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无语渭水流
 
这一天终于来了,外婆走了。一开始,先接到家里电话说外婆有些神志不清。
父母张罗着买机票往家赶。再接到电话,说已经晚了。外婆已经念叨过,怕
是今年过不去八十四这个坎,小姨却还说这次怕只是冬天必有的反应,真正
该担心的是明年外婆的生日,所谓:“男怕生日前,女怕生日后”。外婆最
终还是没有迈过世纪的门坎。
 
我最早的时候一直管外爷,外婆叫“魏爷,魏婆”。稍大一点儿才发现“魏”
其实是陕西口音的“外”。虽说叫外,我却从没觉得一点儿外。因为我一生
下来就被放在了外婆家,母亲还得赶回所里参加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
革命运动。其实陕西临潼外婆家的文革风暴一点儿也不弱。革命青年为了金
银财宝,先把外曾祖父的坟刨了,骨头架子和长辫子散落一地。然后把外爷
家通通扫地出门,要掘地三尺。一家人当时都睡在地上,看在我初来人世的
份上,给我垫了个木板。我这身子骨架不住这么折腾,就开始拉稀了。红卫
兵小将们很讲政策,那时候就押着我外婆抱着我去县医院看病。所以我这条
小命能保下来要多谢外婆还有毛主席派来的红卫兵。不过我也是有所贡献,
外婆把别人家的一份借据藏在了我身上。那家人后来才得以把债要回来。在
这紧要关头,外婆还能为别人着想也算难能可贵吧。当然这些都是后来大人
们告诉我的。
 
我自己那时候哪里知道自己是剥削阶级的后代。小学的时候,我又回到外婆
家混进小学三年级。有一天,班主任布置说每人回家去问问家里人旧社会怎
么苦,新社会怎么甜,明天都要发言。我回家去一说,不料一家人轰堂大笑。
外婆说,你就说说,那时候你外爷,为了给你妈攒两个学费,天不亮就得挑
菜进城去卖。我那时候,一是不理解家里人都笑啥,二是觉得外爷这事迹比
起高玉宝他们的来说简直没法提。一直发愁到第二天,不知道上课说什么好。
幸好老师也没点我的名。而且我发觉讲苦故事的都是村里另一头的孩子。
 
几年后,有一天我在父母的抽屉里看到父母填的履历表,居然爷爷,外爷都
是地主。当时的感情真是很复杂。我不相信外婆这样的人会是寄生虫,吸血
鬼。父亲说当时外爷在县里有油坊,有房产,因为觉得共产党既然要共产,
当然首先跟资产阶级过不去,所以把这些都卖了回乡务农。结果给划了个地
主的成份。母亲大学毕业的时候,因为有传说地主的子女不管分配。外婆急
得跑到母亲学校去,一夜之间头发尽白。因为自母亲以下的外婆的六个子女
都因成份问题上不了高中或大学,对她的压力实在太大了。尽管成份这样高,
外婆还照顾着外爷哥哥的儿子并为他娶了媳妇。外爷的哥哥当初是在国民党
军队里当个什么官。他懂日语,还用蒙藏委员会的信封给家里写过信。具体
干什么谁也说不清楚。文革的时候家里还搜出他在延安公学的毕业证。快解
放的时候,他带着几个马弁和小老婆在家里住了俩晚上就走了。这之后就音
讯全无。我现在琢磨着他可能是个特务之类的,这样人的下场都很神秘。在
那样的年月里,外婆,外爷不与他划清关系也挺不容易的。
 
从前我听村里人提起我外婆总是说财东家的能干,财东家的会做饭,财东家
的会收拾,总不大明白。自从知道外爷的成份是地主后也就明白财东家的意
思了。不过我倒是没见过外婆怎么剥削人。倒是看见她在麦收的时候招呼一
大家子吃饭,逢年过节能蒸各式的面馍,平时用毛主席那样的纺车纺线或者
在织布机上飞梭推线,她烙的陕西石子儿馍也特好吃。有一次,有个要饭的
老太太上门来,她给了人俩菜馍,还跟老太太聊了半天。当时俺挺不理解,
在伟大的毛泽东时代怎么还有人要饭。后来想那要饭的可能也是一地主婆,
好逸恶劳才落到这地步,我外婆八成跟她是同一阶级的爱吧。
 
那时候,一家大小都得听外婆的。只有我这个寄住的不知道大小,有一回我
不知因为什么跟外婆对骂了一回,一家人都觉得好笑,这么厉害的外婆拿外
孙子没辙。外婆对我这么好,我真是有愧没多孝敬她老人家。小时候,外婆
问我说,婆就喜欢吃豆腐,到了北京你能不能多给婆称上几斤。我回答说,
豆腐都得凭购货本儿买,一个月就能买两斤。上中学的时候,我回外婆家,
骑自行车带外婆去小姨家。因为还不怎么会带人,我开始让外婆坐着我推着。
可是外婆还是坚持下来走了很长一段,还跟我说别跟别人说她走着来着。我
考上大学倒是叫外婆高兴了一下。她说,你哥上的学校,当年你妈报了都因
为成份上不了,现在看来咱家上学的根还断不了。我工作后外婆跟我说,普
法手册我看过了,外孙子也有赡养的责任。可是不久后我就盲流到美国来了,
除了寄钱,带西洋参,也没能孝敬些什么。那年我第一次回去,外婆说想
不到这辈子还能再和我娃在一张炕上睡一晚,以后别回来了,翻山过海的多
不容易。过几年,我再带着老婆孩子回去,老远就看见外婆在门口等着。别
人说,老婆一早就等着你们来啦。可是见面后,外婆还是说,别再回来了,
翻山过海的多不容易。
 
现在一切都成往事,渭河边的那个小村庄于我的意义完全不同了。我在想,
用阶级划分的观点,我在美国还算是个劳动阶级吧。而外婆是不是算是个改
造好了的剥削阶级。其实我实在不知道她被改造了什么。在我眼中,她就是
个普通的农妇,象那关中麦浪中的一棵麦苗,发芽,抽青,结穗,最终又归
于泥土。外爷的坟上已长出了小树苗,外婆也要陪伴在旁了,而我还不知将
来化作哪里的尘埃。外婆本名王秀贞,小名鹤仙,我希望她驾鹤升仙,还能
常来我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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