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鐵槍廟中 船靠岸邊,走上二三十人來,彭連虎、沙通天等人均 在其內。最後上岸的一高矮,高的是大金國趙王完頻洪烈 ,矮的卻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看來完頻洪烈恃有歐陽鋒 、裘千仞兩人出馬,這番比武有胜無敗,居然親自再下江 南。 黃蓉指著裘千仞道:「爹,女儿曾中了這老儿一掌, 險些送了性命。」黃藥師在歸云庄上見過裘□仞出丑,卻 不知是裘千丈冒充,心想憑他這點微末道行,怎能把女儿 打傷,頗覺奇怪。這時歐陽鋒已与完頻洪烈等人會在一起 ,低聲計議。 過了半晌,歐陽鋒走到洪七公身前,說道:「七兄, 待會比武,你兩不相助,這可是你親口說過的?」洪七公 心想:「我是有心無力,要助世無從助起。」只得答口道 :「甚麼待會不待會的,我是說八月十五。」歐陽鋒道: 「就是這樣。藥師,全真派与江南七怪尋你晦气,你是一 代宗主,跟這些人動手失了身分,待兄弟給打發,你只袖 手旁觀如何?」 黃藥師眼看雙方陣勢:洪七公倘不出手,全真諸子勢 必盡遭歐陽鋒的毒手,全真派不免就此覆減;要是郭靖助 守「天璇」,歐陽鋒就不是北斗陣的對手;但如這傻小子 仍是一味与自己糾纏,形勢又自不同,心想:「郭靖這小 子乳臭未乾,全真一派的存亡禍福卻系於他一念之間,王 重陽地下有知,也只有苦笑了。」 歐陽鋒見他神色漠然,不答自己的問話,心想時机稍 縱即逝,若是老頑童周伯通到來,倒是不易對付,長嘯一 聲,叫道:「大家動手啊,還等甚麼?」洪七公怒道:「 你是說人話還是放狗屁?」歐陽鋒向天上一指,笑道:「 子時早過,現下已是八月十五清晨了。」洪七公抬起來頭 ,只見月亮微微偏西,一半被烏云遮沒,果然已是子末丑 初。歐陽鋒蛇杖點處,斗然間襲到了丘處机胸前。 全真六子見大敵當前,彭連虎又在旁虎視眈眈,心想 今日只要稍有不慎,勢必一敗涂地,當下抖擻精神,全力 与歐陽鋒周旋,只接戰數合,六人不禁暗暗叫苦。這時西 毒有意要在眾人之前逞威,施展的全是凌厲殺手,尤其蛇 杖上兩條毒蛇或伸或縮,忽吞忽口,更是令人防不胜防。 丘處机、王處一等數次出劍攢刺,卻那□刺得著? 黃蓉見郭靖怒視父親,只是礙著洪七公,遲遲不敢出 手,靈机一動,說道:「整日价嚷甚麼報仇雪恨,哼,掌 真是殺父仇人到了,卻又害怕。」郭靖被她一言提醒,瞪 了她一眼,心想:「先殺金狗,再找黃藥師不遲。」拔出 匕首,向完顏洪烈直奔過去。 沙通天与彭連虎同時搶上,擋在完頻洪烈面前。郭靖 匕首反腕斜刺,彭連虎舉起判官雙筆封架,錚的一聲,只 震得虎口發麻,郭靖卻已搶過二人。沙通天「移形換位」 之術沒將他擋住,忙飛步追去。靈智上人与梁子翁各挺兵 刃在前攔截。 郭靖閃過梁子翁發出的兩枚透骨釘,雙手連劍帶掌, 使一招「羝羊触藩」,和身沖將過去。梁子翁見來勢凌厲 ,急忙臥地滾避。靈智上人身軀肥大,行動不便,又想自 己若也閃開,敵人便已搶到趙王爺面前,常即舉起雙鈸強 擋他這一招,卻听得當當兩聲大響,雙鈸被掌力震得飛向 半空,郭靖的掌風卻又迎面劈到。靈智上人自恃掌力造詣 深厚,兼之手上有毒,當即揮掌拍出,斗覺胸口气窒,臂 膀酸麻,手掌軟軟垂下,腕上關節已被震脫,毒掌功力竟 是半點也沒能使上。他頭腦中一團混亂,呆立不動。郭靖 此時若乘勢補上一掌,立時便要了這藏僧的性命,但他志 在擊殺完顏洪烈,更不向靈智上人多瞧一眼。兩面大銅鈸 從空中黃光閃閃的先後落將下來。當的一聲,第一面銅鈸 正中靈智上人的頭頂,幸好是平平跌落,否則鈸邊鋒利如 刀,勢須將這藏僧的光頭一分為二,跟著又是當的一聲, 這一次更是響亮,卻是第二面銅鈸落下,雙鈸互擊,響聲 嗡嗡不絕,從湖面上遠遠傳送出去。 完顏洪烈見郭靖足不停步□連過四名高手,倏忽間搶 到面前,不禁大駭,叫聲:「啊也!」拔步飛奔。郭靖挺 劍赶去,只追出數步,眼前黃影閃動,雙掌從斜刺□拍到 。郭靖側身避過,短劍刺出,身子卻被來掌帶得一幌,急 忙踏上一步,見敵人正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郭靖知他武 功在自己之上,顧不得再追殺仇人,當下右劍左掌,凝神 接戰。 彭連虎見郭靖被裘千仞纏住,梁子翁与沙通天雙雙守 在完顏洪烈身前,險險境己過,當下縱到柯鎮惡身前,笑 道:「柯大俠,怎麼江南七怪只來了一怪?」 柯鎮惡的鐵杖已被黃蓉甩入南湖,耳听得敵人出言奚 落,揮手發出一枚鐵菱,隨即向後躍開。月色朦朧下鐵菱 來勢勁急,彭連虎吃過這劇毒暗器的大苦頭,當真是惊弓 之鳥,實不敢揮判官筆去擋擊,忙挺雙筆在地下急撐,憑 空躍起,只听嗤的一聲,鐵菱剛好從腳底擦過。他見柯鎮 惡手中并無兵刃,一咬牙,提筆疾上。 柯鎮惡足有殘疾,平時行走全靠鐵杖撐持,耳听得敵 人如風而至,只得勉力再向旁躍開兩步,落地時左足一軟 ,險些摔倒。彭連虎大喜,左筆護身,防他突施救命絕招 ,右筆便往他背心猛砸下去。柯鎮惡听聲辨形,打滾避開 。彭連虎的鑌鐵判官筆打在地下石上,濺起數點火星,罵 道:「賊瞎子,恁地奸滑!」左筆跟著遞出。 柯鎮惡又是一滾,嗤的一聲,還了一枚鐵菱。靈智上 人左手捧著右手手腕,正自以藏語嘰哩咕嚕的罵人,陡見 柯鎮惡滾到身旁,便提腳直喘下去。柯鎮惡听得風聲,左 手在地下一撐斜斜竄出。可是他避開了藏僧這一喘,再躲 不開了雙筆齊至,只覺後心一痛,暗叫不好,只得閉目待 死,卻听一聲嬌叱:「去罷!」接著一聲:「啊唷!」又 是蓬的一聲。原來黃蓉使打狗棒法帶住鐵筆,順勢旁甩, 摔了彭連虎一交。這棒法便是适才甩去柯鎮惡鐵杖那一招 ,只是彭連虎緊緊抓住判官筆,說甚麼也不肯脫手,便連 人帶筆一齊摔出。 彭連虎又惊又怒,爬起身來,見黃蓉使開竹棒護著柯 鎮惡,讓他站起身來。柯鎮惡罵道:「小妖女,誰要你救 我?」黃蓉叫道:「爹,你照顧這瞎眼渾人,別讓人傷了 。」說著奔去相助郭靖,雙戰裘千仞。柯鎮惡呆立當地, 一時迷茫不知所措。 彭連虎見黃藥師站得遠遠的,背向自己,似乎沒听到 女儿的言語,當下悄悄掩到柯鎮惡身後,判官筆斗然打出 。這一招狠毒迅猛,兼而有之,即令柯鎮惡鐵杖在手,也 未必招架得了,眼見得手,突听嗤的一聲,一物破空飛至 ,接在他判官筆上,炸得粉碎,卻是小小一粒石子。這一 下只震得他虎口疼痛,判官筆摔在地下。彭連虎大吃一惊 ,不知此石從何而至,怎地勁力大得這般出奇,但見黃藥 師雙手互握,放在背後,頭也不回的望著天邊烏云。 柯鎮惡在歸云庄上听到過這彈指神通的功夫,知是黃 藥出手相救,反而怒火大炙,向他身後猛扑過去,叫道: 「十兄弟死□一個,留著何用?」黃藥師仍不回頭,待他 欺近背心尚有三尺,左手向後輕輕揮出。柯鎮惡但覺一股 大力推至,不由自主的向後仰跌,坐倒在地,只感气血翻 涌,一時再也站不起來。 此時天空愈黑,湖上迷迷蒙蒙的起了一陣濃霧,涌上 土洲,各人雙腳都已沒入霧中。 郭靖得黃蓉相助,已与裘千仞戰成平手。那邊全真派 卻已迫蹙异常,郝大通腿上女□蛇杖掃中,孫不二的道袍 給撕去了半邊。王處一暗暗心惊,知道再斗下去,過不多 時己方必有人非死即傷,乘著馬鈺与劉處玄前攻之際,從 怀中取出一個流星點起,只听嘶的一聲,一道光芒划過長 空。 原來全真七子每人均收了不少門徒,是以教中第三代 弟子人數眾多,除尹志平外,如李志常、張志敬、王志坦 、祁志誠、張志仙、趙志敬等均是其中的佼佼者。這次嘉 与煙雨樓比武,七子深恐彭連虎、沙通天等攜帶大批門徒 嘍羅企圖倚多為胜,是以將門下弟子也都攜來嘉興,要他 們候在南湖之畔,若見流星升起,便赶來應援。這時王處 一見局面不利,便放出了流星。但大霧彌漫,相隔數尺便 即人形難辨,只怕眾弟子未必能沖霧而至。 再斗一陣,白霧愈重,各人裹在濕气之中都感窒悶。 天上黑云震也是越積越厚,穿過云層透射下來的月光漸漸 微弱,終於全然消失。眾人各自惊心,雖不罷斗,卻是互 相漸离漸遠,出招之際護身多而相攻少。 郭請、黃蓉雙斗裘千仞,突然一陣濃霧涌到,夾在三 人之間。郭靖見裘黃二人身形忽隱,當即抽身去尋完顏洪 烈。 他睜大雙目,要找完顏洪烈頭頂金冠的閃光,但大霧 密密層層,看不出三尺之外,正東奔西突尋找間,忽听霧 中一人叫道:「我是周伯通,誰找我打架啊?」郭靖大喜 ,要待答話,丘處机已叫了起來:「周師叔,你老人家好 啊?」 就在此時,烏云中露出一個空隙,各人突見敵人原來 近在咫尺,一出手就可傷到自己,不約而同的惊叫後躍。 周伯通笑嘻嘻的站在眾人之間,高聲說道:「人這麼 多啊,熱鬧得緊,妙极,妙极!」右手在左臂彎□推了几 下,搓下團泥垢,說道:「給你吃毒藥!」往身旁沙通天 嘴□塞去。沙通天急閃,饒是他移形換位之術了得,仍是 沒能閃開,被周伯通左手揪住,將泥垢塞入了口中。他吃 過老頑童的苦頭,知道若是急忙吐出,勢須挨一頓飽打, 只得悶聲不響的含在口□,料知此丸無毒,倒也并不害怕 。 王處一見周伯通突然到來,大喜過望,叫道:「師叔 ,原來你常真沒給黃島主害死。」周伯通怒道:「誰說我 死了?黃老邪一直想害我,十多年來從沒成功。哈,黃老 邪,你倒再試試看。」說著揮拳從黃藥師肩頭打去。 黃藥師不敢怠慢,還了一招神劍落英掌,叫道:「全 真教的雜毛老道怪我殺了你,跟我纏夾不清,說是要為你 報仇。」周伯通怒道:「你殺得了我?別吹牛!我几時給 你殺死過了?你瞧清楚了,我是人還是鬼?」胡言亂語, 越打越快。黃藥師見他不可理喻,真正纏夾不清的倒是此 公,但出招卻是精妙奇幻,只得全力接戰。 全真諸子滿以為師叔一到,他与黃藥師就可聯手對付 歐陽鋒,那知這位師叔不會听話,霎時之間与黃藥師斗了 個難解難分。馬鈺連叫:「師叔,別□黃島主動手!」歐 陽鋒接口道:「對,老頑童,你決不是黃老邪敵手,快逃 命要緊。快逃,快逃!」周伯通被他一激,越加不肯罷手 。黃蓉叫道:「老頑童,你用九陰真經上的功夫与我爹爹 過招,你師兄在九泉之下怎生說?」周伯通哈哈大笑,得 意之极,說道:「你瞧我使的是經上的功夫麼?我費了好 大勁与才把經文忘記了。嘿嘿,學學容易,忘記可真麻煩 !我使的是七十二路空明拳,老頑童自己想出來的,跟九 陰真經有屁相干?」 黃藥師在桃花島上与他動手之時,覺得他拳腳勁力大 得出奇,這時見他拳法雖然精奇,勁力卻已較前減弱,只 堪堪与自己打了個平手,正自奇怪,听他這麼說,不禁暗 暗納悶,不知他使了甚麼希奇古怪法儿,方能將一門上乘 武功硬生生從自身驅除出去。 歐陽鋒從霧中隱約見到周伯通与黃藥師斗得緊急,暗 自心喜,但又怕他打敗黃藥師後便与全真諸聯手對付自己 ,心想乘此良机,正好先破北斗陣,當下揮動蛇杖,著著 進擊,北斗陣頃刻間險象環生。王處一与劉處玄大叫:「 周師叔,先殺歐陽鋒!」 周伯通見眾師侄情勢危急,於是左掌右拳,橫劈直攻 ,待打到黃藥師面前時,忽地哈哈一笑,拳變掌,掌成拳 ,橫直互易。黃藥師万料不到他出此怪招,急伸臂相格時 ,眉梢已被他掌尖拂中,雖未受傷,卻是熱辣辣的一陣疼 痛。周伯通一掌拂中對方,倏地惊覺,左手拍的一聲,在 自己右腕上打了一記,罵道:「該死,該死,這是九陰真 中的功夫!」黃藥師微微一征,手掌已遞了出出去,這一 招也是快速無倫,無聲無自的在周伯通肩上一拍。周伯通 彎腰沈肩,叫聲:「哎唷!報應得好快。」 濃霧彌漫,越來越難見物。郭靖怕兩位師父遭逢不測 ,伸手扶起柯鎮惡,挽著他臂膀走到洪七公身旁,低聲道 :「兩位師父且到煙雨樓上歇歇,等大霧散了再說。」 只听黃蓉叫道:「老頑童,你听不听我的話?」周伯 通道:「我打不贏你爹爹,你放心。」黃蓉叫道:「我要 你快去打老毒物,可不許殺了他。」周伯通道:「為甚麼 ?」他口中不停,拳腳上絲毫不緩。黃蓉叫道:「你不听 我吩咐,我可要將你的臭史抖出來啦。」周伯通道:「甚 麼臭史,胡說八道。」黃蓉拖長了聲道:「好,四張机, 鴛鴦織就欲雙。」這兩句話只把周伯通嚇得魂飛魄散,忙 道:「行,行,听你話就是。老毒物,你在那□?」只听 馬鈺的聲音從濃霧中透了出來:「周師叔,你占北极星位 圍他。」 黃蓉又道:「爹,這裘千仞私通番邦,是個大大奸賊 ,快殺了他。」黃藥師道:「孩子,到我身邊來。」重霧 之中,卻不見裘千仞到了何處。但听得周伯通哈哈大笑, 叫道:「老毒物,快跪下來給你爺爺磕頭,今日才饒你性 命。」 郭靖將將洪柯二人送到樓邊,回身又來尋找完顏洪烈 ,豈知适才只到煙兩樓邊這一轉身,不但完顏洪烈影蹤不 見,連沙通天、裘千仞等也不知去向。又听得周伯通叫道 :「咦,老毒呢?逃到那□去啦?」 此時濕霧濃极,實是罕見的异象,各人近在身畔,卻 不見旁人面目,只影影綽綽的見些模糊的人形,說話聲音 听來也是重濁异常,似是相互間隔了甚麼東西。眾人雖屢 經大敵,但這時斗然間都以變了瞎子,心中無不惴惴。黃 蓉靠在父親身旁,馬鈺低聲發號施令,縮小陣勢。人人側 耳傾听敵人的動靜。 一時之間,四下□寂靜無聲。過了一會,丘處机忽然 叫道:「听!這是甚麼?」只听得周圍嗤嗤□□,异聲自 遠而近。 黃蓉惊叫:「老毒物放蛇,真不要臉!」洪七公在樓 頭也已听到,高聲叫道:「老毒物布蛇陣,大夥快到樓上 來。」周伯通的武功在眾人中算得第一,可是他生平怕极 了蛇,發一聲□,搶先往煙雨樓狂奔。他怕毒蛇咬自己腳 跟,樓梯也不敢上了,施展輕功躍上樓去,坐在樓頂最高 的屋脊之上,兀自心惊膽戰。 過不多時,蛇聲愈來愈響。黃蓉拉著父親的手奔上煙 雨樓。全真諸子手牽著手,摸索上樓。尹志平踏了個空, 一個栽蔥摔了下去,跌得頭上腫了一個瘤,忙爬起來重新 搶上。 黃蓉沒听到郭靖聲音,心中挂念,叫道:「靖哥哥, 你在那□?」叫了几聲,不听答應,更是擔心,說道:「 爹,我去找他。」只听郭靖冷冷的道:「何必你找?以後 你也不用叫我。我不會應你的!」原來他就在身邊。 黃藥師大怒,罵道:「渾小子,臭美麼?」橫臂就是 一掌。郭靖低頭避開,正要還手,卻听颼颼箭響,几技長 箭騰騰的釘在窗格之上。眾人吃了一惊,只听得四下□喊 聲大作,羽箭紛紛射來,黑 暗中不知有多少人馬,又听 得樓外人聲喧嘩,高叫;「莫走了反賊!」 王處一怒道:「定是金狗勾結嘉興府貪官,點了軍馬 來對付咱們!」丘處机叫道:「沖下去殺他個落花流水。 」郝大通叫道:「不好,蛇,蛇!」眾人听□箭聲愈密, 蛇聲愈近,才知原來完顏洪烈与歐陽鋒暗中安排下了毒計 ,只是這場大霧卻不在眾人意料之中,是禍是福,倒也難 說。洪七公叫道:「擋得了箭,擋不了蛇;避得了蛇,又 避不了箭!大夥儿快退。」只听周伯通在樓頂破口大罵, 雙手接住了兩枝長箭,不住撥打來箭。 那煙雨樓三面臨水,官軍乘了小舟圍著煙雨樓放箭, 只因霧大,一時卻也不敢逼近。 洪七公叫道:「咱們向西,從陸路走。」他是天下第 一大幫會首領,隨口雨下呼喝,自有一股威勢。混亂之中 ,眾人都依言下樓,摸索而行,苦在睜目瞧不出半尺,那 □還辨東西南北?當下只得揀箭少處而行,各人手拉著手 ,只怕迷路落單。 丘處机、王處一手持長劍,當先開路,雙劍合壁,舞 成一團劍花,抵擋箭雨。 郭靖右手拉著洪七公,左手伸出去与人相握,触手處 溫軟油膩,握到的卻是黃蓉的小手。他心中一怔,急忙放 下,只听黃蓉冷冷的道:「誰要你來睬我?」 猛听得丘處机叫道:「快回頭,前面遍地毒蛇,闖不 過去!」黃藥師与馬鈺殿後,阻擋追兵,听到丘處机叫聲 ,急忙轉頭。黃藥師折下兩根竹枝,往外掃打。煙霧中只 听得蛇聲吱吱,一股腥臭迎面扑來。黃蓉忍耐不住,哇的 一聲,嘔了出來。黃藥師嘆道:「四下無路可走,大家認 了命罷!」擲下竹枝,把女儿橫抱在手。 以眾人武功,官兵射箭射原本擋不住去路,但西毒的 蛇陣中毒蛇成千成万,只要給咬上一口,立時便送了性命 。眾人听到蛇聲,無不毛骨悚然。黃藥師玉簫已折,洪七 公金針難施,最難的還是在大霧迷蒙,目不見物,縱然有 路可逃,也是無從尋找。 正危急間,忽听一個人冷冷的道:「小妖女,竹棒給 我瞎子。」卻是柯鎮惡的聲音。黃蓉听他說到「瞎子」二 字,即明其意,心中一喜,忙將打狗棒遞了過去。柯鎮惡 不動聲色,接棒點地,說道:「大夥儿跟著瞎子逃命罷。 煙雨樓邊向來多煙多霧,有啥希奇?否則又怎會叫作煙雨 樓?」 他是嘉興本地人氏,於煙雨樓旁所有大道小路自幼便 皆爛熟於胸,他雙目盲了,平時不及常人,這時大霧彌漫 、烏云滿天,對他卻毫無障礙。他察辨蛇嘶箭聲,已知西 首有條小路并無敵人,當下一蹺一拐的領先沖出。豈知這 小路近數年來种滿青竹,其實已無路可通。柯鎮惡幼時熟 識此路,數十年不來,卻不知小路己成竹林,只走出七八 步便竹叢擋道,無法通行。丘處机、王處一雙劍齊出,竹 □紛紛飛開,眾人隨後跟來。馬鈺大叫:「周師叔,快來 ,你在那□?」周伯通坐在樓頂,听得四周都是蛇聲,那 敢答應?只怕毒蛇最愛咬的便是老頑童身上之肉,若給群 蛇听到自己的聲音,那還了得? 眾人行出十餘丈,竹林已盡,前面現出小路,耳听得 蛇聲漸遠,但官軍的吶喊聲卻愈來愈響,似有人繞道從旁 包抄。群雄怕的只是蛇群,區區官軍怎放在眼內。劉處玄 道:「郝師弟,你我去沖殺一陣,殺几名狗官出气。」郝 大通應道:「好!」兩人提劍欲上,突然箭如蝗至,兩人 忙舞劍擋架。 再走一會,已至大路,電光亂閃,霹靂連響,大雨傾 盆而下,只一陣急雨,霧气轉瞬間給沖得乾乾淨淨,雖然 仍是烏云滿天,但人影已隱約可辨。眾人都道:「好了, 好了,大霧可散啦。」柯鎮惡道:「危難已過,各位請便 。」將竹棒遞給黃蓉,頭也不回的逕向東行。 郭靖叫道:「師父!」柯鎮惡道:「你送洪老俠往安 穩處所養傷,再到柯家村來尋我。」郭靖應道:「是!」 黃藥師接住一枝射來的羽箭,走到柯鎮惡面前,說道 :「若非你今日救我性命, 我也不愿對你明言.... 」柯 鎮惡不待他話完,迎面一口濃痰,正好吐在他鼻梁正中, 罵道:「今日之事,我死後無面目對六兄弟!」黃藥師大 怒,舉起手掌。郭靖見狀大惊,飛步來救,心想這一掌拍 將下去,大師父那□還有性命? 他与柯黃二人相距十餘步,眼見相救不及,微光中卻 見黃藥師舉起了的手緩緩放下,哈哈大笑,說道:「我黃 藥師是何等樣人,豈能跟你一般見識?」舉袖抹去臉上痰 沫,轉身向黃蓉道:「蓉儿,咱們走罷!」郭靖听了他這 几句話,心下大疑,疑心甚麼卻是模糊難明,只隱隱覺得 有甚麼事情全然不對,霎時之間,又如眼前出現了一團濃 霧。 猛听得喊聲大作,一群官兵沖殺過來。全真六子各挺 長劍,殺入陣去。 黃藥師不屑与官兵動手,回身挽著洪七公手臂,說道 :「七兄,咱們老兄弟到前面喝几杯再說。」洪七公正合 心意,笑道:「妙极,妙极!」轉瞬間兩人沒入黑暗之中 。 郭靖欲去相扶柯鎮惡,一小隊官兵已沖到跟前。他不 欲多傷人命,只伸雙臂不住將官兵推開。混亂中但听得丘 處机等大呼酣斗,原來官兵隊中雜著完顏洪烈帶來的親軍 ,還有裘千仞手下的鐵掌幫眾,強悍殊甚,一時殺之不退 ,郭靖只怕師父在亂軍中遭害,大叫:「大師父,大師父 ,你在那□?」這時□殺聲、兵刃聲亂成一片,始終不聞 柯鎮惡答應。 黃蓉從柯鎮惡手中接過竹棒後,便一直在他身旁,見 他唾吐父親,爭端又起,心想這事鬧到這個地步,一生美 夢,總是碎成片片了。此後軍馬沖殺過來,她卻倚樹悄然 獨立,大隊兵馬在她身旁奔馳來去,她恍似不聞不見,只 是呆呆出神,忽听得「啊喲」一聲呼叫,正是柯鎮惡口音 。她循聲望去,只見他倒在路邊,一名軍官舉起長刀,向 他後心砍落。 柯鎮惡滾地避開,坐起身子回手一拳,將那軍官打得 昏了過去,剛挺腰想要站起,又即摔倒。黃蓉奔近看時, 原來他腿上中了一箭,當下拉住他臂膀扶了起來。柯鎮惡 用力摔腳她手,可是他一足本跛,另一足中箭後酸軟無力 ,身子搖幌几下,向前扑出,又要跌倒。黃蓉伸右手抓住 他後領,冷笑道:「逞甚麼英雄好漢?」左手輕揮,已使 出「蘭花拂穴手」拂中了他右肩「肩貞穴」,這才放開他 衣領,抓住他左臂。柯鎮惡待要掙札,但半身酸麻,動彈 不得,只得任由她扶住,口中不住喃喃咒罵。 黃蓉扶著他走出十餘步,躲在一株大樹背後,只待喘 息片刻再行,官兵忽見到二人,十餘枝羽箭颼颼射來。黃 謇搶著擋在前面,舞竹棒護住頭臉,羽箭都射在她軟□甲 上。柯鎮惡听著箭聲,知她舍命相救,心中一軟,低聲道 :「你不用管我,自己逃罷!」黃蓉哼了一聲,道:「我 偏要救你,偏要你承我的情。瞧你有甚麼法子?」二人邊 說邊行,避到了一座矮牆之後。羽箭雖已不再射來,但柯 鎮惡身子沈重,黃蓉只累得心跳气喘,沒奈何倚牆稍息。 柯鎮惡嘆道:「罷罷罷,你我之間,恩怨一筆勾銷。你去 罷,柯瞎子今後算是死了。」黃蓉冷冷的道:「你明明沒 死,干麼算是死了?你不找我報仇,我卻偏要找你。」竹 棒□伸□縮,已點中了他雙腿彎□的兩處「委中穴」。這 一下柯鎮惡全沒防備,登時委頓在地,暗暗自罵胡涂,不 知這小妖女要用甚麼惡毒儿折磨自己,心中急怒交迸,只 听得腳步細碎,她已轉出矮牆。 這時□殺之聲漸遠漸低,似全真諸已已將這一路官兵 殺散,人聲遠去之中,隱隱又听得郭靖在大叫「大師父」 ,只是呼聲越來越遠,想是找錯了方向,待要出聲招呼, 自己傷後中气不足,料來他也難以听見。又過片刻,四下 一片寂靜,遠處公雞此起彼和。柯鎮惡心想:「這是我最 後一次听到雞啼了!明天嘉興府四下□公雞啼聲仍是一般 啼鳴,我卻已死在小妖女手下,再也听不到了。」 想到此處,忽听腳步聲響,有三人走來,一人腳步輕 巧,正是黃蓉,另外兩人卻是落腳重濁,起步拖沓。只听 黃蓉道:「就是這位大爺,快抬他起來。」說著伸手在他 身上推拿數下,解開他被封的穴道。柯鎮惡只覺身子被兩 個人抬起,橫放在一張竹枝扎成的抬床之上,隨即抬了行 走。 他大是□异,便欲詢問,忽想莫再給她搶白几句,自 討沒趣,正遲疑間,只听刷的一響,前面抬他的那人「啊 喲」叫痛,定是吃黃蓉打了一棒,又听她罵道:「走快些 ,哼哼唧唧的干麼?你們這些 當官軍的就會欺侮老百姓 ,沒一個好人!」接著刷的一響,後面的人也吃了一棒, 那人可不敢叫出聲來了。 柯鎮惡心想:「原來她去捉了兩名官軍來抬我,也真 虧她想得出這個主意。」這時他腿上箭傷越來越疼,只怕 黃蓉出言譏嘲,咬緊了牙關半聲不哼,但覺身子高低起伏 ,知是走上了一條崎嶇的小道。又走一陣,樹枝樹葉不住 拂到身上臉上,顯是在樹林之中穿行。兩名官軍跌跌撞撞 ,呼呼喘气,但听黃蓉揮竹棒不住鞭打,只赶得兩人拚了 命支撐。 約莫行出三十餘里,柯鎮惡算來已是巳末午初。此時 大雨早竭,太陽將濕衣晒得半乾,耳听得蟬鳴犬吠,田間 男女歌聲遙遙相和,一片太平宁靜,比之适才南湖惡斗, 宛似到了另一個世界。 一行人來到一家農家休息。黃蓉向農家買了兩個大南 瓜,和米煮了,端了一碗放在柯鎮惡面前。柯鎮惡道:「 我不餓。」黃蓉道:「你腿疼,當我不知道麼?甚麼餓不 餓的。我偏要你多痛一陣,才給你治。」 柯鎮惡大怒,端起那碗熱騰騰的南瓜迎面潑去,只听 她冷笑一聲,一名官兵大聲叫痛,想是她閃身避開,這碗 南瓜都潑在官兵身上。黃蓉罵道:「嚷嚷甚麼?柯大爺賞 南瓜給你吃,不識抬舉嗎?快吃乾淨了。」那官兵給她打 得怕了,肚中确也飢餓,當下忍著臉上燙痛,拾起地下南 瓜,一塊塊的吃了下去。 這一來,柯鎮惡當真惱也不是,半站半坐的倚在一雙 板凳邊上,心下极是尷尬,要待伸手去拔箭,卻怕創口中 鮮血狂噴,她當然見死不救,多半還會嘲諷几句。正自沈 吟,听黃蓉說道:「去倒一盆清水來,快快!」話剛說完 ,拍的一聲,清清脆脆的打了一名官兵一個耳括子。柯鎮 惡心道:「小妖女不說話則已,一開口,總是叫人吃點苦 頭。」 黃蓉又道:「拿這刀子去,給柯大爺箭傷旁的下衣割 開。」一名官兵依言割了。黃蓉道:「姓柯的,你有种就 別叫痛,叫得姑娘心煩,可給你來個撒手不理。」柯鎮惡 怒道:「誰要你理了?快給我滾得遠遠的。」話未說完, 突覺創口一陣劇痛,顯是她拿住箭□,反向肉□插入。柯 鎮惡又惊又怒,順手一拳,創口又是一下劇痛,手□卻多 了一枝長箭。原來黃蓉已將箭枝拔出,塞在他的手中。 只听她說道:「再動一動,我打你老大個耳括子!」 柯鎮惡知她說得出做得到,眼前不是小妖女的對手,給她 一刀殺了,倒也乾淨爽脆,但若讓她打上几個耳括子,臨 死之前卻又多蒙一番恥辱,當下鐵青著臉不動,听得嗤嗤 聲響,她撕下几條布片,在他大腿的創口上下用力縛住, 止住流血,又覺創口一陣冰□,知她在用清水洗滌。 柯鎮惡惊疑不定,尋思:「她若心存惡念,何以反來 救我?倘說是并無死意,哼,哼,桃花鳥妖人父女難道還 能安甚麼好心?定是她另有毒計。唉,這种人詭計百出, 要猜她的心思實是千難万難。」轉念之間,黃蓉已在傷處 敷上金創藥,包扎妥當;只覺創口清□,疼痛減了大半, 可是腹中卻餓得咕嚕咕嚕的響了起來。 黃蓉冷笑道:「我道是假餓,原來當真餓得厲害,現 下可沒甚麼吃的啦,好罷,走啦!」拍拍兩響,在兩名官 軍頭上各擊一棒,押著兩人抬起柯鎮惡繼續赶路。 又走三四十里,天已向晚,只听得鴉聲大噪。那鐵槍 廟祀奉的是五代時名將鐵槍王彥章。廟旁有座高塔,塔頂 群鴉世代為巢,當地鄉民傳說鐵槍廟的烏鴉是神兵神將, 向來不敢侵犯,以致生養繁殖,越來越多。 黃蓉問道:「喂,天黑啦,到那□投宿去?」柯鎮惡 尋思:「若投民居借宿,只怕□漏風聲,引動官兵捉拿。 」說道:「過去不遠有座古廟。」黃蓉罵道:「烏鴉有甚 麼好看?沒看過麼?快走!」這次不听棒聲,兩名官軍卻 又叫痛,不知她是指戳還是足踢。 不多時來到鐵槍廟前,柯鎮惡听黃蓉 踢開廟門,扑 鼻聞到一陣鴉糞塵土之气,似乎廟中久無人居,只怕她埋 怨嫌臟,那知她竟沒加理會。耳听她命兩名官軍將地下掃 乾淨,又命兩人到廚下去燒熱水;耳听她輕輕唱著小曲, 甚麼「鴛鴦雙飛」,又是甚麼「未老頭白」的。過了一會 ,官軍燒來了熱水。黃蓉先替柯鎮惡換了金創藥,這才自 行洗臉洗腳。 柯鎮惡躺在地下,拿個蒲團當作枕頭,忽听她啐道: 「你瞧的腳干麼?我的腳你也瞧得的?挖了你一對眼珠子 !」那官軍嚇得魂不附体,咯咯咯的直磕響頭。黃蓉道: 「你說,你干麼眼睜睜的瞧著我的腳?」那官軍不敢說謊 , 磕頭道:「小的該死,小的見姑娘一雙腳生得.... 生 得好看....」 柯鎮惡一惊,心想:「這賊□鳥死到臨頭,還存色心 !小妖女不知要抽他的筋,還是剝他的皮。」那知黃蓉笑 道:「憑你這副蠢相,也知好看難看。」砰的一聲,伸棒 絆了他一個□斗,居然沒再追究。兩名官軍躲向後院,再 也沒敢出來。 柯鎮惡一語不發,靜以待變。只听黃蓉在大殿上上下 下走了一周,說道:「王鐵 槍威震當世,到頭來還是落 得個為人所擒,身首异處,又逞甚麼英雄?說甚麼好漢? 嗯,這□鐵槍只怕還當真是鐵鑄的。」 柯鎮惡幼時常与朱聰、韓寶駒、南希仁、張阿生等到 這廟□來玩耍,几人雖是孩子,俱都力大异常,輪流抬了 那□鐵槍玩耍,這時听黃蓉如此說,接口道:「自然是鐵 打的,還能是假的麼?」黃蓉「嗯」了一聲,伸手抽起鐵 槍,說道:「倒有三十來斤。我弄丟了你的鐵杖,一時也 鑄不及賠你。明儿咱們分手,各走各的,你沒兵器防身, 暫且就拿這□槍當鐵杖使罷。」也不等柯鎮惡答話,到天 井中拿了一塊大石,矸砰碰碰的將鐵槍槍頭打掉,遞在他 手中。 柯鎮惡自兄長死後,与六個結義弟妹形影不离,此時 卻己無一個親人,与黃蓉相處雖只一日,不知不覺之間已 頗舍不得与她分离,听她說到「明儿咱們分手,各走各的 」,不禁一陣茫然,迷迷糊糊的接過鐵槍,覺得比用慣了 的鐵杖沈了些,卻也將就用得,心想:「她給我兵器,那 當真是不存惡意了。」 只听她又道:「這是我爹爹配制的田七鯊膽散,對你 傷口很有好處,你恨极了我父女,用不用在你!」說著遞 了一包藥過來。柯鎮惡伸手接了,緩緩放入怀中,想說甚 麼話,口中卻說不□來,只盼她再說几句,卻听她道:「 好啦,睡罷!」 柯鎮惡側身而臥,將鐵槍放在身旁,心中思潮起伏, 那□睡得著。但听塔頂群鴉聲漸竭,終於四下無聲,卻始 終不听她睡倒,听聲音她一直坐著,動也不動。又過半晌 ,听她又輕輕吟道:「四張机,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怜未 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听她翻 覆低吟,似是咀嚼詞中之意。柯鎮惡不通文黑,不懂她吟 的甚麼,但听她語音凄婉,似乎傷心欲絕,竟不覺呆了。 又過良久,听她拖了几個蒲團排成一列,側身臥倒, 呼吸漸細,慢慢睡熟,柯鎮惡手撫身旁鐵槍,儿時种种情 狀,突然清清楚楚的現在眼前。他見到朱聰拿著一本破書 ,搖頭幌腦的誦讀;韓寶駒与全金發騎在神像肩頭,拉扯 神像的胡子;南希仁与自己并力拉著鐵槍一端,張阿生拉 著鐵槍另一端,三人斗力;韓小瑩那時還只四五歲,拖著 兩條小辮子,鼓掌嘻笑。她小辮子上結著鮮紅的頭繩,在 眼前一幌一幌的不住搖動。 突然之間,眼前又是漆黑一團。六個結義弟妹,還有 親兄長,自己的一雙眼珠,都是先後毀在黃藥師和他門人 手下。胸中一叢仇恨之火,再也難以抑制。 他提著鐵槍,悄沒聲的走到黃蓉身前,只听她輕輕呼 吸,睡得正沈,尋思:「我這麼一槍下去,她就無知無覺 的死了。嘿,若非如此,黃老邪武功蓋世,我今生怎能報 得深仇?他女儿睡在這□,正是天賜良机,教他嘗一嘗喪 女之痛。」轉念又想:「這女子救我性命,我豈能思將仇 報?咳,殺她之後,我撞死她身旁,以酬今日之情就是。 」言念及此,意下已決,心道:「我柯鎮惡一生正直,數 十年來無一事愧對天地。此刻於人睡夢之中暗施偷襲,自 非光明磊落的行逕,但我一死以報,也對□住她了。」舉 起鐵槍,正要向黃蓉當頭猛擊下去,忽听遠處有人哈哈大 笑,聲音极是刺耳,靜夜之中更令人毛骨悚然。 黃蓉給笑聲惊醒,躍起身來,突見柯鎮惡高舉鐵槍, 站在身前,不覺吃了一惊,叫道:「歐陽鋒!」 柯鎮惡听她惊醒,這一槍再也打不下去,又听得有數 人說著話話漸漸行近,只是隔得遠了,言語卻听不清楚。 再過片刻,腳步聲也隱隱听到了,竟有三四十人之多。這 廟中前殿後院他無一不熟,當下低聲道:「老毒物他們定 是見到了鴉塔,向這邊走來,咱們且躲一躲。」黃蓉道: 「是。」將睡過的一列蒲團踢散。柯鎮惡牽著她手,走向 後殿,伸手推門,通向後殿的門卻給閂上了。柯鎮惡罵道 :「這兩個賊官軍!」料想兩名官軍乘黑逃走,怕黃蓉發 覺,先行閂上了門。這時已不及舉槍撞門,耳听得大門被 人推開,知道大殿中無處可以躲藏,低聲道:「神像背後 。」 兩人剛在神像後坐定,便有十餘人走入殿中,跟著嗤 的一響,柯鎮惡聞到一陣硫磺气息,知道已有人幌亮火摺 。只听歐陽鋒道:「趙王爺,今日煙雨樓之役雖然無功, 但也已大挫敵人的銳气。」完顏洪烈笑道:「這全仗先生 主持全局。」歐陽鋒嘿嘿的笑了數聲,說道:「小王爺安 排下妙計,調集嘉興府官兵,万箭齊發,本可將這批家伙 一网打盡,不料遲不遲,早不早,剛好有這場大霧,卻給 群奸溜了。」 一個年輕的聲音道:「有歐陽先生与裘幫主兩位出馬 ,群奸今日雖然逃走,日後終能一殲滅。只恨晚輩來遲了 一步,沒能見到歐陽先生大展神威,車是可惜之极。」柯 鎮惡認得是楊康的聲音,不由得怒火填膺,又听梁子翁、 彭連虎、沙通天等各出諛言,紛紛奉承歐陽鋒,說他如何 獨斗全真群道,殺得眾道士狼狽不堪。裘千仞卻并未同來 。 柯鎮惡听這許多高手群集於此,連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這才他要与黃蓉同歸於盡,不知怎的,此時卻又惟恐給 敵人發現,傷了黃蓉与自己的性命。只听完顏洪烈的從人 打開鋪蓋,請完顏洪烈、歐陽鋒、楊康三人安睡。 楊康長長嘆了口气,說道:「歐陽先生,令侄武既高 ,人品又是瀟洒俊雅,晚輩与□投緣得很,只盼從此結成 好友,不料他竟為全真教眾雜毛所害。晚輩每一想起,總 是難過之极。全真教那群惡道,晚輩立誓要一個個親手殺 了,以熨歐陽世兄在天之靈。只可惜晚輩武功低微,實是 心有餘而力不足。」 歐陽鋒默然良久,緩緩的道:「我侄儿不幸慘死,先 前我還道是郭靖這小子下的毒手,适才听你轉述丘處机之 言,方知是全真教一群惡道所為。現今我白駝山已無傳人 ,我收了你做徒儿罷。」楊康高聲叫道:「師父,徒儿磕 頭。」聲音中充滿了喜悅之情,路著咚咚咚咚几聲,想是 爬在地下向歐陽鋒磕頭。 柯鎮惡心想這人好好一個忠良之後,豈知不但認賊作 父,更拜惡人為師,陷溺愈來愈深,只怕是再難回頭的了 ,心中愈益憤怒。 只听完顏洪烈道:「客地無敬師之禮,日後再當重謝 。」歐陽鋒喟然道:「珍珠寶物,白駝山也有一些,歐陽 鋒只是瞧著這孩子聰明,盼望我一身功夫將來有個傳人罷 了。」完顏洪烈道:「小王失言,先生忽罪。」梁子翁等 紛紛向三人道喜。 正亂間,忽然一人叫了起來:「傻姑餓了,餓死啦, 怎不給我吃的?」 柯鎮惡听得傻姑叫喊,大是惊□,心想此人怎會与完 顏洪烈、歐陽鋒等人混在一起。只听楊康笑道:「對啦, 快找些點心給大姑娘吃,莫餓坏了她。」過了片刻,傻姑 大聲咀嚼,吃起東西來。她一邊吃,一邊道:「好兄弟, 那寶塔上悉悉索索的,是甚麼聲音?」楊康道:「不是鳥 儿,就是老鼠。」傻姑忽道:「我怕。」楊康笑道:「傻 妹娘,怕甚麼!」傻姑道:「我怕鬼。」楊康笑道:「這 □這許多人,鬼怪那□敢來?」 傻姑道:「我就是怕那個矮胖子的鬼。」楊康強笑道 :「別胡說八道啦,甚麼矮胖子不矮胖子的。」傻姑道: 「哼,我知道的。矮胖子死在婆婆墳□,婆婆皂鬼會把矮 胖子的鬼赶出來,不讓他住在墳□。他要來找你討命。」 楊康喝道:「你再多嘴,我叫你爺爺來領你回桃花島去。 」傻姑不敢再說。忽听通天喝道:「喂,踏著我的腳啦。 給我安安靜靜的坐著別動!」想是傻姑怕鬼,在人叢中亂 挨亂擠。 柯鎮惡听了這番說話,疑云大起:傻姑所說的矮胖子 ,定是指三弟韓寶駒了,他命喪桃花島上,明明是為黃藥 師所殺,他的鬼魂怎會來找楊康討命?傻姑雖然痴呆,但 這番話中必有原因,苦於強敵當前,無法出去問個明白。 忽又想到:「黃藥師在煙雨樓前對我言道:『我黃藥師是 何等樣人,豈能跟你一般見識?』他即不屑殺我,又怎能 殺我五個弟妹?但若不是黃藥師,四弟又怎說親眼見他害 死二弟、七妹?」 正自心中琢磨,忽覺黃蓉拉過自己左手,伸手指在他 掌心中寫了一字:「求」,撞著一字一字的寫道:「.... 你一事」。柯鎮惡在她掌心中寫道:「何事」。黃蓉寫道 :「告我父何人殺我」。 柯鎮惡一怔,不明她用意何在,正想拉過她手掌來再 寫字詢問,突覺身旁微風一動,黃蓉已躍了出去,只听她 笑道:「歐陽伯伯,您好啊。」 眾人万料不到神像後面竟躲得有人,只听得擦擦、錚 錚一陣響處,各人抽出兵刃,將她團團圍住,紛紛呼喝: 「是進?」「有刺客!」「甚麼人?」 黃蓉笑道:「我爹爹命我在此相候歐陽伯伯大駕,你 們大惊小怪的干甚麼?」 歐陽鋒道:「令尊怎知我會來此?」黃蓉道:「我爹 爹醫卜星相,無所不通,起個文王先天神課,自然知曉。 」歐陽鋒有九成不信,但知就算再問,她也不會說真話, 便笑笑不語。沙通天等到廟外巡視了一遍,不見另有旁人 ,當下環衛在完顏洪烈身旁。 黃蓉坐在一個蒲團上,笑吟吟的道:「歐陽伯伯,你 害得我爹爹好苦!」 歐陽鋒微笑不答,他知黃謇雖然年幼,卻是机變百出 ,只要一個應對不善,給她抓住了岔子譏嘲一番,在眾人 之前可是難以下台,當下只靜待她說明來意,再定對策。 只听她說道:「歐陽伯伯,我爹爹在新塍鎮小蓬萊給全真 教的眾老道圍住啦,你若不去解救,只怕他難以腳身。」 歐陽鋒微微一笑,說道:「那有此事?」 黃蓉急道:「你說得好輕描淡寫!大丈夫一身做事一 身當,明明是你殺了全真教的譚處端,不知怎的,那些臭 道士始終糾纏著我爹爹。再加上個老頑童周伯通從中胡攪 ,我爹爹又不肯分辯是非,那怎麼得了?」 歐陽鋒暗暗心喜,說道:「你爹爹武功了得,全真教 几個雜毛,怎奈何得了他?」黃蓉道:「全真教的牛鼻子 再加上個老頑童,我爹爹便抵擋不住。我爹爹又命我前來 對你說,他苦思了七日七夜,已參透了一篇文字的意思。 」歐陽鋒道:「甚麼文字?」黃蓉道:「斯里星,昂依納 得。斯熱确虛,哈虎文□英。」 這几句嘰哩咕嚕的話,柯鎮惡与完顏洪烈等都听得不 明所以,歐陽鋒卻是大吃一惊,這是九陰真經上卷最後一 篇中的古怪言語,難道黃藥師當真參詳透了?他心中雖怦 然而動,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淡然說道:「小丫頭就愛 騙人,這些胡言亂語,誰又懂得了?」黃蓉道:「爹爹已 把這篇古怪文字逐句譯出,從頭至尾,明明白白。我親眼 所見,怎會騙你?」歐陽鋒素服黃藥師之能,心想這篇古 怪文字要是始終無人能解,那便罷了,若有一人解識得出 ,則普天下舍黃藥師之外更無旁人,仍是淡淡說道:「那 可畏恭賀你爹爹了。」 黃蓉听他言中之意,仍是將信將疑,又道:「我看了 之後,現下還記得几句,不妨背給你听听。」當下念道: 「或身搔動,或時身重如物鎮壓,或時身輕欲飛,或時如 縛,或時奇寒壯熱,或時歡喜躁動,或時如有惡物相触, 身毛惊豎,或時大樂昏醉。凡此种种,須以下法導入神通 。」 這几句經文只把歐陽鋒听得心□難搔。原來黃蓉所念 的,正是一燈大師所譯九陰真經總綱中的一段。這諸般怪 异境界,原是修習上乘內功之人常經歷,只是修士每當遭 逢此境,總是戰戰兢兢的鎮懾心神,以防走火入魔,豈知 竟有妙少將心魔導化而為神通,那真是無上寶訣了。只因 黃蓉所念确是真經經文,并非胡亂杜撰,歐陽鋒內功精湛 ,入耳即知真偽,至此更無疑念,問道:「下面怎樣說? 」 黃蓉道:「下面有一大段我忘了,只記得下面又說甚 麼『遍身毛孔皆悉虛疏,即以心眼見身內三十六物,猶如 開□見諸麻豆等,心大惊喜,寂靜安快。』」她所背經文 ,頭一段是怪异境界,次一段是修習後的妙處,偏偏將中 間修習之法漏了。 歐陽鋒默然,心想憑你這等聰明,豈能忘了,必是故 意不說,但不知你來說這番話是何用意。 黃蓉又道:「我爹爹命我來問歐陽伯伯,你是要得五 千字呢,還是得三千字?」歐陽鋒道:「請道其詳。」黃 蓉道:「若是你去助我爹爹,二人合力,一 鼓滅了全真 教,那麼這篇九陰神功的五千字經文,我盡數背給你听。 」歐陽鋒微笑道:「倘若我不去呢?」黃蓉道:「爹爹請 你去給他報仇,待殺了周伯通与全真六子後,我說三千字 給你。」歐陽鋒笑道:「你爹爹跟我交情向來平平,怎地 這般瞧得起老毒物?」黃蓉道:「我爹爹說道:第一,害 死你侄儿的,是全真教的嫡派門人,想來你該報仇....」 楊康听了這話,不由得打個寒噤,他是兵處机之徒, 黃蓉這話明明說的是他。傻姑正在他的身旁,問道:「好 兄弟,你冷麼?」楊康含含糊糊的應了一聲。 黃蓉接著道:「第二,他譯出經文後就与全真道士動 手,不及細細給我講解,想這部奇書曠世難逢,豈能隨他 煙沒?當今只有你与他性情相投。承歐陽伯伯瞧得起,當 日曾駕臨桃花島求親,你侄儿雖不幸為全真派門人所害, 但我爹爹說,諒來你也還會顧念你侄儿,因此要你修習神 功之後再轉而授我。」歐陽鋒胸口一酸,心下琢磨:「這 番話倒也可信,若□高人指點,諒這小丫頭縱把經文背□ 滾瓜爛熟,也是無用。」轉念一想,說道:「我怎知你背 的是真是假?」 黃蓉道:「郭靖這渾小子已將經交寫与你了,我說了 譯文的關鍵訣竅,你一力核對,自知真假。」歐陽鋒道: 「話倒不錯,讓我養養神,明儿赶去救你爹爹。」黃蓉急 道:「救兵如救火,怎等得明日?」歐陽鋒笑道:「那麼 我給你爹爹報仇,也是一樣。」他算計已定,經文在自己 掌握之中,將來逼著黃蓉說出經文關鍵,自能參詳得透全 篇文義,此時讓黃藥師与全真教斗個兩敗俱傷,豈不妙哉 ? 柯鎮惡在神像背後,听兩人說來說去,話題不离九陰 真經,尋思黃蓉在他掌中寫了「告我父何人殺我」七字, 不知是何用意。只听黃蓉又道:「那你明日一早前去,好 麼?」歐陽鋒笑道:「這個自然,你也歇歇罷!」 只听黃蓉拖動蒲團,坐在傻姑身旁,說道:「傻姑, 爺爺帶了你到桃花島上,怎麼你在這□?」傻姑道:「我 不愛跟著爺爺,我要回自己家去。」黃蓉道:「是這個姓 楊的好兄弟到島上來,帶你坐船,一起來的,是不是?」 傻姑道:「是啊,他待我真好。」 柯鎮惡心念一動:「楊康几時到過桃花島上?」只听 黃蓉問道:「爺爺那□去啦?」傻姑惊道:「你別說我逃 走啊,爺爺要打我的。」黃蓉笑道:「我不說,不過我問 你甚麼話,你須得好好回答。」傻姑道:「你可不能跟爺 爺說,他要來捉我回去,教我認字。」黃蓉笑道:「我一 定不說。你說爺爺要你認字?」傻姑道:「是啊,那天爺 爺在書房□教我認字,說我爹爹姓曲曲儿,我也姓曲曲儿 ,他寫了個曲曲儿的字,叫我記住。又說我爹爹的名字叫 曲曲儿甚麼風。我老是記不得,爺爺就生气了,罵我傻得 厲害。我本來就叫傻姑嘛!」黃蓉笑道:「傻姑自然是傻 的。爺爺罵你,爺爺不好,傻姑好!」傻姑听了很是高興 。黃蓉道:「後來怎樣?」傻姑道:「我說我要回家,爺 爺更加生气。忽然一個啞巴仆人進來□指西指、咿咿啊啊 的,爺爺說:『我不見客,叫他們回去罷!』過了一會, 那啞巴送了一張紙來,爺爺看了一看,放在桌上,就叫我 跟啞巴出去接客人。哈哈,那矮胖子生得真難看,我向他 乾瞪眼,他也向我乾瞪眼。」 柯鎮惡回想當日走桃花島求見之時,情景果真如此, 初時黃藥師 拒見六人,待朱聰將事先就寫就的書信送入 ,傻姑才出來接 待,可是三弟現時已不在人世,心中不 禁酸痛。 只听黃蓉又問:「爺爺見了他們麼?」傻姑道:「爺 爺叫我陪客人吃飯,他自己走了。我不愛瞧那矮胖子,偷 偷溜了出來,見爺爺坐在石頭後面向海□張望,我也向海 □張望,看見一艘船遠遠開了過來,船□坐的都是道士。 」 柯鎮惡心道:「當日我們得悉全真派大舉赴桃花島尋 仇,搶在頭□向黃藥師報訊,請他暫行避讓,由江南六怪 向全真派說明原委。可是在島上始終沒見全真諸子到來, 怎麼這傻姑又說有道士坐船而來?」 只听黃蓉又問:「爺爺就怎樣?」傻姑道:「爺爺向 我招手,叫我過去。我嚇了一 跳,原來我溜了出來玩, 他早就瞧見啦。我不敢過去,怕他打。他說我不打你,你 過來。我就過去。他說他要坐船出海釣魚,叫我等那些道 士上岸之後,領他們進去,和矮胖子他們六個人一起吃飯 。我說我也要去釣魚。爺爺說不許我去釣,叫我領道士進 屋去,他們認不得島上的路。」黃蓉道:「後來呢?」 傻姑道:「後來爺爺就到大石頭後面去開船,我知道 的,那些道士生得難看,爺爺不愛見他們。」黃蓉贊道: 「是啊,你說得一點儿也不錯。爺爺甚麼時候再回來?」 傻姑道:「甚麼回來?他沒回來。」 柯鎮惡身子一震,只听黃蓉問道:「你記得清楚麼? 後來怎麼?」只听她問話的聲音也微發顫,顯是問到了重 大的關節所在。 傻姑道:「爺爺正要開船,忽然飛來了一對大鳥,就 是你那對鳥儿啊。爺爺向鳥儿招手呼哨,這對鳥儿就飛了 下來,鳥腳上還縛著莖麼東西,那真好玩呢。我大叫:『 爺爺, 給我,給我!』.... 」說到這□,當真大叫起來 。楊康叱道:「別吵啦,大家要睡覺。」 黃蓉道:「傻姑,你說下去好了。」傻姑道:「我輕 輕的說。」果真放低了聲音說道:「爺爺不理我,在袍子 上撕下一塊布來,縛在大鳥足上,把大鳥又放走了。」黃 蓉嗯了一聲,自言自語:「爹爹要避開全真諸子,怪不得 無暇去取金娃娃,但不知雌雕身上那枯短箭是誰射的?」 問道:「誰射了鳥儿一箭?」傻姑道:「射箭?沒有啊。 」說著呆呆出神。黃蓉道:「好,再說下去。」傻姑道: 「爺爺見袍子撕坏了,就脫了下來,叫我回去給拿過一件 。等我拿來,爺爺卻不見啦,道士的船也不見啦,只有那 件撕坏的袍子拋在地下。」 她說到這□,黃蓉不再詢問,似在靜靜思索,過了半 晌,才道:「他們去了那□呢?」傻姑道:「我瞧見的。 我大叫爺爺,听不到他答應,就跳到大樹頂上去張望,我 見到爺爺的小船在前面,道士的大船跟在後面,慢慢的就 都開得不見了。我不愛去見那矮胖子,就在沙灘上踢石子 玩,直到天黑,才領這爺爺和好兄弟回去去。」黃蓉問道 :「這爺爺,不是教你認字的那個爺爺罷?」傻姑嘻嘻笑 了几聲,說道:「這個爺爺好,不要我認字,還給我吃糕 儿。」黃蓉道:「歐陽伯伯,你糕儿還有麼?再給她几塊 。」歐陽鋒乾笑道:「有啊!」柯鎮惡一顆心似乎要從腔 子中跳躍而出:「原來歐陽鋒那日也在桃花島上。」 猛听得傻姑「啊喲」一聲叫,接著拍拍兩響,有人交 手,又是躍起縱落之聲,只听黃蓉叫道:「你想殺她減口 嗎?」 歐陽鋒笑道:「這事瞞得了旁人,卻瞞不過你爹爹。 我又何必殺這傻姑娘?你要問,痛痛快快的問個清楚罷。 」但听得傻姑哼哼唧唧的不住呻吟,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想是被歐陽鋒打中了甚麼所在。 黃蓉道:「我就是不問,也早已猜到,只是要傻姑親 口說出來罷了。」歐陽鋒笑道:「你這小丫頭也真鬼机伶 ,但你怎能猜到,倒說給我听听。」 黃蓉道:「我初時見了島上的情形,也道是爹爹殺了 江南五怪。後來想到一事,才知決然不是。你想,我爹爹 怎能讓些臭男子的□身留在我媽媽墓中陪她?又怎能從墓 中出來之後不掩上墓門?」 歐陽鋒伸手在大腿上一拍,叫道:「啊喲,這當真是 我們疏忽了。康儿,是不是?」 柯鎮惡只听得心膽欲裂,這時才悟到黃蓉原來早瞧□ 殺人凶手是歐陽鋒、楊康二人,她突然出去,原是舍了自 己性命揭露真相,好為她爹爹洗清冤枉。她明知這一出去 凶多吉少,是以要柯鎮惡將害死她之人去告知她爹爹。他 又悲又悔,心道:「好姑娘,你只要跟我說明凶手是誰, 也就是了,何必枉自送了性命?」轉念一想:「我飛天蝙 蝠性儿何等暴躁,瞎了眼珠,卻將罪孽硬派在她父女身上 。她縱然明說,我又豈肯相信?柯鎮惡啊柯鎮惡,你這殺 千刀的賊□鳥,臭瞎子,是你生生逼死這位好姑娘了!」 他自怨自艾,正想舉手猛打自己耳光,只听歐陽鋒又 道:「你怎麼又想到我身上?」黃蓉道:「想到你并不難 ,掌斃黃馬、手折秤□,當世有這功力的寥寥無几。不過 初時我還當是別人。南希仁臨死時用手指在地下划了几個 字,是『殺我者乃十』,第五個字沒寫完就斷了。我想你 的姓名并非是『十』字開頭,只道是裘千仞的『裘』字。 」 歐陽鋒呵呵大笑,說道:「南希仁這漢子倒也硬朗, 竟然等得到見你。」黃蓉道:「我見他臨死時的情狀,必 是中了怪毒,心想裘千仞練毒掌功夫,是以猜到了他的身 上。」歐陽鋒笑道:「裘千仞武功了得,卻是在掌力不在 掌毒。他掌上無毒,用毒物熬練手掌,不過是練掌力的法 門,將毒气逼將出來,掌力自然增強。那南希仁死時口中 呼叫,說不出話,臉上卻露笑容,是也不是?」黃蓉道: 「是啊,那是中了甚麼毒?」歐陽鋒不答,又問:「他身 子扭曲,在地下打滾,力气卻大的异乎尋常,是也不是? 」黃蓉道:「是啊。如此劇毒之物我想天下舍鐵掌幫外, 再也無人能有。」 黃蓉這話明著相激,歐陽鋒雖心知其意,仍是忍耐不 住,勃然怒道:「人家叫我老毒物,難道是白叫的嗎?」 蛇杖在地下重重一頓,喝道:「就是這杖上的蛇儿咬了他 ,是咬中了他的舌頭,是以他身上無傷,說不出話。」柯 鎮惡听得熱血直涌入腦,几欲暈倒。 黃蓉听得神像後微有響動,急忙咳嗽數聲,掩蓋了下 去,緩緩說道:「當時江南五怪給你盡數擊斃,逃掉的柯 鎮惡又沒眼珠,以致到底是誰殺人都辨不清楚。」 柯鎮惡听了此言,心中一凜:「她這話是點醒於我, 叫我不可輕舉妄動,以免兩人一齊送命,死得不明不白。 」 卻听歐陽鋒乾笑道:「這個臭瞎子能逃得出我的手掌 ?是我故意放他走的。」黃蓉道:「啊,是啊。你殺了五 人,卻教他誤信是我爹爹殺的,讓他出去宣揚此事,好令 天下英雄群起而攻我爹爹。」歐陽鋒笑道:「這倒不是我 的主意,是康儿想出來的,是麼?」楊康又含含糊糊的應 了聲。 黃蓉道:「這當真是神机妙算,佩服佩服。」歐陽鋒 道:「咱們可以話題岔開去了啦。後來你怎麼又想到是我 ?」黃蓉道:「我想裘千仞曾在兩湖南路和我交手,雖說 他也可赶在頭□,先到桃花島,但要快過小紅馬,終究難 能。我再想朱聰在信後寫的那句話,他叫大家防備,後面 那個字沒寫完,只寫了三筆,一划、一直,再是一划連勾 ,說是『東』字的起筆固然可以,是『西』字也何嘗不能 ?若非東邪,定是西毒了。這一點我在桃花島上早就想到 ,但當時尚有許多枝節想不明白。」 歐陽鋒嘆道:「我只道一切都做得天衣無縫,原來仍 是留下了這許多線索。那肮臟書生見机倒快,我就沒瞧見 他動筆寫字。」 黃蓉道:「他號稱妙牛書生,動手做甚麼事自然不會 讓你看破。我苦苦思索南希仁所寫的那個小『十』字,到 底他想寫甚麼字。只因我想這位小王爺武藝底微,決沒本 事一舉殺了江南五怪,是以始終想不到是他。」 黃蓉道:「那天我孤身一人留在桃花島上,迷迷糊糊 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始終猜不透。我夢見了很多人, 後來夢到穆家姊姊,夢見她在北京比武招親。我突然從夢 中惊醒,跳了起來,,才知凶手原來是這位小王爺!」 楊康听了她這几句話音尖銳顫抖的話,不由得嚇出一 身冷汗,強笑道:「難道是穆念慈托夢給你?」黃蓉道: 「是啊,若不是這個夢,我怎會想到是你?你那只翡翠小 鞋呢?」楊康一怔,厲聲道:「你怎麼知道?又是穆念慈 在夢中說的?」黃蓉冷笑道:「那何用說?你們二人將朱 聰打死後,把我媽媽墓□的珠寶放在他怀□,好教旁人見 了,只道他盜寶被我爺爺見到,因而喪生。這栽贓之計原 本大妙,只是你忘了一節,朱聰的外號叫作妙手書生。」 歐陽鋒好奇心起,問道:「是妙手書生便又怎地?」 黃蓉道:「哼,知道在他身上放寶,卻不知從他身上取寶 。」歐陽鋒不解,問道:「甚麼取寶?」黃蓉道:「朱聰 武功雖不及你,但他在臨死之前施展妙手,在這位小王爺 身上取了一物,握在手中,你們居然始終不覺。若非此物 ,我万万料想不到小王爺曾光降過桃花島。」 歐陽鋒笑道:「此事有趣得緊,這妙手書生倒也厲害 ,性命雖已不在,卻能留下話來。他取的那物,想必是甚 麼翡翠小鞋了。」黃蓉道:「不錯。媽媽墓中寶物,我自 幼見熟,這翡翠小鞋卻從未見過。朱聰死後仍牢牢握住, 其中必有緣故。這小鞋正面鞋底有個『比』字,反面有個 『招』字,我苦苦思索,總是猜想不透,那晚做夢,見到 穆家姊姊在北京街頭賣藝,豎一面『比武招親』的錦旗, 這一下教我豁然而悟,全盤想通了。」 歐陽鋒笑道:「這鞋底的兩個字,原來尚有此香艷典 故,哈哈,哈哈!」他笑得高興,柯鎮惡卻愈听愈是忿怒 ,只是黃蓉如何想通,尚未全然明白。黃蓉料他不懂,當 下明□說給歐陽鋒听,實則向他解釋:「那日穆姊姊在北 京比武招親,小王爺,下場大顯身手,我湊巧也赶上瞧這 場熱鬧。此刻後來,小王爺搶下了穆姊姊腳上一對繡鞋。 這場比武是他胜了,說到招親,卻是糾葛甚多。」 只因這場比武招親,日後生出許多事來。當時梁子翁 、沙通天等固在旁目賭,此後完顏洪烈喪妻、楊康會見本 生親父等等情由,亦均從此而起。眾人听到此處,心中各 生感慨。 黃蓉道:「既然想到了此事,那就再也明白不過。小 王爺与穆姊姊日後私訂終身,定情之物,最好自然是雕一 雙玉鞋了。這雙王鞋想來各執一只,這一只有『比、招』 二字,那一只鞋上定是『武、親』二字。小王爺,我猜得 不錯罷?」楊康不答。 黃蓉又道:「這個關節既然解開,其他更無疑難。韓 寶駒身中九陰白骨爪身亡,世上練這武功的原只黑風□煞 ,可是這兩人早已身故,旁人只道黑風雙煞的師父亦必精 擅此技,豈知我爹爹固然從未練過九陰真經中的任何武功 ,而銅□梅超風生前卻還收過一位高足。至於南希仁所寫 的那個小『十』字,自然是『楊』字的起筆,想不到郭靖 那渾小子定要說是個『黃』字。」說到此處,不禁黯然。 歐陽鋒縱聲長笑,說道:「怪不得郭靖那小子在煙雨 樓前要和你爹爹拚命。」 黃蓉嘆道:「你們的計策原本大妙,那渾小子悲怒之 中更難明是非。我先前還道是你擒住了島上啞仆,逼著帶 路,到今日才知是傻姑領你們進內。想必小王爺答應帶她 回牛家村,傻姑喜歡之极,便對你們惟命是從。嗯,定是 你們兩人埋伏在我媽媽墓內,命傻姑托言是我爹爹邀請, 騙江南六怪進墓。歐陽鋒伯伯攔在墓門,那江南六怪如何 能再逃脫毒手?這是個□中捉鱉之計啊。」 柯鎮惡听好說,宛若親見,當日在墓室中斗逢強敵的 情況,立時又在腦中出現,只听黃蓉又道:「歐陽伯伯在 海邊撿了我爹爹的長袍,穿戴起來,墓室之中本甚昏暗, 六怪一上來就給傷了几人,餘人危急之中那□還辨得出敵 人是誰?是以南希仁親口對柯鎮惡言道,動手殺人的是我 爹爹。朱聰与全金發是歐陽伯伯所殺,韓寶駒是小王爺所 殺,韓小瑩自刎而死,柯南二人卻逃出墓穴,在精舍之中 又苦斗一場。你們故意放柯鎮惡逃命,待得南希仁最後得 悉凶手姓楊之時,已然身中劇毒了。」 歐陽鋒嘆道:「小丫頭也算得料事如神,此事机緣湊 合,也是六怪命該如此。我与康儿前走桃花島之時,倒不 知六怪是在島上。」 黃蓉道:「是啊,想江南六怪在江湖上名頭雖響,卻 也憑得俠義二字,若說到功夫武藝,如何在你歐陽伯伯眼 □。你們兩人這般大費周章,定是另有圖謀。」歐陽鋒笑 道:「小丫頭聰明机伶,料來也瞞你不過。」 黃蓉道:「我猜上一猜,若是錯了,歐陽伯伯莫怪。 我想你到島上之初,本盼全真諸子和我爹爹斗得兩敗俱傷 ,你來個卞庄刺虎,一舉而減了全真教和桃花島。那知到 得遲了一步,我爹爹和全真教道士都已离島他往。小王爺 盤問傻姑,得知六怪卻在,嗯,於是你們兩位大顯身手殺 了五怪,裝作是我爹爹所為,再將島上啞仆盡數殺死,毀 □滅跡,從此更無對証。日後事發,洪七公、段皇爺等豈 能不与我爹爹為難?小王爺又怕我爹爹回桃花島後毀去你 們留下的种种痕跡,是以故意放柯鎮惡逃生。這人眼睛瞎 了,嘴□舌頭卻沒爛掉。他真相瞧不見,胡言亂語卻是會 說的。」 柯鎮惡听了這番話,不由得又是悲憤,又是羞愧。只 听歐陽鋒嘆道:「我真羡慕黃老邪生了個好女儿。諸般經 過,委實曲折甚麼,你卻一切猜得明明白白,有如親眼目 賭一般。小女娃儿,你當真聰明得緊啊。」 -- ------------------------------------------------------------------ Zhouhong ZHANG mezhan@unix1.sncc.lsu.edu GO!GO!!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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