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长假的这几天看完了一本书,Peter Hessler(中文名何伟)的Oracle Bones(甲骨).副标题是: A Journey Through Time in China (穿越中国时光 的旅行).何伟父母都是密苏里哥仑比亚的教授,他在普林斯顿和牛津念完文学后,周游世界坐火车到过中国.在1996年他被美国和平队派到四川 涪陵师范教了两年英语.根据这个经历,他写了第一本书,River Town(江城).副标题是:Two Years on the Yangtze (长江边上的两年).这本书是继 江城后的第二本,也是纪实性的.书里基本是分三条线,一条是跟踪他的学生毕业后在沿海地区闯天下的过程.另一条线是书中唯一用了假名的有 疆独倾向的人物,Polat,最终移民美国的过程.第三条线是关于中国甲骨文专家陈梦家死因的调查.这也是书名甲骨的由来.这本书从1999年写到 2002年,作者经历了南斯拉夫炸馆事件,F功事件,南海撞机,中国加入WTO,九一一,又追寻中国文字的起源,可以说今古交织,涉及中美,又对变迁中 的中国进行了客观的记录. 当然也还有一条线是作者自己做为自由撰稿人,也就是洋北漂怎么在中国混下来的.这条线似乎对想到中国去混的文科生更有意义.他一开始找 到的工作是在华尔街日报北京站做剪报工作,月收入500美刀.同时开始给美国和香港的英文报纸写文章.2000年的时候,美国国家地理杂志让 他去采访中国的考古现场.他需要一张正式的记者证.在征得波士顿环球报的同意后,他自己凑齐了文件,用华尔街日报北京站的地址把自己变成 了波士顿环球报驻北京记者.南海撞机事件发生后,中国政府需要美国政府道歉.美国政府花了一星期凑出了236个英文字.最后一天经过谈判,又 在信里加上了一个"very". 有些美国官员私下说这是封"两个'very sorrys'的信.信中说美国very sorry for 王伟家庭失去了亲人,very sorry进入 中国领空和未经口头准许降落.美国使馆的中文翻译是"非常惋惜,非常抱歉".而中国外交部的翻译是"深表歉意".信件公布后,科林鲍威尔说, 没有什么可apologize,我们没做错事,也就不可能apologize.第二天北京早报首页标题是:美国终于道歉了(apologize).波士顿环球报发表了两 篇普通群众的反应.第一篇是从香港到北京的该报亚洲站长写的.他给群众看了美使馆的翻译.一位下岗工人说:瞧现在这些胆小的领导.换了我, 我就把人机都藏起来.美国人要是来问,我就说,什么飞机,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另一篇是何伟写的,他去了自己经常吃饭的雅保路上的饺子馆.他 说, 饭馆老板说,我们应该攻击美国.但当问到这样做的原因是,他又斟酌地说,这是政府间的事.美国人民是好的,就象中国人民一样.但美国政府 很傲慢,为什么拖了这么长时间才道歉?何伟后来读了两篇文章,决定不再给报纸写文章.他说他不喜欢这种第三者的声音.两个记者可以写同 一件事有各自的理解但却以同样客观权威的语气说话.在美国,记者们的偶像是那两个揭穿水门事件的记者,他们暴露社会的问题,哪怕对象是 总统,最终促进社会的变革.这些记者到了国外,仍然是要暴露问题.在非洲,他们暴露了饥饿和种族屠杀,引起了国际组织的介入.但中国不同, 中国是稳定,独立,自强的.当美国人遥看中国,关键的问题不是怎么改变中国.更重要的是要理解这个国家和人民.而大多数美国记者还是陷在 从前的框框里.他更愿意用第一人称为杂志写长篇纪实.这本书中的许多章节实际上曾经发表在纽约客杂志上.他把自己从前的申请从计算机 里调出来,改为申请成为纽约客杂志驻北京记者.但是中国外交部回复说New Yorker应该翻成纽约人.他打电话去交涉说许多网站和出版物和 海外中国人都用纽约客这个名字.外交部官员坚持不改,到最后他也无可奈何.他给纽约客写稿,一个字挣两美刀,写个长句子就够在北京一个 星期的花销.这种落差使他可以在中国东游西逛,不断挖掘题材. 他从前的学生都是来自四川农村.有的父辈还是文盲.父辈的命运深受文革影响.例如有个叫Willy学生,村里在毛去世的那天,有个女人头天哭 的最响,第二天到处乱转声称自己是毛的秘密情人,唱着改编的民歌说要和毛睡觉,反映了偶像崇拜对人们的强烈影响.他们这一辈人说话总爱 用复数,讲"我们".而新的一代则多用单数讲"我".这些学生毕业后,应该去更偏远的地方去教英语.但他们要追求自己的幸福.要出四川,去沿海 地区去.有的人的第一步是从贿赂主管分配的老师开始的.他们在深圳,在温州,遭遇残酷的社会现实,但内心里还保持着道德低线.他们是一亿 中国流动民工的一部分,象是在美国打工的墨西哥人,不断寄钱回家,对家乡有千般的眷恋,又意识到不会轻易回去了.四川古称天府之国,但现 在贫穷落后,这些学生到沿海地区都羞于承认自己是四川来的,因为富裕地区很多人对落后地区的人的歧视观念.作者说,这是因为四川的人口 增长超过了自己所能支撑的极限.这又对应着美国伯克利的甲骨文学者David N. Keightley对中国的认识, 中国过去两百年的积弱原因之一就 是人口增长超过了这片土地的支持能力.Keightley说中国从商朝起就是典型的祖先崇拜,这自然发展出了官僚组织和儒家的保守思想.商朝人认 为新死的祖先管小事,早死的祖先主大事.这些都是很有秩序的.中国古典文学中的主角都是官僚,他组织规划,打仗中并不讲他拼斗的细节. 善有 善报,恶有恶报.神并不降到世上作恶.死去的人象活着时候一样发挥作用.而古希腊神话则不这样.伊利亚特和奥德赛都描述打斗的细节.死去的人 则对现世没有影响.在奥德赛中,俄低修斯碰到死去的阿基利斯,阿基利斯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和儿子还活着.希腊人是英雄崇拜.他们是城邦 制,而中国是线性的邦国.西方的英雄主义--决定,行动--自然会导致战争.历史学家长期以来认为受希腊古典教育的欧洲人急急忙忙地卷入了第 一次世界大战.Keightley说中国古代的气候是很规律的,两大河,黄河和长江,从东流到西,也很温和,落差变化不大,上下游的作物类似.这导致了 古文明是自然的农业社会,人们无需贸易,思想和技术的交流的需求也不高.这种温顺的环境也导致文化中的乐观精神.虽然有洪水神话,但祖先 大禹把那个问题解决了.没有大灾大难,中国人也就没有什么原罪感,也不需要神学来解释世上的恶魔.但祖先崇拜也带来保守的文化,人们不 想拿新东西去挑战祖先,所以这个文化中没有怀疑论的空间.但是近代中国的灾难导致中国人向西方寻求答案,这一过程还远未结束. 作为外国人,何伟容易注意到一些反讽的现象.例如,鸭绿江边被美军炸毁的断桥成了旅游景点,小贩在卖包装上印着泰坦尼克电影画面的冰 激凌,他们希望中国加入WTO,这样会有更多美国和西方的游客.九一一后中国盗版CD店里出现的九一一光碟,把电影和真实画面混在一起, 有的上面印着,试金石电影公司出品,汤姆汉克斯主演.默多克的新闻公司占四成公司的凤凰台对九一一的报道用了大量本公司拥有的右派 电视台FOX台的镜头.一边赞美,一边骂美,老默在中美两边用两国的爱国情绪在赚钱.而广场上的F功老太是下岗工人,抓他们的便衣是教育水 平不高,没有更好就业机会的年青人,双方在这场游戏中都是输家.(而他提到黄色是F功的颜色,F功老太在广场上撒黄菊花,政府开出清扫车 把其清扫掉,令人想起老谋子的"黄金甲"中的镜头.) Polat这条线也是个反讽.Polat是维吾尔族人,会中文,俄文,土耳其语还有几种中亚语言.本来在雅保路一带给各国贩子门当中介人,同时盗卖 外汇,混得如鱼得水.但他父亲参加过东土耳其斯坦军,他本来在新疆当老师,宣传过疆独思想.因此他总觉得自己有信仰,不愿意和没文化的 贩子们打交道,一心要移民到美国去.他最后通过假证件进入美国,再申请政治避难成功.本来还在自己的车上插着美国旗和东土耳其斯坦旗, 九一一后把他们拿掉了.九一一后,他也明显感到了美国人对他们维吾尔族人中东面孔的歧视.他从前在雅保路被人用刀逼着行抢时,曾说过, 我是维吾尔人,我们会玩刀,别跟我来这套.而在美国被老黑用枪顶着只能趴地上了.但他总结说他发现很多美国人并不聪明,可日子过的不错, 他只要努力,有勇气,一定也能过上好日子.这时候,他已经转变成了一个为更好的生活打拼的新移民了. 陈梦家这条线也充满着反讽.作者采访和关注过赵景心为保住祖传的四合院不被拆掉而做的斗争.赵景心的父亲是赵紫宸,曾任燕大神学院院 长,因抗日被日本人关起来过.新中国立时,他们兄妹中的两个回到了中国.他的姐姐是翻译过艾略特的荒原和惠特曼的草叶集的翻译家赵萝蕤. 俺在网上看到保派和拆派都认为这所四合院是关键.但是尽管赵家的社会关系,包括舒乙等名人出来帮忙,这栋四合院还是被拆了.何伟说中国 虽然在宋代重视过建筑,但总的来说并不太认为建筑是历史文化的一部分.直到后来的梁思成夫妇才开始重新重视建筑.但他们也阻挡不了北 京城墙被政府建设规划而拆掉.现在的四合院则是被经济发展的借口而拆除.何伟后来才知道赵萝蕤的丈夫就是陈梦家,而陈早在文革的时候 就为捍卫中国传统文化而自杀了.何伟是在河南安阳采访考古现场时,看到文革时期出版的"美帝国主义劫掠的我国殷周铜器集录"这本书没有 作者名,才打听到陈梦家这个人的.陈梦家的这本书里收集了他在美国各大博物馆以及在Vanderbilt, Duke等收藏家家里看到的青铜器.实际上 他把收集到的资料寄给了耶鲁,曾希望回国后继续编辑让耶鲁出版在美国的中国青铜器集录的.陈梦家的"殷墟卜辞总述"被何伟采访的甲骨文 学者推为非常重要的著作.但他在57年因为反对文字改革而被打成右派,文革中接着受到批斗.他有两句名言:1984这么快就来了.我不能被人 当猴耍.在66年自杀.他的弟媳,因在抄写毛主席万岁时,误写成毛主席无岁而被抓起来.如果还是繁体字,这两个字区别就大了.而毛在跟斯大林 讨论中国文字的时候,听进了斯大林的意见,没有坚持汉字走拉丁化的道路.陈梦家的弟弟陈梦熊是水利专家.梦熊在他第一次企图自杀时,去他 家找他.正好被红卫兵撞到,把陈梦熊和赵萝蕤按在椅子上剪了阴阳头.然后开始用皮带抽他们,接着用的是皮带的金属头,他们没打赵的头,但 是把梦熊打得满头血,白衬衫都染红了.陈梦熊要求到门外药店包裹一下,趁机给单位打了电话.他的单位还需要陈梦熊参与三峡大坝的考察, 送人把他保了回来.可是陈梦熊说陈梦家本来是要把曾收集的明式家具捐赠给上海博物馆的,赵景心却卖给了博物馆赚了一大笔钱.从那以后 他不再跟赵来往.他怀疑陈梦家的一些书信出现在潘家园市场也是赵景心干的.赵萝蕤和陈梦家在芝加哥大学的同学巫宁坤在新中国成立时, 在赵的劝说下回国.巫宁坤并不觉得赵景心善待了姐姐.他说赵萝蕤生前说过父亲本来是要把房子留给她的.但她嫁给陈梦家,就把房给了弟弟. 陈梦家自杀后,她失去了房子,就搬回去和弟弟和弟媳住.赵景心只给了她两间小屋,三人都不同桌吃饭.赵景心成天忙着和万里打网球,根本不 好好教英语.正是这种对同一事件的多角度描述,使这本书变得很有意思.也许用书中提到的汪(书中误为王)曾祺送给巫宁坤的一幅对联来总结 很贴切:往事回思如细雨,旧书重读似春潮. 书中还有几个有意思的故事.中国人都说甘肃武威出土的马踏飞燕是郭沫若陪同西哈努克参观兰州博物馆时再发现的.而当纽约客杂志去核实 时,西哈努克让他的传记办公室传话说没这回事.87年,美国汉学家Victor Mair在新疆发现那里的干尸有西方人特征.进一步研究他们穿的衣服 同德奥和斯堪地那维亚地区古墓中的纺织物类似.这引起了各种人的各种兴趣和理论.中国政府开始控制对这一点的宣传,因为这对维护新疆的 稳定不利.白人至上主义者甚至认为夏娃逃到新疆生了俩孩子.马友友受这个启发创作了丝绸之路.比尔盖茨在新婚蜜月的时候带着老婆和老 爹跑到新疆,花了三个小时看干尸又跟疆独分子热比亚谈了三小时.Mair还按字母顺序编了三十万七千词的汉语大词典.微软一直想把它买下 来,而Mair觉得钱给的少就是不卖. 语言学家Imre Galambos说,中国的文章写作是中国文化认同的根,而美国人对自己的文学经典大多不了解, 在美国文化里同中国文字作品对应的应该算是电影. 何伟在书中总结说,其实中国人和美国人很相象.都很实际而随便,有着幽默感.都很乐观,有时甚至乐观到荒谬的程度.都很勤劳,这自然带来生 意的成功和物质主义.都非常爱国,而这份爱是基于信仰而不是经验.相对来说都只有少数的国民出过国,但他们都深爱自己的国家.他们出国的 时候都不是个好的旅行者--急于抱怨而慢于适应.中美在地理上都和其他国家隔绝开来.中美都有广阔的国土,各种种族和语言,但靠军事和政治 是不能把大家都团结在一起的.而是某种思想把大家团结了起来.当汉人谈起文化和历史就使作者想起美国人谈起民主和自由.这些都是基本 价值,但也有一定程度的信仰.如果你深入研究一处甘肃的古迹或佛罗里达的选举,你会发现表层下面无序的元素.两国的强大的某些方面存在 于叙事之中,他们掩去了楞角,创造了关于自身的美好故事.这也是为什么两国对于失败都处理不好.几只载着鸦片的船,几个带着开箱刀上飞机 的人,都让两国人手忙脚乱.在这极端危机下,美国人采取的步骤破坏了民主和自由,中国人转而毁坏了自己的历史和文化. 正象这本书的最后一句话,引用一位甲骨文学者说的,那些都是音符,我们自己要来谱出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