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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亂世佳人)(三)
  
第二十一章

      思嘉給媚蘭端來早點之後,即刻打發百裡茜去請米德太太,接著便和韋德一起坐下來吃
  早餐,但是,她似乎生氣第一次沒有什麼食欲。她既要擔心媚蘭已瀕臨分娩,因此神經質地
  感到恐慌,又要常常不由自主渾身緊張地傾聽遠處的炮聲,結果就什麼也吃不下了。她的心
  髒也顯得有點古怪,在有規律地搏動幾分鐘之後,總要急速地怦怦亂蹦一陣,蹦得胃都要翻
  出來似的。稠稠的玉米粥像膠粘在喉嚨裡咽不下去,連作為咖啡代用品的烤玉米粉和山芋粉
  的混合飲斜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難吃過。既沒有糖,又沒有奶酪,這種飲料苦得像膽汁,
  盡管放了所謂"長效糖劑"的高粱飴糖也還是苦。
      她硬著頭咽了一口,便把杯子推開了。即使沒有其他原因,單憑她吃不到放糖和奶酪真
  正咖啡,她就恨死了北方佬。
      韋德倒是比平時安靜了些,也不像每天早晨那樣叫嚷不要吃他所厭惡的玉米粥了。她一
  勺勺地送到他嘴邊,他也乖乖地吃著,和著開水一聲不響地大口大口咽下去。他那溫柔的褐
  色的眼睛瞪得像銀幣一樣,追蹤著她的一舉一動,眼睛裡流露出童稚和惶惑,仿佛思嘉內心
  的恐懼也傳給他了。他吃完以後,思嘉把他支到後院去玩,望著他蹣跚地橫過凌亂的草地向
  他的游戲室走去。心裡輕松多了,這才如釋重負。
      她起身來到樓梯腳下,猶豫不定地站在那裡。她理應上樓去陪伴媚蘭,設法緩和她的緊
  張情緒,讓她不要害怕面臨的這場考驗,可是她覺得自己沒有這個本領。媚蘭為什麼不遲不
  早偏偏要在這個時候生孩子呢!而且偏偏要在這個時候談起死呀活呀這樣的話來!
      她在最底下的一步樓梯上坐下來,試著讓自己鎮靜一些,可是隨即又想起的戰事,不知
  結果如何,今天又打得怎樣了。
      一場大戰就在幾英裡之外進行,可是你一點也不知道,這顯得多麼奇怪啊!這個被遺孀
  的城郊今天竟如此寂靜,這跟桃樹溝大戰的日子對比起來,顯得多麼奇怪!皮蒂姑媽的住宅
  是亞特蘭大北部最末的一幢房子,而目前的戰斗是在南邊遠處某個地方進行,因此這裡既沒
  有加速前進的支援部隊經過,也沒有救護車和松松垮垮的傷兵隊伍從前線回來。她很想知道
  城市南端的情況會不會也是這樣,並且慶幸自己沒有住在那裡。要是除米德家和梅裡韋瑟家
  以外的所有人家並沒有從桃樹街北端逃難出去,那多好啊!他們一走,她就覺得寂寞孤單
  了。她真希望彼得大叔還留在身邊,那樣他便可以到司令部去打探消息。要不是為了媚蘭,
  她這時也可以親自去打聽,現在她只好等米德太太來了以後再出去了。米德太太,她為什麼
  還沒來呢?百裡茜哪兒去了呢?
      她站起來往外走,到前面走廊,焦急地盼望她們,可米德家的住宅在街上一個隱蔽的拐
  彎處,她什麼也沒有瞧見。過了好一會,百裡茜才來了,她獨個兒慢悠悠地走著,好像準備
  走一整天似的,還故意將裙子左右搖擺,並不時回過頭去看看後面有沒有人注意。
      “你可是冬天的糖漿,好,糊啊!"百裡茜一進大門,思嘉便厲聲批評她。”她能不能
  馬上就過來?米德太太怎麼說的?”“她不在,"百裡茜說。
      “她上哪兒去了?什麼時候能回來?”
      “唔,太太,"百裡茜回答,故意拖長聲音強調她這消息的重要,"他們家的廚娘說,米
  德太太今天清早得到消息說,小費爾先生給打傷了,米德太太就坐上馬車,帶著老塔博特和
  貝特茜一起去了,他們要把他接回來。廚娘說他傷得重,米德太太大概不打算到咱們這邊來
  了。"思嘉瞪眼看著她,真想搡她幾下。這些黑人總是很得意自己能帶回這種壞消息。
      “好了,別站在這裡發呆了。趕快到梅裡韋瑟太太家去一趟,請她過來,快去。”“她
  們也不在,思嘉小姐。剛才俺回家踫到她家的嬤嬤,還在一起聊來著。她們也出去了。俺猜
  她們是在醫院裡。門都鎖了。”“所以你才去了那麼久呀!每回我打發你出去,叫你到哪裡
  就到哪裡,不許中途跟人'聊',知道了嗎?現在,你到----"思嘉停下來苦苦思索。她的朋
  友中還有誰留在這裡能夠幫忙呢?有埃爾辛太太。當然,埃爾辛太太近來一直不喜歡她,可
  是對媚蘭始終很好。
      “到埃爾辛太太家去,向她把事情仔細說清楚,請她到這裡來一下。還有,百裡茜,聽
  我說,媚蘭小姐的孩子快生了,她隨時都可能要你幫忙。好,你快去快回。”“是的,太
  太,"百裡茜說著就轉身慢騰騰地像蝸牛似地朝車道上走去。
      “你這懶骨頭快一點!”
      “是的,太太。”
      百裡茜這才稍稍加快了腳步,思嘉也回到屋裡來。她又遲疑著沒有立即上樓去看媚蘭。
  她得向媚蘭解釋清楚,為什麼米德太太不能來,可是費爾受重傷的事她聽了會難過的。好
  吧,這一點就瞞過她算了。
      她走進媚蘭房裡,發現那盤早點還沒動過。媚蘭側身躺在床上,臉色像白紙一樣。
      “米德太太上醫院去了,"思嘉說。"不過埃爾辛太太馬上就來。你痛得厲害嗎?”“不
  怎麼厲害。"媚蘭撒謊說。"思嘉,你生韋德時花了多久的時間?”“不到一會兒工夫,"思
  嘉不自覺地用愉快的口氣回答。
      “當時我正在外面院子裡,幾乎來不及進屋。嬤嬤說那樣很不體面----簡直就像個黑
  人。”“我倒是巴不得也像個黑人呢,"媚蘭說,一面勉強裝出一絲微笑,可是這笑容隨即
  消失,一陣劇痛把她的臉歪得不成樣子了。
      思嘉懷著沒有一絲樂觀的心情低頭看看媚蘭那窄小的臀部,但還是用安慰的口氣說﹕
  “唔,看來也並不怎麼樣嘛。”“唔,不怎麼樣我知道。我只怕自己有點膽校是不是----埃
  爾辛太太馬上就會來吧?”“是的,馬上,"思嘉說,"我下樓去打盆清水來,用海綿給你擦
  擦。今天好熱埃"她借口打水在樓下盡可能多待些時候,每隔兩分鐘就跑到前門去看看百裡
  茜是不是回來了。可是百裡茜連影子也沒有,於是她只好回到樓上,用海綿給媚蘭擦洗汗淋
  淋的身子,然後又替她梳理好那一頭長長的黑發。
      一小時後,她聽見有個黑人拖沓腳步聲從街上傳過來了,便急忙向窗外望去,只見百裡
  茜仍像剛才那樣扭著腰,晃著腦袋慢慢騰騰地走回家來,仿佛周圍有一大群熱心的圍觀者似
  的。她一路上裝模作樣。
      “總有一天我要給你這小娼婦拴上一根皮帶。"思嘉在心裡惡狠狠地說,一面急急忙忙
  跑下樓去接她。
      “埃爾辛太太到醫院去了。他們家的廚娘說,今天早上火車運來了大批傷兵。廚娘正在
  做湯給那邊送去呢。她說----”“別管她說什麼了,"思嘉插嘴說,她的心正往下沉。"快去
  系上一條干淨的圍裙,我要你上醫院去一趟。我寫個字條,你給米德大夫送去。如果他不在
  那裡,就交給瓊斯大夫,或者別的無論哪位大夫。你這次要不趕快回來,我就要活活剝你的
  皮。”“是的,太太。”“順便向那裡的先生們打聽一下戰爭的消息。要是他們不知道,就
  走到車站去問問那些運傷兵來的火車司機。問問他們,是不是在瓊斯博羅或者靠近那裡的地
  方打仗?”“我的老天爺!"百裡茜黝黑的臉上突然一片驚慌。"思嘉小姐,北方佬還沒到塔
  拉吧,是嗎?”“我不知道。我是叫你去打聽呀。”“我的老天爺!思嘉小姐他們會怎樣對
  待俺媽呢?"百裡茜突然大聲嚎叫起來,那聲音使思嘉越發不安了。
      “媚蘭小姐會聽見的,你別嚎了。現在快去換下你的圍裙,快去。"百裡茜被迫加快了
  速度,她急忙跑到後屋去,於是思嘉在杰拉爾德上次來信----這是家裡唯一的一張紙了----
  的邊沿上匆匆寫了幾句話。她把信紙疊起來,把她的短簡疊在頂上邊,這時她偶爾瞧見杰拉
  爾德寫的幾個字﹕“你母親----傷寒病----無論如何----回家----"她差點哭了。要不是為
  了媚蘭,她會即刻動身回去的,哪怕只能一路上步行到家也行!
      百裡茜一手象著那封信,快步走出門去,思嘉也回到樓上,一面思忖著怎樣能騙過媚
  蘭,說明埃爾辛太太為什麼沒來。不過媚蘭並沒有問起這件事。她仰身躺著,面容平靜而溫
  柔,這情景使思嘉也暫時安心了。
      她坐下來,試著說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但是心裡對塔拉的懸念,以及對於北方佬可能得
  逞的憂慮,仍在無情地折磨著她。她心想愛倫已奄奄一息,而北方佬即將闖入亞特蘭大,逢
  人便殺,見東西便燒。就在這樣胡思亂想時,遠處隱約的隆隆炮聲仍不斷地轟著她耳鼓,激
  起一陣陣恐懼的氣氛。最後,她實在談不下去了,只好凝望著窗外炎熱寂靜的街道和靜靜地
  掛在枝頭的積滿灰塵的樹葉。媚蘭默默無言,可是她那張平靜的臉在一陣陣扭曲,這說明她
  的陣痛更加頻繁了。
      她每次陣痛過後總是說﹕“不怎麼樣的,真的,"可思嘉知道這是撒謊。她寧願聽到一
  聲尖叫而看不慣這樣默默地忍受。她知道自己應當為媚蘭感到難過,但是無論如何也擠不出
  來一絲溫暖的同情來。她的心被她自己的痛楚折磨得太慘了。有一回,她狠狠地盯著那張痛
  得扭曲的臉,心想為什麼在這個世界上千千萬萬人中,偏偏是她要在這個時候守在這裡陪著
  媚蘭,而她跟這個人毫無共同之處,她恨這個人,甚至還巴不得她快點死呢。好吧,也許她
  這願望會實現,今天就會實現了。想到這裡,她不覺打了個不祥的冷戰。據說希望某個人快
  死,就像詛咒人一樣,是不會有好結果的。如嬤嬤說的,詛咒別人的人必定自作自受。於是
  她趕快祈禱,求上帝保佑媚蘭不死,並且又熱切地胡扯起來,連自己也不知在說些什麼。末
  了,媚蘭伸出一只滾燙的手放在她的手腕上。
      “我明白你心裡多麼著急。別費苦心來找話說了,親愛的。
      我很抱歉給你添了這許多麻煩。”
      思嘉這才沉默下來,可是沒法靜靜地坐著。如果大夫和百裡茜誰都不能按時趕到,那她
  怎麼辦呢?她走到窗口,看看下面的大街,然後又回來坐下。接著又站起身來,向屋裡另一
  邊的窗外看去。
      一小時又一小時過去。到了中午太陽當頭時就越發炎熱起來,靜靜的樹葉中不見一絲風
  影。這時媚蘭的陣痛更厲害了。思嘉悄悄用海綿給她揩臉,但心裡十分害怕。老天爺,看來
  在大夫到達之前孩子就要降生了!這叫她怎麼辦呢?對於接生的事她可一竊不通。這正是幾
  星期以來她一直在擔心的緊急關頭啊!她一直在指望著百裡茜來應付這個場面,如果到時找
  不到大夫的話。百裡茜在接生方面是個行家呢。她說過不只一次了。可如今百裡茜在哪裡
  呢?她怎的還沒回來呀?
      怎麼大夫也沒來呀?她又一次跑到窗口去看。她仔細一聽,突然覺得好像遠處的大炮聲
  停息了,或者,這只不過是她的想象?如果炮聲已經更遠,那就意味著戰爭已更加靠近瓊斯
  博羅,意味著----終於她看見百裡茜沿大街匆匆走過來,於是把半個身子探出窗外。這時百
  裡茜也抬頭看見了她,她正要張嘴叫她。思嘉看見那張小黑臉上一片驚慌,生怕她喊出可怕
  的消息來嚇壞了媚蘭,便趕快將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不要作聲,然後離開窗口。
      “我想去打點涼一些的水來,"她俯視著媚蘭那雙深陷的黑眼睛,勉強微笑著說。接著
  她急忙出來,小心地把門關上。
      百裡茜氣喘吁吁地坐在過廳的樓梯腳下。
      “他們在瓊斯博羅打起來了,思嘉小姐!他們說咱們的軍隊快打敗了。啊,上帝,思嘉
  小姐!要是北方佬到這兒來了,咱們會怎麼樣呢?啊,上帝----"思嘉一手把那張哭嚷的嘴
  捂住了。
      “你別嚷了,看在上帝面上!”
      是呀,如果北方佬來了,他們會怎麼樣呢----塔拉會怎麼樣呢?她極力把這個念頭推到
  腦後,盡可能抓住當前這個更為迫切的問題。要是她還一心去想那些事情,她就會像百裡茜
  那樣嚎叫起來了。
      “米德大夫呢,他什麼時候來?”
      “俺壓根兒沒看見他,思嘉小姐。”
      “什麼?”
      “他不在醫院。梅裡韋瑟太太和埃爾辛太太也不在。有個人跟俺說,大夫在車棚子裡,
  跟那些剛剛從瓊斯博羅來的傷兵在一起,思嘉小姐,可是,俺不敢到那車棚子裡去----那裡
  盡是些快死的人,俺可怕見死人----”“別的大夫怎麼樣呢?”“天知道,思嘉小姐,俺幾
  乎找不到一個人來看你的字條。
      像發了瘋似的,他們全都在醫院裡忙著,有個大夫對俺說,'滾開,別到這裡來打擾我
  們,談什麼孩子的事,這裡有許多人快死啦。去請個女人給你幫忙吧。'後來俺就到處打聽
  消息,照你的吩咐,他們說是在瓊斯博羅打仗,俺就----”“你說米德大夫在火車站?”
  “是的,太太。他----”“好,仔細聽著。我要去找米德大夫,要你坐在媚蘭小姐身邊,她
  叫你干什麼就干什麼。你要是向她透露了哪怕一點點關於在什麼地方打仗消息,我就要毫無
  不含糊地把你賣到南部去。你也不要告訴她別的大夫都不能來。聽清楚了沒有?”“是的,
  太太。”“趕快打桶清水送上樓去。擦干你的眼睛,用海綿給她擦擦身。告訴她我去找米德
  大夫去了。”“她是不是快了呢,思嘉小姐?”“我不知道。我怕就是快了,不過我說不
  準。你應當知道的。快上去吧。"思嘉從擱板上一把抓起她的寬邊草帽隨手扣在頭上。她對
  著鏡子機械地理了理幾綹松散的頭發,但好像並沒有看見自己的影像。她心中那微微起伏和
  發冷的驚恐情緒在向外滲出,直至她撫摩面頰時也猛然發覺自己的手指涼了,盡管這時她身
  體的其余部分還在冒汗。她匆匆走出家門,來到炎熱的陽光下。這是個熱得令人眼花的炎炎
  的酷暑天,她在桃樹街上走了不遠就覺得太陽穴在轟轟地跳了。她聽得見遠處街頭有許多聲
  音在大叫大喊,時高時低。等到她看見萊頓家的房子,因為她的胸衣箍得太緊了,就已經開
  始氣喘,不過她並沒有放慢腳步。這時前面那片喊叫聲也愈來愈響了。
      從萊頓家的房子到五點鎮那段大街上全是一片紛紛攘攘,像個崩塌了蟻丘似的。黑人們
  驚惶失措地在街上跑來跑去,無人照管的白人孩子坐在走廊上嚎叫。街上擁護著滿載傷兵的
  軍車和救護車,以及堆滿行李和家具的馬車。騎馬的男人們亂糟糟地從兩旁小巷裡奔上桃樹
  街,向胡德將軍的司令部馳去。邦內爾家房前,年老的阿莫斯拉著一匹駕轅的馬站在那裡,
  他瞪著一雙骨碌碌的眼睛招呼思嘉。
      “思嘉小姐?你還沒走呀,我們要動身了。老姑娘在裡面收拾行李呢。”“走,上哪
  兒?”“天知道呢,小姐。總該有個地方吧。北方佬馬上就要來了!"她急往前走,連一聲
  再會也來不及說。北方佬就要到了!
      她在韋德利教堂門前停下來喘口氣,讓心跳稍稍緩和一些。如果再不平靜一點,就一定
  要暈倒了。她抓住一根燈柱,倚著它站在那裡,這時她瞧見一位騎馬的軍官從五點鎮飛跑而
  來,於是靈機一動,趕快跑到街心向他揮手。
      “啊,站住!請站住!”
      那位軍官突然勒住馬頭,因用力過猛,那騎馬豎起前腿往後退了好幾步。從表情來看,
  軍官已十分疲勞可又有極為緊迫的任務在身,不過他還是迅速地摘下了那頂破舊的軍帽。
      “太太!”
      “是不是北方佬真的就要來了?告訴我,”“我想是這樣。”“你真的知道嗎?”“是
  的,太太,我知道。半小時以前指揮部收到了快報,是從瓊斯博羅前線來的。”“瓊斯博
  羅?你確信是這樣?”“說謊也沒有用,我確信是這樣。太太。消息是哈迪將軍發來的,他
  說﹕‘我已失敗,正在全線退卻。'”“啊,我的上帝!"那位軍官的疲乏而黝黑的臉平靜地
  俯視著。他重新抓起韁繩,戴上帽子。
      “唔,先生,請稍等一會。我們怎麼辦呢?”“我不好說,太太。軍隊馬上就要撤離亞
  特蘭大了。”“撤走了,把我們留給北方佬嗎?”“恐怕就是這樣。"那騎馬經主人一刺就
  像彈簧般向前蹦去了,剩下思嘉站在街心,雙腳埋在紅紅的塵土裡一動不動。
      北方佬就要來了。軍隊正在撤離。北方佬就要來了。她怎麼辦呢?她往哪裡跑呢?不,
  她不能跑。背後還有媚蘭躺在床上等著生孩子呀!唔,女人為什麼要孩子?要不是為了媚
  蘭,她還可以帶著韋德和百裡茜到樹林裡去,那裡北方佬是怎麼也找不到他們的。但是她不
  能帶著媚蘭去埃不,現在不行。唔,要是她早一點,哪怕昨天就把孩子生了,那他們或許可
  以弄到一輛救護車把她帶走,把她藏在什麼地方。可現在----她只能找到米德大夫,叫他跟
  著她回家去。也許他能讓孩子早些生下來。
      她提起裙子沿大街直往前跑。她一路念叨著,"北方佬來了!北方佬來了!”仿佛在給
  腳步打節拍似的。五點鎮擠滿了人,他們盲目地到處亂跑,同時滿載傷兵的軍車、救護車、
  牛車、馬車也擠在一起。人群中一片震天的喧嚷像怒濤般滾滾而來。
      接著,她看見一場極不協調的奇怪情景。大群大群的婦女身旁急匆匆地跑著。年輕小伙
  子們拖著一包包的玉米和馬鈴薯。一個老頭用手推車推著一袋面粉在一路掙扎著前進。男
  人、女人和小孩,黑人和白人,無不神情緊張地匆匆跑著,跑著,拖著一包包、一袋裝、一
  箱箱的食物----這麼多的食物她已經整整一年沒見過了。這時,人群突然給一輛歪歪倒倒的
  馬車讓出一條通道,文弱而高雅的埃爾辛太太過來了,她站在她那輛四輪馬車的車前,一手
  握著韁繩,一手舉著鞭子。
      她頭上沒戴帽子,臉色蒼白,一頭灰色長發垂在背上,像是複仇女神般抽打著馬一路奔
  跑。她家的黑人嬤嬤梅利茜坐在後座上一蹦一跳的,一只手裡緊緊抓著一塊肥臘肉,另一只
  手和雙腳用力擋住堆在周圍的那些箱子和口袋不讓倒下來。有個干豆口袋裂開了,豆子撒到
  街上。思嘉向埃爾辛太太尖聲喊叫著,可是周圍一片嘈雜把她的聲音給淹沒了,馬車搖搖晃
  晃地駛了過去。
      不知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她一時摸不著頭腦,後來,記起了供銷部的倉庫就在前邊的鐵
  路旁,她才明白原來是軍隊把倉庫打開了,讓人們在北方佬來到之前盡可能去搶救一些糧
  食。
      她從人群中擠出去,走過五點鎮空地上那些狂熱洶涌的人群,又盡快跑過一條短街,向
  車站趕去。她穿過那些擠在一起的救護車和一團團的塵霧,看見大夫們和擔架工人在忙著搬
  運傷兵。感謝上帝,她很快找到了米德大夫。她走過亞特蘭大飯店,已經看得見整個車站和
  前面的鐵路,她這時猛地站住,完全給嚇壞了。
      成百上千的傷員,肩並肩,頭接腳,一排排一行行地躺著酷熱的太陽下,沿著鐵路和人
  行道,大車篷底下,連綿不絕地一直延伸開去。有的靜靜地僵直地躺著,也有許多蜷伏在太
  陽下呻吟。到處是成群的蒼蠅在他們頭上飛舞,在他們臉上爬來爬去,嗡嗡地叫。到處是
  血、骯髒的繃帶、哀嘆和擔架工搬動時因痛苦而發出的尖聲咒罵。
      血腥,汗漬,沒有洗過的身體和糞便的臭味在一陣陣人的熱霧中升起,思嘉忍不住要作
  嘔了。救護車的醫院人員在躺著的傷員中間急急忙忙地跑來跑去,常常踩在排列得太緊密的
  傷員身上,那些被踩著的人也只得遲鈍地翻著眼睛望望,等著有人來搬運他們。
      思嘉覺得快要嘔出來了。用手捂住嘴向後退了兩步,她實在不敢再往前走。她曾在醫院
  裡接觸過許多傷兵,桃樹溝戰役又在皮蒂姑媽家的草地上看見過一些,可是還沒見過這樣的
  情景。像這些在毒熱的太陽下烤著的渾身血污和惡臭的身體,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是一個充
  滿了痛苦、臭味、喧囂和忙亂的地獄—-忙亂,多麼忙亂啊!北方佬眼看就要到了!
      北方佬就要到了啊!
      她聳聳肩膀振作起來,向這忙亂而淒慘的場面中走去,同時睜大眼睛從那些走動的人中
  辯認米德大夫。但是她發現沒法尋找他,因為一不小心就會踩在一個可憐的傷兵身上。她只
  得提起裙子,在這些人中間一步步挪動,向一群正在指揮擔架工的人走去。
      她一面走,一面有一只又一只滾燙的手拉著她的裙裾,一個個嘶破的聲音在叫喊﹕“太
  太----水!求求你給點水!看在上帝面上,給點水啊!"她要用力把裙子從那一只只手裡拽
  出來,已經弄得汗流滿面了。如果踩著了地上的某個人,她就會嚇得尖叫一聲,甚至要暈倒
  的。她抬著前腳來跨過死尸,跨過那些眼睛已經失掉光澤但雙手仍抓著肚子上同傷口粘在一
  起的軍服的人,那些蘸著鮮血的胡子已經干硬但擊碎了下巴仍在顫動著的人----他們似乎在
  叫喊﹕“水啊!水啊!"她要是不能盡快找到米德大夫,就會瘋狂地嚷起來了。她向車篷底
  下那群人望去,竭盡全力大聲喊道﹕“米德大夫!米德大夫在那裡嗎?”那群人裡走出來了
  一個人,朝她望著。那是大夫,他身上沒穿外衣,袖子高高卷起。他的襯衫和褲子都像屠宰
  衣似的紅透了,甚至那鐵灰色的胡子尖兒也沾滿了血。從他臉上的表情看,他是深深沉溺在
   既渾身疲乏又滿腔憤怒和熱烈同情的感受中了。那張臉是灰糊糊的,滿是塵土,汗水在兩頰
  上劃著一條條長溝。然而他呼喚她時,那聲音是鎮靜而堅決的。
      “你來了,感謝上帝。我正需要人手呢。"她一時惶惑地凝視著他,連忙把手裡提著的
  裙子放了下來。這裙子澆在一個傷兵的髒臉上,他虛弱地轉著頭,想躲避裙的拂擾。大夫這
  話是什麼意思呢?救護車揚起的干燥而悶人灰塵向她迎面起來,同時那腐爛氣味也像兩股臭
  水似的沖著她的鼻孔直灌。
      “趕快,孩子,到這兒來。”
      她提起裙子跨過那一排排傷亡人員,盡快向他走去。她握住他的胳臂,發覺它在疲乏地
  顫抖,可他臉上沒有一點虛弱的神色。
      “啊,大夫,"她喊道,"你一定得去呀,媚蘭要生孩子了。"她的話他似乎並沒有聽進
  去。他望著她,這時有個枕著水壺躺在她腳邊的人列開嘴對她友好地笑了笑。
      “他們會對付過去的,"他高興地說。
      她對腳邊的人連看也沒看一眼,只一個勁兒地搖著大夫的胳臂。
      “是媚蘭呀,要生孩子了。大夫,你一定得去。她那----"這不是講究文雅的時候,可
  是要在這成百上千的陌生人面前說那種話還是不好開口埃"求求你了,大夫!陣痛愈來愈緊
  了。”“生孩子,我的天!"這像一個轟雷似的震醒了大夫,他的臉色突然因為惱恨而變得
  難看了。這怒火不是對思嘉來的,也不是對任何其他人,而是對居然會發生這種事的世界。
  “你瘋了嗎?我不能丟下這些人呀。他們都快死了,成百上千的。
      我可不能為他媽的一個孩子而丟下他們。找個女人給你幫忙吧。找我的太太去。"她張
  開嘴,想告訴他米德太太不能來的原故,可突然又閉口不言了。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受傷
  了呢!她還明白如果他知道了會不會仍留在這裡,可是從某些跡象看,即使費爾快死了,他
  也會堅持在這個崗位上救助這許多傷員,而不會只顧那一個人的。
      “不,你一定得去,大夫。你知道你自己也說過,她可能難產----"啊,難道這真是思
  嘉自己站在這個火熱的充滿呻吟的鬼地方,扯著嗓子說這些粗俗得可怕的話嗎?”要是你不
  去,她就會死啦!"仿佛沒聽見她的話或不知她說了些什麼似的,他粗暴地甩脫了她的手,
  自顧自說著。
      “死?是的,他們都會死----所有這些人。沒有繃帶,沒有藥膏,沒有奎寧,沒有麻醉
  劑。啊,上帝,弄點嗎啡來吧!
      就一點點,給那些最重的傷號也好。就要一點點麻醉劑呀。該死的北方佬!天殺的北方
  佬!”“讓他們下地獄吧,大夫!"躺在地上的一個人咬牙切齒說。
      思嘉開始發抖了,眼睛裡閃著恐懼的淚花。看來大夫是不會跟她走了。媚蘭會死掉,她
  本來就希望她死的。大夫不會去呀。
      “看在上帝份上,大夫,求求你!”
      米德大夫又沉下臉來,他咬著嘴唇,腮幫子也硬了。
      “孩子,讓我試試看。我願意試試。不過我不能答應你。
      等我們安排好了這些人再說。北方佬快到了,軍隊正在撤離城市。我不知道他們會怎樣
  對待傷員。火車已經根本沒有了。
      到梅肯的鐵路已經被佔領……不過我想試試。你走吧。別打擾我了。養個孩子沒什麼大
  不了的。無非把皮帶扎起來……"這時有個勤務後過來拍了拍他的臂膀,大夫即刻轉過身
  去,指指點點地吩咐起來。那個躺在思嘉腳邊的人同情地仰望著她。她看見大夫已經把她忘
  了,便慢慢走開了。
      她急忙從傷兵中間穿過去往回走,朝桃樹街趕去。大夫沒有來。她只得自己去對付這個
  場面了。感謝上帝,百裡茜懂得接生的全過程。她已經熱得頭疼起來,感到裡面的胸衣已經
  濕透了,粘在身上。她覺得腦子已經麻木,兩條腿也是這樣,想走也走不動,就像在夢魘中
  似的。她想起還得走那麼長一段路才能到家,簡直是走不完的路啊!
      於是“北方佬快來了!"這個念頭又反複在她腦子裡鼓噪。
      她的心髒又開始轟跳起來,新的生命之液流注到她的四肢裡。
      她急忙走進五點鎮的人群中,那裡已經擁擠得連狹窄的人行道上也沒有落腳之處了。因
  此她只得在街上行走。一隊隊滿身塵土、精疲力竭的士兵從那裡經過。他們數以千計,都是
  些滿臉胡子、骯髒不堪的人,肩上斜挎著槍枝,邁著行軍的步伐迅速行走。後面是轔轔滾動
  的炮車,趕車的用長長的皮鞭狠狠抽打著羸弱的騾子。蓋著破帆布的軍需車搖搖晃晃地在凌
  亂的車轍中駛著。騎兵掀起一團團令人窒息的塵土無窮無盡地跑過。思嘉以前還從沒見過這
  麼多士兵呢。撤退!撤退!軍隊正在撤出城去啊!
      那些匆匆行進的隊伍把思嘉推回到擁擠的人行道上去了。這時她聞到廉價玉米威士忌的
  刺鼻氣味。迪凱特大街附近的群眾中有些衣著很俗麗的婦女。她們花花綠綠的衣飾和涂脂抹
  粉的臉孔給人以很不協調的節假日感覺。她們大多喝醉了,那些用胳臂挽著她們的士兵也都
  是醉鬼。思嘉忽然瞧見一個滿頭紅鬈發的女子,這妖精不是別人,正是貝爾•活特琳,她靠
  在一個踉踉蹌蹌的獨臂大兵身上尖聲傻氣地狂笑著。
      她左推右搡地穿過人群,好不容易走過五點鎮那邊的一個街口,這裡不怎麼擁擠了,她
  又提起裙子飛跑起來。她到達韋斯利教堂前面時已累得頭暈氣喘,胃裡也很不舒服了。她那 
  件胸衣快要把她的肋骨勒斷了。她在教堂台階上坐下,兩手捧著頭,讓呼吸漸漸緩和下來。
  她要是能夠深深吸一口氣,一直吸到肚子裡,那該多舒服啊!要是她那顆心停止沖撞、轟
  鳴、急跳,那該多舒服啊!要是這鬼地方有個人能夠幫助她一下,那該多好啊!
      你看,她這一輩子還從未遇到過一件事非她自己獨立去辦不可的呢。常常有別的人替她
  辦事,照顧她,庇護她,保衛她,縱容她。這是難以令人相信的,她居然陷入了這樣的困
  境,沒有一個朋友,沒有一個鄰居來幫助她。以前經常有朋友和鄰居。以及甘願當奴隸的能
  干的手,來為她效勞,而在此時此刻她迫切需要幫助的情況下,卻一個也沒有了。她居然落
  得這樣孤獨無依,這樣恐懼,這樣遠離家鄉,這是難以相信的啊!
      家啊!只要在家裡就好了,不管有沒有北方佬。家啊,即使愛倫病了也好。她渴望看到
  母親那張可愛的臉,渴望嬤嬤那強有力的胳臂來摟著她。
      她頭暈眼花地站起來,繼續往前走。快到家時,她看見韋德在那裡攀著一扇大門晃蕩。
  他一看見她,就歪著臉舉著一個受傷的指頭哭起來了。
      “疼!疼!"他抽抽搭搭地嚷著。
      “別響!別響!別響!要不我就揍你。到後院玩泥餑餑去,別亂跑。”“韋德餓了"他
  哽咽著說,一面把那個受傷的指頭放進嘴裡。
      “我不管。你到後院去----”
      她抬起頭來,看見百裡茜倚在樓上的窗口,滿臉驚恐焦急的神情,不過一看見她的女主
  人便頓時開朗了。思嘉招手叫她下來,然後自己走進屋裡。穿堂裡多涼快啊!她脫下帽子扔
  在桌上,便即刻抬起胳臂抹前額上的汗水。她聽見樓上的門一打開,便從裡面同淒慘的呻吟
  聲,那顯然是從劇痛中迸發出來的,這時百裡茜三步並作一步從樓梯上跑下來。
      “大夫來了嗎?”
      “沒有。他不能來。”
      “啊,上帝,思嘉小姐!媚蘭小姐更慘了!”“大夫不能來,誰也不能來。只好由你來
  接生了,我幫助你。"百裡茜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了。她斜睨著思嘉,一面在地上擦著腳,
  扭著瘦小的身子。
      “別裝出這副傻相了!"思嘉大聲嚷道,對她這副樣子感到十分生氣。"你究竟是怎麼回
  事?"百裡茜偷偷地往樓梯口退縮。
      “說真的,思嘉小姐----,"百裡茜又怕又羞,瞪著兩只眼睛不敢說下去。
      “說吧。”
      “說真的,思嘉小姐!咱們得請個大夫來才行。俺----俺----思嘉小姐,俺一點也不懂
  接生的事。俺媽接生的時候,從來不讓俺在旁邊呢。"思嘉聽了大吃一驚,氣得肺都炸了。
  百裡茜偷偷從她身邊走開,一心想溜掉,這時思嘉一把抓住她。
      “你這僕人的小黑鬼----想怎麼樣?你一直說生孩子的事你全懂。老實告訴我!到底怎
  麼樣?"她拽住她用力搖晃,直搖晃得她的黑腦袋像醉鬼一般擺來擺去。
      “思嘉小姐!俺是撒謊,俺也不明白怎麼會向你撒這個謊的。俺只看見生過一個孩子,
  俺媽好像還怪我不該出來看呢。"思嘉狠狠地瞅著她,嚇得百裡茜直往後退,準備溜走。最
  初她拒不承認事實,但是等到她終於明白百裡茜在接生方面就像她一樣一竊不通時,她的滿
  腔怒火再也遏製不住了。她有生以來還沒有打過奴僕,可此刻她使出了那只疲乏手臂的全部
  力氣在百裡茜的黑臉上抽了一記耳光。百裡茜尖著嗓子大叫起來,這與其說是因為疼痛,還
  不如說是出於害怕,同時扭著跳著,要掙脫思嘉的手。
      她一尖叫,二樓上的呻吟和呼喚聲便停止了,過了片刻才聽見媚蘭微弱而顫抖的聲音,
  她喊道﹕“是你嗎?思嘉,你快來呀,來呀!"思嘉放開百裡茜的胳臂,這女孩便嗚嗚咽咽
  地在樓梯上坐下了。思嘉靜靜地站了一會,抬起頭來傾聽上面低低的呻吟和呼喚聲。這時,
  她感到仿佛有個牛軛沉重地落在她的頭頸上,仿佛上面加了重負,這重負使她每跨一步就覺
  得十分吃力。
      她試著回想自己生韋德時嬤嬤和愛倫替她做的每一件事。但是產前陣痛那種令人迷迷迷
  糊糊而不再覺得恐怖的狀態使一切都恍如霧中,弄不清楚了。她現在還記得少數幾件事,便
  趕忙以權威的口氣吩咐百裡茜去做。
      “把爐子生起來,燒一壺開水放在那裡。把凡是你能找到的毛巾和那團細繩都拿來,給
  我一把剪刀。不許你說什麼東西找不到,一定都要找來,而且趕快找來。快去吧。"她將百
  裡茜一把提起來了,又推了她一下,叫她立即滾到廚房那邊去了。然後她挺挺胸,打起精神
  上樓去。現在得告訴媚蘭,要由她和百裡茜來給她接生了,這可是一件不好說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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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以後永遠也不會有這麼長的一個下午了。也不會那麼炎熱,不會有這麼多懶洋洋的蒼
  蠅。這些蒼蠅,不管思嘉怎樣不停地揮扇子,仍然成群地落在媚蘭身上。她用力揮著那把大
  棕櫚扇,胳臂都酸痛了。但是她好像簡直在白費力氣,因為她剛把它們從媚蘭汗濕的臉上趕
  開,它們即刻又在她那濕冷的雙腳和腿上爬了,媚蘭不時無力地抖動著想擺脫它們,並低聲
  喊道﹕“請扇扇吧,我的腳上!"房間裡半明半暗,因為思嘉把窗簾拉下來擋熱氣和陽光
  了,只有一小點一小點的亮光從簾子的小孔裡和邊緣上透進來。房間裡熱得像個烤爐,思嘉
  身上的衣服濕了,始終沒有干過,而且汗水愈來愈多,也粘得愈來愈難受。百裡茜蹲在一個
  角落裡,也在出汗,渾身酸臭。要不是怕這孩子一背著她就會一溜煙跑掉,思嘉簡直想把她
  趕出去。媚蘭躺在床上,床單早已給汗漬弄髒,又因為思嘉有時濺上的水,斑斑點點地濕
  了。她不停地打滾,翻來覆去,時而向左時而向右滾個不停。
      有時她掙扎著想坐起來,但向後一靠又躺倒了,於是又打起滾來。最初她還強忍著不叫
  不嚷,狠狠咬著嘴唇,直咬得皮都破了。這時思嘉的神經也快要繃裂了,才粗聲嘎氣地說﹕
  “媚蘭,看在上帝份上,別逞強了吧。除了我們沒有別人能聽見呢。想叫就叫吧。"到了後
  來,就由不得媚蘭自己要不要逞強,她終於呻吟起來,有時也大聲叫了。她一叫,思嘉便雙
  手捧著頭,捂著耳朵,轉過身去,巴不得自己死了。做什麼都好,就是不要眼睜睜地看著這
  種痛苦的情景而毫無辦法埃要守在這裡,花這麼長時間等一個孩子落地,世界上沒有比這更
  倒霉的事了。
      何況這樣等著等著的時候,她很清楚北方佬實際上已經到五點鎮了。
      她真後悔自己以前沒有多注意聽聽那些主婦們談生孩子的事。要是平時注意到就好了!
  要是平時多關心這種事情,她現在就會知道媚蘭是不是要很久才能生下來。她隱約記得皮蒂
  姑媽講過,她的一個朋友生孩子整整整生了兩天,結果沒生出來自己就死了。說不定媚蘭也
  得生兩天呢!可是媚蘭身體這樣嬌弱,她一定經不起兩天的折磨。她很快就會死的。要是孩
  子不早些下來,如果艾希禮還活著,她怎麼有臉去告訴他媚蘭已經死了----她曾經答應過要
  照顧她呀!
      起初,媚蘭疼得厲害時總是要把握住思嘉的手,但是她抓得那麼緊,幾乎要把骨頭都捏
  碎了。一個鐘頭以後,思嘉的手就青腫起來,快要不能動彈了。她只得拿兩條毛巾扎在一
  起,系在床腿上,然後讓媚蘭的兩只手拉住打結的那一頭。
      媚蘭拉著它就像拉著自己的生命線似的,時而緊張地拽住,時而放松一下,隨意地撒扯
  著。整個下午,她的聲音像落在陷井裡垂死的野獸一般在哭叫。她偶爾放下毛巾,無力地搓
  著雙手,瞪著兩只痛得鼓鼓的眼睛仰望著思嘉。
      “請說說話吧,對我說說話吧,"她低聲說,這時思嘉便隨意閒聊一陣,直到媚蘭又抓
  住那個毛巾結開始扭擺起來。
      房間裡又暗又熱,充滿了痛苦的喊叫和嗡嗡的蒼蠅,可是時間過得慢極了,思嘉連早晨
  的事也有點記不起來了。她覺得仿佛自己在這個悶熱、陰沉和汗濕的地方已待了一輩子似
  的。每當媚蘭喊叫時她也很想喊叫,只是由於狠命地死咬著嘴唇不放才沒有喊叫出來,並終
  於把內心的狂亂遏製下去了。
      有一次,韋德踮著腳尖跑上樓來,站在門外哭泣。
      “韋德餓了!"思嘉聽了起身往門外走去,這時媚蘭低聲說,"求求你。別離開我。你不
  在我就忍不住了。"這樣思嘉只好打發百裡茜下樓去熱點玉米粥喂他。至於她自己,她覺得
  從下午起她就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了。
      壁爐上的鐘已經停擺,她已沒法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只有等到房裡的熱氣漸消和那一
  點一點亮光暗淡下去時,她才把窗簾拉開,猛地發現原來快傍晚了,太陽像個猩紅的火球已
  遠遠斜掛在西天。不知為什麼,她原以為永遠是酷熱的中午呢。
      她緊張地猜想現在商業區已經變成什麼樣子。是不是軍隊已經全部撤出去了?北方佬進
  來了沒有?聯盟軍會不經過戰斗就開走嗎?於是,她不由得十分遺憾和沮喪地想起,聯盟軍
  為數那麼少,而謝爾曼的部隊又多又強壯,謝爾曼啊!連撒旦本人也不會像他這樣叫人害怕
  呢!可現在已沒有時間來想這些了,因為媚蘭在喊著要水,要一塊濕毛巾敷在她頭上,要人
  給她打扇,要人驅趕她臉上的蒼蠅。
      在暮色降臨時,百裡茜像具黑幽靈似的急急忙忙點起燈,媚蘭顯得更虛弱了。她開始一
  遍又一遍地呼喚艾希禮,好像神經昏迷了。這種單調可厭的呼喚聲使思嘉恨不得拿一只枕頭 
  把她的嘴捂祝也許大夫最終會來的吧。這時希望又開始抬頭,但願他快點來!她轉身打百裡
  茜的主意,吩咐她趕快到米德家去,看看大夫或者他太太在不在家。
      “要是大夫不在,就問問米德太太或他們家的廚娘有什麼辦法,求她們趕快來一下!"
  百裡茜啪噠啪噠走了,思嘉望著她在大街上匆匆忙忙地奔跑,她從來沒有想到這小東西會跑
  得這麼快。過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她獨自一人回來了。
      “大夫整天不在家。說不定他跟那些大兵一起走了。費爾已經完了!思嘉小姐,”“死
  了?”“是的,太太,"百裡茜用自以為重大和得意的口氣說。
      “車夫塔爾博特告訴俺的。他給打中了----”“別去管這些了。”“俺沒看見米德太
  太。廚娘說米德太太在給費爾洗身子,要趕在北方佬到這裡之前把他安葬好,廚娘說媚蘭小
  姐要是痛得不行了,只消在她床底下放把刀子,就會把陣痛劈成兩半的。"思嘉聽了這些毫
  無用處的話,氣得又瞪她了,可是媚蘭睜著那雙鼓脹的眼睛低聲說﹕“親愛的,北方佬來了
  嗎?”“不,"思嘉堅決地說。"百裡茜就會撒謊。”“是的,太太。俺就是這樣。"百裡茜
  急忙表示同意。
      “他們快來了,"媚蘭低聲說,她沒有受騙,便將臉埋在枕頭裡,但聲音是捂不住的。
      “我可憐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歇了一會兒又說﹕“啊,思嘉,你得帶著韋德一起
  離開。你別待在這裡了。"其實媚蘭說的也就是思嘉一直想著的事,可是思嘉聽見她說出來
  反而惱羞成怒了,仿佛她內心的怯懦已明明白白地流露在臉上,被媚蘭看透了似的。
      “我並不害怕。別傻了。你知道我是不會離開你的。”“反正我快死了。你走不走都一
  樣,"接著她又呻吟起來。
      思嘉像個老太婆似的扶著欄桿慢慢從黑暗的樓梯上摸著走下來,生怕不小心跌倒了。她
  的兩條腿像鉛一般沉重,她又疲勞又緊張,一路直哆嗦,同時因為渾身是汗而在不斷地打冷
  戰。她十分吃力地摸到前邊走廊裡,在頂上一級台階頹然坐下。她背靠著一根廊柱斜倚在那
  裡,用顫抖的手解開胸衣當中的扣子,讓胸衣半敞著。夜色黑沉沉,溫暖而柔和,她側身凝
  望著它,遲鈍得像頭耕牛。
      一切都過去了。媚蘭並沒有死。那個像小貓似的哇哇叫的小崽正在百裡茜手裡接受頭一
  次洗裕媚蘭這時睡著了。以經歷了這樣一場夢魘般的劇痛和對接生程序一無所知,以致害多
  利少之後,她怎麼還睡得著呢?她怎麼沒有死呢?思嘉知道,如果是她自己經受了這樣一番
  折磨,那一定死了。可是事情一過,盡管她已虛弱得奄奄一息,媚蘭居然還能聲說﹕“謝謝
  你了。"思嘉是俯身側耳才聽見的。後來她就睡著了。她怎能睡得著呢?思嘉忘記了自己生
  完韋德之後睡著過。她什麼都記不起來了。她的腦子已成了真空;世界已成了真空;在這漫
  無盡頭的一天之前不曾有過生活,在這以後也不會有----只有----酷熱難熬的夜晚,只有她
  那粗嘎疲倦的呼吸聲,只有從腋窩到腰、從臂部到膝蓋淋灕不息的,模糊冰冷的汗水。
      她聽見她自己的呼吸聲從均勻響亮轉為痙攣性的抽泣,但她的眼睛是干枯而火辣辣的,
  仿佛它們再也不會流淚了。她緩慢而吃力地抬起身來,將沉重的裙裾拉到大腿以上。她同時
  感到又冷又熱又模模糊糊,而微微的夜風吹在四肢上卻爽快得很。她模糊地感到,如果皮蒂
  姑媽看見她斜躺在這前廊上,裙子撩得那麼高,連內褲都露了出來,不知要怎麼說呢。
      不過她不管它。她什麼也不管了。時間已停滯不前。現在可能剛過黃昏不久,也可能已
  經半夜了。她不清楚,也不去管它。
      她正要闔眼並感到睡意漸濃時,忽然聽見樓上走動的腳步聲,心想"這可能是該死的百
  裡茜吧"。在黑暗中過了不知多久,百裡茜來到她身邊,得意地嘮叨起來。
      “思嘉小姐咱們干得不錯呢。俺說俺媽也不會比這再好了。"思嘉睜大眼睛從黑暗中望
  著百裡茜,因為太累才沒有呵斥,沒有責罵,沒有數落百裡茜的過錯----她對自己並沒有的
  那種經驗的吹噓,她的恐懼,她那笨手笨腳的忙亂樣兒,她到緊急關頭的手足無措﹕不是拿
  錯了剪刀,就是把水盆裡的水濺得滿床都是,甚至還失手把新生嬰兒跌落過呢。可現在她倒
  是吹起牛來,說自己干得多麼好了。
      可是,北方佬還要解放黑人呀!不錯,北方佬是受他們歡迎的。
      她又靜靜地靠著柱子斜躺下去,百裡茜也明白她的心情,便躡手躡腳躲進黑暗中去了。
  過了好一會兒,思嘉的呼吸已漸漸緩和下來,心跳也平穩了,她才隱約聽見前面路上從北邊
  來的雜亂的腳步聲。士兵!她慢慢坐起來,把裙子往下拉拉,盡管知道在黑暗處誰也不會看
  見。他們眼看來到了屋前,綿延不斷的一支隊伍像些影子一個個過去,這時她向他們喊起
  來。
      “唔,請等一等!”
      一個人影離開隊伍來到大門口。
      “你們把我們丟下不管了?你們要走了?"那人影似乎摘下了帽子,黑暗中傳來平靜的
  聲音。
      “是的,太太。正是這樣,我們是最後一批從防御工事中撤出來的,從北邊大約一英裡
  的地方。”“難道你們----難道軍隊真的在撤退?”“是的,太太。你看,北方佬就要來
  了。"北方佬就要來了!她把這件事忘記了呢。她的喉嚨突然發緊,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那人影走開,同別的影子混淆在一起,雜沓的腳步也在黑暗中漸漸消失。"北方佬就要來
  了!
      北方佬就要來了!"這便是他們的腳步聲的節奏所說的那句話,這便是思嘉那顆突突急
  跳的心一下子捶擊的聲音。北方佬就要來了啊!
      “北方佬就要來了!"百裡茜大聲嚷著,縮著身子向思嘉緊靠過來。"唔,思嘉小姐,他
  們會讓咱們全死光的;他們會用刺刀捅進咱們的肚皮!他們會----”“啊,別嚷了!"這種
  事用不著聽見別人用顫抖的聲音說出來,光在自己心裡想想就夠你害怕的了。於是她心裡又
  沖起一陣恐慌。她怎樣才能逃走?她怎麼辦?她到哪裡去尋求幫助呢?所有的朋友都對她毫
  無用處了。
      她突然想起瑞德•巴特勒,便覺得得神思鎮定,不再惶恐了。她怎麼整個上午像只沒頭
  的小雞到處亂竄卻沒有想起他來呢?他至今還在城裡。她固然恨他,可他是強壯而能干的,
  又不怕北方佬。的確,他上次在這裡時她曾經對他大發脾氣,他也說了一些令人難以饒恕的
  話,不過在目前這種時候,她是不會去計較那些事的。他還有一騎馬和輛馬車呢。啊,她怎
  麼沒有早想其他啊!他可以把他們全都帶走,離開這個鬼城市,不受北方佬糟蹋,到別的什
  麼地方去,到任何地方去都行。
      她回頭面對百裡茜,十分急迫地吩咐她。
      “你知道巴特勒船長住在哪裡吧----在亞特蘭大飯店?”“是的,太太,不過----”
  “那好,現在你盡快跑到那裡去告訴他,我要他來一下。
      我要他盡快趕著他的馬和馬車來,或者來一輛救護車,如果找得到的話。把媚蘭小姐生
  了娃娃的事也告訴他。就說我要他來得我們離開這裡。好,趕快!馬上就去。"她直著腰背
  坐起來,推了百裡茜一把,叫她快跑。
      “啊,上帝,思嘉小姐!俺可不敢一個人在黑夜裡亂跑呀!
      要是北方佬把俺給逮住了呢?”
      “你只要快跑就能趕上剛才那些人,他們是不會讓北方佬逮住你的。快走吧!”“俺害
  怕呀!要是巴特勒船長不在飯店裡呢?”“那就打聽他在哪裡。難道你就連這點勇氣也沒
  有?要是他不在飯店,你就到迪凱特街的酒吧間去找他。到貝爾•沃特琳住的地方去。到處
  去找。你沒看見,你這笨蛋,要是你不趕緊去找到他,北方佬就會把我們全部逮住的。”
  “思嘉小姐,俺要是上一家酒吧間或妻子家去了,俺媽會拿棉花稈抽俺呢。"思嘉站起身
  來。
      “好吧,我就揍你了,你要不去。你可以站在外面大街上叫他嘛,難道這樣還不行?或
  者問問旁人他在不在裡面。快走吧!"百裡茜還在那裡磨磨蹭蹭,又是用腳擦地,又是撅著
  嘴嘟囔。思嘉又用力推了她一下,她差一點從台階上栽下去。
      “你得給我馬上走,要不我就賣了你,叫你以後永遠也見不到你媽和其他任何一個熟
  人,我還要把你賣出去當大田的勞工。趕快走吧!”“唔,上帝,思嘉小姐----"但是,在
  這位女主人堅決而無情的推搡之下,百裡茜只得走下了台階。前面的大門嘎嘎響了,思嘉又
  高聲喊道﹕“快跑,你這小笨蛋!"她聽到百裡茜啪噠啪噠小跑的腳步聲,隨即聲音在柔軟
  的泥土路上漸漸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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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百裡茜走了以後,思嘉回到樓下過廳裡,點上一盞燈。屋裡熱得像個蒸籠,仿佛把中午
  的熱氣全都關在裡面了似的。她那遲鈍的感覺已在逐漸消失,肚子開始鬧著要吃東西了。她
  記起自己從昨夜到現在一直沒吃過什麼,只喝了一勺玉米粥,於是端燈走進廚房。那兒爐子
  裡的火已經滅了,但還是悶熱得很。她發現長柄淺鍋裡還有半張硬玉米餅,便拿起來大口大
  口地啃著,一面尋找別的食物。盆裡還剩下一點玉米粥,她等不及把它倒進碟子裡,便隨手
  用大釣舀著吃起來。那是應當放鹽的,可是她餓急了,懶得尋找,接連吃了四勺,她這才覺
  得廚房裡實在太熱,便一手拿燈一手抓一塊玉米餅到過廳裡去了。
      她知道她應當上樓去陪伴媚蘭。要是出什麼事,媚蘭也沒有那個力氣叫人呢。可是一想
  起要回到那間房裡,那間她已經待過許多惡夢般鐘點的房裡,她就厭煩得很。哪怕媚蘭就要
  死了,她也不能再回到那裡去。她永遠也不要再見那個房間了。她把燈放在窗邊的燭台上,
  然後又回到前面走廊上去。這裡涼快得多,盡管夜裡的氣溫仍然是相當熱的。她坐在台階
  上,在燈火投過來的暗淡的光圈中,又啃起玉米餅來。
      她啃完玉米餅,體力恢複了些,揪心的恐懼也隨之而來了。她聽得見街上遠處嗡嗡的嘈
  雜聲,但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她只覺得有種洪大的聲響在時期時伏,但壓根兒聽不清楚。
  她聚精會神地向前傾著身子細聽,很快就因為過於緊張而腰酸背疼起來。這時,世界上再沒
  有別的事情叫她如此渴望的了,像現在渴望聽到馬蹄聲、渴望看到瑞德那毫不在意和充滿自
  信的眼光來嘲笑她的恐懼模樣。瑞德會把她們帶走,帶到某個地方去。她不知道去哪裡。她
  也不去管它。
      她坐在那裡側耳傾聽市區的聲音,這時樹頂上升起一片隱隱的火光,使她覺得奇怪。她
  望著望著,那火光愈來愈亮。
      黑暗的天空發紅了,先是粉紅,隨即變成深紅,接著她突然看見一條巨大的火舌從樹頂
  上躥而起,高高地升到半空中。她猛地跳起來,心又開始發緊了!怦怦地跳個不停。
      北方佬已經來了!她知道他們來了,正在那裡燒毀市區。
      那些火焰好像在距市中心不遠的東邊。它們升得越來越高,同時迅速展成一大片紅光,
  她看了十分害怕。一定是一整條大街燒起來了。一陣略帶些熱的微風從那邊迎面吹來。她聞
  到了煙火味。
      她跑到樓上自己的房間裡,把半個身子探出窗外,想更好地看看整個情況。天空呈一片
  可怖的殷紅色,大團大團的黑煙像雲濤似的旋轉著掛在火焰上空。現在煙火味更濃了。思嘉
  心亂如麻,時而認為這火焰會很快蔓延到桃樹街,把這幢房子燒掉,時而設想北方佬會向她
  沖過來,她要往哪裡逃跑,她要怎麼對付。好像地獄裡所有的魔鬼都在她耳邊喊叫,她的腦
  子在極度的惶惑和驚恐中旋轉起來,她不得不緊緊抓住窗欞,否則就要跌下去了。
      “我得好好想想,"她在心裡反複告誡自己。"我一定得想一想。"可是思緒躲避她,像
  只受驚的蜂鳥在她心頭掠過去。她俯靠著窗欞站在那裡,忽然一個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飛來,
  比她前幾天聽到過的大炮聲都要響得多。天空被巨大的火焰撕裂了。接著又是幾聲巨響。大
  地震撼著,她頭上的窗玻璃被震碎了,紛紛落在周圍。
      一聲又一聲震耳的爆炸聲不斷傳來,世界變成了一個充滿喧聲、火焰和渾身顫抖的地
  獄。火星匯成一股股激流躥入天空,然後緩緩地、懶懶地穿過血紅的煙雲降落下來。這時她
  仿佛聽到隔壁房裡無力的呼喚聲,但是她不去管它。她現在沒有工夫去顧媚蘭了。現在除了
  恐懼,那種如她所見的火焰般迅速流遍全身血脈的恐懼,再也沒別的東西要顧及的了。
      她像一個嚇得發瘋的孩子,要把自己的頭鑽進母親懷裡,躲避眼前的情景。如果她是在
  家裡,跟母親一起,那多好埃從這些驚心動魄的響聲中她聽到另一種聲音,一種三步並作一
  步驚惶地奔上樓來的腳步聲,同時還聽到一個像迷路的獵狗狂叫的聲音。百裡茜沖進來了,
  她奔到思嘉跟前,像要把骨頭也捏碎似的。一把緊緊地抓住她的胳臂。
      “北方佬----"思嘉首先嚷起來。
      “不,太太。是咱們自己人!"百裡茜上氣不接下氣地喊著,指甲在思嘉的胳臂上掐得
  更深了。"他們在燒鐵廠和軍需站和倉庫,還有,上帝,思嘉小姐,他們還把七十卡車的大
  炮炮彈和火藥爆炸了,而且,耶穌,咱們都會被燒光呢!"百裡茜又尖叫起來,一面緊緊抓
  住思嘉的手臂,使她又痛又惱,忍不住要哭了。最後思嘉使勁甩掉她的那只手。
      還來得及逃跑呀!原來北方佬還沒來呢!於是她把驚散了的全身力氣重整起來。
      她想﹕“如果我不能控製住自己,我就會像只燙壞了的貓兒似的拼命號叫了!”同時百
  裡茜那副可憐的惶恐相也幫助著她鎮定下來,她抓住百裡茜的肩膀使勁搖晃。
      “還是談正經的吧。別管那些亂哄哄的事了,北方佬還沒來呢,你這傻瓜!你見到巴特
  勒船長了嗎?他是怎麼說的?他會不會來?"百裡茜不再號叫了,但是她的牙床還在打顫。
      “是的,太太。俺後來找到他。像你吩咐的,在一個酒吧間。他----”“他會來嗎?別
  管在哪裡找到的。你告訴他要把馬帶來嗎?”“上帝,思嘉小姐,他說咱們的軍隊把他的馬
  和馬車拉去當救護車了。”“啊,我的天啊!”“不過,他會來----”“他怎麼說的?"這
  時百裡茜不太喘了,已能稍稍控製自己,但她的兩個眼珠子還在緊張地轉動。
      “是這樣,太太,正像你說的,俺在一家酒吧間找到了他。
      俺站在外面喊他,他就出來了。他奇怪地看著俺,俺剛要跟他說話時,大兵就把迪凱特
  街那頭的一家妻子拆倒並放棄火來。他說來吧,就一把拽著俺跑到五點鎮。後來他說﹕什麼
  事?快講。俺說你說的,巴特勒船長,請趕快來,帶著你的馬和馬車來。媚蘭小姐生了個娃
  娃,思嘉小姐急著要離開這個城市。他說,她打算到哪裡去呀?俺說,俺不知道,先生,不
  過你一定得去,因為北方佬就要來了,要他陪你一起走。他笑著說他們把他的馬拉走了。"
  思嘉的心情沉重起來,覺得最後一線希望也消失了。她真傻呀,干嗎沒有想到軍隊撤退時必
  然會把留在城裡的所有車輛和騾馬都拉走呢?她一時嚇得目瞪口呆,也沒聽見百裡茜還在說
  些什麼,不過她很快又恢複過來,繼續聽下半截的故事。
      “後來他說,告訴思嘉小姐,叫她放心吧。我要到軍隊裡去替她偷騎馬來,哪怕只剩下
  一匹也好。他還說,在這以前我就偷過馬呢。告訴她,我哪怕丟了性命也要給她弄騎馬來。
      後來他又笑著說,趕快回家去吧。可是俺剛要動身,就普通一聲響起來了!俺嚇得幾乎
  倒下了,這時他說這沒有什麼,只不過咱們自己人把火藥炸了,免得落到北方佬手裡,還有
  ----”“他會來嗎?他在設法弄一騎馬來?”“他是這麼說的。”她長長地舒了口氣,覺得
  輕松了些。瑞德是個能干的人,只要還有辦法弄到一騎馬,瑞德•巴特勒是一定會弄到的。
  要是他把她們從這片混亂中救出去了,她就饒恕他一切的過錯。
      逃跑呀!只要跟瑞德在一起,她就什麼也不怕了。瑞德會保護她們。感謝上帝賜予了這
  個瑞德啊!她現在純粹從安全著眼,變得很實際了。
      “把韋德叫醒,給他穿好衣裳,替我們打點一包常用的衣裳。把它們裝進箱子。別告訴
  媚蘭我們要走了。還不到時候呢。不過要用兩條厚毛巾小心地把嬰兒裹好,把他的衣服也包
  起來。"百裡茜還是拉著她的裙子不放,她除了翻白眼沒有一點表情。思嘉推她一把,把她
  那緊抓著的手擺脫掉。
      “快去,"她喊道。這時百裡茜才像兔子似的悄悄走開了。
      思嘉知道她應當進屋去安慰安慰媚蘭,知道媚蘭一定被連續不斷的轟轟巨響和映紅了整
  個天空火光嚇昏了。那光景簡直就像世界的末日到了!
      但是,她此刻還下不了決心回那間屋去。她跑下樓來,有意要把皮蒂姑媽逃往梅肯時留
  下的那些瓷器和銀器收拾一下。可是等她走進飯廳時,她的一雙手卻哆嗦顫抖起來,把三只
  碟子掉在地下打碎了。她跑到走廊上細聽外面的動靜,隨即又回到飯廳裡,把些銀器當啷一
  聲掉在地板上。不知怎的,她踫到什麼就掉落什麼。她慌慌張張行走時還在舊地毯上滑了一
  跤,普通跌倒了呢,不過她即刻跳起來,一點也沒有感覺到痛。她聽得見百裡茜在樓上像只
  野獸似的到處奔跑,那聲音使她怕極了,因為她自己也同樣在盲目地跑來跑去。
      她跑到走廊上去有十來次了,不過這次她絕不再回來打那個費力不討好的包裹了。要想
  收拾一點東西簡直是不可能的。她在走廊上坐下。除了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在這裡等待瑞
  德,看來什麼也做不成了。可是左等右等,他就是不來。
      最後,從大路前頭很遠的地方,她聽見一種沒有上油的車軸的吱吱嘎嘎和緩慢而隱約不
  清的得得馬蹄聲。他干嗎不快點走呀?他干嗎不鞭打著馬跑起來呀?
      那聲音近了,她一躍而起,呼喊瑞德的名字。然後,她隱約看見他從一輛小貨車的座位
  上爬下來,接著大門喀嚓一聲,他朝她走過來了。他來到燈光下,才叫思嘉看清楚了。他穿
  得整整齊齊,像要去參加跳舞會似的。雪白的亞麻布外衣和褲子熨得筆挺,繡邊的灰色水綢
  背心,襯衫胸口瓖著一點點褶邊。他那頂寬邊巴拿馬帽時髦地歪戴在頭上,褲腰皮帶上插著
  兩支象牙柄的長筒決斗手槍。外衣口袋裡塞滿了沉甸甸的彈藥。
      他像個野人似的從走道上輕快地大步走來,漂亮的腦袋微微揚起,神氣得像個異教徒王
  子。那種思嘉下了黑夜的恐怖,卻像一貼興奮劑似的使他顯得更強悍了。他那黝黑的臉上有
  一絲勉強掩飾著的殘暴無情的神色,這一點如果思嘉頭腦清楚,看出來了是會把她嚇倒的。
      他那對黑眼睛眉飛色舞,仿佛覺得眼前這整個局面倒很有趣,仿佛這震天動地的爆炸聲
  和一派恐怖的火光只不過是嚇嚇小孩子罷了。他走上台階時她搖搖晃晃地迎上前去,這時她
   臉色慘白,那雙綠眼睛像在冒火似的。
      “晚上好,"他拖長音調說,同時刷地一下摘下了帽子。
      “咱們踫上了好天氣啦。我聽說你要旅行去呢。”“你要是再開玩笑,我就永遠不再理
  睬你了,"她用顫抖的聲音說。
      “你不見得真的被嚇壞了吧!"他裝出一副吃驚的樣子詭秘地微笑著,她真想把他推回
  到台階下去。
      “是的,我害怕得要死,我就是被嚇壞了。而且如果你也有上帝給山羊的那點意識,你
  照樣會害怕的。不過咱們沒時間閒扯了。咱們必須馬上離開這裡。”“聽你的吩咐,太太。
  不過你琢磨到哪裡去好呢?我是懷著好奇心跑到這兒來的,無非想看看你們打算往哪兒去。
  你們不能往北也不能往東,不能往南也不能往西。四面八方都有北方佬。只有一條出城的路
  北方佬還沒拿到手。咱們的軍隊就是由這條路撤退的。可這條路也通不了多久了。史蒂
  夫•李將軍的騎兵正在拉甫雷迪打一場後衛戰來維持這條通路,以保證部隊撤退,部隊一撤
  完,這條通路也就完了。你如果跟隨部隊沿麥克坽諾公路走,他們就會把馬拉去,這匹馬盡
  管不怎麼樣,可我是費了不少力氣才偷到手的呢。你究竟要到哪裡去呀?"聽他說了這許多
  話,她站在那裡渾身哆嗦,幾乎什麼也沒聽見。不過,經他這一問,她卻突然明白地要到哪
  兒去了,她明白在這悲慘的整整一天裡她都是知道要到什麼地方去的。那唯一的地方呀!
      “我要回家去,"她說。
      “回家?你的意思是回塔拉?”
      “是的,是的!回塔拉去!啊,瑞德,我們得趕緊走呀!"他瞧著她,好像她神誌不清
  了似的。
      “塔拉?我的天,思嘉!難道你不知道他們整天在瓊斯博羅打嗎?就是為了搶奪在拉甫
  雷迪前後十英裡的那段大路打呀,甚至打到瓊斯博羅的街上去了。此刻北方佬可能已經佔領
  了整個塔拉,佔領整個縣了。誰也不清楚他們到了哪裡,只知道他們就在那一帶。你不能回
  家!你不能從北方佬軍隊中間穿過去呀!”“我一定要回去!"她大喊道。"我一定要!我一
  定要!”“你這小傻瓜,"他的聲音又粗又急。"你不能走那條路嘛。
      即使你不踫上北方佬,那樹林中也到處是雙方軍隊的散兵游勇。而且咱們的許多部隊還
  在陸續從瓊斯博羅撤退。他們會像北方佬一樣即刻把你的馬拉走。你唯一的辦法是跟著部隊
  沿麥克諾公路走,上帝保佑,黑夜裡他們可能不會看見你。
      但是你不能到塔拉去。即使你到了那裡,你也很可能會發現它已經被燒光了。那樣做簡
  直是發瘋。我不讓你回家去。”“我一定要回去!"她大聲嚷著,嗓子高得尖叫起來了。
      “你不能阻攔我!我一定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我的母親!
      你要是阻攔我,我就殺了你!我要回去!"恐懼和歇斯底裡的眼淚從她臉上淌下來,她
  在長時間緊張的刺激下終於忍不住了。她揮舞著拳頭猛擊他的胸部,一面繼續尖叫﹕“我
  要!我要!哪怕得一步步走回去也行!"她突然被他抱在懷裡了,她那淚淋淋的胸臉緊貼在
  他胸前漿過的襯衫褶邊上,那捶擊他的兩個拳頭也安靜地擱在那裡。他用兩手輕柔地、安慰
  地撫摩著她的一頭亂發,他的聲音也是柔和的。那麼柔和,那麼寧靜,不帶絲毫嘲諷意味,
  好像根本不是瑞德•巴特勒的聲音,而一個溫和強壯的陌生人的聲音了,這個陌生人滿身是
  白蘭地、煙草和馬汗味,使思嘉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親來。
      “好了,好了,親愛的,"他溫柔地說。"別哭,你會回去的,我勇敢的小姑娘。你會回
  去的。別哭了。"她感到什麼東西在觸弄她的頭發,心中微覺騷動,並模糊地意識到那可能
  是他的嘴唇。他那麼溫柔,那麼令人無限地欣慰,她簡直渴望永遠在他懷裡。他用那麼強壯
  的胳膊摟抱著她,她覺得什麼也不用害怕了。
      他從口袋裡摸出一條手絹,替她揩掉臉上的淚水。
      “來,乖乖地擤擤鼻子,"他用命令的口氣說,眼裡閃著一絲笑意,"我們得趕快行動
  了。告訴我該怎麼辦。”
      她順從地擤擤鼻子,身上仍在哆嗦,可是不知要吩咐他干什麼。他見她顫抖著嘴唇仰望
  著說不出話來,便索性自作主張了。
      “威爾克斯太太已經分娩了?可不能隨便動她呀!那可太危險了。要讓她坐這輛搖搖晃
  晃的貨車顛簸二十幾英裡,咱們最好讓她跟米德太太一起留下來。”“我不能丟開她不管。
  米德夫婦都不在家呢。”“那很好。讓她上車去。那個傻乎乎的小妻子哪兒去了?”“在樓
  上收拾箱子呢。”“箱子?那車上可什麼箱子也不能放。車廂很小,能裝下你們幾個人就不
  錯了,而且輪子隨時就可能掉的。叫她一聲,讓她把屋裡最小的那個羽絨床墊拿出來,搬到
  車上去。"思嘉仍然不能動彈。他緊緊抓住她的胳臂,他那渾身充溢著的活力部分地流注到
  她身上。她想﹕要是她也像他這樣冷靜,什麼也不在乎,那就好了!他扶著推著她走進過
  廳,可是她仍然站在那裡可憐巴巴地望著他。他敝著下嘴唇嘲弄地說﹕“難道這就是那個向
  我保證既不怕上帝也不怕人的年輕英雄嗎?”他突然哈哈大笑,同時放開了她的胳臂。她好
  像被刺痛了似的,瞪大眼睛看著他,心裡恨他。
      “我並不害怕,"她說。
      “不,你是害怕的。我身邊沒有帶嗅鹽呢!再過一會兒你就要暈倒了。"她無可奈何地
  頓了頓腳,因為她想不出還能采取什麼舉動----接著便一聲不響端起燈來,動身上樓去。他
  緊緊地跟在她後面,她還聽得見他在一路暗笑。這笑聲促使她堅強起來。她走進韋德的育兒
  室,發現他抓住百裡茜的胳臂坐在那裡,衣服還沒有穿好,正在悄悄地打嗝兒。百裡茜抽噎
  著。韋德床上那個羽絨褥套是小的,她叫百裡茜把它搬下樓放到車上去。百裡茜放下韋德,
  照她的吩咐去做了。韋德跟著她下樓,由於對眼前的事情感興趣便不再打嗝兒了。
      “來吧,"思嘉說著,向媚蘭的門口走去,瑞德跟在後面,手裡拿著帽子。
      媚蘭靜靜地躺在那裡,被單一直蓋到下巴底下。她的臉色慘白得可怕,但那兩只深陷的
  帶黑圈的眼睛卻是安祥的。她瞧見瑞德來到她的臥室時並不顯得驚訝,倒好像那完全是理所
  當然的事。她試著微微地笑了笑,可是這笑容還沒來到嘴角就消失了。
      “我們要回家了,到塔拉去,"思嘉連忙向她說明。"北方佬很快就會來。瑞德準備帶我
  們走。這是唯一的辦法,媚蘭。”
      媚蘭無力地點點頭,又向嬰兒做了個手勢。思嘉抱起那小娃娃,用條厚毛巾迅速把他包
  好。這時瑞德來到床邊。
      “我會當心不讓你難受的,"他悄悄地說,一面將被單卷起來裹著她的身子。”請試試
  能不能抱住我的頭頸。"媚蘭試了試,但兩只胳臂無力地垂下來了。他彎著腰,將一只手臂
  伸過去托起她的肩膀,另一只抱住她的兩個膝彎,輕輕地把她托起來。她沒有喊叫,但思嘉
  看見她咬緊嘴唇,臉色也更加慘白了。思嘉高舉起燈盞照著瑞德向門口走去。這時媚蘭朝牆
  壁做了無力的手勢。
      “要什麼?”瑞德輕輕問道。
      “請你,"媚蘭像耳語似地,一面試著用手指指,"查爾斯。"瑞德低頭看著她,好像覺
  得她神誌不清了,但思嘉明白了她的意思,有點不高興了。她知道媚蘭要的是查爾斯的照
  片,它掛在牆上他的軍刀和手槍下面。
      “請你,"媚蘭又耳語說,"那軍刀。”
      “唔,好的,"思嘉說。她照著瑞德小心地走下樓梯以後,又回去把那軍刀和手槍連同
  皮帶都取下。要是拿著這些東西還要抱著嬰兒,同時又端著燈盞,那樣子會很狼狽。那媚
  蘭,她一點不為自己瀕臨死亡和後面緊跟著的北方而著急,卻一心掛念著查爾斯的遺物。
      她取下相平時偶爾瞧了一眼查爾斯的面容。他那雙褐色大眼睛跟她的眼光踫上了,這時
  她好奇地將照片端詳了一會。
      這個男人曾經是她的丈夫,曾經跟她並頭睡過幾個晚上,讓她生了個也像他那樣有一對
  溫柔的褐色眼睛的孩子。可是她幾乎不記得他了。
      嬰兒在她懷裡揮動小小的拳頭,像只小貓似的輕輕地叫著,她低頭看著他。她這才初次
  意識到這是艾希禮的孩子,並且突然用她身上剩余的全部力量期望他是她的嬰兒,她和艾希
  禮的百裡茜連蹦帶跳跑上樓來,思嘉把孩子遞給她。她們趕快下樓,一路上燈光向牆壁投下
  搖曳不定的影子。到了過廳裡,思嘉看見一頂帽子,便急忙戴上,在下巴底下系好帶子。這
  是媚蘭的黑色喪帽,對思嘉的頭也不合適,可是思嘉記不起自己的帽子放在哪兒了。
      她走出門外,一路擎著燈,下了屋前的台階,同時設法不讓那把軍刀踫腿。媚蘭直挺挺
  地躺在馬車的後座上,她旁邊是韋德和毛巾裹著的嬰兒。百裡茜爬進來把嬰兒抱在懷裡。
      車子很小,四周的擋板又很低。車輪向裡歪著,似乎一轉就會掉的,思嘉朝那騎馬匹了
  一眼,頓時心就沉了。那匹馬又小又瘦,沒精打采地站在那裡,把個腦袋幾乎垂到前胯裡去
  了。馬背上傷痕累累,連呼吸也顯得病懨懨的。
      “這可不是什麼好馬,是不是?"瑞德咧嘴笑笑。"就像會死在車轅裡似的。不過,這是
  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一匹了。有一天我要詳詳細細告訴你,我是從哪裡和怎樣把它偷來的,以
  及我怎樣把它偷來的,以及我怎樣差一點吃槍子兒了。不為別的,單單出於對你的忠誠,我
  才在我事業上這個要緊的階段當上了盜馬賊----偷到了這樣一匹寶貝馬。好,讓我扶你上
  車。"他從她手裡接過燈來,放在地上。馬車前座僅僅是橫跨在兩旁檔板上的一條窄木板。
  瑞德將思嘉的身子一把抱起來,放到那塊木板上。思嘉暗想,做一個像瑞德這樣強壯的男人
  多好埃她把寬大的裙子塞大腿底下,端端正正坐好。如今有了瑞德在身邊,她什麼也不害
  怕,那爆炸聲,無論那火光,乃至北方佬,都不怕了。
      他爬上車來,坐在思嘉旁邊的座位上,然後提起韁繩。
      “啊,等等!"她驚叫。"我忘記鎖前面的大門了!"他頓時哈哈大笑起來,一面抖動韁
  繩擊打著馬背。
      “你笑什麼?”
      “笑你呀----你要把北方佬鎖在大門外呢!"他說著,馬已經慢悠悠地、很不情願地向
  前走動了。那盞放在人行道上的燈繼續照著,它散布的那個淡黃色的光圈愈來愈小,他們已
  去遠了。
      瑞德趕著那匹慢騰騰的馬從桃樹街向西拐,馬車搖搖晃晃地走上一條滿是車轍的小道,
  猛地一顛把媚蘭悶住的一聲呻吟打斷了。他們頭上是交錯遮蓋的黑糊糊的樹枝,兩旁是在黑
  暗中影影綽綽呈現的寂靜的房屋,以及像一排墓碑般隱隱發光的白籬笆木樁。這條路又狹又
  陰暗,像條遂道似的,不過從枝葉茂密的頂篷上隱隱透進來一點點紅得可怕的天光,映照得
  一個接一個的黑影像幽靈似的一路冉冉而過。煙火味愈來愈濃,熾熱的微風從市中心帶來一
  片混亂的喧囂、哭叫和重型軍車滯緩的隆隆聲響和部隊行進時堅定的腳步聲。瑞德抖著韁繩
  讓馬拐入另一條車道,這時又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傳來,一團團大如流星煙火般的火焰和
  黑煙從西邊猛地騰起。
      “那一定是最後一列軍火車了,"瑞德平靜地說。"他們為什麼沒在今天早晨運出去啊,
  這些笨蛋!那時還有的是時間嘛。現在可苦了我們了。我本來想走過市中心,我們就可以避
  開大火和迪凱特街上那些暴民,平平安安到達西南市區。可如我們必須在什麼地方橫過馬裡
  塔大街才行,而爆炸就發生在馬裡塔大街附近,除非我估計錯了。”“我們----我們非得通
  過大火區嗎?”思嘉戰戰兢兢地問。
      “還來得及避免,要是我們趕快跑,"瑞德說著,便突然從車上跑下去,消失在一座黑
  暗的庭院裡了。他回來時手裡拿著一根小小的樹枝,用它狠狠地向傷痕累累的馬背上抽打。
      那畜生只得蹣跚地小跑起來,氣喘吁吁,跑得十分吃力,馬車也一路搖晃著,顛簸著,
  車裡的人像爆玉米花似的來回晃蕩。這時嬰兒在啼哭,百裡茜和韋德也因為在馬車擋板上踫
  得鼻臉腫而號啕大哭,可是媚蘭卻一聲不響。
      他們駛近馬裡塔大街時,兩旁的樹木稀疏,高高的火焰在建築物上呼嘯而起,把街道和
  房屋卷入亮如白晝的熊熊火光中,投擲著一個個巨大的像沉船上的破帆在大風中瘋狂旋轉的
  暗影。
      思嘉的牙齒在格格地打戰,但是她害怕得要命,連自己也不覺得了。她在發冷,渾身哆
  嗦,連那幾乎燒到臉上的大火也不起任何作用了。這簡直是地獄,她已經陷在裡面,要是她
  還能支配自己顫抖的膝蓋,她就會跑下車尖叫著從剛才來的那條黑路上奔回去,回到皮蒂姑
  媽的房子裡去躲起來了。
      她畏縮地向瑞德靠得更緊,用發抖的雙手抓住他的胳臂,仰望著他,希望他能說點什
  麼,給她一點信心,給她一點安慰。
      他那黝黑的側影被邪惡的紅光映照得十分鮮明,就像古錢上鑄造的一個頭像似的,那樣
  美麗、殘忍而帶有頹廢色彩。他在她的觸摸下回過頭來,眼裡閃著烈火般嚇人的光輝。在思
  嘉看來,他顯得又快活又輕蔑,仿佛對當前的局面感到極大的樂趣似的,仿佛他十分喜歡他
  們所面對的這個人間地獄。
      “這兒,"他伸手摸摸皮帶上的一支長筒手槍。“如果有人,無論黑人白人,只要他走
  到你那邊想抓這騎馬,你就開槍把他斃了,以後再講道理。不過,請千萬不要一時激動把這
  匹寶貝馬給打死了。”“我----我也有一支手槍,"她小聲說,一面抓住裙兜裡的那件武
  器,但幾乎完全相信,一旦死神來到面前,她是會嚇得不敢扣扳機的。
      “你真有?哪兒來的?”
      “是查爾斯的。”
      “查爾斯?”
      “是的,查爾斯----我的丈夫。”
      “你難道真的有過丈夫嗎,親愛的?"他低聲說,同時輕輕地笑著。
      他要是趕快一點就好了!他要是認真一點就好了!
      “那你說我怎麼會有了孩子呢?"她惡狠狠地嚷道。
      “唔,還有別的辦法嘛,不一定要丈夫。”“閉住你這張嘴,快點兒跑好不好?”但是
  他突然勒住韁繩,因為已快到馬裡塔大街,馬車在一家還沒燒到的倉庫旁邊停住了。
      “趕快啊!"這是她心裡唯一的一句話,趕快啊!趕快啊!
      “有大兵呢,"他說。
      在兩旁燃燒的建築物當中,一隊士兵邁著行軍的步伐沿馬裡塔大街走來,他們顯得很疲
  乏,低著頭,步槍隨便背在身上,看來已無力快跑,連左右兩邊不時倒塌的梁柱和周圍滾滾
  的濃煙也不在乎了。他們都穿得破破爛爛,已很難辯認出軍官和士兵來,只不過偶爾看到有
  的破軍帽上還別著飾有花環的"聯盟軍"標誌。許多人赤著腳,有的頭上或胳臂上纏著骯髒的
  繃帶。他們陸續走過,誰也不向兩旁看一眼,而且一路上都默默無言,就像一隊幽靈,要不
  是那堅定的腳步聲。
      “仔細瞧瞧他們吧,"瑞德用嘲弄的口吻說,"這樣你將來就能告訴你的孫子們,你見過
  這光榮事業的後衛軍撤退時的情景。"她頓時恨其他來,對他的恨暫時超過了恐懼,她甚至
  覺得恐懼已是次要的和渺小的了。她明白她自己和馬車後座裡的幾個人的安全都要依靠他,
  而且只能依靠他。可是她恨他對待那些襤褸隊伍的嘲笑態度。她想起已故的查爾斯和可能已
  不在人世的艾希禮,以及所有的那些正在淺淺的墳裡腐爛的快活英俊的青年,並且忘記了她
  自己也曾經把他們當作傻瓜。她說不出話來,但她惡狠狠地盯著他時,眼睛裡燃燒著憎恨和
  厭惡。
      最後一名士兵走過來了,那是個後排的小個兒,他的槍托一路在地上拖著,他搖搖晃
  晃,停下來凝望著前面的伙伴;他那張骯髒的臉像個夢游人的。由於疲倦而顯得毫無表情,
  他像思嘉一樣矮小,矮得幾乎跟他的槍一般高,而他那骯髒的臉上還一點沒有胡須呢。看來
  至多16歲,思嘉胡亂地想,一定是從鄉團來的,說不定還是個逃跑的小學生。
      她望著望著,那孩子的兩個膝頭便慢慢打彎,最後倒在塵土中了。後排有兩個人一聲不
  響地走回來,回到孩子身邊,其中一人是個黑胡子老長的瘦高個兒,他把手中的槍連同孩子
  提起來扛到肩上,那輕而易舉的姿態就像是專干這一行的老手。他跟在撤退的隊伍後面緩緩
  地走著,兩只肩膀因橫扛著那個孩子而稍稍下垂,可那孩子雖然虛弱,卻像一個被年紀大的
  人惹得生氣的頑童尖叫起來﹕“你這該死的家伙!放下我,放下我!我能走!"那個長胡子
  毫不理睬,扛著他繼續往前走,很快便在大路拐彎處消失了。
      瑞德靜靜地坐在那裡看著前面那支隊伍,手裡的韁繩也放松了。黝黑的臉上流露出好奇
  的神情。這時,隨著的旁邊房梁倒塌的響聲,思嘉看見一股火苗在他們身邊那個倉庫的屋頂
  上升起。接著,像大大小小的旗幟般的火焰興高采烈地躥上天空。濃煙刺痛了她的鼻孔,韋
  德和百裡茜已開始咳嗽起來,連那小小的嬰兒也在輕輕地打噴嚏。
      “啊,我的上帝,瑞德!你發瘋了?趕快走呀,趕快走呀!"瑞德沒有搭腔,只是拿那
  根樹枝在馬背上狠狠地抽了一下,讓那畜生嚇得跳起來往前一躥,隨即用盡可能高的速度載
  著他們搖搖晃晃地橫過了馬裡塔大街。他們前面是一條火的隧道,兩旁的建築物在熊熊燃燒
  ----這就是那條通往鐵路的窄窄的短街。他們闖進了這條隧道。一片比十幾個太陽還要亮的
  火光使他們頭暈目眩,皮膚痛難忍,同時那呼嘯聲、爆炸聲和倒塌也震得他們一陣耳鳴心
  悸,惶恐不安。他們覺得在這火的激流中熬得沒完沒了似的,然後才突然又進入半明半暗的
  夜色裡。
      他們匆匆駛離大街,越過鐵路,一路上瑞德始終在揮著鞭子,他的面容是鎮定而冷靜,
  仿佛忘記自己是在什麼地方了。他那寬闊的肩背向前躬著,下巴翹起來,似乎在想什麼不愉
  快的心事。熾熱的火光使他滿頭滿臉汗水流個不停,但是他從沒擦過。他們駛進一條又一條
  的小巷,然後又拐彎抹角地穿過一條條狹窄的街道,直到思嘉已完全看不出方向,那呼嘯的
  大火也在他們背後漸漸消失了。可瑞德依舊有規律地揮著鞭子。仍舊一言不發。天空的紅光
  此刻在漸漸消隱,道路已變得又黑又嚇人,思嘉很希望他能說說話,無論說什麼,哪怕是嘲
  諷的、帶侮辱性的,傷人自尊心的也好。可是他一句話也不說。
      無論他說不說話,她都要感謝上帝,因為他在就是最大的安慰了。有個男人在她身邊,
  讓她緊緊地靠著,感覺到他結實牢靠的臂膀,知道他在擋住那不可名狀的恐怖使之不來傷害
  她,哪怕他僅僅坐在這裡凝望,也是很值得慶幸的事!
      “唔,瑞德,"她抓住他的胳臂小聲說,"要是沒有你,我們會怎麼樣?我真高興你沒有
  到軍隊裡去啊!"他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這一眼可嚇得她連忙松開他的胳臂往後退縮。他
  眼睛裡已沒有嘲弄的神色,他的目光是赤裸裸的,充滿了憤怒和惶惑之情。他咬了咬上嘴
  唇,隨即回過頭去。他們顛簸著行駛了好一會,除了有時嬰兒哭叫和百裡茜在聲唏噓之外,
  一路上都默無聲息。思嘉對百裡茜的唏噓實在已忍無可忍,便狠狠地掐了她一把,她著實尖
  叫了兩聲才嚇得不再作聲了。
      最後瑞德趕著馬向右轉了兩回,不久便來到一條較寬廣平坦的大路上。這時房屋的陰影
  已離得愈來愈遠,而連綿不絕的樹林卻如牆壁般在兩旁隱約出現了。
      “我們現在已經出城,走上去拉甫雷迪的大路了,"瑞德簡單地說,一面把韁繩收緊。
      “別再停了!快,”
      “讓這牲口喘口氣吧,"瑞德回過頭來對她說,接著又慢吞吞地問﹕“你仍然決定要干
  這種發瘋的事嗎?思嘉。”“什麼事?”“你還想冒險到塔拉去嗎?那是自殺行為。史蒂
  夫•李的騎兵和北方佬的軍隊正在你前面阻擋著呢。"啊,我的上帝!在她經歷了這可怕一
  天的種種艱險之後,居然他還想拒絕她的要求,不送她回家去。
      “啊,是的,是的!瑞德,求求你了,讓我們快點走吧。
      馬並不累呢。”
      “稍等一等。你們不能走這條大路到瓊斯博羅去。你們不能沿鐵路走。他們成天在南面
  拉甫雷迪一帶激戰呢。你知道還有旁的路好走嗎?馬車路或小路,無需經過拉甫雷迪或瓊斯
  博羅。”“唔,有的,"思嘉像得救般地喊道。"只要我們能夠到達拉甫雷迪附近。我知道有
  條馬車路可以走開瓊斯博羅大道若干英裡過去的。我和爸常常走那裡。它是從麥金托什直接
  過來的,那兒離塔拉只一英裡。”“那好,也許你們可以平安通過拉甫雷迪了。史蒂夫•李
  將軍整個下午都在那裡掩護撤退,北方佬可能還沒有到。也許你們能通過,如果史蒂夫•李
  將軍的部隊不把你們的馬搶走的話。”“我----我能通過?”“是的,你,"他的口氣很干
  脆。
      “可是,瑞德----你----難道你不送我們了?”“不。我要在這裡跟你們分手了。"她
  驚惶失措地看看周圍,看看身後那灰色的天空,看看左右兩旁陰暗茂密得如監獄高牆的樹
  木,看看馬車後座上嚇呆了的人影----最後才回過頭來凝望著他。難道瘋了?難道她聽不明
  白?
      他這時咧嘴笑了。她在朦朧中看得見他那雪白的牙齒和隱藏在他眼光背後的嘲弄意味。
      “跟我們分手?你----你到哪兒去呀?”
      “我嘛,親愛的,我到軍隊裡去。”
      她好像放心而又厭煩地嘆了一聲。他干嗎偏偏在這個時候開玩笑呀?哼,沒聽他說過,
  瑞德到軍隊裡去!那些被戰鼓聲和講演家的大話所誘惑而斷送了性命的人都是傻瓜----犧牲
  自己來讓聰明人賺錢的傻瓜嗎?
      “啊,你把我嚇成這樣,我恨不得把你掐死呢!咱們快走吧。”“親愛的,我可不是開
  玩笑。思嘉,這叫我太傷心了。你居然不理解我勇於犧牲的精神,你的愛國心,你對於我們
  的光榮事業的忠誠,都到哪裡去了呢?現在是你叫我光榮凱旋或馬革裹尸而歸的最好時機
  了。你快說呀,因為我沒有時間在赴前線參加戰斗之前發表激昂慷慨的演說了。"他那慢吞
  吞的聲調,在她聽來是帶諷刺的。他是在譏笑她,甚至她覺得也是在譏笑他自己。他究竟在
  說些什麼呀?什麼愛國心,馬革裹尸,激昂慷慨的說?他所說的不見得真正是那個意思吧。
  在這條黑咕隆咚的路上,她身邊帶著一個瀕死的女人、一個新生的嬰兒、一個愚蠢的黑人小
  妻子和一個嚇壞的孩子,這時候,他居然如此輕松地提出要離開她,讓她獨自帶他們從這廣
  闊的戰嘗散兵游勇、北方佬和炮火以及天知道還有什麼樣的風險中穿過去,這簡直是令人難
  以置信的事!
      曾經有一次,她六歲的時候,從樹上摔下來,臉朝下直挺挺地跌在地上。她至今還記得
  當時她恢複呼吸以前那片刻之間難受的感覺。現在她瞧著瑞德,內心的感受也完全像當時那
  樣﹕呼吸停止,不省人事,惡心。
      “你是在說著玩的,瑞德!”
      她拽住他的胳臂,眼淚簌簌地往他的手腕上滴下來。他把她的手舉到唇邊輕輕地親了
  親。
      “難道你不是這樣嗎,自私透了,親愛的?只顧你自己的寶貴安全,便不管聯盟的生死
  存亡了。試想,由於我在最後時刻出現,咱們的部隊會受到多大的鼓舞啊!"他說著,聲音
  中帶有一種不懷好意的親切感。
      “啊,瑞德,"她哭著說,"你怎麼能這樣對待我呢?你干嗎要丟開我呀?”
      “怎麼,"他快活地笑道。"也許就因為我們所有南方人身上那種叛心理在作祟吧。也許
  ----也許因為我覺得慚愧了。
      誰知道呢?”
      “慚愧?你遲早會慚愧死的。把我們丟在這裡,無依無靠----”“你並不是無依無靠
  呀。親愛的思嘉!每一個像你這樣自私自利而堅決的人是決不會無依無靠的。北方佬要是能
  抓到你,那才是上帝保佑他們呢。"她驚惶失地望著他,只見他突然跳下馬來,走到她這邊
  的馬車旁邊來。
      “你下來吧,"他吩咐她。
      她瞪大眼睛瞧著他。他魯莽地伸出雙臂,把她攔腰抱出來扔在地上。接著他又緊緊拽住
  將她拖到了離馬車好幾步的地方。她感到鞋子裡的塵土和碎石把她的腳硌痛了。寂靜而炎熱
  的黑夜像夢似的包圍著她。
      “我不想要求你了解或寬耍我也毫不在乎你會不會這樣,因為我是永遠不會了解或寬恕
  我自己做這種傻事的。我深恨自己身上還殘留著這麼多不切實際的空想。可是我們美好的南
  方正需要每個男人去為它獻身呢。難道我們勇敢的布朗州長不就是這樣說的嗎?反正我要上
  前線去了。沒關系。"他忽然大笑起來,笑得那麼放肆,那麼響亮,連黑暗的樹林裡都發出
  了回響。
      “'我要不是更愛榮譽,親愛的,我不會這樣愛你,'這話很恰當,不是嗎?它無疑比我
  現在自己能想出的任何話都恰當。因為我就是愛你,思嘉不管上個月的那天夜裡我在走廊上
  說了些什麼。"他那慢悠悠的聲音是溫柔的,他的手,那雙溫柔而強有力的手,向上撫摩著
  她光著的臂膀。"我愛你,思嘉,因為我們兩人那麼相像,我們都是叛教者,親愛的,都是
  自私自利的無賴。要是整個世界都歸於毀滅,我們兩人都會一點不在乎的,只要我們自己安
  全舒適就行了。"他在黑暗中繼續說下去,她也聽見了,可是壓根兒沒有聽懂。他要把她丟
  在這裡去單獨面對那些北方佬呢,她心裡正厭煩地試著接受這一冷酷的現實。她心裡說﹕
  “他要丟開我了,他要丟開我了,"可是這並沒有使她激動。
      後來他用雙臂摟住她的肩膀和腰肢,她感到他大腿上堅實的肌肉緊貼在她身上,他外衣
  的鈕扣幾乎壓進了她的胸脯。
      一股令人迷惘和驚恐的熱潮流遍她的周身,把時間、地點和環境從她的意識中卷走了。
  她感覺自己像個布娃娃似的癱軟而溫順,嬌弱而無所依靠,而他那摟抱的雙臂又多麼令人愜
  意啊!
      “你對於我上個月說的那些話不想改變自己的看法嗎?沒有什麼能像危險和死亡那樣給
  人以更大的刺激了。來一點愛國精神吧,思嘉。試想,如果你用美好的記憶送一名士兵去犧
  牲,那會怎麼樣啊!"這時他的髭須扎著她的小嘴,他在吻她,他用遲鈍而勢熱的嘴唇吻
  著,那麼不慌不忙,仿佛眼前還有一整天時間似的。查爾斯從來沒有這樣吻過她。塔爾頓家
  和卡爾弗特家的幾個小伙子的吻,也從來不像這樣叫她熱一陣冷一陣地渾身顫抖。他將她的
  身子壓向後面仰靠著,他的嘴唇從她喉頸上往下移動,直到那個浮雕寶石鎖著她胸衣的地
  方。
      “親愛的,親愛的,"他低聲喚著。
      她從黑暗中朦朧中瞧見那輛馬車,接著又聽見韋德刺耳的尖叫聲。
      “媽,韋德害怕!”
      冷靜的理智猛地回到她恍惚的心裡,她想起自己一時忘記了的事情----她自己也嚇住
  了,因為瑞德要拋棄她,拋棄她,這該死的流氓!尤其可惡的是,他居然如此大膽,站在大
  路上提出無恥的要求來侮辱她。憤怒和憎恨在她心頭涌起,使她的脊梁挺起來,她用力一扭
  從他懷抱裡掙脫出來。
      “啊,你這流氓!"她喊著,一面心急如火,想找出更惡毒的話來罵他,找出她聽見杰
  拉爾德罵林肯先生和麥金托什人以及倔 騾子的那些話來罵他,可是怎麼也找不著。"你這
  下流坯,卑鄙骯髒的臭東西!"同時由於想不出更帶侮辱性的手段,她把手抽回來,使出渾
  身的力氣在他嘴巴上打了一巴掌。他向後倒退一步,忙用手撫摸自己的面孔。
      “哎,"他平靜地哼了一聲,然後兩人面對面地在黑暗中呆立著。她聽得見他粗重的呼
  吸聲,仿佛跑得急了似的她自己也在吁吁喘氣。
      “他們說對了!你不是個上等人!大家都是對的!”“我親愛的姑娘,"他說,”這麼
  不合適埃"她知道他又在笑了,這刺痛了她。
      “走吧!現在就走!我要你趕快走。我永遠不要再見到你了。我希望一發炮彈正好落到
  你身上。我希望炮彈把你炸個粉碎。我----”“不用說下去了。我已經大致懂得你的意思。
  等到我作為犧牲品擺在國家的祭壇上時,我希望你的良心會使你感到內疚。"她聽見他笑著
  走開了,便回到馬車旁邊來。她看見他站在那裡,聽見他正在說話,而且聲音變了,變得那
  麼謙和、恭謹,就像他每次跟媚蘭談話時一樣。
      “威爾克斯太太嗎?”
      百裡茜用驚恐的聲音從馬車裡回答。
      “我的上帝,原來是巴特勒船長呢!媚蘭小姐早在那頭就暈過去了。”“她還沒死吧?
  還在出氣嗎?”“是的,先生,她還有氣。”“那麼,她像現在這樣也許還好些。要是她清
  醒著,我倒擔心她經受不了這許多痛苦呢。百裡茜。好好照顧她吧,這張鈔票給你。可千萬
  不要變得愈來愈傻呀!”“是的,先生。謝謝先生。”“再見,思嘉。"思嘉知道他已轉過
  身來面對著她,可是她不吭聲。她恨透他了、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的兩只腳磨著路上的鵝卵
  石,有一會兒她還看見他那寬大的肩膀在黑暗中隱隱顯現。然後他就走了。她還聽得到他的
  腳步聲,但不久便漸漸消失了。她慢慢回到馬車旁,兩個膝頭在不停地打戰。
      他怎麼會走了呢,怎麼會走進黑暗,走入戰爭,走向一樁業已失敗的事業,走進一個瘋
  狂的世界去呢?他怎麼會走啊,瑞德,這個沉湎於女人美酒,追求時髦服飾,講究吃喝享
  樂,而又厭惡南方和嘲罵參軍打仗的人,怎麼會走呀?如今他那雙光亮的馬靴踏上了苦難的
  道路,那兒充滿了饑餓、疲憊、行軍、苦戰、創傷、悲痛等等,像無數狂叫的惡狼在等著
  他,最後的結局就是死亡呢。他是沒有必要去的。他安全,富裕,舒適。然而他去了,把她
  孤零零地拋棄在這漆黑的夜裡,前面有北方佬擋著不讓她回家去!
      如今她想了所有她要用來咒罵他的惡言惡語,可是已經晚了。她把頭靠在馬的彎脖子
  上,放聲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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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一清早,從頭頂的樹枝中間透過的燦爛陽光把思嘉曬醒了。因為睡覺的地方過於狹窄,
  她蜷縮得渾身發僵,一時間竟想不起自己是在哪裡了。太陽照得她睜不開眼,她身下的那塊
  硬木板硌著背,很不好受,兩條腿上還壓著個什麼東西,覺得動彈不了。她勉強抬起上半
  身,發現原來是韋德睡在那裡,把頭枕在她的膝蓋上。媚蘭的兩只腳幾乎伸到她鼻尖上了,
  百裡茜則睡在車座底下,像只貓似的蜷伏著,嬰兒夾在她和韋德中間。
      後來她才記起了一切。她翻身端坐起來,急忙環顧周圍。
      還不見有北方佬呢!感謝上帝,他們這個藏身之處昨晚竟不曾被人發現。現在所有的經
  歷都回到記憶中來了,瑞德的腳步聲消失後那段惡夢般的旅程,那漫漫長夜,他們顛簸著駛
  過的那條滿是車轍和鵝卵石的黑暗道路,道路兩旁馬車不時滑下去的那些深溝,她和百裡茜
  把馬車推出深溝時那股瘋狂的蠻勁兒,等等。她不寒而栗地記起,自己曾屢次把那匹倔 的
  馬趕進了田裡和林中,因為她聽見士兵們走近了,也不知是敵是友,生怕他們把馬車搶走;
  生怕一聲咳嗽、一個噴嚏,或者韋德的一個嗝兒,會暴露自己,把他們引過來。
      啊,那條黑暗的路啊,人們像幽靈似的悄無聲息地走過,只有柔軟泥土上的沉悶的腳步
  聲,隱約的韁轡嘁喳聲和皮革製品緊壓的嘎嘎聲!啊,多可怕的時刻呀!當他們的病馬賴著
  不走,而騎兵和炮車正在黑暗中隆隆經過,在他們平息靜坐的地方經過,離得那麼近,她幾
  乎能伸手摸到他們,能聞到士兵身上的臭味兒!
      最後,他們終於到了拉甫雷迪附近,看見遠處有幾堆營火還在閃閃發光,原來那是史蒂
  夫•李將軍的最末一支後衛隊在等候命令撤回。她兜了個一英裡的彎兒走過一片耕地,直到
  背後那些營火看不見了為止。可是按著她就在黑暗中迷路了,怎麼也找不著她本來很熟悉的
  那條馬車道,便著急得哭泣起來。後來總算找到了,可那騎馬卻跪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管
  她和百裡茜怎樣拉呀拽呀,仍然拒不站起。
      這樣,她只得把馬卸下,渾身疲乏地爬進車的後部,伸著兩條酸疼的腿躺了下來。她仿
  佛記得在朦朧入睡之前聽見過媚蘭的聲音,那麼微弱,好像很抱歉似地在那裡懇求﹕“思
  嘉,請你給我一點點水,好嗎?”她當時說過﹕“沒有水了,”可是話音沒落她就睡著了。
      現在已是早晨,世界顯得清靜而肅穆,周圍是一片碧綠,灑著金黃燦爛的陽光。哪裡也
  見不到了一個士兵。她覺得又餓又渴,渾身酸疼緊張,並且滿心狐疑﹕她思嘉•奧哈拉,生
  來只能在亞麻布床單和羽絨床墊上才睡得安穩的,不知怎麼居然像個大田勞工那樣在硬木板
  上睡著了呢。
      她在陽光下眨著眼睛,偶爾瞧見了媚蘭,頓時嚇得喘息起來。媚蘭躺在那裡,臉色慘
  白,寂無聲息,思嘉覺得她準是死了。她看起來像個死人,像個死了的老婦人,一張受盡折
  磨的臉,上面披散著幾綹蓬亂糾結的黑發。接著,思嘉發現她那微弱的隱隱起伏的呼吸,知
  道媚蘭昨晚竟活了過來,這才放心了。
      她們顯然是在什麼人家前院裡的樹底下度過了一夜,思嘉用手遮著眼睛向周圍看了看。
  因為她面前是一條砂石鋪的車道蜿蜒著,一直伸進一條林蔭道中。
      “怎麼,這是馬羅裡村呀!"她想,高興得一陣心跳,因為可以找到朋友和幫手了。
      可是農場上籠罩著一片死一般的寂靜。灌木和草地上的草由於馬蹄、車輪和行人肆意地
  來回踐踏碾壓,已被蹂躪得亂七八糟,連沙土都給攪起來了。她向房子望去,但沒有看到她
  所熟悉的那幢古老的裝有白色護牆板的住宅,只有一長列長方形的焦黑的花崗石基石和兩個
  高高伸入樹林枯葉中的薰黑了的煙囪。
      她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深深吸了口氣。她會不會發現塔拉也是這副模樣,只剩下一片廢
  墟,像死一般岑寂呢?
      “我現在不要去想這些,"她急急忙忙告訴自己。"我現在不能讓自己去想,一旦想起
  來,又要被嚇住了。"不過,也由不得她自己,她的那顆心已加速跳動,一聲聲像轟雷似
  的﹕“回家去!趕快!回家去!趕快!"她們必須立即動身回家去。但是她們還得首先找些
  吃的和喝的,尤其是水。她把百裡茜踢醒。百裡茜轉動著兩只眼睛向四下裡看了看。
      “天曉得,思嘉小姐,俺還以為除非進天堂就再也不會醒來了!”“你已經離那兒很遠
  了,"思嘉說,一面拭著把自己的一頭亂發向後掠掠。她的臉是濕的,身上也滿是汗水。她
  覺得自己又髒又亂,粘粘糊糊,差不多要發臭了。她的衣服因為穿在身上睡覺,亂成一團。
   已經變得皺巴巴的,她這輩子還從沒感到這樣渾身疲倦和酸痛過、渾身的肌肉仿佛已不再是
  她自己的,昨晚的過度勞累還在折磨她,動彈一下就針刺般的劇痛。
      她低下頭看看媚蘭,發現她的黑眼睛已經睜開。這雙眼睛顯然不對頭,火亮火亮的,下
  面各有一道彎曲的黑影。她張著干裂的嘴唇小聲央求說﹕“水。”“快起來,百裡茜,"思
  嘉命令說,"我們到井邊去打點水來。”“可是,思嘉小姐,那裡一定有鬼。說不定有人死
  在那裡呢。”“你要是不快下車,我就打死你!"思嘉威脅著說,一面跛著腳從馬車上爬下
  來,她實在沒心思爭辯了。
      這時她想起了那騎馬。也許它已經在夜裡死掉了!天知道,她給馬卸車時,馬就像快死
  了。她趕忙走到馬車那邊去,看見馬躺在那裡。如果馬真死了,她要詛咒上帝,然後自己也
  死掉算了。《聖經》上就有人做過那樣的事﹕詛咒上帝,然後死掉。她很能體會那人當時的
  心情。不過,馬還活著----還在沉重地呼吸!它半閉著眼,但明明活著。好吧,只要給點
  喝,一定也會緩過來。
      百裡茜很不情願從馬車上爬下來,一路嘟囔,跟著思嘉膽怯地向那條林蔭道走去。廢墟
  後面是一排粉刷過的奴隸住房,仍靜靜地蹲在交抱的大樹下,但已經空無人跡。在這些住房
  和薰黑的石基之間,她們找到了水井,水井的頂篷仍豎立在那裡,掛著的吊桶深深地垂在井
  中。思嘉和百裡茜一起動手,用力把繩子往上絞,等到那桶清涼的活水從暗深的井底吊到台
  上時,思嘉禁不住低下頭去攀著桶咕嘟咕嘟暢飲起來,弄得渾身都是透濕了。
      她喝個沒完,旁邊的百裡茜等急了﹕“夠了,思嘉小姐,俺也渴著呢,"這才提醒她想
  起別人也要喝。
      “把繩子解開,把吊桶提到馬車上去,讓他們也喝一點。
      剩下的都給馬喝。難道你不想想媚蘭小姐該奶孩子了?他會餓壞的。”“可是,思嘉小
  姐,媚蘭沒有奶----看來以後也不會有呢。”“你怎麼知道?”“像她這樣的人,俺見的多
  了。”“別再給我充什麼內行了。昨天生孩子的事,你懂得的就夠少的了。現在趕快走吧,
  我要想法子弄點吃的去。"思嘉找來找去一無所獲,後來才在果園裡拾到一些蘋果。
      在這以前已有士兵到過那裡,樹上什麼也沒有了;她在地上撿到的那些也大半是爛了
  的。她把最好的幾個裝滿裙兜,踏著柔潤的土地走回來,一路上有些小石子鑽進她的便鞋
  裡。她昨天晚上怎麼沒想起換上一雙硬些的鞋呢?她怎麼沒有帶上些吃東西呢?她怎麼沒有
  把遮陽帽帶來呢?她簡直像個傻瓜!
      不過,那當然嘍,她原以為瑞德會照顧她們的。
      瑞德!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因為連這名字都是臭的。
      她多麼恨他!他的為人多麼可鄙!可是她竟站在路上讓他吻過----還幾乎很高興呢!昨
  晚她簡直瘋了。他這人多麼卑劣呀!
      她回來後,把蘋果分給大家,剩下的扔到車子後邊。那騎馬現在已經站起來了,可是它
  盡管飲了些水也不見有多大的起色。在陽光下看來,它顯得比昨晚糟得多了。它那兩個臀骨
  高高矗起,就像一頭老母牛掉似的,兩脅也瘦得像搓衣板;至於脊背,那就只是一大片斑斑
  點點的傷痕罷了。思嘉套車時也畏畏縮縮不敢踫它。當她把嚼口塞進馬嘴裡,才發現原來馬
  根本沒牙了。都老掉了啊!為什麼,瑞德既然要偷馬,卻沒有偷一匹好些的呢?
      她爬上趕車的座位,用山胡桃樹枝往馬背上輕輕抽了一下。馬喘息一聲向前挪動了,可
  是它走得很慢,她把馬趕上大路時發現連她自己這樣筋疲力竭的人也會比它跑得快呢。
      啊,要是沒有媚蘭、韋德、百裡茜和那個嬰兒拖累她,她會很快跑回家去!那好多啊!
  真的,她寧願一步一步跑回去,一步一步愈來愈接近塔拉,接近母親呀!
      他們距離塔拉可能不過十五英裡了,但是以這匹老馬行走的速度,就還得花一整天,因
  為她不得不時常停下來讓它休息。一整天啊!她順著紅光閃爍的大路向前望去,只見路上盡
  是深陷的車轍,那是炮車和救護車碾過後留下來的。她還得過許多小時才能知道,究竟塔拉
  是不是安然無恙,母親是不是還健在。還得過許多小時,她才能結束這九月驕陽下的旅程。
      思嘉回過頭來看看媚蘭,在陽光下她閉著疲憊的眼睛在那裡。思嘉扯開帽帶,把自己的
  帽子扔給百裡茜。
      “把帽子蓋到她臉上。這樣,她的眼睛就不會給太陽曬壞了。"於是,烈日直射到她那
  毫無遮蔽的頭上,她心想﹕“不用等到天黑,我就會變得像珠雞蛋一樣滿臉雀斑了。"有生
  以來她還從沒有不戴帽子或披紗在太陽下待過,也從沒有不戴手套用她那雙胖乎乎的又白又
  嫩的小手拿過韁繩。可現在她卻暴露在烈日下,趕著這輛由病馬拉著的破車,渾身骯髒汗
  臭,肚子又餓。除了像蝸牛似的慢騰騰地爬過這片荒野之外,毫無它法。短短幾個星期以
  前,她還是那麼安全舒適!那時候她和每個人都以為亞特蘭大萬無一失,佐治亞決不會被敵
  人入侵----這好像就是昨天的事!然而,四個月前西北方面出現的那一小片烏雲,居然很快
  釀成一場風暴,接著又成為呼嘯的颶風,把她的整個世界都卷走了,把她本人也刮出那個庇
  護所,如今被拋在這鬼影憧憧的荒原上了。
      塔拉會安然無恙嗎?或者塔拉也已經隨風飄逝,隨著那場席卷佐治亞的的颶風煙消雲散
  了嗎?
      她拿樹枝抽打著這匹早已乏極了的馬,想逼它走快一點,這時歪歪倒倒的馬車像個醉漢
  似的顛簸著他們左右搖晃,不得安寧。
      空氣像死一般沉悶。在傍晚的太陽光下,每一片記得很清楚的田地和灌木林都是碧綠
  的,寂靜的,那種不祥的寧靜在思嘉心中引起了恐懼。那天他們經過的每一幢彈痕累累、空
  無人煙的房子,每一個像哨兵似的站在火後廢墟上的干瘦的煙囪,都使她愈來愈害怕了。從
  頭天夜裡以來,他們還沒遇見過一個活人或一只活的動物。不錯,有的是死人、死馬、和死
  騾子躺在路旁、渾身腫爛、叮滿了蒼蠅,可是活的什麼也沒有。沒有遠處牲口的叫聲,沒有
  鳥兒歌唱,也沒有一絲風吹動樹葉。只有這騎馬匹憊地行進時呱噠呱噠的蹄聲和媚蘭的新生
  兒嚶嚶的啼哭,打破了周圍的死寂。
      鄉村好像躺在某種可怖的魔法之下。或者更壞些,思嘉不寒而栗地暗想,它像一位母親
  的熟悉可愛的面孔,那麼美麗,可是終於在經歷了死亡的痛苦之後寧靜下來了。她覺得那曾
  經很熟悉的林地裡一定到處是鬼。在瓊斯博羅戰役中死了成千上萬的人呢。他們就在這陰森
  森的樹林裡,在傍晚斜陽透過靜止的樹葉膽怯地照著的地方,無論朋友和仇敵,都一樣用沾
  滿鮮血和紅土的眼睛、用遲鈍而可怕的目光、窺視著破馬車裡的她呢!
      “母親!母親!"她小聲呼喚著。要是她能夠克服這一切困難到達愛倫身邊,那就好
  了!要是出於上帝的恩賜,塔拉還安然無恙,她能夠趕著馬車駛上那條漫長的林蔭道一直奔
  到家裡,看見母親那張慈祥親切的面孔,能夠再一次撫摩到那雙柔軟、能干、會驅除恐怖的
  手,能夠抓住愛倫的裙裾,並一頭扎進它裡面,那就好了!母親會明白該怎麼辦的。她不會
  讓媚蘭和她的新生兒死掉。她會平靜地說﹕“別響,別響,"把所有的幽靈和恐怖的東西都
  趕走的。可是母親病了,也許快死了呢!
      思嘉用鞭子在馬的臀部抽了一下。他們整天冒著酷熱在這無究無盡的大路上爬行。他們
  得快點走啊!眼看就要天黑了,他們會孤零零地待在這死寂的荒原上。於是她用起泡的雙手
  更緊地抓住韁繩,在馬背上狠狠地抽打著,每抽一下她那酸痛的兩臂都痛得像火燎似的。
      她只要能回到塔拉和愛倫的溫柔懷抱裡就好了。那時她要立即卸下肩頭上的負擔,那遠
  不是她那年輕的肩膀所能勝任的沉重負擔----那個瀕死的婦人,那個迅速衰弱的嬰兒,她自
  己的饑餓的小男孩,以及那個嚇壞了的黑人。他們全都在向她尋求力量,尋求引導,全都從
  她挺直的脊背上看到勇氣,可這勇氣是她並不具備的,這力量也早已使完了!
      那匹筋疲力竭的老馬已經對鞭子和韁繩毫無反應了,它只不過拖著四條腿在蹣跚地行
  走,有時踢著了小石塊就顛躓或搖晃一下,幾乎跌倒。不過,到暮色降臨時,他們終於進入
  了最後一段路程。他們拐過馬車路上那個彎子,便駛上了寬敞的大道,這裡離塔拉只有一英
  裡了!
      那道山梅花籬笆的陰影在前面隱隱出來,這說明已來到麥金托什田產的邊沿。再往前一
  點,思嘉在一條橡樹林蔭道前收緊了韁繩,這條林蔭道通往老安格斯•麥金托什的住宅。
      那裡是一片黑暗。住宅或棚屋裡沒有一點亮光。她在黑暗中眯細眼睛才隱約看到了前面
  的情景,這一切在她經過了可怕的一天之後越發顯得熟悉了。她看見兩個高高的煙囪像龐大
  的墓碑俯視著早已坍毀的二樓,幾扇沒有燈光的破窗戶像瞎了的一動不動的眼睛嵌在牆壁
  上。
      “喂!"她使出全身力氣喊道。"喂!”
      百裡茜緊緊抓住她不放,害怕極了,思嘉回過頭來,看見她的兩個眼珠子在骨碌碌亂
  轉。
      “別喊了,思嘉小姐!別再喊了!求求你,"她低聲說著,嗓子在顫抖。"誰知道會給你
  什麼回答呀。”“我的上帝!"思嘉心裡想,不由得渾身打了個寒噤。”我的上帝!她這話
  說得對呢。從那裡是什麼都可能引出來的!"她抖了抖韁繩,馬又繼續往前走了。麥金托什
  家住宅的情景使她最後殘余的一線希望也化為泡影了。那房子已被燒毀,淪為一片廢墟,杳
  無人跡,和她那天所經過的每個農莊一模一樣。塔拉就在半英裡之外,在這同一條大路的旁
  邊,正好是軍隊經過的地方。塔拉一定也被毀掉了!她只能找到燒黑了的磚頭和穿過斷垣殘
  壁朦朧閃爍的星光;愛倫和杰拉爾德都不見了,幾個姑娘不見了,嬤嬤不見了,黑人們也不
  見了,天知道他們都到哪兒去了。那裡只剩下一片死寂,籠罩著一切。
      她干嗎這麼傻,這麼違背常情,居然肩負著這樣的使命,拖著媚蘭和她的孩子,跑回來
  了呢?他們還不如死在亞特蘭大,何必冒著火一般的驕陽,坐在破馬車裡整日顛簸,跑到荒
  涼的塔拉廢墟來送死呢?
      但是,艾希禮把媚蘭留給她照顧了。"請照顧她吧。"啊,那美好而傷心的一天,當時,
  在永遠離去之前,他曾和她吻別呢!"你會照顧她,是嗎?請答應我!”結果她就答應了。
  她干嗎要承擔這樣一項諾言,這樣一項由於艾希禮死了而具有雙重束縛力的諾言啊?此刻,
  她即使已疲憊極了,但仍然恨媚蘭,恨那個嬰兒的像小貓似的叫著打破沉寂的聲音,那聲音
  愈來愈微弱了。不過她已經答應了,而且他們已屬於她,就像韋德和百裡茜那樣屬於她,因
   此,只要她還剩下一點點力氣,或者說還有一口氣,她就得為他們奮斗,掙扎。她本來可以
  把他們留在亞特蘭大,把媚蘭塞給醫院,再也不去管了。
      可是那樣一來,無論今生來世,她都永遠不敢去見艾希禮,不去告訴他她把他的女兒丟
  在陌生人中間,讓他們死去了。
      啊,艾希禮!今天晚上,當她攜帶著他的女兒在陰森森的大路上奔波時,他還活著嗎?
  他自己在哪裡呢?他在羅克艾蘭監獄裡躺下時還會想起她嗎?或者他出天花死去已經好幾個
  月了,如今正和無數旁的聯盟軍官兵一起在什麼地方的一個長長的墳坑裡腐爛?
      思嘉緊張的神經幾乎一下繃裂了,因為她聽見附近灌木叢中突然冒出的一個聲音。百裡
  茜大聲尖叫著,猛地撲倒在馬車的底板上,嬰兒被壓在下面。媚蘭無力地挪了挪身子,雙手
  在尋找嬰兒,韋德則用手捂著眼睛渾身哆嗦,但嚇得哭不出聲來了。一會兒,他們旁邊那叢
  灌木嘩啦啦地分開,笨重的獸蹄出現了。接著是一聲低沉而淒楚的 叫,好像朝他們耳朵轟
  了一炮似的。
      “原來是頭母牛,"思嘉松了口氣,可她的聲音還不平靜。
      “別傻了,百裡茜。看你把嬰兒給壓壞了,媚蘭和韋德都嚇得不行了!”“那是個鬼
  呢!"百裡茜呻吟著說,同時臉朝下伏在車板上,扭動著身子不肯起來。
      思嘉只得轉過身,舉起那根作馬鞭用的樹枝在百裡茜背上抽了一下。她實在太累太虛
  弱,而且擔驚受怕得夠了,因此容忍不了別人身上更多脆弱的表現。
      “你這笨蛋,坐起來,"她說,"省得我把鞭子抽斷了。"百裡茜哭叫著抬起頭來,從馬
  車一邊的擋板上朝外看了看,看見真是一頭母牛,一頭紅白花的大母牛,站在那裡用吃驚的
  大眼睛巴巴地瞧著他們。這時母牛又張開嘴," ----"地叫了一聲,仿佛有什麼苦處似的。
      “叫聲聽起來可不像一般的牛叫。這牛是受傷了吧。”“俺看這叫聲像是奶袋發脹了,
  母牛急著要人給擠奶呢,"百裡茜說,她這時已平靜些了。"說不定是麥金托什先生家的,黑
  鬼們把牛趕進了樹林,北方佬才沒把牛抓了去。”“我們把它帶走,"思嘉立即決定。"這樣
  我們就有牛奶給嬰兒吃了。”“咱們怎麼帶得走它呢,思嘉小姐?咱們可不能帶頭母牛走
  呀。母牛要是很久沒擠奶了,就更不好辦。那奶袋快脹破了。怪不得它這樣叫喚呢。”“那
  就把你的襯裙脫了,你既然這麼在行,撕成布條,把它拴在馬車後面。”“思嘉小姐,你知
  道俺好久沒有裙子,後來有了一條,可俺不能白白拿來用在牛身上呀。俺也從沒跟母牛打過
  交道。俺見了母牛都害怕呢。"思嘉撂下手裡的韁繩,把自己的裙子提起來,底下那條瓖花
  邊的襯裙又漂亮又完整,那是她唯一的一條了。她解開腰帶,把襯裙脫下來,雙手使勁揉搓
  著那些柔軟的褶子。這花邊和亞麻布是瑞德用他通過封鎖線的最後一艘走私船從納索給她帶
  來的,她花了整整一星期才做成這件衣裳。現在她斷然抓住裙邊狠狠地撕扯著,把它放到嘴
  裡咬著,直到它終於綻裂,隨即嘩的一聲撕開了。她一次又一次使勁咬呀,雙手撕扯呀,結
  果襯裙變成了一堆布條擺在眼前。她把布條一條條連結起來,直累得起泡的手指流出血來,
  顫抖不已。
      “把這布繩系在牛角上,"她吩咐百裡茜。可是百裡茜拒絕不干。
      “俺是怕牛的,思嘉小姐。俺不是那種干場院活的黑奴。
      俺從來沒跟牛打過交道。俺只干家務活呢。”“你是個傻黑子。我爸干的最大一件錯事
  就是把你給買來了,"思嘉慢吞吞地說,因為她實在太累,已經懶得生氣了。
      “不過,只要我這胳臂還能動彈,我就拿這鞭子狠狠抽你。"瞧,思嘉心裡想,我在這
  裡說了"黑子",可母親很不喜歡這樣說呢。
      百裡茜驚恐地轉動著兩只眼珠,先瞧瞧女主人板著面孔,又看看那頭正在哀叫的母牛。
  比較起來,思嘉還不是那麼可怕的,因此百裡茜抓住車上的擋板,待在那裡一動不動。
      思嘉挪動著兩條發僵的腿從座位上爬下來,每個動作都使肌肉脹痛一下,其實百裡茜並
  不是這麼唯一怕牛的人。思嘉也一直害怕牛,連最溫馴的母牛她也覺得太凶了。不過,如今
  有那麼多最可怕的事物擺在她面前,她就不能再屈服於那些小小的危險了。幸好這頭母牛還
  是溫和的。它在艱苦中到處尋找人類來幫助它,所以當她把那條用襯裙做的繩子系在牛角上
  時,牛也沒有做出任何威脅的姿態。她把布繩的另一端系在馬車背後,用她那幾個手指頭所
  有的勁兒拉了拉,覺得牢靠了才松了手。然後,她準備回到駕駛座上去,可是突然一陣難以
  抵御的疲憊感涌上心來,她頭暈眼花,覺得天旋地轉,只好雙手抓住車廂板站住,才沒有倒
  下。
      媚蘭睜開眼睛,看見思嘉站在她身旁,便低聲說﹕“親愛的----我們到家了嗎?”家!
  思嘉一聽家這個字眼便熱淚盈眶了。家嗎?媚蘭還不明白已經沒有什麼家了,他們正無依無
  靠地流落在一個狂暴而荒涼的世界上啊!
      “還沒有呢?"她用發緊的嗓子盡量溫和地回答說。"不過很快就要到了。我們很快就有
  牛奶給你和嬰兒喝了。我剛才找到一頭母牛。”“可憐的家伙,"媚蘭低聲說,一面無力地
  伸手去摸孩子,可是還沒摸到手就癱落了。
      要爬回到駕駛座上去,那是需要思嘉付出渾身的力氣的,不過她終於做到了,而且拿起
   了韁繩。可這時那騎馬耷拉著腦袋站在那裡,拒不動身。思嘉無情地用鞭子抽它。她希望上
  帝會饒恕她這樣傷害一只已經累壞了的牲畜。那她只好深感遺憾了,如果上帝並不饒耍畢竟
  塔拉已經就在眼前,再走四分之一英裡就可憑自己高興倒在車轅下休息了。
      馬終於慢吞吞地挪動了四蹄,車輪吱吱嘎嘎地滾動,母牛跟在後面一步一聲哀叫。這畜
  生充滿痛苦的叫聲使思嘉的神經像針刺般難受,因此她想停下來把牛放開。要是在塔拉已經
  空無人跡,那麼這頭母牛對他們還有什麼用呢?她不會給它擠奶,而且即使她會擠,那畜生
  也可能一踫它的乳房就踢你呢。不過,她既然有了這頭牛,她就要養著它。如今在這世界上
  她很少有旁的東西了。
      他們終於到了一個斜坡腳下,這時思嘉感情激動,眼睛也模糊起來,因為越過這個斜坡
  就是塔拉了!可隨即她的心又往下沉----這匹跛腳老馬怎麼爬得上去呀!以前總覺得這個山
  坡又小又平緩,算不了什麼,她常常跨著她的快腳母馬飛馳而上,毫不費力。沒過多久,想
  不到,今天會顯得這麼陡峻了。無疑這老馬破車,負載又重是怎麼也上不去的。
      她疲憊地下了車,拉住馬的韁轡。
      “下來,將嬰兒放在媚蘭小姐身旁。百裡茜,"她命令道,"帶著韋德,抱著或是讓他自
  己走都行。"韋德嚇得又哭又嚷,也不知嚷些什麼,思嘉只聽幾個字來﹕“黑----黑----韋
  德害怕!”“思嘉小姐,俺不能走。俺腳上起泡了,俺的鞋也壞了。
      韋德和俺並不太重呢----”
      “下來!省得我來拖你!趕快下來,到那時就把你丟在這兒,讓你一個人在黑暗裡。
  快!"百裡茜一面悲嘆,一面凝望著周圍濃密的樹影,生怕下車時會踫到那些樹枝被掛住
  了。不過她還把是嬰兒放到媚蘭身旁,然後自己爬下車,再踮著腳尖把韋德抱出來。這孩子
  哭著,畏縮地緊偎著自己的保姆。
      “叫他別哭了,我受不了!"思嘉說著,抓住馬韁轡,拖著馬一步步往前走。”要像小
  伙子,韋德,不要再哭了。要不,我就跑過來抽你。"上帝干嗎要叫人生孩子呢?她胡亂地
  想著,一面在黑暗的路上拼命向前掙扎----他們一點用也沒有,就會哭哭啼啼,討厭極了,
  不經常拖累你,要你照管。這時韋德在百裡茜身邊,拽著她的手,抽著鼻子,自己啪噠啪噠
  地走著,但思嘉早已筋疲力竭,實在沒有憐憫這個受驚孩子的心腸了。她只覺得厭倦----居
  然生下他來!她只覺得迷惑不解----怎麼會跟查爾斯•漢密爾頓結婚的呢?
      “思嘉小姐,"百裡茜抓住女主人的胳臂小聲說,"可別讓咱們到塔拉去呀。他們不在那
  裡。他們全都走了。說不定他們死了----俺媽和所有的人。"實際上思嘉自己心裡也是這麼
  想的,因此大大激怒了她,她立即甩脫了百裡茜抓住她的胳臂的那只手。
      “那麼,把韋德的手給我吧。你可以就在這裡坐下,別動了。”“不行,小姐,不行
  呀!”“那就閉住你的嘴!"可這馬走得多慢啊!馬嘴裡冒出的白沫和淌下的涎水都滴落在
  她手上,她心頭不覺響起她曾經跟瑞德一起唱過的那句歌詞----但其余的記不起了﹕只要再
  過幾天,就能把這副重擔御掉----“只要再走幾步,"她在腦子裡一遍又一遍地哼著,"只要
  再走幾步,就能把這副重擔卸掉。"後來,他們總算爬到了坡頂,塔拉的橡樹在就在眼前,
  黑糊糊的一大片高聳在陰沉的天空下。思嘉趕緊朝前望去,看有沒有什麼燈光。可是哪兒也
  沒有。
      “他們都走了!"她心裡想,胸口像壓著冰冷的鉛塊。"走了!"她掉轉馬頭,駛上車
  道,這時頭頂上交抱著橡樹把他們隱蔽在一片漆黑中了,思嘉眯細眼睛仰望著這條黑暗的隧
  道,看見前面----啊,真的看見了?難道是她那疲倦的眼睛在跟她搗鬼?----啊,前面是塔
  拉農場的磚房,盡管模模糊糊看不十分清楚。家!家!那些可愛的白色牆壁,那些簾帷輕拂
  的窗戶,那些寬敞的走廊----它們全都在她前面那一片朦朧之中嗎?或者這黑暗好意地把一
  幅像麥金托什家住宅那樣的慘象給遮住了?
      林蔭道似乎有好幾英裡長,而她使勁地拖著那騎馬卻挪動得愈來愈慢了。她瞪著眼睛在
  黑暗中搜索。屋頂似乎還很完整呢。這可能嗎----這可能嗎----?不!這不可能。戰爭是毫
  不留情的,即使對塔拉農場這座仿佛能保持五百年的房子。戰爭是不可能放過塔拉的。
      接著,朦朧的輪廓漸漸清晰了。她拉著馬盡量走得更快些。那些白色牆壁真的從黑暗中
  露出來了。塔拉逃過來了!而且沒有被煙火薰黑呢。家呀!她拋開韁轡,放開腳跑了這最後
  幾步,隨即一躍上前,想抓住那些牆緊緊抱在自己懷裡。接著她看見一個人影,朦朧中看不
  清楚的人影,從前院走廊的黑暗中隱約出現,站在台階頂上,還有人在家裡啊!塔拉並不是
  荒無人煙呢。
      她正要喊,要歡呼,可是卻咽在喉嚨裡了。房子黑沉沉的,毫無聲響,而且那個人影也
  沒有挪動或向她招呼。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塔拉完整無缺,可周圍同樣是籠罩著整個
  破碎鄉村的那種可怖的寂靜。這時那人影開始移動了,它僵硬地緩緩走下台階。
      “是爸?"她沙破地低聲喊道,可幾乎還在懷疑究竟是不是他。"是我----凱蒂•思嘉。
  我回來了!"杰拉爾德拖著他那條僵直的腿,向她走來,像個夢游人似的一言不發,他走近
  了,用惶惑的神態看著她,仿佛相信自己是在夢裡。接著他伸出手來,搭在她的肩上。思嘉
  感到他的手在哆嗦,好像他剛做了一個惡夢,現在還處於半睡半醒的狀態。
      “女兒,"他好不容易才叫出聲來。"女兒。"他隨即沉默了。
      怎麼----他成了個老人!思嘉心裡想。
      杰拉爾德的兩肩耷拉著。他的面孔雖然看不十分清楚,可是她看得出臉上已沒有那種活
  力,杰拉爾德的安靜不下來的活力;那雙注視著她的眼睛裡也有著幾乎像小韋德的眼睛那樣
  嚇呆了的神情。他已經變成了小老頭兒,而且很衰弱了。
      如今,一種茫無根據的恐懼抓住了她,仿佛從黑暗中猝不及防地向她猛撲過來,她只得
  站在那裡,瞪著眼睛朝他看著。所有的疑問像潮水般涌來,可是卻在她嘴邊被堵住了。
      從車裡又傳來微弱的啼哭聲,杰拉爾德好像在竭力讓自己完全清醒過來。
      “那是媚蘭和她的嬰兒,"思嘉趕緊小聲說,"她病得很厲害----我把她帶回家來了。"
  杰拉爾德把他的手從她臂膀上放下來,挺了挺肩膀。他慢慢向馬車走去,那姿態使人驀然驚
  詫地記起過去歡迎客人的塔拉農場主,仿佛杰拉爾德是在模糊的記憶中說話似的。
      “媚蘭姑娘!”
      媚蘭的聲音咕囔著,含糊不清地。
      “媚蘭姑娘,這就是你的家啦。'十二像樹'村已經給燒了。你得跟我們住在一起了。"
  這時思嘉想起媚蘭受了很久的折磨,覺得必須即刻行動了。她這又回到了現實世界。現在得
  把媚蘭和她的孩子安置在一張柔軟的床上,還得著手去做那些能夠替她做到的瑣屑事情。
      “她不能走呢。得叫人把她抬出來。”
      一陣慌亂的腳步聲伴著一個黑影從前廳的門洞裡鑽出來,波克跑下台階。
      “思嘉小姐!思嘉小姐!"他一路喊叫著。
      思嘉抓住他的兩臂。波克,塔拉農莊的台柱子,就像那些磚牆和廊檐一樣寶貴呀!她感
  覺到他的眼淚簌地落在她手上,他一面笨拙地拍著她,大聲說﹕“你回來了!真高興,真—
  -"百裡茜也放聲大哭,斷斷續續地咕囔著﹕“波克!波克,親愛的!"還有小韋德,他被這
  些大人的傷感勁兒鼓起勇起來了,便抽著鼻子嚷道﹕“韋德渴啦!"思嘉把他們都抓在手
  裡,聽她使喚。
      “媚蘭小姐在車裡,她的嬰兒也在裡面。波克,你得把她十分小心地抬上樓去,安排在
  後面客房裡。百裡茜,你把嬰兒和韋德帶進屋去,給韋德一點水喝。嬤嬤在不在,波克?告
  訴她,我請她來一下。"波克聽了思嘉這種命令的口氣,怎敢怠慢。於是他走到馬車邊,在
  馬車後廂摸索著。他把媚蘭從她躺了這麼久的羽絨床墊上半抱半拖地搬出來,媚蘭忍不住呻
  吟了幾聲。隨即波克用強大的兩臂把她抱起來,她像孩子似的將頭擱在他肩上。百裡茜一手
  抱著嬰兒,一手牽著韋德,跟著他們登上寬闊的台階,走進黑暗的穿堂去了。
      思嘉迫不及待地用幾個流血的手指摸索父親的手。
      “她們都好些了嗎,爸?”
      “兩個女孩子好起來了。”
      接著是沉默,在這沉默中一個可怕得不能言語表達的想法形成了。思嘉不能,就是不能
  把它說出口來。她一次又吞咽著,吞咽著,可是突然口干得仿佛喉嚨兩壁都粘在一起了。
      這是不是對可怕的塔拉沉默之謎的解答呢?仿佛是回答她心中的那個問題,杰拉爾德終
  於開了口。
      “你母親----"他剛要說下去又停頓了。
      “唔----母親?”
      “你母親昨天故去了。”
      思嘉緊緊抱住父親的胳臂,摸索著走過寬闊而黑暗的穿堂,那裡雖然漆黑,卻像她自己
  的心一樣熟悉。她避開那些高靠背椅,那些空槍和那些帶突出爪腳的舊餐具櫃,覺得自己是
  在本能的驅使下向後面那間小小的辦事房走去,那是愛倫經常坐著不停地記帳的地方。無
  疑,她一走進那個房間,便會發現母親仍坐在寫字台前,她又會抬起頭來,手裡握著筆桿,
  帶著幽雅的香氣和悉卒的裙圈起身迎接她這疲乏的女兒。
      愛倫不可能已經死了,即使爸這樣說過,像只鸚鵡一遍又一遍說過它唯一會說的一句
  話﹕“她昨天故去了----她昨天故去了----她昨天故去了!"奇怪的是她現在居然毫無感
  受,除了一種像沉重的鐵鏈般鎖住她的四肢的疲憊和使她的兩個膝頭發抖的饑餓之外,什麼
  感覺也沒有了。她過一會兒再去想母親吧。她必須暫把母親從心裡放下,否則她就會像杰拉
  爾德那樣愚蠢地摔倒,或者像韋德那樣單調而令人厭倦地啼哭。
      波克從寬闊黑暗的樓梯上走下來迎接他們,像只受凍的動物靠近火爐,他連忙湊到思嘉
  跟前。
      “燈呢?"她問。"為什麼屋裡這麼黑,波克?拿蠟燭來。”“他們把所有的蠟燭都拿走
  了,思嘉小姐,只剩下一支,咱們用來在夜裡找東西的,也快用完了。嬤嬤晚上看護卡琳小
  姐和蘇倫小姐,是拿根破布條放在一碟子油裡點著呢。”“把剩下的那點蠟燭拿來吧,"她
  命令他。"拿到母親房裡----那間辦事房裡去。
      波克連忙跑到飯廳去,思嘉卻摸索著進了那間漆黑的小屋,在沙發上坐下。這時他父親
  的胳臂仍然插她的臂彎裡,顯得那麼無可奈何,那麼可憐溫順,這種神態是只有幼童和很衰
  弱的老人才會有的。
      “他老了,而且很疲乏了,"她又一次想起,並且暗暗思量她怎麼就沒能多關心他一點
  呢。
      波克高高地端著一支豎立在盤子裡的燃了半截的蠟燭進來了,房間裡頓時亮堂起來,也
  恢複了生機。他們坐著的那張凹陷的舊沙發,那張寫字台,寫字台前頂著天花板的高書架;
  這邊是母親那把單薄的雕花椅,那個放文件的方格架裡面仍塞滿了母親手寫的文件和冊面;
  還有那塊磨破了的地毯----所有這一切,全都是老樣子,只有愛倫不在了,愛倫,連同她那
  檸檬馬鞭草香囊的隱約香味和眼捎微翹的美妙顧盼,現在都不見了。思嘉感到內心隱隱作
  痛,好像被一個深深的傷口麻痹了的神經在拼命和重新發揮作用似的。現在她決不能讓它複
  蘇;她今後還有大半輩子要活,到時候叫它盡管去痛吧。可現在不行!求求你了,上帝,現
  在不行啊!
      思嘉注視著杰拉爾德青灰色的面孔,她生來頭一次發現他沒有刮臉,他那本來紅潤的臉
  上長滿了銀白的胡須。波克把蠟燭放到燭台上,便來到她身邊。思嘉覺得,假如他是一只
  狗,他就會把嘴伸到她膝腿上來,懇求她用溫存的手撫摩他的頭了。
      “波克,家裡還有多少黑人?”
      “思嘉小姐,那些不中用的黑鬼都跑了,有的還跟著北方佬跑去----”“還剩下多
  少?”“還有俺和嬤嬤,思嘉小姐。嬤嬤整天伺候兩位姑娘。還有迪爾茜,她如今陪伴姑娘
  們。就俺三個,思嘉小姐。”“就俺三個”,可以前有一百呢。思嘉費勁地仗著那僵疼的脖
  子把頭抬起來。她明白她必須保持一種堅定的口氣,令她吃驚的是,她說起話來還是那麼冷
  靜自然,仿佛壓根兒沒發生過戰爭,她還能一揮手就叫來上十個家僕似的。
      “波克,我餓了。有什麼吃的沒有?”
      “沒有,小姐,全都給他們拿走了。”
      “園子裡呢?”
      “他們把馬趕到裡面去了。”
      “難道連種甘薯的那片地也去了?”
      波克的厚嘴唇上浮現出一絲欣喜的微笑。
      “俺才沒有忘記那山芋呢。思嘉小姐,俺想它們還在那裡的。北方佬從沒見過山芋,他
  們以為那不過是些什麼根,所以----”“現在月亮快上來了。你出去給我們挖一點來烤烤。
  沒有玉米了?沒干豆了?雞也沒了?”“沒了,沒了,小姐。他們把在這裡沒吃完的雞,都
  掛在馬鞍上帶走了。"他們----他們----他們,他們在干的那些事,還有個完嗎?難道燒了
  殺了還不夠?難道他們非得讓女人孩子和無依無靠的黑人也餓死在他們蹂躪過的鄉村裡不
  行?
      “思嘉小姐,俺弄到些蘋果,今天俺還吃過呢。嬤嬤把它們埋在地底下。”“好,先把
  蘋果拿來,然後再去挖山芋。還有,波克----我----我覺得頭暈。酒窖裡還有沒有一點酒,
  哪怕黑莓酒也行。”“唔,思嘉小姐,酒害是他們最先去的地方呀!"一陣由饑餓、失眠、
  勞累和迎頭打擊所混合引起的惡心突然襲來,她迅速抓住椅子扶手上的雕花,定一定神。
      “不要酒了,"她茫然地說,一面記起過去地窖裡那一長列一長列的酒氣。一種懷念之
  情油然而生。
      “波克,爸埋在葡萄架下大橡木桶裡的那些玉米威士忌酒怎麼樣了?"波克的黑臉上再
  次掠過一絲詭秘的笑影,這是愉快而敬重的微笑。
      “思嘉小姐,你真是他最好的孩子!我絲毫也沒忘記那個大木桶。不過,思嘉小姐,那
  威士忌不怎麼好。它埋在那裡才一年左右的光景,而且太太們喝威士忌也沒好處呀。"這些
  黑人多蠢啊!他們是什麼也不去想的,除非你告訴他們,可北方佬還要把他們解放呢。
      “對於我這位太太和爸來說,那已經夠好的了。快去,波克,把它挖出來,給我們斟上
  兩杯,再加些薄荷和塘,我要調一種混合酒呢。"他臉上流露出很不以為然的神色。
      “思嘉小姐,你知道在塔拉已經很久沒有糖了。薄荷也全給他們的馬吃掉了,玻璃杯也
  全給他們打碎了。"我實在受不了啦,只要他再說一聲"他們",我就會尖叫起來。她想。接
  著,她高聲說﹕“好吧,快去拿威士忌,趕快!
      我們就淨喝好了。"於是,他剛一轉過身去,她又說﹕“等等,波克。該做的事情太
  多,我好像想不起來……唔,對了,我帶回一騎馬和一頭母牛,那牛該擠奶了,急得很呢。
  你把馬從車卸下來,飲一下馬,然後告訴嬤嬤,叫她去照顧那頭母牛。媚蘭小姐的娃娃,要
  是沒有點吃的,就會死了。還有----”“媚蘭小姐難道----不能----"波克故意沒有說下
  去。
      “媚蘭小姐沒有奶。"我的上帝,要是母親在,聽了這話又該嚇壞了。
      “唔,思嘉小姐,讓俺家迪爾茜喂媚蘭小姐的孩子吧。俺家迪爾茜自己剛生了個孩子,
  她的奶夠兩個孩子吃還要多呢。"孩子,孩子,孩子!上帝怎麼盡叫人生孩子呀!可是不,
  不是上帝叫生的。是蠢人自己生的。
      “太太,對了,是個又大又胖的黑小子呢。他----”“去告訴迪爾茜,叫她別管那兩個
  姑娘了。我會照顧她們的。叫她去奶媚蘭小姐的孩子,也盡量替媚蘭小姐做些事情。
      叫嬤嬤去照管那頭母牛,同時把那匹可憐的馬關進馬欄裡。”“思嘉小姐,沒有馬欄
  了。他們拿它當柴燒了。”“不許你再說'他們'怎樣怎樣了。叫迪爾茜去干這些事吧。你
  呢,波克,快去把威士忌挖出來,然後弄點山芋。”“不過,思嘉小姐,俺沒有燈怎麼去挖
  呀?”“你可以點根柴火嘛,不行嗎?”“柴火也沒了----他們----”“想點辦法嘛……怎
  樣都行,我不管。只要把那些東西挖出來,馬上就挖。好,快去。"波克聽她的聲音急了,
  便趕忙走出去,留下思嘉單獨跟杰拉爾德坐在房裡。她輕輕拍打著他的腿,這才注意到他那
  兩條本來肌肉鼓鼓的大腿如今已萎縮成什麼樣子。她必須設法把他從目前的冷漠狀態中拉回
  來----可是她不能問母親。那得過些時候再說,等她經受得住了再說。
      “他們怎麼沒把塔拉燒了呢?”
      仿佛沒聽見似的,杰拉爾德瞪大眼睛看了她一會,於是她重問了一遍。
      “怎麼----"他好像在記憶中搜索,"他們把這房子用作司令部了。”“北方佬----在這
  幢房子裡?"她心裡突然感覺到這些聖潔的牆壁被玷污了。這幢房子,由於愛倫在裡面住過
  而變得神聖的房子和裡面這些----所有這些東西。
      “就是那樣呢,女兒,我們看見'十二像樹'村冒煙了,在河對面,那時他們還沒過來。
  不過霍妮小姐和英迪亞小姐,以及他們家的一些黑人,都逃到梅肯去了,所以我們並不替他
  們擔心。可是我們不能到梅肯去。兩個姑娘正病得厲害,還有你母親,我們不能馬上去。我
  們的黑人跑了----我不知道都到哪裡去了。他們偷走了車輛和騾子。嬤嬤和迪爾茜還有波克
  ----他們沒有跑。兩個姑娘,還有你母親,我們不能挪動她們埃"是的,是的。"他決不應該
  談起母親。其他一切都可以,哪怕談到謝爾曼將軍本人把這間房子----母親的辦事房----用
  作了司令部,別的什麼都可以談。
      “北方佬向瓊斯博羅撲過來了,來截斷鐵路。他們成千上萬地從河邊撲向鐵路,有炮兵
  也有騎兵,成千上萬。我在前面走廊上踫到他們。”“啊,好一個英勇的小杰拉爾德!"思
  嘉心裡想,她的心興奮得鼓脹起來,杰拉爾德在塔拉農場的台階上迎接敵人,仿佛是在他背
  後而不是在前面站著一支大軍呢!
      “他們說我得走開,說他們馬上要燒這幢房子。我就說他們燒房子時不妨把我埋在底
  下。我們不能走,兩個姑娘,還有你母親,都在----”“後來呢?"難道他非提到母親不
  行?
      “我告訴他們,屋裡有病人,是傷寒病,動一動就會死的。
      我說他們可以燒,把我們燒死在裡面好了。反正我怎麼也不離開----不離開塔拉農莊。
  他的聲音漸漸消逝,於是他茫然四顧,看著周圍的牆壁,思嘉懂得他的意思了。在杰拉爾德
  背後站著許多愛爾蘭祖先,他們都死守在一塊小小田地上,寧願戰斗到最後一息也不離開家
  鄉,不離開他們一輩子居注耕種、戀愛和生兒育女的家鄉。
      “我說他們要燒房子,就把三個垂死的女人燒死在裡面。
      但是我們不離開。那個年輕軍官是----是個有教養的人。”“一個有教養的北方佬?怎
  麼了,爸?”“一個有教養的人。他跨上馬跑了,很快就帶回來一位上尉,他看了看兩個姑
  娘----還有你母親。”“你讓這個該死的北方佬進她們的房間了?”“他有鴉片。可我們沒
  有。他救活了你的兩個妹妹。那時蘇倫正在大出血。他很明理,也很和平。他報告說她們的
  確病了,結果便沒有燒房子。他們搬了進來,有位將軍,還有他的參謀部,都擠進來了。他
  們住滿了所有的房間,除了病人住的那間以外。而那些士兵----"好像太累了,說不下去了
  似的,他又一次停頓下來。他那滿是胡茬兒的下頷沉重而松馳地垂在胸前。接著他又吃力地
  繼續說下去。
      “他們在房子周圍搭起帳篷,在棉花田裡,玉米地裡,到處都是。牧場上一片的藍色,
  盡是軍人。晚上點起上千堆營火。他們把籬笆拆了拿來生火做飯,還有倉房、馬廄和燻臘
  間,也是這樣。他們把牛呀,豬呀,雞呀,甚至我的那些火雞,都給宰了。"火雞是杰拉爾
  德的寶貝,可現在沒了。"他們拿東西,連畫也要,還有一些家具,瓷器----”“銀器
  呢?”“波克和嬤嬤在銀器上做了點手腳----是放在井裡吧----不過我現在記不得了。"杰
  拉爾德說這話時顯得有點惱火。"後來他們就從這裡----從塔拉----發起進攻了。人們有的
  騎馬,有的走路都到處奔跑。周圍一片嘈雜,不久大炮在瓊斯博羅像轟雷一般打響了,連病
  中的姑娘們都聽得見,她們一遍又一遍地說﹕‘爸,讓他們別響了吧。'”“那麼----那麼
  母親呢?她知道北方佬在屋裡嗎?”“她----始終什麼也不明白。”“感謝上帝,"思嘉
  說。母親總算免了。母親始終不清楚,始終沒聽見樓下房間裡敵人的動靜,沒聽見瓊斯博羅
  槍炮聲,不知道她看作心頭肉的這塊土地已受到北方佬的蹂躪了。
      “我很少看見他們,因為我跟姑娘們和你母親一起待在樓上。我見得最多的是那個年輕
  醫生。他為人和平,思嘉,真和平呢。他整天忙著照料傷兵,可休息時總要上樓來看她們。
      他甚至還給留下些藥品。等到他們臨走時,他告訴我兩位姑娘會漸漸好起來,可是你母
  親----她太虛弱了,他說,恐怕最終是熬不過去的。他說她已經把自己的精力消耗完了……”
  接著是一陣沉默,這時思嘉想像著母親在最後一段日子裡必須表現情狀。她作為塔拉農莊
  一報單薄的頂梁柱,始終在那裡護理病人,做事,整夜不眠,整天不吃,力了讓別的人吃得
  夠,睡得好……“後來,他們開走了。後來,他們開走了。"他沉默了好一會,然後開始摸
  索她的手。
      “我很高興,你回來了,"他簡單地說。
      這時後院走廊上傳來一陣刮擦的聲音。那是可憐的波克,他四十年來養成了進屋之前先
  把鞋底擦干淨的習慣,就像目前這種時候也沒忘記。他小心地提著兩個葫蘆走進門來,可是
  一股濃烈的酒香已趕在他前面飄進來了。
      “我給灑掉了不少,思嘉小姐,要把酒倒進一個小小的葫蘆口,可真不容易呢。”“這
  就很好了,波克,謝謝你。"她從波克手裡接過濕淋淋的長柄葫蘆勺,鼻孔立即被酒氣刺激
  得皺起來。
      “喝了這一勺,爸。"她將一勺威士忌酒塞到他手裡,隨即又從波克手裡接過第二勺
  來。杰拉爾德像個聽話的孩子,端起酒來咕咚咕咚喝下去,她遞來第二勺時他卻搖搖頭表示
  不要了。
      她把那勺酒收回來,送到自己唇邊,這時她看見父親在注視她,眼睛裡隱約流露出不贊
  成的神色。
      “我知道沒有小姐太太喝酒的,"她簡單地說。"不過今天我不是小姐,而且晚上還有事
  要做呢。"她端著勺子深深聞了一下,便迅速喝起來。那熱辣辣的酒像火燙一樣通過喉嚨直
  吞到肚子裡,嗆得她快流眼淚了。接著,她又一次聞了聞,把勺子端到了嘴邊。
      “凱帝•思嘉,一勺就夠了,"杰拉爾德這種命令的口吻,思嘉回來後還是頭一次聽
  到。"你並不懂得酒性,它是會使你醉的。”“醉?"她古怪地笑了一聲﹕“醉?我還希望它
  把我醉倒呢。
      我真想喝醉了,把這一切都忘得一干二淨。"她又喝了一勺,這時一股緩慢的暖流已進
  入她的血脈,滲透她的周身,連手指尖也有點激動了。這種溫和的興奮給人的感覺是多麼幸
  福啊!它好像已穿透她那顆冰封的心,力量已回到她體內運行。她看見杰拉爾德的表情又惶
  惑又痛苦,便再次拍拍他的膝腿,努力裝出他一向很喜歡的那副淘氣笑容來。
      “它怎能讓我醉著呢,爸?我是你的女兒。難道我沒有繼承克萊頓郡那個最冷靜的頭腦
  嗎?”他那張憔悴的臉上幾乎浮出微笑來。威士忌酒也在他身上引起興奮。她又把酒遞回給
  他。
      “你再喝一點吧。然後我就扶你上樓去,讓你上床睡覺。"她趕緊住口,沒有再說下
  去,因為這是她對韋德說話的口氣呢。她不該這樣跟父親說話。這是不尊重的。不過他還在
  等她說下去。
      “是的,服侍你上床睡覺,"她小聲補充說,"再給你喝一口----或者就把這一勺都喝
  了,然後扶你去睡。你需要睡了,讓凱帝•思嘉留在這裡,這樣你就什麼都不用操心了。喝
  吧。”
      他又順從地喝了一些,然後,她挽住他的胳臂,扶著他站起來。
      “波克……”
      波克一手提著葫蘆,一手挽著杰拉爾德。思嘉端起閃亮的蠟燭,三個人慢慢步入黑暗的
  穿堂,爬上盤旋樓梯,向杰拉爾德的房間走去。
      蘇倫和卡琳的房間裡晚上點著的唯一燈光,是在一碟子臘肉油裡放根布條做的,因此充
  滿一股很難聞的氣味。她倆躺在一張床上,有時輾轉反側,有時喁喁細語。思嘉頭一次推開
  門進去,房間裡因為所有的窗都關著,那股濃烈的怪味,混合著病房藥物和油腥味兒,迎面
  起來,差一點叫她暈倒了。
      可能大夫們會說,一間病房最怕的是吹風,可是要叫她坐在這裡,那就非有空氣不可,
  否則會悶死的。她把三個窗子都打開,放進外面的橡樹葉和泥土平息,不過這新鮮空氣對於
  排除這間長期關閉的房子裡的腐臭味並沒有多大效果。
      卡琳和蘇倫同樣的形容消瘦,面色蒼白,她們時睡時醒,醒時便躺在那張高高的四柱床
  上,瞪著大眼低聲閒聊。在過去光景較好的日子裡,她們就一起在這張床上喁喁私語慣了。
      房間的一個角落裡還擺著一張空床,一張法蘭西帝國式的單人床,床頭和床腿是螺旋
  形,那是愛倫從薩凡納帶來的。愛倫死前就睡在這裡。
      思嘉坐在兩個姑娘身旁,痴呆呆地瞧著她們。那空肚子喝的威士忌酒如今在跟她搗鬼
  了。有時候,她的兩個妹妹好像離她很遠,體積很小,她們斷斷續續的聲音也像蟲子在嗡嗡
  叫似的。可隨即她們又顯得很大,以閃電般的速度向她沖來。她疲倦了,徹骨地疲倦了。她
  可以躺下來,睡它個三天五天。
      她要是能躺下來睡覺,醒來時感到愛倫在輕輕搖著她的臂膀,說﹕“晚了,思嘉。你不
  能這樣懶呀。"----那多好啊!
      可是,她再也沒有那樣的機會了。只要愛倫還在,或者她能找到一個比愛倫年紀大,比
  她更加聰明而又不知疲倦的女人,該多好啊!要是有個人可以讓她把頭鑽進懷裡,讓她把自
  己身上的擔子挪到她肩上,該多好啊!
      房門被輕輕推開了,迪爾茜走進屋來,她懷抱著媚蘭的嬰兒,手裡提著酒葫蘆。她在這
  煙霧沉沉、搖曳不定的燈光裡顯得比思嘉上次看見她時瘦了些,臉上的印第安人特徵也更加
  明顯﹕高高的顴骨越發突出,鷹鉤鼻也顯得更尖,棕紅色的皮膚也更光亮了。她那件褪色的
  印花布衣裳敞到腰部,青銅色胸脯完全裸露在外面。媚蘭的嬰兒偎在她懷裡,他把那張玫瑰
  花蕾般的小嘴貪饞地壓在黑黑的奶頭上,吮著吮著,一面抓著兩個小拳頭撐住那溫軟的肌
  膚,就像只小貓偎在母親肚子上溫暖的絨毛中似的。
      思嘉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把手放在迪爾茜的肩膀上。
      “迪爾茜,你留下來了真好。”
      “俺怎能跟那些不中用的黑人走呢,思嘉小姐?你爸心眼兒那麼好,把俺和小百裡茜買
  了來,你媽又那麼和善!”“迪爾茜。坐下。這嬰兒吃得很好吧?媚蘭小姐怎麼樣?”“這
   孩子就是餓了,沒什麼毛玻俺有的是奶給這餓了的孩子吃。媚蘭小姐也很好,她不會死的,
  思嘉小姐。你用不著操心。像她這樣的,俺見得多了,白人黑人。她大概是累了,好像有點
  神經質,為這孩子給嚇怕的。俺剛才拍了拍她,給她喝了點葫蘆裡剩的酒,她就睡了。"這
  麼說,玉米威士忌全家都喝了!思嘉十分可笑地想,她不知給小韋德也喝上一點,讓他別再
  打嗝兒了。還有,媚蘭不會死了。艾希禮回來時----要是他真會回來的話……不,這些也以
  後再去想吧。該想的事多著呢----以後再說!有那麼多的事情要處理----要作出決定。要是
  能夠把結帳的時間永遠推遲下去,那多好啊!她想到這裡,突然一躍而起,因為她聽見外面
  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音和有節奏的喀 ----喀 ----的聲響,打破了深夜的沉寂。
      “那是嬤嬤在打水,要來給兩位姑娘擦身了。她們經常洗澡呢,"迪爾茜解釋說,一面
  把葫蘆放在桌上的藥水瓶和玻璃杯中間。
      思嘉恍然大笑起來。要是從小就熟悉了的井台上的轆轤聲也會把她嚇倒,那麼她的神經
  就一定是崩潰了。她笑的時候,迪爾茜在沉著地看著她,她那威嚴的臉上紋絲不動,可是思
  嘉覺得迪爾茜是理解她的。她重新坐到椅子上,要是她能夠把箍緊的胸衣,那讓她感到窒息
  的衣領和仍然塞滿沙粒和石子在她腳下磨起血泡的便鞋都脫掉,該多好啊!
      轆轤吱吱嘎嘎地緩緩地響著,井繩被一圈圈絞起來,隨著這響聲,吊桶逐漸升到了井
  口。騎馬上就要到她這裡來了----愛倫的嬤嬤,思嘉自己的嬤嬤。仿佛一無所求,她靜靜地
  坐著,這時嬰兒已吃飽了,但由於奶頭不在嘴裡而嚶嚶啼哭。迪爾茜也一聲不響,只把孩子
  的嘴引回到原來的地方,讓孩子乖乖地躺在懷不再哭了,這樣思嘉靜靜地能聽見嬤嬤拖沓的
  腳步一路走過後院。夜多麼靜啊!連極細微的聲音她聽起來也似乎很響呢。
      當嬤嬤的笨重身軀一步步來到門口時,仿佛樓道都震得顫抖了。她挑著兩大桶水,顯得
  那麼沉重,把肩膀都壓斜了。
      她黝黑的臉上流露著幾分固執的哀愁,就像猴子臉上常有的那樣。
      她一看見思嘉,眼睛就亮起來,雪白的牙齒也在微笑中顯得越發光潔了。她放下水桶,
  思嘉立即跑過去,把頭偎在她寬闊松馳的胸口----有多少黑人和白人的頭曾在這裡緊緊地偎
  過埃思嘉想,這裡是個安穩的地方,是永不變更的舊生活所在的地方,可是嬤嬤一開口,這
  個幻象便消失了。
      “嬤嬤的孩子回來了!唔,思嘉小姐,如今愛倫小姐已進了墳墓,咱們怎麼辦呀?哦,
  思嘉小姐,還不如連我也跟愛倫小姐躺在一起呢!我沒有愛倫小姐可不行。如今啥也沒有,
  只有傷心和煩惱。只有重擔,寶貝兒,只有重擔。"任嬤嬤嘮叨,思嘉把頭緊緊靠在嬤嬤胸
  口,可這時有兩個字引起了她的注意,那就是"重擔。"這也就是那天下午在她腦子裡不斷嗡
  嗡響的那兩個字,它們沒完沒了地重複,使她厭煩透了。此刻,她記起了那首歌的其余幾
  句,懷著沉重的心情想起了它們﹕只要再過幾天,就能把這副重擔卸掉!
      且不管它的分量永遠不會減!
      再過幾天,我們將蹣跚著走上大路----
      “且不管它的分量永遠不會減"----她把這句歌詞記在自己疲倦的心裡。她的擔子永遠
  也不會減輕嗎?難道回到塔拉並不意味著幸福的休息,反而是更重的負擔嗎?她從嬤嬤懷裡
  掙脫出來,伸手撫摩她那張皺巴巴的黑臉。
      “寶貝,看你這雙手!"嬤嬤拿起那雙滿是水泡和血塊的小手,用極不贊成的眼光打量
  著。"思嘉小姐,我不是一次又一次告訴過你,你常常能憑一雙手來斷定一位小姐太太嗎?
  還有,你的臉也曬黑了!"盡管戰爭和死亡剛剛從她頭上掠過,可憐的嬤嬤,她還在這些無
  關緊要的事情上嚴格要求你呢。再過一會兒她就會說,手上起泡和臉上有斑點的年輕姑娘們
  往往會永遠找不到丈夫了。於是思嘉連忙采取預防措施,堵住這個話頭。
      “嬤嬤,我要你談談母親的情況。我不敢讓爸談,那是叫人受不了的。"嬤嬤一面彎下
  腰去提那兩桶水,一面傷心得熱淚盈眶了。
      她把水一聲不響地提到床邊,揭開床單,開始替蘇倫和卡琳把睡衣往上卷起來。思嘉在
  昏暗的燈光下凝望著兩個妹妹,看見卡琳穿一件雖然干淨但已破了的睡衣,而蘇倫只裹著一
  件寬大的舊便衣躺在那裡,那是一件棕色亞麻布袍子,上面還留有許多愛爾蘭花邊的殘屑。
  嬤嬤一面悄悄地哭泣,一面用一塊舊圍裙殘余的破布當海綿,擦拭著兩個枯瘦的身子。
      “思嘉小姐,都是斯萊特裡家那些賤貨,壞透了的下流白人,他們把愛倫小姐害死了。
  俺告訴過她,俺說她替那下流白人做事沒有好處,可是愛倫小姐就是善良,心腸軟,誰要是
  需要她,她都從來不拒絕。”“斯萊特裡家?"思嘉惶惑地問。“他們怎麼進來的?”“他
  們也害了這種病,"嬤嬤用破布指了指兩個光著身子濕淋淋的姑娘。老斯萊特裡小姐的女兒
  埃米得這個病了,就像平常一有急事就來。斯萊特裡小姐急忙跑到這裡求愛倫小姐,她干嗎
  不自己照料女兒呀?愛倫小姐還有更多的事脫不了身呢。可是愛倫小姐還是去了,她在那裡
  照料埃米。而且愛倫小姐自己身體也不怎麼好,思嘉小姐。你媽不舒服已經有很久了。這一
  帶已經沒有太多的東西好吃了,因為供應部把咱們出產的一切都偷走了。愛倫小姐像個雀兒
   似的總是吃一點點。我對她說了,叫她別去管那些下流白人的事,可是她不聽我的。這就好
  了!大約埃米好像快要好起來的時候,卡琳小姐就病倒了。是的,那傷寒病像飛也似的一路
  傳過來,傳給了卡琳小姐,接著蘇倫小姐也染上了。這樣,愛倫小姐就得同時護理她們了。
      “那時候北方佬過河了,沿著大路到處打起仗來,咱們也不知道會出什麼事,那些干大
  田活的每晚都有人逃跑,我都氣瘋了。不過愛倫小姐還照樣冷靜,像沒事一樣。她只擔心兩
  個年輕姑娘,因為咱們沒有藥,什麼也沒有。有天夜裡我們給兩位小姐擦了十來遍身,後來
  她對我說,'嬤嬤,要是我能出賣靈魂,我也要買些冰來給兩個女孩子冰冰頭呢。”“她不
  許杰拉爾德先生進這屋來。也不讓羅莎和丁娜來,除了我誰也不讓進,因為我是害過傷寒病
  的。接著,她自己也得病了,思嘉小姐,我一看就知道沒辦法啦。"嬤嬤直起身來,拉起衣
  襟擦滿臉的淚水。
      “她很快就走了,思嘉小姐,連那個好心的北方佬大夫也對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她什麼
  也不知道。俺喊她,對她說話,可她連自己的嬤嬤也不認識了。”“她有沒有----有沒有提
  起過我----呼喚過我呢?”“沒有,寶貝。她以為她還是在薩凡納的那個小女孩呢。
      誰的名字也沒叫過。”
      迪爾茜挪動了一下,把睡著的嬰兒橫放在膝上。
      “叫過呢,小姐。她叫過什麼人的。”
      “閉住你的嘴吧,你這印第安黑鬼!"嬤嬤轉過身去惡狠狠地罵迪爾茜。
      “別這樣,嬤嬤!她叫誰了?迪爾茜,是爸嗎?”“小姐,不是的。不是你爸。那是棉
  花被燒掉的那天晚上----”“棉花都燒了----快告訴我!”“是的,小姐,全燒光了。北方
  兵把棉花一捆捆從棚子裡滾出來,堆到後院裡,嘴裡大聲嚷著'看這佐治亞最大的篝火呀!'
  一會兒就化成灰了!"接連三年積存下來的棉花----值十五萬美元,一把火完了!
      “那火燒得滿天通紅,就像早晨一樣。咱們給嚇得什麼似的,生怕把房子也燒了。那時
  這屋裡一片雪亮,簡直從地上拾得起針來。後來火苗伸進了窗子,好像把愛倫小姐給驚醒
  了,她在床上筆直坐起來,大聲叫喊,一遍又一遍的﹕‘菲利普!菲利普!'俺可從沒聽見
  過這樣的名字,不過那是個名字,她就在喊他呢。"嬤嬤站在那裡像變成了石頭似的,瞪大
  眼睛盯著迪爾茜,可是思嘉把頭低下來用雙手捧著尋思起來。菲利普----他是誰,怎麼她臨
  終時這樣叫他呢?他和母親有什麼關系?
      從亞特蘭大到塔拉,這漫長的道路算是結束了,在一堵空白的牆上結束了,它本來是要
  在愛倫懷抱中結束的!思嘉再也不能像個孩子似的安然待在父親的屋頂下,再也不能讓母親
  的愛像一條羽絨被子般裹著她,保護她不受任何威脅了。
      她已沒有什麼安全的地方或避風港可去躲藏的了。無論怎樣轉彎或迂回,都逃不出她已
  走進的這個死胡同了。沒有人可以讓她把肩上的擔子推卸給他了。她父親已經衰老痴呆,她
  的兩個妹妹在生病,媚蘭軟弱無能,孩子們孤苦無依,幾個黑人都懷著天真的信念仰望著
  她,倚靠著她,滿以為愛倫的女兒一如愛倫本人那樣成為他們的庇護所呢。
      從窗口向外望,只見月亮正冉冉上升,淡淡的光華照著塔拉農莊在她面前伸展,但是黑
  人走了,田地荒蕪,倉庫焚毀,像個血淋淋的軀體躺在她的眼前,又像她自己的身子在緩緩
  地流血。這就是那條路的盡頭,瑟瑟發抖的老年,疾病,嗷嗷待哺的嘴,無可奈何地拽著她
  裙子的手。這條路的盡頭一無所有----除了一個拖著孩子的寡婦,十九歲的思嘉•奧哈
  拉•漢密爾頓之外,一無所有。
      她拿這一切該怎麼辦呢?在梅肯的皮蒂姑媽和伯爾家可能把媚蘭和她的嬰兒接過去。如
  果兩位姑娘病好了,愛倫的娘家也得收留她們,不管她們願意與否。至於她自己和杰拉爾
  德,就可以投奔詹姆斯和安德魯伯伯家去了。
      她打量著兩個瘦弱病人的模樣,她們在她眼前翻滾著,那些裹著她們的床單由於擦身時
  濺了水而潮濕發黑了。她不喜歡蘇倫。現在她突然清清楚楚地明白了這一點。她從來沒喜歡
  過她。她也並不特別愛卡琳。凡是懦弱的人,她都不愛。不過她們都是塔拉的一分子。是她
  的骨肉同胞,不,她不能讓她們作為窮親戚在姨媽們家裡度過一輩子。一個奧哈拉家的人作
  為窮親戚,看人家的施舍臉色過苦日子嗎?啊,決不能這樣!
      難道就逃不出這條死胡同了?她疲憊的頭腦細細思忖。她把雙手費力地舉到頭上,仿佛
  空氣就是她的兩只手臂在奮力搏擊的水浪似的。她把放在玻璃杯和平子中間的葫蘆拿過來,
  往葫蘆裡看了看。葫蘆裡還剩下些威士忌,但燈光太暗,看不清究竟還有多少。奇怪的是此
  刻強烈的酒味並不覺得刺鼻了。她慢慢地喝著,但這一次也不覺得發燙,只不過帶來一股緩
  緩的暖意。
      她放下空葫蘆,然後向四下裡看看,這完全是在夢裡,煙霧沉沉的昏暗房間,兩個瘦削
  的姑娘,蹲在床邊的丑陋肥胖的嬤嬤,還有迪爾茜一動不動像一尊懷抱著睡覺娃娃的青銅雕
  像----所有這一切都是個夢,她會從這個夢中驚醒,醒來時將聞到廚房裡烤肉香,聽到黑人
  們的咯咯笑聲和正要駛往大田去的馬車的吱吱嘎嘎聲,那時母親的手正不斷在她身上輕柔地
   推著呢。
      接著,她發現她到了自己的房間裡,睡在自己的床上,淡淡的月光透過黑暗照出一片朦
  朧的情景,嬤嬤和迪爾茜正在替她脫衣裳。那件箍緊的胸衣不再使她的腰肢疼痛,她可以暢
  快地敞開心肺自由而平靜地呼吸了。她感覺到她的襪子給輕輕脫下來,聽見嬤嬤給她洗起了
  泡的腳時在模糊不清地喃喃細語,聲音十分親切。那水多麼清涼啊!躺在這柔軟的床上,像
  個孩子似的,多麼舒服啊!她嘆息著放松腰背,伸開四肢,過了不知多少時候----也許長達
  一年,也許不過一秒鐘----才發現自己原來一個人在這裡,房間裡已更加明亮,因為月色像
  水銀般地灑在她的床上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喝醉了,因為過度疲勞和過多的威士忌而醉了。她只知道自己擺脫了疲
  乏的身軀,飄浮到上邊什麼地方,那裡沒有痛苦和辛勞,她的腦子能以超凡的透明度洞察周
  圍的一切。
      她是用一雙嶄新的眼睛在看事物,因為在通往塔拉的漫長道路上,在沿途某個地方,她
  把自己的少女時代拋棄掉了。
      她不再是一團可以隨意捏塑、願意接受每一個新的經驗印記的沃土了。這沃土已經在漫
  無止境和延續了千百年的一天裡變得堅硬起來。今天晚上是她平生願意像個孩子般叫人伺候
  的最後一次。她從此成了個成年婦女。青春已一去不複返了。
      不,她決不能、也決不願意投奔杰拉爾德和愛倫的家族。
      奧哈拉家的人是不接受施舍的。奧哈拉家的人凡事都靠自己。
      她的負擔是她自己的;負擔只能用強壯的雙肩去杠。她從她的高處俯視一切,毫不驚奇
  地覺得她的雙肩已經承擔過生平可能遇到的最大風險,現在足以挑起任何的重擔了。她不會
  放棄塔拉;她屬於這片紅土地,遠比它們屬於她更加真實。她的根扎在這血紅的土壤裡吸取
  生機,就像棉花一樣。她無論如何要留在塔拉農莊,經營它,贍養她的父親和兩個妹妹,贍
  養媚蘭和艾希禮的孩子,以及那幾個黑人。明天----啊,明天!明天她就要把牛輒套在自己
  頸上。明天將有許多事情要做啊!要到“十二橡樹”村和麥金托什村去,看看那些廢棄的園
  於裡還有沒有留下什麼東西,到河邊沼澤地去,尋找走失的牲畜和家禽;帶著愛倫的首飾到
  瓊斯博羅和洛夫喬伊去,那裡一定還留得有人在賣吃的東西。明天----明天----她的腦子慢
  慢地轉著,愈來愈慢,像一座發條在逐漸松散的時鐘,可是仍然十分清晰。
      突然,那些經常談起的家族故事,她從小就聽,盡管有點不耐煩但仍然似懂非懂地聽著
  故事,現在像水晶般清晰起來。身無分文的杰拉爾德在塔拉白手起家;愛倫挺起腰桿戰勝了
  某種神秘的不幸遭遇;外祖父羅畢拉德在拿破倫王朝覆滅時幸存下來,到美國佐治亞肥沃的
  海濱重新建立了家業;外曾祖父皮魯多姆在海地黑暗的莽林中開創出一個小小的王國,後來
  失敗了,但終於活著在薩凡納贏得自己的聲譽。有些父系族人曾經與愛爾蘭誌願兵一起為自
  由愛爾蘭而戰斗,並勇敢地走上了絞架,也有些母系族人為爭取自己的權利而在博伊恩英勇
  犧牲了。
      他們全部遭受過毀滅性的災難,但結果並沒有被毀掉。他們沒有在帝國的覆亡、造反奴
  隸的大刀、戰爭、叛亂、放逐和沒收的打擊下一蹶不振。致命的厄運有時期斷了他們的頭
  頸,但從不曾扼殺他們的勇氣。他們沒有抱怨過,他們只有戰斗。他們死了,那是消耗了全
  部精力之後死的,但決不是被徵服而死的。所有這些在思嘉血脈中留下了血液但並不顯赫的
  人物,現在似乎都在這月色朦朧的房間裡悄悄移動。思嘉看見他們,看見這些接受了命運的
  最悲慘賜予了並用來鑄造最佳業績的親人們,一點也不覺得驚奇。塔拉就是她的命運,就是
  她所面臨的戰斗,她一定要徵服它。
      她半睡半醒地翻了個身,一片緩緩蠕動的黑暗漸漸將她的心包圍起來。他們真的在這裡
  默默無言地鼓勵她嗎?或者只是夢幻而已?
      “不管你們在不在這裡,"她睡意濃濃地喃喃自語道,"祝你晚安,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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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第二天早晨,思嘉渾身酸痛,發僵,這是長途跋涉和顛簸的結果,現在每動一下都感到
  困難得很。她的臉被太陽曬得緋紅,起泡的手掌也綻裂了。舌頭上長了舌苔,喉嚨干得像被
  火烤焦了似的,任你喝多少水也不解渴。她的頭總是發脹,連轉動一下眼睛也覺得不舒服。
  胃裡常常有作嘔的感覺,這使她想起懷孕時的日子來,吃早點時一看見桌上熱氣騰騰的山芋
  就受不了,連那氣味聞聞也不行。杰拉爾德可能會說這是頭一次喝烈性酒引起的反應,現在
  活該她受苦了,好在他並沒有注意這些。他端坐在餐桌上首,儼然一個須發花白的龍鐘老
  人,一雙視力衰弱和茫然若失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門口,腦袋略略點著,顯然在諦聽愛倫的衣
  裙啊啊聲,聞著那檸檬馬鞭草的香味。
      思嘉坐下後,他便喃喃地說﹕“我們得等等奧哈拉太太。
      她晚啦。"她抬起脹痛的頭,用驚疑的目光望著他,同時看見站在杰拉爾德椅子背後的
  嬤嬤在使眼色。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一只手模著喉嚨,俯視著早晨陽光下的父親。他朝
  她茫然地仰望著,這時她發現他的手在顫抖,頭也在微微擺動。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她以前是怎樣依靠杰拉爾德來發號施令,來指點她做這做那,而現
  在----怎麼,他昨天晚上還顯得很正常呢。盡管已經沒有往常那樣的神氣和活力了,但至少
  還告訴了她一段連貫的情節,可如今----如今他連愛倫已經去世的事也不記得了。北方佬的
  到來和愛倫的死這雙重打擊把他打懵了。思嘉正要開口說話,但嬤嬤拚命搖頭,同時撩起圍
  裙揩試她發紅的眼睛。
      “哦,難道爸神誌不清了嗎?”思嘉心想,她那本來震顫的頭在這新的刺激下覺得就要
  爆裂了。"不,不。他只是頭暈眼花罷了。他會好的,看來他是有點不舒服。他一定會好
  的。
      要是他不會好,我怎麼辦呢?----我現在不去想這些。我現在不去想他或者母親,或者
  任何這些可怕的事情。不,要等到我經受得了以後才去想。要想的事太多了----只有先不去
  想那些沒有辦法的事,才能想好眼前這些有辦法的事呢。”
      她一點飯沒吃就離開飯廳,到後院走廊上去了。她在那裡遇到了波克,只見他光著腳,
  披著那件原先最好,但如今已破爛不堪了的禮服,坐在台階上剝花生。她的腦袋還在轟響和
  震顫,而耀眼的陽光又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憑借自己最大的毅力才勉強站在那裡,並盡量簡
  短地跟波克交談,把母親平常教她對待黑人的那套規矩和禮貌全都省掉了。
      她一開口便突如起來提出問題,並果斷發布命令。波克翻著眼睛手足無措了。愛倫小姐
  可從不曾這樣斬釘截鐵地對人說話,即使發現他們在偷小母雞和西瓜也不用這樣的態度呢。
  思嘉又一次問起田地、園子、牲口,那雙綠眼睛閃著嚴峻的光芒,這是波克以前從未見過
  的。
      “是的,小姐,那騎馬死了,躺在我拴著它的地方,鼻子還伸在它打翻的那只水桶裡
  呢。不,小姐,那頭母牛沒有死。
      你不知道嗎?它昨天晚上下了個牛犢呢。這就難怪它那樣叫了。”“你家百裡茜能當一
  個上好的接生氣了,"思嘉挖苦說,"她說過牛那樣叫是因為奶袋發脹呢。”“那麼,小姐,
  我家百裡茜不一定當得上母牛的接生婆了,"波克圓滑地說,”不過咱們總算運氣好,因為
  牛犢會長大成母牛,會有大量的牛奶給兩位小姐喝。照那個北方佬大夫說的,她們很需要
  呢。”“那很好,你說下去吧。有沒有留下什麼牲口?”“沒有,小姐。除了一頭老母豬和
  一窩豬崽,啥也沒有了。
      北方佬來的那天,我把它們趕到了沼澤地裡,可是如今,天知道到哪裡去找呢?那老母
  豬壞透了。”“我們會找到的。你和百裡茜馬上就去找。"波克大吃一驚,也有點惱火了。
      “思嘉小姐,這種事情是干大田活的黑人做的。我可歷來是干家務活的呀。”思嘉仿佛
  覺得有個小小的惡魔拿著鉗子在她的眼球背後使勁拔似的。
      “你們兩個要把母豬逮回來----要不就從這裡滾開,你那些干大田活的人一樣。”波克
  頓時忍不住要哭了。眼淚汪汪,唔,要是愛倫小姐健在,就好了。她為人精細,懂得干大田
  活和干家務活的黑人之間的巨大區別呢。
      “滾開嗎,思嘉小姐?我滾到哪裡去呀,思嘉小姐?”“我不知道,我也管不了。不過
  任何一個在塔拉的人,要是不勞動,就可以跑到北方佬那兒去嘛。你也可以把這一點告訴其
  他的人。”“是的,小姐。”“那麼,我們的玉米和棉花怎麼樣了,波克?”“玉米嗎?我
  的上帝,思嘉小姐,他們在玉米地裡放馬,還把馬沒有吃掉或糟蹋掉的玉米通通帶走了。他 
  們把炮車和運貨車開過棉花田,把棉花全毀了,只剩下小河灘上那邊很少幾英畝,那是他們
  沒有注意的。不過那點棉花也沒多大意思,最多能收三包左右就不錯了。"三包。思嘉想起
  塔拉農莊往常收獲棉花包數,不覺更加頭痛了。才三包啊!這個產量跟好吃懶做的斯萊特裡
  家比也好不了多少。更為糟糕的是,還有個納稅的問題。聯盟政府收稅是拿棉花當稅金的,
  可這三包棉花連交稅也不夠呢。不過,既然所有干大田活的黑人都逃跑了,連摘棉花的人也
  找不到,那麼這個問題對思嘉或對聯盟政府都沒有多大關系了。
      “好吧,我也不去想這些了,"她暗自說道。"不管怎麼說,爸應當管這種事情,納稅總
  不是女人的事。可是爸----現在也不去想他吧。聯盟政府休想撈到它的稅金了。目前我們需
  要的是食品呢。”“波克,你們有沒有人到'十二橡樹'村或麥金托什村去過,看看那邊園子
  裡還留下什麼東西沒有?”“小姐。沒人去過,俺沒離開過塔拉。北方佬會逮俺呢。”“我
  要派迪爾茜到麥金托什村去。說不定她會在那裡找到點什麼。我自己就到'十二橡村'村去走
  走。”
      “誰陪你去呢?”
      “我一個人去。嬤嬤得留在家裡照料姑娘們,杰拉爾德先生又不能----"波克令人生氣
  地大喝了一聲。"十二橡樹村"可能還有北方佬或下流黑人呢。她不能一個人去。
      “我一個人就夠了,波克。叫她馬上動身。告訴迪爾茜,你和百裡茜去把母豬和那窩豬
  崽找回來。"她說一不二吩咐,末了轉身就走。
      嬤嬤的那頂舊遮帽盡管褪色了但還干淨,掛在後院走廊的釘子上,現在思嘉戴了它,一
  面恍若隔世地回想起瑞德從巴黎給她帶來的那頂飾著彎彎翠羽的帽子來。她拿起一只用橡樹
  皮編製的籃子,從後面樓梯上走下來,每走一步腦子就跟著震蕩一次,她覺得從頭蓋骨到脊
  椎都好像要碎裂了似的。
      到河邊去的那條路是紅色的,滾燙的,兩旁的棉花地都荒廢了。路上沒有一棵可以遮蔭
  的樹,陽光直射下來,穿透了嬤嬤那頂遮陽帽,仿佛它不是又厚又帶有印花布襯裡,而是薄
  紗做的一般。同時塵土飛揚,紛紛鑽入她的鼻孔和喉嚨裡,她覺得只要一說話,干燥的粘膜
  就會破裂。深深的車轍把大路割得遍體鱗傷,那是騾馬拖著重炮碾過之處,兩旁都有車輛軋
  成的紅色溝渠。棉苗被碾得支離破碎,因為騎兵步兵都被炮兵擠出這狹窄的通道,跑到了棉
  田裡,他們一路踐踏著一叢叢翠綠的棉樹,把它們踩入泥土,給徹底毀了。在路上或田裡,
  到處可以看到帶扣,馬嚼子和馬鞍的碎皮件,還有踏遍的水壺、彈藥箱的輪子、鈕扣、軍
  帽、破襪子和血污的破布,以及行軍時丟下的種種七零八碎的東西。
      她走過香柏林和一道矮矮的磚牆,是家族墓地的標誌,但她盡量設法不去想她三個弟弟
  的小小墳旁邊新添的那座墳墓。啊,愛倫----她蹣跚地走下一個光禿的山坡,經過斯萊特裡
  家住宅遺址上的一堆灰燼和半截殘存的煙囪,恨不得整個家族都跟這房子同歸於盡了。要不
  是為了斯萊特裡家的人----要不是為了那個淫猥的埃米(她跟他們的監工養了個私生子),
  愛倫是不會死的!
      一顆尖石子扎破了她腳上的血泡,她痛得叫了一聲。她在這裡干什麼呢?思嘉•奧哈
  拉,全縣聞名的美人,塔拉農莊的寵兒,干嗎會在這岐嶇的山道上幾乎光著腳行走呢?她這
  雙嬌小的腳生來是要跳舞,而不是瘸著走路的;她這雙小巧的便鞋也是從光亮的綢裙底下勇
  敢地窺探男人,而不是用來收容小石子和塵土的。她生來應當受到縱容和服侍,可如今卻弄
  得憔悴不堪,衣衫襤褸,餓著肚子到鄰居園子裡去尋找吃的了。
      這小山腳下是一條小河,那些枝葉交錯懸垂到河上的樹木多麼蔭涼安靜啊!她在低低的
  河岸上坐下來,脫掉破鞋爛襪,把一雙發燙的腳浸在清涼的河水裡。要是能整天坐在這兒,
  避開塔拉農場裡那些可憐巴巴的眼睛,周圍只有瑟瑟的樹葉聲和汩汩的流水聲,那才好呢。
  但是她不得不重新穿上鞋襪,沿著長滿青苔和樹蔭濃密的河岸一直走下去。北方佬把橋燒毀
  了,可是她知道再過幾百碼到河床狹窄的地方有座獨木橋。她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然後費
  力地爬上山坡,從這裡到"十二橡樹”村只有大約半英裡了。
      十二棵大橡樹高聳在那裡,從印第安時代以來一直是這樣,不過現在樹葉被火燻黑了一
  些,枝柯有的燒毀有的烤焦了。在它圍著的那個圈子裡,就是約翰•威爾克斯家住宅的遺
  址。這幢曾經顯赫一時的大廈高踞在小山頂上,白柱長廊,莊嚴宏偉,可現在已淪為一片廢
  墟。那個原來是酒窖的深坑,那些燒黑了的粗石牆基和兩個巨大的煙囪,便是這幢大廈所在
  的唯一標誌。有根圓柱還燒剩一半,橫倒在草皮上,把茉莉花叢壓碎了。
      思嘉在那半截圓柱上坐下來;面對這景象她十分傷心,實在看不下去了。這荒涼深深地
  觸動了她,因為她以前從沒有過這樣的體驗。這裡,在她腳下的塵土中,就是威爾克斯家族
  引以自豪的家業啊!這就是那個親切而彬彬有禮的家庭的下場,這個家庭曾經隨時歡迎她,
  而且她還在天真的美夢裡渴望過要當它的女主人呢。她在這裡跳過舞,吃過飯,調過情,還
  懷著嫉恨心裡看媚蘭怎樣迎著艾希禮微笑。也是在這裡,在陰涼的樹蔭下,當她說願意跟查
   爾斯•漢密爾頓結婚時,他曾多麼狂熱地緊緊捏著她的手心啊!
      “啊,艾希禮,"她心想,"我真不忍心讓你回來看這光景啊!我倒希望你是死了!"艾
  希禮是在這裡跟他的新娘結婚的,可是他的兒子和兒子的兒子永遠也不會帶著新娘到這個家
  來了。在這個她曾經那樣熱愛的盼望來管理的地方,再也不會有人成親和生兒育女了。這所
  住宅已經死亡,對於思嘉來說,而且好像所有威爾克斯家的人也全都在灰燼中死了。
      “我現在經受不祝我現不去想它。以後再想吧,"她大聲說著,回過頭去不管它了。為
  了尋找那個園子,她在廢墟中蹣跚行走,經過威爾克斯家姑娘們曾經細心照料過而現在已塌
  倒了的玫瑰花壇,橫過後院,穿過燻臘室、庫房和雞圈。
      雞圈周圍的籬笆已經毀壞了,一行行原來整整齊齊的常綠植物也像塔拉農場的一樣遭到
  了厄運。柔潤的土地上滿是深陷的車轍和馬蹄印,青菜完全被踩倒在泥裡。這裡已沒有一點
  點可以留給她的東西了。
      她又經過後院回來,朝住宅區那排粉刷過的棚屋走去,一路喊著"喂!喂!",但是毫無
  反應,連一聲狗吠也沒有。顯然,威爾克斯家的黑人都跑掉了,或者跟北方佬走了。她知道
  每個黑人都有自己的一片菜園子,因此走到住宅區時她希望看到那些小小的菜地沒有遭災,
  給留了下來。
      她沒有白找,終於發現了蘿卜和卷心菜,後者由於缺水已經蔫了,但還沒有倒伏;還有
  棉豆和青豆,雖然發黃,但還是可以吃的。不過她這時已十分疲倦,這些東西引不起她太大
  的興趣了。她坐在土壟上,用顫抖的手掘著,慢慢裝滿了籃子。今天晚上塔拉農場會有一頓
  美餐了,盡管沒有腌豬肉熬青菜。也許迪爾茜用來點燈的那種臘肉油可以當作調味品用一
  點。她必須記住要告訴迪爾茜,叫她以後點松枝照明,好將油脂省下來炒菜吃。
      在一間棚屋後面的台階旁,她發現了一塊紅蘿卜,這時她突然覺得餓了。她正饞著想吃
  一個香甜可口的紅蘿卜呢。幾乎沒來得及用裙裾把泥土抹掉,半個蘿卜就被一口咬下吞到肚
  裡去了。這個蘿卜又老又粗,而且辣得她眼淚都流出來了。她咬下的那一塊剛剛落肚,本來
  餓壞了的空胃就產生反感,她當即伏在柔潤的泥土上艱難地嘔吐起來。
      棚屋裡隱隱飄出一股黑人所特有的氣味,這使思嘉越發感到惡心,她無力反抗,只得繼
  續干嘔著,直鬧得頭暈眼花,覺得周圍的棚屋和樹木都在飛快地旋轉。
      過了好一陣,她虛弱地趴在地上,覺得泥土又柔軟又舒移,像個羽絨枕頭似的,這時她
  的思想在懶懶地到處飄游。她,思嘉•奧哈拉,躺在一間黑人棚屋的後面,在一片廢墟當
  中,因過度疲乏虛弱而無法動彈,也沒有一個人知道。即使有人知道也不會管她的,因為每
  個人都有自己許多麻煩,不能為她操心了。可是這一切都發生在她思嘉•奧哈拉身上,她本
  來是什麼也不做,連伸手從地板上拾起一只襪子或系系鞋帶之類的小事也不做的呀。她那些
  小小的令人頭疼的毛病和壞脾氣,便是在嬌慣縱容和一味迎合的環境中養成的。
      太虛弱了,她直挺挺地躺在那裡,無法擊退那些記憶和煩惱,只好任憑它們紛紛襲來,
  包圍著她,像兀鷹等待著一個人咽氣似的。她再也沒有力氣這樣說﹕“我以後再去想爸、
  媽、艾希禮和這片廢墟----是的,等我經受得住再去想吧。”她現在還經受不住,可是她卻
  正在想他們,無論願意與否。她卻正在想他們。這些思想在她頭上盤旋並猝然撲將下來,把
  它們的尖嘴利爪戳進她的心裡。她靜靜地躺著,也不知躺了多久,臉貼著塵土,太陽火辣辣
  地直射在身上,她回想著已經一去不複返的那種生活方式,展望著未來黑暗可怕的遠景。
      她終於站起來,又看見了“十二橡樹”村一片焦黑的廢墟,她的頭高高地揚著,但她臉
  上那種顯示青春美麗和內在溫柔的東西已蕩然無存。過去的總歸是過去了。死了的總歸是死
  了。往日悠閒奢侈的生活已經一去不返。於是,當思嘉把沉甸甸的籃子挎在臂彎裡時,她已
  經定下心來要過自己的生活了。
      既然沒有回頭路好走,她就一直向前走去。
      在未來50年裡,整個南方會到處有那種帶諷刺眼光的女人在向後看,回顧逝去的年代
  和已逝去的人,勾起徒然令人傷心的記憶,並且以擁有這些記憶為極大驕傲來忍受眼前的貧
  困。可是思嘉卻不是這樣,她永遠也不會向後看。
      她凝視著那些燒黑了的基石,並且最後一次地看見“十二橡樹”村仍像過去那樣屹立在
  她眼前,富麗堂皇,充分像徵著一個族系和一種生活方式。然後她走上回塔拉去的大道,一
  路上那只沉重的籃子把她的臂彎都快吊斷了。
      她肚裡空空,餓得不行了,這時她大聲說﹕“憑上帝作證,憑上帝作證,北方佬是徵服
  不了我的。我要闖過這一難關,以後就不會再挨餓了。不,我家裡的人誰也不會挨餓了。即
  使我被迫去偷,去殺人----憑上帝作證,我也決不會再挨餓了。"在以後的一段日子裡,塔
  拉那麼寂靜,與世隔絕,幾乎造成了魯賓遜的孤島,世界就在幾英裡之外,可是好像有一片
  波濤滾滾的大洋橫亙在塔拉和瓊斯博羅和毗鄰的幾家農場之間似的。隨著那匹老馬死亡,他
  們喪失了一種交通工具,現在既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步行那麼遠的路了。
      有時候,思嘉正累得直不起腰來,或者為生活潑命掙扎,為三個生病的姑娘無窮無盡的
  操勞時,她突然發現自己正側耳傾聽那些熟悉的聲音----住宅區黑人孩子尖利的笑聲,從田
  野回來的吱吱嘎嘎的大車聲,杰拉爾德的公馬在放收地飛馳而過時雷霆般的轟轟聲,馬車在
  車道上駛來的轔轔聲以及鄰居們偶爾進來閒聊時的說笑聲,等等。可見結果她什麼也看見。
  大路上靜靜的,杳無人影,從來不見一團紅色的塵霧預告有客人到來。
      世界上有的地方和家庭裡,人們仍在自己的屋頂下安然吃飯睡覺。有的地方,姑娘們穿
  著翻改過三次的衣裳正在快樂地調情,高唱著《到這場殘酷的戰爭結束時》,就像幾星期前
  她自己還在做的那樣。有的地方還在打仗,炮聲隆隆,城市起火,士兵們在臭氣燻天的醫院
  裡緩緩地潰爛和死亡。有的地方,一支光著腳、穿著髒粗布衣裳的軍隊還在行進、戰斗,打
  瞌睡,餓肚子,疲憊不堪而希望業已消失。有的在佐治亞山區什麼地方,北方佬軍隊仍漫山
  遍野,他們吃得好好的,沿著毛色光滑、膘肥腿健的戰馬……離塔拉不遠處就是戰爭,就是
  紛紛攘攘的世界,可是在農場裡,戰爭除了作為記憶已不複存在,這些記憶每當你筋疲力竭
  便會襲上心頭,你必須奮力擊退,在腹內空空或處於半空虛狀態,並要求你予以滿足時,世
  界便暫時退避,讓生活把自己改組成兩種相互關聯的思想,那就是食物和怎樣得到食物。
      食物!食物!為什麼肚子比心有更好的記憶力呢?思嘉能夠忘記傷心事,可就是忘不了
  饑餓,以致每天早晨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當記憶還沒有把戰爭和饑餓帶回她心上時,她會
  蜷在那裡迷迷糊糊地等待著煎臘肉和烤卷子的香味。每天早晨她總是使勁地聞著聞著,仿佛
  真正聞到了食物的香味,這才完全醒過來的。
      塔拉的餐桌上有蘋果、洋芋、花生和牛奶,但連這樣簡單的食品也從來是不夠的。每天
  三次,思嘉一看見它們便回想起往日和那時開飯的情形,比如,那燈火輝煌的席面和香甜可
  口的食品。
      那時他們對於食物是多麼不在乎,多麼奢侈浪費啊!卷子,玉米松餅、小甜面包、雞蛋
  餅,滴滴答答的黃油,每頓飯都有。餐桌的一端擺著火腿,另一端是烤雞。成鍋的藍菜炖得
  釅釅的,上面飄著一層放彩的油花。青豆在亮晶晶的花瓷盤裡,堆得像一座小山。油炸果泥
  丸子,炖秋葵,拌在濃濃的奶油調味汁裡的胡蘿卜,等等,餐後有三樣點心供每人自己挑
  選,它們是巧克力餅干,香草奶油糕和堆滿甜奶油的重油蛋糕。想起這些噴香可口的食物
  時,她不禁要傷心得落淚,而戰爭和死亡卻不曾做到這一點,同時這種回憶也能使她由轆轆
  饑腸轉而惡心欲嘔。關於食欲,嬤嬤是很替她傷心的的,因為一個19歲姑娘的正常食欲,
  由於她從未聽說過的持續不停的艱苦勞動而增加了四倍。
      對於食欲的這種煩惱,在塔拉農場並不只她一個人有,實際上她無論走到哪裡,所看到
  的不分黑人白人都是一張饑餓的臉。卡琳和蘇倫也很快會有病愈時難以滿足的饑餓感了,甚
  至小韋德也經常不斷地抱怨﹕“韋德不愛吃洋芋。韋德肚子餓。"旁的人也在嘟嘟囔囔地叫
  苦。
      “俺要是不多吃一點,思嘉小姐,俺的哪個孩子就奶不了了。”“思嘉小姐,俺要是肚
  子裡不多裝點東西,俺就劈不動木柴了。”“孩子,這種東西俺實在吃不下去了。”“女
  兒,難道咱們就經常吃山芋嗎?”唯獨媚蘭不訴苦。媚蘭,她的臉愈來愈消瘦,愈來愈蒼白
  了,甚至睡覺時也在抽搐。可她總是說﹕“我不餓。思嘉,把我那份牛奶給迪爾茜吧。她奶
  著兩個孩子,更需要呢。生病的人是從來不覺得餓的。"不過,正是她的這種溫柔的毅力比
  旁人絮絮叨叨的哀訴更加激怒了思嘉。思嘉對別人可以挖苦地痛罵一陣,可是面對媚蘭現在
  這種無私的態度卻無可奈何----無可奈何又十分惱火。杰拉爾德、黑人們和韋德現在都親近
  媚蘭,因為媚蘭即使虛弱也還是親切的和同情人的,可思嘉近來卻既不親切也沒有一點同情
  心了。
      韋德尤其經常到媚蘭房裡去。看來韋德有點不對頭,但究竟是什麼毛病,思嘉沒有工夫
  去細究。她聽了嬤嬤的話,認為這孩子肚子裡有蛔蟲,便給他吃了愛倫常給黑人小孩吃的干
  草藥和樹皮。可是這種驅蟲劑卻使韋德越來越蒼白。最近她就索性不把他當一個人放在心上
  了。韋德只不過是又一個累贅,又一張需要喂飽的嘴而已。等到有一天危機過去了,她會跟
  他玩,給他講故事,教他拼音,可現在她還沒有時間,也沒有這個興致。而且,由於韋德常
  常在她最疲勞和煩惱的時候顯得礙手礙腳,她還時常聲色俱厲地訓斥他呢。
      思嘉感到苦惱的是,她的嚴厲訓斥竟把他嚇得瞪大眼睛半天說不出話來,那樣子實在又
  天真又可憐。她不明白,這孩子怎麼經常生活在一種大人無法理解的恐怖氣氛中。可以說恐
  懼每天和韋德作伴,這種恐懼震撼著他的心靈,使他在深夜也會驚叫醒來。任何一種突如起
  來的喧聲或一句咒罵的話都會使他嚇得發抖。因為在他心目中,喧聲和惡言惡語是跟北方佬
  連在一起的,他對北方佬當然比對百裡茜用來嚇唬他的鬼更加害怕。
      在圍城的炮聲打響以前,他一直過的是愉快平穩而寧靜的生活。他經常聽到的都是些寵
  愛親切的話,盡管他母親沒有注意他,直到有天夜裡他突然從睡夢中驚醒,發現天上一片火
  光,外面是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就在那天夜裡和第二天白天,他頭一次挨了母親的耳光,聽
  到了母親對他的高聲叫罵。桃樹街上那幢可愛的磚房裡的生活,他所經歷過的唯一生活,就
  在那天晚上消失了,這一損失是他永遠也無法從中恢複過來的。從亞特蘭大逃走以後的經過
  他什麼也不清楚,只知道北方佬就在後面,他們會逮住他,把他砍成碎塊。他至今仍然在害
  怕這個。每當思嘉大聲責備他時,他便模糊地記起她第一次罵他時那種恐怖感,很快便嚇得
  一聲不響了。這樣,在他心目中北方佬和一種粗暴的聲音永遠聯系在一起,因此他很怕母
  親。
      思嘉不能不注意到她的孩子在開始回避她。有時她好不容易有一點空閒,想考慮考慮這
  個問題,可結果,只引起了一大堆的苦惱。這比他整天跟在屁股後面更叫人難以忍受。她最
  心火的是韋德把媚蘭的床邊當避難所,在那裡悄悄地玩著媚蘭教給他的游戲,或聽她講故
  事。他敬重"姑姑",因為她聲音溫柔,笑容滿面,從來不說﹕“別鬧,韋德!看你叫我頭疼
  死了,"或者"別煩人了,韋德!看在上帝面上!"思嘉既沒功夫也沒思想來愛撫他,但是看
  到媚蘭這樣做又很妒忌。有一天她發現他在媚蘭床上立蜻蜓,並且倒下來壓到了媚蘭身上,
  她便抽了他一個耳光。
      “你就沒有別的好玩,偏要這樣跟生病的姑姑搗亂?好,快到後院玩去,別再到這裡來
  了。"可是媚蘭伸出瘦弱的胳臂,把號啕的孩子拉了過來。
      “好了,好了,韋德。你並不想跟我搗亂,是嗎?思嘉,他沒有煩我呢。就讓他留在我
  身邊吧。讓我來照看他。在我病好之前,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而你手頭已經夠忙的了,哪
  能顧上他呀。”“別傻了,媚蘭,"思嘉干脆說。"看來你不會很快好的。
      要再讓韋德摔到你肚子上,又有什麼好處呢?我說,韋德,我要是再看見你在姑姑床上
  胡鬧,就狠狠揍你。現在別哭了。一天到晚老在哭。也該學做個大孩子了。"韋德飛跑到樓
  下躲起來。媚蘭咬著嘴唇,眼裡閃著淚花,嬤嬤站在穿堂裡也看見了這情景,氣得橫眉瞪
  眼,直喘粗氣。但是以後好幾天誰都沒有反駁思嘉一聲,他們都害怕她那張利嘴,都害怕這
  個正在悄悄成長的新人物呢。
      思嘉現在已處於塔拉的最高統治地位,而且像別人一樣突然建立了威信,她天性中那些
  欺壓人的本能也暴露出來了。
      這並非因為她本性殘暴,而是因為她心裡害怕,對自己缺乏信心,又深恐別人發現她無
  能而拒不承認她的權威,所以才采取了粗暴的態度。此外,她也覺得動輒訓人並相信人家對
  她畏懼是頗為有趣的事。思嘉發現這樣可以使她過分緊張的神經放松一些。她並非看不到自
  己的個性正在改變這一事實。
      有時她隨意發號施令,使得波克咬住下嘴唇表示不服,嬤嬤也嘟囔著﹕“有的人近來擺
  起架子來啦,"她這才驚覺自己怎麼這樣不客氣了。愛倫曾經苦心灌輸給她的所有那些禮貌
  與和藹態度,現在全都丟光了,就像秋天第一陣涼風吹過後樹葉都紛紛掉落了一樣。
      愛倫曾一再說﹕“對待下人,尤其對黑人,既要堅定又要和平。"可是她一和平,那些
  黑人就會整天坐在廚房裡閒聊,談過去的好光景,說那時干家務活的黑人不作興下大田,等
  等。
      “要愛護和關心你的兩個妹妹。對那些受苦特別是有病人的要仁慈一些,"愛倫說,"遇
  到人家傷心和處境困難,要給他們安慰和溫暖。"可現在她並不怎麼愛護兩個妹妹。她們簡
  直成了她肩上可怕的負擔。至於照顧她們,她不是在給她們洗澡、梳頭、供養她們,甚至不
  惜每天跑多少裡路去尋找吃的嗎?她不是在學著給母牛擠奶,即使提心吊膽怕那擺弄著犄角
  的家伙會傷害她,也沒有動搖過嗎?說到和平,這完全是浪費時間。要是她對她們太和平
  了,她們就會長期賴在病床上,可她需要她們盡快起來,給她增添雙手幫著干活呢。
      她們在慢慢康複,但仍然消瘦而虛弱地躺在床上。她們不知道就在自己失去知覺的那段
  時間裡世界發生了變化。北方佬來過了,母親死了,家裡的黑人跑了。這三樁令人難以置信
  的事是她們心目中無法接受的。有時她們相信自己一定還處於精神恍惚的狀態,這些事情根
  本不曾發生。思嘉竟變得這樣厲害,這無疑也不可能是真的。每當她坐在她們床腳邊,設想
  她們病好以後她要叫她們做的工作時,她們總是注視著她,仿佛她是個妖魔似的。要說她們
  再也沒有一百個奴隸來干活了,那她們是無法理解的。她們無法理解,一位奧哈拉家的小姐
  居然要干起這勞力活來了。
      “不過,姐姐,"卡琳說,她那張幼稚得可愛的臉上充滿了惶惑的神色,"我不會劈柴火
  呀!那會把我的手給毀了呢!”“你瞧我的,"思嘉面帶嚇人的微笑回答,同時伸出一雙滿
  是血泡和繭子的手給卡琳看。
      “我看你這樣跟小妹和我說話,實在太嚇人了!"蘇倫驚叫道,"我想你是在僕人,是在
  嚇唬我們吧。要是母親還在,她才不讓你對我們這樣說呢!劈柴火,真是!"蘇倫懷著無可
  奈何而又不屑的神色看著大姐,覺得思嘉說這些話的確是太可恥了。蘇倫是死裡逃生,而且
  失去了母親,現在又這樣孤單害怕,她需要人們來愛撫和關懷呀!可思嘉不這樣,她每天只
  坐在床腳看著,那雙吊著眼角的綠眼睛裡閃著新的可惡的光輝,稱贊她們的病好多了,並一
  味談什麼起床、做飯、挑水和劈柴火的事。看樣子,她對這些可怕的事還津津樂道呢。
      思嘉的確對此很有興趣。她之所以威脅那幾個黑人,折磨兩個妹妹的情感,不僅是因為
  太苦惱,太緊張,太疲乏,只能這樣,而且還因為這可以幫助她忘記自己的痛苦----她發現
  母親告訴她的有關生活的一切都錯了。
      她母親教給她的一切現在已經毫無用處了,因此思嘉深感痛心,也十分迷惑不解。她沒
  有想過愛倫不可能預料到她教養女兒時的那種文明會崩潰,不可能預告設想她培養女兒們去
  好好適應的那種社會地位在今天消失。思嘉也沒有想過,愛倫當時所瞻望的是一個平靜歲月
  的未來遠景,就像她自己經歷的太平年代那樣,因此她教育思嘉要溫柔善良,高尚厚道,謙
  虛誠實。愛倫說過,婦女們只要養成了這些品德,生活是不會虧待她們的。
      思嘉只是絕望地想道﹕“沒有,沒有,她的教導對我一點幫助也沒有!厚道能給我什麼
  好處,當今世界,溫柔有什麼用?還不如當初象黑人那樣學會犁田、摘棉花呢。啊,母親,
  你錯了!"她沒有心平氣和想一想,愛倫那個秩序井然的世界已經成為過去,取而代之的是
  一個殘酷的社會,在這個社會裡所有的標準和價值觀都變了。她僅僅看到,或者自以為看到
  她母親錯了,於是就趕緊掉轉頭向這個新世界走去,而對於世界她事先是沒有準備的。
      唯獨她對塔拉的感情沒有改變。她每次疲乏地從田野裡回來,看見那幢建築得並不怎麼
  整齊的白房子時,總要感到滿懷激情和歸家的歡樂。她每次站在窗口望著那翠綠的牧嘗紅紅
  的田地和高大稠密的沼澤林地時,總是充滿著新鮮的美感。她熱愛這個有著蜿婉的紅土丘陵
  的地方,熱愛這片美麗的的包含有血紅、深紅、朱紅各種紅色而又奇跡般地生長叢叢灌木的
  土地。這種感情已成思嘉生命中一個永不變更的部分。世界上任何別的地方都找不到這樣的
  土地了。
      她看著塔拉時,便能部分地理解戰爭為什麼會打起來了。
      瑞德說的人們為金錢而戰,那是不對的。不,他們是為犁溝整章的廣袤耕地而戰,為放
  養牲口的碧綠牧場而為緩緩蜿蜒的黃色河流而戰,為木蘭樹中蔭涼的白色房子而戰。只有這
  些東西才值得他們去拚死爭奪,去爭奪那些屬於他們和他們子孫的紅土地,那些為他們的子
  子孫孫生產棉花的紅土地。
      塔拉那些被踐踏的耕地現在是留給思嘉的唯一財富,因為艾希禮和母親已經死去,杰拉
  爾德又在戰爭折磨下變得十分衰老,而金錢、黑人、安全和地位都在一夜之間全部化為烏有
  了。她恍如隔世地記起一次與父親之間關於土地的談話,當時父親說土地是世界上唯一值得
  用去奪取的東西,而她自己竟那樣幼稚無知,沒有了解其中的意義。
      “因為它是世界上唯一持久的東西……而對於任何一個愛爾蘭血統的人來說,他們所賴
  以生活的土地就是他們的母親……它是唯一值得你為之工作、戰斗和犧牲的東西。"是的,
  塔拉是值得人們為之戰斗的。她簡單而毫無疑問地接受這場戰斗。誰也休想從她手中把塔拉
  奪走。誰也休想使她和家裡的人外出漂流,去靠親戚們的施舍過活。她要抓住塔拉,哪怕讓
  這裡的每個人都累斷脊梁,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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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思嘉從亞特蘭大回到塔拉已兩個星期,腳上的血泡已開始化膿,腳腫得沒法穿鞋,只能
  踮著腳跟蹣跚地行走。她瞧著腳尖上的痛處,一種絕望之情便在她心頭涌起。沒法找到醫
  生,要是它像士兵的創傷那樣潰爛起來,就得等死了?盡管現在生活這樣艱難,可她還想活
  下去呢。如果他死了,誰來照管塔拉農場呀?
      她剛回到家時,曾經希望杰拉爾德往常的精神依然存在,他會主持家政,可是兩周以來
  這個希望逐漸幻滅了。現在她已十分清楚,不管她樂意與否,這個農場和它所有的人口都得
  依靠她這雙毫無經驗的手去安排呢。因為杰拉爾德仍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像個夢中人似的,
  那麼毫不關心塔拉,那麼溫厚隨和。每當她徵求他的意見時,他總是這樣回答﹕“你認為最
  好怎麼辦就怎麼辦吧,女兒。"要不便回答更糟,居然說,"孩子,跟你媽商量呀。"他再也
  不會有什麼兩樣了,這個事實現在思嘉已經心安理得地承認,那就是說杰拉爾德將永遠等待
  愛倫,永遠注意傾聽有沒有她的動靜。他是在某個邊境地區,那兒時間靜止不動,而愛倫始
  終在隔壁房間裡等著他。他的生存的主發條已經在愛倫去世那天被拆掉了,同時消失的還有
  他那充分的自信,他的魯莽和無窮的活力。愛倫是杰拉爾德•奧哈拉平生演出過的那場鬧劇
  的觀眾,現在台前的帷幕永遠降落了,腳燈熄了,觀眾也突然消失,而這個嚇呆了的老演員
  還留在空空的舞台上等待著別人給他提詞呢。
      那天早晨屋子裡很安靜,因為除了思嘉、韋德和三個生病的姑娘,大家都到沼澤地裡找
  母豬去了。就連杰拉爾德也來了點勁兒,一手扶著波克的肩膀,一手拿著繩子,在翻過的田
  地裡艱難地向那裡走去。蘇倫和卡琳哭了一陣睡著了,她們每天至少要來這麼兩次,因為一
  想起母親便感到悲傷,覺得自己孤苦無依,眼淚使簌簌地從深陷的兩腮上往下流。媚蘭那天
  頭一次支撐著上身靠在枕頭上,蓋著一條補過的床單夾在兩個嬰兒中間,一只臂彎裡偎著一
  個淺黃色毛茸茸的頭,另一只同樣溫柔地摟著一個黑色卷發的小腦袋,那是迪爾茜的孩子。
  韋德坐在床腳邊,在聽一個童話故事。
      對思嘉來說,塔拉的寂靜是難以忍受的,因為這使她清楚地想起她從亞特蘭大回來那天
  一路經過的那些寂寞荒涼的地帶。母牛和小牛犢已很久沒出聲了。她臥室的窗外也沒有鳥雀
  啁啾,連那個在木蘭樹瑟瑟不停的樹葉中繁衍了好幾代的模仿鳥家族這天也不再歌唱了。她
  拉過一把矯椅放在敞開的窗口一眺望著屋前的車道、大路那邊的草地和碧綠而空曠的牧常她
  把裙子擦過膝蓋,將下巴擱在胳臂肘上,伏在窗口尋思。她身邊地板上放著一桶井水,她不
  時把起泡的腳伸進水裡,一面皺著眉頭忍受那刺痛的感覺。
      她心裡煩躁起來,下巴鑽進了臂彎裡。恰好在她需要拿出最大力氣的時候,這只腳尖卻
  潰爛起來了。那些笨蛋是抓不到母豬的。為了把小豬一只只捉回來,他們已經花了一星期,
  現在又過了兩星期,可母豬還沒抓到。思嘉知道,如果她跟他們一起在沼澤地裡,她就會拿
  起繩索,高高卷起褲腳,很快把母豬套祝可是把母豬抓到以後----要是真的抓到了,又怎麼
  樣呢?
      好,你就把它和那窩小崽子吃掉,可是再往後呢?生活還得過下去,食欲也不會減弱
  呀。冬天快到了,食物眼看就要吃光,連從鄰園子裡找來的那些蔬菜也所余無幾了。他們必
  須弄到干豆和高粱,玉米糝和大米,還有----啊,還有許許多多東西。明年春播的玉米和棉
  花種子,新衣服,都需要啊,所有這些東西從哪兒來,她又怎麼買得起呢?
      她已經偷偷看過杰拉爾德的口袋和錢櫃,唯一能找到的只有一堆聯盟政府的債券和三千
  元聯盟的鈔票了。這大約夠他們吃一頓豐盛的午餐吧,她帶諷刺意味地想,因為現在聯盟的
  妻子已經一文不值啦。不過,即使她有錢,也能買到食物,她又怎麼把它拉回塔拉來呢?上
  帝為什麼讓那匹老馬也死掉了?要是瑞德偷來的那個可憐的畜生還在,那也會使他們的生活
  大為改觀的。啊,那些皮毛光滑的慣於在大路對面牧場上尥蹶子的騾子,那些漂亮的用來駕
  車的高頭大馬,她自己那匹小騾馬,姑娘們的馬駒子,以及杰拉爾德的到處風馳雷動般飛奔
  的大公馬----啊,哪怕是倔強的騾子,只要它們還有一起留下來,該多好啊!
      但是,也不要緊----一旦她的腳好起來,她就要步行到瓊斯博羅去一趟。那將是她有生
  以來最遠的一次步行,不過她願意走著去。即使北方佬把那個城市完全燒毀了,她也一定要
  在那裡找到一個能教她怎樣弄到食物的人。這時韋德那張痛苦的小臉浮現在她眼前。他又一
  次嚷著他不愛吃山芋;他要一只雞腿,一點米飯和肉湯呢。
      前院裡燦爛的陽光仿佛忽然被雲翳遮住,樹影也模糊起來,思嘉眼裡已經淚汪汪的了。
  她緊緊抱著頭,強忍著不要哭出聲來。如今哭也沒有用。只有你身邊有個疼愛你的人,哭才
  有點意思。於是她伏在那裡使勁抿著眼皮不讓淚水掉下來,但這時忽然聽見得得的馬蹄聲,
  不免暗暗驚訝。不過她並沒有抬起頭來。在過去兩星期裡,無論黑夜白天,就像覺得聽見了
  母親衣裙的悉卒聲那樣,她不時覺得聽見了什麼聲響,這已經不足為怪了。她的心在急跳,
  這也是每逢這種時刻都有的,她隨即便斷然告誡自己﹕“別犯傻了。"但是馬蹄聲很自然地
  緩慢下來,漸漸變成從容不迫的漫步,在石子路上喀嚓喀嚓地響著。這是一騎馬----塔爾頓
  家或方丹家的!她連忙抬起頭來看看。原來是個北方佬騎兵。
      她本能地躲到窗簾後面,同時急忙從簾子的褶縫中窺探那人,心情十分緊張,呼吸急
  促,快要喘不過起來了。
      他垂頭弓背坐在馬鞍上,是個強悍粗暴的家伙,一臉蓬亂的黑胡須披散在沒有鈕扣子的
  藍軍服上。他在陽光裡眯著一雙小眼睛,從帽檐下冷冷地打量這幢房子。他不慌不忙地下了
  馬,把韁繩撂在拴馬樁上。這時思嘉突然痛苦地緩過氣來,好像肚子上挨了一拳似的。一個
  北方佬,腰上挎著長筒手槍的北方佬!而且,她是單獨跟三個病人和幾個孩子在家裡呢!
      他懶洋洋地從人行道上走來,一只手放在手槍套上,兩只小眼睛左顧右盼。這時思嘉心
  中象萬花筒般閃映著一幅幅雜亂的圖景,主要是皮蒂姑媽悄悄說過的關於壞人襲擊孤單婦女
  的故事,比如,用刀子割喉嚨呀,把病危的女人燒死在屋裡呀,拿刺刀把哭叫的孩子捅死
  呀,種種難以言喻的恐怖場面,都因北方佬緣故而緊緊聯在一起了。
      她的頭一個恐懼的想法是躲到壁櫥裡去,或者鑽到床底下,或者從後面飛跑下樓,一路
  驚叫著奔向沼澤地,反正只要逃得掉就行。接著她聽見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台階,偷偷地進了
  過廳,她才知道已經逃不出去了。她嚇得渾身發抖,無法動彈,只聽見他在樓下從一個房間
  進入另一個房間,步子愈來愈響,愈來愈膽大,因為他發現屋裡一個人也沒有。現在他進了
  飯廳,眼看馬上要從飯廳出來,到廚房去了。
      思嘉一想到廚房,便仿佛有把刀子扎進她的心窩,頓時怒火萬丈,把恐懼都驅散得無影
  無蹤了。廚房啊!廚房的爐火正炖著兩鍋吃的,一鍋是蘋果,另一鍋是千辛萬苦從“十二橡
  樹”和麥金托什村園子裡弄來的各種菜蔬的大雜燴,這些盡管不一定夠兩個人吃,可是要給
  九個挨餓的人當午餐呢。
      思嘉忍著饑餓等待別的人回來,已經好幾個小時,現在想到這個北方佬會一口氣吃光,
  難怪她氣得全身哆嗦了。
      讓這些家伙通通見鬼去吧!他們像蚯蟲般洗劫了塔拉,讓它只好慢慢地餓死,可現在又
  回來偷這點剩余的東西。思嘉肚子裡饑腸轆轆,心想﹕憑上帝作證,這個北方佬休想再偷東
  西了!
      她輕輕脫掉腳上的破鞋,光著腳匆匆向衣櫃走去,連腳尖上的腫痛也不覺得了。她悄悄
  地拉開最上面的那個抽屜,抓起那把她從亞特蘭大帶來的笨重手槍,這是查爾斯生前佩帶但
  從沒使用過的武器。她把手伸進那個掛在牆上軍刀下面的皮盒子裡摸了一會,拿出一粒火帽
  子彈來。她竭力鎮靜著把子彈裝進槍膛裡。接著,她躡手躡腳跑進樓上過廳,跑下樓梯,一
  手扶著欄桿定了定神,另一只手抓住手槍緊緊貼在大腿後面的裙褶裡。
      “誰在那裡?"一個帶鼻音的聲音喊道。這時她在樓梯當中站住,血脈在耳朵裡轟轟地
  跳,她幾乎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站住,要不我就開槍了。"那聲音在接著喊叫。
      那個人站在飯廳裡面的門口,緊張地弓著身子,一手瞄著手槍,另一只手拿著那個木針
  線盒,裡面裝滿了金頂針、金柄剪刀和金瓖小鑽石之類的東西。思嘉覺得兩條腿連膝蓋都冷
  了,可是怒火燒得她滿臉通紅。他手裡拿的是母親的針線盒呀!她真想大聲叫喊﹕“把它放
  下!把它放下!你這髒----"可是嚷不出聲來。她只能從樓梯欄桿上俯身凝視著他,望著他
  臉上那粗暴的緊張神色漸漸轉變為半輕蔑半討好的笑容。
      “那麼這家裡有人了,"他說,把手槍塞回到皮套裡,一面走進飯廳,差不多正好站在
  她下面。"小娘們?就你一個人嗎。"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把手槍從欄桿上伸出去,瞄準他那滿
  是胡須的臉。他甚至還沒來得及摸槍柄,這邊槍機已經扳動了。手槍的後坐力使她的身子晃
  了一下,同時砰地一聲槍響沖耳而來,一股強烈的火藥味刺入了她的鼻孔。隨即那個北方佬
  撲通一聲仰天倒下,上半身摔在飯廳門裡,把家具都震動了。針線盒也從他手裡摔出來,盒
  裡的東西撒滿一地。思嘉幾乎下意識地跑到樓下,站在他旁邊,俯身看著他那張胡須蓬蓬的
  臉,只見鼻子的地方有個血糊糊的小洞,兩只瞪著的眼睛被火藥燒焦了。這時兩股鮮血還在
  發亮的地板上流淌,一股來自他的臉上,另一股出自腦後,思嘉瞧著瞧著,似乎才恍然明白
  是怎麼回事。
      是的,他死了。毫無疑問,她殺了一個人!
      硝煙裊裊地向房頂上升,兩攤鮮血在她腳邊不斷擴大。她站在那裡,也不知過了多大一
   會,仿佛在這夏天午前悶熱的死寂中,每一種不相關的聲音和氣味,如她心髒擂鼓般的怦怦
  急跳聲,木蘭樹葉的輕微瑟瑟聲,遠處沼澤地裡一只鳥兒的哀鳴,以及窗外花卉的清香,等
  等,都大大加強了。
      她殺死了一個人。她,本來連打獵時都不愛靠近被追殺的動物,是一個連牲畜被宰殺時
  的哀號或羅網中野兔的尖叫聲不忍聽的姑娘。她意識遲鈍地思索著。殺人了!我沒有犯謀殺
  罪。啊,我不會做這樣的事!她向地板上針線盒旁邊那只毛茸茸的手瞟了一眼,突然又振作
  起來,心中涌起了一種冷靜而殘忍的喜悅。她簡直想用腳跟往他鼻子上那個張開的傷口踩幾
  下,並從她赤腳上沾染了鮮血那種暖乎乎的感覺中汲取難得的樂趣。她總算替塔拉農場----
  也替愛倫打出了複仇的一擊了。
      樓上穿堂裡傳來急促踉蹌的腳步聲,接著停頓了一下,隨即又更加快了,但顯然是虛弱
  而艱難的。中間還夾雜著金屬的丁當聲。這時思嘉恢複了時間和現實的概念,她抬頭一看,
  看見媚蘭在樓梯頂上,身上只穿了件當睡衣的破襯衫,一只瘦弱的手臂因拿了查爾斯的那把
  軍刀而沉重地耷拉著。媚蘭把樓下的全部情景,包括那具穿藍軍服倒在血泊中的尸體,他旁
  邊那只針線盒,手裡握著長筒手槍,臉色灰白、光腳站在那裡的思嘉,通通看得一清二楚。
      她默默地看著思嘉,那張通常是溫柔的臉上閃爍著嚴峻而驕傲、贊許和喜悅的微笑,這
  和思嘉胸中那團火熱的混亂情緒正相匹配。
      “怎麼----怎麼----她也像我一樣啊!她了解我這時的心情呢!"思嘉在長長的一段沉
  默中這樣想著,"她也會干出同樣的事啊!"她渾身激動地仰望著那個脆弱的搖搖欲倒的姑
  娘,那個讓思嘉從沒好感,只有厭惡和輕蔑的姑娘。現在,思嘉竭力克製住自己對艾希禮妻
  子的憎恨,心中涌起了一股敬佩的友情。她突然以一種從來不曾被什麼瑣屑情感觸發過的洞
  察力看見了,在媚蘭那輕柔的聲音和鴿子般和善的目光下有著一把銳利的無堅不入的鋼刃,
  同時感到媚蘭寧靜的血液中也同樣蘊藏著勇敢的旗幟和號角!
      “思嘉!思嘉!"蘇倫和卡琳怯弱的尖叫聲從關著的房間裡傳出來,同時韋德在哭喊著"
  姑姑,姑姑!"媚蘭連忙用一個手指抿著嘴,一面把軍刀放在樓梯頂上,艱難地橫過樓上的
  穿堂,把病室的門推開。
      “別害怕,姑娘們!"聽聲音她似乎興致很好。"你們大姐想把查爾斯的那支手槍擦擦,
  結果槍走火了,差點把她嚇死了!"……"好了,韋德•漢普頓,媽媽不過把你爸的手槍打了
  一響嘛!她也會讓你打的,等你長大些。”“多冷靜的一個撒謊家!"思嘉不由得欽佩地
  想。"我可不會這麼快就編出來埃可是,他們總會知道我干了些什麼。干嗎要說謊呢?"她又
  低頭看看那具尸體,不過因為怒火和驚駭都已經消失,現在只有滿懷厭惡的感覺,同時兩個
  膝蓋也因此戰栗起來了。這時媚蘭又掙扎著來到樓梯頂上,扶著欄桿,緊緊咬住灰白的下嘴
  唇,一步步走下樓來。
      “回床上躺著去,傻瓜,你這是自己找死呀!"思嘉向穿得很少的媚蘭嚷著,可媚蘭還
  是艱難地走到了樓下穿堂裡。
      “思嘉,"她小聲說,"我們得把他從這裡弄出去埋起來才行。他可能不是單獨一個人,
  要是旁的人發現他在這裡----"她抓住思嘉的胳臂站穩了身子。
      “他一定是單獨一人,"思嘉說。"我在樓上窗口沒看見有別人。他一定是個逃兵。”
  “即使他是單獨一人,也不能讓人知道。那些黑人會議論的,然後他們就會來抓你的。思
  嘉,我們一定得趕在那些去沼澤的人回來以前把他埋掉。"思嘉在媚蘭的極力主張和熱情催
  促下開始心動了,她苦苦思索起來。
      “我可以把他埋在花園葡萄架底下的一個角落裡,那裡土很松,是波克挖酒桶的地方。
  可是我怎麼把他弄去呢?”“我們倆每人抓住一只腳,把他拖去,"媚蘭果斷地說。
      思嘉雖然不怎麼贊成,可她對媚蘭卻越發敬佩了。
      “我一個人來拖吧。你連只貓也推不動呢。"她粗聲粗氣地說。"你回床上躺著去,你這
  會害了自己的。別妄想給我幫忙了,否則我要親自把你背回樓上去。"媚蘭蒼白的臉上浮出
  一絲理解的微笑。"你真可愛,思嘉。"她說著便在思嘉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當思嘉還沒從
  驚訝中恢複過來,她又繼續說﹕“要是你把他拖出去,我就來擦地----擦這些髒東西,趁那
  幾個人還沒回來,不過思嘉----”“嗯?”“你說我們不妨搜搜他的背包,好嗎?他可能有
  些吃的東西呢。”“我看可以,"思嘉說,深恨自己竟沒有想到這一點。"我來搜他的口袋。
  你去拿背包。”“我的天,”她小聲說,一面掏出一個用破布卷好的鼓鼓囊囊的錢包來。"
  媚蘭----媚蘭,我想這裡面全是錢呢!"媚蘭默不作聲地突然在地板上坐下,背靠著牆壁一
  動不動。
      “你看,"她顫抖著說,"我覺得有點發軟了。"思嘉把那塊破布撕掉,兩手哆嗦著打開
  皮夾子。
      “你瞧,媚蘭----你瞧呀!”
      媚蘭看了目的地,覺得眼睛發脹。那是一大堆亂成一團的鈔票,聯盟的和聯邦的票子混
  在一起,中間夾著三枚閃閃發光的金幣,一枚十美元和兩枚五美元的。
      “暫時別去數了,"媚蘭看見思嘉動手數那些鈔票,便這樣說。"我們沒時間----”“難
  道你不明白,媚蘭,這些錢就意味著我們有了吃的呢。”“是的,是的,親愛的,我明白,
  不過現在沒有時間。我就去拿那個背包,你再看看旁的口袋。思嘉很不願意放下錢包。一幅
  燦爛的遠景就在她眼前擺著----現金,北方佬的馬,食物!上帝畢竟不虧待我們,盡管他采
  取了十分古怪的手段,但總算在救助我們了。她坐在那裡凝望著錢包笑個不停,結果媚蘭只
  得索性把錢包從她手裡奪了過來。
      “快!”
      褲袋裡什麼也沒有,只有一截蠟燭、一把小折刀、一小塊板煙和一團繩錢。媚蘭從背包
  裡取出一包咖啡,她貪饞地聞了聞,仿佛是世界上最香的東西;接著取出一袋硬餅干,一張
  嵌在瓖珍珠的金框裡的小女孩相片,看到這相片時她的臉色變了。還有一枚石榴別針、兩只
  很粗的帶細鏈條的金鐲子、一只金頂針,一只小銀杯、一把繡花用的金剪刀、一只鑽石戒指
  和一副吊著鑽石的耳環,這鑽石連外行一看就知道每顆超過了一克拉。
      “一個賊!"媚蘭小聲說,不由得從那尸體旁後退了兩步。
      “思嘉,這些東西一定都是偷來的!”
      “當然嘍,"思嘉說。"他到這裡來也是想偷我們的東西呢。”“幸虧你把他打死了,"
  媚蘭溫柔的眼睛嚴峻起來,"現在趕快,親愛的,把他弄出去吧。”
      思嘉彎下身子,抓住那具尸體腳上的靴子,使勁往外拖。
      她突然感到他那麼沉重,而且自己的力其實在太小了。也許她根本拖不動他?於是她轉
  過身去,面對著尸體,兩只手各抓起一只靴子夾在兩腋下,拼命往前拖。那尸體果然移動
  了,但又突然停下來,原來在興奮時她把那只腫痛的腳全給忘了,如今卻一陣劇痛襲來,使
  她不得不改換姿勢,把重心放在腳後跟上,咬著牙一步步挪動。就這樣拖著,掙扎著,累得
  滿頭大汗,她把他弄到了穿堂裡,身後地板上留下一道血跡。
      “要是一路血淋淋地穿過後院,我們就隱瞞不往了,"她氣喘吁吁地說。"媚蘭,把你的
  襯衣脫下來,我要把他的頭包上,堵住那個傷口。"媚蘭蒼白的臉陡地緋紅了。
      “別傻了,我不會瞧你的,"思嘉說。"我要是穿了襯裙或內褲,也會脫下來的。媚蘭背
  靠牆壁蹲下,將那件破舊的亞麻布襯衣從身上脫下來,悄悄扔給思嘉,然後雙臂交抱著盡可
  能遮住自己的身子。
      “感謝上帝,好在我還沒羞怯到這個地步,"思嘉心想,同時感覺到而不是看到了媚蘭
  那十分尷尬的模樣。於是她用破衣裳把那張血污的臉包起來。
      歪歪倒倒掙扎了好一陣,她才把具尸體從穿堂拖到了後面走廊上,然後停下來,用手背
  擦掉額上的汗珠,回頭看看媚蘭,只見她靠牆根坐在那裡,兩臂緊抱膝蓋遮掩著裸露的乳
  房。媚蘭在這樣的時刻還一味地拘禮害羞,真是太傻了,思嘉想到這裡就惱火了,正是因為
  這種過分拘謹的作風常常叫思嘉瞧不起她。不過她隨即又覺得有點慚愧,因為畢竟----畢
  竟,媚蘭在分娩後不久就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並且拿起一件連她也很難舉起的武器趕著支
  持她來了。這裡表現了一種思嘉深知自己並不具備的勇氣,一種犀利而堅韌的勇氣,如媚蘭
  在亞特蘭大陷落那天夜裡和回家的長途旅行中所表現的那樣。這種捉摸不著也不顯眼的勇
  氣,正是威爾克斯家的人所共有的,但思嘉卻不理解,只不過勉強表示贊賞罷了。
      “回床上躺著去,"她回過頭來說了一聲。"要不你就活不成了。讓我把他埋掉以後再來
  擦洗這些髒東西吧。”“我去拿條破地毯來擦吧,"媚蘭小聲說,一面皺著眉頭看看那攤血
  污。
      “那好,我不管了,你就自己找死去。要是我還沒有弄完就有人回來了,你把他們留在
  屋裡,告訴他們那騎馬是剛剛從別處跑來的。"媚蘭坐在早晨的陽光下瑟瑟發抖,一面捂住
  耳朵,免得聽見死人腦袋一路敲著走廊台階的砰砰聲。
      一看便知道它是從最近的戰斗中跑散的,沒有人問起那騎馬的來歷。而且大家都很高興
  把它養起來。那個北方佬被思嘉在葡萄架下她刨的一個淺坑裡。撐著葡萄滕的那幾根柱子早
  已腐朽,那天晚上思嘉用菜刀把它們砍了幾下,結果連棚帶藤倒下來。蓋住了那個墳堆。後
  來思嘉從不提起要換幾根柱子把這棚架修複一下,即使那幾個黑人知道了其中的緣故,他們
  也沒有作聲。
      好幾個漫漫長夜,她躺在床上因過度疲勞而睡不著時,也不見有鬼魂從那淺淺的墳穴裡
  出來打擾她,她回想起來既不害怕也不懊喪。她納悶地想,要是一個月以前,她還根本干不
  出這種事來呢。年紀輕輕的漢密爾頓太太,兩頰上漾著酒窩,戴著丁丁當當的耳附子,看起
  來似乎懦弱無能,卻居然把一個男人的臉打得稀爛,然後趕忙刨了個坑把他埋了!思嘉猙獰
  地笑了笑,心想要是那些認識她的人知道了這件事,他們會嚇成什麼樣子埃"我再也不去想
  這件事了,"她這樣決定。事情既然過去就完了。那才傻呢。而且我要是不殺了他,我想---
  -我想我回來以後是有點變了,否則我是干不出來的。"以後,凡是遇到什麼不愉快或者棘手
  的事,她心裡就出現一個念頭﹕“我連人都殺過,這等事當然干得了。"她並非有意識地這
  樣想,而是一種隱蔽的思想活動,不過它的確能幫助她鼓起勇起來。
      她的變化實際上比她自己所知道的要大得多。她的心上已逐漸長期了一層硬殼。那是她
  在“十二橡樹”村奴隸住宅區的菜地裡躺著時開始形成的。
       如今有了一騎馬,思嘉可以自己去看看鄰居們家裡發生的事了。自從她回家以後,她心
  裡一直有個問題在不斷折磨她﹕“我們是這個縣裡唯一留下的人家嗎?難道別的人家都給燒
  光了?他們全都逃到梅肯去了?"她每一想起剛剛目睹過的”十二橡樹"村、麥金托什和斯萊
  特裡家那些廢墟,就幾乎不敢去了解全縣的真相了,不過無論情況怎麼壞,了解了總比整天
  納悶要好一些。於是她決定首先騎馬到方丹家去看看,這倒不是因為他們家最近,而是想到
  可能方丹大夫還在那裡。媚蘭需要請大夫看看呢。思嘉有些擔心,她本來應該逐漸恢複了,
  可現在仍很虛弱。
      這樣,一等她的腳好了些能穿上鞋時,就騎上北方佬的那騎馬出發了。她一只腳擱在縮
  短了的馬鐙裡,另一條腿像跨女鞍似的盤在鞍頭,策著馬經過田野向米莫薩跑去。她一路上
  硬起心來作好準備,因為說不定那地方也被燒了。
      她又驚又喜地看見那所褪色的黃灰泥房子仍立在米莫薩的樹林裡,似乎還跟過去一樣。
  當方丹家的三個女人從屋裡出來叫嚷著歡迎她吻她時,興奮極了,她心裡感到又溫暖又喜
  悅。
      可是,等到頭一陣喜相逢的熱烈勁兒過去,她們一起走進飯廳坐下之後,思嘉便覺得周
  圍有點冷淡了。原來北方佬並沒有到過米莫薩,因為這裡離大路比較遠。因此方丹家的牲口
  和糧食都還保留著,只不過也像塔拉和整個鄉下一樣周圍是一片罕見的寂靜。除了四個干家
  務的女僕,所有的奴隸因為害怕北方佬要來都跑掉了。莊子裡已沒有男人,只有薩莉的小男
  孩喬,可他剛剛扔掉尿布還不能算個男人呢。這所大房子裡只住著七十多歲的方丹老太太,
  還有她的兒媳,一個已經五十來歲但大家都習慣稱為少奶奶的女人,以及剛二十的薩莉。他
  們和鄰居家離得很遠,孤零零的,不過他們即使害怕也不輕易表露出來。思嘉想,這大概是
  因為薩莉和少奶奶過於畏懼那位十分脆弱但又倔強的老太太,不敢流露內心的不安吧。這位
  老太太,連思嘉自己也怕她,因為她那眼尖嘴利的厲害勁兒,思嘉早已領教過了。
      這幾個友人盡管沒有血緣關系,年紀又想差很遠,可她們在精神和經驗上有一種共同之
  處把她們聯系在一起了。她們三個都穿著家染的喪服,都顯得疲倦、憂傷、煩惱,心裡都忍
  受著一種悲痛,這悲痛雖不表現為慍怒或訴苦,但卻從她們的微笑和歡迎的話語中隱隱流露
  出來。因為她們的奴隸都跑了,她們手中鐵成了廢紙,薩莉的丈夫喬已在葛底斯堡犧牲,年
  輕的方丹大夫在維克斯堡得痢疾死後少奶奶也當了寡婦。至於另兩個小伙子,亞歷克斯和托
  尼,誰也不知道,他們到了弗吉尼亞什麼地方,是死是活;連老方丹大夫也跟著惠勒的騎兵
  上前線去了。
      “老傻瓜都七十三了,盡管他自己想裝得年輕一些。而且一身的風濕病就像豬身上的跳
  蚤一樣,"老太太說著,對自己的丈夫滿懷驕傲,眼眼裡流露的光輝早已把這些假意諷刺的
  話給揭穿了。
      “你們這裡亞特蘭大的什麼消息嗎?”思嘉等她們心境平靜了些才這樣問。"我們什麼
  也不了解呢,完全被困在塔拉。”“唔,孩子,"老太太說,她像慣常那樣把話頭接過來,"
  我們這裡也像你們一樣閉塞死了。除了聽說謝爾曼終於佔領了城市,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唔,他到底佔著了。那他現在怎麼樣?仗打到了哪裡呢?”“三個女人孤零零地住在這鄉
  下,幾個星期也看不到一封信或一張報紙,還了解什麼打仗的情況呀?"老太太尖刻地說,"
  我們這裡有個黑人遇到過另一個黑人,那個黑人有個朋友就瓊斯博羅去過,我們這才聽到了
  一點消息,否則什麼也不知道。據他們說,北方佬就待在亞特蘭大休整他們的人馬,不過這
  是不是真的,我和你一樣都只能自己去判斷了。按說經過我們這一陣打擊,他們也的確需要
  休息休息了。
      “你想想看,你們這一陣子一直待在塔拉,我們竟一點也不知道!"少奶奶插嘴說,"
  啊,我多麼懊愧自己沒有騎馬到那邊去看年呀!不過這邊的事情也實在太多,黑人們都跑
  了,我脫不了身。說起來自己也真不像鄰居呢。不過的確,我們還以為塔拉像'十二像樹'村
  和麥金托什家那樣被北方佬燒了,你們都逃到梅肯去了。我們做夢也沒想到你思嘉還在家裡
  呢。”“可不是?那是奧哈拉先生家的黑人跑到這裡來,嚇得眼睛鼓鼓的,告訴我們說北方
  佬要燒塔拉了,這叫我們怎能不那樣想呢?"老太太插嘴說。
      “而且我們還看得見----"薩莉也開口了。
      “別的岔嘛,我正要說呢,"老太太趕快又搶了過去。"他們還說北方佬在塔拉到處都搭
  起帳篷,你家的人一定會到梅肯去。接著,那天夜裡我們看見塔拉那邊騰起了一片火光,連
  續了好幾個小時,這可把我們的傻黑人嚇壞了,他們隨即全跑了。那究竟燒的什麼呀?”
  “我們家全部的棉花----價值十萬美元的棉花。”“這幸虧不是房子呢,"老太太說,她將
  下巴 兒擱在拐杖把上,"你們家的棉花向來比哪一家都多,能夠收滿一屋子。
      順便問一下,你們是大家都動手摘棉花的吧?”
      “不,"思嘉說,"何況如今大部分棉花都毀了。我想剩下的不會超過三包了,都在河灘
  上很遠的田裡,這能派什麼用場呢?我們家那些干田間活的叢都跑了,沒人摘棉花了!”
   “我的天,'我們家那些干田間活的全都跑了,沒人摘棉花了!'"老太太模仿著說了一遍,
  然後諷刺地向思嘉瞧了一眼。"小姐,你自己這雙靈巧的手,還有你那兩個妹妹的,都出了
  什麼毛病了?”“我?摘棉花?"思嘉驚訝地叫起來,仿佛老太太要她干什麼壞事。"像個干
  田間活的?像斯萊特裡家的女人那樣嗎?
      像那些窮白人?”
      “真是!窮白人,難道這輩子不是又溫和又高尚嗎?讓我告訴你,小姐,我當姑娘的時
  候徹底破產了,我就甘願老老實實憑自己的一雙手干活,也干田間活,直到父親又攢下錢買
  了些黑人。我自己鋤地,自己摘棉花,而且如果需要今天還能做一些。看親子我還真得做
  呀。窮白人,真是!”“唔,不過方丹媽媽,"她的兒媳喊道,一面向那兩個姑娘投去祈求
  的眼色,請她們幫忙安撫安撫老太太。"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跟今天完全不一樣,如今
  時代變啦。”“就需要老老實實勞動這一點來說,時代是永遠不會變的,"這位目光犀利的
  老太太繼續說,她根本不接受安撫,"而且思嘉,我很為你母親害臊,叫你站在這裡說這種
  話,仿佛老老實實的勞動會把窮白人排除在高尚人類之外似的。'在亞當和夏娃男耕女織的
  時候'----"為了話題,思嘉趕快詢問﹕“塔爾頓家和卡爾弗特家怎麼樣了?都給燒了沒有?
  他們逃到梅肯去了嗎?”“北方佬從來沒到過塔爾頓家。他們家像我們一樣,離大路很遠。
  不過北方佬到卡爾弗特家去過,把那裡的牲口和家禽都給搶走了,黑人們也跟著他們走了--
  --"薩莉開始這樣說。
      老太太插嘴接下去。
      “嗨!他們答應給那些妻子穿綢緞衣服,戴金耳墜子----這就是他們干的勾當。凱瑟琳
  還說過,那些騎兵竟把黑人傻子放在背後馬鞍上帶走呢。好吧,她們最後得到的都不過是些
  混血娃娃罷了,我想北方佬的血統對這種種族也不會起什麼改良作用的。”“啊,方丹媽
  媽!”“媳婦,用不著嚇成這個樣子嘛,我們都是結了婚的,不是嗎?而且,上帝知道,我
  們在這以前已見過不少的黑白混血兒了。”“他們怎麼沒有把卡弗特家的房子燒掉呢?”
  “那房子是靠了小卡爾弗特和她的北方佬監工希爾頓同聲求情才獲救的,"老太太說。她經
  常把那個前任女家教師稱為小卡爾弗特太太,雖然第一位卡爾弗特太太死了已20年了。
      “'我們是堅決的聯邦同情者,'"老太太用她又長又細的鼻子甕聲甕氣地模仿著說。"凱
  瑟琳說他們兩人不顧一切地發誓,說卡爾弗特一家全是北方人。還說卡爾弗特先生是死在大
  荒原呢!還說雷福德死在葛底斯堡,凱德死在弗吉尼亞軍隊裡!凱瑟琳感到可恥極了,說那
  房子寧願被燒掉呢。她說凱德回家後聽了這些會氣炸的。不過,這正是一個男人娶上北方老
  婆應得的報應----她們不顧體面,沒有自尊心,只考慮自己的性命……可他們怎麼會沒有把
  塔拉燒掉呢,思嘉?"思嘉遲疑了一會才回答。她知道緊接著還會有這樣的問題﹕“那麼你
  們家的人都怎樣了?你的親愛的母親呢?"她知道不能告訴她母親死了。她知道如果說出那
  幾個字,甚至只要在這幾位富於同情心的女人面前想起那幾個字來,她就會傷心落淚乃至放
  聲大哭的。可她不能哭呀,她這次回家以後還沒真正哭過,但她知道只要一旦把閘門打開,
  她那勉強保持著的勇氣就會全部消失了。不過她惶惑地面對周圍這幾張友好的臉孔時,心裡
  也很清楚,要是她瞞著不告訴她們母親死了,方丹全家的人都永遠也不會饒恕她的。在全縣
  婦女中還很少有人像愛倫那樣受到她的贊賞呢。老太太特別鐘愛愛倫。
      “好,說下去,"老太太催她,兩只眼睛嚴厲地盯著。"難道你還不清楚,小姐?“唔,
  你看,我是到這邊的戰爭結束後那天才回家的,"她趕忙回答。"那時北方佬全都走了。爸--
  --我爸對我說----說他讓北方佬沒有把房子燒掉,理由是蘇倫和卡琳得了傷寒,正病得厲
  害,不能移動。”“我這可是頭一回聽說北方佬做這樣的好事呢,"老太太說,好像她很不
  高興聽人說侵略者的好話似的。"那麼這兩個女孩子現在怎樣了?”“唔,她們好些了,好
  得多了,只不過還很虛弱,"思嘉回答。接著,眼看老太太話到嘴邊就要問偏愛倫來了,她
  急忙尋找別的話題。
      “我----我想,不知你們能不能借點吃的給我們?北方佬像蝗蟲一樣把我們家的東西全
  都吃光了。不過,要是你們家也短缺,那就不妨直說,而且----”“叫波克趕輛車子過來,
  讓他把我們家的東西,像大米呀、玉米粉呀、火腿呀、還有雞、都拉一半過去,"老太太
  說,一面突然向思嘉犀利地盯了一眼。
      “啊,那太多了!真的,我----”
      “我不愛聽這種話,別說了!如果那樣,還要鄰居干什麼?”“你真是太好了,我怎麼
  能----不過我得走了。家裡的人會為我著急的。"老太太抓住思嘉的胳膊,忽地站起身來。
      “你們倆留在這裡,"她命令兒媳婦和薩莉,一面推著思嘉到後面走廊去。"我要跟這孩
  子說句悄悄話。思嘉,扶我下台階去。"少奶奶和薩莉跟思嘉說了聲再見,並答應很快就去
  看她。
      她們十分詫異,不知老太太要跟思嘉說些什麼。這一點,除非她自己透露,她們是永遠
  也不會知道。年老的太太們總是這樣古怪,少奶奶低聲對薩莉說,接著她們都回頭干自己的
  縫紉活去了。
      思嘉一只手抓著韁轡站在那裡,心中納悶不知老太太要說佬。
      “現在,"老太太盯著思嘉的臉孔嚴肅地說,"你還隱瞞著什麼呢?塔拉到底怎麼樣了?”
  思嘉抬頭注視著那雙犀利的老眼睛,知道自己可以忍住眼淚把真相說出來了。因為在方丹
  老太太面前,如果不得到她明白同意是誰都不敢哭的。
      “母親死了,"思嘉低沉地說。
      這時那只握著她胳臂的手抓得更緊,使她覺得痛了,同時老太太那又黃又皺的眼皮在迅
  速眨動著。
      “是北方佬殺了她?”
      “她是得傷寒病死的。我回家的前一天去世的。”“別去想這些了,"老太太嚴厲的口
  吻說,思嘉見她正竭力抑製自己的感情。"那麼你爸呢?”“爸已經----爸已經不正常
  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說下去,他病了嗎?”“那震動----他顯得很奇怪----他不怎
  麼----”“不要說他不正常。你的意思是有點心理失常吧?聽到事情的真相就這樣坦白地說
  明了,思嘉頓感輕松,如釋重負。這位老太太多好,她也不表示同情來讓你傷心呢。
      “是的,"她沉思地說,"他心理失常了。他顯得暈暈乎乎,似乎連母親去世也不記得
  了。唔,老太太,看著他久久地坐在那裡耐心等待著母親,我真受不了。他以前急躁得像個
  孩子。不過,如果他記得母親已經不在了,那就更糟了。他端坐在那時側耳傾聽有沒有母親
  的動靜時,常常會突然跳起來,笨拙地走出門去,一直走到墓地。過了一會,他才拖著兩條
  腿走回家來,淚流滿面地反反複複說﹕'凱蒂•思嘉,奧哈拉太太死了呢。你母親死了,'仿
  佛我才頭一次又聽到這個消息。
      其實我早就聽厭了,都忍不住要驚叫了。有時在深夜,我聽見他在呼喚她,便不得不從
  床上爬起來,走過去對他說她正在棚屋區護理一個生病的黑人呢。這時他焦躁起來,因為她
  是經常為了看護病人而沒日沒夜地忙碌的。於是,你就很難讓他回到床上去了。我真希望方
  丹大夫還在家呢!爸就像個孩子。啊,我想他對爸一定有辦法的。而且媚蘭也需要請個大夫
  瞧瞧。她產了那個嬰兒之後一直沒有恢複過來,本來應當----”“媚蘭----嬰兒?她跟你們
  在一起?”“是的。”“媚蘭跟你們在一起干什麼?她干嗎不跟她姑媽和別的親人住在梅
  肯?盡管她是查爾斯的妹妹。我從不認為你會怎麼喜歡她,小姐,那麼,跟我談談這件事
  吧。”“老太太。說起來話長,你不要回到屋裡去,好坐下來細談?”“我能站嘛,"老太
  太簡單地說。"而且如果你當著別人的面講你這段故事,他們便會大聲嚷嚷,會讓你為自己
  感到遺憾。好,我們就談吧。"思嘉從圍城和媚蘭的懷孕開始講起,最初還有點支支吾吾,
  但在那雙犀利的老眼睛不放松的注視下,她講著講著,那些生動和恐怖的詞句便源源不絕地
  出口了。所有情節都記起來了,如嬰兒誕生的那個大熱天,恐懼時的痛苦,全家逃跑和瑞德
  的中途拋棄。她談了那天晚上的一片漆黑,第二天清早看見的那些孤零零的煙囪,沿途的死
  人死馬,饑餓,荒涼,以及生怕塔拉也燒掉的焦急心情,等等。
      “當時我想只要能回到母親身邊,她就可以安排一切,我就可以卸掉肩上的擔子了。我
  在回家的路上曾經覺得世界上最可怕的事都發生在我身上,可是直到我聽說母親去世時,才
  意識到什麼是真正最可怕的事了。"她垂下眼睛看著地上,等老太太說話。接下來的是一段
  長長的沉默,以致她懷疑老太太是否理解了她這絕望的處境。
      最後老太太才開了口,那聲調是溫和的,比思嘉聽過她對任何人說的都溫和得多。
      “對於女人來說,孩子,要對付一個比可能遇到的還要壞的處境,是十分不幸的事,因
  為她一旦對付了最壞的處境,以後就什麼也不害怕了。可是一個女人要是什麼也不害怕,那
  就糟啦。你以為我不理解你剛才的說的----你所經歷過的那些事吧?不,我很理解。我在你
  這個年紀,踫上了克裡克印第安人的叛亂,正好是米姆斯要塞大屠殺之後----是的,"她若
  有所思地說,"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就在你這個年紀,那時我設法逃到灌木林裡躲起來,
  躺在那裡看見我們的房子被放火焚燒,還看見印第安人剝我兄弟和姐妹的頭皮。可我只能躺
  著,祈禱那火光不要把我躲藏的地方照出來。他們把母親拖到外面,在離我大約二十英尺的
  地方把她殺害了。接著又剝了她的頭皮。還不斷有印第安人跑回來用鷹頭斧子砍她的腦蓋
  骨。我呢,我是母親最寵愛的孩子,可不躺在那裡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第二天早晨,我動身
  到最近一個居留地去。它在大約三十英裡開外的地方,可是我花了三天才走到,中間穿過沼
  澤地,也遇到過印第安人。到那裡之後,他們還以為我發瘋了呢。……我就是在那裡踫見方
  丹大夫的。他照顧我……唉,是的,我說過,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從那以後,我就什麼事
  或什麼人也沒有怕過,因為我已經見識過可能踫到的最壞情況了。而這種無所畏懼剝奪了我
  大量的幸福,給我帶來了許多麻煩,上帝有意要讓女人膽小怕事,因此一個不怕事的女人總
  是有點不怎麼正常的……思嘉,你還是應當保留一點東西讓自己害怕----就像保留一點東西
  讓自己珍愛一樣……"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仿佛默默地站在那裡回顧半個世紀思嘉不耐煩地
  挪動著身子。她原以老太太是要了解她,也許還會給她指出某種解決問題的辦法。
      可是像所有的老年人一樣,她卻一味談起你還沒有出生時的往事來了。這種事情誰會感
  興趣呢?思嘉真後悔自己不該把實情全部告訴她。
      “好,回家去吧,孩子,要不我們他們會惦記你了,"她突然這樣說。"叫波克今天下午
  就趕著車子來……也不要以為你自己能放下擔子。我很清楚,因為你就是放不下嘛。"那年
  深秋季節一直持續到11月,而溫暖天氣對於在塔拉的人來說是很舒適的。最困難的時期已
  經過去。他們現在有了一騎馬,可以不用步行外出了。他們早餐時有煎蛋,晚餐有火腿,再
  也不是千篇一律的山芋、花生和蘋果干,甚至有一次過節還吃了烤雞呢。那頭老母豬也終於
  抓到了,現在和它的那窩小豬被關在屋基底下的豬圈裡,正高興地嘟囔呢。有時豬大聲尖
  叫,鬧得屋裡的人沒法說話,不過這聲音聽起來也是滿愉快的。這意味著冷天和宰豬季節一
  到,白人就有新鮮豬肉,黑人也有豬下水好吃了,同時還意味著大家冬季都有吃的啦。
      拜訪方丹家以後思嘉精神上受到的鼓舞,比她自己所意識到的要大得多。只要知道了她
  還有鄰居,她家的一些朋友和他們的舊居都安然無恙,就足以把她回塔拉最實階段所經受的
  損失和孤獨感驅散了。方丹和塔爾頓兩家的農場都不在軍隊必經的地區,他們又很慷慨,把
  家裡僅有的東西分了一部分給她。按照這個縣的傳統習慣,鄰居們應當彼此幫助,因此他們
  不要思嘉一分錢,說她自己也會那樣做的,還說等到明年塔拉又有了收成以後,再償還也可
  以。
      思嘉現在有食物養家了,而且還有一騎馬,還有從北方佬逃兵身上搜到的那些錢和珠
  寶。如今最需要的是衣服。她明白,如果打發波克到南邊去買,那是很冒險的事,因為無論
  北方佬還是聯盟軍隊都可能把馬擄去。不過,她至少已有錢買衣服,有馬和車子可以外出
  了。也許波克去辦這件事不一定會被抓吧。總之,最苦的時期已經熬過去了。
      每天早晨思嘉一起來,就感謝上帝給了她一個晴天和暖哄哄的太陽,因為每一個好天氣
  都可以推遲那必然到來的寒冷季節,那時就不能不穿暖和的冬衣了。如今,每天都有新的棉
  花搬進原先奴隸們住的棚屋,那是農場剩下的唯一貯藏處。田裡的棉花實際睦比思嘉和波克
  所估計的要多,大概能收到四包,因此眼看就要把棚屋堆滿了。
      盡管方彤老太太曾尖刻地批評過。思嘉不打算自己到田裡去摘棉花,要讓她這位奧哈拉
  家的小姐,如今塔拉農場的女主人,親自下大田去勞動,這畢竟是不可想像的事。要是那
  樣,不就把她擺在跟蓬頭散發的斯萊特裡太太和埃米同等的地位上了嗎?她的打算是讓黑人
  干田間活,她和幾位正在恢複健康的姑娘干家務,但這裡踫到了一種等級製情緒的反抗,這
  情緒比她自己的還要強呢。波克、嬤嬤和百裡茜一想到要下大田干活,便大聲嚷嚷起來。他
  們反複強調自己是干家務的黑人,不是干田間活的。特別是嬤嬤,她激憤地宣稱她連院子裡
  的活也從沒干過。她出生在羅畢拉德家族的大宅裡,而不是在奴隸的棚屋裡;她是在老夫人
  臥裡長大的,晚上就睡在夫人床腳邊的一張褥墊上。唯有迪爾茜什麼也不說,並且瞪著眼睛
  狠狠盯住百裡茜,叫這個小家伙很不自在。
      思嘉毫不理睬他們的抗議,把他們通通趕到棉田裡去。不過嬤嬤和波克動作那麼慢,又
  不停地唉聲嘆氣,結果思嘉只得叫嬤嬤回到廚房做飯,叫波克到林子裡捉野兔和負鼠,到河
  邊釣魚。看來摘棉花有點降低波克的身份,而打獵和釣魚就不同了。
      接著,思嘉將兩個妹妹和媚蘭也安排到田裡干活,可效果同樣不好。媚蘭把棉花摘得又
  快又干淨,很樂意在大太陽下干了一個小時,可隨即不聲不響地暈倒了,於是只得臥床休息
  一周。蘇倫悶悶不樂,熱淚盈眶,也假裝暈倒在田裡,但思嘉往她臉上澆了一葫蘆涼水後她
  便立刻清醒,像只惡貓似的啐起唾沫來。最後她干脆拒絕不去了。
      “你不能強迫我。我就不願意跟黑人一樣在田裡干活嘛!
      要是我們的朋友有人知道了怎麼辦呢?要是----要是讓肯尼迪先生知道了呢?如果母親
  知道----”“只要你敢再提一句母親,蘇倫•奧哈拉,我就把你揍扁,”思嘉大聲喝道。"
  母親干起活來比這裡的哪個黑人都辛苦,難道你不知道,你這千金小姐?”“她沒有!至少
  不是在田裡。你也不能強迫我去干。我要到爸那裡去告你,他不會讓我干的。”
      “看你敢去找爸,拿我們這些事打擾他!"思嘉既生妹妹的氣,又怕父親傷心,真是狼
  狽透了。
      “我來幫你做吧,姐姐,"卡琳溫順地插嘴說。"她還沒有完全好,也不該出門曬太陽
  呢。我會把蘇倫和我自己的活都干完的。"思嘉滿懷感激地說﹕“謝謝你,小乖乖,"但她瞧
  著這位小妹妹又發起愁來。卡琳一直很嬌嫩,以前像果園裡春風吹開的花朵般白裡透紅,可
  現在紅暈已經消失,只不過那張沉思可愛的臉上還流露著花一般的品性。她自從在病中恢複
  知覺時發現母親去世以後,就變得沉默寡言,而且有點心神不定。她發現周圍的環境已完全
  改變,思嘉像個碎嘴嬤嬤似的,不停地勞動已成為新的生活規律了。像卡琳這樣天性嬌弱的
  人,是很難適應這些變化的。她簡直不理解這個時期所發生的一切。只像個夢游人似的走來
   走去,做著分配給她做的事情。她看來很脆弱,實際上也是這樣,但她同時又隨和,聽話,
  樂於幫助別人。她要麼是在按思嘉的吩咐做事,要麼就拿起念珠,嘴裡念念有詞地為她母親
  和布倫特•塔爾頓祈禱。
      思嘉從沒想到卡琳會對布倫特的死這樣傷心不已。這樣念念不忘,在思嘉心目中,卡琳
  還是那個"小妹妹",還那麼幼小,不可能有一樁真正嚴肅的戀愛事件呢。
      思嘉站在太陽下的棉田裡,她已累得腰酸背痛,腰都直不起來,兩只手也被棉桃磨粗
  了,真希望有個能把蘇倫的精力和體力跟卡琳的溫柔品性結合起來的妹妹埃因為卡琳摘得又
  賣力又認真,可是勞動一個小時之後就可以看出她(不是蘇倫)實際上身體還沒有全好,還
  不宜做這種活兒,結果思嘉只得把她也送回家去了。
      現在跟她一起留在棉田裡勞動的只有迪爾茜和百裡茜母女倆了。百裡茜懶懶散散、時緊
  時慢地摘著,不斷地抱怨腳痛背痛,還說肚子也有毛病,渾身都癱了,等等,直到她母親拿
  起棉花稈抽她,她才尖叫幾聲了事。這以後她可以稍稍好一點,同時故意離得遠遠的,叫她
  母親再也打不著她。
      迪爾茜不知疲倦、默默無言地干著,像一架機器。思嘉自己除腰酸背痛外,肩膀也因背
  棉花袋被磨破了,因此便覺得迪爾茜十分可貴,就好比是金子鑄的。
      “你真是太好了,迪爾茜,等到將來又過好日子了,我決不忘記你這樣辛辛苦苦勞動。”
  她真誠地說。
      這個青銅的女巨人跟旁的黑人不一樣,她受到夸獎時既不高興得咧嘴微笑,也不興奮得
  渾身哆嗦。她只把那張毫無表情的臉轉向思嘉,並鄭重其事地說﹕“謝謝你,太太。不過杰
  拉爾德先生和愛倫小姐都對俺很好。杰拉爾德先生把俺的百裡茜也買了過來,省得俺惦記
  她,這俺總不能忘記嘛。俺是個帶印第安血統的人,印第安人對那些待他們好的人是不會忘
  記的。俺就擔心俺的百裡茜。她真沒用埃像她爸一樣,看樣子純粹是黑人,她爸就很不認
  真。"盡管思嘉請人幫著摘棉花踫到困難,盡管她自己勞動時感到非常辛苦,可是眼看棉花
  一點點從田裡搬進了棚屋,她的熱情也就越來越高了,棉花這東西總能給人一種可靠和穩定
  的感覺。塔拉農場是靠棉花致富的,甚至整個南方都是如此;而思嘉是個不折不扣的南部
  人,她充分相信南部會從這些紅土壤的田地裡複興起來。
      當然,她收獲的這點棉花不算多,可還是有些用處。這會換來一小筆聯盟政府的鈔票,
  因此可以幫助她把北方佬錢包中的那些聯邦貨幣和金幣留下來,等以後需要時再用。明年春
  天她要設法讓聯盟政府把他們徵用的大個子薩姆和其他干田間活的黑人放回來;要是政府不
  放,就用北方佬的錢向鄰居租用一些。明年春天,她將要播種啊,播種……想到這裡,她把
  累彎了的腰背挺得筆直,眺望著正在變為褐色的深秋原野,仿佛看見明年的莊稼已經茁壯
  地、碧綠地一畝接一畝綿延在那裡了。
      明年春天啊!也許到明年春天戰爭已經結束,好日子又回來了。日子總會好過些。無論
  聯盟方面是勝是敗,只要不日日夜夜提心吊膽,雙方軍隊不彼此襲擊,不管你怎樣都行。
      戰爭一結束,就可以靠一個農場老老實實過日子。啊,只要戰爭結束就好了!那時人們
  就可以種莊稼,就會有相當的把握取得收獲了。
      現在有希望了。戰爭總不會永遠打下去。思嘉有了一點棉花,有了吃的,有了一騎馬,
  有了一筆小小的積蓄。是的,最困難的階段已經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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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 /瑪格麗特.米切爾 
                                        第二十七章

      11月中旬的一個中午,他們圍著餐桌聚在一起,吃最後一道點心,那是嬤嬤用玉米粉
  和干越桔加高粱飴糖調製成的。
      戶外已經有了涼意,一年中最初的涼意,這時波克站在思嘉的椅子背後,喜滋地搓著兩
  只手問道﹕“是不是到了宰豬的時候了,思嘉小姐?"“你可以準備吃那些下水了,不是嗎
  ?"思嘉咧嘴一笑說。
      “好吧,我自己也可以吃新鮮豬肉,只要這種天氣再持續幾天,我們就----”這時媚蘭
  插嘴說,湯匙還放在嘴邊。
      “你聽,有人來了!親愛的!”
      “有人在喊呢,"波克心神不安地說。
      深秋爽朗的微風傳來了清晰的馬蹄聲,它像一顆受驚的心在怦怦急跳似的,同時一個女
  人的聲音在尖叫﹕“思嘉!思嘉!"全桌的人都面面相覷,不知是怎麼回事,接著才把椅子
  往後挪動,一起站起來。盡管一時都嚇得沒敢說話,但畢竟聽出了那是薩莉•方丹的聲音。
  一個小時前她因到瓊斯博羅去路過塔拉,還在這裡停下來閒聊了一會呢。如今大家爭著奔向
  前門,擠在那裡觀看,只見她騎著一匹汗水淋灕的馬在車道上飛馳而來,她的頭發披散在腦
  後,帽子也吊在帽帶上迎風飄動。她沒有勒馬,但一路跑來時向他們揮著手臂,指著後面她
  來的那個方向。
      “北方佬來了!我看見他們了!沿著這條大路來了!那些北方佬----"她拼命把韁繩一
  收,將馬嘴勒轉過來,馬差一點蹦上台階。隨即馬來了個急轉彎,騰躍了三次就跨到側面的
  草地,然後她像在狩獵場上似的策馬越過了那道四英尺高的籬笆。接著,他們聽見得得的馬
  蹄聲穿過後院,走上住宅區棚屋當中的小道,便知道薩莉正橫過田野回來莫薩去了。
      他們一時像麻木似了的,呆呆的地站在那裡,隨後蘇倫和卡琳彼此緊緊抓住手哭開了。
  小韋德站著一動不動,渾身哆嗦,不敢哭出聲來。自從那天晚上離開亞特蘭大以來,他一直
  害怕的事情如今終於發生了。北方佬就要來把他捉去呢。
      “北方佬?"杰拉爾德困惑不解地說。"可是北方佬已經到過這裡呢。"“我的天!"思嘉
  叫了一聲,朝媚蘭驚慌的眼睛看了看。這時她突然腦子裡一閃,記起在亞特蘭大最後一個晚
  上的恐怖情景,沿途所見鄉下那些被燒的住宅和所有關於奸淫虐殺的故事。她又看見那個北
  方佬大兵手裡拿著愛倫的針線盒站在過廳裡。她想﹕“我要死了。我就要死在這裡了。我原
  先還以為一切都熬過去了呢。我要死,我再也無法忍受了。"這時她的眼光落到那匹已套上
  鞍轡拴在那裡的馬上,它正等著馱波克到塔爾頓村去辦一件事。這是她的馬,她唯一的馬啊
  !北方佬會把它搶走,把那頭母牛和牛犢也搶走。還有母豬和一窩豬崽----啊,辛辛苦苦花
  了多少工夫才把這頭母豬和一窩活潑的豬仔抓回來啊!他們還會把方丹家給她的那只大公雞
  ,那些正在孵蛋的母雞,以及那些鴨子都搶走的。
      還有放在食品櫃裡的蘋果和山芋,還有面粉、大米和干豆,還有北方佬大兵錢夾裡的那
  些錢呢。他們會把一切都搶走,讓這些人挨餓!
      “他們休想得逞!"她大喊一聲,旁邊的人都吃驚地回過頭來,擔心這消息把她氣炸了
  。"他們休想得到這些東西!我決不挨餓!"“怎麼了!思嘉?怎麼了?““那騎馬!那頭母
  牛!那些豬!他們休想得到!"她急忙向躲在門道裡的四個黑人走去,他們的黑臉早已嚇得
  發灰了。
      “到沼澤地去,"她火急火燎地命令他。
      “哪個沼澤地?”
      “你們這些笨蛋!河邊沼澤地嘛,把豬趕到沼澤地去。大家都去。快!波克,你和百裡
  茜鑽到屋基底下把豬趕出來。蘇倫和卡琳去拿籃子裝吃的東西,只要你們提得動就盡量多裝
  一些,帶到林子裡去。嬤嬤,你把銀餐具還是放到井裡。還有波克!波克,你聽著,別站在
  那裡發呆了!你帶著爸走。別問我往哪兒!哪兒都行!爸,爸爸真好。你跟波克走吧。"她
  雖然忙得要發瘋了,可仍然想到杰拉爾德看見那些藍衣兵時,他那彷徨莫定的心態會經受不
  祝她站在那裡搓著兩只手尋思,這時小韋德驚恐的抽泣聲使她更加心亂如麻,不知所措了。
      “讓我干什麼呢,思嘉?"媚蘭的聲音在周圍那些啜氣啼哭和奔忙的腳步聲中顯得格外
  冷靜。盡管她臉色慘白,渾身顫抖,但就是那種平靜的聲調已足以使思嘉冷靜一些,覺得大
  家都在等待她發號施令呢。
      “那頭母牛和牛犢子,"她趕緊說。"在原來的牧場裡。騎馬去把它們趕到沼澤地裡去,
   並且----"沒等她說完最後一句話,媚蘭就擺脫韋德的手下了台階,提著寬闊的裙裾向那匹
  馬跑去了。思嘉匆匆一眼瞧見媚蘭那兩條瘦腿和平揚的裙裾和內褲,隨即發現她已經跨上馬
  鞍,兩只腳垂掛在離馬鐙很高的地方擺蕩著。她迅速拉緊韁繩,用腳後跟在馬肋上蹬了幾下
  ,那騎馬正準備一躍而出,可這時她忽然把馬勒住,臉上露出非常驚慌的神色。
      “我的孩子!"她驚叫道,"啊,我的孩子!北方佬會把他殺了的!快把他給我呀!"她
  一手抓住鞍頭,準備跳下馬來,可這時思嘉厲聲喝住她。
      “你走吧!你走吧!去趕那頭母牛吧!我會照料孩子的!
      走吧,我叫你走!你以為我會讓他們把艾希禮的孩子抓走嗎?
      你走吧!”
      媚蘭絕望地回顧著,同時用腳後跟狠狠蹬著馬的兩肋,於是四只馬蹄踢濺著碎石,沖牧
  場一溜煙奔去了。
      思嘉暗想﹕“我從沒想到會看見媚蘭•漢密爾頓叉開兩腿騎上馬呢!"然後她走進屋裡
  。韋德緊跟在後面,一面哭泣,一面伸手去拉她飄蕩的裙子。她一蹦三跳地跑上台階,看見
  蘇倫和卡琳兩人胳臂上挎著橡樹皮編的籃子向食品櫃走去,波克則有點粗手笨腳地抓住杰拉
  爾德的臂膀,拖著他往後面走廊上跑。杰拉爾德一路喃喃地抱怨著,像個孩子似的總想掙脫
  他的手跑開。
      她在後院裡聽到嬤嬤的尖叫聲﹕“喂,百裡茜!你鑽到屋底下去,給俺把那些豬崽轟出
  來!你明明知道俺太胖了,鑽不進那個格子門。迪爾茜,你來給我把這小壞蛋----"“把豬
  養在房子底下,我想這可是個好主意,沒人能偷它們,"思嘉心裡想,一面回自己房裡去。”
  啊,我何不在沼澤地給它們蓋個圈呢?"她拉開衣櫃頂上的抽屜,在衣服裡搜索了一會,找
  著了那個北方佬的錢包。她急忙從針線籃裡取出藏在那裡的鑽石戒指和耳墜,隨即塞進錢包
  裡。可是把錢包藏到哪裡好呢?床墊裡面?煙囪頂上?扔到井裡?或者揣在自己懷裡?不,
  決不能放在這個地方!錢包鼓鼓囊囊的,會從臉衣底下鼓起一大塊,要是北方佬看出來了,
  準會撕開她的衣服來搜呀!
      “他們要是那樣,我就寧願死掉!"她憤怒地想。
      樓下一片混亂。到處是奔忙的腳步聲和哭泣聲,思嘉即使暴躁極了,也還是希望媚蘭能
  在身邊,因為媚蘭的聲音那麼鎮靜,而且在她擊斃北方佬那天顯得那麼勇敢。媚蘭一人能頂
  上三個人。媚蘭—-媚蘭剛才說什麼來著?啊,是的,那嬰兒!
      思嘉一把抓起錢包,跑過穿堂,向小博睡覺的房間奔去。
      她把他從矮矮的搖床裡抱起來,這時他醒了,正一面揮舞著小拳頭一面迷迷糊糊地流涎
  水。
      如今她聽見蘇倫在喊叫﹕“來呀,卡琳!來呀!我們裝夠了。啊,妹妹,快!“後院裡
  是一片尖叫聲和憤怒的抱怨聲。
      思嘉跑到窗口,看見嬤嬤蹣跚著急匆匆地走過棉花地,兩個臂彎底下各夾著一只小豬在
  拼命掙扎。她後面是波克,他也夾著兩只小豬,同時推著杰拉爾德在一路奔跑。杰拉爾德踉
  踉蹌蹌地跨過一條條壟溝,手裡急匆匆地揮舞著拐杖。
      思嘉倚在窗欞上喚道﹕“把母豬帶走!迪爾茜,叫百裡茜把它轟出來。你們可以趕著它
  從地裡過嘛!"迪爾茜抬起頭來,她那青銅色的臉上顯得很為難了。她圍裙裡兜裡一堆銀餐
  具呢。她只得指指房子下面。
      “母豬咬了百裡茜,俺把它關在房子下面了。"“那也好,"思嘉心裡想。她連忙跑回房
  裡,趕緊把她從北方佬身上搜出來藏在房裡的金鐲子、別針、小相框和杯子一一取出來。可
  是藏到哪裡去好呢?多不方便啊!要一手抱著小博,一手抱著那只錢包和這些小玩意兒,她
  決定先把嬰兒放在床上。
      嬰兒一離開她的臂彎就哇地哭了,這時她忽然想出來一個好主意來。要是將東西藏在嬰
  兒尿布裡,那不是最好的辦法嗎?她連忙把他翻了個身,拉其他的衣裳,把錢包塞進他後腰
  上的尿布底下。嬰兒經這麼一擺弄,放聲大哭起來,可是她不管,急忙用三角布把他兩條亂
  踢的腿包好,系緊。
      “好了,"她深深地抽了一口氣,"現在可以到沼澤地去了。"她一只胳臂緊緊摟著哭叫
  的嬰兒,另一只手抱著那些珠寶,迅速跑到樓下穿堂裡。可是她突然停下來,嚇得兩腿發軟
  。這屋裡多麼寂靜啊!靜得多麼可怕!他們都離開了,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嗎?難道誰也沒等
  她一會兒?她並沒有意思叫他們全都先走,把她單獨留在這裡。這年月一個孤單的女人是什
  麼都可能踫到的,而且北方佬就要來了----一個微弱的聲音把她嚇了一跳,她連忙轉過身去
  ,看見她那被遺忘的孩子蹲在欄桿旁邊,兩只受驚的眼睛瞪得老大老大的。他想要說話,可
  是喉嚨顫抖著說不出聲。
      “站起來,韋德•漢普頓,"她立即命令說。"媽現在不能抱,你起來自己走。“他向她
  走過來,像只嚇壞了的小動物,然後緊緊抓住寬大的裙裾,把臉埋在裡面。她能感覺到他的
  兩只小手在裙褶裡摸索她的腿。她開始下樓,但因韋德在後面拉著,每走一步都妨礙她,這
  時她厲聲喊道﹕“放開我,韋德,把手松開,自己走!“可是那孩子反而抓得更緊了。
      她好不容易走到樓梯腳下,似乎樓下的一切都迎著她跑上來了。所有那些熟悉的,珍愛
  的家具似乎都在低聲說﹕“再見!再見!"一陣嗚咽涌上她的喉嚨,但她極力抑製祝辦事房
  的門敞開著,那裡是愛倫生前勤奮工作的地方,現在她還能看上一眼那只舊寫字台的一角呢
  。那是飯廳,桌旁的椅子已經散亂,但食品還在盤子裡。地板上鋪著愛倫親手織染的舊地毯
  。羅畢拉德祖母的肖像掛在牆上,胸脯半袒著,頭發堆得高高的,兩個鼻孔旁邊的紋路很深
  ,使她臉上永遠浮出一絲高傲的冷笑。這裡的一事一物都是她最早記憶的一部分,都與她身
  上那些扎根最深的東西緊緊地連在一起,而此刻它們都在低聲說﹕“再見!再見,思嘉•奧
  哈拉!““北方佬會把它們通通燒掉----通通燒掉啊!"現在是她最後一次看到這個家了,
  今後除了從樹林蔭蔽下或沼澤地裡看看那包圍在煙霧中的高高煙囪和在火焰崩塌的屋頂外,
  就再也看不見它了。
      “我離不開你啊,"思嘉心裡念叨著,一面害怕得牙齒直打戰。"我離不開你。爸也不願
  意離開你。他告訴過他們,要燒房子就把他燒死在裡面。那麼,就讓他們把我燒死在裡面吧
  。因為我也離不開你呀。你是我剩下的唯一財產了。"下了這樣的決心,她的驚慌情緒反而
  減弱了些,現在只覺得胸中堵得慌,好像希望和恐懼都凝結了似的。這時他聽見從林蔭路上
  傳來雜沓的馬蹄聲,韁轡和馬嚼子的丁當聲,鏗鏗鏘鏘的軍刀磕踫聲;接著是一聲粗嘎的口
  令﹕“下馬!"她立即俯身囑咐身旁的孩子,那口氣雖然急迫但卻溫柔得出奇。
      “放開我,韋德,小寶貝!你趕快跑下樓,穿過後院,到沼澤地去。嬤嬤和媚蘭姑姑都
  在那裡。親愛的,趕快跑,不要害怕!"那孩子聽出她的聲調變了,這時思嘉一見他那眼神
  就嚇壞了,他活像一只陷阱的小野兔呢。
      “啊,我的上帝!"她暗暗祈禱。"千萬別讓他犯驚風癥呀!
      千萬----千萬不要在北方佬跟前這樣。千萬不能讓他們看出我們在害怕呢。“可是孩子
  把她的裙裾拉得更緊了,她才毫不含糊地說﹕“要像個大孩子了,韋德。他們只是一小伙該
  死的北方佬嘛!"於是,她下了樓梯,迎著他們走去。
      謝爾曼的部隊從亞特蘭大穿過佐治亞中部向海濱挺進。
      他們背後是濃煙滾滾的亞特蘭大廢墟,這個城市他們撤離時就一把火燒了。他們前面則
  是三百英裡的領土,那裡除了少數的本州民兵和由老人孩子組成的鄉團之外是毫無抵御能力
  的。
      這裡是廣袤的沃野,上面散布著許多農場,農場裡住著女人和孩子,年邁的老頭和黑人
  。北方佬在沿途八十英裡寬的地帶擄掠燒殺,形成一片恐怖。成百上千家的住宅毀於烈火,
  成百上千個家庭遭到蹂躪。但是,對於看著那些藍衣兵涌入前廳的思嘉來說,這不是一場全
  縣性的災難,而純粹是她個人的事,是針對她和她一家的暴虐行動。
      她站在樓梯腳下,手裡抱著嬰兒;韋德緊緊靠在她身邊,把頭藏在她的裙褶裡,因為他
  不敢看那些北方佬在屋裡四處亂竄,從她身邊粗魯地擁擠著跑上樓,有的將家具拖到前面走
  廊上去,用刺刀和小刀插入椅墊,從裡面搜尋貴重的東西。
      他們在樓上把床墊和羽絨褥子撕開,開得整個穿堂裡羽絨紛飛,輕輕飄落到思嘉頭上。
  眼看著他們連拿搶,糟蹋破壞,她無可奈何地站在那裡,滿腔怒火不由得把剩余的一點點恐
  懼也壓下去了。
      指揮這一切的那個中士是個羅圈腿,頭發灰白,嘴裡含著一大塊煙草。他頭一個走到思
  嘉跟前,隨隨便便地朝地板上和思嘉裙子上啐唾沫,並且直截了當地說﹕“把你手裡的東西
  給我吧,太太。"她忘記了那兩件本來想藏起來的小首飾,這時只得故意模仿相片上的羅畢
  拉德祖母發出一聲動人的冷笑,索性把它們扔在地上,接著便懷著幾乎是欣賞的心情看著他
  急忙撿起來的那副貪婪相。
      “還要麻煩你把戒指和耳環取下來。”
      思嘉把嬰兒更緊地夾在腋窩下,讓他臉朝她掙扎著啼哭起來。同時把那對石榴石耳墜子
  ----杰拉爾德送給愛倫的結婚禮物----摘下來。接著又捋下查爾斯作為訂婚紀念給她的那只
  藍寶石戒指。
      “就交給我吧,別扔在地上,"那個中士向她伸出兩手。
      “那些狗雜種已經撈得夠多的了。你還有什麼?"他那雙眼睛在她的身上犀利地打量著。
      頃刻間思嘉幾乎暈過去了,她已經感覺到那兩只粗魯的手伸進她懷裡,在摸索懷裡的帶
  子。
      “全都在這裡了。我想,照你們的規矩還得把衣服脫下來吧?"“唔,我相信你的話,”
  那中士好心地說,然後啐口唾沫走開了。思嘉把嬰兒抱好,設法讓他安靜下來,並伸手摸摸
  尿布底下藏錢包的地方。謝天謝地,媚蘭竟有一個孩子,而這孩子又有一塊尿布!
      她聽見樓上到處是笨重的皮靴聲,那些家具被拖過來拖過去,像抗議似的吱嘎亂叫。瓷
  器和鏡子嘩嘩啦啦被打碎了,中間還夾雜著下流的咒罵,因為找不到什麼好東西了。院子裡
  也傳來高聲喊叫﹕“砍了它的頭!別讓它跑了!"同時聽見母雞絕望地咯咯大叫,嘎嘎的鴨
  叫聲和鵝叫聲混成一片。突然砰的一聲槍響,痛苦的尖叫立即停止,這時一陣劇痛震撼著思
  嘉全身,因為她知道母豬被打死了。她丟下母豬不管,該死的百裡茜,自顧自跑啦!但願那
  些小豬平安無事!但願家裡人都安全到達沼澤地!可是你沒法知道呀。
      她靜靜地站在穿堂裡,眼看著周圍的大兵在喊叫咒罵,亂成一團。韋德還是十分害怕,
  狠狠地抓住她的裙子不放。她感覺到他緊挨著她時身子在索索發抖,可是她自己也沒法給他
  壯膽。她鼓不起勇氣來對北方佬說話,無論是祈求、抗議或者表示憤怒。她唯一要感謝上帝
  的是她兩條腿還有力量支撐著她,她的頭頸還能把腦袋高高地托著。不過當一小隊滿臉胡須
  的人扛著各種各樣的東西笨拙地走下樓來,她看見其中有查爾斯的那把軍刀時,便不禁大聲
  喊叫起來。
      那把軍刀是韋德的,是他從祖父和父親一代代傳下來的,後來思嘉又把它當作生日禮物
  送給了自己的兒子。授予這生日禮物時還舉行了小小的儀式,當時媚蘭哭了,她感到又驕傲
  又傷心,並吻著小韋德說他長大後一定要像父親和祖父那樣做個勇敢的軍人。小韋德也頗覺
  自豪,時常爬到桌上去看掛在牆上的這個紀念物,用小手輕輕撫摩它。思嘉對於她自己的東
  西給仇人和陌生人搶走還能忍受,可是她孩子的珍貴紀念物就不行了。現在小韋德聽見她喊
  叫,便從她的裙裾裡探出頭來窺視,並鼓起勇氣邊哭泣邊說起話來。他伸出一只手嚷道﹕”
  我的!"“那把刀你不能拿!"思嘉也伸出一只手來,趕緊說。
      “我不能,嘿?"那個拿軍刀的矮小騎兵厚顏無恥地咧嘴一笑。"嗯,我不能!這是把造
  反的刀呢!"“它是----它不是!這是墨西哥戰爭時期的軍刀。你不能拿走。那是我孩子的
  。是他祖父的!唔隊長,"她大聲喊著向那個中士求援,"請叫他還給我吧!"中士聽見有人
  叫他隊長,樂是升級了,便走上前來。
      他說﹕“鮑勃,讓我瞧瞧這把刀。”
      小個兒騎兵很不情願地把軍刀遞給他,說﹕“這刀柄全是金子做的呢。"中士把刀拿在
  手裡轉動了一下,又將刀柄舉起對著太陽光讀刀柄上刻的字﹕“'給威廉•漢密爾頓上校,
  紀念他的英勇戰功。參謀部敬贈。一八四七年於布埃納維斯塔。'"“ ,太太,我本人那時
  就在布埃納維斯塔呢。"“真的?"思嘉冷冷地說。
      “怎麼不是呢?我告訴你,那是一場激戰。我在這次戰爭中可從沒見過那樣激烈的戰斗
  。那麼,這把軍刀是這個小娃娃的爺爺的了?"“是的。"“好,他可以留著,"中士說,他
  有了他包在手帕裡的那幾件珠寶首飾,就已經十分滿足了。
      “不過那刀柄是金的呀,"小個兒騎兵堅持不讓。
      “我們把它留給她,好叫她記得我們,"中士咧嘴笑笑。
      思嘉接過軍刀,連"謝謝"也沒說一聲。她干嗎因為退還了她自己的東西就要謝這些強盜
  呢?她緊緊地抱著軍刀,讓那小個兒騎兵繼續跟中士糾纏。
      “我要留給這些該死的叛亂分子一點東西,老天爺作證,讓他們好記住我,”士兵最後
  大聲嚷著,因為中士生氣了,叫他滾蛋,也不許再頂嘴。他一路咒罵著向屋後走去,這時思
  嘉才松了口氣。他們誰也沒說要燒房子呢。他們沒有叫她離開,好讓他們放火。也許----也
  許----接著士兵們都從樓上和外面松松垮垮地回到穿堂裡。
      “找到什麼沒有?"中士問。
      “一頭豬,還有一些雞鴨。”
      “一些玉米和少量的山芋和豆子。我們看見的那個騎馬的野貓一定來報過信了,這就完
  了。"“保羅•裡維爾,怎麼樣?"“我看,這裡沒多少油水,中士。你零零碎碎拿到一點就
  算了。不要等大家都知道咱們來了。咱們還是快走。"“你們挖掘過地下燻臘室沒有?他們
  一般把東西埋在那裡呢。"“沒有什麼燻臘室。”“黑人住的棚屋裡挖過了沒有?"“別的什
  麼也沒有。棚屋裡只有棉花,我們把它燒了。"思嘉一時間想起了在棉田裡那些漫長的炎熱
  日子,又感到腰酸背痛,兩肩磨得皮開肉綻的可怕滋味。一切都白費了。
      棉花全完了。
      “你們家沒多少東西,說真的,太太,是不是?"“你們的部隊以前來過了,“思嘉冷
  冷地說。
      “我們九月間來過這一帶,這是事實。"有個士兵說,一面在手裡轉動著一個什麼東西
  。"我忘記了。"思嘉看見他手裡拿的是愛倫的金頂針。這個閃閃發光的頂針她以前常常看見
  母親戴的。她睹物傷懷,想起母親纖細的手指辛苦忙碌的情景。可如今頂針卻在這個陌生多
  繭的骯髒的手心裡,而且很快就會流落到北方去,戴在北方佬女人的手指上,那個女人還會
  因為是掠奪來的物品而感到驕傲呢。
      愛倫的頂針啊!
      思嘉低下頭,免得讓敵人發現她在哭,這時淚水只能緩緩地往嬰兒頭上滴。她模糊地看
  見那些人朝門道走去,聽見中士用洪亮而粗暴的聲音在喊口令。他們動身走了,塔拉農場已
  經安全了,可是她仍在傷心地回憶愛倫,很難高興起來。
      軍刀磕踫的聲音和馬蹄聲並沒有讓她感到安心,她站在那裡,突然覺得兩腿發軟,盡管
  他們已沿著林蔭道漸漸走遠了,每個人身上都帶著掠奪品,衣服、毯子、雞鴨,還有那頭母
  豬。後來她聞到刺鼻的煙火味,才轉過身來想去看看那些棉花,可是經過一陣緊張之後感到
  特別虛弱,幾乎挪不動身子了。從飯窗口望去,她看見濃煙還在緩緩地從黑人棚屋裡冒出來
  。棉花就在那裡被燒掉了。納稅的錢和維持他們一家度過這個嚴冬的衣食開支也化為烏有了
  。她沒有辦法,只好眼巴巴地看著。她以前見過棉花著火的情景,知道那是很難撲滅的,不
  管你有多少人來救都無濟於事。謝天謝地,那棚屋區離正房還很遠,否則就糟了!謝天謝地
  ,幸好今天沒有風,沒有把火星刮到農場屋頂上來!
      她突然像根指針似的僵直地轉身,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從穿堂、過道一直向廚房望過去
  ,廚房裡也在冒煙啊!
      她把嬰兒隨手放在穿堂和廚房之間一個什麼地方,隨即又甩開韋德的小手,甩得他撞在
  牆壁上。她沖進煙霧彌漫的廚房,可立即退了回來,連聲咳嗽著,嗆得眼淚直流。接著,她
  用裙裾掩住鼻子,又一次沖了進去。
      廚房裡黑乎乎的,盡管有個小窗口透進亮光,但煙霧太濃,她什麼也看不見,只聽到火
  焰的  聲和 啪聲。她一只手遮著眼睛窺視了一下,只見地板上到處有細長的火苗在向牆
  壁撲去。原來有人把爐子裡燒著的木柴丟在地板上,干透了的松木地板便很快著火並到處燃
  燒起來了。
      她沖出廚房向飯廳裡跑去,把那裡的一塊破地毯抓起來,弄得兩把椅子嘩啦啦翻倒在地
  上。
      “我決不可能把它撲滅----決不可能!啊,上帝,要是有人幫忙就好了!塔拉農場完了
  ----完了!啊,上帝!這就是那個小壞蛋干的,他說過他要留給我一點什麼,讓我好記住他
  呢!啊,我還不如讓他把軍刀拿走算了!"在穿堂過道裡,她從小韋德身邊經過,這孩子現
  在抱著那把軍刀躺在牆角裡。他閉著眼睛,臉色顯得疲憊松馳,但卻異常地平靜。
      “他死了!我的上帝!他們把他嚇死了!"她心裡一陣劇痛,但仍然從他身邊跑開,趕
  快拿水桶去了,水桶是經常放在廚房門口的過道裡的。
      她把地毯的一端浸入水中,然後憋足力氣提著它沖進黑煙滾滾的廚房,隨手關上了門。
  似乎過了很久,她在那裡搖晃著,咳嗽著,用地毯抽打著一道道的火苗,可不等她抬頭火苗
  又迅速向前蔓延開來。有兩次她的長裙著了火,她只得用手把火氣滅了。她聞見自己頭發上
  愈來愈濃的焦臭味,因為頭發已完全松散了,披在肩上。火焰總是比她跑得快,向四壁和過
  道蔓延,像火蛇似的蜿蜒跳躍,她早已精疲力竭,渾身癱軟,感到完全絕望了。
      這時門突然打開,一股氣流涌入,火焰躥得更高。接著砰的一聲門又關了,思嘉從煙霧
  中隱約看見媚蘭在用雙腳踐踏火苗,同時拿著一件又黑又重的東西用力撲打。她看見她跌跌
  撞撞,聽見她連聲咳嗽。偶爾還能看見她蒼白而堅毅的面孔和冒著濃煙眯得細細的眼睛,看
  見她舉起地毯抽打時那瘦小的身軀一俯一仰地扭動。不知又過了多久,她們兩人並肩戰斗,
  極力掙扎,好不容易思嘉才看見那一道道火焰在逐漸縮短了。這時媚蘭突然向她回過頭來驚
  叫一聲,用盡全身力氣從她肩後猛拍了一陣。思嘉在一團濃煙中昏沉沉地倒下去。
      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舒服地枕著媚蘭的大腿,躺在屋後走廊上,午後的太陽在她頭上
  暖和地照著。她的兩只手、臉孔和肩膀都嚴重燒傷了。黑人住宅區還在繼續冒煙,把那些棚
  屋籠罩在濃濃的黑霧裡,周圍彌漫著棉花燃燒的焦臭味。思嘉看見廚房裡還有一縷縷黑煙冒
  出來,便瘋狂地掙扎著想爬起來。
      但是媚蘭用力把她按下去,一面用平靜的聲音安慰她﹕“火已經熄了,好好躺著,親愛
  的。"她這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氣,閉上眼睛,靜靜地躺了一會。
      這時她聽見媚蘭的嬰兒在旁邊發出的咯咯聲和韋德清晰打嗝的聲音。原來他沒有死啊,
  感謝上帝!她睜開眼睛,仰望著媚蘭的面孔,只見她的卷發燒焦了,臉上被煙弄得又黑又髒
  ,可是眼睛卻神采奕奕,而且還在微笑呢。
      “你像個黑人了,"思嘉低聲說,一面把頭懶懶地鑽進柔軟的枕頭裡。
      “你像個扮演黑人的滑稽演員呢,"媚蘭針鋒相對地說。
      “你干嗎那樣拍打我呀?”
      “親愛的,因為你背上著火了。可我沒有想到你會暈過去,盡管天知道你今天實在累得
  夠嗆了……我一把那牲口趕到沼澤地安置好,就立即回來。想到你和孩子們單獨留在家裡,
  我也快急死了。那些北方佬----他們傷害了你沒有?”“那倒沒有,如果你指的是糟蹋。”
  思嘉說,一面哼哼著想坐起來。枕著媚蘭的大腿雖然舒服,但身子躺在走廊地上是很不好受
  的。"不過他們把所有的東西全都搶走了。我們家的一切都丟光了----唔,什麼好事讓你這
  麼高興?"“我們彼此沒有丟掉嘛,我們的孩子都安然無恙嘛,而且還有房子住,"媚蘭用輕
  快的口氣說,”要知道,這些是目前人人都需要的……我的天,小博尿了!我想北方佬一定
  把剩下的尿布都拿走了。他----思嘉,他的尿布裡藏的什麼呀?"她慌忙把手伸到孩子的腰
  背底下,立即掏出那個錢包來,她一時茫然地注視著,仿佛從來沒見過似的,接著便哈哈大
  笑,笑得那麼輕松,那麼暢快,一點也沒有失常的感覺。
      “只有你才想得出來呀!"她大聲喊道,一面緊緊摟住思嘉的脖子,連連地吻她。"你真
  是我的最淘氣的妹妹啊!"思嘉任憑她摟著,因為她實在太疲倦,掙扎不動了;因為媚蘭的
  夸獎使她既感到舒服又大受鼓舞;因為剛才在煙霧彌漫的廚房裡,她對這位小姑子產生了更
  大的敬意,一種更親密的感情。
      “我要為她這樣說,"她有些不情願地想道。"一旦你需要她,她就會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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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 /瑪格麗特.米切爾 
                                        第二十八章

      一旦霜凍來臨,嚴寒天氣便突然出現了。冷風從門檻下侵進屋裡,把松勁的窗玻璃刮得
  格格地響個不停。樹枝上光禿禿的連最後一片葉子也掉落了,只有松樹照常蒼翠,挺立在那
  裡,襯印著灰沉沉的天空。滿是車轍的紅土大道凍得像火石一樣堅硬,饑餓乘著寒風在肆虐
  著整個佐治亞州。
      思嘉心酸地記及方丹老太太跟她的那次談話。兩個月前的那天下午,現在仿佛已時隔多
  年,那時她告訴老太太,她已經經歷了她可能踫的最壞處境,這是打心底裡說出來的話。
      可現在回想起來,那簡直是個女學生的夸大之辭,幼稚得很。
      在謝爾曼的部隊第二次經過塔拉之前,她本已有了小小的一筆財富,包括食品和現金在
  內,同時還有幾家比她幸運的鄰居,有一些可以讓她度過冬天的棉花。現在棉花燒光了,食
  品搶走了,金錢也因為買不到吃的而沒有用武之地,而且幾家鄰居的處境比她更壞。至少她
  還有那頭母牛和那只牛犢子,有幾只小豬,以及那騎馬,而鄰居家除了藏在樹林裡和埋在地
  底下的那點東西,就什麼也沒了。
      塔爾頓家所在的費爾希爾農場被燒個精光,現在塔爾頓太太和四個姑娘只得住在監工的
  屋裡。芒羅家在洛夫喬伊附近,現在也成了一片廢墟。米莫薩農場的木板廂房也燒掉了,正
  屋全靠它厚厚的一層堅實灰泥,幸虧方丹家的婦女和奴隸們用濕毛毯和棉被拼命撲打,才被
  救下來。卡爾弗特家的房子由於那個北方佬監工希樂頓從中調停,總算又一次幸免於難,不
  過那裡已沒有一頭牲口、一只家禽和一粒玉米了。
      在塔拉,甚至全縣,目前的主要問題是食物。大多數家庭除了剩下未收的一點山芋花生
  ,以及能在樹林裡抓到的一些獵物外,別無所有。他們剩下的這點東西也得跟那些更不幸的
  朋友們分享,就像在平時比較富裕的日子裡那樣。不過眼看就要沒有東西可分享的了。
      如波克運氣好捉得到的話,在塔拉他們能吃到野兔、負鼠和鯰魚。別的時候就只有少量
  的牛奶、山胡桃、炒橡子和山芋了。他們經常挨餓。思嘉覺得她動不動就遇到向她伸出的手
  和祈求的眼光。他們的這副模樣逼得她快要發瘋了,因為跟他們一樣她自己也在餓肚子!
      她命令把牛犢宰掉,因為它每天要吃掉那麼多寶貴的牛奶。那天晚上人人都吃了過多的
  新鮮牛肉,結果都生病了。還得宰一只小豬,她知道,可是她一天天往後推,希望把豬崽養
  大了再說。豬崽還很小呢。要是現在就把它們宰了,那不會有什麼好吃的,可是如果再過些
  時候,就會多得多了。每天晚上她都跟媚蘭辯論,要不要打發波克騎馬出去用聯邦政府的鈔
  票買些糧食回來。不過,由於害怕有人會把馬擄去,把錢從波克手裡他走。她們才沒有下決
  心。她們不知道北方佬軍隊現在打到哪裡了。他們可能遠在千裡之外,也可能近在河對岸。
  一回,思嘉實在急了,便準備自己騎馬出門找吃的,可是全家人都生怕她踫上北方佬,這才
  迫使她放棄了自己的計劃。
      波克搜尋食物的範圍很廣,好幾次整夜沒有回家,思嘉也不問他到哪裡去了。有時他帶
  些獵物回來,有時帶幾個玉米棒子或一袋豌豆。有一次他帶回來一只公雞,說是在林子裡捉
  到的。全家人吃得津津有味,但是覺得有些內疚,因為正像他偷豌豆和玉米一樣,明明知道
  這是偷來的。就在第二天晚上,夜深人靜時他來敲思嘉的門,露出一條受了嚴重槍傷的腿給
  她看。思嘉替他包扎時他很難為情地解釋說,他在弗耶特維爾試圖鑽進一個雞窩,結果被人
  家發現了。思嘉也沒有追問那是誰家的雞窩,只含淚輕輕拍了拍波克的肩膀。
      黑人有時讓人生氣,而且又蠢又懶,不過他有一顆用金錢也買不到的忠心,一種與白人
  主子一條心的感情,這驅使他們不惜冒生命危險去給一家人找吃的呢!
      要是在原來,波克這種小偷小摸的行為就是一件嚴重的事了,說不定要吃一頓鞭子。要
  是在從前,思嘉就肯定會至少狠狠地責罵他一通。"你必須記住,親愛的,"愛倫曾經說過,
  “對於那些由上帝托付給你照管的黑人,你在物質生活和道德兩方面都是要負責的。你必須
  明白,他們就像小孩子一樣管不住自己,你得防備他們誤入歧途,而且你要隨時隨地給他們
  樹立一個好的榜樣。"可現在思嘉把這番訓誡完全拋到了腦後。現在她鼓勵偷竊,哪怕是偷
  那些比她境況更壞的人家,並且毫不覺得這是違背良心的事了。事實上,那種為人處世的道
   德準則在思嘉心目中無足輕重。她決定不懲罰或者責備波克,反而為他的受傷感到遺憾。
      “波克,你要更加小心。我們可是少不得你埃假如沒有你,叫我們怎麼辦呀?你一直是
  一個很好,很完美、善良而忠實的人。"聽了這句贊揚的話波克不禁眉飛色舞,小心地撫摩
  著那條包扎好了的腿。
      “思嘉小姐,這話可說得太好了。你看什麼時候會有那筆錢呢?"“波克,我不知道,
  不過我總歸會有的。"她俯身茫然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熱情而痛苦,波克被感動得很不自
  在了。
      “總有一天,這場戰爭一結束,我就會得到許多錢,那時我就該不會再挨餓受凍了。我
  們誰也不會挨餓受凍。我們人人都要穿得漂漂亮亮,每天都吃烤雞,而且----"她沒有繼續
  說下去。因為塔拉農場有一條由思嘉自己製訂和強迫執行的規矩,十分嚴格的規矩,那就是
  誰也不許談他們以前吃得多麼好,或者說如果有條件的話,今天想吃什麼。
      波克看見思嘉愣在那裡瞪著眼睛出神,悄悄地便從房間裡溜出來。在那早已消逝了的往
  年,生活曾是那麼複雜,那麼充滿了彼此糾纏不清的問題。那時她一方面極力想贏得艾希禮
  的愛情,一方面又要維持那十來個圍著她轉,可又並不討人喜歡的男朋友。還有些小錯小過
  要設法瞞著大人,有些愛吃醋的姑娘要你去故意嘲弄或安慰;還要挑選不同式樣的衣服和不
  同花色的料子,要試梳各式發型,等等。此外,還有許許多多的事要考慮決定。可現在,生
  活倒是簡單極了。如今唯一重要的是得到足夠的食物以免挨餓,有足夠的衣裳以免受凍,還
  需要一個沒有過多漏洞的屋頂來遮風蔽雨。
      就是在這些日子裡,思嘉開始接連做同一個惡夢,那是以後多年都要常常做的。這個夢
  的內容始終一成不變,但夢中的恐怖氣氛卻一次比一次更強,以致思嘉連醒著時也因為生怕
  再夢到它而十分苦惱。她很清楚地記得初次做這種夢那天所經歷的意外遭遇。
      那時幾天連續陰雨,屋裡多處透風,又冷又潮濕。生爐子的木柴也是濕的,煙特別多,
  可是一點不暖和。吃過早餐後,除了牛奶就什麼也沒了,因為山芋已經吃完,波克打獵釣魚
  也毫無所獲。看來如果第二天他們還得吃東西,就只能宰一只小豬了。一張張板著的饑餓的
  面孔,無論黑的白的,都在瞪眼睛看她,默默地請她拿出食物來。她差一點冒丟掉那騎馬的
  危險打發波克去買吃的了。更糟糕的是韋德嗓子痛,正發高燒,可是既沒大夫,又買不到藥
  來為他治玻思嘉久久地守著孩子,現在累了,肚子又餓,只得讓媚蘭照料一會,讓自己倒在
  床上打個盹兒。她凍得雙腳冰冷,害怕和絕望的心情又分外沉重,因此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
  著。她反複思量﹕“我怎麼辦?我向哪裡求援去?世界上還有人能幫助我嗎?"世界的安全
  都到哪裡去了呢?為什麼就沒有一個人,一個強大而聰明的人,能夠替她挑起這副擔子來呢
  ?她不是生來就挑這副擔子的呀。她不知怎麼去挑它。想著想著,她進入了一種不安的微睡
  狀態。
      她來到一個荒涼古怪的地方,大霧彌漫,伸手不見五指。
      她腳下的地面搖晃不定,鬼怪時常出沒,而且寂靜得可怕;她迷了路,像黑夜裡迷路和
  嚇壞了的孩子似的。她又冷又餓,又很害怕濃煙中在她周圍潛伏著的東西,因此很想大喊大
  叫,可是喊不出聲來。迷霧中有什麼怪物悄悄地伸出無情的雙手,張開十指抓她的衣裙,要
  把她拖到她腳下正在震動的地底下去。
      後來,她知道周圍一片模糊中有個什麼地方,那裡可以躲避,可以得到幫助,是個安全
  而溫暖的天堂。但是它在哪裡呢?在那雙手抓住她拖到腳下的流沙中去之前她能夠趕到達那
  裡嗎?
      她突然飛跑起來,發狂似地穿過密霧,呼喊著,尖叫著,伸出兩只胳臂在空中亂抓,但
  那潮濕的霧中什麼也抓不著。天堂在哪裡啊?它躲避她,但的確在什麼地方,只是看不見罷
  了。她要是能找到它就好了!要是找到了它,她就安全了!可是恐懼使她兩腿發軟,饑餓使
  她頭腦發暈。她絕望地大叫一聲醒過來,只見媚蘭正焦急地俯身瞧著她,一邊還在用手搖她
  ,叫她完全清醒過來。
      這個夢一再重複,每當她空著肚子睡覺就必然會夢見。它來得太頻繁了。它使她害怕極
  了,以致常常不敢去睡覺,即使她真心實意地告訴自己,這樣的夢實際上什麼可怕的東西也
  沒有。夢見霧,的確沒有什麼好叫她這樣驚恐的。根本什麼也沒有----或許她一想起要陷到
  大霧彌漫的地方就害怕極了,結果只得和媚蘭睡在一起了,因為只要她一開始在夢中哼哼掙
  扎,說明她又在受折磨了,媚蘭就會把她搖醒。
      在這種緊張心理的壓迫下,她變得蒼白和消瘦了。她臉上已失去圓乎乎的嬌美輪廓,顴
  骨突了出來,使那雙翹著眼角的綠眼睛顯得更加觸目,她也越發像只急於要抓到獵物的餓貓
  了。
      “就是沒有我夢見的那些東西,白天已冗長得像個惡夢了",她懷著這樣絕望的心情,
  開始每天把食物留到臨睡前才去吃,看能不能減輕夢中可怖的程度。
      弗蘭克•肯尼迪在聖誕節期間,帶著一支小小的隊伍從徵購部慢慢來到塔拉,他一路給
  軍隊搜集糧食和牲畜,但收獲甚少,他們衣衫破爛,性情殘暴,騎著又跛又乏,顯然又派不
  上更大用場的馬匹。就像這些牲口一樣,他們自己也是從前線被淘汰下來的,而且除了弗蘭
   克本人,都是些殘廢人,不是缺一條胳臂就是瞎了一只眼睛,或者關節僵直了,一瘸一拐的
  。他們大多穿著北軍俘虜的藍色上衣,所以一時間使塔拉的人大為驚慌,以為是謝爾曼的人
  又回來了。
      他們那天晚上在農場過夜,躺在客廳地板上,墊著暖和的地毯美美地睡了一覺,因為他
  們已很久不在屋裡過夜了,長期睡在松針堆裡和硬邦邦的土地上。盡管他們滿臉髒的胡子,
  一身的破衣爛衫,但卻是些有教養的人,經常在愉快地閒談,開玩笑,恭維別人,很高興能
  在這大宅子裡圍著漂亮的女人過聖誕節,就像很久以前慣常過的那樣。對戰爭他們不怎麼認
  真,喜歡說些可怕的謊言來逗引姑娘們歡笑,給這所被洗劫一空的房子頭一次帶來輕松愉快
  的氣氛,使它頭一次接連好幾天氣有節日的氣氛。
      “這幾乎像我們從前開家庭晚會的那些日子了,你說是嗎?"蘇倫高興地小聲對思嘉說
  。蘇倫已經想入非非,覺得屋子裡又有一個她的情人,那雙眼睛始終盯著弗蘭克•肯尼迪不
  離開。思嘉驚奇地發現居然漂亮起來了,盡管她那病後消瘦的容貌並沒有完全改變。她的兩
  頰上有了紅暈,眼睛也在發光呢。
      “她準是看上他了,"思嘉不屑地想。"我猜她要是有了丈夫,即使是弗蘭克這樣一個苛
  刻的人,她也很可能變得富於人情味的。"卡琳也顯得活潑了些,那天晚上連她眼神中的夢
  游癥也完全消失了。她發現他們中間有個人認識布倫特•塔爾頓,並在布倫特犧牲的那天跟
  他在一起,因此她答應晚飯後同這個人單獨進行一次長談。
      吃晚飯時,媚蘭強迫自己一反羞怯的常態,忽然變得活潑了,這叫大家十分驚訝。她又
  笑又樂,幾乎在向一個獨眼大兵賣弄風情,以致後者樂得用過分的殷勤回報她。思嘉很清楚
  ,媚蘭精神和生理兩方面都勉強自己,因為她在任何男性的事情面前都是十分羞澀的。另外
  ,她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複。她堅持說自己很健康,甚至比迪爾茜還要做更多的事情,可是
  思嘉知道她實際上還著呢。每當她倒拿起什麼東西時,臉色就要發白,而且用力過多就會突
  然坐下來,仿佛兩腿支持不住似的。但是今天晚上她也像蘇倫和卡琳那樣,在盡可能使那些
  士兵過一個愉快的聖誕節。只有思嘉對這些客人不感興趣。
      嬤嬤做的晚餐有干豌豆、炖蘋果干和花生,這些軍人又加上他們自己怕炒玉米和腌豬肉
  ,滿滿擺了一桌子,所以軍人們說這是他們好幾個月以來吃得最好的一頓飯了。思嘉瞧著他
  們吃,但心裡很不舒服。她不但對於他們每吃一口都感到妒忌和吝嗇,而且有點提心吊膽,
  生怕他們發現波克頭天殺了一只小豬。小豬肉如今還掛在食品間,她已經警告過全家的人,
  誰要是對客人說了這件事或談到關在沼澤地裡的其他幾只小豬,她就要把他的眼睛挖掉了。
  這些餓癆鬼會把整只小豬一頓就吃光的,而且如果知道還有幾只活的,他們就會把它們徵調
  走了。同時她也替那頭母牛和那騎馬擔心,但願當初把它們藏到了沼澤地裡而不是拴在牧場
  那頭的樹林中。如果是徵購隊把她的牲口弄走了,塔拉農場就很可能過不了這個冬天。它們
  是沒法取代的啊!她可管不著軍隊吃什麼,要是軍隊有辦法,就讓他們自己供養自己好了。
  她要供養自己的一家已經夠困難的了。
      那些軍人又從自己的背包裡取出一種叫做"通條卷子"的點心來,思嘉第一次看到這種聯
  盟軍的食品,它曾經像虱子一樣引起過許多笑話呢。這是一種像木頭似的烤焦了的螺旋形食
  品。他們鼓勵她咬一口嘗嘗,她真的咬了一點,發現燻黑的表層下面原來是沒放鹽的玉米面
  包。士兵們把玉米面加水和好,有鹽加點鹽,然後把面團在通條上放到營火上烤,這就成了
  “通條卷子"。卷了像冰糖一樣堅硬,像鋸木屑屑似的毫無味道,所以思嘉咬了一口就在士兵
  們的哄笑聲中還給了他們。她和媚蘭相對而視,兩人臉上的表情說明了同一個想法……“如
  果他們盡吃這種東西,怎麼去打仗呀?"這頓飯吃得非常愉快,連心不在焉地坐著首席的杰
  拉爾德,也居然設法從模糊的意識中搬來了一點當主人應有的禮貌和不可捉摸的笑容。那些
  軍人興高采烈地談論著,婦女們也滿臉微笑,百般討好----這時思嘉突然扭過頭去想詢問弗
  蘭克•肯尼迪關於皮蒂帕特小姐的消息,但她立即發現他臉上有種異的表情,這幾乎使她把
  想要說的話都忘掉了。
      原來弗蘭克的目光已經離開蘇倫的面孔,正在向房子裡四顧張望,他有時看看杰拉爾德
  那雙孩子般煌惑的眼睛,有時望著沒鋪地毯的地板,或者裝飾品全部被拿走的壁爐,或者那
  些彈簧松了、墊子被北方佬用刺刀割開了的沙發,餐具櫃上頭被打碎的鏡子,牆壁上原來掛
  相框的地方留下的方塊,餐桌上的簡陋餐具,姑娘的身上仔細補綴過的舊衣裳,以及已經給
  韋德入成蘇格蘭式短裙的那個面粉袋,等等。
      弗蘭克在回憶他戰前熟悉的那個塔拉農場,臉上的表情是憂傷的、厭倦和無可奈何的憤
  怒交織在一塊的。他愛蘇倫,喜歡她的姐姐妹妹,敬重杰拉爾德,對農場也有真誠的好感。
      自從謝爾曼的部隊掃蕩了佐治亞州以後,他在這個州徵集軍需平時到處看到許多可怕的
  景象,可是從沒有像現在塔拉農場這樣使她深有感觸。他要給奧哈拉一家尤其是蘇倫做點事
   情,可是又毫無辦法。他正無意識地搖頭慨嘆,嘖嘖不已時,忽然發現思嘉在盯著他。他看
  見思嘉眼睛裡閃爍著憤憤不平和傲慢的神色,便感到十分尷尬,默默地垂下眼簾吃飯了。
      因為亞特蘭大陷落以來,郵路斷絕已經四個月了。姑娘們渴望得到一點新聞。現在究竟
  北方佬到了哪裡,聯盟軍部隊打得怎麼樣,亞特蘭大和老朋友們的情況如何,所有這些,她
  們都一無所知。弗蘭克由於工作關系經常在這個地區到處跑動,無疑是個很好的信使,甚至
  比信使還要好,因為從梅肯以北直到亞特蘭大,幾乎每個人都跟他親屬關系或者認識他,他
  還能夠提供一些有趣的私下傳聞,而這些卻常常被報紙刪掉了。為了掩蓋他遇到思嘉的眼光
  時那種尷尬局面,他乘機趕快談起新聞來。他告訴她們,聯盟軍隊已在謝爾曼撤出之後改變
  了亞特蘭大,但是由於謝爾曼已經把它們徹底燒毀,這次收複也就沒有什麼意思了。
      “但是我想亞特蘭大是我離開那天晚上燒掉的,"思嘉有點迷惑不解地說。"我還以為那
  是我們的小伙子們燒的呢!"“啊,不,思嘉小姐!"弗蘭克吃驚地回答。“我們可沒燒過我
  們自己人住的任何一個城鎮!你看見燒的是我們不讓落到北方佬手中的那些倉庫和軍需品,
  以及兵工廠和彈藥。僅此而已。謝爾曼佔領城市時,那些住宅和店鋪都還是好好兒的,他的
  軍隊就駐扎在裡面呢。"“可人們怎麼樣了?他----他殺過人嗎?"“他殺了一些,但不是用
  槍打死的。"那個獨眼大兵冷冷地說。他一開進亞特蘭大就告訴市長,城裡所有的人都得搬
  走,一個活人也不讓留下。那時有許多老人經不起奔波,有許多病人不應當移動,還有小姐
  太太們,她們----她們也是不該移動的。結果他在罕見的狂風暴雨中把他們成百上千地趕出
  城外,將他們扔在拉甫雷迪附近的樹林裡,然後捎信給胡德將軍,叫他來把他們領走。有許
  多人經不起那種虐待,都患肺炎死了。
      “唔,他們對他不會有什麼害處嘛,他干嗎要這樣呢?"媚蘭大聲嚷道。
      “他說他要讓他的人馬在城裡休整,"弗蘭克說,"他讓他們在城裡一直休息到11月中
  ,然後才撤走。臨走時他在全城縱火,把一切都燒光了。"“唔,不見得都燒光了吧?"姑娘
  們沮喪地說。
      很難想像她們所熟悉的那個擾擾攘攘的城市,那個人口眾多,駐滿了軍隊的城市,就這
  樣完了。那些蔭蔽在大樹底下的可愛的住宅,所有那些宏大的店鋪和豪華的旅館----決不會
  全都化為烏有的!媚蘭好像要哭出聲來了,因為她是出生在那裡,從來不知道還有別的家鄉
  。思嘉的心情也很沉重,因為除了塔拉,那是她最愛的一個地方。
      “唔,差不多全燒光了,"弗蘭克顯然對她們臉上的表情感到有點為難,才連忙糾正說
  。他想要顯得愉快一些,因為他不主張叫小姐太太們煩惱。女人一煩惱,他自己也就煩惱起
  來,不知怎麼辦好。他不能只顧講那些最慘的事。讓她們向另一個人去打聽好了。
      他不能告訴她們軍隊開回亞特蘭大,進城時所看見的情景,如,那許許多多聳立在廢墟
  上的燒黑的煙囪,那一堆堆沒有燒完的垃圾和堆積在街道的殘磚碎瓦,那些已經被燒死但焦
  黑的枝柯還迎著寒風撐持在地上的古樹,等等。他還記得曾如何使他難受的那一片淒涼的光
  景,面對城市遺跡時聯盟軍弟兄們曾怎樣深惡痛絕地詛咒。他希望婦女們永遠也不會聽說北
  軍挖掘墓地的慘狀,因為那將會使她們一輩子也擺脫不掉。查爾斯•漢密爾頓和媚蘭的父母
  都埋在那裡。墓地上的情景至今還常常給弗蘭克帶來惡夢呢。北方佬士兵希望拿到給死者殉
  葬的珠寶,便挖掘墓穴,劈開棺木。他們搶劫尸體上的東西,撬掉棺材上的金銀名牌,也不
  放過上面的銀飾品的銀把手。尸體和骨凌亂地拋散在劈碎的棺木中間,暴露在風吹日曬之下
  ,景象極為淒慘。
      弗蘭克也不能告訴她們城裡貓狗的遭遇。小姐太太們是很愛喂養小動物的。可是成千上
  萬挨餓的動物由於主人被強行撤走而變得無家可歸四處流浪了,它們的悲慘境遇也像墓地上
  那樣,使珍愛貓狗的弗蘭克大為痛苦。那些受驚的動物忍凍挨餓,變得像林子裡的牲畜一樣
  粗野了。它們弱肉強食,彼此等待著對方成為犧牲品供自己飽餐一頓。同時那片廢墟上頭的
  凜冽天空中,有不少兀鷹嘴裡叼著動物的腐尸殘骸在盤旋飛舞。
      弗蘭克搜索枯腸,想找些緩和的話題,讓小姐們感到好過些。
      “那裡有些房子還沒有毀掉,"他說,"如離其他建築物很遠沒有著上火的那些房子。教
  堂和共濟會會堂也還在,還有少數的店鋪。可是商業區和五點鎮鐵路兩旁的建築物----是的
  ,女士們,城市的那個部分全都夷為平地了。"“那麼,"思嘉痛苦地喊道﹕“鐵路那頭查理
  留給我的那個倉庫也一起完了嗎?”
      “要是靠近鐵路,那就沒有了,不過----"他突然微微一笑,他怎麼事先沒有想到這一
  點呢?"你們應當高興起來,女士們!你們皮蒂姑媽的房子還在呢。它盡管損壞了一些,但
  畢竟還在嘛。"“啊,它是怎麼幸免的呀?"“我想是這樣,那房子是磚造的,還有亞特蘭大
  唯一的一個石板屋頂,因此盡管落上了一些火星也沒有燒起來,加上它又是城市最北端的一
  幢房子,而那一帶的火勢並不怎麼猛,這不就幸免了?當然,也被駐扎在那裡的北方佬軍隊
  毀壞了不少。他們甚至把護牆板和樓梯上的紅木欄桿也拆下來當柴燒了,不過這都算不了什
  麼!反正從外表那房子還是完好的。
      上星期我在梅肯踫到皮蒂小姐時----”
      “你看見她了?她怎麼樣?”
      “不錯,不錯。我告訴她她的房子還在,她就決定立即回家去。那就是說----如果那個
  老黑人彼得讓她回來。大批大批的亞特蘭大市民都已經回來了,因為他們在梅肯實在待膩了
  。謝爾曼沒有佔領梅肯,可是人人都擔心威爾遜的突擊大隊很快會打到那裡,他比謝爾曼更
  壞。"“不過,要是房子都沒有了,他們還冒冒失失地跑回來,不是太傻了嗎?"“思嘉小姐
  ,他們都是住帳篷、小木屋和棚屋,有的六七家擠在一起。你跟我一樣很了解亞特蘭大人。
  他們是死心塌地要蹲在那個城市裡,就像查爾斯頓人要蹲在查爾斯頓城那樣,哪怕北方佬再
  來,再燒一次,也不能阻止他們回去。亞特蘭大人嘛----媚蘭小姐,恕我直言----都固執得
  像騾子。我不明白這是什麼緣故,因為我常常感覺到那個城市是個很愛沖動和魯莽冒失的地
  方。但是話又說回來,我這人本來就生長在鄉下,不喜歡城市生活。而且我要告訴你們,那
  些最早回來的人都是些聰明能干的角色。而那些最晚才回來的呢,恐怕就連他們房基上的一
  根棍子、一塊石頭和一塊磚都找不到了,因為人人都在全城到處找東西來重蓋他們的房子。
  就在前天,我們看見梅裡韋瑟太太和梅貝爾小姐,以及她們家的黑人老婆子,她們推著一輛
  獨輪車在外面撿磚頭。
      米德太太也告訴我,她正在考慮等大夫回來蓋一所小木屋。她說她初次來亞特蘭大時,
  這地方還叫馬薩斯維爾,當時住的就是小木屋,那麼現在再來也不會有什麼困難的。當然,
  她只不過是開玩笑而已,不過這也說明了他們一般的想法。““我看他們的精神都振作起來
  了,"媚蘭驕傲地說。"思嘉,你難道不這樣看嗎?“思嘉點點頭,她心裡也為這個作為第二
  故鄉的城市暗暗地感到高興和自豪。像弗蘭克說的,那是個很愛沖動和魯莽冒失的地方,可
  正因為這樣她才喜歡它。它不像一些較老的城市那樣頑固守舊,而是洋溢著一種跟她自己很
  一致的不惜冒險的精神。"我就像亞特蘭大,"她心裡暗想。"即使北方佬再來,再燒一次,
  也別想叫我們一蹶不振,從此站不起來了。""思嘉你看,如果皮蒂姑媽要回亞特蘭大,我們
  最好了回去跟她住在一起,"媚蘭打斷思嘉的一連串設想,突然這樣說。
      “否則,她一個人住在那裡會嚇死了。”
      “可是,我怎麼能離開這裡呢?親愛的,"思嘉有點不以為然地問。"如果你急於要去,
  就去好了。我不會阻攔你。"“唔,親愛的,我不是那個意思,"媚蘭嚷道,臉色有點發急了
  。"瞧我多麼粗心!當然你不能離開塔拉,而且----而且,我想,彼得大叔和廚娘也能照顧
  好姑媽的。"“沒有人會阻攔你,"思嘉率直地說。
      “你知道我不願意離開你嘛,"媚蘭回答說。"何況我----我要是沒有你,簡直就會嚇死
  了。"“那就隨你的便吧。而且,你也不用勸我回亞特蘭大去。
      也許他們剛剛蓋好幾間房子,謝爾曼就回來又把它燒了。"“他不會回來,”弗蘭克說
  ,盡管他努力控製,他的臉還是沉下來。"他已經穿過佐治亞州到海濱去了。這個星其他打
  下了薩凡納,據說他們正在向南卡羅來納開去。"“薩凡納被佔領了?"“是的。怎麼,女士
  們,薩凡納是不能不丟的。他們沒有足夠的兵力守住它,只好利用可能得到的每一個人-—
  每一個還能拖著腿走路的人。你們可知道,北方佬向米列奇維爾進攻時,軍事學校的學員不
  管多麼年輕即被他們全調出來了,甚至還打開了州立監獄,從中得到新的兵力呢。是的,先
  生,他們釋放了每一個願意去打仗的犯人,並且應許他只要能熬過戰爭便將獲得赦免。這叫
  我好像看見了那些幼小的軍事學校學生跟盜賊和殺人犯站在同一支隊伍裡,真是惡心死了!
  ““他們把罪犯都放出來害我們!"“唔,你不用著急,思嘉小姐,他們離這裡遠著,而且
  他們會成為上好的士兵呢。我一個人做過賊也並不妨礙他當一個好兵嘛,是不是?"“我覺
  得那太奇怪了,"媚蘭輕輕地說。
      “可是,我倒並不覺得奇怪,"思嘉坦然地說。"反正這個州裡已經到處是盜賊橫行了,
  又有北方佬,又有----"說到這裡她趕緊打住了,可是那些軍人已大笑起來。
      “又有北方佬,又有我們徵購部,"他們補充說,這使她有點不好意思了。
      “不過,胡德將軍的部隊在哪裡呢?"媚蘭急忙插進來。
      “要是他在薩內納,一定會守得住的。”
      “怎麼,媚蘭小姐,"弗蘭克略帶驚訝和責備的神情,"胡德將軍一直在田納西作戰,根
  本就沒有到那一帶去過,想把北方佬從佐治亞拖出去。"“他這個小算盤倒是打得不錯嘛!”
  思嘉諷刺地喊道。"他不讓該死的北方佬穿過我們這地方,可這兒只有學生娃娃和罪犯在保
  衛我們。"“女兒,"杰拉爾德鼓起勇氣說,"你這樣說,你母親會傷心的。太不應該了。"”
  他們就是該死的北方佬!"思嘉激動地大聲說。"我從來沒想叫他們別的什麼。"提到愛倫,
  人人都感到詫異,談話全突然中斷了。這時媚蘭又插進來。
      “你們在梅肯時有沒有見過威爾克斯家的英迪亞和霍妮?
      她們是不是----她們聽到過關於艾希禮的消息沒有?"“唔,你知道,媚蘭小姐,如果
  我們有艾希禮的消息,我們早就從梅肯趕過來告訴你了,"弗蘭克略帶責備地說。"不,她們
  沒有什麼消息,不過----你不用替艾希禮著急。媚蘭小姐,我知道你已經很久沒收到他的信
  了,可是你不能指望一個關在牢獄裡的人給你寫信嘛,你說對嗎?而且北方佬牢獄裡的情況
  並不像咱們的那樣壞。畢竟北方佬那裡能吃得飽,還有足夠的藥品和毯子。他們不像我們這
  樣----我們連自己的肚子填不飽,俘虜就更不行了。"“唔,北方佬的東西有不少,"媚蘭非
  常痛苦地大聲說,“可他們就是不給俘虜嘛。肯尼迪先生,你知道他們是不給的。
      你這樣說,不過是想叫我好過些罷了。你知道我們的小伙子在那邊凍得要死,餓得要命
  ,而且不看醫生不吃藥就死了。這僅僅因為北方佬是那麼恨我們呀。啊,要是我能夠把北方
  佬從這地球上通通消滅掉,那才好呢!啊,我知道艾希禮已經----"“不許這樣說!"思嘉驚
  叫道,她的心都跳到喉嚨裡了。只要沒有人說艾希禮已經死了,她心裡就總懷有一絲希望,
  相信他仍然活著,可是她覺得要是她聽到別人說出那個死字,艾希禮便會在這一瞬間死掉的。
      “威爾克斯太太,聽我說,你不必為你丈夫擔心,"那個獨眼大兵插進來安慰她。"我在
  頭一次馬納薩斯戰役後被北方佬俘虜過,後來才交換回來的。我在牢獄裡時,他們盡給我吃
  那個地方的肥肉,還有烤雞和熱餅干----"“我想你是在僕人吧,"媚蘭略帶笑容說,這時思
  嘉第一次看見她對一個男人表現出一點興奮的神情。“你覺得怎麼樣?"“我也這樣想,"獨
  眼龍拍著大腿笑了。
      “要是你們都到客廳裡來,我倒想給你們唱一支聖誕歌呢,"媚蘭接著說,很高興換個
  話題,"鋼琴是北方佬沒法帶走的一樣東西。蘇倫?它是不是走調很厲害了。"“厲害著呢,
  “蘇倫答道,一面含笑招呼弗蘭克。
      但是當他們一起走出飯廳時,弗蘭克故意落在後面,拉了拉思嘉的衣袖。
      “我可以單獨跟你談談嗎?”
      思嘉一時間十分驚慌,生怕他問起她的那些牲畜,於是她鼓起勇氣,要找一個恰當的謊
  話。
      別的人都走開了之後,他們兩人站在爐邊,這時弗蘭克在眾人跟前裝出的快樂神色已經
  消失,思嘉發現他完全像個老頭了。他的臉又干又黑,像塔拉草地上到處飄零的落葉,他那
  姜黃色的胡須稀疏散亂,有些已開始發白。他心不在焉地搔著胡須,又假咳了幾聲,這才用
  一種煩惱不堪的神色開始說話。
      “思嘉小姐,我很為你母親感到難過。”
      “請不要談這個吧。”
      “還有你爸----他成了這個樣子,是從----"“是的,你看得出的,他是----他有點失
  常。"“他自然很舍不得她嘛。"“唔,肯尼迪先生,請不要談起----”“思嘉小姐,對不起
  ,"他神經質地不斷挪動他的雙腳。
      “事實是我要跟你爸商量一件事,可如今發現那沒有用了。"“肯尼迪先生,也許我能
  幫忙。你看----我如今是這一家之主埃"“那好,我,"弗蘭克剛要開口又神經質地搔起胡須
  來。
      “事實是----嗯,思嘉小姐,我在打算向他求蘇倫小姐呢。"“你的意思是要告訴我,”
  思嘉又驚又喜地喊道,"你還沒有向我爸提出要蘇倫嗎?可你追求她已經好幾年了!"弗蘭克
  的臉紅了,他像個羞澀而怯懦的孩子,難為情地咧嘴笑了笑。
      “你看,我----我不知道她是否要我呢。我比她大這麼多,而且----有那麼多漂亮的年
  輕小伙子在塔拉農場周圍轉悠—-"“哼,"思嘉心想,"他們在圍著我轉呢,還輪得到她呀!
  ““我不知道她會不會要我,我還從沒問過她,不過她一定明白我的感情。我----我想我應
  當徵得奧哈拉先生的同意,把實情告訴他。我現在手頭一個錢也沒有,思嘉小姐,我以前是
  很有錢的,如果你原諒我這樣說的話,但現在我只剩下一騎馬和身上穿的衣服了。你想,我
  入伍時便賣掉了家裡的地,把所有的錢都買了聯盟的債券,這債券你知道如今還值多少,它
  們連印刷的紙張費都不值了。何況我至今也沒有拿到手,因為北方佬燒我姐姐的房子時連債
  券也燒掉了。我知道,我如今身無分文卻向蘇倫小姐求婚,這未免太冒昧了,可是----可事
  情就是如此,我也曾想過,我們還不知道這場戰爭打下去究竟會是什麼樣的結果。在我看來
  ,它的確像是世界的末日。我們對任何事情都沒有把握,因此----因此我想,如果我們訂了
  婚,那對我和她都將是很大的安慰。這才是實實在在的安慰。我要等到能養活她的時候才跟
  她結婚,思嘉小姐,可我不知道這還要多久。不過,如果真誠的愛情還有點價值的話,你就
  可以相信,蘇倫小姐即使沒有任何別的東西也會是夠富裕的了。"他說最後幾句話時,那態
  度是莊嚴的,這雖然使思嘉覺得有趣,卻也深受感動。她很不理解怎麼世界上會有人愛蘇倫
  。在她看來,她這妹妹是個自私自利的怪物,她經常怨天尤人,同時還有一種怪毛病你簡直
  難以言喻,只好說是地地道道的執拗癥了。
      “肯尼迪先生,怎麼,"她溫和地說,"這很不錯嘛。我相信我是能替爸說話的。他一直
  很看重你,他一直在期待著蘇倫跟你結婚呢。"“他真的這樣?"弗蘭克趕忙追問,他已經面
  有喜色了。
      “當然是真的,"思嘉答道,同時忍住一聲冷笑,因為她想起杰拉爾德時常隔著餐桌對
  蘇倫大聲吼叫﹕“怎麼樣,小姐!
      你那位火熱的情郎還沒有把問題提出來嗎?要不要我問問他的意思呢?"“今天晚上我
  就去問她,"肯尼迪說,這時他的臉皮在顫抖,他抓住思嘉的手使勁搖著﹕“思嘉小姐,你
  真好。"“我會叫她來找你,"思嘉微笑說,朝客廳走去。媚蘭正開始演奏。鋼琴是嚴重走調
  了,但有的和弦聽起來仍然很美。
      媚蘭放開嗓子領著大家高唱《聽啊,報信的天使們在歌唱!貳*
      思嘉站住了。這看來是不可能,當兩次遭到戰爭洗劫,他們正生活在一個破敗的鄉村瀕
  於饑餓時,竟唱起這支古老而甜美的聖誕贊美詩來了。她突然朝弗蘭克回過頭來。
      “你說你覺得這有點像世界的末日,那是什麼意思呢?"“我坦白說吧,"他慢吞吞地回
  答,"但我希望你不要拿我的話去嚇唬別的太太小姐。戰爭已經持續不了多久了。已沒有新
  的兵源去補充部隊,而逃兵卻愈來愈多----多到了軍隊不願承認的地步。你看,他們怎能忍
  受這遠離故鄉的痛苦呢?
      當人們知道他們的家人在挨餓時,所以他們偷著跑回來設法幫助家庭。雖然我不能責怪
  他們,可是削弱了軍隊呀。而且軍隊不能餓著肚子打仗,可糧食卻沒有了。我了解這些,因
  為你知道我的任何就是徵集軍糧嘛。自從收複亞特蘭大以來,我就一直在這整個地區跑來跑
  去,可弄到的食物還不夠一只啊鳥吃的。這種情況在薩凡納以南三百英裡的地區也同樣存在
  。軍隊都在挨餓,鐵路又早已被截斷,如今已根本沒有新槍支,子彈也用完了,而且壓根兒
  找不到皮革來做鞋……所有,你看,末日就差不多到了。"“不過,聯盟的黯淡前途在思嘉
  心中並不怎麼嚴重,更嚴重的倒是缺乏糧食。她一直在考慮要打發波克趕著馬和車子,帶著
  那些金幣和聯邦鈔票,出去到鄉下搜購糧食和做衣服的料子。但是,如果弗蘭克說的這些話
  可靠----"然而梅肯並沒有倫陷。那兒一定會有糧食的。一旦等到徵購隊上了路,她就要派
  波克到梅肯去,即使那匹馬有被軍隊擄去的可能,也要試一試。看來她必須冒這個險了。
      “好吧,肯尼迪先生,我們今晚別談那些不愉快的事了,"思嘉說,"你坐在我母親的小
  辦事房裡去,我就叫蘇倫去見你,這樣你便可以----對,你們就好私下裡談談了。"弗蘭紅
  著臉,微笑著,思嘉看著他走了悄悄溜出飯廳。
      “他眼下還不能娶她,這太可惜了,"她心中暗想。"否則就會省去一張吃飯的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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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 /瑪格麗特.米切爾 
                                        第二十九章

      次年四月,約翰斯頓將軍已回來帶領過去所率領的殘余部隊了,在北卡羅來納他向北軍
  投降,戰爭就此宣告結束。不過兩星期後這個消息才傳到塔拉。塔拉的人從此就有夠多的事
  情好忙了。他們要回去打聽情況,聽別人的閒談和議論,而且因為鄰居們也同樣忙碌,彼此
  串門的機會很少,所以新聞傳播十分緩慢。
      春耕正處於大忙季節,波克從梅肯帶回的瓜菜和棉籽也在趕著播種。而且外出回來以後
  波克幾乎什麼活也不干了,他自己安全地帶回了滿車的穿用物品,以及種子、家禽、火腿、
  腌肉和玉米面,便覺得驕傲得了不得,整天吹噓回塔拉的途中怎樣備歷艱難,走小道闖難關
  ,還越過舊的鐵路,走過荊榛草莽,真是勞苦功高。在路上他耽擱了五個星期,這也是思嘉
  最為焦急不安的日子﹕不過他到家後,思嘉並沒責備他,因為他這一趟跑得很成功,而且還
  剩下那麼多錢帶回來了。她對他所以能夠剩下這許多錢深感懷疑,是因為那些家禽和大部分
  食品都不是花錢買的。至於波克本人,他認為既然沿路有的是無人看管的雞籠和方便的燻臘
  室,他要是再花錢去買,那就未免太丟人了。
      既然他們有了一點吃的,便人人都忙著想辦法恢複生活的常態,想過得像樣些了。每個
  人都有工作要做,而且工作太多,永遠也忙不完。去年的干棉桿兒必須清除了,好騰出地來
  栽種新的,而那匹倔 的馬匹還不習慣拉犁,總是要走不走地在田裡磨蹭。園子裡的野草也
  得拔掉,才好種瓜菜籽。
      還得劈木柴,並且開始修理那些被北方佬瓷意燒毀的牲口棚圈了一道道漫長的籬笆。波
  克設下的野兔網得每天巡看兩次,河邊的釣線也要不時去換釣餌。而屋裡,就得有人起床、
  擦地板、做飯、洗碗、養豬、喂雞、撿雞蛋。那頭母牛要擠奶,要趕到沼澤地附近去放牧,
  還要有個人整天看著它,以防北方佬或弗蘭克•肯尼迪的徵購隊回來把它趕走。就連小韋德
  也有自己的任務,他每天早晨煞有介事地提著籃子出門,去拾小樹枝和碎木起來生火。
      投降的消息是方丹家的小伙子們帶來的,因為戰爭一結束他們就首先回家了。亞歷克斯
  還有皮靴自己走路,托尼卻光著腳,騎著一頭光前騾子。托尼在家裡總是千方百計佔便宜。
  他們經歷了四年日曬雨淋之後,已變得更黑更瘦的也更堅實,加上從戰爭中帶回來的那臉亂
  蓬蓬的黑胡須,現在完全像陌生人了。
      因急於回家,他們在趕往米莫薩的途中,只在塔拉停留了一下,吻了吻幾位姑娘,並告
  訴她們投降的消息。他們說通通結束了,一切都過去了,並且顯得無所謂似的,也不想多去
  談它,他們唯一想知道的是米莫薩有沒有燒掉。他們從亞特蘭大一路南來時,經過朋友們家
  原來的住宅處剩下的一個又一個煙囪,便對於自己家裡或可幸免的希望感到愈來愈渺茫了。
  聽了姑娘們告訴的喜訊他們才放心地嘆了口氣,並且,當思嘉描述薩莉怎樣騎馬奔來通報北
  方佬到達的消息,以及她又怎樣干淨利落地越籬而走時,都一齊拍著大腿笑起來。
      “她真是個有膽量的姑娘,"托尼說,"只可惜她命太苦了,喬居然犧牲了。你們家裡沒
  有一點煙草呀,思嘉?"“沒有,只有兔兒煙,爸放在玉米棒子裡抽的。““我還不至於落
  到那個地步呢,"托尼說,"不過也可能以後會這樣。"“迪米蒂•芒羅好嗎?"亞歷克斯關心
  而又不好意思地問,這叫思嘉隱約地想其他是喜歡薩莉的妹妹的。
      “唔,很好,她如今跟她姑媽住在費耶特維爾。你知道他們在洛夫喬伊的房子給燒掉了
  。她家裡其余的人都在梅肯。"“他這話的意思是----迪米蒂有沒有跟鄉團某位勇敢的上校
  結婚了?"托尼取笑說,亞歷克斯回過頭來憤憤地瞪著他。
      “當然,她還沒有結婚嘍,"思嘉饒有興味地回答說。
      “要是她結婚了,也許還好些呢,"亞歷克斯沮喪地說。
      “你看這鬼世界----思嘉。請原諒。可是當你家裡的黑人全都解放了,牲口也完了,身
  上已沒有一個子兒,這時你怎麼好開口要一個女孩子跟你結婚呀?"“迪米蒂是不會計較這
  些的,你知道,"思嘉說。她能真心對待迪米蒂並說她的好話,亞歷克斯•方丹從來都不在
  她的情人之列。
      “那才丟你三輩子的臉呢----唔,再一次請你原諒。我實在不該說這些咒罵的話了,要
  不老太太要揍我的。我是說我不會要求任何姑娘給一個叫化子。就算她不計較這些,可我自
  己得計較呀!"思嘉在前面走廊上跟兩個小伙子說話,聽到投降的消息後,這時媚蘭、花倫
  和卡琳早已悄悄溜進屋裡。等到小伙子們穿過農場後面的田地回家去了,思嘉才進來並聽見
  幾位姑娘一起坐在愛倫辦事房裡的沙發上哭泣。一切都完了,她們所喜愛和期待的那個美麗
  的夢想,那個犧牲了她們的朋友、愛侶和丈夫並使她們的家庭淪於貧困的主義,已經完了。
  那個主義她們原來認為是決不會失敗的,現在永遠失敗了。
      不過對於思嘉而言,這也沒有什麼好哭的。她聽到消息的最初一瞬間曾經這樣想﹕謝天
  謝地,那頭母牛再也不會被偷走了!那騎馬也安全了。我們能夠把銀器從井裡撈出來,給每
  人一副刀叉了。我們可以趕著車子到鄉下四處尋找吃的了,而且用不著害怕。
      多麼輕松啊!從此她再也用不著一聽見馬蹄聲就嚇一跳了。她再也不用著深夜醒來,平
  息靜聽,不知是真的還是在夢中,仿佛院子裡有馬嚼子的格格聲,馬蹄踐踏聲,以及北方佬
  軍官粗嘎的口令聲。最令人高興的是塔拉安全了!從今以後,她永遠不必站在草地上看著滾
  滾黑煙從她心愛的房子裡冒出來,聽見屋頂在烈火中嘩啦一聲坍塌了。
      南方的主義已經死亡,是的,不過思嘉本來就厭惡戰爭,喜歡和平。她平日看見星條旗
  桿上升平時從沒有什麼激情,聽見南部聯盟的軍歌也毫無肅然起敬的感覺,她之所以熬過了
  窮困和令人厭惡的護理工作,以及圍城時期的恐懼和最後幾個月的饑餓生涯,並不是由於有
  一種狂熱的感情在支持著,而對於別的儼說,則正是這種感情使得他們能夠忍受一切,只要
  主義能實現就行了。什麼都了結了,如今一切都過去了,她也用不著哭了。
      一切都過去了!那場本來好像沒完沒了的戰爭,那場不請自來和不受歡迎的戰爭,把她
  的生活截成兩段,中間的裂痛如此分明,以致她很難記起前一段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了。
      她能夠冷靜地回想起,漂亮的思嘉穿著綠色摩洛哥山羊皮便鞋,荷葉邊裡散發著薰衣草
  的清香,可是她懷疑自己是不是那個女孩子,思嘉•奧哈拉,那時全縣的小伙子都拜倒在她
  腳下,周圍有百來個奴隸供她使喚,身後有塔拉農場的財產做靠山,有溺愛她的雙親隨時滿
  足她心中的要求。那是個寵壞了的無所顧忌的思嘉,她從來不知道世界上有什麼不能達到的
  願望,除了有關艾希禮的事情以外。
      不知什麼時候,在過去四年曲折迂回的道路上,那個佩著香囊,穿著舞鞋的姑娘悄悄地
  溜走了,留下來一個瞪著綠眼睛的女人,她錙銖必較,不惜親手去做許多卑微的工作,破產
  之後她已一無所有,只剩下這片毀滅不掉的紅土地了。
      如今她站在穿堂裡聽著姑娘們哭泣,同時心裡正忙著打自己的算盤。
      “我們要種更多的棉花,比往年多得多。我要打發波克明天到梅肯去再買一些種子。現
  在北方佬再也不會來燒了,我們的軍隊也沒有這個必要。我的好上帝!今年秋天棉花會堆得
  天高呢!"她走進那間小小的辦事房,不理會坐在沙發上哭泣的幾位姑娘,自己坐到寫字台
  前,拿起筆來計算手頭的余錢還能買多少棉籽。
      “戰爭結束了,"她一想起就立即感到滿懷興奮,把手中的筆也放下了。戰爭既然結束
  ,艾希禮便會----如果艾希禮還活著,他便會回家來呀!媚蘭在哀悼主義的時候是否也想到
  了這一點,她不知道。
      “我們很快會收到信----不,不是信,我們還收不到信呢。
      但是很快----啊,反正他會讓我們知道的!"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接著是一個一個星
  期地過去,艾希禮依然沒有信息。南方的郵務還很不正常,鄉下各個地區就壓根兒沒有。偶
  爾有個從亞特蘭大來的過客捎來皮蒂姑媽的一張字條,她在傷心地懇求姑娘們回去。然而艾
  希禮毫無音信。
      投降以後,思嘉和蘇倫之間一直存在的關於那騎馬的急論眼看就要爆發了。既然已經沒
  有來看北方佬的危險,蘇倫就想去拜訪鄰居。她很寂寞,很懷念過去那種愉快的社交生活,
  因此她也即使沒有別的理由,渴望去看看朋友們,就去了解了解縣裡別的人家也像塔拉一樣
  衰敗,自己心裡踏實些也好。可是思嘉很強硬。那騎馬是干活用的,比如,從林地拉木頭,
  耕地,讓波克出去收購糧食,等等。到星期天,它就有權在牧場上啃頭草根休息休息了。如
  果蘇倫一定要去訪鄰會友,她可以步行嘛。
      直到去年,蘇倫生來還不曾走過上百碼的路程,現在叫她步行外出,這可有點為難了。
  因此她呆在家裡整天抱怨,有時哭鬧,動輒就說﹕“哼,要是母親還在就好了!"這時思嘉
  便照她常說的給她一記耳光,而且下手那麼重,打得她尖叫著倒在床上不起來,同時引起全
  家的一陣莫大的驚慌。然而從那以後,蘇倫倒是哭得少了,至少在思嘉跟前是這樣。
      思嘉說她要讓那匹馬得到休息,那是真話,不過這還只是真情的一半。另一半是在投降
  後的頭一個月裡她已經趕著馬和車子把全縣的朋友和鄰居拜訪了一遍,發現他們那裡的景況
  實在不妙,因而動搖了她的信心,盡管自己並不完全承認。
      方丹家靠薩莉的勞苦奔波,光景算是最好的,不過這也是跟別的處境很慘的鄰居相比較
  而言。方丹老太太自從那天領著大家撲滅大火、救出房子,累得犯了心髒病以來,至今還沒
  有完全康複。老方丹大夫被截去一只胳臂,也還在慢慢康複。亞歷克斯和托尼在犁耙等農活
  方面都幾乎變成新手了。
      思嘉去拜訪時他們倚在籬笆上跟她握手,並且取笑她那輛搖搖晃晃的破車,不過他們的
  黑眼睛是憂傷的,因為他們取笑她時也等於在取笑他們自己。她提出要向他們買些玉米種,
  他們表示答應,接著就談起農場上的問題來。他們有十二只雞、兩頭母牛、五頭豬和從前帶
  回來的那匹騾子。有一頭豬剛剛死了,他們正擔心別的那幾頭也保不祝聽見他們這樣嚴肅地
  談豬,思嘉不由得笑了,不過這一次也是苦笑。要知道,這兩位以前的花花公子,是從來不
  認真對待生活的!
      在米莫薩,人們都很歡迎她,並且堅持要送給她玉米種,而不不要錢。她把一張聯邦鈔
  票放在桌上,但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接受,這就充分顯示出方丹這一家人的火爆脾氣。思嘉只
  得收下玉米,然後偷偷將一張一美元的票子塞到薩莉手裡。
      自從八個月前思嘉剛回到塔拉時薩莉來歡迎過她以來,她已經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了。那
  時她盡管面黃瘦,但還顯和比較輕松活潑。可現在那輕松活潑的神氣完全消失了,仿佛聯盟
  軍投降的消息把她的整個希望都毀滅了似的。
      “思嘉,"她抓住那張票子小聲說,"你說那一切都落得了什麼好處呢?當初為什麼要打
  這場仗呢?啊,我的親愛的喬!
      啊,我那可憐的娃娃!”
      “我不明白我們究竟為什麼要打,我也不去管它,"思嘉說。"而且我對這些毫無興趣。
  我從來就不感興趣。戰爭是男人的事,與女人無關。目前我關心的是一個好的棉花收成。好
  吧,拿這一美元給小喬買件衣服。他實在很需要呢,上帝知道。我不想剝奪你們的玉米,盡
  管亞歷克斯和托米都那樣客氣。"兩個小伙子跟著她來到車旁,扶她上了車。他們雖然穿得
  破破爛爛,但仍然彬彬有禮,顯出了方丹家特有的那種輕松愉快的神氣。不過,思嘉畢竟看
  見了他們那貧困的光景,在駛離米莫薩時心情未免有些悲涼。她對於饑寒交迫的日子實在過
  得厭煩了。要是能看到人民生活寬裕,用不著為下一頓飯操心,那將是多麼愉快的事啊!
      凱德•卡爾弗特家的松花村,是一幢老房子,思嘉以前曾常去那裡跳舞。當思嘉走上台
  階時,她發現凱德的臉色像死人一樣。她十分消瘦,咳嗽不斷,躺在一把安樂椅裡曬太陽,
  膝上蓋著一條圍巾,然而他一見思嘉臉色就開朗了。他試著站起來迎接她,說只是受了一點
  涼,覺得臉中發悶。原來是在雨地裡睡得太多,才得了這個玻不過很快會好起來,那時他就
  能參加勞動了。
      凱瑟琳•卡爾弗特聽見外面人有說話,便走出門來,一下看見思嘉那雙綠眼睛,同時思
  嘉也立即從她的神色中看出了絕望的心情。可能凱德還不知道,但凱瑟琳知道了。松花村顯
  得很凌亂,到處長滿了野草,松子已開始在地裡長出嫩苗,房屋已相當破敗,也很不整潔。
  凱瑟琳本人也很消瘦,緊張。
      他們兄妹二人,以及他們的北方佬繼母和四個異母的小妹妹,還有那位北方佬監工希爾
  頓一起住在這幢寂靜而又常常發出古怪回響的舊房子裡。思嘉對於希爾頓從來不比對自己家
  的監工喬納斯•威爾克森更有好感,現在就更不喜歡他了。因為他走上前來跟她打招呼時,
  竟然像個平輩人似的沒一點尊敬的樣子。從前他也有威爾克森那種卑躬屈膝又魯莽無禮的兩
  面態度,但自從在戰爭中卡爾弗特先生和雷福德牲以後,他就把卑屈的一面完全拋掉了。小
  卡爾弗特太太一向不懂得怎樣役使黑人奴僕守規矩講禮貌,對於一個白人就更沒辦法了。
      “希爾頓先生很好,留下來跟我們一起度過了這段日子,"卡爾弗特太太很感動似的說
  ,一面向她旁邊那位沉默的繼女兒瞟了一眼。"真好埃我想你大概聽說了,謝爾曼在這裡時
  他兩次救出了我們的房子。我敢說要是沒有他,我們真不知該怎麼對付,一個錢也沒有,凱
  德又----"此時凱德蒼白的臉漲紅了,凱瑟琳也垂下了長長的眼睫毛,緊閉著嘴。思嘉知道
  ,他們一想到居然自己得依靠這個北方佬監工,就壓不住滿腔怒火,可又毫無辦法。卡爾弗
  特太太像急得要哭似的,她不知怎的又說了錯話。她總是說錯話。她簡直不理解這些南方人
  ,盡管在佐治亞生活了二十年了。她始終不知道哪些話是不該對這兩個前娘孩子說的,可是
  不管她怎麼說,怎麼做,他們卻照樣對她很客氣。她暗暗發誓要帶著自己的孩子回北方去,
  離開這些古怪頑固的陌生人算了。
      思嘉拜訪過這幾家之後,不想到塔爾頓家去了。既然那四個小伙子都不在了,房子也給
  燒毀了,一家人擠在監工的小屋裡,她還有什麼興致去看呢。但蘇倫和卡瑟琳都要求去,媚
  蘭也信為要是不去拜訪一下,表示歡迎塔爾頓先生從戰場上回來,則是不合情誼的。一進,
  在一個星期天她們一起動身前往。
      這可是最慘的一家了。
      趕車經過住宅的廢墟時,她們看見比阿特裡斯•塔爾頓穿著破騎馬服,臂下夾著一條馬
  鞭,坐在牧場周圍的籬笆頂上,一雙憂鬱的眼睛茫然地凝望著前方。她旁邊蹲著一個羅圈腿
  的小個子黑人,他本來是替她馴馬的,如今也像他的女主人那樣顯得怏怏不樂。圍場裡以前
  有許多嬉戲奔跑的馬駒和文靜的母馬,可如今空蕩蕩的,只有塔爾頓先生在停戰後騎回家來
  的那匹騾子了。
      “我的那些寶貝兒全都完了,現在我真不知拿我自己怎麼辦呢!"塔爾頓太太說,一面
  從籬笆上爬下來。假若是不認識的人聽了這話,準以為她是在說她死去的四個兒子,可是塔
  拉農場的姑娘們很清楚,她心目中只有她的馬。"我那些漂亮的馬都死光了。啊,我可憐的
  乃利!只要我還有乃利就好了!
      可是這裡只剩下一頭該死的騾子了。一頭該死的騾子!"她重複說。所以地瞧著那只瘦
  弱的畜生。"想起我那些純種的寶貝,看看眼前這頭騾子,真覺得莫大的侮辱啊!騾子是一
  種雜交的變態產物,本來是不該飼養的。"吉姆•塔爾頓蓄了滿臉胡須,完全變樣了,他走
  出監工房來歡迎這幾位姑娘,並且親切地吻了吻她們。他那四個穿著補丁衣裳的紅頭發女兒
  也跟著出來,她們差一點被那十幾只黑色和褐色的獵狗絆倒了,因為後者一聽到陌生的聲音
  便狂吠著向門外奔來。他們一家露出一種勉強裝出來的歡樂神情,這比米莫薩斯的痛苦和松
  花村的死氣沉沉更加使思嘉覺得徹骨冰涼,很不好受。
      塔爾頓家的人執意留挽幾位姑娘吃午飯,說他們最近很少有客人來,並且要聽聽外面的
  種種消息。她不想在這裡逗留,這裡的氣氛使思嘉感到壓抑,可是媚蘭和她的兩個妹妹卻希
  望多待一會,結果四人都留下來吃飯了,雖然吃得很簡單,只有腌豬肉和干豆,而且是專門
  招待她們的。
      飯菜雖然簡便些,不過都吃得有說有笑。談以補衣服的竅門時,塔爾頓的姑娘們更是格
  格地笑個沒完,仿佛在說最有趣的笑話。媚蘭中途中接上去,繪聲繪色地談塔拉農場經歷的
  種種苦難,不過說得輕松而有風趣。她的這種本領是出人意外的,叫思嘉驚嘆不已。思嘉自
  己幾乎什麼也不說。屋子裡沒有那四個出色的塔爾頓小伙子在走動,抽煙,取笑,便顯得冷
  冷清清沒什麼意思。而且,如果她都覺得冷清,那麼塔爾頓家這些正在全力殷勤地接待鄰居
  的人,又會有什麼樣的感覺呢?
      在整個午餐席上卡琳很少說話。一吃完她就走到塔爾頓太太身旁,向她低聲嘀咕什麼。
  塔爾頓太太的臉色頓時變了,清脆的笑聲也隨之消失了,她只伸出一只胳臂摟住卡琳纖細的
  腰身,同時站起身來。她們一走,思嘉覺得這屋裡再也待不下去,便跟著離開。她們沿著那
  條穿過花園的便道走去,思嘉明明看見她們是朝墳地那邊去了。可現在她也不好再回屋去,
  那樣實在顯得太失禮。不過誰知道塔爾頓太太正在竭力克製著,裝出堅強的樣子,卡琳為什
  麼偏要把她拉出來,一起去看小伙子們的墳墓呢?
      有兩塊新的石碑在柏樹下磚壘的墓框裡,它們還很新,連雨水也沒有一濺上一點紅泥。
      “上個星期我們才把這碑立起來,"塔爾頓太太驕傲地說。
      “是塔爾頓先生到梅肯去用車接回來的。"墓碑!這得花多少錢呀!突然思嘉像開始那
  樣為那幾位塔爾頓小伙感到悲傷了。任何人,在連飯都吃不上的時候還能花這麼多錢來立墓
  碑,那就不值得同情了。而且每塊墓碑上都刻了好幾行字。字刻得愈多就愈費錢。看來這家
  人一定是發瘋了!何況把三個小伙子的遺體拉回家來,必定費了不少錢呢。至於博伊德,他
  們卻始終沒有找到一絲蹤影。
      在布倫特和斯圖爾特的墳塋之間有一塊石碑,上面刻的是﹕“活著時他們是可愛而愉快
  的,而且至死也沒有分離。"另一塊石碑上刻著博伊德和湯姆的名字,還有幾行拉丁文,便
  是思嘉也看不懂,因為她在費耶特維爾女子學校念書時就設法逃避了拉丁文課。
      所有這些花在墓碑上的錢都是白費了!可不,他們全是些傻瓜!她心裡十分生氣,好像
  是她自己的錢給浪費掉了似的。
      卡琳的眼睛出奇地亮。
      “我看這很好,"她指著第一塊墓碑小聲說。
      卡琳當然會覺得好的。她對任何傷感的事物都會動心的。
      “是的,"塔爾頓太太說,她的聲音很溫柔,"我們覺得這很合適----他們幾乎是同一個
  時候死的,斯圖爾特先生先走一步,緊接著是布倫特,他拿其他丟下的那面旗幟。"姑娘們
  趕著輕回塔拉,有個時候,思嘉一聲不響,她在琢磨著在那幾家看到的情形,並且違心地回
  憶這個縣以前的繁榮景象。那時家家賓客盈門,金錢滿櫃,下房區住滿了黑人,整整齊齊的
  棉花地裡白花花的一片,真喜人啊!
      “再過一年,這些田地裡就到處長期小松樹來了,"她心裡暗想,一面眺望著四周的樹
  林,感到不寒而栗。沒有黑人,我們就只能自己養活自己不致餓死。不依靠黑人誰也不可能
  把一個大農場經營起來,因為大片大片的田地無人耕種,樹林就會重新把它們接管過去,很
  快又成為新的林地了。誰也種不了那麼多棉花,那我們怎麼辦呢?鄉下人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城裡人不管怎樣總有辦法。他們一直是這樣過的。可是我們鄉下人就會倒退一百年,像當
  初的拓荒者,只能住小木屋,憑著一雙手種很少幾英畝土地----勉勉強強活下去。
      “不----"她倔強起來,"塔拉不會那樣,就是我要親自扶犁,也決不能那樣。如果願意
  的話,整個地區,整個的州,可以倒退回去成為林地,可是我不能讓塔倒退。而且我也不打
  算把錢花在墓碑上,或把時間用來為戰爭失敗而哭泣。我們總能想辦法的。我知道,只要不
  是所有的人都死光了,我們總有辦法。失掉黑人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最糟糕的是男人們
  死了,年輕人死了。"這時她又想起塔爾頓家四兄弟、喬•方丹、雷福德•卡爾弗特和芒羅
  弟兄,以及她在傷亡名單中看到的所有費耶特維爾和瓊斯博羅的小伙子們。"只要還有足夠
  多的男人留下來,我們便有辦法,不過----"她忽然想起另一個問題----也許她還得再結婚
  呢。當然,她不想再結婚了。還不誰要娶她呀?這個想法真可怕。
      “媚蘭,"她說,"你看南方的姑娘們將來會怎麼樣?"“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就是
  我說的這個意思嘛。將來她們會怎麼樣?沒有人會娶她們了。媚蘭,你看,所有的小伙子都
  死了,整個南方成千上萬姑娘就會一輩子當老處女了。"“而且永遠也不會有孩子,"媚蘭說
  ,在她看來這是最重要的事。
      顯然這種想法對蘇倫並不新奇,如今她坐在車子後部突然哭起來。從聖誕節以來她還沒
  有聽到過弗蘭克•肯尼迪的消息。究竟是因為郵路不暢通的原故呢,還是他僅僅在玩弄她的
  感情,如今早已把她忘了她不清楚。或許,他是在戰爭最後幾天犧牲了吧!後一種可能經忘
  記她要可取得多,因為一種犧牲了的愛情至少還有點莊嚴的意味,就像卡琳和英迪亞•威爾
  克斯的情況那樣。如果成為一個被遺孀的未婚妻,則毫無意思了。
      “啊,看在上帝份上,求你別哭了好嗎?"思嘉不耐煩地說。
      “唔,你們可以說,"蘇倫還在抽泣,"因為你們結過婚而且有了孩子,人人都知道有人
  娶過你們。可是,瞧我這光景!
      而且你們這樣壞,竟在我控製不住自己時公然奚落我,說我會成為老處女。你們真可惡
  極了!"“啊,你別鬧了!你知道我就看不慣那種成天嚷嚷嚷的人。
      你很清楚那個黃胡子老頭並沒有死,他會回來娶你的。他沒有什麼頭腦。不過要是我的
  話,我就寧願當一輩子老小姐也不嫁給他。"車後邊總算清靜了一會兒。卡琳在安慰姐姐,
  心不在焉地拍著姐姐的肩背,因為她自己的心思也到了遙遠的地方,仿佛布倫特•塔爾頓坐
  在身邊跟她一起沿著那條三年來的老路在奔馳似的。這時她情緒高漲,眼睛發亮。
      “哎,沒了咱們的漂亮小伙子,南方會怎麼樣啊?"媚蘭傷心地說。"如果他們今天還活
  著,南方又會是什麼樣子呢?
      那我們就可以充分利用他們的勇氣、他們的力量和他們的智慧了。思嘉,我們這些有孩
  子的人都得把孩子撫養大。讓他們接替那些已經去世的,成為像死者一樣勇敢的男子漢。”
  “再也不會有他們那樣的人了,"卡琳低聲說。"沒有人能接替他們。"這以後,她們就一路
  默默地趕車回家了。
      此後不久的一天,凱瑟琳•卡爾弗特騎著一匹思嘉很少見過的瘦騾子在日落時分來到塔
  拉。那畜生耷拉著兩只耳朵,跛著腳,一副可憐樣兒,而凱瑟琳也幾乎跟它一樣憔悴。她那
  褪色的方格布衣裳是以前佣人穿的那種式樣,一頂遮陽帽只用繩子系在下巴底下。她一直來
  到前面走廊口,也沒下馬,這時正在看落日的思嘉和媚蘭才走下台階去迎接她。凱瑟琳跟思
  嘉拜訪那天的凱德一樣蒼白,蒼白、冷峻而剛脆,仿佛一說話她的臉就會破裂似的。不過她
  的腰背筆直,她向她們點頭招呼時腦袋也仍然高昂著。
      突然思嘉記起威爾克斯家舉行大野宴那天,她和凱瑟琳一起低聲議論瑞德•巴特勒的情
  形。那天凱瑟琳多麼漂亮和活潑啊,身著天藍色蟬翼紗裙子,飾帶上佩著玫瑰花,穿著嬌小
  的黑天鵝絨便鞋,腳腕子上是一圈花邊。可如今那位姑娘的一點影子也沒有了,剩下的是個
  騎在騾子背上的僵直身軀。
      “謝謝你們,我不下馬了,"她說。"我只是來告訴你們一聲,我要結婚了。”“什麼?
  ““跟誰結婚?""凱茜,多偉大呀!"“什麼時候?"“明天,"凱瑟琳平靜說,但她的聲音有
  些異樣,臉上的笑容因此也馬上收斂了。"我來告訴你們,我明天要結婚了,在瓊斯博羅---
  -可我不想邀請你們大家。"她們默默地琢磨這句話的意思,莫名其妙地抬頭望著她。
      後來媚蘭才開口了。
      “是我們認識的人吧,親愛的?”
      “是的,"凱瑟琳簡單地說。"是希爾頓先生。"思嘉甚至連"啊"一聲也說不出來了,可
  是凱瑟琳突然低下頭來看著媚蘭,小聲而粗魯地說﹕“媚蘭,你要是哭,我可受不了。我會
  死的。"媚蘭只輕輕拍著凱瑟琳那只穿家製布鞋掛在鞍鐙上的腳。一句話也不說,她的頭低
  低地垂著。
      “也用不著拍我!這我同樣受不了。”
      媚蘭把手放下,但仍然沒有抬頭。
      “好,我得走了。我只是來告訴你們一聲。"她那蒼白而剛脆的臉又板起來,她提起韁
  繩。
      “凱德怎麼樣?"思嘉趕緊問。她完全懵了,不知說什麼好,好不容易想起這個問題,
  才用來打破尷尬的沉默局面。
      “他快死了,"凱瑟琳依舊簡單地回答,似乎口氣中要根本不帶一點感情。"只要我能安
  排好,他就會放心而平靜地死去,用不著發愁他死後誰來照顧我。你看,我那位繼母和她的
  孩子們明天就要回北方定居。好,我要走了。"媚蘭抬頭一看,正踫著凱瑟琳的眼光。媚蘭
  眼睫毛上淚珠瑩瑩,眼睛裡充滿理解的感情,面對此情此景,凱瑟琳像個強忍著不哭的勇敢
  男孩,裝出微笑的樣子。這些對於思嘉來說都是很難理解的,她還在竭力琢磨凱瑟琳•卡爾
  弗特要嫁給監工這一事實----凱瑟琳,一個富裕農場主的女兒﹕凱瑟琳,僅次於思嘉,比全
  縣任何別的姑娘都有更多的情郎呢!
       凱瑟琳俯下身子,媚蘭踮起腳尖,她們親吻了。然後凱瑟琳狠狠地抖動韁繩,那匹老騾
  子向前走去。
      望著她的背影,媚蘭眼淚簌簌地從臉上淌下來。思嘉瞪大眼睛看著她,仍然莫名其妙。
      “你看她是不是瘋了?媚蘭,你知道她是不會愛上他的。"“愛上?啊,思嘉,這樣可
  怕的事情千萬提也別提了!啊,可憐的凱瑟琳!可憐的凱德!"“胡說八道!“思嘉喝道,
  她開始生氣了。媚蘭對於任何事情都比她看得清楚,這很叫人受不了。她覺得凱瑟琳的情況
  主要是令人驚訝,而並非什麼可悲的事。當然,要跟一個北方窮白人結婚,想起來也著實很
  不愉快,不過一個姑娘畢竟不能單獨守著農場過日子。她總得有個丈夫幫著經營才好嘛。
      “就像我前天說的那樣,媚蘭,已經沒什麼人好讓姑娘們挑選了,可她們總得嫁人呢。
  ““啊,她們也不一定要嫁人呀!當老處女也沒什麼丟人的,看看皮蒂姑媽。啊,我還寧願
  凱瑟琳死了呢!我知道凱德就會寧願她死的。那麼一來,卡爾弗特家就會完了。只要想一想
  ,她的----他們的孩子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啊,思嘉叫波克趕快備馬,你火速去追上她,讓
  她回來跟我們一起住!"“哎喲,我的天!“思嘉喊道,對於媚蘭這樣隨意把塔拉農場當人
  情奉送的態度,她大為震驚。思嘉可絕對沒有意思要在家裡多養活一口人了。她正要這樣說
  ,但是一看見媚蘭惶恐的臉色便打住了。
      “媚蘭,她不會來的,"她改口說。"你知道她不會來。她為人那麼高傲,還以為這是一
  種施舍呢。"“這倒是真的,倒是真的!"媚蘭惶惑地說,目送著凱瑟琳背後那團紅塵一路遠
  去,漸漸消失了。
      “你跟我們在一起已經好幾個月了,"思嘉心裡暗想,一面看著小姑子,"但你從來沒想
  過你是在靠別人的周濟過日子。我想你永遠也不會意識到這點。你是個沒有被戰爭改造過的
  人,因此思想行為一如以往,仿佛什麼事也不曾發生----仿佛我們仍然十分富足,有的是糧
  食,用不著精打細算,多來幾個客人也沒關系。我想我下半輩子得把你這個包袱背下去了。
  但是,我不能把凱瑟琳也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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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 /瑪格麗特.米切爾 
                                          第三十章

      戰爭結束之後第一個炎熱的夏天,突然塔拉的隔離狀態被打破了。從那以後好幾個月裡
  ,一些衣衫襤褸,滿臉胡須、走壞了腳又往往餓著肚子的人,源源不絕地翻過紅土山起來到
  塔拉農場,在屋前陰涼的台階上休息,既要吃的又要在那裡過夜。他們都是些複員回家的聯
  盟軍士兵。火車把約翰斯頓的殘余部隊從北卡羅來納運到亞特蘭大,在那裡下車後就只好長
  途跋涉步行回家了。這股人流過去以後,從弗吉尼亞軍隊中來的一批疲憊的老兵又來了,然
  後是從西部軍複員的人,他們要趕回南邊去,雖然他們的家可能已不存在,他們的親人也早
  已逃散或死掉了。他們大都走路,只有極少數幸運的人騎著投降協議允許保留的瘦骨嶙峋的
  馬和騾子。不過全是些又羸又乏的畜生,即使一個外行人也能斷定走不到弗羅裡達和南佐治
  亞了。
      回家去啊!回家去啊!這是士兵心中唯一的想法。有些人沉默憂鬱,也有些人比較快活
  ,他們沒把困難放在心上,覺得一切都已過去,現在支持他們活下去的只有還鄉一事了。很
  少有人表示怨恨,他們把怨恨留給自己的女人和老人了。但被打敗了,他們已英勇地戰斗過
  ,現在很想起安地待下來,在他們為之戰斗的旗幟下種地過日子。
      回家去啊!回家去啊!他們別的什麼也不談,不談打仗也不談受傷,不談坐牢也不談今
  後。往後,他們可能還要打仗,要把他們曾經怎樣搞惡作劇,怎樣搶東西怎樣沖鋒和餓肚子
  ,怎樣連夜行軍和受傷住院等等,通通告訴自己的兒子和孫子可是現在不談這些。他們有的
  缺胳膊短腿,有的瞎了一只眼,但更多的人帶著槍傷,如果他們活到七十歲,這些槍傷,是
  每到陰雨天就要痛的,不過現在還不要緊。至於以後,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年老和年輕的,健談的和沉默的,富農和森林地帶憔悴的窮白人,他們都有兩種共同的
  東西,既虱子和痢疾。聯盟軍士兵對於受虱子折磨的尷尬局面已習慣了,他們已經毫不介意
  ,甚至在婦女面前也泰然自若地搔起來癢來,至於痢疾----婦女們巧妙地稱之為"血污"----
  那仿佛對誰也不饒過,從小兵到將軍一視同仁。為時四年的半饑半飽狀態,四年粗糙的、半
  生不熟和腐爛發酸的配給食品,對這些人起到了應有的作用,以致每個在亞特蘭大停留的士
  兵要麼剛在逐漸康複,要麼還病得厲害。
      “他聯盟軍部隊裡就沒一個肚子是好的。"嬤嬤一面流著汗在爐子上煎黑莓根湯藥,一
  面這樣苛刻地評論。黑莓根是愛倫生前拿來治這種病的主要藥方,嬤嬤當然學會了。"據俺
  看,打垮咱們部隊的不是北方佬,倒是咱們自家的肚腸。先生們總不能一面拉肚子一面打仗
  嘛。"嬤嬤給他們所有的人,吃這個藥方,也不問他們的腸胃情況究竟怎樣;所有的人都乖
  乖地皺著眉頭吃她給的這種黑湯,也許還記得在很遠的地方曾經也有這樣嚴厲的黑女人用無
  情的手喂他們吃過藥呢。
      嬤嬤在住宿方面的態度也一樣堅決。凡是身上有虱子的士兵都不許進入塔拉農常她把他
  們趕到後面叢密的灌木林裡。
      給他們一盆和一塊含強堿的肥皂,叫他們脫下軍服,好好洗浴一番,還準備了被褥和床
  單讓他們把赤裸的身子暫時覆蓋住,這時她用一口大鍋把他們的衣服煮起來,直到虱子徹底
  消滅為止。姑娘們熱烈爭論,說這樣做使士兵們太丟臉了,嬤嬤說,要是將來姑娘們發現自
  己也有虱子,不是更丟臉嗎?
      等到每天都有士兵到達的時候,嬤嬤就提出抗議,反對讓他們使用臥室。她總是害怕有
  個虱子逃過了他的懲處。思嘉知道跟她爭論也無濟於事,便把那間鋪了厚天鵝絨地毯的客廳
  改宿舍。嬤嬤認為讓這些大兵睡在愛倫親手編織的地毯上簡直是一種褻瀆行為,便大嚷大叫
  起來,可是思嘉仍很堅決。他們總得有個地方睡嘛。而且,幾個月來,地毯上的絨毛已開始
  出現磨損的跡象,尤其是鞋跟踐踏和靴刺不小心劃著的地方,連那下面的線紋也快露出來了。
      她們急切地向每個士兵打聽艾希禮的消息。蘇倫也克製著經常探詢肯尼迪先生的情況。
  可是這些士兵誰也沒聽說過他們,同時也不想談失蹤的事。只要他們自己還活著就夠了,誰
  還高興去管成千上萬沒有標明姓氏的墳。
      每次打聽沒有結果的時候,全家人都支持媚蘭不要灰心喪氣。當然,艾希禮沒有死在獄
  中。如果他真的死了,北方佬監獄裡的牧師會寫信的。當然他快要回來了,不過他所在的監
  獄離這裡遠著呢。可不,坐火車也得幾天呢,艾希禮如果也像這些人是步行的話……那他干
   嗎沒寫信呢?唔,親愛的,你知道現今的郵路是個什麼情況----即使在那些已經恢複了的地
  方也很不可靠;丟三落四的。不過也許----也許他在回家的路上死了呢。要是那樣,媚蘭,
  也一定會有北方佬女人寫信告訴我們嘛!……北方佬女人,呸!……媚蘭,北方佬女人也有
  好的呀。唔,是的,是有的!上帝不可能讓整個一個民族沒有幾位好的婦女在裡面呢!思嘉
  ,你記得在薩拉托加那一次,我們不是就遇見了一個很好的北方佬女人嗎?----思嘉跟媚蘭
  談談那個女人吧!"“好嗎,去你的吧!"思嘉答道﹕“她問我們家養了幾只獵狗用來追趕黑
  人呢!我同意媚蘭的看法。無論男的女的,我從沒見過一個好的北方佬,不過你別哭,媚蘭
  ,艾希禮會回來的。因為要走很遠的路,而且可能----可能他沒有弄到靴子呢。"想到艾希
  禮在光腳走路,於是思嘉也快哭了。讓別的士兵穿著破衣爛衫,用麻布袋和破氈條裹著腳,
  一瘸一拐去走路吧,但艾希禮可不行﹕他應當騎一匹風馳電掣般的快馬,穿著整潔的戎裝,
  登著雪亮的靴子,帽子上插著羽毛,威風凜凜地趕回家來。要是設想艾希禮也已經淪落到像
  這些士兵一樣的境遇,那是她把自己大大地貶低了。
      六月間的一個下午,所有塔拉農場的人都聚在後面走廊上,急切地看著波克將頭一個半
  熟的西瓜打開,這時忽然他們聽見屋前車道上馬蹄踏著碎石的聲音,百裡茜沒精打采地動身
  朝前門走去,其余的人留在後面熱烈爭論,如果門外的來客又是一個士兵的話,究竟要不要
  把西瓜藏起來,或者留到晚餐時再吃。
      媚蘭和卡琳在小聲嘀咕,說士兵也應當分給一份,可思嘉在蘇倫和嬤嬤的支持下示意波
  克快去把西瓜藏起來。
      “姑娘們!別傻了,實際上還不夠我們自己吃呢,要是外面還有兩三個餓急了的士兵,
  我們大家連嘗一口的希望也沒有了,"思嘉說。
      波克緊抱著那小西瓜站在那裡,不知究竟怎麼辦好,這時恰巧聽見百裡茜在大聲喊叫。
      “思嘉小姐!媚蘭小姐!快出來呀!我的上帝!"“那是誰呢?"思嘉驚叫道,一面從台
  階上跳起來奔過堂直往外跑,媚蘭緊跟著她,別的人也隨即一哄而出。
      她想一定是艾希禮。唔,也許----
      “是彼得大叔呢!皮蒂帕特小姐家的彼得大叔!"他們一起向前面走廊上奔去,看見皮
  蒂姑媽家那那個頭發花白的高個子老暴君,正在從一匹尾巴細長的老馬背上爬下來,老馬背
  上還捆著一塊皮褥當馬鞍呢。他那張寬寬的黑臉上,即有習慣的莊嚴也有看見老朋友的歡樂
  ,兩相爭斗,結果就使得他額頭皺成了幾道深溝,而他的嘴卻像沒牙的老獵狗似的咧開了。
      人人都跑下台階歡迎他,不管黑人白人都爭著跟他握手,提出問題,但是媚蘭的聲音比
  誰都響。
      “姑媽沒生病吧,是嗎?”
      “沒有,太太。只是有點不舒坦,感謝上帝!"彼得回答說,先是嚴厲地看一眼媚蘭,
  接著看看思嘉,這樣她們便忽然感到內疚,可是也不明白是什麼原因。“她不怎麼舒坦,但
  她對你們兩位年輕小姐很生氣,而且認真說起來,俺也有氣。““怎麼,彼得大叔!究竟是
  什麼----"“你們都休想為你們自己辯護。皮蒂小姐不是給你們寫過信,叫你們回去嗎?俺
  不是看見她邊寫邊哭,可你們總是回信說這個老種植園事情太忙,回不去嗎?"“彼得大叔
  ,不過----"“你們怎能把皮蒂小姐一個人丟開不管,讓她擔驚受怕呢?你們和俺一樣很清
  楚,她從沒一個人生活過,從梅肯回來後就一直挪著兩只小腳走來走去。她叫俺來老實告訴
  你們,她真不明白你們怎麼在她最困難的時候把她給拋棄了。"“好,別說了!"嬤嬤尖刻地
  說,在旁邊聽人家把塔拉叫做"老種植園",她便再也按捺不住了。毫無疑問的,一個生長在
  城裡的黑人弄不清農場和種植園的區別。"難道俺沒有困難的時候了?俺這裡就不需要思嘉
  小姐和媚蘭小姐而且需要得厲害?皮蒂小姐要是真的需要,怎麼沒去請求她哥哥幫助呢?”
  彼得大叔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我們已經多年不跟享利先生打交道了,何況我們現在已老得走不動了。"他回過頭來
  看著幾位姑娘。她們正強忍著笑呢。"你們年輕小姐們應當感到羞恥,把可憐的皮蒂小姐單
  獨丟在那裡。她的朋友半數都死了,另一半住在梅肯,加上亞特蘭大到處都是北方佬大兵和
  新放出來的下流黑人。"兩位姑娘硬著頭皮盡量忍受著彼得大叔的譴責,可是一想到皮蒂姑
  媽會打發彼得來責備她們,並要把她們帶回亞特蘭大去,便覺得有點太過份,實在克製不住
  了。她們不由得前俯後仰地大笑起來,彼此靠著肩膀才沒有倒下去。自然,波克、迪爾茜和
  嬤嬤聽見這位對她們親愛的塔拉妄加誹謗的人受到了藐視,也樂得大聲哄笑了一陣。蘇倫和
  卡琳也格格地笑著,連杰拉爾德的臉上也露笑容了。人人都在笑,只有彼得除外,他感到萬
  分難堪,兩只笨大的八字腳交替挪動著,不知怎樣擺好。
      “黑老頭兒,你怎麼了?"嬤嬤咧著嘴問。"難道你老得連自己的女主人也保護不好了?
  “彼得深感受了侮辱。
      “老了!我老了?不,太太!我還能跟往常一樣保護皮蒂小姐呢。我逃難時不是一路護
  送她到梅肯了嗎?北方佬打到梅肯時,她嚇得整天暈過去,不是我保護著她嗎?不是我弄到
  了這匹老馬把她帶回亞特蘭大,並且一路保護著她和她爸的銀器嗎?"彼得挺著身子站得筆
  直,理直氣壯地為自己辯護,"我不要談什麼保護。我談的是態度如何。"“誰的態度呢?”
  “我談的是有些人采取的態度,眼見皮蒂小姐獨個兒住在那裡。對於那些獨個兒生活的未婚
  姑娘人們盡說壞話呢,"彼得繼續說,他的話你聽起來很明顯,皮蒂帕特在他心目中還是個
  十六歲的豐滿迷人的小姐呢,因此她得有人保護不受別人的議論。"我是決不讓人家議論她
  的。不,太太……我已經跟她說過了,我也決不讓他請人住進來給自己作伴。我已經跟她說
  過了。'現在你還有自己的親骨肉,她們適合來陪伴你呢',我說。可如今她的親骨肉拒絕她
  了。皮蒂小姐只不過是個孩子罷了,而且----"思嘉和媚蘭聽到這裡,笑得更響了,由於支
  持不住,便一起坐到了台階上。最後媚蘭才把歡樂的眼淚拭掉,開口說話。
      “我對不起笑了你了,可憐的彼得大叔啊!千真萬確的。
      你看!請饒恕我吧。思嘉小姐和我目前還回不去。也許九月間收過棉花以後我能走成。
  姑媽打發你一路跑來,難道就是要讓這把瘦骨把我們帶回去呀?"被她這樣一問,彼得下巴
  立即耷拉下來,那張皺巴巴的黑臉上也露出又抱歉又狼狽的神情,他突出的下嘴唇即刻縮回
  去,就像烏龜把頭縮進殼底下似的。
      “我說過我已經老了,媚蘭小姐,我一時間干脆忘了她打發我干什麼來了,可那是很重
  要的呢。我給你帶了封信來。皮蒂小姐不信任郵局或任何別的人,專門叫我來送,而且----
  “"一封信?給我?誰的?"“唔,那是----皮蒂小姐,她對我說,'彼得,你,輕輕地告訴媚
  蘭小姐,'我說----"媚蘭一只手放在胸口從台階上站起身來。
      “艾希禮!艾希禮!他死了!”
      “沒有,太太!沒有,太太!"彼得叫嚷著,他的聲音提高到了嘶喊的地步,一面在破
  上衣胸前的口袋裡摸索。"這就是他寄來的信。他活著呢,他快要回來了。他----我的上帝!
      攙住她,嬤嬤!讓我----”
      “你這老笨蛋!不許你踫她!"嬤嬤怒氣沖沖地吼著,一面掙扎著扶住媚蘭癱軟的身子
  不讓她倒下。"你這個假正經的黑猴子!還說輕輕地告訴她呢!你抱住她的腳,波克。卡琳
  ,托住她的頭。咱們把她抬到客廳裡的沙發上去。"除思嘉以外,所有的人都圍著暈倒的媚
  蘭手忙腳亂,七嘴八舌地大聲嚷嚷,有的跑去打水,有的跑去拿枕頭,一時間思嘉和彼得大
  叔兩人給留在人行道上沒人管了。思嘉站在原來的地方,像生了根似的,她是聽到彼得談起
  艾希禮時一下跳過來的,可現在也給嚇得不能動彈了。只瞪大眼睛望著彼得手裡那封顫動的
  信發呆。彼得像個受了母親責罵的孩子似的,那張又老又黑的面孔顯得十分可憐。他那莊嚴
  的神氣已經徹底垮了。
      她一時說不出話來,也挪不動腳,盡管思嘉在心裡喊叫﹕“他沒有死!他快回來了!”
  這消息給她帶來的既不是喜悅也不是激動,而是一種目蹬口呆的麻木狀態。彼得大叔這時說
  話了,他的聲音猶如自一個遙遠的地方起來,既帶有哀愁又給人以安慰。
      “我們的一個親戚威利•伯爾先生給皮蒂小姐帶了這封信來。威利先生跟艾希禮先生呆
  在同一個牢房裡,威利先生弄到一騎馬,所以他很快就回來了。可艾希禮先生是走路,所以
  ----"思嘉從他手裡把信搶過來,信封上寫的收信人是媚蘭,是皮蒂小姐的手筆,不過對此
  她毫不猶疑,便把它拆開了,裡面一個由皮蒂小姐封入了字條隨即掉落在地上。信封裡裝著
  一張折疊的信箋,因為被帶信人揣在骯髒的口袋裡弄得灰糊糊的而且有點破了。艾希禮開頭
  是這樣寫的﹕“佐治亞亞特蘭大薩拉•簡•漢密爾頓小姐轉,或瓊斯博羅'十二橡樹'村,喬
  治•艾希禮•威爾克斯太太收。"她顫抖地手把信箋打開,默默地讀道﹕“親愛的,我就要
  回到你身邊來了----"眼淚開始潸然下流,她沒法再讀下去。她只覺得心在發脹,頓時高興
  得無法克製自己了。於是她抓住那封信貼在胸口,迅速跳上台階,跑進穿堂,經過那間鬧哄
  哄的客廳,徑直來到愛倫的辦事房。此時塔拉農場所有的人都還擁擠在客廳裡為打救不省人
  事的媚蘭忙碌著呢。可思嘉不管這些。她把門關好,鎖上,猛地倒在那張下塌的舊沙發裡,
  哭著,笑著,吻著那封信。
      “親愛的,我就要回到你身邊了,"她悄悄地念著。
      人們憑常識也知道,除非艾希禮長了翅膀,否則他要從伊利諾斯回到佐治亞就得走好幾
  個星期,甚至幾個月,不過大家還是天天盼望,只要軍人在塔拉的林蔭道上出現,心就禁不
  住急跳起來。仿佛每一個破衣衫的人都可能是艾希禮,即使不是艾希禮,那個士兵也許知道
  一點艾希禮的消息,或者帶來了皮蒂姑媽寫的一封有關他的信。不分黑人白人,每一次聽到
  腳步聲他們就向前面走廊上奔去。只要看到一個穿軍服的人影,每個在柴堆旁、在牧場上和
  在棉花地裡勞動的人,就有理由飛跑過去了。收到那封信以後的一個月裡,農田裡的活兒已
  幾乎陷於停頓狀態。因為誰都不願意當艾希禮到家時自己不在屋裡。思嘉是最不願意踫上這
  種情況的人,既然自己如此安心工作。她也就沒法堅持要別人認真勞動了。
      但是一個一個星期過去,艾希禮還是沒有回來,也沒有什麼消息,於是塔拉農場又恢複
   了原先的秩序。渴望的心情也只能到這種地步。不過思嘉心裡產生了一種恐懼感,那就是擔
  心艾希禮在路上出了什麼事。羅克艾蘭離這裡那麼遠,可能他獲釋出獄時身體就十分虛弱或
  者有病呢。而且他身邊無錢,所走過的區域又都是憎恨聯盟軍的地方。要是她知道他如今在
  哪裡,她倒願意寄錢給他,把她手頭所有的錢都寄去,哪怕讓全家的人都餓肚子也罷,只要
  他能夠坐火車趕回來就行了。
      “親愛的,我就要回到你身邊來了。”
      在她剛看到這句話便引起第一陣喜悅中,它好像只意味著他就要回到她身邊來了。可現
  在比較理智而冷靜地想起來,才發現他原來是要回到媚蘭身邊來呢。媚蘭最近總是在屋子裡
  到處走動,高興地唱個不停。有時思嘉恨恨地想起,為什麼媚蘭在亞特蘭大生孩子時竟沒有
  死呀?要是死了,事情就全然不同了!那樣她就可以在一個適當的時期以後嫁給艾希禮,將
  小博也作為一個很好的前娘兒子撫養起來。每當想到這些,她也並不急於向上帝祈禱,告訴
  他她不是這個意思,她對上帝已不再害怕了。
      士兵還陸陸續續地來,有時一個兩個,有時十幾二十個,一般都餓肚子。思嘉絕望地覺
  得這比經受一次蝗災還要可怕。
      這時她又詛咒起那種好客的習慣來。那是富裕時代盛行起來的,它規定對任何一個旅客
  ,不分貴賤都得留下住一晚,以盡可能體面的方式連人帶馬好好地款待一番。她知道那個時
  代已經永遠過去了,可是家裡其余的人卻不這樣想,那些士兵也不這樣想,所以每個士兵照
  樣受歡迎,仿佛是盼望已久的客人似的。
      士兵沒完沒了地經過,她的心腸便漸漸硬了。他們吃的是塔拉農場養家糊口的糧食,思
  嘉辛辛苦苦種下的蔬菜,以及她從遠處買來的食品。這些東西得來如此不易,而且那個北方
  佬皮夾裡的錢也不是用不完的。現在只剩下少數的聯邦鈔票和那兩個金幣了。她干嗎要養活
  這群餓癆鬼呢?戰爭已經結束。他們再也沒有保衛她的安全的作用了。因此,她命令波克,
  凡是家裡來士兵,伙食必須盡量節儉一些。這個命令一生效,她便發現媚蘭說服波克在她的
  盤子裡只盛上少量的食品,剩下的大部分口糧全給了士兵,自從生了孩子以來,媚蘭身體還
  一直很虛弱呢。
      “媚蘭,你不能再這樣了,"思嘉責罵她。"你自己還有病在身,如果不多吃一點,你就
  會躺倒了,那時我們還得服侍你,讓這些人挨餓去吧。他們經受得起,他們已經熬了四年,
  再多熬一會也無妨的。"媚蘭回頭看著她,臉上流露出她頭一次從這雙寧靜的眼睛裡看到的
  公然表示激動的神情。
      “啊,請不要責怪我!思嘉,讓我這樣做吧。你不知道這使我多麼高興。每次我給一個
  挨餓的人吃一部分我的食品,我就想也許在路上什麼地方有個女人把她的午餐給了我的艾希
  禮一點,幫助他早日回家來。"“我的艾希禮。"“親愛的,我就要回到你身邊來了。"思嘉
  一聲不響地走開了。媚蘭注意到從那以後家裡有客人時餐桌上的食品豐富了些。即使思嘉每
  吃一口都要抱怨。
      有時那些士兵病得走不動了,而且這是常有的事,思嘉便讓他們躺在床上,但不怎麼照
  顧。因為每留下一個病人就是添一張要你給飯吃的嘴。還得有人去護理他,這就意味著少一
  個勞動力來打籬笆、鋤地、拔草和犁田。有個臉上剛剛開始長出淺色茸毛的小伙子,被一個
  到費耶特維爾去的騎兵卸在前面走廊上,騎兵發現他昏迷不醒,躺在大路邊,便把他橫塔在
  馬鞍上帶到最近的一戶人家塔拉農常姑娘們認為他肯定是謝爾曼逼近米列奇維爾時從軍事學
  校徵調出來的一個學生。可是結果誰也沒弄清楚,因為他沒有恢複知覺便死了,而且從他的
  口袋裡也找不出什麼線索來。
      那小伙子長相很好,顯然是個上等人家的子弟,而且是南部什麼地方的人,那兒一定有
  位婦女在守望著各條大路,琢磨著他究竟在哪裡。何時會回家來,就像思嘉和媚蘭懷著急不
  可耐的心情注視著每一個來到她們屋前的有胡子的人那樣。她們把這個小伙子埋葬在她們家
  墓地裡,緊靠著奧哈拉的三個孩子。當波克往墓穴填土時,媚蘭不住放聲慟哭,心想不知有
  沒有什麼陌生人也在給艾希禮的長長的身軀同樣處理呢。
      還有一個士兵叫威爾•本廷,也像那個無名無姓的小伙子,是在昏迷中由一個同伙放在
  馬鞍上帶來的。威爾得了肺炎,病情嚴重,姑娘們把他抬到床上時,擔心他很快就會進墓地
  跟那個小伙子作伴。
      他有一張南佐治亞山地窮白人痢疾患者的蠟黃臉,淡紅色的頭發,一雙沒精打彩的藍眼
  睛,即使在昏迷中也顯得堅忍而溫和。他有一條腿被平膝截掉了,馬馬虎虎地裝上了一段木
  頭。他顯然是個山地窮白人,就像她們剛埋葬的那個小伙子顯然是個農場主的兒子一樣。至
  於為什麼姑娘們會知道這個,那就很難說了。可以肯定的是威爾跟許多到塔拉來的上等人比
  較起來,他決不比他們更髒,或者身上有更多的毛和虱子。可以肯定的是,他在胡言亂語時
  用的語言決不比塔爾頓家那對孿生兄弟的語言更蹩腳。不過她們也很清楚,就像她們分得出
  純種馬和劣等馬一樣,他決不是她們這個階級的人。然而,這並不妨礙她們盡力挽救他。
      在經受了北方佬監獄一年的折磨,拐著那條安裝得很糟的木製假腿步行了那麼遠之後,
   他已經十分疲憊,幾乎沒有一點力氣來跟痢疾作斗爭了。因此他躺在床上呻吟好幾天,掙扎
  著要爬起來,再一次進行戰斗。他始終沒有叫過母親、妻子、姐妹或情人一聲,這一點是很
  叫卡琳惶惑不解的。
      “一個男人總該是有親人的嘛,"她說。"可他讓你感覺到好像他在這世界上什麼人也沒
  有了。"別看他那麼瘦,他還真有股韌勁呢,經過細心護理,他居然活過來了。終於有一天
  ,他那雙淺藍色眼睛已能認出周圍的人來,看得見卡琳坐在他身旁捻著念珠祈禱,早晨的陽
  光照著她的金黃頭發。
      “那麼我到底不是在做夢了,"他用平淡而單調的聲音說。
      “但願我自己沒有給你帶過多的麻煩才好,女士。"他康複得很慢,長久靜靜地躺在那
  裡望著窗外的木蘭樹,也很少打擾別人。卡琳喜歡他那種平靜而自在的默默無言的神態。她
  願意整個炎熱的下午都守在他身邊,一聲不響地給他打扇子。
      卡琳近來好像沒有什麼話要說,只是像個幽靈似的靈敏地干著她力所能及的一些事情。
  看來她時常祈禱,每次思嘉不敲門走進她房裡,都看到她跪在床邊。一見這情景思嘉就要生
  氣,她覺得祈禱的時代早已過去。要是上帝認為應當這樣懲罰他們,他不待你祈禱就會那樣
  做了。對於思嘉來說,宗教只不過是個討價還價的過程而已,她為了得到恩賜便答應要規規
  矩矩做人,可是在她看來上帝已經一次又一次背約,她就覺得自己對他也沒有任何義務了。
  因此,每當她發現卡琳本來應當午睡或縫補衣服時卻跪在那裡祈禱,便認為她是規避自己的
  責任了。
      有二天下午,威爾•本廷能夠在椅子裡坐坐時,思嘉對他談起了這件事。令人驚訝的是
  他居然平淡地說;"思嘉小姐,由她去吧。這使她覺得心裡舒服呢。”“心裡舒服?"“是的
  ,她在為你媽和他祈禱嘛。"“'他'是誰?"從那淺褐的睫毛下他那雙淡藍色的眼睛平靜地看
  著她。
      好像他對什麼事情都不驚訝或興奮似的。也許他見過的意外之事太多,再也不會大驚小
  怪了。對於思嘉不了解她妹妹的心事,他也不認為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他認為它看作很自
  然的事,正像他覺得卡琳很樂意跟他這個陌生的人說話是很自然的。
      “那個名叫布倫特什麼的人,她的情人,在葛底斯堡犧牲的那個小伙子。”“她的情人
  ?"思嘉簡單地重複。"廢話!她的情人,他和他哥哥都是我的情人呢。““是的,她對我說
  過。看來好像全縣大多數的小伙子都是你的。但是,這不要緊,他被你拒絕以後便成了她的
  情人,因為他最後一次回家休假時他們就訂婚了。她說他是她唯一的喜歡過的小伙子,因此
  她為他祈禱便覺得心裡舒服。"“哼,胡說八道!"思嘉說,隱隱約約感到有根妒忌的小刺扎
  進她的心裡。
      她滿懷好奇地瞧著這個消瘦的青年人,他那皮包骨的肩膀耷拉著,頭發淡紅,眼神平靜
  而堅定。看來他已經了解她家裡邊她自己也懶得去發現的情況了。看來這就是卡琳整天痴痴
  地發呆和嬤嬤祈禱的原因。然而,這很快就會過去了。許多女孩子對自己情人乃至丈夫的傷
  悼到時候都過去了。當然她自己早已把查爾斯忘卻了。她還認識一個亞特蘭大的姑娘,她在
  戰時接連死過三個丈夫,可到現在仍然不放棄對男人的注意呢。威爾聽她講了這些,直搖頭。
      “卡琳小姐不是那種人,"他斷然說。
      威爾很歡喜人家跟他談話,因為他自己沒有多少話好說。
      但卻是一個很會理解別人的聽話者。思嘉對他談起許多問題,諸如除草、鋤地和播種,
  以及怎樣養豬喂牛,等等,他也對此提出自己的意見,因為以前他在南佐治亞經營過一個小
  小的農場,而且擁有兩個黑人。他知道現在他的奴隸已經解放,農場也已雜草叢生,甚至長
  出小松樹來了。他的唯一的親屬姐姐多年前便跟著丈夫搬到了得克薩斯,因此他成了孤單一
  人。不過所有這些,跟他在弗吉尼亞失掉的那條腿相比,都不是使他感到傷心的事了。
      思嘉最近過的是一段這樣困難的日子,整天聽著幾個黑人嘟嘟囔囔,看著蘇倫時罵時哭
  ,杰拉爾德又沒完沒了地問愛倫在哪裡,這時在身邊有了威爾,便感到十分寬慰了。她可以
  將一切都告訴他。她甚至對他說了自己殺死那個北方佬的事,而當他二話不說只稱贊她"干
  得漂亮"時,更是眉飛色舞。
      實際上全家所有的人都喜歡到威爾的房裡去坐坐,談談自己心中的煩惱----嬤嬤也是如
  此,她本來疏遠他,理由是他出身門第不高,又只有兩個奴隸,可現在改變態度了。
      待到他能夠在屋裡到處走動了,他便著手編製橡樹皮籃子,修補被北方佬損壞的家具。
  他手很巧,會用刀子削刻東西,給韋德做了這孩子僅有的幾個玩具。因此韋德整天在他身邊
  。屋子裡有了他,人人都覺得安全了,出去工作時便常常把韋德和兩個嬰兒留在他那裡,他
  能像嬤嬤那樣熟練地照看他們,只有媚蘭才比他更會哄那兩個愛哭愛鬧娃娃。
      “思嘉小姐,你們待我真好,"他說,"何況我只是個跟你們毫無關系過路人,我給你們
  帶來許多麻煩和苦惱,因此只要對你們沒有更多妨礙,我想留在這裡幫助你們做點事情,直
  到我得以稍稍報答你們的恩情為止。我永遠不可能全部報答。
      對於救命之恩是誰也償還不了的。”
       這樣,他留下來了,並且漸漸又自然而然地讓塔拉農場的很好大一部分負擔從思嘉肩頭
  轉移到了他那瘦骨嶙峋的肩膀上。
      九月,摘棉花的時候到了。在初秋午後的愉快陽光下,威爾•本廷坐在前面台階上思嘉
  的腳邊,用平淡而孱弱的聲音不斷地談起軋棉花的事,說費耶特維爾附近那家新的軋棉廠收
  費太高了。不過那天他在費耶特維爾聽說,如果他把馬和車子借給廠主使用兩個星期,收費
  就可以減少四分之一。他還沒有答應這筆交易,想跟思嘉商量後再說。
      思嘉打量著這個靠在廊柱上、跟裡嚼著干草的瘦個子。像嬤嬤經常說的那樣,的確威爾
  是上帝專門造就的一個人才,他使得思嘉時常納悶,假若沒有他,塔拉農場怎能闖得過那幾
  個月呢?他從來不多說話,不顯示自己的才能,也從不顯得對周圍正在進行的事情有多大興
  趣,可是他卻了解塔拉每個人的每一件事。並且他一直在工作。他一聲不響、耐心地、勝任
  地工作著。盡管他只有一條腿,他卻干得比波克還快。他還能從波克手裡搶到工作,在思嘉
  看來,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當母牛犯胃痛,或者那匹馬得了怪病好像再也不能使喚了,
  威爾便整夜守著它救治它們。思嘉一經發現他還是個精明的生意人之後,便更加敬重他了。
  因為他早晨運一兩筐蘋果、甘薯或別的農產品出去,便能帶回來種子、布匹、面粉和其他生
  活必需品,她知道這些東西她自己決不能買到,他確實稱得上是個會做買賣的人了。
      他漸漸升到了一個家庭成員的位置,晚上就睡在杰拉德臥室旁邊那間小梳妝室裡的帆布
  床上。他閉口不談要離開塔拉,思嘉也小心地從不問起,生怕他走了。她想有時,如果威爾
  還是個有抱負的男子,他就會回去,哪怕他已經沒有家了。但是即使有這種看法,她還是熱
  情地祈禱,希望他永遠留在這裡。有個男子漢在家裡,真方便多了。
      她還認為,要是卡琳還有一點點判斷力,她應該看出威爾對她是懷著好感的。如果威爾
  向她提出要娶卡琳,她就會對他感激不盡了。在戰前威爾當然不是個合格的求婚者。他盡管
  不是個窮白人,但根本不屬於農場主階級。他只不過是個普通的山地人。一個文化程度不高
  的小農,說話時間或有文法錯誤,也不怎麼懂得奧哈拉家族在上流社會習慣上的那些禮貌。
  實際上思嘉懷疑他究竟能不能算個上等人,最後的結論是不能。媚蘭卻極力為他辯護,她說
  任何人,只要能像威爾這樣心地善良,又很尊重和體貼別人,他就是上等人家庭的人。思嘉
  知道,要是愛倫還在,想到自己的女兒竟要嫁給這麼一個男人,定會暈過去的。但是思嘉如
  今被現實所迫,已遠遠背離了愛倫的教導,那麼這種事也就用不著去煩惱了,現在男人可不
  容易找到呢。可女孩子總得嫁人,塔拉也得有個男人來幫助管理。只是卡琳仍一昧沉溺在她
  的《祈禱書》裡,脫離周圍的現實世界愈來愈遠,她對待威爾也和對待波克一樣親切,好像
  理所當然地猶如兄妹一般。
      “如果卡琳還有一點感激我的意思,知道我一直不愛護她的,她就得跟他結婚,不讓他
  離開這裡,"思嘉憤憤地想。
      “可是,她偏要整天像失魂喪魄似的想那個不見得就認真地喜愛過她的傻男孩。“威爾
  仍留在塔拉,她也不明白是什麼原故,只是發現他對她采取的那種講求實際的坦率既令人高
  興也很有好處。他對迷迷糊糊的杰拉爾德非常恭順,事實上不過他是把思嘉看作這一家的主
  人,凡事都聽她的吩咐。
      她贊成他的主意,把馬租出去,盡管這樣一來,全家就暫時沒有交通工具使用了。蘇倫
  尤其埋怨這一點。她的最大喜悅是威爾趕車出門辦事時跟他一起到瓊斯博羅和費耶特約爾去
  玩。她仿佛是全家最受寵愛的一個人,喜歡拜訪老朋友,聽縣裡人所有的傳聞,並且覺得自
  己又是以前塔拉的奧哈拉小姐了。蘇倫從不放過離開農場到鄰居們中去炫耀自己的機會,因
  為人們還不知道她近來常在家裡拔草起床呢。
      思嘉心想,我們的漂亮小姐要兩個星期不能出外閒逛了,這麼一來,只得忍耐忍耐她的
  抱怨和叫罵了。
      媚蘭懷中抱著嬰兒,跟大家一起坐在前廊上,後來又在地板上鋪了條舊毯子,讓小博在
  上面爬。媚蘭自從讀了艾希禮的信以後,每天不是興高烈地唱歌就是急不可等地盼望。但是
  無論高興也好不安也好,她顯得更加蒼白而消瘦了。她毫無怨言地做著自己份內的工作,可
  是常常生玻老方丹大夫診斷她有婦女病,並且提出了與米德大夫相一致的看法,說她根本不
  該生小博。他還坦率地指出,她如果再生孩子就活不成了。
      “今天我在費耶特維爾拾到一樣可愛的小東西,"威爾說,"我想你們女士們會高興看的
  ,便把它帶回來了。"他從後面褲袋裡摸出那個卡琳給他做的印花布小包,裡面襯著樹皮,
  倒也很挺;接著又從小包裡掏出一張聯盟政府的鈔票來。
      “你如果認為聯盟政府的鈔票很可愛,我可決不同意。"思嘉簡單地說,因為她一見聯
  盟的錢就氣極了。"我們剛剛從爸的衣箱裡找到了三千美元這樣的錢,嬤嬤就跟在後面要拿
  去糊閣樓牆壁上的破洞,免得自己受風著涼呢。我想我也會那樣做的。那麼這種票子便有點
  用處了。"“'不可一世的凱撒大帝,也人亡物故,變成了泥土'呢,"媚蘭面帶苦笑說。"思
  嘉,別那樣吧,把票子留給韋德。有一天他會引為驕傲的。"“唔,對專橫的凱撒大帝我一
  無所知,"威爾容忍地說,"不過媚蘭小姐,我所理解的和你剛才所說關於韋德的話是一致的
  。貼在這張鈔票背面的是一首詩。我知道思嘉小姐對於詩沒有多大興趣,不過我想這一首可
  能會使她喜歡。"他把鈔票反過來,那背面貼著一塊粗糙的褐色包裝紙,紙上用淡淡的土製
  墨水寫了幾行字。威爾清了清嗓子,緩慢而艱澀地念起來。
      “題目是《寫在一張聯盟鈔票上》,"他說。
      現在在這人世間已毫無用處,
      在最困難的時期更是等於零-—
      它作為一個滅亡了的國家的證物,
      朋友,請你保存好並出示於人。
      出示給那些人,他們還願意傾聽
      這玩意兒所說的那些愛國誌士
      曾經夢想的關於一個在風暴中誕生
      但後來毀滅了的自由國家的故事。
      “啊,多麼動人呀!"媚蘭喊起來。"思嘉,你不要把那些鈔票給嬤嬤拿去糊牆壁了。它
  不僅僅是一張紙----就像詩裡說的那樣,而是'一個滅亡了國家的證物'呢!"“啊,你別傷
  感了!媚蘭!紙就紙,而且我們正缺紙用。
      嬤嬤又經常抱怨閣樓上的一些牆縫。我就聽得厭煩死了。韋德長大以後,我想我會有大
  量的聯邦鈔票給她,而不是這些聯盟的廢紙了。"她們爭論時,威爾一直拿那張票子逗著小
  博在毯子上爬著玩。這時他抬起頭來,用手遮著陽光向車道那邊凝望。
      “那邊來人了,"他在陽光中眨巴著眼睛說。"又是個大兵。"思嘉朝他觀看的方向看去
  ,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一個有胡子的人從林蔭道的柏樹底下緩緩走來,他穿著一身襤褸的
  藍色混雜的軍服,疲乏地耷拉著腦袋,慢騰騰地拖著兩條沉重的腿。
      “我還以為不會再有大兵來了,"思嘉說。"但願這不是個餓癆鬼。"“他一定是餓了,”
  威爾簡單地說。
      媚蘭站起來。
      “我想還是去,叫迪爾茜另外準備一份飯吧,"她說,"並且警告嬤嬤,不要急急忙忙讓
  這可憐蟲脫下衣服和----"說到這裡她突然打住了,思嘉回過頭來看著她,媚蘭纖瘦的手緊
  緊地抓住喉嚨,思嘉看得出,仿佛她那裡疼極了似的,她那白晰皮膚下的青筋在急急地跳動
  。她的臉色更蒼白,那雙褐色的眼睛也瞪大到了嚇人的程度。
      思嘉心想,她快要暈倒了,便連忙跳起來抓住她的胳膊。
      可是一剎那間媚蘭就把她的手甩開,跑下台階。像只小鳥似的輕盈而迅疾地朝碎石道上
  飛跑而去,那條褪色的裙子在背後隨風飄舞,兩只胳臂直挺挺地伸著。接著,思嘉明白了,
  她像挨了當頭一棒。那個人抬起一張長滿了骯髒的金黃胡須的臉,停住腳步,站在那裡望著
  房子,好像疲憊得一步也挪不動了,思嘉這時才暈頭轉向地向後一退,靠在走廊裡一根柱子
  上。她的心髒忽而急跳,忽而停止不動,眼看著媚蘭抽抽搭搭地投入那個骯髒士兵的懷抱,
  他也俯下頭去吻她,思嘉滿懷狂嘉地向前跑了兩步,但威爾拉住她的裙子,攔住了她。
      “別破壞這個場景,"他悄悄地說。
      “你這傻瓜,放開我,放開我!這是艾希禮呢!"他沒有松手。
      “他畢竟是她的丈夫嘛,是不是?"威爾平靜地說。這時思嘉低下頭,懷著一種又高興
  又惱火,但卻無能為力的惶惑神情看著他,她從他寧靜的眼睛深處感受到了理解和憐憫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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