平當胸抓住,往外甩出。尹志平身不
由主的往門外飛去,滿以為這一交定是摔得不輕,哪知雙足落地,居然好端端的站著,竟
似黃藥師抱著他輕輕放在地下一般。他呆了半晌,心道:“好險!”他膽子再大,終究也
不敢再進店去罵人了,摸了摸腫起半邊的面頰,轉身便去。程瑤迦還劍入鞘,也待出門,
黃藥師道:“慢著。”伸手撕下臉上人皮面具,問道:“你愿意嫁給他做妻子,是不是?
”說著向陸冠英一指。程瑤迦吃了一惊,霎時間只嚇得臉色雪白,隨即紅潮涌上,不知所
措。
黃藥師道:“你那小道士師兄罵得好,說我是邪魔怪物。桃花島主東邪黃藥師,江湖
上誰不知聞?黃老邪生平最恨的是仁義禮法,最惡的是圣賢節烈,這些都是欺騙愚夫愚婦
的東西,天下人世世代代入其彀中,還是懵然不覺,真是可怜亦复可笑!我黃藥師偏不信
這吃人不吐骨頭的禮教,人人說我是邪魔外道,哼!我這邪魔外道,比那些滿嘴仁義道德
的混蛋,害死的人只怕還少几個呢!”程瑤迦不語,心中突突亂跳,不知他要怎生對付自
己。
只听他又道:“你明明白白對我說,是不是想嫁給我這徒孫。我喜歡有骨气、性子爽
快的孩子。剛才那小道士在背后罵我,倘若當我面便不敢罵了,反而跪下哀求,你瞧我殺
不殺他?哼,你在危難之中挺身而出,竟敢去幫小道士,人品是不錯的,很配得上我這徒
孫,快說罷!”程瑤迦心中十分愿意,可是這种事對自己親生父母也說不出口,豈能向一
個初次會面的外人明言,更何況陸冠英就在身旁?只窘得她一張俏臉如玫瑰花瓣儿一般。
黃藥師見陸冠英也是低垂了頭,心中忽爾想起女儿,嘆了一口气,道:“若是你們兩相情
愿,我就成就了這樁美事。唉,儿女婚姻之事,連父母也是勉強不來的。”想到當日若是
好好允了女儿与郭靖的親事,愛女就未必會慘死大海,心中一煩,厲聲道:“冠英,別給
我拖泥帶水的,到底你要不要她做妻子?”陸冠英嚇了一跳,忙道:“祖師爺,孫儿只怕
配不上這位……”黃藥師喝道:“配得上的!你是我的徒孫,就是公主娘娘也配得上!”
陸冠英見了祖師爺的行事,知道再不爽爽快快的,眼下就有一場大苦頭吃,忙道:“孫儿
是千情万愿。”黃藥師微微一笑,道:“好。姑娘,你呢?”
程瑤迦听了陸冠英這話,心頭正自甜甜的,又听黃藥師相問,低下頭來,半晌方道:
“那得要我爹爹作主。”黃藥師道:“甚么父母之命,媒約之言,直是狗屁不通,我偏要
作主!你爹爹若是不服,叫他來找我比划比划。”程瑤迦微笑道:“我爹爹只會算帳寫字
,不會武功。”黃藥師一怔,道:“比算帳寫字也行啊!哼,講到算數,天下有誰算得過
我了?快說,你愿不愿意?”程瑤迦仍是不語,黃藥師道:“好,那么你是不愿的了,這
個也由得你。咱們說一句算一句,黃老邪可向來不許人反悔。”程瑤迦偷眼向陸冠英望了
一望,見他神色甚是焦急,心想:“爹爹最疼愛我了,我要姑媽跟爹爹說了,你再請人來
求親,他必應允,你何必如此慌張?”
黃藥師站起身來,喝道:“冠英,跟我找江南六怪去!日后你再跟這個姑娘說一句話
,我把你們兩人舌頭都割了。”陸冠英嚇了一跳,知道祖師爺言出必行,這可不是玩的,
忙走到程瑤迦跟前,作了一揖,說道:“小姐,陸冠英武藝低微,無才無學,身在草莽,
原本高攀不上,只今日得与小姐相會,卻是有緣……”程瑤迦低听道:“公子不必太謙,
我……我不是……”隨即又是聲息全無。陸冠英心中一動,想起她曾出過那點頭搖頭的主
意,說道:“小姐,你若是嫌棄陸某,那就搖搖頭。”此話說罷,心中怦怦亂跳,雙眼望
著她一頭柔絲,生怕她這個千嬌百媚的腦袋竟會微微一動。過了半晌,程瑤迦自頂至腳,
連手指頭也沒半根動彈。陸冠英大喜,道:“姑娘既然允了,就請點點頭。”哪知程瑤迦
仍是木然不動。陸冠英固然焦急,黃藥師更是大不耐煩,說道:“又不搖頭,又不點頭,
那算甚么?”程瑤迦輕聲道:“不搖頭,就……就……是點頭了……”這几個字細若蚊鳴
,也虧得黃藥師內功深湛,耳朵极靈,才總算听到了,若是少了几年修為,也只能見到她
嘴唇似動非動而已。黃藥師哈哈大笑,說道:“王重陽一生豪气干云,卻收了這般扭扭捏
捏的一個徒孫,當真好笑。好好,今日我就給你們成親。”陸程二人都嚇了一跳,望著黃
藥師說不出話來,卻听他問道:“那傻姑娘呢?我要問問她師父是誰。”三人環顧堂中,
傻姑卻已不知去向。
黃藥師道:“現下不忙找她。冠英,你就跟程姑娘在這里拜天地成親。”陸冠英道:
“祖師爺恁地愛惜孫儿,孫儿真是粉身難報,只是在此處成親,似乎過于倉卒……”黃藥
師喝道:“你是桃花島門人,難道也守世俗的禮法?來來來,兩人并排站著,向外拜天!
”這話聲之中,自有一股令人不可抗拒的威嚴,程瑤迦到了這個地步,只得与陸冠英并肩
而立,盈盈拜將下去。黃藥師道:“向內拜地!……拜你們的祖師爺啊……好好,痛快痛
快!夫妻兩人對拜!”這出好戲在黃藥師的喝令下逐步上演,黃蓉与郭靖在鄰室一直瞧著
,都是又惊又喜,又是好笑,只听黃藥師又道:“妙极!冠英,你去弄一對蜡燭來,今晚
你們洞房花燭。”陸冠英一呆,叫道:“祖師爺!”黃藥師道:“怎么?拜了天地之后,
不就是洞房么?你夫妻倆都是學武之人,難道洞房也定要繡房錦被?這破屋柴鋪,就做不
得洞房?”陸冠英不敢作聲,心中七上八下,又惊又喜,依言到村中討了一對紅燭,買了
些白酒黃雞,与程瑤迦在廚中做了,服侍祖師爺飲酒吃飯。此后黃藥師再不說話,只是仰
起了頭,心中想著女儿,暗自神傷。黃蓉瞧著他神情,料想是在記挂著自己,心中難受,
几番要開門呼叫,卻怕給父親一見到,便即抓了自己回桃花島去,他縱然不殺郭靖,郭靖
這條命卻也就此送了,這么一想,伸到門上的手又縮了回來。陸、程二人偷偷瞧著黃藥師
,又互相對望一眼,惊喜尷尬,面紅耳赤,誰也不敢作聲。歐陽克躺在柴草之中,盡皆听
在耳里,雖然腹中飢餓難熬,卻是連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天色逐漸昏暗,程瑤迦心跳越來越是厲害,只听黃藥師自言自語:“那傻姑娘怎么還
不回來?哼,諒那批奸賊也不敢向她動手。”轉頭對陸冠英道:“今晚洞房花燭,怎還不
點蜡燭?”陸冠英道:“是!”取火刀火石點亮蜡燭,燭光下見程大小姐云鬢如霧,香腮
胜雪,臉上惊喜羞澀之情,實是難描難言,門外虫聲低語,風動翠竹,直不知是真是幻!
黃藥師拿一條板凳放在門口,橫臥凳上,不多時鼾聲微起,已自睡熟。陸、程二人卻仍不
動,過了良久,紅燭燒盡,火光熄滅,堂上黑漆一團。陸、程二人低聲模模糊糊的說了几
句話,黃蓉側耳傾听,卻听不出說的甚么,忽覺郭靖身体顫動,呼吸急促,似乎內息入了
岔道,忙聚精會神的運气助他。待得他气息宁定,再從小孔往外張時,只見月光橫斜,從
破窗中照射進來,陸、程二人已并肩依偎,坐在一張板凳之上,卻听程瑤迦低聲道:“你
可知今日是甚么日子?”陸冠英道:“是咱倆大喜的日子啊。”程瑤迦道:“那還用說?
今日七月初二,是我三表姨媽的生日。”陸冠英微笑道:“啊,你親戚一定很多,是不是
?難為你記得這許多人的生日。”黃蓉心想:“你夫人家中是寶應大族,她的姨媽姑母、
外甥侄儿一個個做起生日來,可要累坏你這位太湖的陸大寨主了。”猛然間想起:“今日
七月初二,靖哥哥要到初七方得痊可。丐幫七月十五大會岳陽城,事情可急得很了。”
忽听得門外一聲長嘯,跟著哈哈大笑,聲振屋瓦,正是周伯通的聲音,只听他叫道:
“老毒物,你從臨安追到嘉興,又從嘉興追回臨安,一日一夜之間,始終追不上老頑童,
咱哥儿倆胜負已決,還比甚么?”黃蓉吃了一惊:“臨安到嘉興來回五百余里,這兩人腳
程好快!”又听歐陽鋒的聲音叫道:“你逃到天邊,我追到你天邊。”周伯通笑道:“咱
倆那就不吃飯、不睡覺、不拉尿拉屎,賽一賽誰跑得快跑得長久,你敢不敢?”歐陽鋒道
:“有甚么不敢?倒要瞧是誰先累死了!”周伯通道:“老毒物,比到忍屎忍尿,你是決
計比我不過的。”兩人話聲甫歇,一齊振吭長笑,笑聲卻已在遠處十余丈外。陸冠英与程
瑤迦不知這二人是何等樣人,深夜之中听他們倏來倏去,不禁相顧駭然,攜手同到門口觀
看。黃蓉心想:“他二人比賽腳力,爹爹定要跟去看個明白。”果然听得陸冠英奇道:“
咦,祖師爺呢?”又听程瑤迦道:“你瞧,那邊三個人影,最后那一位好像是你祖師爺。
”陸冠英道:“是啊,啊,怎么一晃眼功夫,他們奔得這么遠啦?那兩位不知是何方高人
,可惜不曾得見。”黃蓉心想:“老頑童也還罷了,老毒物見了可沒甚么好處。”陸、程
二人見黃藥師既去,只道店中只剩下他們二人,心中再無顧忌,陸冠英回臂摟住新婚妻子
的纖腰,低聲問:“妹子,你叫甚么名字?”程瑤迦笑道:“我不說,你猜猜。”陸冠英
笑道:“不是小貓,便是小狗。”程瑤迦笑道:“都不是,是母大虫。”陸冠英笑道:“
啊,那非捉住不可。”程瑤迦一掙,躍過了桌子。陸冠英笑著來追。一個逃,一個追,兩
人嘻嘻哈哈的在店堂中繞來繞去。
星光微弱,黃蓉在小鏡中瞧不清二人身形,只是微笑著傾听,忽然郭靖在她耳邊輕聲
問道:“你說他捉得住程大小姐么?”黃蓉輕笑道:“一定捉得住。”郭靖道:“捉住了
便怎樣?”黃蓉心頭一熱,難以回答,卻听陸冠英已將程瑤迦捉住,兩人摟抱著坐在板凳
上,低聲說笑。
黃蓉右手与郭靖左掌相抵,但覺他手掌心愈來愈熱,身子左右搖蕩,也是愈來愈快,
不覺惊惶起來,忙問:“靖哥哥,怎么啦?”郭靖身受重傷之后,定力大減,修習這九陰
大法之時又是不斷受到心中魔頭侵扰,這時听到陸、程二人親熱笑語,身旁又是個自己愛
念無极的如花少女,漸漸把持不定,只覺全身情熱如沸,轉過身子,伸右手去抱她肩膀。
但听他呼吸急促,手掌火燙,黃蓉暗暗心惊,忙道:“靖哥哥,留神,快定心沉气。”郭
靖心旌搖動,急道:“我不成啦,蓉儿,我……我……”說著便要站起身來。黃蓉大急,
道:“千万別動!”郭靖強行坐下,呼吸了几下,心中煩躁之极,胸口如要爆裂,哀求道
:“蓉儿,你救救我。”又要長身站起。黃蓉喝道:“坐著!你一動我就點你穴道。”郭
靖道:“對,你快點,我管不住自己。”黃蓉心知他穴道若被封閉,內息室滯,這兩日的
修練之功不免付諸東流,又得從頭練起,但眼下情勢急迫,只要他一起身,立時有性命之
憂,一咬牙,左臂回轉,以“蘭花拂穴手”去拂他左胸第十一肋骨處的“章門穴”。手指
將拂到他穴道,哪知郭靖的內功已頗為精湛,身上一遇外力來襲,肌肉立轉,不由自主的
避開了她手指,黃蓉連拂兩下,都未拂中,第三下欲待再拂,忽然左腕一緊,已被他伸手
拿住。此時天色微明,黃蓉見他眼中血紅如欲噴火,心中更惊,但覺他拉著自己手腕,嘴
里言語模糊,神智似已失常,情急下橫臂突肘,猛將肩頭往他臂上撞去。軟 甲上尖針刺
入臂肉,郭靖一陣疼痛,怔了一怔,忽听得村中公雞引吭長啼,腦海中猶如電光一閃,心
中登時清明,緩緩放下黃蓉手腕,慚愧無已。黃蓉見他額上大汗淋漓,臉色蒼白,神情委
頓,但危急關頭顯已渡過,欣然道:“靖哥哥,咱們過了兩日兩夜啦。”拍的一響,郭靖
伸手打了自己一記巴掌,說道:“好險!”欲待伸手再打,黃蓉微笑攔住,道:“那也算
不了甚么,老頑童這等功夫,听到我爹爹的簫聲時也把持不定,何況你身受重傷。”适才
郭靖這一陣天人交戰,兩人情急之下,都忘了抑制聲息。陸冠英与程瑤迦正當心搖神馳、
意亂情迷,自然不會知覺,但內堂中歐陽克耳音敏銳,卻依稀辨出了黃蓉的語聲,不禁又
惊又喜,凝神細听,可又沒了聲息。他雙腿斷折,無法走動,當下以手代腳,身子倒轉著
走出來。陸冠英与新婚妻子并肩坐在凳上,左手摟住她的肩頭,忽听柴草簌簌聲響,回過
頭來,見一人雙手撐地,從內堂出來,不覺吃了一惊,忙長身拔刀在手。歐陽克受傷本重
,餓了多時,更加虛弱,忽見刀光耀眼,突覺一陣頭暈,摔倒在地。陸冠英見他滿臉病容
,搶步上前扶他坐在凳上,背心靠著桌緣。程瑤迦“啊”的一聲惊叫,認出他是曾在寶應
縣擒拿過自己的那個坏人。
陸冠英見她神色惊惶,安慰道:“別怕,是個斷了腿的。”程瑤迦道:“他是歹人,
我認得他。”陸冠英道:“啊!”歐陽克悠悠醒轉,叫道:“給碗飯吃,我餓死啦!”程
瑤迦見他雙頰深陷,目光無神,已迥非當日欺辱自己之時飛揚跋扈的神態,她本就心軟,
兼之正當新婚,滿心喜气洋洋,于是去廚房盛了碗飯給他。歐陽克吃了一碗,又要一碗,
兩大碗飯一下肚,精力大增,望著程大小姐,又起邪心,但畢竟挂念著黃蓉,問道:“黃
家姑娘在哪里?”陸冠英道:“哪一位黃家姑娘?”歐陽克道:“桃花島黃藥師的閨女。
”陸冠英道:“你認得我黃師姑?听說她已不在人世了。”歐陽克笑道:“你想騙得了我
?我明明听到她的聲音。”左手在桌上一按,翻轉身子,雙手撐地,里里外外尋了一遍,
回想适才黃蓉的話聲來自東面,但東首是牆,并無門戶,仔細琢磨,料想碗櫥之中必有蹊
蹺。當下將桌子拉到碗櫥之前,翻身坐在桌上,拉開櫥門,滿擬櫥中必是一道門戶,哪知
里面灰塵滿積,污穢不堪。心中甚是失望,凝神瞧去,見鐵碗邊上的灰塵中有數道新手印
,心念一動,伸手去拿,數拿不動,繼以旋轉,只听軋軋聲響,櫥中密門緩緩向旁分開,
露出黃蓉与郭靖二人端坐小室。他見到黃蓉自是滿心歡喜,但見郭靖在旁,卻是又怕又妒
,呆了半晌,問道:“妹子,你在這里練功夫么?”黃蓉在小孔中見他移桌近櫥,料知必
定被他識破行藏,即在盤算殺他之法,待見密門移動,在郭靖耳畔悄聲道:“我引他近前
,你用降龍掌一招送他的終。”郭靖道:“我使不出掌力。”黃蓉欲待再說,卻見歐陽克
已然現身,心想:“怎生撒個大謊,將他遠遠騙走,挨過這剩下來的五日五夜?”歐陽克
初時頗為忌憚郭靖,但見他臉色憔悴,想起叔父曾說已在皇宮中用蛤蟆功將他震死,原來
居然未死,但受傷也必极重。他瞧了兩人神情,已自猜到七八分,有心再試一試,說道:
“妹子,出來罷,躲在這里气悶得緊。”說著便伸手來拉黃蓉衣袖。黃蓉提起竹棒,一招
“棒打狗頭”,往他頭頂擊去,出手狠辣,正是“打狗棒法”中的高招。棒夾風聲,來勢
迅猛,歐陽克急忙向左閃避,她竹棒早已變招橫掃。歐陽克吃了一惊,一個筋斗翻過桌子
,落在地下。黃蓉若能追擊,乘勢一招“反截狗臀”,已可命中他要害,但她盤膝而坐,
行動不得,心中連叫:“可惜!”陸冠英和程瑤迦忽見櫥中有人,都吃了一惊,待得看清
是郭、黃二人,黃蓉与歐陽克已然動上了手。歐陽克一落下立即雙手撐地,重行翻上桌子
坐定,施開了擒拿法,勾打鎖擊,隔著密室之門与黃蓉相斗。黃蓉打狗棒法雖然奧妙,但
身子不能移動,又須照顧郭靖內息,出招時不敢使力,歐陽克的武功更高出她甚多,只拆
了十余招,已是左支右絀,險象環生。陸冠英夫婦操刀挺劍,上前夾攻。歐陽克縱聲長笑
,猛地發掌往郭靖臉上劈去。
此時郭靖全無抗拒之能,見到敵招,只有閉目待斃。黃蓉大惊,伸棒挑去。歐陽克手
掌翻轉,已搶住棒頭,往外急奪。黃蓉哪有他的力大,身子晃了一晃,只怕手掌与郭靖的
手掌脫開,只得撒手松棒,回手在怀中一探,一把鋼針擲了出去。兩人相距不過數尺,歐
陽克待見光芒耀目,鋼針已迫近面門,急忙腰間使力,仰天躺在桌面,避過鋼針。陸冠英
見他這形勢正是俎上之肉,舉刀過頂,猛往他頸中斫下。歐陽克向右滾開。擦的一聲,陸
冠英鋼刀砍入板桌,只听頭頂嗤嗤聲響,鋼針飛過,突覺背上一麻,半邊身子登時呆滯,
欲待避讓,右臂已被敵人從后抓住。
程瑤迦大惊來救。歐陽克笑道:“好极啦。”當胸抓去,出手极快,早已抓住她胸前
衣襟。程瑤迦忙回劍砍他手腕,同時向后躍開,但听嗤的一響,衣襟已被他扯下一塊,嚇
得她長劍險些脫手,臉上沒半點血色,哪敢再行上前。歐陽克坐在桌角,回頭見櫥中密門
又已閉上,對适才鋼針之險,心下也不無凜然,暗道:“這小妮子當真不好斗。啊哈,有
了,待我將那程大小姐戲耍一番,管教這姓郭的小子和小妮子听得心煩意亂,把持不定,
坏了功夫,那時豈不乖乖的听我擺布?”想到此處,心頭大喜,尋思:“黃家這小丫頭是
天仙一般的人物,我總要令她心甘情愿的跟我一輩子,若是用強,終無情趣。此計大妙,
妙不可言!”當下對程瑤迦道:“喂,程大小姐,你要他死呢,還是要他活?”程瑤迦見
丈夫身入敵手,全然動彈不得,忙道:“他跟你無冤無仇,求求你放了他罷。剛才你餓得
要命,不是我裝了飯給你吃嗎?”歐陽克笑道:“兩碗飯怎能換一條性命?嘿嘿,想不到
你全真派也有求人的日子。”程瑤迦道:“他……他是桃花島主門下的弟子,你別傷他。
”歐陽克笑道:“誰教他用刀砍我?若不是我避得快,這腦袋瓜子還能長在脖子上么?你
不用拿桃花島來嚇我,黃藥師是我岳父。”程瑤迦也不知道他的話是真是假,忙道:“那
么他是你的晚輩,你放了他,讓他跟你賠禮?”歐陽克笑道:“哈哈,天下哪有這么容易
的事?你要我放他,也非不可,但須得依我一件事。”
程瑤迦見到他臉上的淫邪神色,已料知他不怀好意,當下低頭不語。歐陽克道:“瞧
著!”舉起手掌,拍的一聲,將方桌擊下一角,斷處整整齊齊,宛如刀劈斧削一般。程瑤
迦不禁駭然,心道:“就是我師父,也未必有此功夫。”須知歐陽克自小得叔父親傳,功
夫确比中年方始學藝的孫不二精純,他見程瑤迦大有駭怕之色,心中洋洋自得,說道:“
我叫你做甚么,就做甚么。若是不听話,我就在他頸中這么一下。”說著伸手比了一比。
程瑤迦打個冷戰,惊叫了一聲。歐陽克道:“你听不听話?”程瑤迦勉強點了點頭。歐陽
克笑道:“好啊,這才是乖孩子呢。你去關上大門。”程瑤迦猶豫不動。歐陽克怒道:“
你不听話?”程瑤迦膽戰心惊,只得去掩上了門。歐陽克笑道:“昨晚你兩個成親,我在
隔壁听得清清楚楚。洞房花燭,竟不寬衣解帶,天下沒這般的夫妻。你連新娘子也不會做
,我來教你。你把全身衣裳脫個干淨,只要剩下一絲半縷,我立時送你丈夫歸天,你就是
個風流小寡婦啦!”陸冠英身不能動,耳中听得清清楚楚,只气得目 欲裂,有心要叫妻
子別管自己,快些自行逃命,苦在口唇難動。黃蓉當歐陽克抓住陸冠英時,已將密門閉上
,手抓匕首,待他二次來攻,忽听他叫程瑤迦脫衣,不覺又是气惱又是好笑。她是小孩心
性,雖恨歐陽克卑劣,但不自禁的也想瞧瞧這個扭扭捏捏的程大小姐到底肯不肯脫。
歐陽克笑道:“脫了衣裳有甚么要緊?你打從娘肚皮里出來時,是穿了衣裳的么?你
要自己顏面呢,還是要他性命?”程瑤迦沉吟片刻,慘然道:“你殺了他罷!”歐陽克說
甚么也料不到她竟會說這句話,微微一怔,卻見她橫轉長劍,徑往頸上刎去,急忙揮手發
出一枚透骨釘,錚的一聲,將她長劍打落在地。程瑤迦俯身拾劍,忽听有人拍門,叫道:
“店家,店家!”卻是個女子聲音,她心頭一喜:“有人來此,局面可有變化。”忙俯身
拾起長劍,立即躍出去打開大門。只見一個渾身素服的妙齡女子站在門外,白布包頭,腰
間懸刀,形容憔悴,卻掩不住天然麗色。程瑤迦不管她是何等人物,總是絕境中來臨的救
星,忙道:“姑娘請進。”
那少女見她衣飾華貴,容貌嬌美,手中又持著一柄利劍,万万想不到這荒村野店板門
開處,竟出來這樣一位人物,不禁一呆,說道:“有兩具棺木在外,能抬進來么?”若是
尋常人家,棺木自然不能進屋,但客店又自不同。程瑤迦只盼她進來,別說兩具棺木,若
是一百具、一千具尤其求之不得,忙道:“好极,好极!”那少女更感奇怪,心道:“棺
木進門,為什么‘好极’?”向外招手,八名缸猶T肆驕吆諂岬墓啄咀囈荇囷聝狴帛簾
回過頭來,与歐陽克一照面,大吃一惊,嗆啷一響,腰刀出鞘。歐陽克哈哈大笑,叫道:
“上天注定咱們有緣,真是逃也逃不掉。送上門來的艷福,不享大傷陰騭。”這少女正是
曾被他擒獲過的穆念慈。
她在寶應与楊康決裂,傷心斷發,万念俱灰,心想世上尚有一事未了,于是赶赴中都
,取了寄厝在寺廟里的楊鐵心夫婦靈柩,護送南下,要去安葬于臨安牛家村義父義母的故
居,然后出家為尼,此時蒙古兵大舉來攻,中都面臨圍城,兵荒馬亂之際,一個女孩儿家
帶著兩具棺木,一路上好不艱難,費了千辛万苦,方得扶柩回鄉。她离家時方五歲,從未
到過牛家村,見到傻姑那家客店,心想先投了店打尖,再行探問,豈知一進門竟撞到了歐
陽克。
她不知眼前這個錦衣美女也正受這魔頭的欺辱,當日程瑤迦被擄,穆念慈卻被歐陽克
藏在空棺之中,兩人未會過面,還道程瑤迦是他姬妾,當下向她虛砍一刀,奪門便逃,只
听得衣襟帶風,一個人影從頭頂躍過。
穆念慈舉刀上撩,歐陽克身子尚在半空,右手食拇兩指已捏住刀背一扯,左手拉住她
手腕。穆念慈腰刀脫手,身子騰空,兩人一齊落在進門一半的那具棺木之上。四個缸悠
叫:“啊也!”棺木落地,只壓得四名缸擁陌酥喚胖猩肆宋 筒楷荈O艨俗笫紙蒱i畬
摟在怀里,右手用刀背向缸勇掖頡K拿鷨缸恿昊z鋅啵汁d眥祫驩泬O碧櫻∮汛D拿鷨
子拋下棺木,力錢也不敢要了,紛紛逃走。
陸冠英身离敵人之手,便即跌倒。程瑤迦搶過去扶起,她對眼前情勢大是茫然,正待
籌思脫身之策,歐陽克右手在棺上一按,左手抱著穆念慈躍到桌邊,順手回帶,又將程瑤
迦抱在右臂彎中。他將兩女都點了穴道,坐在板凳之上,左擁右抱,哈哈大笑,叫道:“
黃家妹子,你也來罷。”正自得意,門外人影閃動,進來一個少年公子,卻是楊康。
他与完顏洪烈、彭連虎等從黃藥師胯下鑽過,逃出牛家村。眾人受了這番奇恥大辱,
都是默默無言的低頭而行。楊康心想要報此仇,非求歐陽鋒出馬不可,他到皇宮取書未回
,于是稟明了完顏洪烈,獨自回來,在村外樹林中等候。那晚周伯通、歐陽鋒、黃藥師三
人忽來忽去,身法极快,以楊康這點功夫,黑夜中哪里瞧得明白?到得次日清晨,卻見穆
念慈押著棺木進村。他怦然心動,悄悄跟在后面,見她進店,抬棺的缸蛹北繼幼擼偏x
好生奇怪,在門縫中一張,見黃藥師早已不在,穆念慈卻被歐陽克抱在怀中,正欲大施輕
薄。歐陽克見他進來,叫道:“小王爺,你回來啦!”楊康點了點頭。歐陽克見他臉色有
异,出言相慰:“當年韓信也曾受胯下之辱,大丈夫能屈能伸,那算不了甚么。待我叔父
回來跟你出气。”楊康點了點頭,目不轉睛的望著穆念慈。歐陽克笑道:“小王爺,我這
兩個美人儿挺不錯罷?”楊康又點了點頭。當日穆念慈与楊康在中都街頭比武,歐陽克并
未在場,是以不知兩人之間另有一段淵源。
楊康初時并沒把穆念慈放在心上,后來見她對己一往情深,不禁感動,遂結婚姻之約
,這時見歐陽克將她抱在怀里,心中恨极,臉上卻不動聲色。
歐陽克笑道:“昨晚這里有人結親,廚中有酒有雞,小王爺,勞你駕去取來,咱倆共
飲几杯。我叫這兩個美人儿脫去衣衫,跳舞給你下酒。”楊康笑道:“那再好沒有。”穆
念慈突然見到楊康,惊喜交集,可是他對自己竟絲毫不加理睬,心頭早已十分著惱,待見
他神情輕薄,要隨同歐陽克戲侮自己,胸中更是一片冰涼,決意只等手足一得自由,便自
刎在這負心郎之前,正好求得解脫,從此再不知人世間愁苦事。只見他轉身到廚中取出酒
菜,与歐陽克并坐飲酒。歐陽克斟了兩碗酒,遞到穆、程二女口邊,笑道:“先飲酒漿,
以助歌舞之興。”二女雖气得几欲昏暈,但苦于穴道被點,眼見酒碗触到唇邊,卻是無法
轉頭縮避,都給他灌下了半碗酒。楊康道:“歐陽先生,你這身功夫,我真是羡慕得緊,
先敬你一杯,再觀賞歌舞。”歐陽克接過楊康遞過來的酒碗,一飲而盡,隨手解開二女的
穴道,雙手卻仍按住她們背心要穴,笑道:“乖乖的听我吩咐,那就不但沒苦吃,還有得
你們樂的呢!”對楊康道:“小王爺,你喜歡哪一個妞儿,憑你先挑!”楊康微笑道:“
這可多謝了。”
穆念慈指著門口兩具棺木,凜然道:“楊康,你瞧這是誰的靈柩?”楊康回過頭來,
見第一具棺木上朱漆寫著一行字:“大宋義士楊鐵心靈柩”,心中一凜,臉上卻是漫不在
乎,說道:“歐陽先生,你緊緊抓住這兩個妞儿,讓我來摸摸她們的小腳儿,瞧是哪一個
的腳小些,我就挑中她。”歐陽克笑道:“小王爺真是妙人!我瞧定是她的腳小。”說著
在程瑤迦的下巴摸了一把,又道:“我生平有一門功夫,只消瞧了妞儿的臉蛋,就知她全
身從上到下長得怎樣。”楊康笑道:“佩服,佩服。我拜你為師,請你傳了我這項絕技。
”說著俯身到桌子底下。穆、程二女都打定了主意,只待他伸手來摸,對准他太陽穴要害
就是一腳。楊康笑道:“歐陽先生,你再喝一碗酒,我就跟你說你猜得對不對。”歐陽克
笑道:“好!”端起碗來。楊康從桌底下斜眼上望,見他正仰起了頭喝酒,驀地從怀中取
出一截鐵槍的槍頭,勁透臂,臂達腕,牙關緊咬,向前猛送,噗的一聲,直刺入歐陽克小
腹之中,沒入五六寸深,隨即一個筋斗翻出桌底。這一下變起倉卒,黃蓉、穆念慈、陸冠
英、程瑤迦全都吃了一惊,只知异變已生,卻未見桌底下之事。歐陽克雙臂急振,將穆、
程二女雙雙推下板凳,手中酒碗隨即擲出,楊康低頭避過,嗆啷一響,那碗在地下碎成了
千百片,足見這一擲力道大得惊人。楊康就地打滾,本擬滾出門去,哪知門口卻被棺木阻
住了。他翻身站起,回過頭來,只見歐陽克雙手撐住板凳,身子俯前,臉上似笑非笑,雙
目凝望自己,神色甚是怪异。楊康不由自主的打個寒噤,心中一万個的想要逃出店門,但
被他目不轉睛的盯著,身子竟似僵住了一般,再也動彈不得。歐陽克仰天打個哈哈,笑道
:“我姓歐陽的縱橫半生,想不到今日死在你這小子手里,只是我心中實在不明白,小王
爺,你到底為甚么要殺我?”
楊康雙足一點,身子躍起,要想逃到門外,再答他的問話,人在半空,突覺身后勁風
襲体,后頸已被一只鋼鉤般的手抓住,再也無法向前,騰的一下,与歐陽克同時坐在棺上
。歐陽克道:“你不肯說,要我死不瞑目么?”楊康后頸要穴被他抓住,四肢俱不能動,
已知万難幸免,冷笑道:“好罷,我對你說。你知她是誰?”說著向穆念慈一指。歐陽克
轉過頭來,見穆念慈提刀在手,要待上前救援,卻又怕他傷了楊康,關切之容,竟与适才
程瑤迦對陸冠英一般無异,心中立時恍然,笑道:“她……她……”忽然咳嗽起來。
楊康道:“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你兩次強加戲侮,我豈能容你?”歐陽克笑道:“
原來如此,咱們同赴陰世罷。”高舉了手,在楊康天靈蓋上虛擬一擬,舉掌便即拍落。穆
念慈大聲惊叫,急步搶上相救,已自不及。楊康閉目待斃,只等他這掌拍將下來,哪知過
了好一陣,頭頂始終無何動靜,睜開眼來,見歐陽克臉上笑容未斂,右掌仍是高舉,抓住
自己后頸的左手卻已放松。他急掙躍開。歐陽克跌下棺蓋,已自气絕而斃。楊康与穆念慈
呆了半晌,相互奔近,四手相拉,千言万語不知從何說起,望著歐陽克的尸身,心中猶有
余怖。程瑤迦扶起陸冠英,解開他被封的穴道。陸冠英知道楊康是大金國的欽使,雖見他
殺了歐陽克,于己有恩,但也不能就此化敵為友,上前一揖,不發一語,攜了程瑤迦的手
揚長而去。兩人适才的惊險實是平生從所未歷,死里逃生之余,竟都忘了去和郭靖、黃蓉
見。
黃蓉見楊康与穆念慈重會,甚是喜慰,又感激他解救了大難,郭靖更盼這個義弟由此
而改過遷善,与黃蓉對望一眼,均是滿臉笑容。只听穆念慈道:“你爹爹媽媽的靈柩,我
給搬回來啦。”楊康道:“這本是我份內之事,偏勞妹子啦。”穆念慈也不提往事,只和
他商量如何安葬楊鐵心夫婦。
楊康從歐陽克小腹中拔出鐵槍槍頭,說道:“咱們快把他埋了。此事若給他叔父知曉
,天下雖大,咱倆卻無容身之地。”當下兩人在客店后面的廢園中埋了歐陽克的尸身,又
到村中雇人來抬了棺木,安葬于楊家舊居之后。楊鐵心离家已久,村中舊識都已凋謝,是
以也無人相詢。安葬完畢,天已全黑。當晚穆念慈在村人家中借宿,楊康就住在客店之中
。次日清晨,穆念慈來到客店,想問他今后行止,卻見他在客堂中不住頓足,連連叫苦,
忙問端的。楊康道:“我做事好不胡涂。昨日那男女兩人該當殺卻滅口,慌張之中,竟爾
讓他們走了,這時卻到哪里找去?”穆念慈奇道:“干么?”楊康道:“我殺歐陽克之事
,若是傳揚出去,那還了得?”穆念慈皺眉不悅,說道:“大丈夫敢作敢為,你既害怕,
昨日就不該殺他。”楊康不語,只是盤算如何去追殺陸、程二人滅口。穆念慈道:“他叔
父雖然厲害,咱們只消遠走高飛,他也難以找得著。”楊康道:“妹子,我心中另有一個
計較。他叔父武功蓋世,我是想拜他為師。”穆念慈“啊”了一聲。楊康道:“我早有此
意,只是他門中向來有個規矩,代代都是一脈單傳。此人一死,他叔父就能收我為徒啦!
”言下甚是得意。听了他口中言語,瞧了他臉上神情,穆念慈登時涼了半截,顫聲道:“
原來昨天你冒險殺他,并非為了救我,卻是另有圖謀。”楊康笑道:“你也忒煞多疑,為
了你,我就是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愿。”穆念慈道:“這些話將來再說,眼下你作何打
算?你是愿意作大宋的忠義之民呢,還是貪圖富貴不可限量,仍要去認賊作父?”
楊康望著她俏生生的身形,心中好生愛慕,但听她這几句話鋒芒畢露,又甚是不悅,
說道:“富貴,哼,我又有甚么富貴?大金國的中都也給蒙古人攻下了,打一仗,敗一仗
,亡國之禍就是眼前的事。”穆念慈越听越不順耳,厲聲道:“金國打敗仗,咱們正是求
之不得,你卻是惋惜遺憾之极。哼,說甚么亡國之禍?大金國是你的國家么?這……這…
…”
楊康道:“咱們老提這些閑事干么?自從你走后,我想得你好苦。”慢慢走上前去,
握住了她右手。穆念慈听了這几句柔聲低語,心中軟了,給他握著手輕輕一縮,沒有掙脫
,也就由他,臉上微微暈紅。楊康左手正要去摟她肩頭,忽听得空中數聲鳥鳴,甚是嘹亮
,抬起頭來,只見一對白色巨雕振翅掠過天空。那日完顏洪烈率隊追殺拖雷,楊康曾見過
這對白雕,知道后來為黃蓉攜去,心想:“怎么白雕到了此處?”握著穆念慈的手急步出
外,只見兩頭白雕在空中盤旋來去,大樹邊一個少女騎著駿馬,正向著遠處眺望。那少女
足登皮靴,手持馬鞭,身穿蒙古人裝束,背懸長弓,腰間挂著一袋羽箭。白雕盤旋了一陣
,順著大路飛去,過不多時,重又飛回。只听大路上馬蹄聲響,數乘馬急奔而來。楊康心
道:“看來這對白雕是給人引路,教他們与這蒙古少女相會。”但見大路上塵頭起處,三
騎馬漸漸奔近,嗤的一聲響,羽箭破空,一枝箭向這邊射來,那少女從箭壺里抽出一枝長
箭,搭上了弓,向著天空射出。三騎馬上的乘客听到箭聲,大聲歡叫,奔馳更快。那少女
策馬迎了上去,与對面一騎相距約有三丈,兩人齊聲 哨,同時從鞍上縱躍而起,在空中
手拉著手,一齊落在地下。楊康暗暗心惊:“蒙古人騎射之術一精至此,連一個少女也恁
地了得,金人焉得不敗?”郭靖与黃蓉在密室中也已听到雕鳴箭飛、馬匹馳騁之聲,過了
片刻,又听數人說著話走進店來。郭靖又惊又喜:“怎么她也到了此處?可真奇了。”原
來說話的蒙古少女竟是她的未婚妻子華箏,另外三人則是拖雷、哲別、博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