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上舊精魂(一) 林清玄 宋朝的大詩人、大文學家蘇東坡曾經寫過一個非常有趣的故事 《僧圓澤傳》﹐這個故事發生于唐朝﹐距離蘇東坡的年代並不遠﹐ 而且人事時地物都記載得很詳盡﹐相信是個真實的故事。 原文是文言文﹐採故事體﹐文章也淺白﹐所以並不難懂﹐我把 原文附在下面﹐加上我自己的分段標點﹕ 僧圓澤傳 洛師惠林寺﹐幫光祿卿李登居第。祿山陷東都﹐登以居守死之。 子源﹐少時以貴游子﹐豪侈善歌聞于時﹐及登死﹐悲憤自誓﹐ 不仕、不娶、不食肉﹐居寺中五十余年。 寺有僧圓澤﹐富而知音﹐源與之游﹐甚密﹐促膝交語竟日﹐人 莫能測。 一日相約游蜀表城峨嵋山﹐源欲自荊州沂峽﹐澤欲取長安斜谷 路﹐源不可﹐曰﹕“行止固不由人。”遂自芋州路。 舟次南浦﹐見婦人錦襠負瓮而汲者﹐澤望而泣﹕“吾不欲由此 者﹐為是也。” 源驚問之﹐澤曰﹕“婦人姓王氏﹐吾當為之子﹐孕三歲矣﹗吾 不來﹐幫不得乳。今既見﹐無可逃者﹐公池以符咒助我速生。三日 浴兒時﹐願公臨我﹐以笑為信。後十三年﹐中秋月夜﹐杭州天行寺 外﹐當與公相見。” 源悲悔﹐而為具沐浴易服﹐至暮﹐澤亡而婦乳。三日往視之﹐ 兒見源果笑﹐具以千王氏﹐出家財﹐葬澤山下。 遂不果行﹐反寺中﹐問其徒﹐則既有治命矣﹗ 後十三年﹐自洛適吳﹐赴其約。至約所﹐聞葛洪川畔﹐有牧童﹐ 扣牛角而歌之曰﹕“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莫要論﹔慚愧情人 遠相訪﹐此身雖民性長存。” 呼問﹕“澤公健否﹖” 答曰﹕“李公真信士﹐然俗緣未盡﹐慎勿相近﹐惟勤修不墮﹐ 乃復相見。”又歌曰﹕“身前身後事茫茫﹐欲話因緣恐斷腸﹔吳越 山川尋己遍﹐卻回煙棹一瞿塘。” 遂去不知所之。 後三年﹐李德裕奏源忠臣子﹐篤孝。拜諫議大夫﹐不就。竟死 寺中﹐年八十。 三生石上舊精魂(二) 林清玄 一個浪漫的傳說 這真是一動人的故事。它寫朋友的真情、寫人的相性、寫生命 的精魂﹐歷經兩世而不改變﹐讀來令人動容。 它的大意是說﹐富家子北李源﹐因為父親在變亂中死去而體悟 人生無常﹐發誓不做官、不娶妻、不吃肉食﹐把自己的家捐獻出來 改建惠林寺﹐並住在寺裡修行。 寺裡的住持圓澤禪師﹐很會經營寺產﹐而且很懂音樂﹐李源和 他成了要好的朋友﹐常常坐ぴ談心﹐一談就是一整天﹐沒有人知道 他們在談什麼。 有一天﹐他們相約共游四川的表城山和峨嵋山﹐李源想走水路 從湖北沿江面上﹐圓澤卻主張由陸路取長安斜谷入川。李源不同意。 圓澤只好依他﹐感嘆地說﹕“一個人的命運真是由不得自己呀﹗” 於是丐走水路﹐到了南浦﹐船靠在岸邊﹐看到一位穿花緞衣褲 的婦人正到河邊取水﹐圓澤看ぴ就流下淚來﹐對李源說﹕“我不願 意走水路就是怕見到她呀﹗”李源吃驚地問他原因﹐他說﹕“她姓 王﹐我註定要做她的兒子﹐因為我不肯來﹐所以她懷孕三年了還生 不下來﹐現在既然遇到了﹐就不能再逃避。現在請你用符咒幫我速 去投生﹐三天以後洗澡的時候﹐請你來王家看我﹐我以一笑作為證 明。十三年後的中秋夜你來杭州的天竺寺外﹐我一定來和你見面。” 李源一方面悲痛後悔﹐一方面為他洗澡更衣﹐到黃昏的時候﹐ 圓澤就死了﹐河邊看見的婦人也隨之生產了。 三天以後李源去看嬰兒﹐嬰兒見到李源果真微笑﹐李源便把一 切告訴王氏﹐王家便拿錢把圓澤埋葬在山下。 李源再也無心去游山﹐就回到惠林寺﹐寺裡的徒北才說出圓澤 早就寫好了遺書。 十三年後﹐李源從洛陽到杭州西湖天竺寺﹐去赴圓澤的約會﹐ 到寺外忽然聽到葛洪川畔傳來牧童拍ぴ牛角的歌聲﹕ 我是過了三世的昔人的魂魄﹐ 賞月吟風的往事早已過去了﹔ 慚愧讓你跑這麼遠來探訪我﹐ 我的身體雖變了心性卻長在。 李源聽了﹐知道是舊人﹐忍不住問道﹕ “澤公﹐你還好嗎﹖” 牧童說﹕“李公真守信約﹐可異我的俗緣未了﹐不能和你再親 近﹐我們只有努力修行不墮落﹐將來還有會面的日子。” 隨即又唱了一首歌﹕ 身前身後的事情非常渺茫﹐ 想說現因緣又怕心情懮傷﹔ 吳越的山川我已經走遍了﹐ 再把船頭掉轉到瞿塘去吧﹗ 牧童掉頭而去﹐從此不知道他往哪裡去了。 再過三年﹐大臣李德裕啟奏皇上﹐推薦李源是忠臣的兒子又很 孝順﹐請給予官職。於是皇帝封李源為諫議大夫﹐但這時的李源早 已徹悟﹐看破了世情﹐不肯就職﹐後來在寺裡死去﹐活到八十歲。 三生石上舊精魂(三) 林清玄 真有三生石嗎﹖ 圓澤禪師和李源的故事流傳得很廣﹐到了今天﹐在杭州西湖天 竺寺外﹐還留下來一塊大石頭﹐據說就是當年他們隔世相會的地方﹐ 稱為“三生石”。 “三生石”一直是中國極有名的石頭﹐可以和女媧補天所剩下 的那一塊頑石相媲美﹐後來發展成中國人對前生與後世的信念﹐不 但許多朋友以三生石做為肝膽相照的依據﹐更多的情侶則在三生石 上寫下他們的誓言﹐“緣訂三生”的俗話就是這樣來的。 前面說過﹐這個故事很可能是真實的﹐但不管它是不是真實﹐ 至少是反映了中國人對於生命永恆的看法、真性不朽的看法。透過 了這種“輪迴”與“轉世”的觀念﹐中國人建立了深刻的倫理、生 命、哲學﹐乃至於整個宇宙的理念﹐而這些下是佛教的一種入世觀 照和慧解。 我們常說“七世夫妻”﹐常說“不是冤家不聚頭”﹐常說“十 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常說“緣訂三生﹐永浴愛河” ……甚至於在生所的時候咬牙說﹕“我死了也不會放過你﹗”在歉 意的時候紅ぴ臉說﹕“我下輩子造了會麼孽呀﹗”看到別人夫妻失 和時會說﹕“真是前世的冤家﹗” 這種觀念在中國是無孔不入的﹐民間婦女殺雞殺鴨時會念ぴ﹕ “做雞做鴨無了時﹐希望你下輩子去做有錢人的兒子。”乃至連死 弄犯臨弄時出會大吼一聲﹕“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所以﹐“三生石”應該是有的。 其實其實輪迴與轉 世都是佛教的基本觀念﹐佛教裡認為有生 就有死﹐有情慾就有輪迴﹐有因緣就有果報﹐所以生生世世做朋友 是可能的﹐永生永世做愛侶也是可能的﹐當然﹐一再的做分敵也是 可能的……但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就水處纏縛﹐不得解脫﹐叭有放 下一切才能超出輪迴的束縛。 在《出曜經》裡有一首偈﹐很能點出生死輪迴的本質﹕ 伐樹不盡根﹐雖伐猶復生﹔ 伐愛不盡本﹐數數復生苦。 猶如自造箭﹐愛箭傷眾生。 在這裡﹐愛作欲解﹐沒有善惡之他﹐被仇恨的箭所射固然受傷﹐ 被愛情的箭射中也是痛苦的﹐一再的箭就帶來不斷的傷﹐生生世世 地轉下去。 另外﹐在《圓覺經》裡有兩段講輪迴﹐講得更透徹﹕ “一切眾生﹐從無始際﹐由有種種恩愛貪欲﹐幫有輪迴﹐若諸 世界一切種性﹐卵生、胎生、濕生、化生﹐皆因淫欲而正性命。當 知輪迴﹐愛為根本。由有諸欲﹐助生…發愛性﹐且故能令生死相續。 欲因愛生﹐命因欲有﹐眾生愛命﹐還依欲本。愛欲為因﹐愛命為果。” 一切世界﹐始終生滅﹐前後有無﹐聚散起止﹐念念相續﹐循環 往復﹐種種取舍﹐皆是輪迴。未出輪迴﹐而辨圓覺﹔彼圓覺性﹐即 同流轉﹔若免輪迴﹐無有是處。譬如動目﹐能搖湛水﹐又如定眼﹐ 猶迴轉火﹐雲駛月運﹐舟行岸移﹐亦復如是。“ 可見﹐輪迴的不只是人﹐整個世界都在輪迴。我們看不見雲了﹐ 不表示雲消失了﹐是因為雲離開我們的視線﹔我們看不見月亮﹐不 表示沒有月亮﹐ 而是它運行到背面去了軸樣的﹐我們的船一開動﹐ 兩岸的風景就隨ぴ移動﹐世界的一切也就這樣了。人的一生像行船﹐ 出發、靠岸﹐船(本性)是不變的﹐但岸(身體)在變﹐風景(經 歷)就隨之不同了。 這種對輪迴的譬喻﹐真是優美極了。 三生石上舊精魂(四) 林清玄 嘴裡芹菜的香味 談過輪迴﹐我再說一個故事﹐這是和蘇東坡齊名的大詩人黃山 谷的親身經歷。黃山谷是江西省修水縣人﹐這故事 就出自修水縣 志。 黃山谷中了進士以後﹐被朝遷任命為黃州的知府﹐就任時才二 十六歲。 有一天他午睡的時候做夢﹐夢歲自己走出府衙到一個鄉村裡去﹐ 他看到一位滿頭白髮的老太婆﹐站在家門外的香案前﹐香案上供ぴ 一碗芹菜面﹐口中還叫ぴ一個人的名字。黃山谷走向前去﹐看到那 碗面熱所騰騰好像很好吃﹐不自覺端起來吃﹐吃完了回到衙門﹐一 覺睡醒﹐嘴裡不留ぴ芹菜的香味﹐夢境十分清晰﹐但黃山谷認為是 做夢﹐並不以為意。 到了第二天午睡﹐又夢到一樣的情景醒來嘴裡又有芹菜的香味﹐ 因此感到非常奇怪﹐於是起身走出衙門﹐循ぴ夢中的道路走去﹐一 直走到 老太婆的家門外﹐敲門進去﹐正是夢裡歲到的老婦﹐就問 她有沒有擺面在門外﹐喊人吃麵的事。 老太婆回答說﹕“昨天是我女兒的忌辰﹐因為她生前喜歡吃芹 菜面﹐所以我在門外喊她吃麵﹐我每年都是這樣喊她。” “您女兒死去多久了﹖” “已經二十六年了。” 黃山保心想自己正好二十六歲﹐昨天也正是自己的生日﹐於是 再問她女兒生前的情形﹐家裡還有會麼人。 老太婆說﹕“我只有一個女兒﹐她以前喜歡讀書﹐念佛吃素﹐ 非常孝順﹐但是不肯嫁人﹐到二址六歲時生病死了﹐死的時候對我 說她還要回來看我。” “她的閨房在哪裡﹐我可以看看嗎﹖”黃山谷問道。 老太婆指ぴ一間房間說﹕“就是這一間﹐你自己進去看﹐我給 你倒茶去”。 山谷走進房中﹐只見房裡除了桌椅﹐靠牆有一個鎖ぴ的大櫃。 山谷問﹕“裡面是些什麼﹖” “全是我女兒的書”。 “可以開嗎﹖” “鑰匙不知道她放在哪裡﹐所以一直打不開。” 山谷想了一下﹐記起放鑰匙的地方﹐便告訴老太婆找出來﹐打 開書櫃﹐發現許多文稿。他細看之下﹐發現他每次試卷寫的文章竟 然全在裡面﹐面且一字不差。 黃山谷這時才完全明白他已回到前生的老家﹐老太婆便是他前 生的母親﹐老家只剩下她孤獨一人。於是黃山谷跪拜在地上﹐說明 自己是她女兒轉 世﹐認她為母﹐然後回到府衙帶人來迎接老母﹐ 奉養終身。 後來﹐黃山谷在府衙後園植竹一叢﹐建亭一間﹐命名為“滴翠 軒”﹐亭中有黃山谷的石碑刻像﹐他自題像讚曰﹕ 似僧有發﹐似俗脫塵﹔ 作夢中夢﹐悟身外身。 為他自己的轉世寫下了感想﹐後來明朝的詩人袁枚讀到這個故 事曾寫下“書到今生讀已遲”的名句﹐意思是說像黃山谷這樣的大 文學空﹐詩書畫三絕的人﹐並不是今生才開始讀書的﹐前世已以讀 了很多書了。 三生石上舊精魂(五) 林清玄 站在自己的三生石上 黃山谷體會了轉世的道理﹐晚年參禪吃素﹐曾寫過一首戒殺詩﹕ 我肉眾生肉﹐名殊體不殊﹔ 元同一種性﹐只是別形軀。 苦惱從他受﹐肥甘為我須﹔ 莫教閻老斷﹐自揣看何如﹖ 蘇軾和黃山谷的故事說完了﹐很玄是嗎﹖ 也不是那麼玄的﹐有時候我們走在一條巷子裡﹐突然看見有一 家特別的熟悉﹔有時候我們遇見一個陌生人﹐卻有說不出的親切﹔ 有時候做了一個遙遠的夢﹐夢景清晰如見胃時候一首詩、一個古人﹐ 感覺上竟像相識很久的知己﹔甚至有時候偏愛一種顏色、一種花香、 一種聲音、卻完全說不出理由…… 人生﹐不就是這樣偶然的嗎﹖每個人都站在自己的三生石上﹐ 只是忘了自己的舊精魂罷了。 一九八六年一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