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風林火山小說館 ]

飄(亂世佳人)(六)

                                        第五十一章

      思嘉終於又能出去活動了。她讓盧兒幫她穿胸衣,繩子盡量地多勒緊,然後用尺量了量
  腰身。20英寸!她大聲嚷嚷起來,生孩子,結果就把你的身材弄成這個樣子。她腰身竟然
  和皮蒂姑媽一樣粗,和嬤嬤一樣粗了。
      “再拉緊點兒,盧兒。看能不能緊到18英寸半,否則我的衣服就都不能穿了。““再
  拉,繩子就斷了,"盧兒說。"人的腰就是粗了,思嘉小姐,一點辦法也沒有。““辦法是有
  的。"她一面想,一面使勁把縫撕開,準備放出幾英寸來。"我可再也不生孩子了。"當然,
  邦妮很漂亮,這為她增了光。瑞德非常喜歡這個孩子,可是她再也不想生孩子了。但是怎樣
  才能做到這一點,她自己也不知道,因為她不能像對付弗蘭克那樣來對付瑞德。瑞德是不怕
  她的,這樣就很難對付。他在邦妮身上已經表現得如此愚蠢,說不定明年又想要個兒子,雖
  然他說過如果她為他生了兒子,就把他淹死。唉,她不想再給他生男孩,也不想再給他生女
  孩了。一個女人生過三個孩子,這已足夠了。
      盧兒把她撕開的縫縫好,熨平,幫她穿好扣好,她就要了輛馬車到木材廠去。她走著走
  著,興致來了,把腰身的事也就忘了,因為她到了木材廠就會見到艾希禮,還要和他一起看
  帳呢。她要是運氣好,也許能單獨見他。邦妮出生以前,她就很久沒有見艾希禮了。她懷孕
  時肚子很大,她也根本不願意讓他看見。她一直很懷念過去每天和他的接觸,雖然當時總有
  別人在常在她不能來出來活動的那段時間裡,她常想到木材廠生意的重要性。當然,現在她
  不需要再干下去了。
      她可以很容易就把個木材廠賣掉,把錢拿去投資,以備韋德和愛拉將來使用。不過那樣
  辦,就意味著她沒有什麼很多機會見到艾希禮了,而只能在正式的社交場合,在周圍有許多
  人的情況下見面。和艾希禮在一起工作,這是她最大的樂趣。
      她趕著車來到木材廠,高興地看到木材堆得多麼高,顧客那麼多,他們正站在一堆堆木
  材之間,和休•埃爾辛談話呢。那裡有六套騾子,六輛車,黑人車夫正在裝車。"六套車呀
  ,"她自豪地想,"這都是我自己搞起來的呀。"艾希禮來到小辦事房門口,再次和她相見,
  感到很高興,眼睛裡流露出愉快的神情。他攙著她下了馬車,進了辦事房,拿她當女王一樣
  看待。
      但是她一看這個木材廠的帳目,和約翰妮•加勒格爾的帳目一比,她那愉快的心情就遮
  上了一層陰影。艾希禮勉強收支相抵,約翰妮卻賺了一筆錢,說明他干得好。思嘉看了看這
  兩張報表,克製著自己,什麼也沒說,但她臉上的表情,艾希禮是看得清楚的。
      “思嘉,我很抱謙。我沒有什麼好說的,只是不想再用犯人了,希望你能同意我雇自由
  黑人。這樣干,我相信會干得好一些。"“雇黑人!給他們開工錢,我們就得破產。犯人多
  便宜呀!
      如果約翰妮使用犯人能賺這麼多錢----"艾希禮的眼睛從她肩上看過去,他能看見的東
  西。思嘉是看不見的,他眼中愉快的光芒消失了。
      “我不能像約真妮•加勒格爾那樣使喚犯人。我不可能逼著人干活。"“見鬼去吧!約
  翰尼干得可好了!艾希禮,你就是心腸太軟。你應該讓他們干更多的活。約翰尼對我說,每
  次有人想裝病不干活,就來找你,說他病了,你就給他一天假。上帝呀!艾希禮,這可不是
  賺錢的法子呀。無論生什麼病,只要不是腿斷了抽上兩鞭子,差不多就治好了----"“思嘉
  !思嘉!快別說了!聽你這樣說話,我真受不了,"艾希禮喊道,他的目光帶著強烈的感情
  回到她臉上,打斷了她的話。"難道你就沒有想到他們是人----他們有的有病,吃不飽,很
  痛苦,而且----啊,親愛的,我真不忍心看著他把你變成一個殘暴的人,你過去是多麼溫柔
  啊----"“你說誰把我怎麼樣了?"“我應當說,而沒有權利說呀。但我非說不可。就是你那
  個----瑞德•巴特勒。他所踫過的東西,都會中他的毒。你也中了他的毒,你過去雖然有些
  急躁,但是那麼溫柔,大方,和藹,他通過和你的接觸,毒害了你,使你的心腸變硬了,使
  你變得殘暴了。"“唔,"思嘉喘著氣說,她本來感到內疚,現在因為艾希禮對她感情這麼深
  ,到現在還覺得她溫柔。又產生了喜悅的心情,幸好他認為都是瑞德不好,她才這樣貪財的
  ,其實這事和瑞德絲毫沒關系,本來就是她自己不好,不過在瑞德身上再添一個污點,對他
  也沒什麼壞處。

      “這要是任何別的人,我就不會這麼介意了----可他正好是瑞德•巴特勒!他對你做了
  些什麼,我都看見了。在你不知不覺之中,他就把你的思想牽著繞彎子引到他那條無情的軌
  道上去了。唉,我知道我不該說這些話----他救了我的命,我是很感激他的。但我願向上帝
  表示,當時如果不是他,而是別人就好了。其實,我也沒有權利對你講這些----""唔,艾希
  禮,你是有這個權利的----別人才沒有呢!"“告訴你,我實在受不了,我不願意看著你那
  美好的一切被他糟踏,我不願意知道你的美貌和魅力要由這樣一個人來支配----我一想到他
  和你接觸,我----““他這是要吻我吧!"思嘉興奮地想。"這就不能怪我了!"她朝著他往
  前湊了湊。但是他突然往後退縮,好像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有些話,他本來是不想說
  的。
      “我非常真誠地向你道歉,思嘉。我----我剛才說你丈夫不是上等人,其實,我自己的
  話證明我才不是上等人。誰也沒有權利對著一個人的妻子批評她的丈夫。我沒有理由,只是
  ----只是----"他說不下去了,他的臉也在抽搐。思嘉屏住呼吸,等他說下去。
      “我沒有任何理由。”
      回家路上,思嘉坐在馬車上,思緒萬千。沒有任何理由,只是----只是他愛她!一想到
  她躺在瑞德懷裡,他就滿腔怒火,這是思嘉沒有料到的。不過這倒是她可以理解的。她要不
  是知道他和媚蘭的關系只是和兄妹關系一樣,她也會感到非常痛苦的。艾希禮還說瑞德擁抱
  她就是糟踏了她,把她變成了殘暴的人!好吧,要是他這麼想,她可以完全不讓瑞德擁抱她
  嘛。她心裡想,如果他們兩個人雖然都和別人結了婚,卻能在肉體上互相保持忠誠,這有多
  麼美好,多麼風流埃這個想法久久地停留在她有腦子裡,她也感到非常愉快。同時這還解決
  了一個實際問題。這就意味著她不必再生孩子了。
      等她回到家,撂下馬車以後,艾希禮的話在她心中引起了喜悅就開始漸漸消失了,因為
  她得向瑞德說明白她要求各人睡各人的臥室,以及隨之而來的各種事情。這就很難辦了。
      另外,她又怎麼對艾希禮說,完全為了滿足他的心願,她已經不再讓瑞德踫她了呢?可
  是如果沒有人知道,這種犧牲又有什麼實際意義呢?愛面子,難為情,這種心理實在礙事!
  她要是能和艾希禮坦率地談一談,就像和瑞德談話一樣,那該有多好!不過,也沒關系。她
  總會有辦法把真實情況告訴艾希禮的。
      她上樓去,打開育兒室的門一看,只見瑞德坐在邦妮的小床邊,愛拉坐在他腿上,韋德
  正從口袋晨掏東西給他看。瑞德這樣喜歡孩子,並對他們這樣看重,實在幸運。因為有些繼
  父對前夫的孩子是非常討厭的。
      “我有話跟你講,"她說,接著就到他們自己的臥室裡去了。現在最好還是趁她不再要
  孩子的決心非常堅定,趁艾希禮對她的愛還在給她力量,把這件事了結了吧。
      瑞德走進臥室,隨手把門關上。思嘉突然對他說﹕“瑞德,我已經決定不再要孩子了。
  “如果說他對思嘉突然說這樣的話感到驚訝,他並沒有表現出來。他慢慢走到一把椅子跟前
  坐下,往後仰著,弄得椅子也往後斜了。
      “我的寶貝,邦妮還沒生下來的時候,我就對你說過,你生一個孩子,還是生20個孩
  子,對我說來是無所謂的。"他推得一干二淨,太不像話,仿佛采取這種無所謂的態度就可
  以影響實際的生與不生。
      “我覺得三個已經夠多了。我不想一年生一個。"“三個似乎是夠多了。"“你很清楚--
  --"她剛要講,又覺得難為情,臉都紅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你是否知道,如果你不讓我實行結婚賦予我的權利,我是可以和你離婚的?
  ““你這個人真不像話,怎麼會想到這樣的事?"談話沒有按照她計劃的進行,她非常惱火,
  就大嚷起來。"你要是有一點尊重女性的意思,你就會----你就會體貼人,就像----唔,就
  看看艾希禮•威爾匈斯吧。媚蘭是不能再生孩子了,他----""艾希禮,他可是個正人君子呀
  ,”瑞德說,兩只眼睛放出了奇怪的光芒。"請你說下去。"思嘉一下子憋住了,她要說的話
  已經說完了,也沒有什麼別的可說了。現在她才意識到自己有多傻,竟然想和和平平地解決
  這樣一個重大的問題,特別是踫上像瑞德這樣自私自利的蠢貨。
      “我今天下午到木材廠去了吧,是不是?"“到那兒去,和這件事有什麼關系?““你
  喜歡狗,對不對,思嘉?你是希望狗待在狗窩裡,還是待在馬槽裡呢?"思嘉這時又氣憤,
  又失望,覺得煩燥不安,這個典故,竟然沒聽出什麼意思來。
      瑞德輕輕地站起來,走到她面前,把手放在她下巴 下面。往上一抬,她的臉正對著他
  的臉。
      “你真是個孩子!你已經和三個男人一起生活過了,可是對男人的脾氣卻還是一無所知
  。你大概覺得他們都像過了更年期的老太婆吧。"他頑平地在她臉上擰了一把,這才放下手
  來,他豎著一雙濃眉,低著頭冷冷地對著她端詳了老半天。
      “思嘉,你要明白。如果你和你的床對我還有什麼魅力的話,你無論是枷鎖,還是懇求
  ,都是攔不住我的。我無論做什麼事都不用怕難為情,因為我和你訂了契約的----我一直遵
  守這個契約,而你卻在毀約了。得了,去保持你的貞節吧,親愛的。"“你的意思是不是,”
   思嘉氣憤地喊道,"你不管----"“你對我厭倦了,是不是?唉,男人比女人更容易厭倦。
      你就保持聖潔吧,思嘉。這不會給我帶來什麼難處。沒有關系,"他聳了聳肩膀,笑了
  。"幸虧世界上到處都有床----並且大部分的床上都睡滿了女人。"“難道你真是要----"”
  我的小天真兒!不過,那是當然的嘍,在這之前,我並沒有走過多少邪路,這也真奇怪。我
  從來不認為貞節是一種美德。"“我每天晚上都要把門鎖上!"“何必費事呢?我要是想要你
  ,什麼鎖也沒有用。"他轉過身來,好像覺得這個題目討論完了就走了出去。思嘉聽見他又
  回到育兒室裡去了,還聽見孩子們歡迎他。她突然坐下來。她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這是她的
  願望,也是艾希禮的願望。但這並沒有使她覺得高興。她的虛榮心受到了傷害,她本人也受
  到了侮辱,因為她覺得瑞德並不很看重這件事,也不很需要她而且把她和別處床上的女人同
  樣看待了。
      她希望想出一個巧妙的辦法告訴艾希禮她和瑞德實際上已經不再是夫妻了。但是她知道
  現在是不可能的。現在似乎是亂套了,她又真有點後悔,覺得不該提起這件事。過去她和瑞
  德躺在床上談論很多趣的事,他那雪茄煙的紅光在黑暗中一亮一亮的。過去她夢見自己在寒
  冷的裡霧裡奔跑,驚醒之後,瑞德把她摟在懷裡,撫摸安慰她。這些情景,她都會懷念,卻
  不可能再出現了。
      她突然感到特別難過,把頭靠在椅子扶手上,哭起來。
      ------------------
    書路 掃描校對


飄 /瑪格麗特.米切爾 
                                        第五十二章

      一個雨天的下午,那時邦妮剛剛過了她的周歲生日,韋德悶悶不樂地在起居室裡來回走
  動,偶爾到窗口去將鼻子緊貼在水淋淋的窗玻璃上。他是個瘦小而孱弱的孩子,雖然八歲了
  ,但個子很矮,文靜得到了羞怯的地步,除非別人跟他說話,否則是從來不開口的。他顯然
  感到無聊,想不出什麼好玩的事,因為愛拉正在一個角落裡忙著擺弄她的玩具娃娃,思嘉坐
  在寫字台前算賬,要將一長串數字加起來,嘴裡不停地嘀嘀咕咕著,而瑞德則躺在地板上,
  用兩個手指捏著表鏈將表在邦妮面前晃蕩,可是又不讓她抓著。
      韋德翻出幾本書來,但每次拿起一本又立即啪地一聲丟下,一面還連連地嘆氣,這樣接
  連好幾次,惹得思嘉惱怒地轉過身來。
      “天哪,韋德!你到外面玩去吧。”
      “不行。外面在下雨呢。”
      “真的嗎?我怎麼沒注意到。那麼,找點事做吧。你老是坐立不安,把我煩死了。去告
  訴波克,讓他套車送你到那邊跟小博一起玩去。"“他不在家,"韋德喪氣地說。"他去參加
  拉烏爾•皮卡德的生日宴會去了。"拉烏爾是梅貝爾和雷內•皮卡德生的小兒子,思嘉覺得
  他很討厭,與其說是小孩還不如說是個小猴兒呢。
      “那麼,你高興去看誰就去看誰吧。快去告訴波克。"“誰都不在家,"韋德回答。"人
  人都參加那個宴會了。"韋德沒有說出來的那幾個字"人人----除了我"是誰都察覺得到的,
  可是思嘉聚精會神在算帳,根本沒有在意。
      瑞德將身子坐起來,說﹕“那你為什麼沒去參加宴會呢。
      兒子?”
      韋德向他靠近些,一只腳在地板上擦來擦去,顯得很不高興。
      “我沒接到邀請,先生。”
      瑞德把他的表放在邦妮那只專門摔壞東西的小手裡,然後輕輕地站起身來。
      “丟下這些該死的數字吧,思嘉。為什麼韋德沒有被邀請去參加那個宴會呢?““看在
  上帝面上,瑞德!你現在別來打攪我了。艾希禮把這些帳目搞得一塌糊涂----唔,那個宴會
  ?唔,我看人家不請韋德也沒有什麼,假如請了他,我還不讓他去呢。別忘了拉烏爾是梅裡
  韋瑟太太的孫子,而梅裡韋瑟太太是寧願讓一個自由黑人也不會讓我們家的人到她那神聖的
  客廳裡去的呀!"瑞德若有所思地注視著韋德那張小臉,發現這孩子在難過。
      “到這裡來,兒子,"他邊說,邊把孩子拉過來。"你想去參加那個宴會嗎?”“不,先
  生,"韋竿勇敢地說,但同時他的眼睛往下看了。
      “嗯。告訴我,韋德,你去參加小喬•惠廷或者弗蘭克•邦內爾,或者-—唔,別的小
  朋友的生日宴會嗎?"“不先生。許多宴會我都沒有接到邀請呢。"“韋德,你撒謊!"思嘉
  回過頭來喊道。"你上星期就參加了三次,巴特家孩子們的宴會,蓋勒特家的宴會和亨登家
  的宴會。"“你這是騾子身上配了一套馬籠頭,把什麼都拉到一起來了。"瑞德說,接著他的
  聲音漸漸變溫和了,又問韋德﹕“你在那些宴會上感到高興嗎?你只管說。""不,先生。”
  “為什麼不呢?"“我----我不知道,先生。嬤嬤----嬤嬤說他們是些壞白人。"“我立刻就
  要剝她的皮,這個嬤嬤!”思嘉跳起來高大叫。
      “至於你嘛,韋德你這樣說你母親的朋友----"“孩子說的是實話,嬤嬤也是這樣,"瑞
  德說。"不過,當然嘍,你是從來都不會認識真理的。即使你在大路上踫到了……別難過。
  兒子,你用不著再去參加你不想去的宴會了。
      給,"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鈔票給他,"去告訴波克,套馬車帶你去街上去玩。給我自己
  買些糖果----買多多的,不要怕吃得肚子太痛了。"韋德開心了,把鈔票塞進口袋,然後焦
  急地看著他母親,希望能徵得她的同意。可思嘉正蹙著眉頭在看瑞德。這時他已從地板上把
  邦妮抱起來,讓她偎在他懷裡,小臉緊貼著他的面頰,她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但發現他眼
  睛裡有一種近乎憂慮的神色----憂慮和自責的神色。
      韋德從繼父的慷慨中得到了鼓勵,羞澀地走到他跟前。
      “瑞德伯伯,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當然可以。"瑞德的神情有點不安,但又好像滿不在乎似的,他把邦妮的頭抱得更靠
  近一些。"什麼事,韋德?"“瑞德伯伯,你是不是----你在戰爭中打過仗嗎?"瑞德的眼睛
  警覺地往後一縮,但還是犀利的,不過聲音有點猶豫了。
      “你干嗎問這個呀,兒子?”
      “嗯,喬•惠廷說你沒有打過,弗蘭克•邦內爾也這樣說。"“哎,"瑞德說,“那你對
  他們怎麼說呢?"“我----我說----我告訴他們我不知道。"接著趕忙補充,“不過我並不在
  乎,而且我揍了他們。你參加戰爭了嗎,瑞德伯伯?"“參加了,“瑞德說,突然變得厲害
  起來。"我參加過戰爭。
      我在軍隊裡待了八個月。我從洛夫喬伊一直打到田納西的富蘭克林,約翰斯頓投降時我
  還在他的部隊裡。"韋德高興得扭擺起來,但是思嘉笑了。
      “我以為你會對自己的戰爭史感到羞恥呢,"她說。"你不是還叫我不要對別人說嗎?”
  “噓!"他阻止她。"韋德,你現在滿意了吧?""啊,是的,先生!我本來就知道你參加了戰
  爭。我知道你不會像他們說的膽小如鼠。不過----你為什麼沒有跟別的小朋友的父親在一起
  呀?"“因為別的孩子的父親都些笨蛋,他們給編到步兵隊裡去了。我從前是西點軍校的學
  生,所以編在炮兵隊裡。是在正規的炮兵隊,韋德,不是鄉團。要進炮兵隊可不簡單呢,韋
  德。"“我想準是那樣,"韋德說,他的臉都發亮了。"你受過傷嗎,瑞德伯伯。"瑞德遲疑著。
      “把你的痢疾講給他聽聽吧。"思嘉挖苦地說。
      瑞德小心地把孩子放在地板上,然後把他的襯衣和汗衫從褲腰事帶裡拉出來。
      “過來,韋德,我給你看我受傷的地方。"韋德激動地走上前去,注視著瑞德用手指指
  著的地方。一道長長的隆起傷疤越過褐色的胸脯一直伸到肌肉發達的腹部底下。那是他在加
  利福妮亞金礦區跟別人打架動刀子留下來的一個紀念。但是韋德搞不清楚,他呼吸緊張,心
  裡十分驕傲。
      “我猜你大概跟我父親一樣勇敢,瑞德伯伯。"“差不多,但也不全一樣,"瑞德說,一
  面把襯衣塞進褲腰裡,"好了,現在帶著那一塊錢出去花吧,以後再有哪個孩子說我沒打過
  仗,就給我狠狠揍他。"韋德高興得蹦蹦跳跳地出去了,一路喊叫著波克,同時瑞德又把孩
  子抱起來。
      “你干麼撒這些謊呢,我的英勇的大兵少爺?”思嘉問。
      “一個男孩子總得為他父親----或者繼父感到驕傲嘛。我不能讓他在別的小鬼面前覺得
  不光彩。孩子們,真是些冷酷的小家伙。"“啊,胡說八道!"“我以前從來沒想過這跟韋德
  有什麼關系,"瑞德慢騰騰地說。"我從沒想過他會那樣煩惱,不過將來邦妮不會踫到這種情
  況了。"“什麼情況?"“你以為我會讓邦妮為她父親感到羞愧嗎?到她九歲十歲時,難道也
  只能一個人待著不去參加那些集體活動?你以為讓也像韋德那樣,不是由於她自己的過錯而
  是由於你和我的過錯,便受到委屈嗎?"“唔,孩子們的宴會嘛!"“年輕姑娘們最初的社交
  活動就是子孩子們的宴會中培養出來的呀。你以為我會讓我的女兒完全置身於亞特蘭大上流
  社會之外。關在家裡長成起來嗎?我不會因為她在這裡或查爾斯頓或薩凡納或新奧爾良不受
  歡迎,就送她到北方去上學或者訪問的。我也不會因為沒有哪個體面的南方家庭要她----因
  為她母親是個傻瓜,她父親是個無賴,而讓她被迫嫁一個北方佬或一個外國人的。"這時韋
  德返回家,站在門口,十分感興趣而又迷惑不解地聽著。
      “邦妮可以跟小博結婚嘛,瑞德伯伯。”
      瑞德轉過身去看這個小孩,臉上的怒氣全消了,他顯然在嚴肅地考慮孩子的話,這是他
  對待孩子們的一貫態度。
      “這倒是真的,韋德,邦妮可以嫁給博•威爾克斯,可是你又跟誰結婚呢?”“唔,我
  跟誰也不結,"韋德挺自豪地說,他十分高興能同這個人平等地談話,這是除媚蘭以外惟一
  的一個人,他從不責怪他,反而經常鼓勵他。"我將來要上哈佛大大,學當律師,像我父親
  那樣,然後我要做一個像他那樣勇敢的軍人。"“我但願媚蘭閉住她那張嘴才好,"思嘉大聲
  喊道。"韋德,你將來不上哈佛大學。那是一所北方佬的學校,我可不希望你到那兒去念書
  。你將來上佐治亞大學,畢業後約我經營那個店鋪,至於說你父親是個勇敢的軍人嘛----”
  “噓,"瑞德不讓她說下去,因為他發現韋德說起他那們從未見過的父親時眼睛裡閃爍著光
  輝。"韋德,你長大了要成為一個像你父樣那勇敢的人。正是要像他那樣,因為他是個英雄
  ;要是有人說的不一樣,你可不要答應呀。他跟你母親結婚了,不是嗎?所以,這也證明他
  是個有英雄氣概的人了。
      我會自豪看到你去哈佛大學,學當律師。好,現在叫波克,讓他帶你去上街吧。”
      “謝謝你了,請讓我自己來管教我的孩子吧。"思嘉等韋德一出門便嚷嚷開了。
      “讓你去管教才糟糕呢!"你如今已經把韋德和愛拉全給耽誤,我可決不讓你那樣對待
  邦妮!邦妮將來要成為一個小公主,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喜歡她。她沒有什麼地方不能去的。
      我的上帝,你以為我會讓她長大以後跟這個家裡那些來來往往的下流坯打交道嗎?"”
  對於你來說,他們已經不錯的了----"“對於你才他媽的太好了,我的寶貝兒。可是對邦妮
  不行。
      你以為我會讓她跟一個你整天廝混的那幫流浪漢結婚嗎?損人利己的愛爾蘭人,北方佬
  ,壞白人,提包黨暴發戶----我的出自巴特勒血統和羅畢拉德門的邦妮----"“還有奧哈拉
  家族----"“奧哈拉家族曾經有可能成為愛爾蘭的王室,可你父親只不過是個損人利己的精
  明的愛爾蘭農民罷了。你也好不了多少----不過嘛,我也有錯。我像一只從地獄裡飛出來的 
  蝙蝠似的混過了前半生,為所欲為,對一切滿不在乎。可是邦妮不能這樣,關系大著呢。天
  哪,我以前多麼愚蠢!邦妮在查爾斯頓不會受到歡迎,無論我的母親或你的尤拉莉姨媽或波
  琳姨媽如何努力----而且很顯然,要是我們不趕快采取行動,她在這裡也會站不住腳的。”
  “唔,瑞德,你把問題看得那麼嚴重,真有意思!我們有了這麼多錢----"“讓這些錢見鬼
  去吧!用我們所有的錢也買不到我要給她的東西呀!我寧肯讓邦妮被邀請到皮卡德的破房子
  裡呀埃爾辛太太家裡那搖搖晃晃的倉房裡去啃干面包,也不讓她去當共和黨人就職舞會上的
  明星。你了太笨了。你應該早就給孩子們在社會上準備一個位置的----可是你沒有。你甚至
  連自己原來佔有的位置也沒有留心保祝所以事到如今,要你改正自己的為人處世之道也實在
  太難了。你太熱衷於賺錢,太喜歡欺負人了。"“我看整個這件事情就是茶壺裡的風暴,小
  題大作,"思嘉冷冰冰地說,同時把手裡的帳本翻得嘩嘩響,意思是對她來說這場討論已經
  結束了。
      “我們只能得到威爾克斯太太的幫助,可你偏偏在盡力疏遠她,侮辱她。唔,求求你不
  要在我面前訴說她的貧窮和襤褸了。只有她才是亞特蘭大一切精華和靈魂的核心呢。感謝上
  帝把她給了我們。她會在這方面給我幫助的。"“那你準備怎麼辦呢?"“怎麼辦?我要給這
  個城市裡每一們保守派的女頭目做工作,尤其是梅裡韋瑟太太、埃爾辛太太、惠廷慶慶和米
  德太太。即使我必須五體投地爬到每一位恨我的胖老貓面前去,我也心甘情願。我願意乖乖
  地忍受她們的奚落,懺悔我過去的惡行。我願意給她們那些該死的慈善事業捐款,願意到她
  們的鬼教堂裡去做禮拜。我願意承認並且吹噓我給南部聯盟做的種種事情,而且,如果萬不
  得已,我願意加入他媽的那個三?黨----盡管上帝不見得會那樣無情,將對我作出這種殘酷
  的懲罰。而且我會毫不猶豫地提醒那些我曾經挽救過他們生命的人,叫他們記住還欠著我一
  筆債呢。至於你,太太請你發發慈悲,不要在我背後拆台,對於那些我正在討好的人不要取
  消她們贖取抵押品的權利,不要賣爛木頭給她們,或者在別的方面欺侮她們。還有,無論如
  何不要再讓布洛克州長進我家的家門了。你聽見沒有?你一直交往的那一幫文雅的盜賊,也
  不能再來了。你要是不聽我的話仍邀他們,那就只好讓你的賓客在這裡找不到主人,使你陷
  入萬分尷尬的境地了。如果他們進了這個門,我就要跑到貝爾•沃特琳的酒吧間去,告訴那
  裡的每一個人,他們看到我不願意跟好幫人在一起,是會十分愉快的。
      思嘉一直在忍受著聽他的話,這時才挖苦地笑了。
      “這麼一來。那個駕河船的賭棍和投機家就要成為紳士了!我看,你要改邪歸正的話,
  最好還是首先把貝爾•沃特琳的房子賣掉吧。”
      這支箭是瞎放的。因為她一直不敢絕對肯定那所房子就是瑞德的。他突然大笑起來,仿
  佛猜著了思嘉的心思了。
      “多謝你的建議了。”
      要是瑞德事先已經嘗試過的話,他就不會選擇一個像現在這樣困難的時來實行改邪歸正
  了。不早不晚,恰好目前共和黨人和參加共和黨的南部白人名聲最壞,因為提包黨政權已經
  腐敗到了極點。而且,自從投降以來,瑞德的名字已經跟北方佬、共和黨人和參加共和黨的
  南方白人緊密相連在一起了。
      在一八六六年,亞特蘭大曾經以無可奈何的憤怒心情感到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比他們當
  時的軍事管製更壞的了,可是現在在布洛克的統治下才算明白這才是最壞的呢。共和黨人和
  他們的同盟者依靠黑人的投票牢牢地確立了他們的統治,如今正在恣意蹂躪那個手中無權但
  仍在反抗的少數黨。
      黑人中間廣泛流傳著一種言論,說《聖經》中只提到過兩種人,即稅吏和罪人ヾ。沒有
  哪個黑人要加入一個完全由罪犯組成的政黨,因此他們便爭先恐後地參加了共和黨。他們的
  新主子屢次投票支持他們,選舉窮白人和參加共和黨的南部白人擔任高級職務,有時甚至選
  舉某些黑人。這些黑人坐在州議會,大部分時間是在吃花生和把穿不慣的新鞋子不停地穿了
  又脫,脫了又穿。他們當中沒有幾個是會讀書寫字的。
      他們剛從錦花田和竹叢中出來。可是手中卻掌握著投票表決有關稅收、公債和對他們自
  己及其共和黨朋友們巨額支出的賬單的權力。他們當然投票表決予以通過。這個州在稅收問
  題上有步履維艱的感覺,因為納稅人發現那些作為公共事業費表決通過的錢有不少落進了私
  人腰包,他們是懷著滿腔憤怒在交稅的。
      州議會所在地被一大群企業推銷人、投機家,承包競爭者以及其他渴望在這場消費大賽
  中撈一把的人水泄不通地包圍了,其中有許多正在無恥地成為富翁。他們可以毫不費力地拿
  到州裡為修築鐵路撥發的經費,可是鐵路卻永遠修不起來;可以拿到買機車和火車車廂的錢
  ,但結果什麼沒有買;也可以支取蓋公共建築的款子,可是這些建築除了在於它們的發起人
  心中,是永遠也不會出現的。
      債券成百萬發行,其中大部分是非法的,騙人的,但照發不誤。州政府的財務局長是個
  共和黨人,但為主誠實,他反對這種非法債券,拒不簽字,可是他和另外一些想阻止這種瀆
  職行為的人,在那股泛濫的潮流面前也毫無辦法。
      州營鐵路本來是州財產的一部分來源,可現在變成了一種沉重的負擔,它的債務已高達
  上百萬的數額。它已經不再是鐵路了。它成了一個巨大的無底食糟,獵玀們可以在裡面肆意
  大喝大嚼,甚至打滾糟踏。許多負責人是憑政治關系委任的,根本不考慮他們是否有經營鐵
  路的知識,職工人數是所需名額的三倍,共和黨憑通行證免費乘車,大批大批的黑人也高興
  地免費到處游覽,並在同一次選舉中一再投票。
      州營公路的經營不善尤其使納稅人憤怒,因為免費學校的經費是要從公路贏利中撥給的
  。可是現在不但沒有贏利,反而欠債,結果也就沒有免費的學校了。由於大部分人沒錢送孩
  子上學,因此出現了從小在無知中成長起來的一代人,他們將在以後若干年中散播文盲的種
  子。
      但是跟浪費、管理不善和貪污比起來,人們更加深惡痛絕的是州長在北方描述這些問題
  時所采取的卑劣手段。當佐治亞人民奮起反抗腐敗時,州長便急急忙忙跑到北方去,在國會
  控訴白人凌辱黑人,控訴佐治亞州準備搞另一次叛亂,並提議在那裡進行嚴厲的軍事管製。
  其實佐治亞人沒有哪個想同黑人鬧糾紛,而只想避免這些糾紛。沒有哪個想打第二次內戰,
  也沒有哪個要求和需要過刺刀下的管製生活。佐治亞唯一的要求的是不受干擾,讓它自己去
  休養生息。但是,在被州人稱之為"誹謗製造廠"的擺弄下,北方政府所看到的佐治亞是一個
  叛亂並需要嚴厲管製的州,而且確實加強了對它的管製。
      對於那幫騎著佐治亞脖子的人來說,這是一件值得慶祝的大喜事。於是產生了一股巧取
  豪奪風氣,高級官員也公開偷竊,而許多人對此采取冷漠的犬儒主義態度,這是令人想起來
  都不寒而栗的。實際上無論你抗議也罷,抵製也罷,都毫無用處,因為州政府是受合眾國軍
  事當局的鼓勵和支持的呵。
      亞特蘭大人詛咒布洛克以及那幫擁護他的南方人和共和黨人,他們也憎恨那些同他們勾
  搭在一起的家伙。瑞德就是同他們有聯系的。人人都認為他跟他們關系很好,對他們所有的
  陰謀詭計都熟知。可是如今,他轉過頭來在抵製那股他不久以前還混在裡面的潮流了。並且
  開始在奮力拚博,逆流而上。
      他慢慢地巧妙地進行他的活動,不讓亞特蘭大發現他一夜之間判若兩人而發生懷疑。他
  避開那些可疑的親密伙伴,也不再同北方佬官員和擁護他們的南方白人以及共和黨人在一起
  公開亮相了。他出席民主黨的集會,並且故意夸張地投民主黨人的票。他戒掉的高賭注的牌
  戲,喝酒也比較有節製了。
      哪怕他有時還到貝爾•沃琳那裡去,也是在晚上偷偷去的,像本市一些較為體面的男人
  那樣,而決不在下午去,把馬拴在她的門前,讓人家一看就知道他在裡面。
      他帶著韋德上聖公會教堂做禮拜,但去得比較晚,當他踮著腳尖輕輕走進去時,幾乎全
  場的人都吃驚得站起來了。他們不僅對瑞德而且對韋德的出現也大為吃驚,因為大家都以為
  這個孩子是天主教徒呢。至少思嘉是天主教徒,或者大家以為她是。但是她多年沒進教堂的
  門了,因為宗教也像愛倫的其他許多教導一樣,早已被她拋棄得干干淨淨。大家都認為她疏
  忽了對孩子的宗教教育,因此對於瑞德,由於他竟然在設法糾正這一點,便有些好感了,盡
  管他沒有把孩子帶到天主教堂去,而是帶到聖公會教堂來了。
      瑞德只要注意管住他的舌頭,並且不讓他那雙黑眼睛惡意地嘲弄別人,他是可以顯得又
  嚴肅又可愛的。他已經多年沒這樣做。可是現在卻注意起來,裝出嚴肅可愛的模樣,甚至連
  背心也是穿顏色更加撲素的了。對於那些被他挽救了生命的人來說,瑞德要同他們建立友好
  關系是沒有什麼困難的。只要瑞德的態度不讓他們覺得他們感激無足輕重的話,他們早就向
  他表示謝意了。現在休•埃爾辛、雷內、西蒙兄弟、安迪•邦內爾和其他很多人都感到他可
  親而又謙虛,不願意突出自己,而且他們談到他的恩惠時還顯得很難為情呢。
      “那不算什麼,"他會表示不同的意見。"要是你們處在我的位置上,你們也會那樣做的
  。"他向聖公會教堂修複基金會憤慨捐款,並且給了"陣亡將士公墓裝修協會"一筆巨大而又
  大得適當的捐款。他請出埃爾辛太太來經辦這一捐贈,交難為情地請求她為這件事保密,盡
  管他明明知道這只會使促她到處傳播個消息。埃爾辛太太不願意接受這筆錢----"投機商的
  錢"----要是協會缺錢缺得厲害著呢!
      “我倒有些不懂,怎麼你也來捐錢哪,"她刻薄地說。
      瑞德以適當冷靜的態度告訴她。他是回想起以前在軍隊裡的人,那些比他更勇敢卻不如
  他幸運的人,他們現在還躺在默默無聞的墳墓裡,使他很受感動,因此才捐贈的。埃爾辛太
  太聽得把胖胖的下顎張了。梅裡韋瑟太太曾告訴過她,思嘉說的巴特勒船長參加過軍隊,可
  是她當然不相信。事實上有誰會相信呢?
      “你參加過軍隊嗎?你是哪個邊----哪個團的!”
      瑞德回答了。
      “唔,炮兵隊!我認識的人要麼在騎兵隊,要麼是步兵。
      那麼,這說明----"她突然停住了,不知怎麼說好,只得準備看他雙眼睛惡意地眨巴了
  ,但是他垂下眼皮,玩弄那條表鏈。
      “我本來想參加步兵,"他說,毫不理會埃爾辛太太那討好的語氣,"可是他們發現我是
  西點軍校出身的----盡管我沒有畢業,埃爾辛太太,由於犯了孩子氣的毛病,----他們把我
  編在炮兵隊,正規的炮兵隊,不是民兵裡的。在那最後的戰役中他們很需要有專門知識的人
  呢。你知道損失多重,死了多少炮兵隊的人呀!在炮兵隊是相當寂寞的。我在那裡一個人也
  不認識。我想在我整個的服役期間我沒看見過一個亞特蘭大人。"“嗯!"埃爾辛太太心裡有
  點混亂了。假如他真的參加過軍隊,那麼她就錯了。她曾經說過他很多壞話,說他是膽小鬼
  ,現在想起來感到內疚,"嗯!那你怎麼從不對別人談你這服役的事呢?你好像感到進了軍
  隊很可恥似的。"瑞德勇敢地直視著她的眼睛,他臉上顯得毫無表情。
      “埃爾辛太太,"他誠懇地說,"請你相信,我對自己為南部聯盟服務而感到的驕傲,勝
  過對於我以前所做和將來要做的一切呢。我感到----我感到----"“好吧,可是你以前為什
  麼要隱瞞呀?"“我難為情,想到----想到我過去的一些行為。”埃爾辛太太把他的捐款和
  這次談話詳詳細細地對梅裡韋瑟太太說了。
      “而且,多麗,我向你保證,他說到自己難為情時,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呢!真的,眼淚
  !那時我自己差一點哭了!""胡說八道!"梅裡瑟太太根本不相信。"我既不相信他參加過軍
  隊,也不相信他會流眼淚。而且我很快就能查出來。如果他參加過炮兵隊,我能夠了解到實
  際情況。因為當時指揮那個部隊的卡爾頓上校是我姑婆的女婿,我可以寫信去問他。"她給
  卡爾頓上校去了信,結果叫她大為難堪的是,回信中竟明確無誤地稱贊瑞德在那裡服役的表
  現,說他是一個天生的炮兵,一個勇敢的軍人,一位從不叫苦的上等人,他十分謙遜,連提
  供給他職位時也拒不接受。
      “好啊!"梅裡韋瑟太太說,一面把信交給埃爾辛太太看。
      “你就這樣不費吹灰之力把我擊倒了!也許我們不相信他當過兵是把這個流氓估計錯了
  。也許我們應當相信思嘉和媚蘭說的,他在這個城市陷落那天入伍了。不過,反正一樣,他
  是個支持共和黨的無賴,我就是不喜歡他!"“不知為什麼,“埃爾辛太太猶豫不決地說,”
  不知為什麼,我覺得他不一定那麼壞。一個為南部聯盟戰斗過的人是不會壞到哪裡去的。思
  嘉才壞呢。你知道嗎,多麗,我真的相信,他----嗯,他為思嘉感到羞愧,不過作為一個上
  等人不好意思說出口罷了。““羞愧!呸!他們兩個完全是同樣的貨色。你怎麼會有這種可
  笑的想法呢?”“這並不可笑嘛,"埃爾辛太太生氣地說。"昨天,在傾盆大雨中,他帶著那
  三個孩子,請注意,連那個嬰兒也在內,坐著他那輛馬車出門,在桃樹街上跑來跑去,還讓
  我搭他的車回家了呢。那時我說﹕'巴特勒船長,你在大雨天帶著這三個孩子出門,不是發
  瘋了嗎?你為什麼不趕緊帶他們回家呀?'他一言不發,只是顯得不好意思似的。不過嬤嬤
  倒說話了﹕'家裡有擠滿了下流白人。孩子們在雨裡比在家裡能呼吸更好的空氣呢!"“他怎
  麼說?"“他還能怎麼說呀?他只是對嬤嬤皺了皺眉頭,就不再理會了。你知道思嘉昨天下
  午舉辦了一個橋牌會,所有那些下賤的女人全去了。我猜他是不讓她們吻他的孩子呢!"”
  好吧!"梅裡韋瑟太太有點動搖,可仍然堅持不信。但是到了下一個星期,她就終於投降了。
      瑞德如今在銀行裡有一張辦公桌了。他究竟在那裡干什麼,銀行裡那些莫名其妙的官員
  也弄清楚,不過他持有那麼多的股票,他們對此也不敢說什麼話。過了一陣子,他們便忘記
  自己為曾經他對產了生反感了,因為他又文明又和氣,還真正懂得一些辦銀行和投資的事。
  不管怎樣,他整天坐在辦公桌前,裝出非常認真的模樣,因為他希望同那些有工作而且勤奮
  工作的有聲望的市民建立彼此平等的關系。
      梅裡韋瑟太太一心想擴充她的面包店,曾設法以她房子作擔保向銀行借貸兩千美元,可
  是銀行拒絕貸款,因為她的房子已經作了兩處抵押了。這位壯實的老太太婆呼呼地走出銀行
  ,這時瑞德把她攔住了,向她問明了情況,然後帶著歉意地說﹕“我一定是發生了誤會,梅
  裡韋瑟太太。發生了某種嚴重的誤會。怎麼連你也得找擔保了。要不,我借給你錢,只要你
  一句話就行!,任何一位太太,只要她開辦了像你開辦起來的那種事業,就是世界上最好的
  擔保了。銀行就是要借錢給你這樣的人嘛。好,請就在我這椅子上坐坐,我立即給你去辦。
  “他回來時和平地微笑著,說事情就像他所想的那樣,是發生了誤會。那兩千美元已經存在
  那裡,任憑她什麼時候支取都行,那麼,關於她那所房子----是否就請她現在簽個字好吧?
      梅裡韋瑟太太心裡又氣又羞,想不到竟然要從一個她討厭和不信任的人手中接受恩惠呀
  !因此她盡管口頭表示謝意,但實際是沒有什麼好感的。
      但是瑞德並沒有在意這一點。他把她送到門口,然後說﹕“梅裡韋瑟太太,我一向十分
  欽佩你的知識豐富,但不知你能不能傳授我一點?"她點點頭,那帽子的羽毛在一個勁兒顫
  動。
      “你家梅貝爾小時候吮她的大拇指時,你暗怎麼對付的呢?"“什麼?"“我家的邦妮吮
  大拇指,我怎麼也製止不住她。"“你應當製止她,"梅裡韋瑟太太堅決地說。"那會弄壞她
  的嘴巴的模樣的。"“我知道!我知道!她的嘴長得很美。可是我並不知道怎麼辦呀。"“那
  ,思嘉總該知道嘛,"梅裡韋瑟太太直率地說。"她還養了兩個孩子呢。"瑞德低下頭來看看
  自己的鞋,嘆了一口氣。
      “我已經試過,在她的指甲底下放點肥皂,"他說,沒有理會她對思嘉的指責。
      “肥皂!哼!肥皂有什麼用。我從前給梅貝爾在大拇指上放奎寧,我說,巴特勒船長,
  她很快就不再吮大拇指了。"“奎寧!我可從沒想過呢?太感謝了,梅裡韋瑟太太。這件事
  真叫我傷腦筋呀。"他對她微微一笑,顯得那麼高興,那麼感激,這使得梅裡韋瑟太太一時
  心裡有點糊涂了。不過她向他向告別時也笑了一笑。她不願意向埃爾辛太太承認自己看錯了
  這個人,但她還是老實地表示一個人只要是愛他的孩子便不會沒有優點的。思嘉居然對邦妮
  這樣一個可愛的小家伙不關心,這多叫人傷心啊!一個男人得設法親自撫育一個女孩,這也
  夠可憐的了!瑞德很清楚地知道這情景多麼感人,至於是否會損壞思嘉的名聲,他可不管了。
      自從那孩子學會了走路以後,瑞德便常常將地帶在身邊四處走動,有時坐馬車,有時騎
  馬,把她放在馬鞍前頭。每天下午他從銀行回到家裡,便帶她出去到桃樹街散步,牽著她的
  手,自己放慢腳步讓她蹣跚地行走,一路上耐心地回答她提出的無數問題。黃昏時候,人們
  經常站自己的前院或走廊上,看到邦妮這樣一個滿頭鬈發和眼睛藍得發亮的小姑娘,都感到
  她很可愛,總是忍不住要跟她說說話。瑞德從來不打攪這種談話,只悄悄地站在一旁,流露
  出作父親的驕傲和對人們這樣夸獎他女兒的喜悅之情。
      亞特蘭大人的記性特好,他們對事物頗多猜疑,很難改變自己的習慣和看法。現在時世
  艱難,人們對任何一個跟布洛克州長及其一伙有關系的人都抱著強烈的敵意。可是邦妮身上
  綜合了思嘉和瑞德兩個各自最可愛的地方,因此瑞德就把她作為一個個的楔子,用來打進亞
  特蘭大人冷酷的牆壁中去了。
      邦妮一天天迅速成長,她越發顯出作為杰拉爾德•奧哈拉的外孫女的本色來了。她的兩
  條腿又粗又短,一雙大眼睛呈現出愛爾蘭人特有的天藍色,而那個小小的正方形下顎更表明
  她是堅決要按自己的意誌行事的。她像杰拉爾德那樣很容易發脾氣,發作起來便突然大叫大
  喊,可是一旦她的願望得到滿足就壓根兒忘了。只要她父親在身邊,她的願望總是很快就得
  到滿足的。不管思嘉和嬤嬤怎樣反對,他仍然姑息遷就她,因為她處處計他喜歡,只有一件
  事例外,那就是她害怕黑暗。
      她同韋德和愛拉一起睡在育兒室裡,兩周歲之前往往很快就能睡著。後來,也不矢什麼
  原故,只要嬤嬤一拿著燈走出房間她就哭了。後來又發展到經常在深夜醒來,恐地尖聲叫喊
  ,這不但把另外兩個孩子驚醒,而且鬧得全家都惶惶不安起來。有一次不得不把米德大夫請
  來,他診斷說是做惡夢,瑞德聽了還非常不滿。但無論誰問她,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個詞兒﹕
  “黑暗。"思嘉給這孩子鬧得不耐煩了,便主張打她一頓。她不想遷就她,在育兒室通宵點
  燈,那會使得韋德和愛拉不能睡覺。
      瑞德也很苦惱,但依然非常耐心,希望從女兒嘴裡掏出更多的解釋來;他說如果要打一
  頓的話,那就由他自己動手,而且是打思嘉。
      這個問題的最終解決辦法是將邦妮從育兒室搬到瑞德現在一個人住的那間房裡。她那張
  小床擺在瑞德大床的旁邊,桌上有一盞帶罩的燈,常常通宵點著,此事一傳出去,全城都私
  下裡議論紛紛。不管怎麼樣,一個女孩子睡在父親房裡,總是有點不怎麼合適嘛,哪怕這姑
  娘還只有兩歲呢。這種閒言使思嘉在兩個方面受到了壓力。第一,它毋庸置疑地證實她跟丈
  夫是分房睡的,這本身就是駭人聽聞的了。第二,大家都覺得如果孩子不敢一個人單獨睡,
  那就得跟她母親在一起。
      而思嘉感到自己難以說明,她既不能點著燈睡覺,瑞德又不讓孩子跟她在一起睡。
      “你是只要她不大叫大嚷就從不醒來的,而且醒來後可能還打她呢,"瑞德不滿地說。
      思嘉對於瑞德那麼關心邦妮的夜哭癥感到非常惱火,但是她認為她可以糾正這一局面,
  讓邦妮再搬回育兒室去。所有的孩子都是害怕黑暗的,惟一的辦法就是決不遷就。瑞德正是
  在這一點上處理錯了,結果反而讓她這個當媽的顯得很狼狽,這好像是由於她把他關在門外
  的而她的報複呢。
      自從那天晚上她告訴他她不要再生孩子以來,他一直沒有邁過她的門檻,甚至連門把手
  也沒扭過。從那以後,一直到他由於邦妮害怕而開始留在家裡為止,他不在家吃晚飯比在家
  吃的次數還多。有時他整夜不歸,使得思嘉鎖著門躺在床上夜不能寐,聽著滴答的鐘擺一直
  響到天明,也不知道他到底到哪裡去了。她記得他說﹕“親愛的,我還有別的床好去睡呢!
  “盡管她一想起這句話就痛心,可是也毫無辦法。她什麼話也不能說,因為一說就會引起激
  烈的爭吵,那時他準要指責她鎖門的事,甚至還可能涉及到艾希禮。暗的,他讓邦妮在房裡
  ----在他房裡----點著粉睡覺這樣的蠢事,不過是一種報複她的卑劣手段罷了。
      她不理解他對邦妮夜哭癥給予的重視,以及他對於這個孩子的全心全意的鐘愛,直到一
  個可怕的夜晚出現為止。那個夜晚是全家永遠不會忘記的。
       那天白天,瑞德遇見一個過去跑封鎖線的同行,他們彼此有談不完的話。他們究竟到哪
  裡敘談和喝酒去了,思嘉並不知道,不過當然她懷疑他們是在貝爾•沃琳特那裡。下午他沒
  有回來帶邦妮去散步,也沒回來吃晚飯。邦妮整個下午都在窗口焦急地盼望著,渴望在父親
  面前展覽一大堆被弄死的甲蟲和蟑螂,可最後不得不連哭帶罵地被盧兒抱上床去睡覺了。
      不知是盧兒忘記點燈了呢,還是燈自己熄滅了,反正誰也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可是等到
  瑞德終於回來,尤其是喝了酒回來時,他還在馬廄裡便聽見全家鬧翻了天,邦妮的尖叫聲顯
  得特別刺耳。原來邦妮在黑暗中醒來了,她叫父親,可是他不在,於是她想像中所有那些叫
  不出名來的妖魔鬼怪都一起來把她抓住了。不管思嘉怎樣撫慰,不管僕人們端來多亮的燈光
  ,都無法讓她靜下來,而瑞德三步並兩步地奔上樓來時,也嚇得像見了鬼似的。
      最後瑞德總算把她抱到了懷裡,他問她怎麼回事,她邊喘,邊抽泣著,從中只能聽清楚
  “黑暗"這個詞兒,於是他憤怒地回過頭來向思嘉和幾個黑人厲聲質問。
      “是誰把燈吹滅的?誰把她單獨留在黑屋子裡?百爾茜,我剝你的皮,你----"“啊,
  上帝瑞德先生!那不是我呀!是盧兒呢!"“天知道,瑞德先生,我----"“住嘴!你明明知
  道我的命令。上帝作證,我要----給我滾!別再回來了。思嘉,給她點錢,打發她走,在你
  下樓之前就走。現在,你們都給我出去,都出去。“幾個黑人都溜了,那個倒霉的盧兒還一
  路用圍裙捂著臉傷心地哭泣。但思嘉留在那裡。看到自己心愛的孩子在瑞德懷裡漸漸安靜下
  來,而剛才她抱著時卻哭得那麼傷心,這滋味是很不好受的。同樣,看到那兩條小小的胳臂
  抱著他的脖子,聽到那哽咽的聲音在述說她是怎麼受驚的,而思嘉剛才從她嘴裡卻什麼也沒
  掏出來,這叫她多麼尷尬呀!
      “這麼說,它是坐在你胸口上了,"瑞德溫柔地說。"它是個很大的家伙嗎?”“啊,是
  的!大極了。還有爪子呢。"“哎,還有爪子。現在好了。我一定整晚坐著,只要它回來就
  槍斃它。"瑞德的聲音認真而親切,邦妮聽著聽著就不抽泣了。她的聲音也不再那麼受壓抑
  ,現在開始用一種只有他懂得的語言在詳細描述她的那個大怪物。瑞德跟她討論,好像那是
  真的似的,這使思嘉又厭煩起來了。
      “看在老天面上,瑞德----”
      但是他擺擺手叫她別作聲。後來邦妮終於睡著了,他把她放在床上,蓋好被子。
      “我要去活剝那個黑鬼的皮,"他低聲說。"這也是你的過錯。你干嗎不上來看看是不是
  點了燈呢?"“別傻了,瑞德,"她悄悄地說。"她養成了這個習慣,就是因為你遷就她。有
  多少孩子害怕黑暗,可是他們慢慢就習慣了。韋德本來也怕,但我沒有遷就他。你只要讓她
  哭一兩個晚上----"“讓她哭!"霎那間思嘉以為他要動手打她了。"你要麼是個笨蛋,要麼
  是個我從沒見過的最沒人性的女人。”“我可不要她長大以後變得又神經質又膽校"“膽小
  ?見鬼去吧!她身上連一點膽小的影子也沒有。只不過你毫無想像力,因此才不能理解那些
  有想像力的人----尤其是一個孩子----的痛苦罷了。要是一個有爪子有角的東西來坐在你胸
  口上,你會叫它流開去,對罷?你會拼命大喊大叫呢!你好好回想一下,太太,我曾經聽見
  你像只燙壞的貓似的狂叫著醒來,那僅僅因為你夢見在霧裡奔跑而已。而且這種事不久以前
  還發生過呀!"思嘉被堵回去了,因為她從來不喜歡去想起那個夢。而且叫她去回憶瑞德曾
  經以幾乎像現現在安慰邦妮這樣的態度安慰過她,也是很難堪的。所以她便迅速改換了劃攻
  的方式。
      “你這樣做正好是遷就她,而且----”
      “而且我打算繼續遷就下去。只要我這樣做,她就會逐漸克服它,把它忘了。““那麼
  ,"思嘉刻薄地說,"你要是打算當保姆,你就得想辦法改變一下習慣,晚上早點回家,也不
  要再喝酒了。"“我一定早早回來,不過我高興時還會喝得爛醉的。"從那以後他確實回來得
  早了,往往在邦妮上床睡覺以前好久就到了家裡。他坐在她身旁,拉著她的手,直到她瞌睡
  得漸漸把手放松了為止。這時他才踮著腳尖悄悄下樓,讓燈光照亮地點在那裡,門也半開著
  ,好叫她一旦醒來害怕時他聽得見。從此他再見也不想讓她在黑暗中受驚那樣的事重新發生
  了。全家的人都常常當心那盞燈熄滅了,思嘉、嬤嬤、百裡茜和波克時常攝手攝腳上樓看看
  ,保證不出什麼意外。
      他每次回家都沒有喝醉,不過這決不是思嘉的功勞。幾個月來他一直在大量飲酒,盡管
  這從來沒有真正醉過,有一天晚上他呼吸中的威士忌酒氣還特別強烈,他把邦妮抱起來,把
  她一下扛在肩上,然後問她﹕“你要給你親愛的爸爸一個吻嗎?“她聳起她那個翹翹的鼻子
  ,扭擺著要下地來。
      “不,"她坦率地說。"髒著呢。”
      “我怎麼了?”
      “有股臭味。艾希禮叔叔沒有臭味。”
      “唔,我真該死,"他懊悔地說,一面把她放在地上。"我還從沒想到竟然我自己家裡會
  有個提倡戒酒的人呢!"不過從那以後,他就限製自己晚飯後只喝一杯葡萄酒了。
      邦妮是被允許喝他杯子裡剩下的那一點的,她一點也不覺得葡萄酒有什麼臭味。這樣一
  來,他面頰上那兩塊開始隆起的胖堆兒就漸漸消失,那雙黑眼睛下面的兩個圈圈也不再顯得
  那麼黯淡而深陷了。由於邦妮喜歡坐在他的馬鞍前頭外出,他現在騎馬在外邊游蕩的時間也
  多了起來,結果臉孔曬得黑黑的,膚色也比以前深了不少。他看來已更加健康,也更加快活
  了。
      每當他騎著馬,鞍前帶著那個小女孩從旁邊走過時,那些原先討厭他的人現在都開始露
  出了微笑。那些以前一直認為沒有哪個女人跟他在一起不出亂子的婦女,如今也常常在大街
  上停下來跟他交談,稱贊邦妮幾句。甚至有幾位最古板的老太太都覺得,一個能像他這樣的
  細心的商討孩子的毛病和問題的男人,是不可能壞到哪裡去的。
      ------------------
    書路 掃描校對


飄 /瑪格麗特.米切爾 
                                        第五十三章

      那天是艾希禮的生日,媚蘭在晚上舉行了一個事先秘而不宣的晚宴。其實除了艾希禮本
  人,別的人都是知道了的。連韋德和小博也知道,但都發誓要保守秘密,因此還顯得很神氣
  呢。亞特蘭大所有優秀的人物都受到邀請,也都準備來。戈登將軍和他一家親切地表示接受
  ,亞歷山大•斯蒂芬斯也答應只要他那一直不穩定的健康狀況允許就一定出席。甚至連鮑
  勃•圖姆斯,這個給南部聯盟到處惹事的人,也說要來的。
      那天整個上午,思嘉、媚蘭、英迪亞和皮蒂姑媽在那座小房子裡忙個不停,指揮黑人們
  掛上那些新洗過的窗簾,擦拭銀器,給地板打蠟,燒菜,以及調製和品嘗點心,等等。思嘉
  從沒見過媚蘭這樣高興和愉快。
      “你瞧,親愛的,艾希禮一直沒有做過生日,自從----自從,你還記得'十二橡樹'村舉
  辦的那次大野宴嗎?那天我們聽說林肯先生在招募誌願兵呢?嗯,從那以後,他就沒做過生
  日了。他工作那麼辛苦,晚上回來時已非常疲乏,一定不會想到今天是他的生日。那麼,吃
  完晚飯後看見那麼多人涌進門來,他不給嚇壞才怪呢!"“不過,你打算外面草地上那些燈
  籠怎麼辦呢?威爾克斯先生回來吃晚飯時會看見的,"阿爾奇顯得煩躁地提出這個問題。
      他整個上午都坐在那裡觀看大家忙著準備宴會,感到很有趣,但自己並不承認。他從來
  不知道大城市裡的人是怎樣辦宴會或招待會的,這一次算是長了見識。他坦率地批評那些女
  人僅僅因為有幾個客人要來便忙成那個樣子,好像屋裡著了火似的,不過他對這情景很有興
  趣,恐怕來幾匹野馬也沒法把他拉走。那些彩紙燈籠是埃爾太太和範妮臨時扎的,阿爾奇特
  別喜歡它們,因為他以前從沒見過"這樣的新鮮玩意兒。"它們本來給藏在地下室裡他的房間
  裡,他已經仔細地看過了。
      “哎喲,我倒沒想到這一點!"媚蘭喊道。"阿爾奇,幸虧你提醒。糟糕,糟糕!這怎麼
  辦呢?它們得掛在灌木林和樹上,裡面插著小蠟燭,等到適當的時候,客人快來了就點上。
      思嘉,你能不能在我們吃飯時打發波克下去辦這件事?"“威爾克斯太太,你在婦女中
  是最精明的了,可是你也容易一時糊涂,"阿爾奇說。"至於說到那個傻黑鬼波克,我看他還
  是不要去弄那些小玩意兒好。他會把它們一下子燒掉的。
      它們----可真不錯呢,讓我來替你掛吧,等你和威爾克斯行生吃飯的時候。““啊,阿
  爾奇,你真好!"媚蘭那雙天真的眼睛又感激又信賴地看著他。"我真是不知道要是沒有你我
  怎麼辦。你看你能不能現在就去把蠟燭插在裡面,免得臨時措手不及呢?"“好吧,我看可
  以,"阿爾奇有點粗聲粗平地說,接著便笨拙地向地下室走去了。
      “對這種人最好的辦法就是對他說點好聽的,否則你怎麼也不行呢。"媚蘭看見那個滿
  臉胡子的老頭下了地下室的階梯,才格格地笑著說。"我一直就在打算要讓阿爾奇去掛那些
  燈籠,可是你知道他的脾氣。你要請他做事,他偏不去。現在我們讓他走開,好清靜一會兒
  ,那些黑人都那樣害怕他,只要他在場就低著頭喘氣,簡直什麼也別想干了。"“媚蘭,我
  是不願意讓這個老鬼待在我屋裡,"思嘉氣惱地說。她恨阿爾奇就像阿爾奇恨她一樣,兩個
  人在一起幾乎不說話。除非是在媚蘭家裡,否則他一見思嘉在場就要跑開。
      而且,甚至在媚蘭家裡他也會用猜疑和冷漠的眼光盯著她。
      “他會給你惹麻煩的,請記住我這句話吧。"“唔,這個人也沒有什麼惡意,只要你恭
  維他,顯得你暗依賴他的,就行了,"媚蘭說。"而且他那樣忠於艾希禮和小博,所以有他在
  身邊,就覺得安全多了。"“你的意思是他很忠於你了,媚蘭,“英迪亞插嘴說,她那冷淡
  的面孔流露出一絲絲溫暖的微笑,同時深情地看著自己的嫂子。"我相信你是這老惡棍第一
  個喜歡的人,自從他老婆----噢----自從他老婆死了以後。我想他會巴不得有什麼人來侮辱
  你,因為這才有機會讓把他們殺了,顯示他對你的尊敬呢。”
      “哎喲,瞧你說到那裡去了,英迪亞!"媚蘭說,臉都紅了。"他認為我愚得很,這你是
  知道的。"“嗯,據我看,無論這個臭老頭子到底心裡想什麼,也沒有多大意思,"思嘉很不
  耐煩地說。她一想起阿爾奇曾經責怪她的關於罪犯的事,就怒火滿腔。"我現在得去吃中飯
  了,然後要店裡去一下,給伙計們發放工錢,再去看看木料場,付錢給車夫和休•埃爾辛。
   ““唔,你要到木料場去?"媚蘭問。"艾希禮傍晚時候要到場裡去看休呢。你能不能把他留
  在那裡等到五點鐘再放他走?
      要不然他回來早了,一定會看見我們在做蛋糕什麼的,那樣就根本談不上叫他驚喜了。
  “思嘉暗自一笑,情緒又好起來。
      “好吧,我會留住他的。"她說。
      當她這樣說時,她發現英迪亞那雙沒有睫毛的眼睛正犀利地盯著她。她想﹕每次只要我
  一說到艾希禮,她就這樣古怪地看我。
      “那麼,你盡可能把他留到五點以後,"媚蘭說,"然後英迪亞趕車去把他帶上。……思
  嘉,今晚你得早點來呀。我可要你一分鐘也不耽誤來參加宴會。"思嘉趕車回家時,一路上
  悶悶不樂地思忖著﹕“她叫我一分鐘也不要耽誤去參加宴會,啊?那麼,她為什麼不請我跟
  她和英迪亞和皮蒂姑媽一起接待客人呢?"在通常情況下,思嘉並不在意是否在媚蘭舉辦的
  家宴上參加接待客人。可這一回是媚蘭家裡最大的一次宴會,並且是艾希禮的生日晚會呢,
  所以思嘉恨希望能站在艾希禮身邊,跟他一起接待賓客。但是不知為什麼她沒有被邀請來參
  加接待。當然,盡管她自己至今仍不明白,不過瑞德對於這個問題已經作過坦率的解釋了。
      “在所有知名的前南部聯盟擁護者們要出席的情況下,能讓一個擁護共和黨和南方白人
  來參加接待嗎?你的想法倒是很迷惑人的,可人家也不是糊涂蟲呀。我看只因為媚蘭小姐對
  你一片忠誠,才居然邀請了你呢。"那天下午思嘉動身到店裡和木料場去之前,比往常多注
  意打扮了一下自己,穿了一件暗綠的可以閃閃發光的塔夫綢長衣,它在燈光下會變成淡紫色
  ;還戴了一頂淺綠色的新帽子,周圍裝飾著深綠色羽毛。要是瑞德贊成她把頭發剪成劉海式
  的,並在額前燙成鬈發,戴上這頂帽子還會好看得多呢!
      可是他已經宣布,只要她把額發弄成劉海,他就要把她的頭發全剃光。何況近來他態度
  那樣粗魯,說不定真會干呢。
      那天下午天氣很好,有太陽,但並不怎麼熱,很亮堂,但又不覺得刺眼,溫暖的微風徐
  徐地吹指著桃樹街兩旁的樹木,使思嘉帽子上的羽毛也跳起舞來。她的心也在跳舞,就像每
  一次去見艾希禮時那樣。也許,如果她早一點給運輸隊的車夫和休付了工資,他們便會回家
  ,把她單獨和艾希禮留在木料場中央那間的小小的正方形辦公室裡。最近,要想與艾希禮單
  獨會面可不怎麼容易呀。可是你想,媚蘭居然請她把他留住呢?這太有意思了。
      她趕到店裡時心裡十分高興,立即給威利和別的幾個店員付了錢,甚至也沒有問一下當
  天營業的情況。那是個星期六,一周中生意最好的一天,因為所有的農人都在這一天進城來
  買東西,可是她什麼也不問了。
      到木料場去時,她沿途停了十來次車跟那些打扮得很考究----但是都不如她的打扮那樣
  漂亮,她高興地想----與提包黨太太說說話,還有些男人穿過這大街上的紅色塵土跑上前來
  ,手裡拿著帽子站在馬車旁邊向她表示敬意。這真是個很可愛的下午,她非常高興,也顯得
  很漂亮,她的計劃也進行得極為順利。但是由於這些耽擱,她到達木料場時比原先打算的晚
  了一點,休和運輸隊的車夫已經坐在一堆木頭上等候她了。
      “艾希禮來了嗎?”
      “來了,他在辦事房裡,"休加答說,他一看見她那快活飛舞的眼睛,臉上慣常帶有的
  那種煩惱的表情便消失了。"他是想----我的意思暗他在查看帳本呢。”“唔,今天他不用
  費心了,"她說,接著又放低聲音說﹕“媚蘭打發我來把他留住,等他們把今晚的宴會準備
  好了才讓他回去呢。"休微笑起來,因為他也要去參加宴會。他喜歡參加宴,並且猜測思嘉
  也是這樣,這可從她今天下午的神氣看得出來。她給運輸隊和休付了錢,然後匆匆離開他們
  向辦事房走去,那態度顯然是她不願意他們留在這裡。艾希禮在門口遇到她,他站在午後的
  陽光下,頭發閃閃發亮,嘴唇上流露出一絲差一點要露出牙齒來的微笑。
      “怎麼,思嘉,你這時候跑到市區來干什麼?你怎麼沒在我家裡幫媚蘭準備那個秘密的
  宴會呢?"“怎麼了,艾希禮•威爾克斯?"思嘉生氣地喊道。"本來是想不讓你知道這件事
  的呀。要是你居然一點也不吃驚,媚蘭會大失所望呢。"“唔,我不會泄露的,我將是亞特
  蘭大最感到吃驚的一個,"艾希禮眉開眼笑地說。
      “那麼,是誰這麼缺德告訴你了呢?”
      “事實上媚蘭把所有的人都請上了。頭一個是戈登將軍。
      他說根據他的經驗,婦女們要舉行意外招待會時,總是選擇男人們決定要在家裡擦拭槍
  支的晚上舉辦。然後梅裡韋瑟爺爺也向我提出了警告。他說有一次梅裡瑟太太給他舉行意外
  宴會,可結果最吃驚的人卻是她自己,因為梅裡韋瑟爺爺一直在偷偷地使用威士忌治他的風
  濕癥,那天晚上他喝得爛醉,壓根兒起不來床了----就這樣,凡是那些為他們舉行過意外宴
  會的人都告訴我了。"“這些人真缺德啊!"思嘉罵了一句,但又不得不笑起來。
      他仍然是以前她在"十二像樹"村認識的那個艾希禮的模樣,那時也是這樣笑的。可是他
  最近很難得有這種笑容。今天空氣是這麼柔和,太陽這麼溫煦,艾希禮的面容這麼愉快,談
  起話來又顯得這麼輕松,因此思嘉也有點興高采烈了。她的心在發脹,高興得發脹,好像整
  個胸膛充滿了喜悅的、滾燙的沒有流出的淚珠,被壓得疼痛難忍。她突然感到自己又變成了
  一個十六歲的姑娘,那麼快活,還有點緊張和興奮。她簡直想把帽子扯下來,把它拋到空中
  ,一面高呼"萬歲!"接著她想像如果她真的這麼做時,艾希禮會多麼驚訝,於是她放聲大笑
  ,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艾希禮也跟著仰頭大笑,仿佛他欣賞這笑聲似的,他還以為思嘉
  是對那些泄露了媚蘭秘密的人詭譎手法感到有趣呢。
      “進來吧,思嘉。我正要查賬呢。”
      她走進陽光熱的小房間,坐在寫字台前的椅子上。艾希禮跟著坐在一張粗木桌子的角上
  ,兩條長腿懸在那裡隨意搖擺。
      “艾希禮,咱們今天下午別弄什麼賬本子吧!我都膩煩透了。我只要戴上一頂新帽子,
  就覺得我熟悉的那些數字全都從腦子裡跑掉了。"“既然帽子這樣漂亮,數字跑掉也完全是
  應該的嘛,”他說,"思嘉,你愈來愈美了"他從桌子上滑下來,然後笑著拉住她的雙手,把
  她的雙臂展開,好打量她的衣裳。"你真漂亮!我想你是永遠也不會老的!"她一接觸到他便
  不自覺地明白了,她本來就是期望發生這種情況的。這一整個愉快的下午她都在渴望著他那
  雙溫暖的手和那柔和的眼睛,以及他的一句表示情意的話。這是自從塔拉果園裡那寒冷的一
  天以來,他們頭一次完便單獨在一起,頭一次他們彼此無所顧忌地拉著手,並且有很長一個
  時期她一直渴望著同他更密切地接觸呢。而現在----真奇怪,怎麼跟他拉著手她也不感到激
  動呀?以前,只要他一靠近便會叫她渾身顫抖。可現在她只感到一種異樣溫暖的友誼和滿足
  之情。他的手沒有給她傳來熾熱的感覺,她自己的手被握著時也只覺得心情愉快和安靜了。
  這使她不可思議,甚至有點驚惶不安。他仍舊是她的艾希禮,仍舊是她的漂亮英俊的心上人
  ,她愛他勝過愛自己的生命。那麼為什麼----不過,她把這想法拋到了腦後。既然她跟他在
  一起,他在拉住她的手微笑著,即便純粹的朋友式的,沒有了什麼激情,那也就滿足了。當
  她想起他們之間所有那些心照不宣的事情時,便覺得出現這種情形實在不可理喻。他那雙清
  澈明亮的眼睛盯著她,仿佛洞察她的隱情似的,同時用她向來很喜歡的那種神態微笑著,好
  像他們之間只有歡愉,沒有任何別的東西。現在他們的兩雙眼睛之間毫無隔閡,毫無疏遠困
  惑的跡象了。於是她笑起來。
      “哎,艾希禮,我很快就老了,要老掉牙了。"“哎,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嘛!不思嘉,
  在我看來,你到六十歲也還是一樣的。我會永遠記住我們一次舉辦大野宴那天你的那副模樣
  ,那時你坐在一棵橡樹底下,周圍有十多個小伙子圍著呢。我甚至還能說出你當時的打扮,
  穿著一件帶小綠花的白衣裳,肩上披著白色的網織圍巾。你腳上穿的是帶黑色飾邊的小小的
  綠便鞋,頭上戴一頂意大利麥辮大草帽,上面還有長長的綠色皮帶。我心裡還記得那身打扮
  ,那是因為在俘虜營裡境況極其艱苦時,我常常把往事拿出來像翻圖似的一樁樁溫習著,連
  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說到這裡他突然停住,臉上那熱切的光輝也消失了。他輕輕地放
  下她的後,讓她坐在那裡等待他的下一句話。
      “從那以後,我們已走了很長一段路程,我們兩人都是這樣,你說是嗎,思嘉?我們走
  了許多從沒想到要走的路。你走得很快,很麻利,而我呢,又慢又勉強。“他重新坐到桌上
  ,看著她,臉止又恢複了一絲笑容。但這不是剛才使她愉快過的那種微笑了。這是一絲淒涼
  的笑意。
      “是的,你走得很快,把我拴在你的車輪上拖著走。思嘉,我有時懷著一種客觀的好奇
  心,設想假如沒有你我會變成了什麼樣子呢。"思嘉趕忙過來為他辯解,不讓他這樣貶損自
  己,尤其因為她這時偏偏想起了瑞德在這同一個問題上說的那些話。
      “可是艾希禮,我從沒替你做過什麼事呢。就是沒有我,你也會完全一樣的。總有一天
  你會成為一個富人,成為一個你應當成為的那種偉大人物。"“不,思嘉,我身上根本沒有
  那種偉大的種子。我想要不是因為你,我早就會變得無聲無息了----就像可憐的凱瑟琳•卡
  爾弗特和其他許多曾經有過名氣的人那樣。"“唔,艾希禮,不要這樣說。你說的太叫人傷
  心了。"“不,我並不傷心。我再也不傷心了。以前----以前我傷心過。可如今我只是----”
  他停下來,這時思嘉忽然明白他心裡在想什麼。這還是頭一次,當艾希禮那雙清澈而又茫然
  若失的眼睛掃過她時,她知道他是在想什麼。當愛情的烈火在她胸中燃燒時,他的心是向她
  關閉的。現在,他們中間只存在一種默默的友情,她才有可能稍稍進入他的心裡,了解一點
  他的想法。他不再傷心了。南方投降後他傷心過,她懇求他回亞特蘭大時他傷心過。可如今
  他只能聽拼命運的擺布了。
      “我不要聽你說那樣的話,艾希禮,"她憤憤地說。"你的話聽起來就像是瑞德說的。他
  在很多事情以及所謂'適者生存'之類的問題上常常唱那樣的調子,簡直叫我厭煩透了。"艾
  希禮微微一笑。
      “思嘉,你可曾想過瑞德和我是基本相同的一種人嗎?"“啊,沒有!你這麼文雅,這
  麼正直,而瑞德----"她停下來,不知道怎麼說好。
      “但實際是一樣。我們出身於同一類的人家,在同樣的模式下教育成長,養成了同樣的
  思維方式。不過在人生道路上某個地方我們分道揚鑣了。但我們的想法依然相同,只不過作
  出的反應不一樣而已。舉例說,我們誰都不贊成戰爭,可是我參加了軍隊,打過仗,而他直
  到戰爭快結束時才去入伍。
      我們兩人都明白這場戰爭是完全錯誤的。我們兩人都知道這一場必定要輸的戰爭。可是
  我願意去打這場必敗的戰爭,而他卻不是這樣。有時我覺得他是對的,可是接著,又覺得--
  --""唔,艾希禮,你什麼時候才放棄從兩個方面去看問題呢?“她問。但是她說這話時並沒
  有像以前那樣很不耐煩。
      “要是從兩個方面去看,就誰也得不出什麼結果了。"“這也對,不過----思嘉,你到
  底要得到什麼結果呀?我常常這樣猜想。你瞧,我可是從來也不想得到什麼結果的。我只要
  我自己自由自在地做人。"思嘉要得到什麼結果?過個問題太可笑了。當然,是金錢和安全
  嘛。不過----她又感到說不清楚了。她如今已經有了錢,也有了在這個不安定的世界上可望
  得到的安全。可是,仔細想來,這些也還是不夠的。仔細想想,它們並沒有使她特別快活,
  盡管已不再那麼拮據,不再那麼提心吊膽了。要是我有了錢和安全,又有了你,那大概就是
  我要得到的結果吧----思嘉這樣想,一面熱切地望著艾希禮。可是她沒有說這個話,因為生
  怕破壞了他們之間此刻在的那種默契,生怕他的心又要向她關閉起來。
      “你只要自己自由自在地做人!"她笑著說,略略有點悲傷。"我最大的苦惱就是不能讓
  自己自由自在地活著!至於說我要得到什麼結果,那麼想我已經得到了,我要成為富人,要
  安全,還有----"“但是,思嘉,你有沒有想過我這個人是不考慮富不富的呢?"沒有,她從
  沒想過什麼人是不要做富人的。
      “那麼,你要的是什麼呢?”
      “我現在不清楚。我曾經是知道的,但後來大部分忘了。
      最重要的是讓我自由自在,那些我不喜歡的人不要來折磨我,不要強迫我去做我不想做
  的事。也許----我希望舊時代重新回來,可是它已經一去不複返了,因此我經常懷念它,也
  懷念那個正在我眼前崩潰的世界。"思嘉緊緊地閉著嘴,一聲也不吭。這並非由於她不明白
  他的意思。而是他的聲調本身而不是別的喚起了她對往昔的回憶,使得她突然心痛,因為她
  也是會懷念的。但是,自從那一天她暈倒在"十二橡樹"村那荒涼的果園裡,說了"我決不回
  顧"的話以後,她就始終堅決反對談過去的事了。
      “我更喜歡現在這樣的日子,"她說,不過並沒有看他的眼睛。"現在時常有些令人興奮
  的事情,比如,舉行宴會,等等。一切都顯得有了光彩。而舊時代是十分暗淡的。"(唔,
  那些懶洋洋的日子和溫煦而寧靜的鄉村傍晚!那些來自下房區的響亮而親切的笑聲!生活中
  那種珍貴的溫暖和對明天的令人欣慰的期待!所有這些,我怎麼能否認呢?
      “我更喜歡現在這樣的日子,"她說,但是聲音有點顫抖。
      他從桌子上滑下來,微微一笑,表示不怎麼相信她的話。
      他一只手托著她的下巴,讓她仰起臉來看著他。
      “哎,思嘉,你太不會撒謊了!是的,現在生活顯得有了光彩----某種光彩。可這就是
  它的毛病所在。舊時代沒有光彩,可它有一種迷人之處,有一種美,一種緩緩進行的魅力。
  “她的思緒在向兩個方向牽引,她不覺低下頭來。他說話的聲調,他那手的接觸,都在輕輕
  地打開她那些永遠鎖上了門。那些門背後藏著往日的美好,而現在她心裡正苦苦渴望著重新
  見到它。不過她也知道,無論是什麼樣的美都必須藏在那裡。因為誰也不能肩負著痛苦的記
  憶向前走埃他的手從她下巴上放下來,然後他把她的一只手拉過來,輕輕地握在自己的兩只
  手裡。
      “你還記不記得,"他說----可此時思嘉心裡響起了警鐘﹕不要向後看!不要向後看!
      不過她迅速把它排除,乘著一個歡樂的高潮沖上去。終於她開始理解他,終於他們的心
  會合了。這個時刻可實在寶忠,千萬不能失掉,哪怕事後會留下痛苦也顧不得了。
      “你還記不記得,"他說,這時他那聲音的魅力使得辦事房的四壁忽然隱退,歲月也紛
  紛後退了,他們在一個過去已久的春天裡,一起騎著馬在村道上並轡而行。他說話時那只輕
  輕握住她的手便握得豎了,同時聲音中也含有一種古老歌曲中那樣的悲涼味。她還能聽見他
  們在山茱萸樹下行進,去參加塔爾頓家的野宴時那悅耳的韁轡丁當聲,聽見她自己縱情的笑
  聲,看見太陽照得他的頭發閃閃發亮,並且注意到他騎在馬背上那高傲而安詳的英姿。他的
  聲音裡有音樂,有他們在那白房子裡跳舞時小提琴和班卓琴的演奏聲,盡管那座白房子如今
  已不在了。還有秋天清冷的月光下從陰暗的沼澤地裡遠遠傳來的負鼠犬的吠叫聲,過聖誕節
  時用冬青葉纏繞著一碗碗蛋酒的醇香味,以及黑人和白人臉上的微笑。於是老朋友們成群結
  隊地回來了,仿佛這麼多年來他們並沒有死,仍然在笑,鬧著﹕斯圖爾特和布倫特還是兩上
  長腿紅發、愛開玩笑的小伙子,湯姆和博伊德野得像兩只小馬駒,喬•方丹忽閃著一雙熱情
  的黑眼睛,凱德和雷福德•卡爾弗特行動起來仍然那麼文雅而遲緩。還有約翰•威爾克斯先
  生;還有喝了白蘭地面孔紅紅的杰拉爾德,以及低聲細語一片芬芳的愛倫。在所有這一切之
   上籠罩著一種安全感,因為人們明白明天只可能帶來與今天同樣的幸福。
      他的聲音停頓了,這時他們長久而安祥地相互注視著,彼此之間有的是那個他們曾經不
  加思索地共享過而後來便喪失了的陽光燦爛的青春。
      “現在我明白你所以不能高興起來的原因了,"思嘉黯然地想道。"以前我一直不理解。
  我一直不理解為什麼我也一點不快樂。可是----怎麼的,我們居然像兩個老年的人那樣談起
  來了!"她又震驚又憂鬱地這樣想。"老年人可以回顧過去五十年。可是我們還沒老呀!這只
  是因為我們之間發生過那麼多的事情。現在一切發生了變化,所以顯得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可是我們還沒老呢!"不過,她看看艾希禮,發現他已經不再年輕英俊了。他正低著頭心
  不在焉地看著他仍然握著的那只手,因此思嘉看見他那本來光亮的頭發如今已完全變成了灰
  色,就像月亮照在死水上的那樣的銀灰色。不知怎的,四月下午那種炫目的美現在已經消失
  ,同樣也從她心裡消失了,而那帶點悲涼的回憶的美味卻苦得像膽汁一樣了。
      “我不該讓他叫我回顧過去埃"她絕望地暗自思忖著。
      “當我說我決不回顧時的完全對的。那太折磨人了,它撕扯著你的心,直叫你除了回顧
  ,別的什麼也做不成。這就是艾希禮的毛病所在。他再也無法向前看。他看不見現在,他懼
  怕未來,所以他才回憶過去呢。以前我一直不了解他。我以前一直不了解艾希禮。唔,艾希
  禮,我的情人,你不該向後看啊!那有什麼好處呢?我不該讓你來引誘我談過去的事。當你
  回顧過去的幸福時,便會發生這樣的情況,這樣的痛苦,這樣的傷心,這樣的遺憾!”
      她站起身來,但一只手還握在他的手裡。她得走了。她不能待在這裡回想過去,看他現
  在這張疲倦、悲傷和蒼白的臉了。
      “從那些日子以來,我們已走了很長一段路程呢,艾希禮,"她說,設法使自己的聲音
  堅定些,努力控製她那緊縮的嗓子不顫抖。"那時候我們有些美好的理想,不是嗎?"接著她
  沖口而出,"唔,艾希禮,沒有哪件事情是像我們所期待的那樣啊!"“那是永遠也不會的,
  “他說。"生活並沒有義務要給予我們所期待的東西呢。我們應當隨遇而安,只要不每況愈下
  就感激不盡了。"思嘉想起從那些日子以來她所走過的漫長的道路,突然感到心裡一陣陣的
  疼痛,感到癢在太疲倦了。她心中涌現出過去那個思嘉•奧哈拉來,那是個愛捉弄情人、愛
  穿漂亮衣服的女孩子,她準備到時機成熟時做一個像愛倫那樣的偉大女性。
      她不禁熱淚盈眶,接著淚珠沿兩頰潸然而下。她站在那裡默默地看著他,像個不知所措
  的孩子似的。他也一言不發,只輕輕地把她摟在自己懷中,讓她的頭緊靠著他的肩膀,然後
  歪著頭把臉貼在她的面頰上。這時她酥軟地靠著他,伸出兩臂抱住他的身子。她陶醉在他溫
  暖的懷抱裡,眼淚漸漸干了。啊,就讓他這樣擁抱著,沒有激情,也不感到緊張,像一個親
  愛的老朋友,那也很好埃不過這一點,也只有艾希禮,這個跟她有著菜同的回憶共和享過青
  春的人,這個熟悉她的早年和目前情況的人,才能理解呢。
      她聽見外面有腳步聲,但並沒在意,以為那是運輸隊的人回家了。她一時還站在那裡,
  靜聽著艾希禮的心緩緩搏動。
      然而,艾希禮忽然掙扎著要擺脫她,那猛勁兒使她莫名其妙。
      她仰起頭來驚異地注視著他的臉,可是艾希禮這時沒有在看她。他正越過她的肩膀看著
  門口呢。
      她轉過頭來,發現門口站著英迪亞,她臉色煞白,兩只本來暗淡的眼睛像要迸出火光似
  的;還有阿爾奇活像一只惡狠狠的獨眼鸚鵡。他們後面還站著埃爾辛太太。
      她究竟是怎樣跑出那間辦事房的,她自己再也記不起來了。不過,她是在艾希禮的命令
  下立即迅速離開的,留下艾希禮和阿爾奇在那間小屋裡嚴肅地談論什麼,而英迪亞和埃爾辛
  太太站在外面,看見她出來時便背過去不理睬她。她又羞又怕,趕緊往回家的路上走,在她
  心目中那個蓄著主教胡須的阿爾奇已儼然成為《聖經•舊約》裡的複仇天使了。
      正當四月日落時分,家裡靜悄悄的,似乎一個人也沒有。
      僕人們都外出參加一個葬禮去了,幾個孩子正在媚蘭的後院裡玩,媚蘭呢----媚蘭!思
  嘉上樓到自己房裡去時想起她,頓時渾身都冰涼了。媚蘭一定會聽到這件事。剛才英迪亞說
  過要告訴她呢。
      唔,英迪亞準要氣勢洶洶地跟她說的,她既不考慮是否會給艾希禮的名聲抹黑,也不考
  慮會不會刺傷媚蘭的心,只要這樣做能夠損害思嘉就行!埃爾辛太太也會談論,盡管實際上
  她什麼也沒看見,因為她當時站在木場辦事房門口的英迪亞和阿爾奇背後。不過,她照樣會
  談的。這個消息到吃晚飯時便會傳遍全城。而到明天用早點的時候,就會人人、甚至連黑人
  在內都知道了。在今晚的宴會上,女人們會三三兩兩聚在角落裡,神秘的兮兮而又幸災樂禍
  地低聲談論這件事。思嘉•巴特勒從她那有錢有勢地社會地位上一交摔下來了!於是這故事
  會愈傳愈奇。那是沒有辦法阻止的。它也不會停留在事實的真相上,即艾希禮擁抱著她,而
  她在哭泣。不到天黑,人們就會說她跟人通奸,被當場捉住了,可實際上那完全是清白無辜
  的、是友愛的舉動!思嘉瘋狂地想﹕假如我們在他休假期間的聖誕節那天我跟他吻別時給抓
  住了,假如我們在塔拉果園裡,我懇求他和我一起逃跑給抓住了----唔,假如我們在任何一
  次真正有犯罪行為的時候給抓住了,那還不至於這樣糟糕呢!可是現在!現在!我恰好是作
  為朋友讓他擁抱的呀!
      然而,誰也不會相信這一點。她一個替她辯護的朋友也沒有,沒有一個聲音會出來說﹕
  “我不相信她會干什麼壞事。"她把她那班老朋友得罪得太厲害了,現在他們中間已找不出
  一個對她仗義的人來。而那些新朋友都是在她的苛待下敢怒而不敢言的人,巴不得有機會來
  辱罵她呢。不,任何誹謗她的話人人都會相信的,哪怕他們可能惋惜像艾希禮這樣一個好人
  也陷入這件丑聞裡了。像通常那樣,他們會把罪責都推到女方頭上,而對男方便聳聳肩膀了
  事。而且,就這個事件來說,他們是對的。是她主動投進他懷裡去的呀!
      唔,所有的中傷、輕侮、譏笑,以及全城的人可能說的一切,只要她必須忍受,她都忍
  受得住----可是媚蘭不行啊!
      唔,媚蘭不行!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生怕媚蘭知道,比對任何別的人知道都更加害怕。
  可是她被一種對已往罪過的負疚心情壓得太重,嚇得太厲害了,因此還不想去理會這個問題。
      她一想到當英迪亞告訴媚蘭,說她看見艾希禮在撫愛思嘉,媚蘭眼睛裡會出現什麼樣的
  神色時,便簌簌落淚了。那麼媚蘭得知以後會怎麼樣呢?難道離開艾希禮?如果她還有點自
  尊心的話,不這樣又怎麼辦?還有,到那個時候艾希禮和我又該怎麼對待呀?思嘉狂亂地思
  索著,早已滿臉淚水。唔,艾希禮會羞死的,會恨我給他帶來了這場大禍。這時她突然不流
  淚了,一種死一般的恐懼籠罩著她的心。要是瑞德知道了呢?他會怎麼辦?
      也許他永遠不會知道。那句古話怎麼說的,那句嘲弄人的古話?"老婆都跑了,丈夫最
  後才知道。"也許不會有人告知他這個消息吧。你得有足夠拉膽量才敢去跟瑞德談這種事呢
  ,因為瑞德是有名的莽漢,他總是先開槍再問情由。求求你了,上帝,千萬別叫人冒冒失失
  地去告訴他呀?可是她又記起了阿爾奇的木場辦事房時的那副臉孔,那雙冷酷、陰險、殘忍
  的眼睛裡充滿著對她和一切婦女的仇恨。阿爾奇一不怕上帝,二不怕人,他就是恨放蕩的婦
  女,他恨她們到了極點,竟動手殺了一個呢。他還說過他要去告訴瑞德。不管艾希禮怎樣勸
  阻,他還是會告訴他的。除非艾希禮把他殺了,否則阿爾奇定會告訴瑞德,因為他覺得那是
  一個基督徒的天職。
      思嘉脫了衣服,躺到床上,腦子裡的漩渦還在不停地急轉著。但願她能夠鎖著門,永遠
  永遠關在這個安全的角落裡,再也不要見任何人了。說不定瑞德今天晚上還發覺不出來。她
  準備說她有點頭痛,不想去參加宴會了。到明天早晨她早已想出了某個借口,一個滴水不漏
  的辯解,好用來遮掩這件事。
      “現在我不去想它,"她無可奈何地說,一面把臉埋在枕頭裡。"我現在不去想它。等到
  以後我經受得住的時候再去想吧。"安的原故?嬤嬤來到門敲門,但思嘉把她打發走,說她
  不想吃晚飯。時間緩緩過去,最後她聽到瑞德上樓來了。當他走進樓上門廳裡,她緊張地支
  撐著自己,鼓起全部的勇氣準備迎接他,可是他走進自己房裡去了。她松了口氣。他還沒有
  聽說呢。感謝上帝,他還在尊重她那冷酷的要求,決不再跨進她的臥室的門呢。如果他此刻
  看見了她,她那慌張的臉色便會使事情露餡兒了。她必須盡力提起精神來告訴他,她實在很
  不舒服,不能去參加那個宴會。好,還有足夠的時間可以使自己恢複鎮靜。可是,真的還有
  時間嗎?自從當天下午那可怕的時刻以來,生活好像已沒有時間性了似的。她聽見瑞德在他
  房裡走動,偶爾還對波克說話,已經有相當長的時候了。可她仍然鼓不起勇氣叫他。她靜靜
  地躺在床上,在黑暗中渾身發抖。
      很久以後,瑞德過來敲她的門,她盡力控製住自己的聲音,說﹕“進來。”“難道我真
  的被邀請到這間聖殿裡來了?"他邊問邊把門推開。房裡是黑暗的,她看不到他的臉,她也
  無法從他的聲音裡發現什麼。他進來,把門關上。
      “你已經準備好去參加宴會了吧?”
      “我真遺憾,現在正頭痛呢。"多奇怪,她的聲音聽起來竟那麼自然!真感謝上帝,這
  房裡暗得正好啊!"我怕我去不成了。你去吧,瑞德,並且替我向媚蘭表示歉意。"經過相當
  久的一番躊躇,他才慢吞吞地、尖刻地說起話來。
      “好一個懦弱卑怯的小娼婦!”
      他知道了!她躺在那裡哆嗦,說不出話來。她聽見他在黑暗中摸索,劃一根火柴,房裡
  便猛地亮了。他向床邊走過來,低頭看著她。她發現他穿上了晚禮服。
      “起來,"他簡短地說,聲音裡似乎什麼也沒有。"我們去參加宴會,你得抓緊準備。”
  “唔,瑞德,我不能去。你看----"“我看得見的。起來。"“瑞德,是不是阿爾奇竟敢----
  ““阿爾奇敢。阿爾奇是個勇敢的人。"“他撒謊,你得把他宰了----"“我有個奇怪的習慣
  ,就是不殺說真話的人。現在沒時間爭論這些了。起來。"她坐起身來,緊緊抱住她的披肩
  不放,兩只眼睛緊張地在他臉上搜索著。那是一張黑黑的毫無表情的臉。
      “我不想去,瑞德,我不能去,在這----在這次誤會澄清以前。"“你要是今天晚上不
  露面,你這一輩子恐怕就永遠也休想在這個城市走路面了。我可以忍受自己的老婆當娼婦,
  可不能忍受一個膽小鬼。你今晚一定得去,哪怕從亞歷克斯•斯蒂芬斯以下每個人都咒罵你
  ,哪怕威爾克斯太太叫我們從她家滾出去。"“瑞德,請讓我解釋一下。"“我不要聽。沒時
  間了。穿上你的衣服吧。"“他們誤會了----英迪亞和埃爾辛太太,還有阿爾奇。而且他們
  那樣恨我。英迪亞恨我到這種程度,居然撒謊誣蔑她哥哥來達到讓我出丑的目的。你只要讓
  我解釋一下----““唔,聖母娘娘,"她痛苦地想,"他要是果真說'請你解釋吧!'那我說什
  麼呢?我怎麼解釋呢?"“他們一定對每個人都說了謊話。我今晚不能去。"“你一定得去,
  “他說。"哪怕我只能抽著你的脖子往前拖,或者一路上踢你那向來很迷人屁股。"他眼裡閃
  著冷峻的光芒,便一手把她拽了起來。接著他拿起那件胸衣朝她扔過去。
      “把它穿上。我來給你束腰。唔,對了,束腰的事我全懂。
      不,我讓嬤嬤來給你幫忙,也不要你把門鎖上,像個膽小鬼偷偷地待在這裡。““我不
  是膽小鬼,"她大喊大嚷,被刺痛得把恐懼都忘了。
      “我----”
      “唔,以後別再給我吹那些槍擊北方佬和頂著謝爾曼軍隊的英雄事跡了。你是個膽小鬼
  ----在別的事情上就是如此。不為你自己,就為邦妮著想,你今天晚上也得去。你怎麼能再
  糟蹋她的前途呢?把胸衣穿上,趕快。"她急忙把睡衣脫了,身上只剩下一件無袖襯衫。這
  時他要是看看她,會發現她顯得多麼迷人,也許他臉上那副嚇人的表情就會消失。畢竟,他
  已那麼久那麼久沒有看見她穿這種無袖襯衣的模樣了。可是他根本不看她。他在她的壁櫥裡
  一件件挑選那些衣服。他摸索著取出了那件新的淡綠色水綢衣裳,它的領口開得很低,衣襟
  分披著掛在背後一個很大的腰墊上面,腰墊上飾著一束粉紅色的絲絨玫瑰花。
      “穿這件,"他說著,便把衣服扔在床上,一邊向她走來。
      “今天晚上用不著穿那種莊重的主婦式的紫灰色和淡紫色。你的旗幟必須牢牢釘在桅桿
  上,否則顯得你會把它扯下來的。還要多搽點胭指。我相信法利賽人抓到了那個通奸的女人
  決不會這樣灰溜溜的。轉過身來。"他抓住她胸衣上的帶子使勁猛勒,痛得她大叫起來,對
  他這種粗暴的行為感到又害怕又屈辱,實在尷尬極了。
      “痛,是不是?"他毫不在意地笑著說,可她連他的臉色也不敢看一眼。"只可惜這帶子
  沒有套在你脖子上。"媚蘭家的每個窗口都燈火輝煌,他們在街上便遠遠聽得見那裡的音樂
  聲。走近前門時,人們在裡面歡笑的聲浪早已在耳邊回蕩了。屋裡擠滿了來賓。他們有的擁
  到了走郎上,有的坐在掛著燈籠顯得有點陰暗的院子裡。
      “我不能進去----我不能,"思嘉心裡想,她坐在馬車裡緊緊握著那卷成一團的手絹。”
  我不能,我不想進去。我要跳出去逃跑,跑到什麼地方,跑回塔拉去。瑞德為什麼強迫我到
  這裡來呀?人們會怎麼說呢?媚蘭會怎麼樣呢?她的態度、表情會怎樣?哦,我不敢面對她
  。我要逃走。"瑞德好像從她臉上看出了她的心思,他緊緊抓住她的胳臂,緊得胳臂都要發
  紫了,這只有一個放肆的陌生人才干得出來。
      “我從沒見過哪個愛爾蘭人是膽小鬼。你那吹得很響的勇敢到哪裡去了?”“瑞德,求
  求你了,讓我回家,並且解釋一下吧。"“你有的是無窮無盡的時間去解釋,可只有一個晚
  上能在這競技場上當犧牲品。下車吧,我的寶貝兒,讓我看看那些獅子怎樣吃你。下車。”
  她不知怎麼走上了人行道的。抓住她的那只胳臂像花崗石一樣堅硬而穩固,這給了她一些勇
  氣。上帝作證,她能夠面對他們,她也願意面對他們。難道他們不就是一群妒忌她的嚎叫亂
  抓的貓嗎?她倒要讓他們看看。至於他們到底怎麼想,她才不管呢。只是媚蘭----媚蘭。
      他們走到了走廊上,瑞德把帽子拿在手裡,一路不斷地向左右兩邊鞠躬問好,聲音冷靜
  而親切。他們進去時音樂停了,以思嘉的慌亂心情看來,人群像咆哮的海潮一般向她一涌而
  上,然後便以愈來愈小的聲音退了下去。會不會人人都來刺傷她呢?嗯,見他媽的鬼,要來
  就來吧!她將下巴翹得高高的,眼角微微蹙起來,落落大方地微笑著。
      她還沒來得及向那些最近門口的人說話,便有個人從人群中擠出向她走來。這時周圍突
  然是一片古怪的安靜,它把思嘉的心一下子揪住了。接著,媚蘭從小徑上挪著細碎的步子匆
  匆走過來,匆匆趕到門口迎接思嘉,並且沒跟任何人打過招呼就對思嘉說起話來。她那副窄
  窄的肩膀擺得端端正正,挺著胸脯,小小的腮幫子憤憤地咬得梆緊,不管心裡怎麼清楚還是
  顯得除了思嘉沒有別的客人在場似的。她走到她身邊,伸出一條胳臂接住她的腰。
      “多漂亮的衣服呀,親愛的,"她用細小而清晰的聲音說。
      “你願意當我的幫手嗎?英迪亞今晚不能來給我幫忙呢。你跟我一起來招待客人吧?”
      ------------------
    書路 掃描校對


飄 /瑪格麗特.米切爾 
                                        第五十四章

     思嘉平安地回到自己房裡以後,便撲通一聲倒在床上,也顧不上身上的絲綢衣裳了。這
 個時候她靜靜地躺在那裡回想自己站在媚蘭和艾希禮中間迎接客人。多可怕啊!她寧肯再一
 次面對謝爾曼的軍隊也不要重複這番表演了!過了一會兒,她從床上爬起來,一面脫衣服,
 一面在地板上神經質地走來走去。
     緊張過後的反應漸漸出現,她開始顫抖起來。首先,發夾從她的手指間叮當一聲掉落在
 地上,接著當她按照每天的習慣用刷子刷一百下頭皮時,卻讓刷背重重地打痛了太陽穴。
     一連十來次她踮著腳尖到門口去聽樓下有沒有聲響,可下面門廳裡又黑又靜,像個煤坑
 似的。
     瑞德沒等宴會結束便用馬車把她單獨送回來了,她很慶幸能獲得暫時的解脫。他還沒有
 進來。感謝上帝,他沒有進來。今天晚上她沒有勇氣面對他、自己那麼羞愧、害怕、發抖。
 可是他現在在哪裡呢?說不定到那個妖精住的地方去了。
     這是頭一次,思嘉覺得這世界上幸虧還有貝爾•沃琳特這樣一個人。幸虧除了這個家之
 外還有另一個地方可以讓瑞德棲身,直到他那烈火般的、殘暴的心情過去以後。願意讓自己
 的丈夫待在一個婊子家裡,這可是極不正常的,不過她沒有辦法埃她幾乎還願意讓他死了呢
 ,如果那意味著她今天晚上可以不再見到他的話。
     明天----嗯,明天就是另一天了。明天她要想出一種解釋,一種反控,一個使瑞德處於
 困境的辦法。明天她就不會因想起這個可惡的夜晚而被嚇得渾身顫抖了。明天她就不會時刻
 為艾希禮的面子、他那受傷害的自尊心和他的恥辱所困擾了。他蒙受的這件可恥的事是她惹
 起的,其中很少有他本人的份兒。現在他會由於她連累了他而恨她嗎,她心愛的可敬的艾希
 禮?現在他當然會恨她了----雖然他們兩人的事都由媚蘭用她那副瘦小的肩膀憤然擔當起來
 了。媚蘭用她口氣中所表現的愛和坦誠的信任挽救了他們,當她在那閃亮的地板上走過來,
 面對那些好奇的、惡毒的、心懷惡意的眾人,公然伸出胳臂挽住思嘉的時候,媚蘭多麼干淨
 利落地抵製了他們的侮辱,她在那可怕的晚會上始終站在思嘉旁邊呢!結果人們只表現得稍
 微有點冷淡,有點困惑不解,可還是很客氣的。
     唔,整個這件不名譽的事都是躲在媚蘭的裙裾後面,使那些恨她的人,那些想用竊竊私
 語來把她撕成碎片的人,都沒有得逞!哦,是媚蘭的盲目信任保護了她!
     想到這裡,思嘉打了一個寒噤。她必須喝點酒,喝上幾杯,才能向下並且有希望睡著。
 她在眼衣外面圍上一條披肩,匆匆出來走進黑暗的門廳裡,一路上她的拖鞋在寂靜中發出響
 亮的啪嗒啦嗒聲。她走完大半截樓梯時,往下看了看上餐廳那關著的門,發現從門底下露出
 一線亮光。她頓時大吃一驚,心跳都停止了。是不是她回家時那燈興就點在那裡,而她由於
 慌亂沒有注意到呢?或者是瑞德竟然回來了?他可給能是悄悄地從廚房的門進來的。如果瑞
 德果然在家,她就得手腳回到臥室裡去,白蘭地不管多麼需要也休想喝了。只有那樣,她才
 用不著跟他見面了。只要一回到自己房裡,她就平安無事了,因為可以把門從裡面反鎖上。
     她正彎著腰說拖鞋,好不聲不響趕忙回到房裡去,這時飯廳的門突然打開,瑞德站在那
 裡,他的側影在半明半暗的燭光前閃映出來。他顯得個子很大,比她向來所看見的都大,那
 是一個看不見面孔的大黑影,它站在那裡微微搖擺著。
     “請下來陪陪我吧,巴特勒夫人,"他的聲音稍微有點重濁。
     他喝醉了,而且在顯示這一點,可是她以前從沒見他顯示過,不管他喝了多少。她猶豫
 著,一聲不吭,於是他舉胳臂做了一個命令的姿勢。
     “下來,你這該死的!"他厲聲喝道。
     “他一定是非常醉了,"她心裡有點慌亂。以往他是喝得越多舉止越文雅。他可能更愛
 嘲弄人,言語更加犀利帶刺,但同時態度也更加拘謹,----有時是太拘謹了。
     “我可決不能讓他知道我不敢見他呀,"她心裡想,一面用披肩把脖子圍得更緊,抬起
 頭,將鞋跟拖得呱嗒呱嗒響,走下樓梯。
     他讓開路,從門裡給她深深地鞠了一躬,那嘲弄的神氣真叫她畏怯不前。她發現他沒穿
 外衣,領結垂在襯衣領子的兩旁,襯衣敞開,露出胸脯了那片濃厚的黑毛。他的頭發亂蓬蓬
 的,一雙充血的眼睛細細地眯著。桌上點著一支蠟燭,那只是一星小小的火光,但它給這天
 花板很高的房間投擲了不少奇形怪狀的黑影,使得那些笨重的餐具櫃像是靜靜蹲伏著的野獸
 似的。桌上的銀盤裡有一個玻璃酒瓶,上面的雕花玻璃塞了已經打開,周圍是幾只玻璃杯。
     “坐下。"他冷冷地說,一面跟著她往裡走。
     此時她心裡產生了一種新的恐懼,它使得原先那種不敢觀對他的畏懼心理反而顯得微不
 足道了。他那神態,那說話的語調,那一舉一動,都似乎暗個陌生人。這是她以前從沒見過
 的一個極不禮貌的瑞德。以往任何時候,即使是最不必拘禮的時刻,他最多也只是冷漠一些
 而已。即使發怒時,他也是溫和而詼諧的,威士忌往往只會使他的這種脾性更加突出罷了。
 最初,這種情況使她很惱怒,她竭力設法擊潰那種冷漠,不過她很快就習以為常了。多年來
 她一直認為,對瑞德來說,什麼都是無所謂的,他把生活中的一切,包括她在內,都看作供
 他諷刺和取笑的對象。可是現在,她隔著桌子面對著他,才懷著沉重的心情認識到,終於有
 樁事情使他要認真對待,而且要非常認真地對待了。
     “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你不能在臨睡著喝一杯,哪怕我這個人如此沒有教養,再隨便些
 也沒有關系,"他說。"要不要我給你斟一杯。"“我不喝酒,"她生硬地說。"我聽到有聲音
 ,便來----"“你什麼也沒聽見。你要是知道我在這裡,你就不會下來了。我一直坐在這裡
 ,聽你在樓上踱來踱去。你一定是非常想喝。喝吧。““我不----"他拿起玻璃酒瓶嘩嘩地
 倒滿了杯。
     “喝吧,"他把那杯酒塞到她手裡。"你渾身都在哆嗦呢。
     唔,你別裝模作樣了。你知道你常常在暗地裡喝,我也知道你能喝多少。有個時候我一
 直想告訴你不用千方百計地掩飾了,要喝就公開喝吧。你以為如果你愛喝白蘭地,我會來管
 你嗎?"她端起酒杯,一面在心裡暗暗詛咒他。他把她看得一清二楚呢。他對她的心思一向
 了如指掌,而他又是世界上惟一不想讓他知道自己真實思想的人。
     “我說,把它喝了吧。”
     她舉起酒杯,把酒狎地倒在嘴裡,一口吞下去,隨即手腕一轉杯底朝天,就像以前在拉
 爾德喝純威士忌那個模樣,也沒顧慮這顯得多麼熟練而不雅觀。瑞德專心致誌地看著她的整
 個姿勢,不禁咧嘴輕輕一笑。
     “現在坐下,讓我們在家裡關起門來,愉快地談談我們剛才出席的那個宴會。““你喝
 醉了,"她冷冷地說,"我也要上床睡覺去了。"“我的的確確喝醉了,但是我想喝得更醉一
 些,一直喝到天亮。不過你不要去睡----暫時還不要去。坐下。“他的聲音仍然保持著一點
 像往常那樣冷靜而緩慢的調子,但是她能感覺到裡面盡力壓抑著的那股凶暴勁兒,那股像抽
 響的鞭子一樣殘忍的勁兒。她遲疑不定,但他正站在身旁緊緊抓住她的胳膊。他將那只胳膊
 輕輕扭了一下,她便痛得暗暗叫了一聲,趕快坐下。現在她害怕了,好像有生以來還不曾這
 樣害怕過。他俯身瞧著她,她發現他的那張臉黑裡透紅,一雙眼睛仍然閃著嚇人的光芒。眼
 睛深處有一種她認不出來的無法理解的東西,一種比憤怒更深沉,比痛苦更強烈的東西,某
 種東西逼得他那雙眼睛像兩個火珠般紅光閃閃。
     他長久地俯視著她,使她那反抗的目光也只得畏縮下來,於是他猛地轉過身來,在她對
 面的椅子上坐下,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她心裡急忙思考,要設置一道防線。可是他要不開
 口說話,她就不明白他究竟準備怎樣譴責她,因此了也就不知說什麼好。
     他緩緩地飲著,面對面看著她,而她感到神經極其緊張,竭力控製自己不要發抖。有個
 時候他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可最後突然笑了,不過眼睛仍然盯住她不放,這時她無法
 克製自己的顫抖了。
     “那真是一出有趣的喜劇,今天晚上,是不是?"她不吭聲,只使勁地把腳趾頭在拖鞋
 裡勾起來,用以鎮住渾身的顫抖。
     “一出愉快的喜劇,角色一個個都表演得很精彩。全村的人都聚在一起要向那個犯錯誤
 的女人投石子,可她那受辱的丈夫卻像個正人君子支持他的老婆,同時那個受辱的妻子也以
 基督的精神站出來,用自己純潔無瑕的名譽掩蓋了整個丑聞。至於那個情夫嘛----"“唔,
 請你----"“我看不必了。今晚沒有這個必要。因為太有趣了。我說,那位情夫像個該死的
 笨蛋,他巴不得自己死了好。你覺得如何,我的親愛的,一個你痛恨的女人居然支持你,把
 你的罪過從頭到尾給蓋住了?坐下。"她坐下。
     “我想,你並不會因此就對她好些的。你還在猜想她到底知不知道你跟艾希禮的事----
 猜想如果她知道怎麼還這樣做呢----難道她只是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你還覺得她這樣做,
 即使讓你逃避了懲罰,也未免太傻了,可是----"“我不要聽----"“不對,你是要聽的。我
 要告訴你這些,是讓你別那樣煩惱,媚蘭小姐是個傻瓜,但不是你所想的那一種。事情很明
 顯,已經有人告訴她了,但是她並不相信。哪怕她親眼看見,她也不會信的。她這個人太道
 德了,以致不能想像她所愛的任何一個人身上會有什麼不高尚之處。我不知道艾希禮對她說
 了什麼樣的謊話----不過無論什麼笨拙的謊話都行,因為她既愛艾希禮也愛你。我實在看不
 出她愛你的理由,可她就是愛。讓它成為你良心上的一個十字架吧!"“如果你不是這樣爛
 醉的肆意侮辱人,我願意向你解釋一下,"思嘉說,一面設法恢複一點尊嚴。“可是現在---
 -"“我對你的解釋不感興趣。我比你更了解事情的真相。你可當心點,只要你敢從椅子裡再
 站起來一次----"“比起今晚的喜劇來,我認為更有趣的倒是這樣一個事實,即你一方面認
 為我太壞,那麼貞潔地拒絕了我跟你同床的要求,另一方面卻在心裡熱戀著艾希禮。'在心
 裡熱戀。'這可是個絕妙的說法,是不是?那本書裡有許多妙語呢,你說對嗎?"“什麼書?
 什麼書?"她急切地追問,顯得又愚蠢又莫名其妙,一面慌亂地環顧四周,注意到那些笨重
 的銀器在暗淡的燭光下隱約閃爍,這是些多可怕的陰暗角落呀!
     “我是因為太粗魯,配不上你這樣高雅的人,而你又不再要孩子,所以被攆出來了。這
 叫我多麼難過,多麼傷心呀,親愛的!因此我便出外找歡樂和安慰去了,讓你一個人去孤芳
 自賞吧。於是你就利用這些時間去追蹤期忍受痛苦和折磨的威爾克斯先生。這個該死的家伙
 ,也不知犯了什麼毛病?他既不能在感情上對他的妻子專一,又不願在肉體上對她不忠實。
 他為什麼不實現自己的願望呢?你是會不反對給他生孩子的,你會----把他的孩子當作是我
 的吧?"她大叫一聲跳起來,他也從座位上霍地站起,一面溫和地笑著,笑得她渾身發冷。
 他用那雙褐色的大手把她按到椅子裡,然後俯身看她。
     “請當心我這雙手,親愛的,"他一面說,一面將兩只手放在她眼前晃動著。“我能用
 它們毫不費力地反你撕成碎片,而且只要能把艾希禮從你心中挖出來,我就會那樣干的。不
 過那不行。所以我想用這個辦法把他從你心中永遠搬走。我要用我的兩只手一邊一個夾住你
 的腦袋,這麼使勁一擠,將你的頭蓋骨像個西瓜一樣軋碎,那就可以把艾希禮勾銷了。"說
 著,他的兩只手果真放到她的腦袋兩旁,在披散的發下,使勁撫摩著,把她的臉抬起來仰朝
 著他。她注視那張陌生的臉,一個喝得爛醉、用拖長的聲調說話的陌生人的臉。她是從來缺
 乏那種本能的勇氣的,面臨危險時它會憤怒地涌回血管,使她挺直脊梁,眯細眼睛,隨時準
 備投入戰斗。
     “你這個愚蠢的醉鬼,"她說,"快把手放下。"叫她驚訝的是他果然把手放下了,然後
 坐到桌子邊上,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
     “我一向敬佩你的勇氣,親愛的。特別是現在,當你被逼得走投無路的時候。“她拉著
 披肩把身子裹緊一些,心想,要是現在能夠回到臥室裡,把門鎖起來,一個人待在裡面,那
 該多麼好埃如今她總要把他頂回去,威逼他屈服,這個她以前從沒見過的瑞德。她不慌不忙
 地站起身來,盡管兩個膝蓋在哆嗦,又將披肩圍著大腿裹緊,然後把頭發擾到腦後。
     “我並不感到走投無路了,"她尖刻地說,"你永遠也休想逗我就範,瑞德•巴特勒,或
 企圖把我嚇倒。你只不過是只喝醉了的野獸,跟一些壞女人鬼混得太久,便把誰都看成壞人
 ,別的什麼也不理解了。你既不了解艾希禮,也不了解我。
     你在污穢的地方待慣了,除了髒事什麼也不懂。你是在妒嫉某些你無法理解的東西。明
 天見。"她從容地轉過身,向門口走去,這時一陣大笑使她收住了腳步。她轉過頭一看,只
 見他正搖搖晃晃向她走過來。天啊,但願他不要那樣可怕地大笑啊!這一切有什麼好笑的呀?
     可是他一步步地向她逼近,她一步步向門後退,最後發現背靠著牆壁了。
     “別笑了。”
     “我這樣笑是為你難過呢。”
     “難過----為我。”
     “是的,上帝作證,我為你難過,親愛的,我的漂亮的小傻瓜。你覺得受不了了,是不
 是?你既經不起笑又經不起憐憫,對嗎?"他止住笑聲,將身子沉重地靠在她肩膀上,她感
 到肩都痛了。他的表情也發生了變化,而且湊得那麼近,嘴裡那股深烈的威士忌味叫她不得
 不背過臉去。
     “妒忌,我真的這樣?"他說。"可怎麼不呢?唔,真的,我妒忌艾希禮•威爾克斯。怎
 麼不呢?唔,你不要說話,不用解釋了。我知道你在肉體上是對我忠實的。你想說的就是這
 個嗎?哦,這一點我一直很清楚。這些年來一下是這樣。我怎麼知道的?哦,你瞧,我了解
 艾希禮的為人和他的教養。我知道他是正直的,是個上等人。而且,親愛的,這一點我不僅
 可以替你說----或者替我說,為那件事情本身說。我們不是上等人,我們沒有什麼可尊敬的
 地方,不是嗎?這就是我們能夠像翠綠的月桂樹一般茂盛的原故呢。"“讓我走。我不要站
 在這裡受人侮辱。““我不是在侮辱你。你是在贊揚你肉體上的貞操。它一點也沒有愚弄過
 我。思嘉,你以為男人都那麼傻嗎?把你對手的力量和智慧估計得太低是決沒有好處的。而
 我並不是個笨蛋。難道你不考慮我知道你是躺在我的懷裡卻把我當作是艾希禮•威爾克斯嗎
 ?"她耷拉著下顎,臉上明顯流露出恐懼和驚愕的神色。
     “那是件愉快的事情。實際上不如說是精神是的愉快。好像是三個人睡在本來只應該有
 的兩個的床上。"他搖晃著她的肩膀,那麼輕輕地,一面打著嗝兒,嘲諷地微笑著。
     “唔,是的,你對我忠實,因為艾希禮不想要你。不過,該死的,我才不會妒嫉艾希禮
 佔有你的肉體呢?我知道肉體沒多大意思----尤其是女人的肉體。但是,對於他佔有你的感
 情和你那可愛的、冷酷的、不如廉恥的、頑固的心,我倒的確有些妒嫉。他並不要你的心,
  那傻瓜,可我也不要你的肉體。我不用花多少錢就能買到女人。不過,我的確想要你的情感
 和心,可是我卻永遠得不到它們,就像永遠得不到艾希禮的心一樣。這就是我為你難過的地
 方。"盡管她覺得害怕和困惑不解,但他的譏諷仍刺痛了她。
     “難過----為我?”
     “是的,因為你真像個孩子,思嘉。一個孩子哭喊著要月亮,可是假如他果真有了月亮
 ,他拿它來干什麼用呢?同樣,你拿艾希禮來干什麼用呢?是的,我為你難過----看到你雙
 手把幸福拋掉,同時又伸出手去追求某種永遠也不會使你快樂的東西。我為你難過,因為你
 是這樣一個傻瓜,竟不懂得除了彼此相似的配偶覺得高興是永遠不會還有什麼別的幸福了。
 如果我死了,如果媚蘭死了,你得到了你那個寶貴的體面的情人,你以為你跟他在一起就會
 快樂了?呸,不會的!你會永遠不了解他,永遠不了解他心裡在想些什麼,永遠不懂得他的
 為人,猶如你不懂音樂、詩歌、書籍或除了金錢以外的任何東西一樣。而我們呢,我親愛的
 知心的妻子,我們卻可能過得十分愉快。我們倆都是無賴,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我們本
 來可以快快活活的過日子,因為我愛你,也了解你,思嘉,徹頭徹尾地了解,這決不是艾希
 禮所能做的。而他呢,如果他真正了解你,就會看不起你了。……可是不,你卻偏要一輩子
 痴心夢想地追求一個你不了解的男人。至於我,親愛的,我會繼續追求婊子。而且,我敢說
 ,我們倆可以結成世界上少有的一對幸福配偶呢。"他突然把她放開,然後搖搖晃晃地退回
 到桌旁去拿酒瓶。
     思嘉像生了根似的站了一會兒,種種紛亂的想法在她腦子裡涌現,可是她一個也沒有抓
 住,更來不及仔細考慮。瑞德說過他愛她。他真的是這個意思嗎?或者只是醉後之言?或者
 這又是一個可怕的玩笑?而艾希禮----那個月亮----哭著要的那個月亮。她迅速跑進黑暗的
 門廳,仿佛在逃避背後的惡魔似的。唔,但願她能夠回到自己的房裡!這時她的腳脖子一扭
 ,拖鞋都快掉了。她停下來想拚命把拖鞋甩掉,像個印第安人偷偷跟在後面的瑞德已來到她
 身旁。他那熾熱的呼吸對著她的臉襲來,他的雙手粗暴地伸出她的披肩底下,緊貼著赤裸的
 肌膚,把她抱住了。
     “你把我攆到大街上,自己卻跑去追求他。今天晚上無論如何不行了,我床上只許有兩
 個人。"他猛地將她抱起來,隨即上樓。她的頭被豎緊地壓在他胸脯上,聽得見耳朵底下他
 心髒的怦怦急跳。她被他夾痛了,便大聲喊叫,可聲音好像給悶住了似的,顯得十分驚恐。
 上樓梯時,周圍是一片漆黑,他一步步走上去,她嚇得快要瘋了。他成了一個瘋狂的陌生人
 ,而這種情況是她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它比死亡還要可怕呢。他就像死亡一樣,狠狠地抱著
 她,要把她帶走。她尖叫起來,但聲音被他的身子捂住了。
     這時他突然在樓梯頂停住腳,迅速將她翻過身來,然後低著頭吻她,那麼狂熱、那麼盡
 情地吻她,把她心上的一切都抹拭得一干二淨,只剩下那個使她不斷往下沉的黑暗的深淵和
 壓她嘴唇上的那兩片嘴唇。他在發抖,好像站在狂風中似的,而他的嘴唇在到處移動,從她
 的嘴上移到那披肩從她身上掉落下來的地方,她的柔潤的肌膚上。他的嘴裡嘀嘀咕咕,但她
 沒有聽見,因為他的嘴唇正喚起她以前從沒有過的感情。她陷入了一片迷惘,他也是一迷惘
 ,而在這以前什麼也沒有,只有迷惘和他那緊貼著她的嘴唇。她想說話,可是他的嘴又壓下
 來。突然她感到一陣從沒有過的狂熱的刺激;這是喜悅和恐懼、瘋狂和興奮,是對一雙過於
 強大的胳膊、兩片過於粗暴的嘴唇以及來得過於迅速的向命運的屈服。她有生以來頭一次遇
 到了一個比她更強有力的人,一個她既不能給以威脅也不能壓服的人,一個正在威脅她和壓
 服她的人。不知為什麼,她的兩只胳臂已抱住他的脖子,她的嘴唇已在他的嘴唇下顫抖,他
 們又在向那片朦朧的黑暗中上升,上升。
     第二天早晨她醒來時,他已經走了,要不是她旁邊有個揉皺的枕頭,她還以為昨晚發生
 的一切全是個放蕩的荒謬的夢呢。她回想起來不禁臉上熱烘烘的,便把頭拉上來圍著頭頸,
 繼續躺在床上讓太陽曬著,一面清理腦子裡那些混亂的印象。
     有兩件事顯得成就突出。一是好幾年來她跟瑞德在一起生活,一起睡,一起吃,一起吵
 架,還給他生了個孩子----可是,她並不了解他。那個把她在黑暗中抱上樓的人完全是陌生
 的,她做夢也沒想過這樣一個人存在。而現在,即使她有意要去恨他,要生他的氣,她也做
 不到了。他在一個狂亂的夜晚製服了她,挫傷了她,虐待了她,而她對此卻十分得意呢。
     唔,她應當感到羞恥,應當一想起那個狂熱的、漩渦般的消魂時刻就膽戰心驚!一個上
 等的女人,一個真正的上等女人,經歷了這樣一個夜晚以後便再也抬不起頭來了。可是,比
 羞恥心更強的是想那種狂歡、那種令人消魂和為之屈服的陶醉的經驗。她有生以來頭一次覺
 得自己有了活力,覺得有像逃離亞特蘭大那天晚上所經歷的那種席卷一切和本能的恐懼感覺
 ,也像她槍擊那個北方佬進抱著的那種仇恨一樣令人暈眩而喜悅的心情。
     瑞德愛她!至少他說過他愛她,而如今她怎麼還能懷疑這一點呢?他愛她,這個跟她那
 麼冷淡地一起生活著的粗魯的陌生人居然愛她,這顯得多麼古怪,多麼難以理解和不可置信
 啊!對於這一發現,她根本不清楚自己的感覺到底如何,不過有個念頭一出現她突然放聲大
 笑起來。他愛她,於是她終於佔有他了。她本來差不多忘記了,她早先就曾渴望著引誘他來
 愛她,以便舉起鞭子把這個傲慢的家伙馴服下來。如今這個渴望又出現了,它給她帶來了巨
 大的滿足,就喧麼一個晚上,他把她置於自己的支配之下,可這樣一來她卻發現了他身上的
 弱點。從今以後,只要她需要,她就可以拿住他。
     他的嘲諷期以來把她折磨得夠了,可現在她掌握了他,她手裡拿著圈兒,高興時就能叫
 他往裡鑽。
     她想到還要在大白天面對觀地同他相見,便陷入了一片神經緊張和局促不安之中,當然
 其中也有興奮和喜悅的心情。
     “我像個新娘一樣緊張呢,"她想。"而且是關於瑞德的!"想到這裡她不由得愚蠢地笑
 了。
     但是瑞德沒有回家吃午飯,晚餐時也仍不見身影。一夜過去了,那是一個漫長的夜,她
 睜著眼睛直躺到天明,兩只耳朵也一直緊張地傾聽著有沒有他開門鎖的聲響。可是他沒有來
 ,第二天也過去了,他毫無音信,她又失望又擔心,急得要發瘋似的。她從銀行經過,發現
 不他在那裡。她到店裡去,對每個人都很警覺,只要門一響,有個顧客進來,她都要吃驚地
 抬頭一望,希望進來的人就是瑞德。她到木料場去,對休大聲吆喝,嚇得他只好躲在一堆木
 頭後面。可是瑞德並沒有到那裡去找她。
     她不好意思去問朋友們是否看見過他。她不能到僕人們中間去打聽他的消息。不過她覺
 察到他們知道了一些她不知道的事。黑人往往是什麼都知道的。這兩天嬤嬤顯得不尋常地沉
 默。她從眼角觀察思嘉,但什麼也沒說。到第二天晚上過後,思嘉才決心去報警。也許他出
 了意外,也許他從馬背上摔下來,躺在哪條溝裡不能動彈了。也許----哦,多可怕的想法--
 --也許他死了!
     第二天早晨她吃完早點,正在自己房裡戴帽子,她突然聽到樓梯上迅疾的腳步聲。她略
 略欣慰地往床上一倒,瑞德就進來了。他新理了發,刮了臉,給人接摩過了,也沒有喝醉,
 可他的眼睛是血紅的,他的臉由於喝酒有一點浮腫。他神氣十足地向她揮著手說﹕“唔,好
 埃"誰能一聲不吭地在外面過了兩天之後,進門就這樣"唔,好啊"呢?在他們度過的那麼一
 個晚上還記憶猶新時,他怎麼能這樣若無其事呢?他不能這樣,除非----除非----那個可怕
 的想法猛地在她心中出現。除非那樣一個夜晚對他來說是很尋常的!她一時說不出話來,她
 曾經準備在他面前表現的那些優美姿態和動人的微笑全都給忘了。他甚至沒有走過來給她一
 個尋常而現成的吻,只是站在那裡看著她,咧著嘴輕輕一笑,手裡拿著一支點燃的雪茄。
     “哪兒----你到哪兒去了?”
     “別對我說你不知道!我相信全城的人現在都知道了。也許他們全知道,只有你例外。
 你知道有句古老的格言﹕丈夫都跑了,老婆最後才知道嘛。"“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想前
 天晚上警察到貝爾那裡去過以後----"“貝爾那裡----那個----那個女人!你一直跟她----”
 “當然,我還能到哪裡去呢?我想你沒有為我擔心吧。"“你離開我就去----"“喂,喂,思
 嘉!別裝糊涂說自己上當受騙了。你一定早就知道了貝爾的事。"“你一離開我,就到她那
 裡去,而且在那以後----在那以後----"“唔,在那以後。"他做了一個滿不在乎的手勢。”
 我會忘記自己的那些做法。我對上次我們相會時的行為表示抱歉。那時我喝得爛醉,你無疑
 也是知道的,同時又被你那迷人的魅力弄得神魂顛倒了----還要我一一細說嗎?"她忽然想
 哭,想倒在床上痛哭一常原來他沒有變,一點也沒有變,而她是上當了,像個愚蠢可笑的異
 想天開的傻瓜,居然以為他真的愛她呢。原來整個這件事只不過是他醉後開的一個可惡的玩
 笑。他喝醉了酒便拿她來發泄一下,就像他在貝爾那裡拿任何一個女人來發泄一樣。現在他
 又回來侮辱她,嘲弄她,叫她無可奈何。她咽下眼淚,想重新振作起來。決不能讓他知道她
 這幾天的想法啊!她趕緊抬起頭來望著他,只見他眼裡又流露出以前那種令人困惑的警覺的
 神色----那麼犀利,那麼熱切,好像在等待她的下一句話,希望----他希望什麼呢?難道希
 望她犯傻上當,大叫大喊,再給他一些嘲笑資料?她可不干了!她那兩道翹翹的眉毛猛地緊
 蹙起來,顯出一副冷若冰霜的生氣模樣。
     “我當然懷疑過你跟那個壞女人之間的關系了。"“僅僅是懷疑?你為什麼不問問我,
 好滿足你的好奇心?
     我會告訴你的。自從你和艾希禮決定我們倆分房睡以來,我就一直跟她同居著呢。"”
 你竟然還有膽量站在這裡向你的妻子夸耀,說----"“唔,請饒了我,別給我上這堂道德課
 了。你只要我付清那些賬單,就無論我做什麼都一概不管了。你也明白我最近不怎麼規矩嘛
 。至於說到你是我的妻子----那麼,自從生下邦妮以後,你就不大像個妻子了,你說對嗎?
 思嘉,你已經變成一個可憐的投資對象了,貝爾還好些呢。"“投資對像?你的意思是你給
 她----"“我想下確地說法應該是'在事業上扶植她'。貝爾是個精干的女人。我希望她長進
 ,而她惟一需要的是錢,用來開家一自己的妓院。你應當知道,一個女人手裡有了錢會干什
 麼樣的奇跡來。看看你自己吧。"“你拿我去比----"“好了,你們倆都是精明的生意人,而
 且都干得很有成就。
     當然,貝爾還比你略勝一籌,因為她心地善良,品性也好—-"“你給我從這房裡滾出去
 好嗎?"他懶洋洋地向門口挪動,一道橫眉滑稽地豎了起來。他怎能這樣侮辱她埃她憤怒而
 痛苦地想道。他是特意來侮辱和貶損她的,因此她想起,當他在妓院裡喝醉了酒跟警察吵架
 時她卻一直盼著他回家來,這實在太令人痛心了。
     “趕快給我滾出去,永遠也不要進來了。以前我就這樣說過,可是你沒有一點上等人的
 骨氣,壓根兒不理會這些。從今以後我要把這門鎖上了。"“不用操心了。““我就是要鎖
 。經過那天晚上你的那種行為----醉成那個模樣,那麼討厭----”“你看,親愛的!並不那
 麼討厭嘛,真是!"“滾出去!"“別生氣呀。我就走。我答應再也不干擾你了。那是最後一
 次。而且我正想告訴你,要是我這種不名譽的行為實在使你忍受不了,我就同意讓去辦離婚
 吧。只是邦妮要給我,別的我不爭。"“我可不想辦離婚來玷辱家門呢。"“要是媚蘭死了,
 你很快就會玷辱的,你說不會嗎?我一想到那時候你會多麼急於離開我,我的頭就暈了。”
 “你走不走?““好,我就走。我回來就是要告訴你這件事。我要到查爾斯頓和新奧爾良去
 ,還有----唔,對,我要逛一大圈。我今天就走。"“啊!"“而且我要把邦妮帶在身邊。讓
 那個傻女孩百裡茜把她的小衣服收拾一下。我想把百裡茜也帶去。"“你永遠也休想把我的
 孩子帶出這個家去。"“也是我的孩子嘛,巴特勒太太。我想你不會反對讓我帶她到查爾斯
 頓去看看她的祖母吧?"“她的祖母,見鬼去吧!你以為我會讓你把孩子從這裡帶走,而你
 每晚都喝得爛醉,很可能還帶她到像貝爾那樣的地方去----"他把手裡的雪茄狠狠地往地上
 一擲,雪茄在地毯上嗤嗤地冒起煙來,一股燒焦的羊毛味直沖鼻子。他不管這些,立刻走過
 來站在思嘉跟著,氣得臉都發青了。
     “你如果是個男人,我就先把你的脖子擰斷再說。現在我只警告你閉上你那張臭嘴。你
 以為我就不愛邦妮,就會把她帶到----她是我的女兒!上帝,看這個笨蛋!至於你,我把你
 做母親的假裝虔誠的架勢擺給你自己去吧。不是嗎,作為一個母親,你還不如一只貓呢!你
 幾時給孩子們做過些什麼?
     韋德和愛拉看見你就嚇得要命,要是沒有媚蘭,他們連什麼叫愛和親密都不會知道呢。
 可是邦妮,我的邦妮!你以為我不能比你照顧得好些嗎?你以為我會讓你去威脅她,損害她
 的心靈,像你對韋德和愛拉那樣做嗎?見鬼去吧,我決不會的!快替她收拾好,讓我一個小
 時後便能動身,否則我警告你,那後果會比前兩天那個晚上要嚴重得多。我時常覺得,用馬
 鞭子結結實實抽你一頓,對你會大有好處呢。"他沒等她說話便轉過身去,迅速走出了她的
 房間。她聽見她經過穿堂問孩子們的游藝室走去,隨即把那扇門推開了。
     那裡傳來一片興高采烈的兒童尖叫聲,她聽出邦妮的聲調比愛拉還要高。
     “爹爹.你上哪兒去了?”
     “去找張兔子起來包我的小邦妮。給你親爹爹一個最甜的吻吧,邦妮----還有你,愛拉。”
     ------------------
   書路 掃描校對


飄 /瑪格麗特.米切爾 
                                        第五十五章

     “親愛的,我不需要你作任何解釋,也不想聽你的,"媚蘭堅決地說,同時將一只小手
 輕輕地捂住思嘉那兩片扭動的嘴唇,叫她不要說了。"你要是認為在你我之間還需要什麼解
 釋,那便是對你自己以及艾希禮和我的侮辱了。不是嗎,我們三人一起在這世界上共同奮斗
 了這麼多年,如果以為什麼閒言碎語便能使我們之間發生隔閡,想起來都不好意思呢。難道
 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和我的艾希禮----嗨,這怎麼想得出來呀!難道你還不清楚在這世界上我
 比誰都更加了解你?你以為我竟把你替艾希禮和小博以及我所做的種種了不起的無私的事情
 ----從救我的性命到使我們一家免於饑餓,通通忘記了嗎?你以為我不記得你幾乎光著腳、
 握著兩只滿是血泡的手,跟在北方佬的那騎馬後面犁地----就為了讓嬰兒和我能吃上飯----
 的情景,現在竟會相信那些關於你的卑鄙謠言了?
     我不需要聽你的任何解釋,思嘉•奧哈拉,一句也不聽!"“可是----"思嘉想要說什麼
 又打住了。
     就在一個小時之前,瑞德帶著邦妮和百裡茜離開了這個城市,這樣一來思嘉便不僅僅又
 羞又惱,而且感到寂寞了。再加上她在跟艾希禮關系中的內疚以及媚蘭給她的庇護,這個負
 擔她實在承受不起了。要是媚蘭聽信了英迪亞和阿爾奇的話,在宴會上損了她,或者只冷淡
 地招呼了她,那她可以昂起頭來,使用種種可能的武器給予回擊。可現在,一想起媚蘭曾經
 挺身而出,像一把薄薄的發亮的刀子,眼睛裡煥發著信任和戰斗的神采,毅然保護她不受社
 會輿論的攻擊,她就感到自己只能老老實實地認罪了。是的,應當把在塔拉農場那陽光明媚
 的走廊上開始的期以來所經過的一切不如掩飾地大膽說出來。
     她是受著良心的驅使,這種現實的天主教徒良心雖然被壓製了很久,但還是能夠起來的
 。"承認你的罪過,用悲傷和悔悟來表示懺悔。"這句話愛倫對她說過幾十上百次了。現在遇
 到了危機,愛倫的宗教訓誨又回來把她抓住了。她願意承認----是的,承認一切,一言一行
 ,一顰一笑,以及那很少幾次的愛撫—-然後上帝就會減輕她的痛苦,給予寧靜。而且,由
 於她的懺悔,媚蘭臉上會出現十分可怕的神色,從鐘愛和信任變為懷疑的恐懼和厭惡。唔,
 這個懲罰可太嚴峻了,她非常痛苦地想到,因為她得終生記住媚蘭的臉色,並且知道媚蘭已
 了解她身上所有的卑下、鄙陋、兩面派、不忠實和虛偽的品質啊!
     要把事情的真相痛痛快快地都擺在媚蘭面前,同時眼見她那個愚人的天堂徹底崩潰,這
 種想法曾一度使她陶醉不已,覺得是一個值得付出任何代價的高招。可是現在,一夜之間她
 就轉而認為那是最沒有意思的了。至於為什麼會這樣,她自己也不明白。她心裡各種相互矛
 盾的念頭實在太多太混亂了,她實在理不出頭緒來。她只知道,正像她曾經希望過她母親始
 終以為她是謙遜、和氣,心地純潔的,她如今也殷切地渴望保持媚蘭對她的崇高評價。她心
 裡唯一清楚的是,她不在乎這世界對她怎麼看,或者艾希禮和瑞德對她怎麼看,可是決不能
 讓媚蘭改變她對她的一貫看法,決不能讓她有任何別的看法。
     她沒勇氣將真實的情況告訴媚蘭,可是她的一種少有的誠實本能卻出來作怪。這種本能
 不讓她在一個曾經為她戰斗過的女人面前用虛假的色彩來偽裝自己。所以那天早晨她等瑞德
 和邦妮一離開家便急忙趕到媚蘭那裡去了。
     可是,她剛剛迫不及待地說出"媚蘭,我一定要解釋一下那天的事----"時,媚蘭就厲聲
 阻止了她。於是思嘉羞愧地注視著那雙煥發出慈愛之情的眼睛,便心裡一沉,明白自己永遠
 得不到懺悔後的平靜和安寧了。媚蘭的頭一句話就永遠截斷了她采取行動的途徑。如今她以
 自己生氣很少有過的一種成熟感情認識到,只有最徹底的自私自利才能解除她自己內心痛苦
 的負擔。好要是認罪,便只能在解除自己負擔的同時把這個負擔強加給一個清白無辜和信任
 別人的人的心靈上。她因媚蘭的仗義庇護已欠了她一大筆債,如今這筆債只能用沉默來償還
 了。如果勉強讓媚蘭知道她的丈夫對她不忠,她的心愛的朋友是其中的一個同伙,從而讓她
 終生痛苦,那將是多麼殘忍的一種償還啊!
     “我不能告訴她,"她難受地想。"決不能,哪怕我的良心把我折磨死了。"她忽然不相
 干地想了瑞德酒醉後的一段論﹕“她不能想像她所愛的任何一個人身上有什麼不高尚之處………
 讓它成為你良心上的一個十字架吧。……"是的,它會成為她終生的十字架,讓這種痛苦
 深埋在她心中,讓她穿著那件羞辱的粗毛布襯衣,讓她以後每看見媚蘭做一個親切的眼色和
 手勢都深感不安,讓她永遠壓抑著內心的沖動,不敢喊出﹕“不要對我這樣好吧,不要為我
 盡力了啊,我是不值得你這麼做的!"“只要你不是這樣一個傻瓜,這樣一個可愛的、信任
 人的、頭腦簡單的傻瓜,事情也不至於那麼困難,"她絕望地這樣想。
     “我已經背上了許多累死人的負擔,但看來這才是最沉重最令人苦惱的一個了。“媚蘭
 面對著她坐在一張矮椅子裡,便兩只腳卻穩穩當當地擱在一只相當高的腳凳上,因此她的膝
 頭像個孩子般矗立在那裡,但這種姿勢,她要不是憤怒到了不顧體面的程度,她是做不出來
 的。她手裡拿著一條梭織花邊,正在用那根發亮的織針來回穿梭著,同時她仍在憤憤不起,
 仿佛手裡拿的就是一把決斗用的短劍。
     要是思嘉也這樣滿懷憤怒,她早已像年輕時的杰拉爾德那樣跺著雙腳拚命咆哮起來,呼
 吁上帝來看看人類可惡奸詐行為,並令人毛骨悚然地大喊著一定要報複。可是媚蘭卻只用那
 根銀光閃閃的織針和拼命低垂的雙眉來表示她心裡是多麼激動。她的聲音是冷靜的,說話也
 比入學更加簡捷。不過她說出來的話很有力量,這對平常很少發表意見和從不講重話的媚蘭
 來說,顯然是不相稱的。思嘉忽然發現,原來威爾克斯家和漢密爾頓家的人也像奧哈拉家的
 人那樣是會發怒的,有時甚至更厲害呢。
     “親愛的,我聽人家對你的批評都聽膩了,"媚蘭說,"而這一次是他們撈到了最後一根
 稻草,我倒是要過問過問。這完全是因為他們妒嫉你,因為你那麼精明能干才發生的事。在
 許許多多男人都失敗了情況下,你卻做出了成績。我說這話。
     你可不必介意。我不是說你做過什麼有違婦道或者婦女不該做的事,像許多人所說的那
 樣。因為你並沒有做。人們就是不了解你,就是容忍不了一個能干的女人。可是你的精明能
 干,你的成功,並沒有給他們以那樣的權力,任憑他們來說你和艾希禮----真是天知道啊!
 “這最後一句失聲慨嘆的話頗為激烈,那要是由一個男人說出來,顯然會帶來褻瀆的意味。
 思嘉注視著他,被她這種從沒有過的發作嚇住了。
     “他們這些人----阿爾奇、英迪亞、埃爾辛太太----竟然拿他們捏造的那些謊話來對我
 說呢!他們怎麼敢呀?當然,埃爾辛太太沒有到這裡來。不,說真的,她沒有那個膽量。可
 是她也一貫恨你,親愛的,因為你比範妮更有名氣了。而且,她對於你不讓休再經營那個木
 廠也很生氣呢。不過你把他撤了是完全對的。他簡直是個游手好閒、什麼事也不會干、一點
 用處也沒有的家伙!"媚蘭把她這個童年時代的玩伴兒、少女時代的情郎迅速摒棄了。"關於
 阿爾奇,這要怪我自己,我不該庇護這個老惡棍。人人都那樣勸過我,可是我沒有聽。他不
 喜歡你,親愛的,是因為那些罪犯的原故,可他算老幾,竟敢來批評你了?一個殺人犯,還
 是殺死過一名婦女的殺人犯!
     盡管我那樣照顧了他,他還是跑來告訴我----要是艾希禮把他斃了,我一點也不會憐憫
 的。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我把他大大奚落了一番之後,就打發他走了!他已經離開這個城市
 了。"“至於英迪亞那個壞蛋!親愛的,自從我第一次看見你們倆在一起,我便發現她在妒
 嫉你,恨你,因為你比她漂亮得多,又有那麼多追求你的人。尤其是在斯圖爾特•塔爾頓的
 問題上特別恨你。她對斯圖爾特想得那麼厲害----是呀,我很不願意說艾希禮妹妹的這件事
 ,可是我認為她早已想得傷心透了!所以對於她這次的行為,不可能作任何別的解釋。……
 我已經告訴她從以後不要再跨進這個家的門檻,並且表示只要我聽到她再說那麼一句哪怕只
 帶暗示的廢話,我就要----我就要當眾罵她撒謊!"媚蘭沒有繼續說下去,但臉上憤怒突然
 消失,接著來的是滿面愁容。媚蘭有佐治亞人所特有的那種熱烈忠於家族的觀念,一想到這
 可能引起家庭矛盾就痛苦極了。她猶豫了一會兒,不過思嘉是最親愛的,她心裡首先考慮的
 是思嘉,於是她繼續誠實地說下去﹕“親愛的,她一貫妒嫉你,還因為我是最愛你的。以後
 她再也不會到這屋裡來了,我也決不到任何一個接待她的人家去。艾希禮贊同我的想法,不
 過他還是很傷心的,怎麼他的妹妹竟然也說出這樣一個----"一提到艾希禮的名字,思嘉那
 過於緊張的神經便控製不住,她立刻哭起來。難道她就只能永遠讓他傷心下去了?她惟一的
 想法是要使他快樂、平安,可不知為什麼卻好像每一次都要去傷害他似的。她破壞了他的生
 活,損害了他的驕傲和自尊,打破了他內心的平靜,那種建立在為人正直的基礎上安寧。而
 如今她離間了他和他心愛的妹妹之間的關系。為了保全她思嘉自己的名譽和艾希禮的幸福,
 英迪亞只能被犧牲,被迫承擔撒謊的罪名,成為一個有點瘋瘋癲癲的妒嫉心很重的老處女--
 --英迪亞,她向來所抱的每一種猜疑和所說的每一句指控的話,都被證實了是絕對公正的。
 每當艾希禮注視著英迪亞的眼睛時,他都會看到那裡閃耀著真實的光輝,真實、譴責和冷漠
 的輕視,這些正是威爾克斯家的人所擅長的!
     思嘉知道艾希禮把名譽看得比生命還重,他現在一定覺得非常痛苦。他也和思嘉一樣,
 被迫接受了媚蘭的庇護。思嘉一方面懂得這樣做的必要性,而且明白他之所以落到這個地步
 主要應當歸咎於她,不過作為女人她想如果艾希禮把阿爾奇斃了,並且向媚蘭和公眾承認了
 一切,她還是會更加敬佩他的。她知道自己在這一點不上怎麼公平,但是她實在太苦惱,已
 顧不上了這些小節了。她想起瑞德說過的一些輕視和揶揄的話,便思忖是不是艾希禮在這一
 糾葛中真的扮演了不夠丈夫妻的角色,這樣一來,自從她愛上艾希禮以後即一直在仰望著的
 他那個完美輝煌的形象便開始不知不覺地有點遜色了。同時,那片籠罩在她身上的恥辱和罪
 過的陰影也在漸漸向他護展。地下決心要打退這種想法,可結果反而使她哭得更加傷心了。
     “別這樣!別這樣!"媚蘭大聲喊道,一面放下手裡的梭織花邊,急忙坐到沙發上,把
 思嘉的頭移過來靠在她的肩上。
     “我原來不應該談起這件事讓你難過的。我知道你一定會感非常傷心,今後決不再提了
 。不,我們彼此之間不要再提,也不要對任何人提起。讓它就這樣了結,像根本沒有發生過
 一樣。不過,"她暗含怨恨地補充說,"我要讓英迪亞和埃爾辛太太明白,她們休想再散布關
 於我丈夫和嫂子的謠言。我要把這一點釘死了,叫她們倆誰也無法在亞特蘭大抬起頭來。而
 且,誰要是相信她們或接待她們,她就是我的敵人。"思嘉滿懷憂慮地瞻望著今後漫長的歲
 月,知道在這個城市和這個家裡將進行一場綿延幾代的分裂性斗爭,而這場斗爭的起因就是
 她自己。
     媚蘭說到做到。她再也沒有向思嘉或艾希禮提起這件事,也決不跟任何人談論。她保持
 一種冷漠無關的態度,這種態度在萬一有人敢於暗示那個問題便會變成冷冰冰的約束力量。
 在她她舉行那個出其不意的宴會之後好幾個星期裡,瑞德神秘地不見了,整個城市處於一種
 瘋狂的狀態,她從不饒恕那些誹謗思嘉的人,無論是她的老朋友還是親屬。她口頭不說,而
 以實際行動來表示。
     她像一株蒼耳ヾ那樣堅決站在思嘉一邊。她讓思嘉照樣每天早晨到店裡和木料場去,而
 且由她陪著去。她堅持要思嘉每天下午趕車出門,雖然思嘉本人不願意去城市居民好奇的眼
 光下露面。趕車外出時她還坐在思嘉身旁,她還帶她下午出去進行正式的拜訪,親切地鼓勵
 她進入那些已兩年多沒有去的人家。而且,媚蘭以一種強烈的"愛屋及烏"的表情跟那些大為
 驚訝的女主人談話,意思是她們必須同時尊重她的朋友思嘉。
     她叫思嘉在這種拜訪中早些到,並且要留到最後才走,這就使得那些女人沒有機會去三
 五成群地議論和猜測,避免引起一些不怎麼愉快的事。這些拜訪對思嘉來說是非常折磨人的
 ,但她不敢拒絕跟媚蘭一起去。她最怕置身於那些暗暗懷疑她是否真的被捉奸了的人當中。
 她最怕發現,這些女人要不是愛媚蘭和不願得罪她的話,她們是不會搭理她的。不過思嘉也
 很明白,她們一旦接待了她,以後就不能傷害她了。
     有一點很能說明人們對思嘉的看法,那就是很少有人從思嘉本人的正派與否來決定他們
 到底是維護她還是批評。"我對她沒有很高的要求,"這就是一般的態度,思嘉樹敵太多,如
 今已沒有幾個支持者了。她的言行在那麼多的人心目中留下的創傷,因此很少有人關心這樁
 丑聞是不是傷害了。不過人人都對傷害媚蘭或者英迪亞感到強烈的興趣,所以這場風暴是環
 繞著她們而不是思嘉在進行,它集中在這樣一個問題上----"是英迪亞撒謊了嗎?"那些擁護
 媚蘭一方的人得意地指出這一事實,即媚蘭近來經常跟思嘉在一起。難道一個像媚蘭這樣很
 珍視節操的女人會去支持一個犯罪女人的行徑嗎,何況這個女人還是跟她自己的丈夫一起犯
 罪的呢?不會,絕對不會!而英迪亞恰好是個瘋瘋癲癲的老處女,她恨思嘉,就造她的謠,
 而且誘惑阿爾奇和埃爾辛太太相信了她的謊言。
     但是,那些支持英迪亞的人便問,如果思嘉沒有罪,巴特勒船長到哪裡去了呢?
     他為什麼不在這裡陪著思嘉,讓思嘉從他的鼓勵中獲得力量?這是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
 ,並且隨著時間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過去,謠言就漫延開來,說思嘉已經懷孕了,於是支持
 英迪亞的那群人就滿意地點著頭,覺得自己完全對了。那不可能是巴特勒船長的娃娃嘛,他
 們說。因為他們分居的事實早已成為大家談論的資料,因為全城的人早已對他們的分居感到
 極為憤慨了。
     就這樣,街談巷議在繼續,全城分成了兩派,那些組織嚴密的家族,如漢密爾頓家、威
 爾克斯家、伯爾家、惠特曼家和溫爾德家,也同樣分裂了。家庭裡的每一個人都不得不表明
 自己是站在哪一方向的。沒有中立的余地。媚蘭保持冷靜的莊嚴的態度,英迪亞則一味尖酸
 刻薄,各自觀測著形勢的發展。不過所有的親朋好友,無論他屬於哪一方,都一致抱怨是思
 嘉引起了他們之間的破裂。他們無不認為她不值得大家這樣去為她爭吵。親戚們不管自己的
 立場怎樣,都覺得英迪亞出面來公開宣揚這種家庭丑事,同時把艾希禮也牽連進去,這實在
 太痛心了。可既然英迪亞已經說出來了,許多人便踴躍為她辯護,站在她這一邊反對思嘉,
 就像旁的人愛護媚蘭,便站在媚蘭和思嘉方面那樣。
     有一半的亞特蘭大人是媚蘭和英迪亞的親戚,或者聲稱有親戚關系,包括各種各樣的表
 親、姻親,以及雙重表親、遠親,等等,其中的關系是那樣錯綜複雜,只有地道的佐治亞人
 才弄得清楚。他們一貫是個排外的家族,在緊急關頭便團結成為一個共同對敵的嚴密陣容,
 不管他們個人彼此之間有什麼分歧或隔閡了。僅有一次,皮蒂姑媽對亨利叔叔發動了一場游
 擊戰,它作為家族中大家樂得看熱鬧的一出好戲,鬧了多年。此外,這些人的和睦關系從沒
 公開破裂過。他們為人文雅、含蓄,說話溫柔,連半真半假的口角和爭執都很少發生,這是
 亞特蘭大的其他家族所做不到的。
     可是目前他們已分裂成為兩派。全成的人便得以目睹那些五六等的堂表親戚在這次亞特
 蘭大從未見過的最糟糕的丑聞中都選擇了自己的派別,卷入了斗爭。這種局面給市民中那一
 半沒有親戚關系的人造成了很大困難,也給他們的機智和耐性帶來子考驗,因為英迪亞與媚
 蘭的爭執實際上引起了每個社會集團的分裂,如塔裡亞協會,南部聯盟賑濟孤寡縫紉會,陣
 亡將士公墓裝修協會,周未音樂集團,婦女交誼舞會,青年圖書館,等等,都卷了進去。四
 個教堂,連同它們的婦女協進會和傳教士協會,也是這樣,人們得注意不要把對立派的會員
 選進同一個委員會裡。
     亞特蘭大的主婦們每天下午在家時,特別是從四點到六點的時候,便非常著急,因為生
 怕媚蘭和思嘉前來拜訪時恰好英迪亞和她的好友還待在客廳裡。
     她們一家最可憐的要算皮蒂姑媽了。皮蒂這個人別無所求,只希望舒舒適適地在親戚們
 互相友好的氣氛中過日子,對於當前這場爭執也很想兩面討好。可結果無論是這一方還是那
 一方,都不容許她采取這種騎牆派態度。
     英迪亞本來跟皮蒂姑媽住在一起,但如果皮蒂像她所考慮的那樣要站在媚蘭一邊,英迪
 亞就要離開好。而如果英迪亞走了,可憐的皮蒂怎麼辦呢?她不能一個人生活呀!那時她只
 能叫一個生人來跟她作伴,要不就得鎖上門到思嘉那裡去祝可是皮蒂姑媽隱約感到,巴特勒
 船長不太高興她去。那麼,她就只好住到媚蘭家裡去,晚上睡在作為小博育兒室的那間小屋
 裡了。
     皮蒂不大喜歡英迪亞,因為英迪亞那個又冷淡又固執的模樣以及對於目前事件采取了偏
 激態度使她感到害怕。不過英迪亞仍容許皮蒂姑媽保持自己的舒適生活,而皮蒂主要是從個
 人舒服而不是道德觀點來考慮問題的,所以英迪亞仍跟她住在一起。
     不過英迪亞既然住在那裡,皮蒂姑媽的家便成為一個風暴中心點了,因為媚蘭和恩嘉把
 這看成是她對英迪亞的庇護。
     思嘉斷然拒絕繼續在經濟上支援皮蒂,只要她讓英迪亞住在那裡便決不妥協。艾希禮每
 星期都給英迪亞送錢去,但英迪亞每次都驕傲地、不聲不響地把錢退回,皮蒂姑媽對上感到
 又驚訝又婉惜。這座紅磚房子裡的經濟善要不是亨利叔叔的干預,將愈來愈可悲了。可是接
 受亨利叔叔的資助,皮蒂還覺得很可恥呢。
     在這個世界上皮蒂除了她自己以外是最愛媚蘭的,可現在媚蘭對她只保持一種冷冷的客
 氣態度,像個陌生人一樣了。
     她盡管就住在皮蒂家的後院裡,以前每天要通過那道籬笆出出進進走十幾次,可現在一
 次也不來了。皮蒂總是主動去看望她。向她哭訴自己怎樣愛她和忠實於她,但媚蘭始終拒絕
 具體的事情,也從來不回訪。
     皮蒂清楚記得她得過思嘉多大的恩惠----幾乎是依靠她活過來的。的確,在戰後那個極
 端困難的時期,皮蒂面臨的處境是要麼接受亨利叔叔的接濟,要麼餓死,這時思嘉出來維持
 了她的家庭,給她吃的穿的,讓能夠在亞特蘭大抬起頭來做人。思嘉結婚並搬到她自己家裡
 以後,她對她依舊十分慷慨。那個既令人害怕又逗人喜愛的巴特勒船長,每次跟思嘉一起來
 拜訪過以後,皮蒂就會發現桌上有個塞滿了鈔票的簇新錢包,或者用繡花手絹包著一些金幣
 偷偷地放在她的針線盒裡。瑞德總是聲稱他對此一無所知,並且以一種不怎麼高明的手法斷
 言她一定有個秘密的愛慕者,通常認為就是那位滿臉胡須的梅裡韋瑟爺爺,在干這樣的事。
     是的,皮蒂一直受到媚蘭的愛護,更從思嘉那裡獲得生活上的保護,可是英迪亞又給了
 她什麼呢?英迪亞,除了住在她那裡,讓她維持愉快的生活,並用不著凡事自拿主意之外,
 對她什麼她處也沒有。這實在是太悲慘、太不體面了,皮蒂一輩子從來沒有自己拿過主意,
 任憑事物自然發展,結果便將許多時間在暗暗傷心和哭泣中度過了。
     最後,有些人徹底相信了思嘉是清白無辜的,但這不是由於她自己的個人品德贏得大家
 的信任,而是由於媚蘭始終堅信這一點。另一些人思想上有所保留,但因為他們太愛媚蘭,
 希望保持對她的愛,便對思嘉采取了很有禮貌的態度。英迪亞的支持者們一般對思嘉表示冷
 淡,少數人仍還在公開指責她。後面兩種情況是令人發窘而生氣的,不過思嘉也明白,要不
 是媚蘭的堅決保護和迅速行動,全城居民都會板著面孔反對她,她早已成一個被遺棄的人了。
     ------------------
   書路 掃描校對


飄 /瑪格麗特.米切爾 
                                        第五十六章

      瑞德走了已經三個月了,在這期間思嘉沒有收到過他的任何音信。也不知道他到了哪裡
  ,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來。
      其實,他究竟還回不回來,她心裡根本沒個數。在這幾個月裡她照樣做自己的生意,表
  面做得是很神氣的,可心裡卻懊喪得很。她覺得身體不怎麼舒服,但在媚蘭一個勁兒的慫恿
  下她每天都到店裡去,好像對兩個廠子也仍然很感興趣似的。
      實際上那家店鋪已開始叫她生厭,盡管營業額比上年提高了兩倍,利潤源源而來,她卻
  覺得沒有多大意思,對伙計們的態度也愈來愈嚴厲厲和粗暴了。約翰尼•加勒格爾負責的木
  廠生意興隆,木料場也很快把存貨賣了出去,但給翰尼的所做沒有一點是叫她高興的。約翰
  尼是個同她一樣有愛爾蘭人脾氣的人,他終於受不了她那呶呶不休的責備而發起火來,便大
  肆攻擊了她一通,最後說﹕“太太,我什麼也不要了,讓克倫威爾去詛咒你吧,"並威脅說
  自己要走。這麼一來,她又不得不低聲下平地道歉,安撫著要他留下。
      她從來不到艾希禮負責的那個廠裡去。當地估計艾希禮到了木料場辦事房裡,她也不去
  那裡。她知道他在回避她,也知道,由於媚蘭的執意邀請她經常到他家去,對他會是一種折
  磨。他們從不單獨說話,可她卻很想問問。她想弄清楚他現在是不是恨她,以及他究竟對媚
  蘭說了些什麼。但是他始終對她保持一定的距離,並懇求她不要說話。他那蒼老憔悴和流露
  著悔恨之情的臉色更加重了她的精神負擔,同時他的木廠每周都要虧本,那也成了她心中一
  個有苦難言的疙瘩。
      他臉上那種對目前局面無可奈何的神色,她看了覺得厭煩。她不知道他怎樣才能改善這
  個局面,但仍然認為是應當想些辦法的。要是瑞德,他早就會采取措施了。瑞德總是能想出
  辦法來,哪怕是不正當的辦法,在這一點上她盡管心中不樂意也還是非常佩服他。
      如今,她對瑞德和他那些侮辱行為的怒火已經消失,她開始想念他了,而且由於很久沒
  有音信,想念也越來越深切了。如今,從瑞德留下的那一堆混合著狂喜、憤怒、傷心和屈辱
  的紊亂情緒中,愁苦已漸漸冒出頭來,最後像啄食腐尸的烏鴉蹲在她肩上。她想念他,很想
  聽聽他講的那些尖刻動人、叫她懷大樂的故事,看看他那可以排憂息怒的咧開嘴諷刺地大笑
  的模樣,以及那些刺得她痛加駁斥的嘲弄。最叫她難受地是她不能在他面前絮叨了。在這方
  面瑞德是使她感到很滿意的。她可以向他毫不害羞地敘述自己采用什麼方法從人們的牙縫裡
  敲榨他們,他聽了會大加贊嘆。而別的人一聽到她提起這種事,便會大驚失色了。
      她沒有他和邦妮在身邊,覺得十分寂寞,她以前從沒有想到,一旦邦妮離開便會這樣惦
  記她。現在她記起瑞德上次責備她的關於韋德和愛拉的那些惡言惡語,便試著拿這兩個孩子
  填補她內心的空虛。但這也沒有用。瑞德的話和孩子們對她的反應打開了她的眼睛,使她面
  對一個驚人而可怕的事實。在這兩個孩子的嬰兒時期她太忙了,太為金錢操心了,太嚴厲和
  太容易發火了,因此沒有贏得他們的信任和感情。而現在,要不是太晚便是她缺乏耐心和本
  事,反正她已經無法深入他們那幼小而隱秘的心靈中去了。
      愛拉!思嘉發現她是個弱智兒童,而且的確是的,這就叫人發愁了。她無法把注意力集
  中在一件事物上,就像小鳥不能在一個枝頭上待下來似的。即使思嘉給她講故事時,愛拉也
  經常離題去胡思亂想,用一些與故事毫無關系的問題來打斷,可是還沒等思嘉開口去回答,
  她已經把問題完全忘了。
      至於韋德----也許瑞德的看法是對的。也許他真的怕她。這真有點奇怪,而且傷了她的
  自尊心。怎麼她的親生兒子,她的唯一的男孩,竟會這樣怕她呢?有時她試著逗引他來談話
  ,他也只用查爾斯那樣柔和的褐色眉盯著她,同時很難為情地挪動著兩只小腳,顯得十分不
  自在。要是他跟媚蘭在一起時,卻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並且把口袋裡的一切,從釣魚用的
  蟲子到破舊的釣錢,都掏出來給她看了。
      媚蘭對小家伙們很有辦法。那是用不著你去證明的。她自己的小博就是亞特蘭大最有規
  矩最可愛的孩子。思嘉跟他相處得比跟自己的孩子還要好,因為小博對於大人們的關心沒有
  什麼神經過敏的地方,每次看見她都會息動爬到她膝頭上來。他長得多漂亮啊,跟艾希禮一
  模一樣!要是韋德像小博那樣就好了。當然,媚蘭所以能那樣盡心照顧他,主要是因為她只 
  有一個孩子,也用不著像思嘉那樣整天操心和工作。
      至少思嘉自己是想用這樣的理由來為自己辯解的,不過捫心自問時她又不得不承認媚蘭
  是個愛孩子的人,她巴不得生上一打呢。所以她那用不完的滿懷鐘愛也同樣傾注在韋德和鄰
  居家的孩子們身上了。
      思嘉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天她所感到的震驚,當時她趕車經過媚蘭家去接韋德,還在屋
  前走道上便聽見自己兒子提高嗓門在模仿南方士兵的號叫----韋德在家裡可整天不聲不響像
  只耗子呢。而像大人似的附和韋德的號叫的是小博的尖叫聲。她走進那間起居室時才發現兩
  個孩子手中舉著大刀在向一張沙發進攻。他們一見她便尷尬地不作聲了,同時媚蘭從沙發背
  後站起身來,手裡抓著頭發,搖晃著滿頭鬈發放聲大笑。
      “那是葛底斯堡,"她解釋說。"我是北方佬,無疑已徹底打敗了。這位是李將軍,"她
  指著小博,"這位是皮克特將軍,"她摟著韋德的肩膀。
      是的,媚蘭對孩子們有一套自己的辦法,那是思嘉永遠也不會懂得的。
      “至少邦妮還愛我,也高興跟我玩叫,"她心裡想。可是平心而論,她不得不承認,邦
  妮愛瑞德比愛她不知深過多少倍。而且說不定她再也見不到邦妮了。根據她至今所了解到的
  ,瑞德可能到了波斯或者埃及,並且想永久在那裡定居了。
      張。這麼一來,她就想起了那個狂亂的夜晚,並且立即滿臉通紅,很不好意思。原來就
  在那神魂顛倒的片刻----即使那個狂嘉的片刻也因後來發生的事情而記不清楚了----懷上個
  孩子了。這時她最先的感覺是高興又要添一個孩子。要是個男孩該多好呀!一個漂亮的男孩
  ,而不得像韋德那樣畏畏縮縮的小家伙。她會多麼喜歡他啊!那時她既有工夫去專心照料一
  個嬰兒,又有錢去安排他的錦繡前程,這才真正高興呢!她心中馬止產生了一個沖動,要寫
  封信告訴瑞德,由他母親從查爾斯頓轉去。上帝,他現在必須回來了!要是到嬰兒生下以後
  他才回家,那可不行!那她永遠也解釋不清了!
      可是,如果她寫信去,他就會以為她是要他回家,就會暗暗笑起來,不,決不能讓他覺
  得她在想他或者需要他啊!
      她很高興自己終於把這個沖動壓下去了,這時恰巧查爾斯頓的波琳姨媽來信了,傳來關
  於瑞德的第一個消息,似乎他正在那裡看望他母親。得知他至今還在這個合眾國的領土上,
  哪怕波琳姨媽的信很使人生氣,也畢竟叫她放心。瑞德帶著邦妮去看過她和尤拉莉姨媽,信
  中全充滿了對邦妮的夸獎。
      “多漂亮的一個小姑娘!將來長大了,準會成為人人追求的美人兒呢。不過我想你一定
  知道,誰要是向她求愛,就得同瑞德來一次搏斗,因為我從沒見過這樣鐘愛女兒的一位父親
  。嗯,親愛的,我想跟你說幾句心裡話。在我沒有遇見巴特勒船長之前,查爾斯頓人的確從
  沒聽說過關於他的什麼好話,而且人人都替他的一家感到十分惋惜。這樣我一直覺得你和他
  的婚姻是極不起配的。事實上,尤拉莉和我都對於是否應當接待他猶疑不決----不過,畢竟
  那個可愛的孩子是我們的姨外孫女嘛。這樣,當他來了後,我們一見便又驚又喜,非常的欣
  喜,並且發現聽信那些流言蜚語實在太不應該了。你看他是那樣逗人喜歡,長得也很帥,而
  且又莊重又有禮貌。何況還那麼鐘愛你和孩子呢。"“現在,親愛的,我得談談我們聽到的
  一些事情----一些尤拉莉和我最初不願意相信的事情。當然,我們已經聽說你有時在肯尼迪
  先生留給你的那店鋪上所做的某些事情。我們確實聽到過一些謠言,但我們否認了。我們知
  道在戰後初期那些可怕的日子,那樣做是必要的,因為環境就是那樣嘛。不過現在你就來說
  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因為我們知道巴特勒船長的境遇相當寬裕,而且有充分的能力替你經
  管所有的生意和財產。我們還不怎麼了解那些謠傳的真相,只好把這些使我們最傷腦筋的問
  題坦率地向巴特勒船長提了出來。"“他有點勉強地告訴我們說,每天上午的時間你都花在
  那家店鋪裡,也不允許別人替你經管賬目。他還承認你對一家或幾家廠子都很有興趣(我們
  並沒有堅持要他談這些,事實上我們乍一聽到這個消息還覺得奇怪),因此得坐著馬車到處
  跑,而巴特勒船長告訴我們,趕車的那個惡棍還殺過人呢。我們看得出來,他對這一點很痛
  心,他必然是個最寬容----實際上是已夠寬容的丈夫了。思嘉,你不能再這樣了。你母親已
  經不在了,你就得代替她來教導你。想想看,等到你的孩子們長大以後,知道你曾經做過生
  意,他們會怎麼想呢?他們一旦知道了你經常到廠子裡去,跟那些粗人打交道,受到他們的
  侮辱。冒著讓人隨便議論的風險,會感到多難過呀!這樣不守婦道----"思嘉沒看完就把信
  扔了,嘴裡還在咒罵。她仿佛看見波琳姨媽和尤拉莉姨媽坐在那間破屋子裡評判她不守婦道
  ,她們要不是思嘉每月寄錢去,就要揭不開鍋了。天知道,如果不是思嘉不那麼守婦道的話
  ,波琳姨媽和尤拉莉姨媽很可能此刻就沒有個棲身之地呢。這個該死的瑞德,居然把那家店
  鋪和記賬的事以及兩家廠子的事都告訴她們了。他真是那樣勉強嗎?思嘉知道,他最樂於蒙
  騙那些老太太們,在她們面前把自己裝扮得既莊重有禮貌又逗人喜歡,而且是個寬容的丈夫
  和父親。他一定喜歡孜孜地向她們描述了思嘉在那店鋪、木廠、酒館聖的種種活動,叫她們
  氣得不行。多壞的家伙!怎麼他就專門干這種缺德的事來取樂呀?
      不過這滿腔的怒火很快也冷下去了。最近以來,有那麼多本來很熱衷的東西都已不複存
  在。要是她能夠重新得到艾希禮的刺激和光彩----要是瑞德能夠回家來逗她歡笑,那就好了。
      他們事先沒有通知就回來了。到家的第一個音信是行李卸在地板上的撲通撲通的聲音和
  邦妮高聲喊叫﹕“媽媽!"思嘉急忙從自己房裡出來,走到樓梯頂,看見女兒正伸著兩條短
  腿合勁要踏上梯級。一只馴順的毛色帶條紋的小貓緊緊抱在她胸前。
      “媽媽給我的,"她興奮地叫道,一面抓住小貓的頸背把它提起來。
      思嘉一面把她抱在懷裡,忙不迭地吻她,一面慶幸這孩子在場,就免得她跟瑞德單獨見
  面感到難為情了。她抬頭一看,只見他正在下面廳堂裡給車夫付錢。然後他也仰起頭來看見
  了她,便像往常那樣恭恭敬敬地摘下帽子,鞠了一躬。她一瞧見他那雙黑眼睛,心就怦怦跳
  起來了。不管他是什麼人,也不管了干了些什麼,只要回家了她就高興。
      “嬤嬤在哪裡?"邦妮問,一面扭著身子想掙脫思嘉的懷抱,她只得把她放下地來。
      僅僅以若無其事的正常態度招呼瑞德,可又得向他透露懷孩子的事,這可比她預先設想
  的要困難得多。他上樓梯時她看著他的臉色,那是黝黑而冷漠的,那樣毫無表情難以捉摸。
  不,她得過些時候再告訴他。她不能現在就說出來。不過,這樣的消息應該首先讓丈夫知道
  ,因為做丈夫的總是愛聽這種消息的。可是她覺得她聽了也未必高興。
      她站在樓梯頂上,靠著欄桿,不知他會不會吻她。但是他沒有吻。他只是說﹕“你的臉
  色有點蒼白呢。巴特勒太太。
      是不是沒胭脂了?”
      一句想念她的話也沒有,哪怕是假意虛情的也沒有。至少在嬤嬤面前應當吻她一下嘛,
  但是不,眼看著嬤嬤匆匆一鞠躬便領著邦妮穿過廳堂到育兒室去了。他站在樓梯頂上她的身
  旁,用眼睛漫不經心地打量她。
      “你這憔悴樣是不是說明在想念我呢?"他嘴上微笑著問她,但眼裡並沒有笑意。
      這就是他的態度。他還會像以前那樣恨她的。她突然覺得她懷著的那個孩子已成為令人
  作嘔的一個負擔,再也不是她高興懷下來的血肉了,而這個漫不經心地拿著寬邊巴拿馬帽子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則是她的死對頭,是她的一切麻煩的起因了!她回答時眼睛裡充滿了怨恨
  是一清二楚叫你怎麼也不會忽略的,同時他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如果我臉色蒼白,那也是你的過錯,決不是像你所幼想的那樣是想念你的結果。那是
  因為----"唔,她原沒打算就這樣告訴他,可是太性急了便沖口而出,於是索性向他攤開,
  也不顧僕人們會不會聽見。"那是因為我又要有個孩子了!"他猛地吸了口氣,兩眼迅速地打
  量著她。接著他向前邁了一步,想要把手放在她的胳臂上,但她把身子一扭,避開了,在她
  那怨恨的眼光下,他的臉孔板了起來。
      “真的!"他冷冷地說。"那麼,誰有幸當這個父親呢,是艾希禮嗎?"她狠狠抓住樓梯
  欄桿上的柱子,直到那個木雕獅子的耳朵把她的手心扎痛了。她即使對他有所了解,也絕沒
  想到他居然會這樣來侮辱她。當然,他是在開玩笑,但無論什麼玩笑也不至於開到如此難以
  容忍的程度!她真想用她那尖尖的指甲掐進他的眼睛裡,把那裡面的古怪光芒給消滅掉。
      “你這該死的家伙!"她的聲音氣惱得咻咻發抖,"你----你明明知道是你的。而我也和
  你一樣根本不想要它。沒有----沒有哪個女人願意跟你這種下流坯生孩子的。我但願----啊
  ,上帝,我但願這是其他什麼人的而不是你的孩子呢!"她發現他那黝黑的面容突然變了,
  仿佛某種無法理解的情感,連同憤怒一起,使它一陣痙攣,像被什麼刺痛了似的。
      “瞧!"她心裡又好氣又好笑地想。"瞧!我到底把他刺痛了!"可是那個不動聲色的老
  面具又回到了他臉上,他拉了拉嘴唇上的一片髭須。
      “高興點吧,"他說,一面轉過身去開始上樓,"當心你可能會流產呢。"她頓時覺得一
  陣頭暈,想起懷孩子的滋味,象那種惡心的嘔吐呀,沒完沒了的等待呀,大腹便便的丑態呀
  ,長時間的陣痛呀,等等。這些都是男人永遠也體會不到的。可他還忍心開這樣狠毒的玩笑
  。她要狠狠地抓他一把。只有看見他那張黑臉上有一道道的血痕,才能稍解這心頭的怨氣。
  她像貓似的偷偷跟著他追上去,但是他忽然輕輕一閃避到一旁,一面抬起一只胳臂把她擋開
  了。她站在新打過蠟的最高一級階梯邊上,當她俯身舉起手來,想使勁去報那只伸出的胳臂
  時,發覺自己已站不住了,便猛地伸手去抓那根欄桿柱子,可是沒有抓祝於是她想從樓梯上
  往下退,但落腳時感到肋部一陣劇痛,頓時頭暈眼花,便骨碌碌,直跌到樓梯腳下。有生以
  來思嘉頭一次病倒,此外就是生過幾次孩子,不過那好像不算什麼。那時她可沒有像現在這
  樣覺得又孤寂,又害怕,又虛弱又痛苦,而且惶惑不安。她明白自己的病情比人們說的更嚴
  重,隱隱約約意識到可能要死了。她呼吸時,那根折斷的肋骨便痛得像刀扎似的,同時她的
  臉也破了,頭了摔痛了,仿佛整個身子任憑魔鬼用火熱的鉗子在揪,用鈍刀子在割一般;有
   時偶爾停一下,便覺得渾身癱軟,自己也沒了著落,直到疼痛又恢複為止。不,生孩子決不
  是這樣。那時候,在韋德、愛拉和邦妮生下來之前兩個小時,她還能開心地吃東西呢。可現
  在,除了涼水以外,只要一想起吃的,便惡心得會吐。
      懷一個孩子多麼容易,可是沒生下來就失掉了,卻多麼痛苦啊!說來奇怪,她在疼痛時
  一想起自己不能生下這個孩子就感到十分痛心呢。更加奇怪的是,這個孩子偏偏是她自己真
  正想要的一個!她想弄明白究竟為什麼想要它,可是腦子太貧乏了。貧乏得除了恐懼和死亡
  以外,什麼也無法想了。
      死亡就在身邊,她沒有力量去面對它,並把它打回去,所以她非常害怕。她需要一個強
  壯的人站在她身邊,拉著她的手,替她把死亡趕開,直到她恢複了足夠的力量來自己進行戰
  斗。
      在痛苦中,怒氣已經全部吞下肚裡去了,如今她需要瑞德,可是他不在,而她又不能讓
  自己去請他啊!
      她記得起來的是在那陰暗的過廳裡,在樓梯腳下,他怎樣把她抱起來,他那張臉已嚇得
  煞白,除了極大的恐懼外什麼表情也沒有,他那粗重的聲音在呼喚嬤嬤。接著,她模模糊糊
  地記得她被抬上樓去,隨即便昏迷了。後來,她漸漸感覺到愈來愈大的疼痛,房子裡都是低
  低的嘈雜聲,皮蒂姑媽在抽泣,米德大夫妻急地發出指示,樓梯上一片匆忙的腳步聲,以及
  上面穿堂裡攝手攝腳的動靜。後來,像一道眩目的光線在眼前一閃似的,她意識到了死亡和
  恐懼,這使她突然拼命喊叫,呼喚一個名字,可這喊叫也只是一聲低語罷了。
      然而,就是這聲可憐的低語立即喚起了黑暗中床邊什麼地方的一個回響,那是她所呼喚
  的那個人的親切的聲音,她用輕柔的語調答道﹕“我在這裡,親愛的。我一直守在這裡呢。
  “當媚蘭拿起她的手來悄悄貼在自己冰涼的面頰上時,她感到死亡和恐懼便悄悄隱退了。思
  嘉試著轉過頭來看她的臉,可是沒有成功。她仿佛看見媚蘭正要生孩子,而北方佬就要來了
  。城裡已燒得滿天通紅,她必須趕快離開。可是媚蘭要生孩子,她不能急著走呀。她必須跟
  她一起留下,直到孩子生下來為止,而且她得表現出十分堅強,因為媚蘭需要她的力量來支
  持。媚蘭痛得那麼厲害----有些火熱的鉗子在揪她,鈍刀子在割她,一陣陣的疼痛又回來了
  。她必須抓住媚蘭的手。
      但是,畢竟有米德大夫在這裡,他來了,盡管火車站那邊的士兵很需要她,因為她聽見
  他說﹕“她在說胡話呢。巴特勒船長哪裡去了?"那天夜裡一片漆黑,接著又亮了,有時像
  是她在生孩子,有時又是媚蘭在大聲呼喚,媚蘭一直守在身邊,她的手很涼,可她不像皮蒂
  姑媽那樣愛做些徒然焦急的姿態,或者輕輕哭泣。每次思嘉睜開眼睛,問一聲"媚蘭呢?"她
  都會聽到媚蘭聲音在答話。她不時想低聲說﹕“瑞德----我要瑞德,"同時在夢中似的記起
  瑞德並不要她,瑞德的臉黑得像個印第安人,他諷刺人時露出雪白的牙齒。她要瑞德,可是
  瑞德卻不要她。
      有一回她說﹕“她蘭呢?"答話是嬤嬤的聲音﹕“是我呢,孩子,"一面把一塊冷毛巾放
  到她額頭上。這時她煩躁地反複喊道﹕“媚蘭-媚蘭,"可媚蘭很久也沒有來。因為這時媚蘭
  正在瑞德的床邊,而瑞德喝醉了,在地板上斜躺著,把頭伏在媚蘭的膝上痛哭不止。
      媚蘭每次從思嘉房裡出來,都看見瑞德坐在自己的床上,房門開著,觀望著穿堂對面那
  扇門。他房裡顯得很凌亂,到處是香煙頭和沒有踫過的碟碟食品。床上也亂糟糟的,被子沒
  鋪好,他就整天坐在上面。他沒有刮臉,而且突然消瘦了,只是拼命抽煙,抽個不停。他看
  見她時從不問她什麼。她往往也只在門口站一會兒,告訴他﹕“很遺憾,她顯得更壞了,”
  或者說﹕“不,她還沒有問到你。你瞧,她正說胡話呢。"要不,她就安慰他兩句﹕“你可
  不要放棄希望,巴特勒船長。我給你弄杯熱咖啡,拿點吃的來吧。你這樣會把自己糟蹋的。
  “她很可憐他,也常常為他難過,盡管她自己已經非常疲倦,非常想睡,幾乎到了麻木的程
  度。人們怎麼會說他那麼卑鄙的一些壞話呢?----說他冷酷無情,粗暴,不忠實,等等,可
  是她卻眼看他在一天天瘦下去,臉上流露著內心的極大痛苦!她雖然自己已疲憊不堪,還是
  在設法要比往常對他更親切一些,只要能見到他便告訴他一些病房裡的最新情況。
      他多麼像一個等待宣判的罪犯----我麼像一個突然發現周圍全是敵人的孩子。不過在媚
  蘭眼裡,誰都像個孩子。
      但是,當她終於高興地跑去告訴他思嘉好些了時,她卻沒有料到會發現這樣的情況。瑞
  德床邊的桌上放著半瓶威士忌酒,滿屋子彌漫著刺鼻的煙酒味。他抬起頭來,用呆滯的眼光
  望著她,盡管拼命咬緊牙關,下顎上的肌肉仍在不斷顫抖。
      “她死了?”
      “唔,不。她好多了。”
      他說﹕“啊,我的上帝,"隨即用雙手抱著頭。她憐憫地守著他,看見他那副寬闊的肩
  膀好像打寒戰似的在抖動。接著,她的憐憫漸漸變為恐懼,因為他哭起來了。媚蘭從沒看見
  男人哭過,尤其是瑞德這樣的男人,那麼溫和,那麼喜愛嘲弄,又那麼永遠相信自己。
      他喉嚨裡發出的那種可怕的哽咽聲把媚蘭嚇住了。她覺得他是喝醉了,而她最害怕是醉 
  漢。不過當他抬起頭來時,她看了一下他的眼睛,便迅速走進屋裡,輕輕把門關好,然後來
  到他跟前。她從沒看見男人哭過,但她安扶過許多哭喪著臉的孩子。她把一只溫柔的手放在
  他肩上,這時他突然雙手抱住了她的裙裾。她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時自己已在床上坐下,他
  卻在地板上,頭枕在她膝頭上,雙臂和雙手發瘋似的緊緊抓住她,使她痛得快受不了了。
      她輕輕撫摸著他那滿頭黑發的後腦,安慰地說﹕“好了!
      不要緊了!她會慢慢好起來的。”
      他聽了以後,便抓得更緊了,同時急切而嘶啞地說起來,嘟嘟囔囔地好像在對一座神秘
  的墳墓嘮叨什麼,又好像是有生以來頭一次訴說心中的真情,把自己一絲不剩地無情地暴露
  在媚蘭面前,而媚蘭開始時對這些一點也不理解,純粹是一副母親對孩子的態度。他一面斷
  斷續續地說著,把頭愈來愈深地埋在她的膝頭上,一面狠狠拉扯著她的裙裾。他的話時而模
  糊時而清晰,盡是些嚴苛而痛心的懺悔和自責,說一些她從沒聽過的連女人也不提起的隱情
  ,使她聽了羞澀得臉上熱烘烘的,同時又對他的謙卑之情深為感動。
      她拍拍他的頭,就像哄小博似的,一面說﹕“別說了!巴特勒船長!你不能跟我說這些
  事!別說了!"但是他仍在滔滔不絕像激流一般傾訴著,同時緊緊抓住她的衣裳,仿佛那就
  是他生命的希望所在。
      他指控自己做了不少壞事,但媚蘭一點也不了解。他喃喃地說著貝爾•沃特琳的名字,
  接著狠狠地搖晃著媚蘭大聲喊道﹕“我殺死了思嘉,我把她害死了。你不明白。她本來是不
  要這個嬰兒的,並且----"“你給我住嘴!你瘋了!不要孩子?每個女人都要-"“不!不!
  你是要孩子的。可她不要。不要我的孩子----""你別說了!"“你不了解,她不要孩子,是
  我害她懷上的。這個----這個孩子----都是我的罪過呀。我們很久不同床了----"“別說了
  ,巴特勒船長!這樣不好----”“我喝醉了,頭腦不清了,就存心要傷害她----因為她傷害
  了我。我要----我真的----可是她不要我。她從來都不要我。她從來沒有,但我努力過----
  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啊,求求你了!"“可是我並不知道這個孩子的事,直到前幾天--
  --她跌下來的時候。她不知道我在哪裡,不好寫信告訴我----不過她即使知道,也不會寫信
  給我的。我告訴你----我告訴你,我本來會馬上回家的----只要我知道了----也不管她要不
  要我回來。……"“啊,是的,我知道你會回來!"“上帝,這幾個星期我人都快瘋了,又瘋
  又醉!她告訴我的時候,就在那兒樓綈上----你知道我怎麼來著?我說了些什麼"我笑著說
  ﹕“高興點吧。當心你可能會流產呢。而她----"媚蘭突然臉色發白,兩只眼睛瞪得大大的
  ,驚慌地俯視著在她膝頭上痛苦地扭動著的黑腦袋。午後的太陽光從開著的窗口斜射過來,
  她突然發現他那雙褐色的手多麼粗大,多麼堅強,手背上的黑毛多麼稠密。她本能地畏縮著
  回避它們。
      但它們顯得那麼粗暴,那麼無情,但同時又那麼軟弱無助地在她的裙裾裡絞著,扭著。
      是不是他聽說並且相信了關於思嘉和艾希禮拉那個荒謬的謊言,而產生了嫉妒心呢?的
  確,自從那個丑聞傳出以後,他便即刻離開了這座城市。不過----不,那不可能,巴特勒船
  長一貫是說走就走,隨時可以出外旅行的。他為人十分理智,他決不可能聽信那些閒言碎語
  。如果問題的起因真是那樣,他還不設法把艾希禮斃了?或者,至少要求他們把事情說個清
  楚?
      不,決不可能是那樣。只可能是他喝醉了酒,而且精神過於緊張,像個精神錯亂的人似
  的,結果心理失控,便說出些狂言亂語來。男人也像女人一樣,是經不起精神緊張的。大概
  有什麼事把他困住了,也許他和思嘉發生過一次的小爭吵,加重了那種心理狀態。也許他說
  的那些事情有的是真的,不過決不會全都是真的。唔,至少那最後一件事是這樣,一定的!
  沒有哪個男人會對他所熱愛的女人說這種話,而這個男人又是那樣熱愛思嘉的。媚蘭從不知
  道什麼叫邪惡,什麼叫殘忍。只到現在在她算是第一次踫見了,才發現它們真是不可想像和
  難以置信的。
      “好了!好了!"她細聲細氣說。"現在別說了。我懂了。"他陡地抬起頭來,用那雙布
  滿血絲的眼睛仰望著她,一面狠狠地甩開她的手。
      “不,上帝知道你並不了解我!你不可能了解我!因為你----因為你太善良了,而無法
  了解我。你不相信我,但這些全是真的,我就像是一條狗。你知道我為什麼那樣做嗎?我是
  發瘋了,妒忌得發瘋。她一向不喜歡我,而我覺得我努力是能夠使她喜歡的。但她就是喜歡
  。她不愛我。她從沒愛過。
      她愛----”
      他那熱烈的醉醺醺的眼光跟她的眼睛一接觸,便把話立刻收住了,但嘴還張著,仿佛剛
  剛明白過來他是在對誰說話似的。她緊張得臉色發白,但眼光鎮定而溫柔、充滿著憐憫不敢
  置信的神色。那裡面包含明智和寧靜,而那褐色瞳深處的天真仁愛之情更使他大為震動,仿
  佛給了他一記耳光似的,把他腦子裡的醉意一掃而光,使他那些狂亂恣肆的話語也中途停頓
  了。他漸漸轉入喃喃自語,眼睛開始回避著不再看她,眼瞼迅速地眨動著,他顯然在艱難地
  慢慢清醒過來了。
      “我是個壞蛋,"他嘟囔著,一面疲倦地把腦袋重新埋在她的膝頭上。"不過我還沒有壞
  到很嚴重的地步。如果我以前告訴過你些什麼,你是不會相信的,是嗎?你太好了,所以不
  會相信我。我以前從沒見過一真正好的人。你不會相信我的,是嗎?"“不,我不相信你的
  話,"媚蘭用安慰的口氣說,同時又輕輕撫摸他的頭發。"她會慢慢好起來的。好了,巴特勒
  船長!
      別哭了!她會慢慢好起來的。”
      ------------------
    書路 掃描校對


飄 /瑪格麗特.米切爾 
                                        第五十七章

      一個月以後,瑞德把思嘉送上到瓊斯博羅去的火車,那時她身體還沒複元,顯得憔悴又
  消瘦。韋德和愛拉跟她一起去,他們默默地看著母親那張安靜而蒼白的臉。他們緊靠著百裡
  茜,因為連他們那幼小的心靈也感覺到了,母親和繼父之間冷淡而不舍人情的氣氛中有著某
  種可怕的東西。
      思嘉盡管虛弱,但還是決定回塔拉去。她覺得如果再在亞特蘭大待下去,哪怕是一天也
  會悶死的。因為她的心整天被迫在有關她當前處境的種種無益思索中轉來轉去,實在厭煩透
  了。她身上有病,精神上又疲憊不堪,像個在夢魘中迷惘恍惚找不到方向的孩子。
      正如她曾經在入侵的敵軍面前逃離亞特蘭大那樣,她如今又在極力逃避它,並盡力把當
  前的煩惱排斥腦後,並且使用了以前那種自衛的辦法﹕“我現在什麼都不去想它,否則我會
  受不了的。明天到了塔拉再去想吧。明天就是另一天了。"仿佛只要回到了家鄉那寧靜的棉
  花地裡,她的一切煩惱便會煙消雲散,她就能夠將那些凌亂的破碎的思想構造成為可以享用
  的東西了。
      瑞德望著火車駛出車站,直到看不見了為止;他臉上始終是一片苦苦思索的表情,一點
  也沒有歡送的感覺。他嘆了口氣,便打發馬車走了,自己跨上馬沿著艾維街向媚蘭家跑去。
      那是個溫暖的早晨,媚蘭坐在葡萄藤遮蔭的走廊上,身邊的縫補籃裡堆滿了襪子。她看
  見瑞德下了馬後,將韁繩扔給站在路邊的那強壯的黑人孩子,心裡便一陣驚慌,不知道怎麼
  辦好。自從那太可怕的一天----思嘉病成那樣,而他又偏偏喝得爛醉以來,她一直沒有單獨
  跟他見過面。媚蘭甚至不願意去想"醉酒"這個詞。在思嘉康複期間她只偶爾同他說幾句話。
  她發現在這些場合她很不好意思接觸他的眼光。不過他在那時候卻像往常那樣泰然自若,從
  沒用言語眼色表露過他們之間曾發生那樣一幕情景。艾希禮曾經告訴過她。男人往往記不起
  酒醉後說過的話和做過的事,所以媚蘭衷心乞求巴特勒船長把那天的事情全部忘掉。她覺得
  她寧願死也不願知道他還記得的那天晚上的傾訴。他沿著便道走過來,她感到十分尷尬、渾
  身膽怯,臉上也泛起了一片紅暈。
      不過,他也許只是來問問小博能不能在白天跟邦妮一起玩。他總不會那樣無聊,居然跑
  來對她那天的行為表示感謝吧!
      她站起身來迎接他,像往常那樣驚訝地發現,這麼魁梧的一個男人走起路來竟如此輕捷。
      “思嘉走了?”
      “走了。塔拉對她會有好處的。"他微笑說。"有時候我覺得她就像大力士安泰那樣,一
  接觸大地母親便變得更加有力。叫思嘉過久地離開她所愛的那片紅土地,那是不可能的。
      那些茂密的棉樹比米德大夫的滋補藥品對她更有效果呢。"“你要不要坐坐?“媚蘭說
  ,兩只手在微微顫抖。他的身材那麼高大魁酲,而特別魁偉的男人總是叫她惴惴不安的,他
  們好像在放射一種力量和旺盛的生機,使她感到自己比原來更瘦小更軟弱了。他顯得那麼黝
  黑剛強,肩膀上那兩堆笨重的肌肉把一件白色亞麻布上衣撐成那個樣子,她看著都要膽寒。
  這樣強壯而粗野的一個男人,她居然親眼看見服服帖帖地伏在自己腳邊,現在看來似乎是不
  可能的。而且,她那時還把那個滿頭黑發的腦袋抱在膝上呢!
      “唔,天哪!"她想起來就很難過,不覺臉又紅起來了。
      “媚蘭小姐,"他輕輕協說,"我在這裡使你不安了吧?你是不是寧願我走開?請坦白說
  吧。"“唔,他還記得!"她心想。"而且他還不知道我有多麼不好意思呢!“她抬頭望著他
  ,好像要懇求他似的,但突然她的尷尬和惶惑都消失了。他的眼光是那麼寧靜,那麼溫和,
  顯得那麼通情達理,以致她驚訝自己怎麼會那樣愚蠢竟發起慌來了。他的面容看來很疲倦,
  而且她吃驚地覺得還很在點悲傷的神色呢。她怎麼居然以為他那麼缺乏教養,會把兩人都寧
  願忘卻的事情重提起來啊!
      “可憐的人,他為思嘉傷心得這樣了。"她暗暗想,一面裝出笑臉來對他說﹕“你請坐
  ,巴特勒船長。"他沉重地坐下來,看著她把縫補的東西重新拿起來。
      “媚蘭小姐,我特來請求你幫個大忙,"他撇著兩只嘴角微微一笑,"在一個騙局裡請幫
  我一個忙,而且這個騙局我知道你會有點害怕的。"“一個----騙局?”“是埃說真的,我
  是來跟你談一筆生意。"“唔,天哪。那你就最好去找威爾克斯先生。我對生意經可一竅不
  通。我沒有思嘉那樣精明呢。"“我是怕思嘉太精明了,反而對她自己不利,"他說,"所以
  我才要跟你談這件事。你知道她----她病得多厲害。她從塔拉回來以後,就會拼命忙那家店
  鋪和幾個廠子的,因此我恨不得讓它們哪個晚上給炸掉才好。我非常擔心她的健康啊,媚蘭
  小姐。"“是的,她干得也實在太過量了。你一定得讓她放手並照顧自己的身體。"他笑了。
      “你知道她多麼固執。我從沒開口跟她爭論過呢。她就像個任性的孩子。她還高興讓我
  幫助她----不高興任何人去幫助她。我曾經設法勸說她賣掉那幾個廠子裡的股份,但是她不
  願意。因此,媚蘭小姐,我才跟你商量來了。我知道思嘉只願意把那幾個廠裡的股份賣給威
  爾克斯先生,別人誰也不給,所以我要威爾克斯先生去買過來。"“唔,我的天!那倒是很
  好,不過----"媚蘭突然打住,咬著嘴唇不說了。她不能對一個局外人談金錢上的事情。也
  不知怎麼,無論艾希禮從那這木廠掙了多少,他們好像總是不夠用。他們幾乎省不下多少錢
  ,這使她很傷腦筋。她不明白錢都用到哪去了。艾希禮給她的錢是足夠日常家用的,可是一
  旦需要特殊開支就顯得緊張了。當然,她的醫藥費花去不少,還有艾希禮從紐約訂購的書籍
  和家具也是要付錢的。此處,還要給那些住宿在他家地下室裡的流浪兒提供吃的穿的。
      何況艾希禮這個很講義氣,凡是曾經參加過聯盟軍的人只要向他借錢,是從來不想拒絕
  的。而且----“媚蘭小姐,我想把所需的那筆錢先借給你們,"瑞德說。
      “你能那樣就太好了,不過我們可能永遠也還不清呢。"“我不要你們還。別生我的氣
  啊,媚蘭小姐!請聽我把話說完。只要我知道,思嘉用不著每天辛辛苦苦,趕車跑那麼遠的
  路到廠裡去,那就給我償還得夠了。那家店鋪會夠她忙的,也夠她開心的了。……難道你還
  不明白嗎?"“唔----明白----"媚蘭猶豫不決說。
      “你要給你孩子買匹小馬,是不是?還要讓他將來上大學,到哈佛去,參加大旅游到歐
  洲去?"“唔,當然了!"媚蘭喊道,她總是這樣,一提起小博就喜笑顏開了。"我要讓他什
  麼都有,不過----是呀,在眼睛人人都這麼困難的時候----”“總有一天威爾克斯先生會憑
  那幾個廠子賺起一大筆錢的,"瑞德說。"我很希望看到小博具備他理應得到的那些優越條件
  呢。"“唔,巴特勒船長,你這人真狡猾!“她微笑著大聲說。
      “你是在利用一個母親的自豪心理嘛!我現在把你看得一清二楚了。"“我希望不是這
  樣,"瑞德說,他眼睛裡第一次流露出光輝。"現在說,你究竟要不要我借給你這筆錢?"”
  可是,這個騙局從哪兒搞起呢?"“我們要合伙同謀,騙過思嘉和威爾克斯先生兩個人。"”
  啊,我的天!我可不能這樣!"“要是思嘉知道了我在背著她搞陰謀,哪怕是為她好----那
  ,你是知道她的脾氣的!我還擔心威爾克斯先生會拒絕我提供給他的任何貸款。所以他們兩
  個誰都不能知道這笑錢是從哪裡來的。"“唔,可是我相信威爾克斯先生不會拒絕,如果他
  明白事情真相的話。他是非常愛護思嘉的嘛。"“是的,我也相信他很愛護她。"瑞德真切地
  說。"不過他還是要拒絕的。你知道威爾克斯家的人都是何等的傲慢埃"“啊,我的天!"媚
  蘭痛苦地喊道。"我但願----說真的,巴特勒船長,我決不能欺騙我的丈夫。”“即使是為
  了幫助思嘉也不行嗎?"瑞德顯得很傷心。"可她是非常愛你的呢!"媚蘭眼睛裡閃爍著淚花。
      “你知道,我為了她可以做世界上任何的事情。我永遠永遠也報答不了一半她對我的幫
  助。你知道。"“是的,"他坦率地說,"我知道她為你做過些什麼。那你能不能告訴威爾克
  斯先生,說這筆錢是某一位親屬在遺囑中留給你了?"“唔,巴特勒船長,我沒有一位關屬
  留下過一個子兒的遺產呢!"“那麼,要是我通過郵局把錢寄給威爾克斯先生而不讓他知道
  是誰寄的,你願不願意關照用這筆錢去買那幾個木廠,而不至----嗯,隨便用在那些貧困的
  聯盟軍退伍軍人身上呢?"起初她對他最後兩 話感到氣惱,仿佛那是在批評艾希禮,可是
  看見他滿懷理解的笑容,也就回報他以微笑了。
      “我非常願意。”
      “那就這樣決定了?讓我們嚴守這個秘密好嗎?"“可是我從沒對我丈夫保守過什麼秘
  密呀!"“我深信這一點,媚蘭小姐。"她望著他,覺得她一向對他的看法有多麼正確,而其
  他那麼許多人全都錯了。人們說過他殘忍,愛作弄人,沒有禮貌,甚至還不誠實。盡管有不
  少公正的人現在承認他們以前錯了。好啊!她可是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是個好人呢。她從沒受
  到過他別的什麼待遇,只有最和善的態度,周全的考慮,絕對的尊敬,以及多麼深切的理解
  啊!而且,他那麼熱愛思嘉!
      他以這種迂回而妥當的辦法來免除思嘉肩上的一個負擔,這是多麼可愛的行為啊!
      有一時感情沖動之下,她說﹕“思嘉有一個對她這樣好的丈夫,真是幸運啊!““你這
  樣想嗎?我怕她不會同意你呢,要是她聽見你的話。
      而且,我也要對你好,媚蘭小姐。我現在給予你的比給思嘉的還要多呢。”“我?"她
  莫名其妙的問。"唔,你是說給小博的吧?"他拿起帽子,站起來。他默默地站了一會,俯視
  著媚蘭那張其實的臉,額上卡著長長的?形發卡,兩只黑眼睛顯得十分真切。這樣一張毫無
  塵世俗氣的臉,說明她在人世間是從不設防的。
      “不,不是小博。我是想給你某種比小博更重要的東西,不知你能不能想像出來。"”
  不,我想像不出,"她又一次感到困惑了。"這世界上再沒有比小傅對我更珍貴的東西了,除
  了艾----除了威克斯先生。"瑞德一聲不響地俯視著她,他那黝黑的臉孔顯得很平靜。
      “你還想替我做事,這實是在太好了,巴特勒船長,不過說真的,我已經這麼幸運。我
  擁有世界上任何女人所想要的一切呢。"“那就好了,"瑞德說,臉色突然深沉下來。"我很
  想看到你好好保住它們。"思嘉從塔拉回來時,她臉上的病容基本消失,面頰顯得豐滿而紅
  潤,那雙綠眼睛也重新活潑明亮起來。瑞德帶著邦妮在火車站接到了她,還有韋德和愛拉,
  這時她大聲地笑著,好像又惱火又開心,而這是幾個星期以來的頭一次呢。瑞德的帽沿上插
  著兩根抖動的火雞毛,邦妮身上那件星期天穿的長袍已撕破了好幾外,臉頰上畫有兩條青紫
  色的對角線,鬈發裡插著一根有她身材一半長的孔雀翎兒。他們顯然正在玩一場印第安人的
  游戲,恰好接火車的時間到了便中途停止,因此瑞德臉上還有一種古怪的無可奈何的表情,
  而嬤嬤則顯得又沮喪又生氣,責怪邦妮不肯把裝束改變一下,就這樣來接自己的母親了。
      “好一個骯髒破爛的流浪兒!"思嘉連氣帶笑地說,一面親吻孩子,一面又轉過臉去讓
  瑞德親她。車站上人太多了,不然她決不讓他來這一下呢。盡管她對邦妮的模樣覺得怪不好
  意思的,可還是注意到了,群眾中幾乎人人都在微笑著觀賞這父女倆的化裝,這種微笑毫無
  譏諷之意,而是出於真誠的樂趣和好感。人人都知道思嘉的這個最小的女兒完全把她父親製
  服了,這一點正是亞特蘭大最感興趣和大力贊賞的。瑞德對孩子的溺愛已經遠近聞名,而且
  逐漸恢複了他在公眾輿論中的地位。
      在回家的路上,思嘉滔滔不絕地談著縣裡的消息。天氣即熱又干,使得棉花飛快成長。
  你幾乎可以聽得見它在往上蹦似的。不過威爾說,今年秋天棉價會往下落。蘇倫又要生孩子
  了----她對這一點詳加解釋,只是不要讓孩子們聽懂----愛拉把蘇倫的大女兒咬了一口,表
  現了極大的勇氣。不過,思嘉指出,那也是小蘇西自討的,她跟她母親完全一個樣呢。可是
  蘇倫發火了,結果像過去那樣,她和思嘉大吵了一架。韋德打死了一條水蛇,全是他一個人
  打的。塔泉頓家和蘭達和卡米拉在學校教書,這不是開玩笑嗎?他們家無論是誰連"貓"字也
  寫不出呢!貝特西•塔爾頓嫁給了一個從洛無喬伊來的獨臂的胖男人。他們和赫蒂、吉姆一
  起在費爾希爾種了一片很好的棉花。塔爾頓太太養了一匹母馬和一只馬駒,像當了百成富翁
  似的高興。卡爾弗特家的老房子已經住上黑人了!他們成群結隊,實際已成為那裡的主人了
  !他們是在拍賣會上把房子買下來的,不過它們已經歪歪倒倒了,叫你看著都要害怕呢。誰
  也不知道凱瑟琳和她那不中用的丈夫到哪裡去了。而亞歷克斯正準備跟他兄弟的寡婦薩莉結
  婚呢!想想看。他們在同一所房子裡住了那麼多年呀!自從老姑娘和少姑娘去世以後,人們
  對於他倆單獨住在那裡就開始有閒話了,所以大家都說這是一樁現成的婚事。這差一點使迪
  米蒂•芒羅傷心透了。不過她也是活該。她要是有點勇氣,本來早能夠找到別的男人,何必
  等待亞歷克斯攢夠了錢再來娶她呢。
      思嘉談得很起勁,不過還有許多事她隱瞞著沒有談,那是些想起來就傷心的事情。她和
  威爾趕著車到縣裡各人地方跑了一趟,也不想去回憶什麼時候這成千上萬英畝肥沃的田地都
  種著茂密的棉花。現在,一個接一個的農場已荒廢成林地了,同時那些寂無人煙的廢墟周圍
  和原來種植棉花的地裡也悄悄長滿了小小的橡樹和松樹以及大片大片的掃帚草。原有的耕地
  如今只有百分之一還在種植。他們的馬車就像是荒野在中穿行似的。
      “這個地區還有恢複的一天,那也得50年以後了,"威爾克斯曾經說過。"由於你我二
  人的努力,使塔拉算縣裡最好的一個農場,也不過只是使用兩頭騾子的農場,而不是大的墾
  植常其次是方丹家,再其次才是塔爾頓家。他們賺不了多少錢,但能夠維持下去,而且也有
  這個勇氣。不過其余的大部分人家,其余的農場就----"不,思嘉不喜歡去回想縣裡的荒涼
  景象。跟亞特蘭大這繁榮熱鬧場面的對比下,想起來就更叫人傷心了。
      “這裡有什麼事情嗎?"她回到家裡,在前院走廊上坐下來,便開始詢問。他一路上滔
  滔不斷地談著,生怕現在要靜默了。自從她在樓梯上跌倒那天以來,她還沒有跟瑞德單獨說
  過話,而且現在也不怎麼想同他單獨在一起。她不知道他近來對她的感覺如何。在她養病的
  那個艱苦時期,他是極其溫和的,不過那好像是一種陌生的人溫和而已。那時他總是預先設
  想到她需要什麼,設法使孩子不打擾她。並替她照管店鋪和木廠。可是他從沒說過﹕“我很
  抱歉。"唔,也許他並不感到歉疚呢。也許他仍然覺得那個沒有出生的孩子不是他的呢。她
  怎麼能知道在那副溫柔的黑面孔背後他心裡究竟想的什麼呢?不過他畢竟表現了一種要謙恭
  有禮的意向,這在他們結婚以來還是頭一次,也好像很希望就那樣生活下去,仿佛他們之間
  從沒發生任何不愉快的事----仿佛,她悶悶不樂地想,仿佛他們之間根本什麼事也沒有似的
  ,唔,如果他要的就是這個,那她也可以干她自己的嘛。
      “一切都好吧?"她重複問﹕“店鋪要的新瓦運來了嗎?騾子換了沒有?看在上帝面上
  ,瑞德,把你帽子的羽毛拿下來吧。你這樣子多傻氣,並且你要是忘記拿掉,你就很可能戴
  著它們上街了。"“不,"邦妮說,一面把她父親的帽子拿過來,好像要保護它似的。
      “這裡一切都很好,"瑞德回答說。"邦妮跟我過得很開心,不過我想自從你走了以後她
  的頭發一直沒梳過呢。別去啃那些羽毛,寶貝,它們可能很髒呀。瓦已經準備好了,騾子也
  交換得很合算。至於新聞,可真的什麼也沒有。一切都沉悶得很。"接著,好像事後才想起
  似的,他又補充說﹕“昨天晚上那位可敬的艾希禮到這邊來了。他想知道我是不是認為你會
  把你的木廠和你在他那個廠子裡佔有的股份賣給他。"思嘉正坐在搖椅上前後搖晃,手裡揮
  動著一把火雞毛扇子,她聽了這話立即停住了。
      “賣給他?艾希禮哪來的錢呀?你知道他們家從來是一個子兒也沒有的。他得多快媚蘭
  就花得多快呢。”
      瑞德聳了聳肩。"我一直還以為她是很節儉的,不過我並不如你那樣很了解威爾克斯家
  的底細呢。"這是一句帶刺兒的話,看來瑞德的老脾氣還沒有改掉,因此思嘉有點惱火了。
      “你走開吧,親愛的,"她對邦妮說。"讓媽跟爹談談。"“不,"邦妮堅決地說,同時爬
  到瑞德的膝頭上。
      思嘉對孩子皺了皺眉頭,幫妮也回敬她一個怒容,那神氣與杰拉爾德•奧哈拉一模一樣
  ,使得思嘉忍不住笑了。
      “讓她留下吧,"瑞德愜意地說。"至於他從哪裡弄來的這筆錢,那好像是他大羅克艾蘭
  護理過的一個出天花的人寄來的。這使我恢複了對人性的信念,知恩必報的人還是有的。”
  “那個人是誰?是我們認識的嗎?"“信上沒有署名,是從華盛頓寄來的。艾希禮也想不出
  究竟寄錢的人是誰。不過艾希禮的無私品質已經舉世聞名,他做了那麼多的好事,你不能希
  望他全都記得呀。"思嘉要不是對艾希禮的意外收獲感到無比驚訝,她本來是會接受瑞德的
  挑戰的,盡管在塔拉時她下定了決心再也不容許自己跟瑞德發生有關艾希禮的爭吵了。在這
  件事情上她的立場還是非常不明確的,因此在她完全弄清楚究竟要站在他們哪一方面之前,
  她不想說出自己的意見。
      “他想把我的股份買過去?”
      “對了。不過當然嘍,我告訴他你是不會賣的。"“我倒希望你讓我自己來管自己的事
  情。"“可是,你知道你不會放棄那兩個廠子。我對他說,他跟我一樣清楚,你要是不對得
  個人的事都插一手是受不了的,那麼如果你把股份賣給了他,你就不能再叫他去管好他自己
  的事了。"“你竟敢在他面前這樣說我嗎?"“怎麼不呢?這是真的嘛,是不是?我相信他完
  全同意我的話,不過,當然,他這個人太講禮貌了,是不會直截了當這樣說的。"“你全都
  是瞎說!我願意賣給他。"思嘉憤憤的地喊道。
      直到這個時刻為止,她從來沒有要賣掉那兩個廠子的念頭。她有好幾個理由要保留它們
  ,經濟價值只是其中最小的一個。過去幾年裡她隨時可以把它們賣到很高的價錢,但是她拒
  絕了所有的開價。這兩個木廠是她的成就的具體證明,而她的成就是在無人幫助和排除萬難
  的情況下取得的,因此她為它們和自己感到驕傲。最重要的是,由於它們是艾希禮聯系的唯
  一途徑,她決不能把它們賣掉。因為它們脫離了她的控製,那就意味著她很難見到艾希禮了
  。可是她需要單獨見他呀。她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整天考慮他對她的感情究竟怎樣,思忖
  著自從媚蘭舉行宴會的那個可怕的晚上以來,他的全部的愛是不是在羞辱中消失了。而在經
  營那兩家廠子時她能找到許多適當的機會跟他交談,也不致讓人們覺得她是在追求他。並且
  ,只要有時間,她相信她能夠重新取得她在他心目中曾經佔有的那個位置。可是,她如果賣
  掉這兩家廠子----不,她不想賣,但是,她一想到瑞德已經那麼真實而坦率地把她暴露在艾
  希禮面前,就覺得問題值得重視了,於是立即下了決心。艾希禮應當得到那兩個廠子,而且
  價錢應當是相低的程度,讓他明白她是多麼慷慨。
      “我願意賣!"她憤憤地嚷道。"現在,你覺得怎麼樣?"瑞德眼睛裡隱隱流露出得意的
  神色,一面彎腰給邦妮系鞋帶。
      “我想你會後悔的,"他說。
      其實她已經在後悔剛才那句話說得太輕率太性急了。如果不是對瑞德而是對別人說的,
  她可以厚著臉皮收回來。她怎麼會這樣脫口而出呢?她滿臉怒容地看看瑞德,只見他正用往
  常那種老貓守著耗子洞的銳利的眼光望著她。他看見她的怒容,便突然露出雪白的牙齒大笑
  起來。思嘉模糊地感覺到是瑞德把她引進這個圈套了。
      “你跟這件事有沒有什麼關系呢?"她冷不及防地問他。
      “我?"他豎起眉頭假裝吃驚地反問。"你應當對我更清楚嘛。我這個人只要能夠避免是
  從來不隨便到處行好的。"那天晚上她把兩家木廠和她的裡面所佔的全部股份賣給了艾希禮
  。在這筆買賣中她沒有損失什麼,因為艾希禮拒絕了她最初所定的低價,而是以曾經獲得過
  的最高出價買下來。
       她在單據上簽了字,於這兩家廠子便一去不複返了。接著,媚蘭遞給艾希禮和瑞德每人
  一小杯葡萄酒,祝賀這樁交易。思嘉感到自己若有所失,就像賣掉了她的一個孩子似的。
      那兩家木廠是她心愛的寶貝,他的驕傲,她那兩只抓得很緊的小手的辛勤果實。她是以
  一個小小的鋸木廠慘淡經營起家的。那時亞特蘭大剛剛掙扎著從廢墟中站起來,她面臨著窮
  困的威脅,而北方佬的沒收政策已隱約出現,銀根很緊,能干的人到處踫壁。在這些所有艱
  苦的條件下,她拼命奮斗,苦心籌劃,將兩個廠子經營並發殿起來。如今亞特蘭大已在整治
  自己的創傷,新的建築到處出現,外地人每天成批地擁地進城來,而她有了兩家很不錯的木
  廠,兩個木料廠,十多支騾隊,還有一批罪犯勞工廉價供她役使。這時候向它們告別,就像
  是將她生活的一個部分永遠關起門來,而這個部分盡管又痛苦又嚴峻,但回想起來卻叫無限
  留戀,並從中得到最大的滿足。
      她辦起了這樁事業,現在卻全部把它賣掉,而最使她不安的是如果沒有她來經管,艾希
  禮會喪失這一切----她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一切。艾希禮對誰都信任,加上至今還不怎麼
  懂得事物的輕重利弊。可現在她再也不能給他出主意想辦法了----因為瑞德已經告訴他,說
  她就是愛指揮別人。
      “啊,該死的瑞德!”她心中暗暗罵,一面觀察著他,越發肯定他是這整個事件的幕後
  策劃者了。至於他是為什麼和怎樣在策劃的,她一點也不清楚。他此刻正在同艾希禮談話,
  她一聽便立即警覺起來。
      “我想你會馬上把那些犯人打發回去吧?"他說。
      把犯人打發回去?怎麼會想要把他們打發走呀?瑞德明明知道這兩個廠子的大部分利潤
  是從廉價的犯人勞動中得來的。他怎麼會用這樣肯定的口吻來談論艾希禮今後要采取的措施
  呢?他了解他什麼了?
      “是的,他們將立即回去,"艾希禮回答說,他顯然在回避思嘉驚惶失色的眼光。
      “你是不是瘋了?"她大聲嚷道。"你會丟掉租約上規定的那筆錢呢,而且你又找什麼樣
  的勞力去?"“我要用自由黑人,"艾希禮說。
      “自由黑人!簡直是胡鬧!你知道他們的工作該付多少,而且你還會讓北方佬經常盯著
  你,看你是不是每天給他們吃三頓雞肉,是不是給他們蓋鴨絨被子睡覺。而且如果你在一個
  懶黑鬼身上打兩下,催他動作快一點,你就會聽到北方佬大嚷大叫,鬧翻了天,結果你得在
  監獄裡蹲一輩子。要知道,只有犯人才是----"媚蘭低頭瞧著自己的衣襟裡絞扭著的那兩只
  手。艾希禮表示很不高興,但毫無讓步的意思。他沉默了一會,然後跟瑞德交換了一個眼色
  ,仿佛從中得到了理解和鼓勵,但同時思嘉也看出來了。
      “我不想用犯人,思嘉,"他平靜地說。
      “那好吧,先生!"她氣沖沖地說。"可是為什麼不呢?你害怕人家會像議論我那樣議論
  你嗎?"艾希禮抬起頭來。
      “只要我做得對,就不怕人家議論。可我從來不認為使用犯人勞力是正當的。““但是
  為什麼----"“我不能從別人的強製勞動和痛苦中賺錢埃"“但是你從前也有過奴隸呢!"”
  可他們並不痛苦。而且,如果不是戰爭已經把他們解放了,我原來也準備在父親死後讓他們
  自由的。可是這件事卻不一樣,思嘉。也許你不了解,可我是了解的。這種製度引起的弊病
  實在太多。我知道得很清楚,約翰尼•加勒格爾在他的工棚裡至少殺了一個人。可能更多--
  --多也罷,少也罷,誰關心一個犯人的死活呢?據他說,那個人是想逃路才被殺的,可是我
  從別處聽到的卻並非如此。我還知道,他強迫那病得很重無法勞動的人去勞動。就說這是迷
  信,我還是相信從別人痛苦中賺來的錢,是不可能帶來幸福的。"“天哪!你的意思是----
  要仁慈,艾希禮,你有沒有把華萊士神父關於骯髒錢的那番吼叫都吞到肚裡去了?““我用
  不著去吞它。早在他宣講之前我就相信了。"“那麼,你一定以為我的錢全是骯髒的了,"思
  嘉嚷著,她開始發火了。"因為我使用犯人,還擁有一家酒館的產權,而且----"她忽然停頓
  下來,威爾克斯夫婦都顯得很難為情,瑞德卻咧嘴嘻嘻笑著。思嘉氣得在心大罵﹕這個人真
  該死?他一定以為我又要插手別人的事了,可能艾希禮也這樣想呢。我恨不得把他們兩人的
  頭放在一起扎碎!她抑製著滿腔怒火,想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來,但是裝得不怎麼像。
      “當然,這不關我的事,"她說。
      “思嘉,你可別以為我是在批評你!我不是這個意思。只不過我們對事物的看法不一樣
  ,而對你適用的東西不一定適合於我。"她突然希望同他單獨在一起,突然迫切地希望瑞德
  和媚蘭遠在天涯海角,好讓她能夠大聲喊出﹕“可是我願意用你對事物的看法來看待事物!
  請你說出你的意思,讓我心裡明白並且學你那樣做呢?“可是媚蘭在場,似乎對這個令人難
  堪的場面十分害怕,而瑞德卻在懶洋洋半咧著嘴笑她,這使她只好以盡可能冷靜和容忍的口
  氣說﹕“我很清楚這是你自己的事業,艾希禮,所以根本用不著我來告訴你該怎麼經營。不
  過,我必須說,我對於你的這種態度和剛才那番議論是不能理解的。"唔,要是他們兩人單
  獨在一起,她就不會說出這些冷冰冰的話了,這些話一定使他很不高興呢!
      “我得罪了你,思嘉,可我的本意並不是這樣。你一定得理解我,原諒我。我說的那些
  話裡沒有什麼值得懷疑的地方。
      我只是說,用某些手段弄到的錢是很少能帶來幸福的。"“但是你錯了!"她喊道,她再
  也無法克製住自己。"你看我!你知道我的錢是怎麼來的。你知道我掙到的這些錢以前是什
  麼樣的處境呀!你還記得那年冬天在塔拉,天氣那麼冷,我們只好剪下地毯來做氈鞋,我們
  吃不飽,而且時常擔心將來怎麼讓小博和韋德受到教育。你記得----"“我記得,"艾希禮不
  耐煩地說,"不過我寧願忘掉。"“那麼,你就不能說當時我們誰是愉快的了,是嗎?可現在
  你瞧瞧我們!你有了一個美滿的家庭和一個美好的未來,而且,誰有比我更體面的住宅,更
  漂亮的衣服和更出色的馬匹呢?誰也擺不出一桌更豐盛的飯菜,舉行不起更豪華的招待會,
  同時我的孩子們也應有盡有。那麼,我是怎麼弄來的錢辦這許多事呢?從樹上掉來的嗎?不
  ,先生!犯人和酒館租金和----"“請不要忘另還殺過一個北方佬,"瑞德輕輕地說。"他的
  確給你起家的本錢呢。"思嘉陡地轉向他,咒罵的話已到了嘴邊。
      “而且那筆錢還使你非常非常幸福,是不是,親愛的?"他惡狠狠地但又裝出甜蜜的口
  吻問他。
      思嘉一時無話可答,眼睛迅速轉向其他三個人,仿佛向他們求援。這時媚蘭難過得快要
  哭了,艾希禮也突然變色,準備打退堂鼓,只有瑞德仍然拈著雪茄,不動聲色,很有興趣地
  打量著她,她大聲喊起來﹕“那當然嘍,它是使我很快活!“可是,不知為什麼,她說不下
  去了。
      ------------------
    書路 掃描校對


飄 /瑪格麗特.米切爾 
                                        第五十八章

      自從思嘉生了那場病以後,她感覺到瑞德的態度發生了變化,她說不準自己對這種變化
  是否喜歡。他變得清醒了,安靜了,有時還有點心神不定似的。他現在時常回家吃晚飯,對
  僕人更和氣,對韋德和愛拉也更親熱了。他從來不提過去的事,無論是愉快的或不愉快的,
  而且常常以沉默的態度讓思嘉也不要提起。思嘉也樂得安靜,因為相安無事總是比較好的,
  所以生活過得十分愉快順暢,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從她養病期間開始,瑞德就對她保持一種
  一般的殷勤態度,現在還是這樣。他不再用拉長的聲調和柔和而略顯嘲弄的口氣對她說話,
  也不用辛辣的諷刺來折磨她。她現在才明白,盡管他過去用惡言惡語來激怒她,使得她作出
  強烈的反應,但他之所以要那樣做,畢竟是由於關心她的所作所為。可如今他還關心她的事
  嗎?那就很難說了。他顯得客氣而談漠。可她卻很懷念他以前的那種關心,即使叫你感到別
  扭也好。她懷念過去那種吵吵嚷嚷的日子。
      現在他很能使她高興了,幾乎像個客人似的;但是正如他過去整天盯著思嘉一刻也不放
  松那樣,現在卻整天盯著邦妮了。仿佛他的生活的洪流被引入了一條狹窄的河道。有時思嘉
  覺得,只要他把傾注在邦妮身上的心血和疼愛分一半給她,生活就會不一樣了。只要聽到人
  家說﹕“巴特勒船長多麼寵愛那個孩子呀!"她就萬分感慨,連笑都笑不出來了。可是,她
  要是不笑,人們就會覺得奇怪,而思嘉甚至對自己也決不承認她會妒忌一個小女孩,何況這
  女孩還是她的親生呢。思嘉一貫是要在周圍每個人心目中佔居第一位的,但現在很明顯,瑞
  德和邦妮已經在彼此的心中互佔第一位了。
      瑞德有時一連幾夜回來得很晚,但回來時並沒有喝醉。她常常聽見他輕輕地吹著口哨經
  過她那關著的房門向穿堂走去。有他在深夜帶著幾個人一道回來,然後坐在飯廳裡飲酒談笑
  。這並不是他婚後頭一年時常來喝酒的那些人。現在他邀請來家的人中已沒有提包黨人,沒
  有擁護共和黨的南部白人,也沒有共和黨分子了。思嘉每每手腳到樓道欄桿邊去聽他們談話
  ,並且時常驚異地聽到雷內•皮卡德、休•埃爾辛、安迪•邦內爾以及西蒙斯兄弟的聲音。
  梅裡韋瑟爺爺和和亨利叔叔也常常在內。有一次她還大為吃驚地聽見米德大夫的聲音。這些
  人本來都認為瑞德是罪該萬死的呢!
      這一群人在思嘉心中是永遠跟弗蘭克的死連在一起的,而且近來瑞德回家很晚,這叫她
  更加想起三?黨作案和弗蘭克喪命以前好幾次的情況。她驚惶地記起,瑞德曾說過他甚至想
  參加該死的三?黨來擠進上流社會呢,盡管他也希望上帝不要給他一個那麼嚴厲的懲罰。假
  使瑞德也像弗蘭克那樣----有天夜裡比平常更晚了,他還沒有回來,她緊張得實在受不了了
  。等到聽見他在開房門鎖時,她披上圍巾。走進點著燈的樓上穿堂裡,在樓梯頂上踫見了他
  。他一見她站在那裡,那茫然沉思的面容就變了。
      “瑞德,我一定要知道!瑞德,我一定要知道,你是不是----是不是因為三?黨----所
  以才這麼晚回來?你是不是加入----"在耀眼的燈光下,他好奇地望著她,接著便不禁笑了。
      “你已經遠遠落在時代後面了,"他說。"現在亞特蘭大已經沒有三?黨了。也許並非全
  佐治亞都是這樣。你是不是聽你那些白人渣滓和提包黨朋友講三?黨作惡的故事,聽得太多
  了。"“沒有三?黨?你這是在說假話安慰我吧?"“親愛的,我幾時想安慰過你?不,真的
  沒有三?黨了。
      我們肯定它弊多利少,因為那只能引起北方佬經常騷擾不休,同時給州長大人布洛克提
  供更多有用的資料。他明白只要能使聯邦政府、北方佬新聞界相信佐治亞還在準備叛亂,還
  到處潛伏著三?黨,他就可以安安穩穩地繼續當他的州長。為了達到繼續當權的目的,他一
  直在無中生有地拼命編造三?黨暴行的故事,說忠慶的共和黨人怎麼被暗暗吊死,老實的黑
  人怎樣以強奸的罪名被處以私刑。但所有這些都暗胡編亂造,他自己也很清楚。多謝你的擔
  心,不過,在我不再擁護共和黨而成為一個恭順的民主黨人以後不久,就沒有三?黨的活動
  了。"他所說的關於布洛克州長的那些話,思嘉一只耳朵進,一只耳出,因為她的心思全都
  集中在三?黨的問題上,只要不再有三?黨她就放心了。瑞德就不會再像弗蘭那樣喪命了;
  她也不會丟掉她的店鋪和他的那些錢了。但是,他說的有一個詞卻引起了她的特別的注意。
   她說過"我們",這不就把他自己跟那些他以前稱為"老團兵"的人自然地連在一起了嗎?
      “瑞德,"她突然部,"你跟三?黨的解散有沒有關系呢?"他看了她好一會,兩只眼睛
  又飛舞起來。
      “親愛的,有關系呢。艾希禮•威爾克斯和我負有主要責任。"“艾希禮----和你?"”
  是的,按照一般而確切的說法是這樣,因為政治這東西是能夠把完全不同的兩個人結合在一
  起的。艾希禮和我誰也不怎麼喜歡彼此結為同伙,不過----艾希禮從來不相信三?黨,因為
  他反對一切暴力。而我不相信它,則是覺得它的辦法實太太愚蠢,根本達不到我們的目的。
  它這樣干只能維持北方佬對我們的壓製,直到來世為止。在艾希禮和我兩之間有一種默契,
  那就是說服那些狂熱分子,只要我們耐心地觀察,等待和工作,我們就會取得比三?黨那一
  套更大的進展。““你不是說那些小伙子們實際上接受了你的忠告,而你----""而我當過投
  機商當過擁護共和黨的白人渣滓當過北方佬的同伙你忘了,巴特勒太太?我如今是個有地位
  的民主黨人,正在不惜流盡最後一滴血來把我們這個心愛的州從掠奪者的手中奪回來,恢複
  它原來應有的地位呢!我的忠告是個很好的忠告,他們接受了。我在別的政治問題上的忠告
  也同樣是好的。如今我們已在立法機構中佔有多數席位了,不是嗎?而且很快,親愛的,我
  們就要讓我們的某些共和黨友好去嘗嘗鐵窗滋味了。他們近來實在是太貪婪太放肆了一點呢
  。"“你要出力把他們關進監獄裡去?怎麼,可他們是你的朋友呀,他們曾讓你參與那樁鐵
  路債券的生意,讓你從中賺了一大筆錢!"瑞德突然咧嘴一笑,還是以前那副嘲弄人的模樣。
      “唔,我對他們並沒有惡意。不過我現在站到了另一個方面,只要我能夠出力讓他們落
  得個罪有應得的下場,我是會干的。而且,那會大大提高我的聲望呢!我對有些交易的內情
  十分清楚,等到立法機構深入追究時,那是很有價值的----而且從目前局勢看,這已經為期
  不遠了。他們也在開始調查州長的情況,只要可能,他們就會把他送進監獄去。你最好告訴
  你的好友蓋勒特家和亨登家,叫他們準備好一有風聲就立即離開城市,因為人家既然能逮捕
  州長,就更能逮捕他們了。“思嘉眼看共和黨人憑借北方佬軍隊的支持在佐治亞當政了那麼
  多年,因此對瑞德這些輕松的話並不太相信。州長的地位應該是鞏固了,立法機構絲毫也奈
  何他不得,哪還談得上進監獄呢!
      “瞧你說的,"她好像要提醒他注意。
      “他即使不蹲監獄,至少也不會再當選聯。下一屆我們將選出一位民主黨人當州長,換
  換班嘛。"“我想你大概會參與的吧?"她用諷刺的口氣問。
      “我的寶貝,我會的。我現在就參與了呢,這便是我夜裡回來得很晚的原因。我比從前
  用鐵 挖金礦時還要賣力,拼命幫助組織下一屆選舉。還有----我知道,你聽了會惱火的,
  巴特勒太太----我在給這次組織活動捐獻一大筆錢呢。你還記得嗎,許多年前你在弗蘭克的
  店鋪裡告訴過我,說我保留聯盟政府的黃金不交出來是不誠實的。現在我終於同意你的看法
  ,聯盟的黃金正在用來幫助聯盟分子重新當政呢。"“你這是把金錢往耗子洞裡倒呀!"“什
  麼!你把民主黨叫做耗子洞?“他用嘲弄的眼光盯著她,接著便安靜下來,沒有什麼表情了
  。"這次選舉誰勝誰負,與我毫無關系。重要的是讓大家都知道我為它出過力氣,花過錢。
  這一點被大家記住了,將來對邦妮是大有好處的。"“我聽見你那樣虔誠地說你改變了心腸
  時,我差一點給嚇住了,可現在我發現你對民主黨人並不比任何別的東西更有誠意呢。"”
  這根本談不上改變心腸。只不過是換一張皮罷了。你可以把豹子身上的斑點刮掉,可它仍然
  是豹子,跟原來完全一樣。"這時邦妮被穿堂的聲響驚醒了,她睡意朦朧而又急切地喊著﹕
  “爹爹!"於是瑞德繞過思嘉,趕忙趕到孩子那裡去了。
      “瑞德,等一等。我還有件事情要告訴你,你以後下午不要再帶邦妮一起去參加那些政
  治集會,讓一個小女孩到那種地方,太不像樣了!而且你自己也會叫人笑話的。我做夢也沒
  想到你會帶著她,直到最近亨利叔叔提起,他似乎以為我知道,並且----"他猛地朝她轉過
  身來,面孔板得緊緊得。
      “一個小女孩坐在父親膝上,而他在跟朋友們講話,你怎麼會認為這樣不像樣了呢?你
  覺得好笑,但實際上沒有什麼可笑的。人們會期記住,當我在幫助把共和黨人趕出這個州時
  ,邦妮就坐在我膝上呢。人們會期記住----"他那板著的面孔放松了,兩只眼睛又惡意地飛
  舞起來。"你不知不知道,當人們問她最喜歡誰時,她回答說﹕'爹爹和民主黨人',又問最
  恨誰呢,她說﹕'白人渣滓'。感謝上帝,人們就是記得這種事!"思嘉氣得厲聲喊道﹕“我
  想你會告訴她我就是白人渣滓了!““爹爹,"邦妮又在呼喚,而且顯得有點生氣了。這時
  瑞德仍然嬉笑著,他穿過門廳向女兒走去。
      那年十月布洛克州長宣告辭職,逃離了佐治亞。在他的任期內,濫用公款和貪污浪費達
  到了嚴重的程度,以致壓得他終於垮台。公眾的憤怒十分強烈,連他自己的黨也陷於分裂崩
  潰。民主黨人在立法機構中佔據了多數,但喧只是一個方面。布洛克知道他正要受到調查,
   生怕被彈劾,便采取了主動。他匆忙而秘密地撤走,並按照事先的布置,等到他安全抵達北
  方以後才宣布辭職的消息。
      他逃走後一個星期,消息正式宣布,亞特蘭大全城為之歡騰。人們全聚集在街頭,男人
  們笑嘻嘻地相互握手道賀,婦女們彼此親吻著,哭叫著。大家都在家裡舉行慶賀晚會。這時
  消防隊忙著全城到處奔跑,因為歡樂的小孩子們在戶外燃起了喜慶篝火,一不小就會蔓延開
  了。
      差不多度過難關了!重建時期眼看就要過去了!不用說,代理州長仍是個共和黨人,但
  是選舉到十二月間就要舉行,人人心裡都明白結果會怎麼樣。選擇開始後,盡管共和黨人拼
  命地瘋狂掙扎,佐治亞還是又一次選出了一個民主黨州長。
      那時又是一番歡喜和興奮,不過跟布洛克逃跑後俠城震動的情況不一樣。這次是一種很
  清醒的衷心喜悅,一種出自靈魂深處的感恩之情,因此當牧師們感謝上帝挽救了這個州時,
  堂裡總是擠得滿滿的。人們也感到驕傲,是與得意和歡欣匯合在一起的驕傲,覺得佐治亞又
  回到自己人的手中了----無論華盛頓政府怎麼防範,也無論軍隊、提包黨、白人渣滓和本地
  共和黨人怎樣阻攔,它終於又回來了。
      國會曾幾次通過反對佐治亞州的嚴厲法規,硬要保持它的被徵服的地位,軍隊也在這裡
  先後三次取消了民法,實行軍管。黑人由於立法機構的縱容曾樂得逍遙嬉戲,貪婪的外來者
  瀆職舞弊,損公肥私,胡亂管理州務,佐治業曾經被釘上枷鎖,受盡屈辱折磨,陷入絕望的
  境地。但是現在,這一切全都結束了。佐治亞又重新屬於它自己,而且是通過它人民的自己
  努力而獲得的。
      共和黨人的突然垮台並沒有使所有的人都感到高興。它在那些白人渣滓、提包黨和共和
  黨人中引起了一片驚慌。蓋勒特家和亨登家的人得到布洛克在宣布辭職前離開的消息後,也
  倉皇外逃,各自回到他們原來的地方去了。那些留下來的提包黨和白人渣滓都惶惶不安,為
  了互相安慰而趕快聚集在一起,並擔心立法機關的調查會揭露出什麼有關他們個人的案子來
  。他們現在驚慌失措,困惑莫解,惶恐萬狀。不再那麼傲慢無禮了。那些前來看望思嘉的女
  人則反反複複地訴說﹕“可是誰會想到事情竟落到這個地步呀?我們還以為州長的權力大極
  了。我們以為他會還待在這裡。我們以為----"思嘉也同樣被目前拉形勢弄得困惑不解了,
  盡管瑞德曾經給她提示過它的發展趨向。她感到遺憾的不是布洛克走了和民主黨人又回來了
  。盡管說起來誰都不會相信,但她確實對於北方佬州政府終於被推翻一事也隱約地感到高興
  。因為她對於自己在重建時期的艱苦掙扎,以及對於軍隊和提包黨隨時可能沒收她的金錢和
  產業的恐懼,還記憶猶新啊!她還清楚地記得,那時候自己多麼孤苦無助,以及因此而多麼
  惶恐﹕而對於這個可惡的製度強加在南方頭上的北方佬,又是多麼的仇恨。而且,她一直在
  恨他們呢。不過,當時為了獲得最大的安全,她曾經跟北方佬走到一起了。無論她多麼不喜
  歡他們,她還是屈服了他們,自己割斷了同老朋友們和以前那種生活方式的聯系。可如今,
  徵服者的權勢已經完蛋了!
      她把賭注押到了布洛克政權的持續上,所以她也就完了!
      一八七一年的聖誕節是佐治亞人近十年來最愉快的一個聖誕節,思嘉環顧周圍,心裡很
  不是滋味。她不得不看到,本來在亞特蘭大最令人厭惡的瑞德,由於乖乖放棄了共和黨的那
  套邪說,又付出了不少的時間、金錢和精力幫助佐治亞打回來,現在已成為最受歡迎的人了
  。他騎著馬在大街上走過,一路上微笑著舉帽致意,而渾身天藍色的邦妮橫坐在他胸前,這
  時人人都微笑答禮,熱情問候,並鐘愛地瞧著那位小姑娘。
      至於她,思嘉呢----
      ------------------
    書路 掃描校對


飄 /瑪格麗特.米切爾 
                                        第五十九章

      誰心裡都清楚,邦妮•巴特勒越來越野了,真有必要嚴加管教她,然而她又是招人喜愛
  的寵兒,誰都不忍心去嚴格約束她。她是在跟父親一起旅行的那幾個月裡開始放縱起來的。
  她和瑞德在新奧爾良和查爾斯頓時,就得到允許晚上高興玩到什麼時候都行,常常在劇院裡
  ,飯店裡或牌桌旁倒在父親懷裡睡覺。現在,只要你不加強製,她就決不跟聽話的愛拉同時
  上床去睡。她和瑞德在外時,瑞德總是讓她穿自己想穿的衣服,而且從那時候起,每加嬤嬤
  叫她穿細布長袍和圍裙,而不讓穿天藍色塔夫綢衣裳和花邊護肩時,她就要大發脾氣。
      一旦孩子離家外出,以及後來思嘉生病去了塔拉,便失去了對她的管教,好像現在就再
  也管不住她了。等到邦妮長大了些,思嘉又試著去約束她,想不讓她太任性、太驕慣,可是
  收效並不大。瑞德常常護著孩子,不管她的要求多麼荒唐,行為多麼怪僻。他鼓勵她隨意說
  話,把她當大人看待,顯然十分認真地傾聽她的意見,並且裝作很聽從似的。結果,邦妮常
  隨意干擾大人的事,動不動就反駁父親,使他下不了台。
      但是瑞德只不過笑笑而已,連思嘉要打她一下手心以示警戒,他也不允許。
      “如果她不是這樣一個可愛的寶貝,她也就吃不開了,"思嘉鬱鬱不樂地想,也明白她
  的孩子原來和她自己一樣倔強。
      “她崇拜瑞德,要是他願意的話,是完全可以讓她變好的。"可是瑞德沒有表示要教育
  孩子學好的意思。她做什麼都是對的,她要月亮就給月亮,如果他能去摘下來的話。他對她
  的美貌,她的鬈發,她的酒窩,她的優美的姿勢,無不感到驕傲。他愛她的淘氣,愛她的興
  高采烈,以及她用以表示愛他的那種奇特而美妙的樣子。盡管她有驕慣和任性的地方,但她
  畢竟是那樣可愛的一個孩子,他怎麼能忍心去約束她呢!
      他是她心目的上帝,是她小小世界的中心,這對他實在太寶貴了,他決不敢冒喪失這一
  地位的危險去訓斥她。
      她總像影子似的緊跟著他。早晨,他還不想起來時她就把他叫醒;吃飯時坐在他旁邊,
  輪換地吃著他和她自己碟子裡的東西;騎馬出門時坐在他面前的鞍頭上;晚上睡覺時只讓瑞
  德給脫衣服,把她抱到他旁邊的小床上去。
      思嘉眼看自己的女兒用一又小手牢牢地控製著她的父親,心裡又高興又感動。有誰能像
  瑞德這樣一條漢子,做起父親來竟會如此嚴肅而認真呢?不過,有時候思嘉也心懷妒忌,痛
  苦不堪,因為邦妮剛剛四歲,卻比她更加了解瑞德,更能駕馭他。
      邦妮滿四歲後,嬤嬤便開始嘮叨了,抱怨一個小姑娘不能騎著馬,"橫坐在她爸前面,
  衣裳被風撩得高高的。"瑞德對於這一批評頗為重視,因為嬤嬤提出的有關教育女孩子的意
  見,他一般都比較注意。結果他就買了一匹褐色的設特蘭小馬駒,它有光滑的長鬃和尾巴,
  連同一副小小的帶有銀飾的女鞍。從表面上看,這匹小馬駒是給三個孩子買的,而且還給韋
  德也買了一副鞍子,可是韋德更喜愛他的那條聖伯納德貓,而愛拉又害怕一切動物,因此這
  匹小馬駒實際上便成了邦妮一個人的,名字就叫"巴特勒先生。"邦妮的佔有欲得到了滿足,
  唯一遺憾的是她還沒有學會像她父親那樣跨騎在馬鞍上。不過經過瑞德向她解釋,說明側騎
  在女鞍上比跨騎還要困難得多,她便感到高興而且很快就學會了。瑞德對她騎馬的姿勢和靈
  巧的手腕是非常得意的。
      “等著瞧吧,到她可以打獵了的時候,準保世界上哪個獵手也不如她呢,"瑞德夸口說
  。"那時我要帶她弗吉尼亞去,那裡才是真正打獵的地方。還有肯塔基,騎馬就得到那裡去
  。"等到要給她做騎馬服時,照樣又得由她自己挑選顏色,而且她照例又挑上了天藍色的。
      “不過,寶貝!還是不要用這種藍絲絨吧!藍絲絨是我參加襯交活動時穿的呢,“思嘉
  笑著說。"小姑娘最好穿黑府綢的。"這時她看見那兩道小小的黑眉已經皺起來了,便趕緊說
  ﹕“瑞德,看在上帝面上,你告訴她那種料子對她多麼不合適,而且還很容易髒呀!"“唔
  ,就讓她做藍絲絨的。要是弄髒了,我們就給她再做一件,“瑞德輕松地說。
      這樣,邦妮便有了一件藍絲絨騎馬服,衣襟下垂到小馬肋部;還配做了一頂黑色的帽子
  ,上面插著根紅羽毛,那是受了媚蘭講的杰布•斯圖爾特故事的啟發。每當風和日麗,父女
  倆便騎馬在桃樹街上並轡而行,瑞德勒著韁繩讓他那匹大黑馬緩緩地配合那只小馬的步伐啊
  埃有時他們一直跑到城郊的平靜道路上,把孩子們和雞呀、狗呀嚇得亂竄。邦妮用馬鞍抽打
  著她的"巴特勒先生,"滿頭糾纏著的鬈發迎風飄舞,瑞德則緊緊地勒著他的馬,讓他覺得她
  的"巴特勒先生"會贏得這場賽跑。後來瑞德確信她的坐勢已經很穩當了,她的手腕已經很靈
  巧有力,而且她一點也不膽怯了,便決定讓她學習跳欄,當然那高度只能是小馬的腳長所能
  達到的。因此,他在後面場院裡放置了一個欄架,還以每天25美分的工兒雇用彼得大叔的
  侄子沃什來教"巴特勒先生"跳欄。它從離地兩英寸開始,逐漸跳到一英尺的高度。
      這個安排遭到了最有關系的三方﹕即沃什、"巴特勒先生"和邦妮的反對。沃什是很怕馬
  的,因為貪圖高工錢才勉強答應教這只倔強的小馬每天跳欄20次。“巴特勒先生"讓它的
  小女主人經常拉尾巴和看蹄子,總算還忍受得住,可是總覺得它那生來肥胖的身軀是越不過
  那根欄桿的。至於邦妮,她最不高興別人騎她的小馬,因此一看見"巴特勒先生"被活什麼騎
  著練習跳欄,便急得直頓腳。
      直到瑞德最後認定小馬已訓練得很好,可以讓邦妮自己去試試了,這孩子才無比地興奮
  起來。她第一次試跳就欣然成功,便覺得跟父親一起騎馬外出沒有什麼意思了。思嘉看著這
  父女倆那麼興高采烈,禁好笑,她心想只要這新鮮勁兒過去,邦妮的興趣便會轉到別的玩意
  上,那時左鄰右舍就可以安靜些了。可是邦妮對這項游戲毫不厭倦。後院裡從最遠那頭的涼
  亭直到欄架,已出現一條踏得光光的跑道。從那裡整個上午都不斷傳來興奮的吶喊聲。這些
  吶喊,據一八四九年作過橫跨大陸旅行的梅裡韋瑟爺爺說,跟一個阿帕切人成功地剝一次頭
  皮後的歡叫完全一樣。
      過了一個星期,邦妮要求將欄桿升高些,升到離地一英尺半。
      “你到你六歲的時候吧,"瑞德說。"那時你能跳得更高了,我還要給你買匹大些的馬。
  '巴特勒先生'的腿不夠長呢。"“夠長。我已經跳過媚蘭姑姑家的玫瑰叢了,那高得很呢!”
  “不,你還得等等,"瑞德說,這回總算表現得堅定些。可是這堅定在她不停的懇求和怒吼
  下又漸漸消失了。
      “唔,好吧,"有天早晨他笑著說,同時把那根窄窄的白色橫桿挪高一些。"你要是掉下
  來,可別哭鼻子罵我呀!"“媽!"邦妮抬起頭來朝思嘉的臥室尖叫著。“媽!快看呀!
      爹爹說我能跳啦!”
      思嘉正在梳頭,聽見女兒喊叫便走到窗口,微笑著俯視這個興奮的小家伙,她穿著那件
  已沾滿了塵土的天藍色騎馬服,模樣可真怪。
      “我真的得給她再另做一件了,'她心裡想。"天知道我怎樣才能說服她丟掉這件髒的埃
  ““媽,你看!"“我在看著呢,親愛的,"思嘉微笑著說。
      瑞德將孩子舉起來,讓她騎在小馬上,這時思嘉瞧著她那挺直的腰背和昂起的頭,頓時
  從心底涌起一股自豪感,不禁大聲喊道﹕“你真漂亮極了,我的寶貝!““你也一樣呢,”
  邦妮慷慨地回贊她一句,一面用腳跟在"巴特勒先生"的肋上狠狠一蹬,便向涼亭那邊飛跑過
  去了。
      “媽,你瞧我這一下吧!"她大喊一聲,一面抽著鞭子。
      •瞧•我•這•一•下•吧!
      記憶在思嘉心靈的深處隱隱發出回響。這句話裡似乎有點不祥的意味。那是什麼呀?難
  道她記不起來了?她俯視著她的小女兒那麼輕盈地坐在飛奔的小馬上,這時一絲淒冷突然掠
  過她的胸坎。邦妮猛沖過來,她那波翻浪涌般的鬈發在頭上枻動著,天藍色的眼睛閃閃發亮。
      “這像爸的眼睛,愛爾蘭人的藍眼睛,"思嘉心想,"而且她在無論哪個方面都像他呢。
  “她一想起杰拉爾德,那正在苦苦搜索的記憶便像令人心悸的夏日閃電般霍然出現,立即把
  一整幅鄉村景色照得雪亮了。她聽得見一個愛爾蘭嗓音在歌唱,聽得見從塔拉疾馳而來的馬
  蹄聲,聽得見一個跟她的孩子很相像的魯莽的呼喊﹕“愛倫,瞧我這一下吧!"“不!"她大
  聲喊道,"不!唔,邦妮,你別跳了!"正當她探身向窗口望時,一種可怕的木桿折裂聲,瑞
  德的吼叫聲,以及一堆藍絲絨和飛奔的馬蹄猝然坍倒在地上的聲響,便同時傳來了。然後,
  “巴特勒先生"掙扎著爬起來,馱著一個空馬鞍迅速地跑開了。
      邦妮死後第三個晚上,嬤嬤蹣跚著慢慢走上媚蘭家廚房的台階。她全身都是黑的,從一
  雙腳尖剪開了的大男鞋到她的黑色頭帕都是黑的。她那雙模糊的老眼裡布滿了血絲,眼圈也
  紅了,整個笨重的身軀幾乎每處都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她那張皺臉孔,像只惶惑不安的老猴
  似的,不過那下顎卻說明她心中早已打定了主意。
      她對迪爾茜輕輕說了幾句,迪爾茜親切地點點頭,仿佛她們之間那多年以來的爭斗就這
  樣默默地休戰了。迪爾茜放下手中的晚餐盤碟,悄悄地穿過餐具室向飯廳走去。不一會兒,
  媚蘭來到了廚房裡,她手裡還拿著餐巾,滿臉焦急的神色。
      “思嘉小姐不是----”
      “思嘉小姐倒是平靜了,跟平常一樣,"嬤嬤沮喪的說。
      “我本來不想打攪你吃晚飯,媚蘭小姐。可是我等不及了,要把我壓在心裡的話跟你說
  說呢。"“晚飯可以等一會兒再吃嘛,"媚蘭說。"迪爾茜,你去給別的人開飯吧。嬤嬤,跟
  我來。"嬤嬤蹣跚著跟在她後面,走過穿堂,從飯廳門外經過,這時艾希禮已端坐在餐桌上
  首,小博在他旁邊,思嘉的兩個孩子坐在對面,他們正把湯匙弄得丁丁當當亂響。飯廳裡充
  滿著韋德和愛拉的歡快的聲音。他們覺得能跟媚蘭姑姑在一起待這麼久,真像是吃野餐呢。
  媚蘭姑姑一向待他們和氣,現在更是這樣。小妹妹的死對他們沒好像沒有什麼影響。邦妮從
  她的小馬上摔下來後,母親哭了很久,媚蘭姑姑把她們帶到這裡來,跟小博一起在後院玩耍
  ,想吃時便一起吃茶點餅干。
      媚蘭領路走進那間四壁全是書籍的起居室,關好門,推著嬤嬤在沙發上坐下。
      “我準備吃過晚飯就馬上過來的,"她說。"既然巴特勒船長的母親已經來了,我想明天
  早晨就會下葬了吧。""下葬嗎,正是這個問題呀,"嬤嬤說。"媚蘭小姐,我們都弄得沒有一
  點主意了,我就是來求你幫忙呢。這世止事事都叫人心煩,親愛的,事事都叫人心煩啊!”
  “思嘉小姐病倒了嗎?"媚蘭焦急地問。"自從邦妮----以來,我就很少看見她呢。她整天關
  在房子裡,而巴特勒船長卻出門去----”淚水突然從嬤嬤那張黑臉上滾滾而下,媚蘭坐到她
  身旁,輕輕拍著她的臂膀。一會兒,嬤嬤便撩起她的黑衣襟把眼睛拭干了。
      “你一定得去幫忙我們呀,媚蘭小姐。我已經盡了我的力了,可一點用處也沒有。"”
  思嘉小姐----"嬤嬤挺直了腰板。
      “媚蘭小姐,你和我一樣了解思嘉小姐嘛。那孩子到了該忍住的時候,上帝就給她力量
  叫她經受得起了。這件事傷透了她的心,可她經得祝我是為了瑞德先生才來的呀。"“我每
  次到那裡,都很想見到他,可他要麼進城去了,要麼就鎖在自己房裡,跟----至於思嘉,她
  像個幽靈似的,一句話也不說----快告訴我,嬤嬤。你知道,只要我做得到,我是會幫忙的
  。"嬤嬤用手背擦了擦鼻子。
      “我說思嘉小姐無論踫到什麼事都經得住,因為她經受得多了。可是瑞德先生呢,媚蘭
  小姐,他從沒經受過他不願經受的事,一次也沒有。就是為了他,我才來找你。"“不過---
  -"“媚蘭小姐,今兒晚上你一定得跟我一起回去呀。"嬤嬤的口氣非常迫切。"說不定瑞德先
  生會聽你的呢。他一向是尊重你的意見的。"“唔,嬤嬤,到底是怎麼回事呀?你指的是什
  麼呢?"嬤嬤挺起胸來。
      “媚蘭小姐,瑞德先生已經----已經瘋了。他不讓我們把小姑娘抬走呢。”“瘋了?啊
  ,嬤嬤,不會的!"“我沒有撒謊,這是千真萬確的事。他不會讓我們埋葬那孩子。他剛才
  親口對我說了,還沒超過一個鐘頭呢。"“可是他不能----他不是----"“所以我才說他瘋了
  嘛。"“但是為什麼----"“媚蘭小姐,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吧。我本來不該告訴任何人,不過
  ,咱們是一家人,你又是我唯一能告訴的。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吧。你知道他非常疼愛那個孩
  子。我從沒見過一個人,無論黑人白人,是這樣疼愛孩子的。米德大夫一說她的脖子摔斷了
  ,他就嚇得完全瘋了。他隨即拿起槍跑出去,把那可憐的小馬駒給斃了。老天爺,我還以為
  他要自殺呢!那時思嘉小姐暈過去了,我正忙著照顧她,鄰居們也都擠在屋裡屋外,可瑞德
  先生卻始終痴呆地緊抱著那孩子,甚至還不讓我去洗她那小臉的血污。後來思嘉小姐醒過來
  了,真謝天謝地,我才放心!我想,他們倆會互相安慰了吧。“嬤嬤又開始在流淚,不過這
  一次她索性不擦了。
      “可當她醒過來後,到那房裡一看,發現他抱著邦妮坐在那裡,便說﹕'還我的女兒,
  她是你害死的!'"“啊,不!她不能這樣說!"“是呀,小姐,她就是那樣說的。她說﹕'是
  你害死了她。'我真替瑞德先生難過,我也哭了,因為他那模樣實在太可憐。
      我說﹕'把那孩子交給她嬤嬤吧。我不忍心讓小小姐再這樣下去呀。'我把孩子從他懷裡
  抱過來將她放到她自己房裡,給她洗臉,這時我聽見他們在說話,那些話叫我聽了血都涼了
  。思嘉小姐罵他是殺人犯,因為讓孩子去跳那麼高的欄給摔死了,而他說思嘉小姐從來不關
  心邦妮小姐和她的另外兩個孩子……""別說了,嬤嬤!什麼也別說了。你真不該給我講這些
  事的!"媚蘭喊道。嬤嬤的話裡描繪的那幅情景,叫她害怕得心直發緊。
      “我知道我用不著對你說這些,可我心裡實在憋得慌,也不知道哪些話該說不該說了。
  後為瑞德先生親自把孩子弄到了殯葬處,隨即又帶回來放在他房裡她自己的床上。等到思嘉
  小姐說最好裝殮起來停在客廳裡時,我看瑞德先生簡直要揍她了。他立即說﹕'她應該留在
  我房裡。'同時他回過頭來吩咐我﹕“嬤嬤,你留在這裡看著她,等我回來。'接著他就騎馬
  出門了,直到傍晚時候才回來。他急急忙忙回到家裡時,我發現他喝得醉醺醺的,不過還像
  平常那樣勉強支持著。他一進門,對思嘉小姐和皮蒂小姐以及在場的太太們一句話也沒有,
  便趕緊直奔樓上去,打開他的房間,然後大聲叫我。我盡快跑到樓上,只見他正站在床邊,
  但因為屋裡太黑,百葉窗也關了,我幾乎看不清楚。"“這時他氣沖沖地對我說﹕'把百葉窗
  打開,這裡太黑了。'我馬上打開窗子,發現他正瞧著我,而且,天哪,媚蘭小姐,他那模
  樣多古怪呀,嚇得我連膝頭都打顫了。接著他說﹕'拿燈來,多拿些燈來!把它們全都點上
  。不要關窗簾或百葉窗,難道你不知道邦妮小姐怕黑嗎?'”媚蘭那雙驚恐的眼睛跟嬤嬤的
  眼睛互相看了看,嬤嬤不住地點點頭。
      “他就是這樣說的。'邦妮小姐怕黑。'”
      嬤嬤不由得哆嗦起來。
      “我給他拿來一打蠟燭,他說了一聲﹕'出去!'然後他把門倒鎖起來,坐在裡面陪著小
  小姐,連思嘉小姐來敲門叫他,他也不開。就這樣過了兩天。他根本不提下葬的事,只早晨
  鎖好門騎馬進城去,到傍晚才喝醉酒回來,又把自己關在房裡,不吃也不睡。現在他母親老
  巴特勒夫人從查爾斯頓趕到這裡參加葬禮來了,蘇倫小姐和威爾先生也從塔拉趕來,可是瑞
  德先生對她們都一聲不吭。唔,媚蘭小姐,這真可怕呀!
      而且越來越糟,別人也會說閒話呢!”
      “這樣,到今天傍晚,"嬤嬤說著又停頓一下,用手擦了擦鼻子。"今天傍晚,他回來時
  ,思嘉小姐在樓道裡踫到了他,便跟他一起到房裡去,並對他說﹕'葬禮定在明天上午舉行
  。'他說﹕‘你要敢這樣,我明天就宰了你。'"“啊,他一定是瘋了!"“是的,小姐。接著
  他們談話的聲音低了些,我沒有全聽清楚,只聽見他又在說邦妮小姐怕黑,而墳墓裡黑極了
  。過了一會兒,思嘉小姐說,'你倒好,把孩子害死了以後,為了表白自己,卻裝起好心來
  了。'他說﹕'你真的不能寬恕我嗎?'她說﹕'不能。而且你害死邦妮以後所干的那些勾當我
  早就厭惡極了。全城的人都會唾罵你。你整天酗酒,並且,你要是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哪裡鬼
  混,那你就太愚蠢了。我知道你是到那個賤貨家去了,到貝爾•沃特琳那裡去了。'"“啊,
  嬤嬤,不會的。”
      “可這是真的,小姐。她就是這樣說的。並且,媚蘭小姐,這是事實。我黑人對許多事
  情知道得比白人要快。我也知道他是到那個地方去了,不過沒有說罷了。而且他也並不否認。
      他說﹕'是呀,太太我正是到那裡去了,你也用不著這樣傷心,因為你覺得這並不要緊
  嘛。走出這個地獄般的家,而那個下流地方便成了避難的天堂呢。何況貝爾是世界上心腸最
  好的女人。她決不指責我說我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呢。'"“啊,“媚蘭傷心地喊了一聲。
      她自己的生活是那麼愉快,那麼寧安,那麼為周圍的人所愛護,那麼充滿著相互間的真
  摯親切關懷,因此她對於嬤嬤所說的一切簡直難以理解,也無法相信,不過她心裡隱隱記得
  一樁事情,一幅她急於要排除就好比不願意想像別人裸體一樣的情景,那就是那天瑞德把頭
  伏在她膝上哭泣時談起貝爾•沃特琳。可是他是愛思嘉的。那天她不可能對此產生誤解。而
  且,思嘉也是愛他的。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齟齬呢?夫妻之間怎麼這有這樣毫不留情地
  相互殘殺呢?
      嬤嬤繼續傷心地說下去。
      “過了一會,思嘉小姐從房裡出來,她的臉色煞白,但下顎咬得很緊。她看見我站在那
  裡,便說﹕'嬤嬤,葬禮明天舉行。'說罷就像個幽靈似的走了。那時我心裡怦怦亂跳,因為
  思嘉小姐是說到就做到的。可瑞德先生也是說一不二的呀,而且他說過她要是那樣干,他就
  要宰了她呢。我心裡亂極了,媚蘭小姐,因為我良心上一直壓著一樁事再也忍受不住了。媚
  蘭小姐,是我讓小小姐在黑暗中受了驚呢。"“唔,嬤嬤,可是這不要緊----現在不要緊了
  。"“要緊著呢,小姐。麻煩都出在這裡呀。我想最好還是告訴瑞德先生,哪怕他把我殺了
  ,因為我良心上過不去呀!所以我趁他還沒鎖門便趕快溜了進去,對他說﹕'瑞德先生,我
  有件事要向你承認。'他像個瘋子似的猛地轉過身來對我說﹕'出去!'天哪,我還從來沒這
  樣怕過呢!不過我還是說﹕'求求您了,瑞德先生,請允許我告訴您。我做的是該殺的事。
  是我叫小小姐在黑暗中受驚了呢。'說完,媚蘭小姐,我就把頭低下來,等著他來打了。可
  是他什麼也沒說。然後我又說﹕'我並不是存心的。不過,瑞德先生,那孩子很不小心,她
  什麼也不怕。她常常等別人睡著了溜下床來,光著腳在屋裡到處走動。這叫我很著急,生怕
  她害了自己,所以我對她說黑暗裡有鬼和妖怪呢。'"“後來----媚蘭小姐,你知道他怎麼了
  ?他顯得很和氣,走過來把手放在我的臂膀上。這是他頭一次這樣做呢。他還說﹕'她真勇
  敢,你說是嗎?除了黑暗,她什麼也不怕。'這時我哭了起來,他便說﹕'好了,嬤嬤,'他
  用手拍著我。'好了,嬤嬤,別這樣哭了。我很高興你告訴了我。我知道你愛邦妮小姐,既
  然你愛她,就不要緊了。重要的是一個人的心埃'好了,他既然這樣和氣,我就膽大了,就
  鼓起勇氣說﹕'瑞德先生,安葬的事怎麼樣呢?'那時他像個野蠻人瞪大眼睛望著我說﹕'我
  的天,我還以為要是別人都不懂,可你總會懂得吧!你以為既然我的孩子那麼害怕黑暗,我
  還會把她送到黑暗裡去嗎?現在我就聽得她平常在黑暗中醒來時那種大哭的聲音呢。我不會
  讓她受驚了。'媚蘭小姐,那時我就明白他是瘋了。他喝酒,他也需要睡覺和吃東西,可這
  不是一切。
      他真的瘋了。他就那樣把我推出門外,嘴裡嚷著﹕'給我滾吧!'"“我下樓來,一路想
  著他說的不要安葬,可思嘉小姐說明天上午舉行葬禮,他又說要斃了她。弄得家裡所有的人
  ,還有左鄰右舍,都在談論這件事,這樣我就想到了你。媚蘭小姐。你一定得去幫我們一把
  。"“唔!嬤嬤,我不能冒冒失失闖去呀!"“要是你都不能,還有誰能呢?"“可是我有什
  麼辦法,嬤嬤?"“媚蘭小姐,我也說不明白。但我認為你是能幫上忙的。
      你可以跟瑞德先生談談,也許他會聽你的話。他一直很敬重你呢,媚蘭小姐。也許你不
  知道,但他的確這樣。我聽他說過不止一次兩次,說你是他所識的最偉大的女性呢。"“可
  是----"媚蘭站起來,真不知怎麼辦好,一想到要面對瑞德心裡就發怵。一想到要跟一個像
  嬤嬤描述的那樣悲痛得發瘋的男人去理論,她渾身都涼了。一想到要進入那間照得通亮、裡
  面躺著一個她多麼喜愛的小姑娘的房子,她的心就難過極了。
      她怎麼辦呢?她能向瑞德說些什麼才可以去緩解他的悲傷和恢複他的理智呢?她一時猶
  豫不定地站在那裡,忽然從關著的門裡傳來她的孩子的歡快笑聲,她猛地像一把刀子扎進心
  坎似的想起他要是死了呢?要是她的小博躺在樓上,小小的身軀涼了,僵了,他的笑聲突然
  停止了呢?
      “啊,"她驚恐地大叫一聲,在心裡把孩子緊緊抱祝她深深懂得瑞德的感情了。如果小
  博死了,她怎能把他拋開,讓他孤零零的淪落在黑暗中,任憑風吹雨打啊!
      “啊,可憐的,可憐的巴特勒船長啊!"她喊道。"我現在就去看他,馬上就去。“她急
  忙回到飯廳,對艾希禮輕輕說了幾句,然後緊緊摟了孩子一下,激動地吻了吻他的金色鬈發
  ,這倒把孩子嚇了一跳。
      她帽子也沒戴,餐巾還拿在手裡,便走出家門,那迅疾的步子可叫嬤嬤的兩條老腿難以
  跟上了。一連進思嘉家裡前廳,她只向聚集在圖書室裡的人,向驚慌的皮蒂小姐和莊嚴的巴
  特勒老夫人,以及威爾和蘇倫,匆匆地鞠躬致意,便徑直上樓,讓嬤嬤氣喘吁叮地在背後跟
  著。她在思嘉緊閉的臥室門口停留了一會,但嬤嬤輕聲說﹕“不,小姐,不要進去。"於是
  媚蘭放慢步子走過穿堂,來到瑞德的門前站住了。她猶豫不定,仿佛想逃走似的。然後,她
  鼓起勇氣,像個初次上陣的小兵,在門上敲了敲,並輕輕叫道﹕“請開門,巴特勒船長,我
  是威爾克斯太太。我要看看邦妮。"門很快開了,嬤嬤畏縮著退到穿堂的陰影中,同時看見
  瑞德那襯托在明亮的燭光背景中的巨大黑影。他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裡,嬤嬤好像還聞到他呼
  吸中的威士忌酒氣。他低頭看了看媚蘭,挽起她的胳臂把她帶進屋裡,然後把門關上了。
      嬤嬤側著身子偷偷挪動到門旁一把椅子跟前,將自己那胖得不成樣子的身軀費勁地塞在
  裡面。她靜靜地坐著,默默地哭泣和祈禱著,不時撩起衣襟來擦眼淚。她竭力側耳細聽,但
  聽不清房裡的話,只聽到一些低低的斷斷續續的嗡嗡聲。
      過了相當長一個時候,房門嘎的一聲開了,媚蘭那蒼白而緊張的臉探了出來。
      “請給我拿壺咖啡來,快一點,還要些三明治。"一旦形勢緊迫,嬤嬤是可以像個16
  歲的活潑黑人那樣敏捷的,何況她很想到瑞德屋裡去看看,所以行動起來就更迅速了。不過
  ,她的希望破滅了,因為媚蘭只把門開了一道縫,將盤子接過去又關了。於是,嬤嬤又側耳
  細聽了很久,但除了銀餐具踫著瓷器的聲音以及媚蘭那模模糊糊的輕柔語調調外,仍然什麼
  也聽不清楚。後來她聽見床架嘎吱一聲響,顯然有個沉重的身軀倒在床上,接著是靴子掉在
  地板上的聲音。
      又過了一會,媚蘭才出現在門口,但是嬤嬤無論怎樣努力也沒能越過她看見屋裡的情景
  。媚蘭顯得很疲倦,眼睫毛上還閃著瑩瑩的淚花,不過臉色已平靜了。
      “快去告訴思嘉小姐,巴特勒船長很願意明天上午舉行邦妮的葬禮,"她低聲說。
      “謝天謝地!"嬤嬤興奮地喊道。"你究竟是怎麼----"“別這麼大聲說,他快要睡著了
  。還有,嬤嬤,告訴思嘉小姐,今晚我要整夜守在這裡。你再給我去拿些咖啡,拿到這裡來
  。"“送到這房裡來?"“是的,我答應了巴特勒船長,他要是睡覺,我就整夜坐在那孩子身
  邊。現在去告訴思嘉小姐吧。省得她再擔心了。“嬤嬤動身向穿堂那頭走去,笨重的身軀震
  憾著地板,但她的心裡輕松得唱起歌來了。她在思嘉門口沉思地站了一會,腦子裡又是感謝
  又是好奇,那一片紊亂已夠她受的了。
      “媚蘭小姐是怎樣勝過我把事情辦成的呢?我看天使們都站在她那一邊了。我要告訴思
  嘉小姐明天辦葬禮的事,可我想最好把媚蘭小姐守著小小姐坐夜的事先瞞著。思嘉小姐根本
  不會喜歡她這樣做呢。”
      ------------------
    書路 掃描校對


飄 /瑪格麗特.米切爾 
                                          第六十章

      這世界好像出了點毛病,有一種陰沉而可怕的不正常現象,好像一片陰暗和看不透的迷
  霧,彌溫於一切事物之中,也偷偷地把思嘉包圍起來。這種不正常比邦妮的死還顯要嚴重,
  因為邦妮死後初期的悲痛現在已逐漸減輕,她覺得那個慘重的損失可以默默地忍受了。可是
  目前這種對於未來災難的恐懼感卻持續著,仿佛有個邪惡的蓋著頭巾的東西恰好蹲在她的肩
  上,仿佛腳下的土地她一踩上就會變成流沙似的。
      她心裡從未經歷過這樣的恐懼。她有生以來一直牢牢地立足於常識的基礎之上,曾經害
  怕過的總是些看得見的東西,包括傷害、饑餓、貧困,以及喪失艾希禮的愛,等等。而如今
  是在試著分析一種看不見的東西,當然不會有什麼結果。她失了她最愛的孩子,但是她畢竟
  忍受得住,就像忍受了旁的慘重損失那樣。她還有健康的身體,還有很多如願以償的金錢,
  而且仍然享有對艾希禮的愛,盡管近來看見他的機會愈來愈少了。甚至連媚蘭那個倒霉的間
  外招待會以後,他們之間形成的拘束,也不怎麼使她煩惱,因為她知道那一切會過的。不,
  她目前的恐懼不是屬於痛苦、饑餓或喪失愛情這一類。那些恐懼從來沒有像這次非同尋常的
  感覺一樣使她頹喪不堪----這種折磨人的恐懼跟她從前在惡夢中的感覺,即她傷心地從中穿
  過的一片茫茫游動的迷霧,一個在尋找避難所的迷途的孩子,是極為相似的。
      她回想瑞德輕前常常能用笑聲把她從恐懼中解脫出來。
      她回想起他那寬闊的褐色胸膛和強壯的臂膀曾給過她多少安慰。因此她向他投以乞求的
  眼光,而這是好幾個星期以來她頭一次真正看見了他。她發現了他身上極大地變化,不覺大
  吃一驚。這個人現在不笑了,也不會來安慰她了。
      邦妮死後,那段時候她對於他過於惱怒,過於沉浸以在自己的悲痛中,以致她只有在僕
  人跟前才跟他客平地說說話。
      她曾經忙於追憶邦妮的啪噠啦噠的腳步聲和潺潺不絕的笑聲,因此很少意識到他也在痛
  苦地回憶,甚至比她自己她更痛苦呢。在整個這段時期,他們見面時只不過客客氣扭地交談
  ,就像兩個陌生人在一家飯店裡相遇,住在同一幢房子裡,在同一張餐桌上吃飯,但是從來
  沒有談過心,沒有交流過思想。
      現在她已經感到害怕和孤單了,只要有可能,她是會打破兩人之間這重障礙的,可是她
  發現現在他對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仿佛不願意同她深談。現在她的怒氣已漸漸平息,她便
  想告訴他她並不把邦妮的死歸罪於他了,她想伏在他懷裡大聲痛哭,告訴他她也曾將孩子的
  馬術引為驕傲,並對她的甜言蜜語過分溺愛了。現在她願意老老實實地承認,她以前那樣譴
  責他,只是由於自己心裡太難受,想減輕自己的痛苦就來刺傷他。然而,好像始終沒有找到
  適當的機會來說這些。
      他那雙黑眼睛茫然地望著她,不給她以開口的機會。而表示道歉的行動一旦拖下來,便
  越拖越難辦,最後簡直不可能了。
      她不明白為什麼會是這樣。瑞德是她丈夫,他倆之間有著密不可分的結合,他們同床共
  枕,生了一個共同鐘愛的孩子,而且很快又一起看到將這個孩子埋葬了,只有在那個孩子的
  父親的懷中,在記憶和悲哀的相互交替中,她才能找到真正安慰,盡管這悲哀起初可能傷人
  ,但畢竟有助於創傷的愈合啊!可是現在,從兩人之間的情況來看,她還寧願投入一個陌生
  的懷抱中去呢。
      他現在很少待在家裡。當他們坐下一起吃晚飯時,他常常是先從外面喝醉酒回來的。他
  喝酒時不再像以前那樣越喝越文雅,酒興上來了便愛刺激人,說些即逗趣又刻薄的話,那會
  使她聽得忘乎所以,不禁哈哈大笑。如今他憂鬱地喝悶酒,等到夜色深沉便突然酩酊大醉了
  。有時候,一大早她就聽見他騎馬跑進後院,去敲僕人住房的門,好讓波克攙扶他爬上後面
  的樓梯,把他弄到床上去。以前瑞德是經常不動聲色地將別人灌醉,讓他們昏頭昏腦,然後
  把他們弄上床去的呀!
      他從前修飾得整整齊齊,干干淨淨,可現在顯得邋遢起來了。連波克要他在晚餐前換件
  襯衫,也得大吵半天。威士忌的作用已經在他臉上表現出來,那長長稜角分明的下顎的線條
  正在漸漸消失,被一種虛胖的表像所遮蓋,而布滿血絲的眼睛底下也期了兩個浮泡似的眼袋
  。他那肌肉結實的高大身軀顯得松馳了,腰圍也開始粗笨起來。
      他有時干脆不回家,或者公然捎來一句話要在外面過夜。
      當然,他可能是喝醉了,在某家酒館的樓上躺著打鼾呢,但是在這種情況下,思嘉總認
  為他是在貝爾•沃特琳那裡。有一次,她在一家商店裡看見了貝爾,她已經是個又粗又胖的
  女人,以前那些優美的風姿大多坦然無存了。不過,盡管她涂了那麼多脂粉,穿著那麼俗麗
  的衣裳,她還是顯得胸乳豐滿,幾乎有母親般的風韻,貝爾並不像別的輕浮女人那樣在上等
  婦女面前低眉俯首或怒目敵視,卻跟思嘉相對凝望,用一種關心和近似憐憫的眼光打量她,
  使得思嘉臉都紅了。
      可是她現在既不能罵他,不能向他發火,不能要求他忠誠或出他的丑,同時她自己也不
  能因為曾經為邦妮的死譴責過他而向他道歉。現在盤踞在她心頭的是一種莫名其妙的冷漠科
  難以理解的憂鬱,這種憂鬱之深沉是她從來都沒有體會過的。她感到孤單,前所未有地孤單
  。也許在此以前她從來沒有真正的孤單地時刻吧。她覺得現在又孤單又害怕,而且除了媚蘭
  以外,沒有一個人是她可以去傾訴。因為現在連她的主要支柱嬤嬤也回塔拉去了。她永遠不
  會回來了。
      嬤嬤走時沒作任何解釋。她向思嘉要路費時只瞪著一雙疲憊衰老的眼睛傷心地瞧著她。
  思嘉流著眼淚懇求她留下來,她回答說﹕“我仿佛聽到愛倫小姐在對我說﹕'嬤嬤,回來吧。
      你的事已經做完了。'所以我要回去。”
      瑞德聽見了那次談話,他給了嬤嬤路費,並拍了拍她的臂膀。
      “你是對的,嬤嬤,愛倫小姐是對的。你在這裡的事已經做完了。回去吧。你需要什麼
  請隨時告訴我。"看見思嘉又來憤憤不起地插嘴時,他伸申斥說﹕“別說了,你這笨蛋!讓
  她走!現在,人家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裡呢?"他說這話時眼睛裡迸發著凶悍的光芒,嚇得思
  嘉畏縮著不敢作聲了。
      她後來懷著孤立無助的心情跑去問米德大夫,問道﹕“大夫,你看他是不是可能----是
  不是可能已發瘋了?"“不是,"大夫說,"不過他喝酒太多,再這樣下去是會害死他自己的
  。思嘉,他愛那孩子呢,我猜他喝酒就是為了要記憶她。現在,小姐,我給你的忠告是忙跟
  他再生一個孩子。"“哼!"思嘉走出大夫的診所時怨憤地想,說倒容易,但做起來可難哪!
  她倒是很樂意再生一個孩子,生幾個孩子,只要他們能夠把瑞德眼睛裡那種神色消除掉,把
  她心中那個痛苦的空隙填補起來。一個像瑞德那樣黝黑英俊的男孩,或者再來個女孩,都行
  呀。唔,再來個女孩吧,一個漂亮、活潑、任性、愛笑的小女孩,不像愛拉那樣浮躁,多好
  啊!為什麼,唔,如果上帝一定得帶走她的一個孩子的話,為什麼沒有帶走愛拉呢?現在邦
  妮死了,愛拉也不能給她什麼安慰。可是瑞德好像並不想再要孩子。因為他從不到她臥室裡
  來,盡管現在她已不再鎖門,而且常常把門半開著。他好像一點也不感興趣。他好像除了威
  士忌和那個紅頭發的女人以外,對什麼也不感興趣。
      他原來是喜愛嘲諷人但又令人高興的,可現在變得嚴酷了﹕原來是犀利中帶點幽默的,
  可現在只剩下殘忍了。自從邦妮死後,許多曾經因他跟女兒在一起時那麼彬彬有禮而深受感
  動、並轉為尊重他的鄰居婦女,都很想安慰他。她們在街上叫住他,對他表示同情,隔著籬
  欄跟他說話,說她們很理解他的心情。可現在既然邦妮死了,那個叫他講究禮貌的原因已不
  再存在了,他的禮貌也就可以不要了。他驕橫而粗暴地對待那些太太們,並打斷她們的善意
  慰問。
      奇怪的是那些太太們並不因此生他的氣。她們很理解,或者自以為理解。每天黃昏時分
  他騎馬回家時,他醉得快要坐不穩了,一見有人對他說話便皺起眉頭。這時太太們只好說聲
  “真可憐呀!"並且繼續努力對他表示親切的關懷。她們很替他難過,因為他傷心地回到家裡
  後,卻只能受到思嘉那樣的接等。
      大家都知道思嘉為人多麼冷酷,多麼無情。大家看見他顯得那麼輕松以就從喪失邦妮的
  悲痛中恢複過來了,都大為驚訝。他們從不了解,也不能去了解,她那貌似恢複的背後那番
  痛苦的掙扎。瑞德受到全城人的深切關心的同情,而他對此既不明白也不在乎了,思嘉為全
  城人所厭惡,但她卻生平第一次感到需要老朋友們的關切了。
      如今,除了皮蒂姑媽、媚蘭和艾希禮外,她的老朋友們誰也不上她家裡來了。
      只有那些新朋友坐著錚亮的馬車來拜訪她,急切地向她表示同情,還熱烈地談論起他新
  朋友的事來排遣她的憂愁,盡管她對後者根本不感興趣。所有這些"新人"都是陌生人,沒有
  一個例外!她們什麼也不了解她。她們永遠也不會了解她。
      她們對於她發家致富和住進桃樹街上這幢大宅以前的生活,可以說一無所知。她們也不
  喜歡談她們自己在穿著綢緞和坐上高車駿馬之前的生活。她們根本不知道她曾經怎樣奮斗,
  經歷過什麼樣的窮困和種種艱險,最後才獲得這幢大宅,這些美麗的服飾和銀器,並且能舉
  行豪華招待會。她們無法弄清楚。她們也不關心,這些天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人,她們似乎
  永遠生活在事物的表面,沒有關於戰爭、饑餓和打仗的共同記憶,沒有扎進同樣的紅土地中
  和共同根底。
      現在她真覺得孤單了,便很想跟梅貝爾或範妮,埃爾辛太太或惠廷太太,甚至那位可畏
  的老斗士梅裡韋瑟太太,在一起聊聊天,消磨整個下午的時光。或者是邦內爾太太或----或
  任何別的一位老朋友,或者鄰居,都可以。因為她們能夠了解她。她們了解戰爭、恐怖和焚
  城的大火,見過親人過早地死去,餓過肚皮,穿過破衣爛衫,受到過饑寒交迫的威脅。
      後來她們從廢墟中建造了自己的幸福生活。
      如果能跟梅貝爾坐在一起,回憶謝爾曼部隊侵入時,梅貝爾埋葬了一個在逃難中死亡的
  嬰兒,那倒是一種安慰呢。如果範妮來了,兩人談起彼此的丈夫都犧牲在戒嚴令時期最黑暗
  的日子裡,也會很有意思。如果跟埃爾辛太太一起回憶亞特蘭大陷落那天,這位老太太拼命
  鞭打著她的馬跑出五點鎮時那焦急的神色,以及車裡那些從供銷店搶出來的東西一路顛簸著
  撒落的情景,兩人會哈哈大笑,覺得又後怕又好玩呢。
      至於梅裡韋瑟太太,這位開面包店已開得興旺起來的老太太,你要是和她爭著講往事,
  並對她說﹕“你還記得投降以後壞事怎樣都變成好事了嗎?你還記得我們不知道下一雙鞋從
  哪裡來的那個時候嗎?可是,瞧瞧,我們現在的光景!"那該是多叫人高興啊!
      是的,那會叫人高興的。現在她才明白了,為什麼兩個從前支持聯盟的人踫到一起,會
  談得那樣津津有味,那樣自豪,那樣對過去懷念不已。那些艱難的日子是考驗人們思想感情
  的日子,可他們都熬過來了。他們都是些老兵呢。她也是個老兵。不過她不能和親密的伙伴
  來重溫往日的戰斗了。
      啊,她現在多麼希望同那些跟她自己一樣的人在一起啊----那些跟她經歷與跋涉過同樣
  歷程的人,他們知道這歷程有多麼艱苦,可是它已成了你的一個偉大部分啊!
      但是,不知為什麼,這些人都溜走了。她明白這全都是她自己的過錯。她從來沒有很好
  地關心過她們,直到現在才想起----直到邦妮已經死了,她自己覺得又孤單又害怕,抬頭只
  看見雪亮的餐桌對面那個黝黑的神情恍惚的陌生人,他在她的眼光下已經開始崩潰了。
      ------------------
    書路 掃描校對


飄 /瑪格麗特.米切爾 
                                        第六十一章

      思嘉是在馬裡塔時收到瑞德的加急電報的。恰好就有一趟去亞特蘭大的火車,十分鐘後
  開。她便搭上了,除了一個手提網袋沒帶任何行李,把韋德和愛拉留在旅館裡由百裡茜照看
  著。
      亞特蘭大離馬裡塔只有二十英裡,可是火車在多雨的初秋下午斷斷續續地爬行著,在每
  條小徑旁都要停車讓行人通過。思嘉已被瑞德的電報嚇慌了,急於趕路,因此每一停車都要
  氣得大叫起來。列車笨拙地行進,穿過微帶金黃色的森林,經過殘留著蛇形胸牆的紅色山坡
  ,經過舊的炮兵掩體和長滿野草的彈坑。在這條路上,約翰斯頓的部隊狼狽撤退時曾經一步
  步苦戰不已。對每一個站和每一個十字路口,列車員都是以一個戰役或一次交火的名稱來稱
  呼。要是在過去,這會引起思嘉回想當時的恐怖情景,可現在她不去想這些了。
      瑞德的電報是這樣的﹕
      “威爾克斯太太病重速歸。”
      火車駛進亞特蘭大時,暮色已濃,加上一片蒙蒙細雨,城市就更顯得朦朧不清了。街燈
  暗淡地照著,像霧中一些昏黃的斑點似的。瑞德帶著一輛馬車在車站等候她。她一看他的臉
  色,便比收到的電報時驚慌了。她以前從沒見過他這樣毫無表情呢。
      “她沒有----"她驚叫道。
      “沒有。她還活著。"瑞德攙扶著她上了馬車。"去威爾克斯太太家,越快越好,“他這
  樣吩咐車夫。
      “她怎麼了?我沒聽說她生病嘛。上星期還好好的。她遇到了什麼意外嗎?唔,瑞德,
  情況並不像你說的那麼嚴重吧?"“她快死了,"瑞德說,聲音也像面色一樣毫無表情﹕“她
  要見你。"“媚蘭不會的!啊,媚蘭不會的!她究竟出了什麼毛病呀?"“她小產了。"“小-
  ---產,可是,瑞德,她----"思嘉早已給嚇得說不出話。這個消息緊跟著瑞德宣布的瀕危狀
  況,使她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你不知道她懷孕了嗎?”
      她甚至連頭也沒有搖一遙
      “哎,是的,我看你不會知道。我想她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她要叫人家大吃一驚呢。不過我知道。"“你知道?她絕不會告訴你的!”“她沒有必
  要告訴我。不過我能猜到。最近兩個月她顯得那麼高興,我就猜這不可能是別的原故。"”
  可是瑞德,大夫曾說過,如果再生孩子就要她的命了!”“現在就要她的命了,"瑞德說。
  接著他責問馬車夫﹕“看在上帝面上,你能不能更快一點?"“不過,瑞德,她不見得會死
  的!我----我都沒有-—"“她的抵抗力沒有你好。她一向是沒有什麼抵抗力的。除了一顆好
  心以外,她什麼也沒有。"馬車在一座小小的平房前嘎的一聲停住,瑞德扶她下了車,她膽
  顫心驚,一種突如起來的孤獨感襲上心頭為,她緊緊抓住他的臂膀。
      “你也進去吧,瑞德?”
      “不,"他說了一聲便回到馬車裡去了。
      她奔上屋前的台階,穿過走廊,把門推開。艾希禮、皮蒂姑媽和英迪亞坐在昏黃的燈光
  下。思嘉心想﹕“英迪亞在這裡干什麼呢?媚蘭早已說過叫她永遠也不要再進這個門嘛。”
  那三個人一見到她便站起身來,皮蒂姑媽緊緊咬著嘴唇不讓它們顫抖;英迪亞瞪大眼睛注視
  著她,看來完全是為了悲傷而沒有恨的意思。艾希禮目光呆滯,像個夢游人似的向她走來,
  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胳臂,又像個夢游人似的對她說話。
      “她要見你,"他說,“她要見你。”
      “我現在就去看她好嗎?"她回頭看看媚蘭的臥室,臥室是關著的。
      “不,米德大夫在裡面。我很高興你回來了,思嘉。"“我是盡快趕回來的。“思嘉將
  帽子和外衣脫了。"火車----她不是真的----告訴我,她好些了,是不是,艾希禮?你說呀
  !別這樣愣著嘛!她不見得真的----"“她一直要見你呢,"艾希禮說,凝視著她的眼睛。同
  時思嘉從他的眼神裡找到了答案。瞬時間,她的心像停止了跳動,接著是一種可怕的恐懼,
  比焦急和悲哀更強大的恐懼,它開始在她的胸膛裡蹦跳了。這不可能是真的,她熱切地想,
  試著把恐懼擋回去。大夫有時也會作出錯誤的診斷呢,我決不相信這是真的。我不能說服自
  己相信這是真的。我要是相信便會尖叫起來了。我現在得想想別的事情了。
      “我決不相信!"她大聲喊道,一面注視著面前那三張繃緊的面孔,仿佛質問他們敢不
  敢反駁似的。"為什麼媚蘭沒告訴我呢?如果我早已經知道,就不會到馬裡塔去了。"艾希禮
  的眼神好像忽然清醒過來,感到很痛苦似的。
      “她沒有告訴任何人,思嘉,特別是沒有告訴你。她怕你知道了會責備她。她想等待三
  個月----到她認為已經安穩和有把握了的時候才說出來,叫你們全都大吃一驚,並笑話大夫
  們居然診斷錯了。而且她是非常高興的。你知道她對嬰兒的那種態度----她多麼希望有個小
  女孩。何況一切都順利,直到----後來,無原無故地----"媚蘭的房門悄悄地開了,米德大
  夫從裡面走出來,隨手把門帶上。他在那裡站立了一會,那把灰色胡子垂在胸前,眼睛望著
  那四個突然嚇呆了的人。他的眼光最後落到思嘉身上。
      他向她走來時,思嘉發現他眼中充滿了悲傷,同時也含有厭惡和輕蔑之情,這使她驚慌
  的心裡頓時涌起滿懷內疚。
      “你畢竟還是來了,"他說。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艾希禮便要向那關著的門走去。
      “你先不要去,"大夫說。"她要跟思嘉說話呢。"“大夫,讓我進去看她一眼吧,"英迪
  亞拉著他的衣袖著。
      她的聲音盡管聽起來很平談,但比大聲的要求更加誠懇。"我今天一早就來了,一直等
  著,可是她----就讓我去看看吧,哪怕一分鐘也行。我要告訴她----一定要告訴她----我錯
  了,在----在有些事情上。"她說這些時,眼睛沒有看艾希禮或思嘉,可是米德大夫冷冷的
  目光卻自然地落到了思嘉身上。
      “等會兒再說吧,英迪亞小姐,"他簡單地說。"不過你得答應我不說你錯了這些話去刺
  激她。她知道是你錯了。你這時候去道歉只會增加她的煩惱。"皮蒂也怯生生地開口了﹕”
  我請你,米德大夫----"“皮蒂小姐,你明白你是會尖叫的,會暈過去的。"皮蒂挺了挺她那
  胖胖的小個兒,向大夫妻一眼。她的眼睛是干的,但充滿了莊嚴的神色。
      “好吧,親愛的,稍等一等,"大夫顯得和氣些了。"來吧,思嘉。"他們輕輕地走過穿
  堂,向那關著的門走去,一路上大夫的手緊緊抓住思嘉的肩膀。
      “我說,小姐,"他低聲說,"不要激動,也不要作什麼臨終時的懺悔,否則,憑上帝起
  誓,我會扭斷你的脖子!你用不著這樣呆呆地瞧著我。你明明懂得我的意思。我要讓媚蘭小
  姐平平靜靜地死去,你不要只顧減輕自己良心上的負擔,告訴她關於艾希禮的什麼事。我從
  沒傷害過一個女人,可是如果你此刻說那種話----那後果就得由你自己承擔了。"他沒等她
  回答就把門打開,將她推進屋裡,然後又關上門。那個小小的房間裡陳設著廉價的黑胡桃木
  家具,燈上罩著報紙,處於一種半明半暗的狀態。它狹小而整潔,像間女學生的臥室,裡面
  擺著一張低背的小床,一頂撲素的網帳高高卷起,地板上鋪著的那條破地毯早已褪色,但卻
  刷得干干淨淨。這一切,跟思嘉臥室裡的奢侈裝飾,跟那些高聳的雕花家具、淺紅錦緞的帷
  帳和織著玫瑰花的地毯比起來,是多麼不一樣啊!
      媚蘭躺在床上,床罩底下萎縮單薄的形體就像是個小女孩似的。兩條黑黑的發辮垂在面
  頰兩旁,閉著的眼睛深陷在一對紫色地圓圈裡。思嘉見她這模樣,倚著門框呆呆地站在那裡
  ,好像不能動彈了。盡管屋裡陰暗,她還是看得清媚蘭那張蠟黃的臉,她的臉干枯得一點血
  色也沒有了,鼻子周圍全皺縮了。在此以前,思嘉還一直希望是米德大夫診斷錯了。
      可現在她明白了。戰爭時期她在醫院裡見過那麼多這種模樣的面孔,她當然知道這預示
  著什麼了。
      媚蘭快要死了,可是思嘉心裡一時還不敢承認。因為媚蘭是不會死的。死,對於她來說
  是決不可能的事。當她思嘉正需要她、那麼迫切需要她的時候,上帝決不會讓她死去。以前
  她從沒想到自己會需要媚蘭呢。可如今真理終於顯出,在她靈魂的最深處顯現了。她一向依
  靠媚蘭,哪怕就在她依靠自己的時候,但是以前並沒認識到。現在媚蘭快死了,思嘉才徹底
  明白,沒有她,自己是過不下去的。現在,她踮著腳尖向那個靜靜的身影走去,內心惶恐萬
  狀,她才知道媚蘭一向是她劍和盾,是她的慰藉和力量啊!
      “我一定要留住她!我決不能讓她走!"她一面想,一面提著裙子在床邊刷的一聲頹然
  坐下。她立即抓起一只擱在床單上的軟弱的手,發覺它已經冰涼,便又嚇住了。
      “我來了媚蘭,"她說。
      媚蘭的眼睛睜開一條縫,接著,仿佛發現真是思嘉而感到很滿意似的,又閉上眼,停了
  一會,她嘆了一口氣輕輕地說﹕“答應我嗎?"“啊,什麼都答應!”“小博----照顧他。”
  思嘉只能點點頭,感到喉嚨裡被什麼堵住了,同時緊緊捏了一下握著的那只手表示同意。
      “我把他交給你了,"她臉上流露出一絲微微的笑容。"我從前已經把他交給過你一次--
  --記得嗎?----還在他出生以前。"她記不記得?她難道會忘記那個時候?她記得那檔清清
  楚楚,她像那可怕的一天又回來了。她能感到那九月中午的悶熱,記得她對北方佬的恐懼,
  聽得見部分撤退時的沉重腳步聲;記起了媚蘭說如果自己死了便懇求她帶走嬰兒時的聲音--
  --還記得那天她恨透了媚蘭,希望她死掉呢。
      “是我害死了她,"她懷著一種迷信的恐懼這樣想。"我以前時常巴望她死,上帝都聽見
  了,因此現在要懲罰我了。"“啊,媚蘭,別這樣說了!你知道你是會闖過這一----"“不。
  請答應我。"思嘉忍不住要哽咽了。
      “你知道我答應了。我會把他當做自己的孩子一樣看待。"“上大學?"媚蘭用微弱的聲
  音說。
      “唔,是的!上大學,到哈佛去,到歐洲去,只要他願意,什麼都行----還有----還有
  一匹小馬駒----學音樂----唔,媚蘭,你試試看!你使一把勁呀!"又沒聲息了,從媚蘭臉
  上看得出她在掙扎著竭力要往下說。
      “艾希禮,"她說,"艾希禮和你----"她的聲音顫抖著,說不出來了。
      聽到提起艾希禮的名字,思嘉的心突然停止跳動,僵冷得像岩石似的。原來媚蘭一向就
  知道埃思嘉把頭伏在床單上,一陣被抑製的抽泣狠狠扼住她的喉嚨。媚蘭知道了。思嘉現在
  用不著害羞了。她沒有任何別的感覺,只覺得萬分痛恨,恨自己多年來始終在傷害這個和善
  的女人。媚蘭早已知道----可是,她仍然繼續做她的忠實朋友。唔,要是她能夠把那些歲月
  重新過一遍,她就決不做那種事,對艾希禮連看都不會看一眼的!
      “上帝啊,"她心裡急忙祈禱,"求求你了,請讓她活下去!
      我一定要好好報答她。我要對她很好,很好。我這一輩子決不再跟艾希禮說一句話了,
  只要你讓她好好活下去啊!"“艾希禮,"媚蘭氣息奄奄地說,一面將手指伸到思嘉那伏著的
  頭上。她的大拇指和食指用微弱得像個嬰兒似的力氣拉了拉思嘉的頭發。思嘉懂得這是什麼
  意思,知道媚蘭是要她抬起頭來。但是她不能,她不能對媚蘭的眼睛,並從中看出她已經知
  道了那件事的神色。
      “艾希禮,"媚蘭又一次低聲說,同時思嘉極力克製自己,她此刻的心情難過到了極點
  ,恐怕在最後審判日正視上帝並讀著對她的判決時也不過如此了。她的靈魂在顫抖,但她還
  是抬起頭來。
      她看見的仍是同一雙黑黑的親切的眼睛,盡管因瀕於死亡已經深陷而模糊了,還有那張
  在痛苦中無力地掙扎著要說出聲來的溫柔的嘴。沒有責備,也沒有指控和恐懼的意思----只
  有焦急,恨自己沒有力氣說話了。
      思嘉一時間驚惶失措,還來不及產生放心的感覺。接著,當她把媚蘭的手握得更緊時,
  一陣對上帝的感激之情涌上心頭,同時,從童年時代起,她第一次在心中謙卑而無私地祈禱
  起來。
      “感謝上帝。我知道我是不配的,但是我要感激您沒有讓他知道啊!"“關於艾希禮有
  什麼事呢,媚蘭?"“你會----照顧他嗎?"“唔,會的。"“他感冒----很容易感冒。"又停
  了一會。
      “照顧----他的事業----你明白嗎?”
      “唔,明白,我會照顧的。”
      她作出一次很大的努力。
      “艾希禮不----不能干。”
      只有死亡才迫使媚蘭說出了對他的批評。
      “照顧他,思嘉----不過-—千萬別讓她知道。"“我會照顧他和他的事業,我也決不讓
  他知道。我只用適當的方式向他建議。"媚蘭盡力露出一絲放心的隱隱的微笑,但這是勝利
  的微笑,這時她的目光和思嘉的眼光又一次相遇了。她們彼此交換的這一片眼光便完成了一
  宗交易,那就是說,保護艾希禮不至於被這過於殘酷的世界所捉弄的義務從一個女人轉移到
  了另一個女人身上。同時,為了維護艾希禮的男性自尊心,保證決不讓他知道這件事。
      現在媚蘭臉上已沒有那種痛苦掙扎的神色了,仿佛在得到思嘉的許諾之後她又恢複了平
  靜。
      “你真聰明能干----真勇敢----一向待我那麼好----"思嘉聽了這些話,覺得喉嚨裡又
  堵得慌,忍不住要哽咽了,於是她用手拼命捂住自己的嘴。她幾乎要像孩子似的大喊大叫,
  痛痛快地說﹕“我是個魔鬼!我一直是冤屈你的!我從來沒替你做過任何什麼事情!那全都
  是為了艾希禮呀!"她陡地站起身來,使勁地咬住自己的大拇指,想重新控製住自己。這時
  瑞德的話又回到她的耳邊﹕“她是愛你的。讓這成為你良心上一個十字架吧。"可如今這十
  字架更加沉重了。她曾經千方百計想把艾希禮從媚蘭身邊奪走,已是夠罪過的了。現在,終
  生盲目信任她的媚蘭又在臨終前把同樣的愛和信任寄托到她身上,這就更加深了她的罪孽。
  不,她不能說。她哪怕只再說一聲﹕“努一把力活下去吧,"也是不行的。她必須讓她平平
  靜靜地死去,沒有掙扎,沒有眼淚,也沒有悔憾。
      門稍稍開了,米德大夫站在門口急平地招呼她。思嘉朝床頭俯下身去,強忍著眼淚,把
  媚蘭的手拿起來輕輕貼在自己的在面頰上。
      “晚安,"她說,那聲音比她自己所擔心的要更堅定些。
      “答應我----"媚蘭低聲,聲音顯得更加柔和了。
      “我什麼都答應,親愛的。”
      “巴特勒船長----要好好待他。他----那樣愛你。"“瑞德?"思嘉覺得有點迷惑,覺得
  這句話對她毫無意義。
      “是的,是這樣,"她機械地說,又輕輕吻了吻那只手,然後把它放在床單上。
      “叫小姐太太立即進來吧,"思嘉跨出門檻時米德大夫低聲說。
      思嘉淚眼模糊地看見英迪亞和皮蒂跟著大夫走進房裡,她們把裙子提得高高的,免得發
  出聲響。門關上了,屋裡一片寂靜。艾希禮不知到哪裡去了。思嘉將頭靠在牆壁上,像個躲
  在角落裡的頑皮的孩子,一面磨擦著疼痛的咽喉。
      在關著的門裡,媚蘭快要去世了。連同她一起消失的還有多年以來思嘉在不知不覺依靠
  著的那個力量。為什麼,哪,為什麼她以前沒有明白她是多麼喜愛和多麼需要媚蘭呢?可是
  誰會想到這個又瘦又小又平凡的媚蘭竟是一座堅強的高塔啊?媚蘭,她在陌生人面前羞怯得
   要哭。她不敢大聲說出自己的意見,她害怕老太太們的非難;媚蘭,她連趕走一只鵝的勇氣
  也沒有呢!可是----思嘉思想起許多年前在塔拉時那個寂靜而熱的中午,那時一個穿藍衣的
  北方佬的尸體側躺在樓道底下,縷縷灰色的煙還在他頭上繚繞,媚蘭站在樓梯頂上,手裡拿
  著查爾斯的軍刀。思嘉記得那時候她曾想過﹕“多傻氣!媚蘭連那刀子也舉不起來呢!"可
  是現在她懂了,如果必要,媚蘭會奔下樓梯把那個北方佬殺掉----或者她自己被殺死。
      是的,那天媚蘭站在那裡,小手裡拿著一把利劍,準備為她而廝殺。而且現在,當她悲
  痛地回顧過去時,她發現原來媚蘭經常手持利劍站在她身邊,不聲不響像她的影子似的愛護
  著她,並以盲目而熱烈的忠誠為她戰斗,與北方佬、戰火、饑餓、貧困、輿論乃至自己親愛
  的血親思嘉明白那把寶劍,那把曾經寒光閃閃的保護她不受世人欺凌的寶劍,如今已永遠插
  入鞘中,因此她的勇氣和自信也慢慢消失了。
      “媚蘭是我一生中唯一的女友,"她絕望地想,"除了母親以外,她是唯一真正愛我的女
  人。她也像母親那樣。凡是認識她的人都跟她親近。"突然,她覺得那關著的門裡躺著的好
  像就是她母親,她是第二次在告別這個世界。突然她又站在塔拉,周圍的人都在認論,而她
  感到十分孤獨,她知道失去那個軟弱,文雅而仁慈善良的人的非凡力量,她是無法面對生活
  的。
      她站在穿堂裡,又猶豫又害怕,起居室裡的熊熊火光將一睦高大的陰影投射在她周圍牆
  壁上。屋裡靜極了,這寂靜像一陣淒冷的細雨滲透她的全身。艾希禮!艾希禮到哪裡去了?
      她跑到起居室去找他,好像一只挨凍的動物在尋找火似的,但是他不在那裡。她一定要
  找到他。她發現了媚蘭的力量和她自己對這個力量的依賴,只是一發現就喪失了,不過艾希
  禮還在呢。艾希禮,這個又強壯又聰明並且善於安慰人的人,他還在呢。艾希禮和他的愛能
  給人以力量,她可以用來彌補自己的軟弱,他有膽量,可以用來驅除她的恐懼,他有安閒自
  在的態度,可以沖淡她的憂愁。
      她想,"他一定在他自己房裡,"於是踮著腳尖走過穿堂,輕輕敲他的門。裡面沒有聲音
  ,她便把門推開了。艾希禮站在梳妝台前面,對著一雙媚蘭修補過的手套出神。他先拿起一
  只,注視著它,仿佛以前從沒見過似的。然後他把手套那麼輕輕地放下,似乎它是玻璃的,
  隨即把另一只拿起來。
      她用顫抖的聲音喊道﹕“艾希禮!"他慢慢地轉過身來看著她。他那灰色的眼睛裡已經
  沒有那種朦朧的冷漠的神色,卻睜得大大的,顯得毫無遮掩。她從那裡面看到的恐懼與她自
  己的不相上下,但顯得更孤弱無助,還有一種深沉得她從沒見過的惶惑與迷惘之感。她看到
  他的臉,原來在穿堂裡渾身感到的那種恐怖反而加深了。她向他走去。
      “我害怕,"她說。"唔,艾希禮,請扶住我,我害怕極了!"他一動不動,只注視著,
  雙手緊緊地抓著那只手套。她將一只手放在他胳臂上,低聲說﹕“那是什麼?"他的眼睛仔
  細地打量著她,仿佛拼命要從她身上搜索出沒有找到的東西似的。最後他開口說話,但聲音
  好像不是他自己的了。
      “我剛才正需要你,"他說。"我正要去尋找你----像個需要安慰的孩子一樣----可是我
  找到的是個孩子,他比我更害怕,而且急著找我來了。"“你不會----你不可能害怕,"她喊
  道。"你從來沒有害怕過。可是我----你一向是那麼堅強----"“如果說我一向很堅強,那是
  因為有她在背後支持我,"他說,聲音有點啞了,一面俯視手套。撫摩那上面的指頭。"而且
  ----而且----我本來所有的力量也會要跟他一起消失了。"他那低沉的聲音中有那麼一種痛
  感絕望的語調,使得她把搭在他臂上的那只手抽回來,同時倒退了兩步。他們兩個都不說話
  ,這時她才覺得有生以來頭一次真正了解他。
      “怎麼----"她慢吞吞地說,"怎麼,艾希禮,你愛她,是不是?"他好像費了很大力氣
  才說出話來。
      “她是我曾經有過的唯一的夢想,唯一活著、呼吸著、在現實面前沒有消失過的夢想。
  ““全是夢想!"她心裡暗忖著,以前那種容易惱怒的脾氣又要發作了。“他念念不忘的就是
  夢,從來不談實際!"她懷著沉重而略覺痛苦的心情說﹕“你一向就是這樣一個傻瓜,艾希
  禮。你怎麼看不出她比我要好上一百萬倍呢?"“思嘉,求求你了!只要你知道我忍受了多
  少痛苦,自從大夫----"“忍受了多少痛苦!難道你不認為----唔,艾希禮,你許多年前就
  應當知道你愛的是她而不是我!你干嗎不知道呢?要是知道了,一切就會完全不一樣了,完
  全----唔,你早就應當明白,不要用你那些關於名譽和犧牲一類的話來敷衍我,讓我一直迷
  戀你而不知悔改。你要是許多年前就告訴了我,我就會----盡管當時我會非常傷心,但我還
  是能挺得住的,可是你一直等到現在,等到媚蘭快死的時候,才發現這個事實,可現在已經
  太晚了,什麼辦法也不能挽救了。唔,艾希禮,男人應該是懂得這種事的----但是女人並不
  懂啊!你本該早就看得清清楚楚,你始終在愛她,而我呢,你要我只不過像----像瑞德要沃
  特琳那個女人一樣!"艾希禮聽了她這幾句話,不由得畏縮起來,但是他仍然直視著她,祈
   求她不要再說下去,給他一點安慰。他臉上的每一絲表情都承認她的話是真的是對的。連他
  那兩個肩膀往下耷拉的模樣也表現出了自責比思嘉所能給予的任何批評都要嚴厲。他默默地
  站在她面前,手裡仍然抓著那只手套,仿佛抓著一只通曉人情的手似的,而思嘉在說了一大
  篇之後也沉默了,她的怒氣已經平息,取代它的是一種略帶輕視的憐憫。她的良心在責備她
  。她是在踢一個被打垮了的毫無防衛能力的人呢----而且她答應媚蘭要照顧他啊!
      “我剛剛答應過媚蘭,但立即去對他說這些難聽而傷心的話,而且無論是我或任何旁人
  都沒有必要這樣說他。他已經明白了,並且非常難過,"思嘉淒涼地思忖著。"他簡直是個孩
  子,是個還沒有長大的人。像我這樣,並且正為失去她而十分痛苦,十分害怕。媚蘭知道事
  情會這樣的----媚蘭對他的了解比我深得多,所以她才同時要求我照顧和他小博呢。艾希禮
  怎麼經受得了啊?我倒是經得祝我什麼都經得祝我還得經受許多許多呢。可是他不行----他
  沒有她就什麼都經受不住了。““饒恕我吧,親愛的,"她親切地說,一面伸出她的兩臂。
      “我明白你得忍受多大的痛苦。但是請記住,她什麼也不知道----她甚至從來不曾起過
  疑心----上帝對我們真好埃"他迅速走過來,張開兩臂盲目地把她抱祝她踮起腳尖將自己暖
  的面頰溫存貼在他臉上,同時用一只手撫摩他後腦上的頭發。
      “別哭了,親愛的。她希望你勇敢些。她希望馬上能看到你,你得堅強一點才好。決不
  要讓她看出你剛剛哭過。那會使她難過的。"他緊緊抱住她,使她呼吸都困難了,同時他哽
  咽著在她耳邊絮語。
      “我怎麼辦啊?沒有她我可活不成了!”
      “我也活不成呢,"她心裡想,這時她仿佛看見了後半生沒有媚蘭的情景,便打了一個
  寒噤閃開了。但是她牢牢地克製住自己。艾希禮依靠她,媚蘭也依靠她。記得過去有一次,
  在塔拉月光下,她喝醉了,已十分疲憊,那時她想過﹕“擔子是要由肩強膀壯的人去挑的。
  “她吧,她的肩膀的強壯的,而艾希禮的卻不是。她挺起胸膛,準備挑這副重擔,同時以一
  種自己也沒感覺的鎮靜吻了吻艾希禮淚濕的臉頰,這次的吻已經不帶一絲狂熱,也不帶渴望
  和激情了,而只有涼涼的溫柔罷了。
      “我們總會有辦法的,"她說。
      媚蘭的房門猛地打開了,米德大夫急切地喊道﹕“艾希禮!快!"“我的上帝!她完了
  !"思嘉心想﹕“可艾希禮沒來得及跟她告別啊!不過也許----"“快!"她高聲喊道,一面
  推了他一把,因為他依舊呆呆地站著不動。"快!"她拉開門,把他推出門去。艾希禮被她的
  話猛然驚醒,急忙跑進穿堂,手裡還緊抓著那只手套。她聽見他急促地腳步一路響去,接著
  是隱約的關門聲。
      她又喊了一聲"我的上帝!"一面慢慢向床邊走去,坐在床上,然後低下頭來,用兩只手
  捧住頭。她突然感到特別疲倦,好像有生以來還從沒過這樣疲倦。原來當她聽到那隱約的關
  門聲時,她那渾身的緊張狀態,那給了她力量一直在奮斗的緊張狀態,便突然松懈下來。她
  覺得自己已筋疲力盡,感情枯竭,已沒有悲傷和悔恨,沒有恐懼和驚異了。她疲倦,她的心
  在遲鈍地機械的跳動,就像壁爐架上那座時鐘似的。
      從那感覺遲鈍近乎麻木的狀態中,有一個思想慢慢明晰起來。艾希禮並不愛她,並且從
  沒有真心愛過她,但認識到這一點她並不感到痛苦。這本來應該是很痛苦的。她本該感到淒
  涼,傷心,發出絕望的喊叫。因為她期依靠著他的愛在生活。它支持著她闖過了那麼多艱難
  險阻。不過,事實畢竟是事實。他不愛她,而她也並不乎。她不在乎,因為她已經不愛他了
  。她不愛他,所以無論他做什麼說什麼,都不會使她傷心了。
      她在床上躺下來,腦袋疲憊地擱在枕頭上。要設法排除這個念頭是沒有用的;要對自己
  說﹕“可是我的確愛他。我愛了他多少年。愛情不能在頃刻之間變得冷談,“那也是沒有用
  的。
      但是它能變,而且已經變了。
      “除了在我的想像中外,他從來就沒有真正存在過,"她厭倦地想。"我愛的是某個我自
  己虛構的東西,那個東西就像媚蘭一樣死了。我縫製了一套美的衣服,並且愛上了它。後來
  艾希禮騎著馬跑來,他顯得那麼漂亮,那麼與眾不同,我便把那套衣服給他穿上,也不管他
  穿了是否合適。我不想看清楚他究竟怎麼樣。我一直愛著那套美麗的衣服----而根本不是愛
  他這個人。"現在她可追憶到許多年前,看見她自己穿一件綠底白花細布衣裳站在塔拉的陽
  光下,被那位騎在馬上的金光閃閃的青年吸引住了。如今她已經清楚地看出,他只不過是她
  自己的一個幼稚幻影,並不比她從杰拉爾德手裡哄到的那副海藍寶石耳墜更為重要。那副耳
  墜她也曾熱烈地向往過,可是一旦得到,它們就沒什麼值得可貴的了,就像除了金錢以外的
  任何東西那樣,一到她手裡就失掉了價值。艾希禮也是這樣,假使她在那些遙遠的日子最初
  就拒絕跟他結婚而滿足了自己的虛榮心,他也早就不會有什麼價值了。假如她曾經支配過他
  ,看見過他也像別的男孩子那樣從熱烈、焦急發展到嫉妒、慍怒、乞求,那麼,當她遇到一
  個新的男人時,她那一度狂熱的迷戀也就會消失,就好比一片迷霧在太陽出現和輕風吹來時
   很快飄散一樣。
      “我以前多麼傻啊!"她懊惱地想。"如今就得付出很大代價了。我以前經常盼望的事現
  在已經發生。我盼望過媚蘭早死,讓我能有機會得到他。現在媚蘭真得死了,我可以得到他
  了,可是我卻不想要他了。他那死要面子的性格,一定會要弄清楚我願不願意跟瑞德離婚,
  跟他結婚的。跟他結婚!哪怕把他放在銀盤子裡送來,我也不會要呢!不過還得一樣,下半
  輩子我得把這個負擔挑到底了。只要我還活著,我就得照顧他,不讓他餓肚子,也不讓任何
  人傷了他的感情。他會像我的另一個孩子似的,整天牽著我的裙子轉。我雖失掉了愛侶,卻
  新添了個孩子。而且,要不是我答應了媚蘭,我就----即使今後再也看不見他,我也無所謂
  了。”
      ------------------
    書路 掃描校對


飄 /瑪格麗特.米切爾 
                                        第六十二章

      思嘉聽見外面有低語聲,便走到門口,只見幾個嚇怕了的黑人站在後面穿堂裡,迪爾茜
  吃力地抱著沉甸甸的正在睡覺的小博,彼得大叔在痛哭,廚娘在用圍裙擦她那張寬闊的淚淋
  淋的臉。三個人一起瞧著她,默默地詢問他們現在該怎麼辦。她抬頭向穿堂那邊起居室望去
  ,只見英迪亞和皮蒂姑媽一聲不響地站在那裡,兩人手拉著手,而且英迪亞那倔強的神氣總
  算不見了。她們也跟那些黑人一樣好像在懇求她。等待她發布指示。她走進起居室,兩個女
  人立即朝她走來。
      “唔,思嘉,怎麼----"皮蒂姑媽開口說,她那豐滿的娃娃嘴顫抖著。
      “先別跟我說,否則我會尖叫起來,"思嘉說。她,由於神經過度緊張,聲音已變得尖
  利,同時把兩只手狠狠地叉在腰上。現在她一想起要談到媚蘭,要安排她的後事,喉嚨又發
  緊了。"我叫你們誰也不要吭聲。"聽了她話裡的命令語氣,她們不由得倒退了一步,臉上流
  露出無可奈何的尷尬神色。"我可決不能在她們面前哭呀,"她心裡想。"我不能張口,否則
  她們也要哭了,那時黑人們也會尖叫,就亂成一團了。我必須盡力克製自己,要做的事情多
  著呢。殯儀館得去聯系,葬禮得安排,房子得打掃干淨,還得留在這裡跟人們周旋,他們會
  吊在我脖子上哭的。艾希禮不可能做這些事情,皮蒂和英迪亞也不行。我必須自己去做。
      啊,多繁重的擔子!怎麼我老是踫到這種事,而且都是別人的事呀!"她看看英迪亞和
  皮蒂的尷尬臉色,內心感到非常痛悔。媚蘭是不會喜歡她這樣粗暴對待那些愛她的人的。
      “我很抱歉剛才發火了,"她有點勉強地說。"這就是說,我----我剛才態度不好,很抱
  歉,姑媽。我要到外面走廊上去一會兒。我得一個人想想,等我回來後我們再----"她拍拍
  皮蒂姑媽便向前門走去,因為知道如果再留在這間屋裡她就無法再克製自己。她必須單獨待
  一會兒。她得哭一場,否則心都要炸開了。
      她來到黑暗的走廊,並隨手把門關上。清涼而潮濕的晚風吹拂著她的面孔。雨已停了,
  除了偶爾聽到檐頭滴水的聲音,周圍是一片寂靜。世界被包圍在滿天濃霧中,霧氣微覺清涼
  ,帶有歲暮年終的意味。街對面的房子全都黑了,只有一家還亮著,窗口的燈光投射到街心
  ,與濃霧無力地相拼搏,金黃的微粒在光線中紛紛游動。整個世界好像都卷在一條笨重的煙
  灰色毛毯裡。歪個世界都寂靜無聲。
      她將頭靠在一根廊柱上,真想痛哭一場,但是沒有眼淚。
      這場災難實在太深重了,已經不是眼淚所能表現的了。她的身子在顫抖。她生活中兩個
  堅不可破的堡壘崩潰的聲音仍在她心中回響,好像在她耳旁轟隆一聲坍塌了。她站了一會,
  想試試她一貫使用的那個決竅﹕“所有這些,等到明天我比較能經受得住時再去想吧。"可
  是這個決竅失靈了。現在她有兩件事是必須想的﹕一是媚蘭,她多麼愛她和需要她;二是艾
  希禮,以及她自己拒不從實質上去看他的那種盲目的頑固態度。
      她知道,想到這兩件事時,無論是明天或她一生中哪一個明天,都會一樣是痛苦的。
      “我現在無法回到屋裡去同他們談話,"她想。"今晚我也無法面對艾希禮安慰他了。今
  晚決不行!明天早晨我將一早就過來做那些必須做的事,說那些不得不說的安慰話。但是今
  天晚上不行。我沒有辦法。我得回家了。"她家離這裡只有五個街區。她不想等哭泣的彼得
  來套馬車,也不想等米德大夫來帶她回去。她忍受不了前都的眼淚和後者對她的無聲譴責。
  她迅速走下屋前黑暗的台階,也沒穿外衣,沒戴帽子,就進入夜霧中去了。她繞過拐彎處,
  向通往桃樹街的一片小丘走去。天濕地滑,到處一平靜悄悄,連她的腳步也悄無聲息,好像
  在夢中一般。
      她爬上山坡時,眼淚已堵住胸口,可是流不出來,同時有一種虛幻的感覺涌上心頭,那
  就是覺得她以前在同樣的情況下,到過這黑暗淒涼的地方,----而且不止一次,而是許多次
  。"這是多麼可笑的事啊,"她不安地想,一面加快腳步。
      她的神經在跟她開玩笑呢。可是這種感覺繼續存在,而且悄悄地擴展到她的整個意識之
  中。她疑惑莫解地窺視周圍,結果這種感覺更強了,顯得又古怪又熟悉,於是她機敬地抬起
  頭來,像只嗅出了危險的野獸似的。"這不過是我太婆乏的原故吧,"她又試著寬慰自己,”
  夜是這麼怪誕,這麼霧氣迷蒙。
      我有前從沒見過這樣濃密的霧,除非----除非!"接著她明白了,頓時害怕起來。現在
  她明白了。在無數次的惡夢中,她曾經就在這樣的霧裡逃跑過,穿過一個經常有鬼魂出沒的
  茫茫無邊的地域,那裡大霧彌漫,聚居著一群幽靈和鬼影。現在她是不是又在做那個夢了,
  或者是那個夢變成現實呢?
      有一會兒,她離開了現實,完全迷失了。她好像墜入了那個老的惡夢中,比以前哪一次
  都深,她的心也開始奔騰起來。她又站在死亡與寂靜當中,就像她有一次在塔拉那樣。世界
  上一切要緊的東西全不見了,生活成了一片廢墟,她心裡頓覺惶恐,好比一股冷風掃過似的
  。迷霧中的恐怖和迷霧本身把她抓住了。於是她開始逃跑。猶如以前無數次在夢中跑過一樣
  ,她如今被一種無名的恐懼追趕著,盲目地向不知什麼地方飛跑。在灰蒙蒙的霧中尋找那個
  位於某處的安全地方。
      她沿著那條陰暗的大街一路跑去,低著頭,心怦怦直跳,迎著濕冷的夜風,頂著猙獰的
  樹影。在這又靜又濕的荒地裡,一定有個避難所!她氣喘吁吁地跑上那一個土坡,這時裙子
  濕了,清冷地卷著她的小腿,肺好像要炸了似的,扎得緊緊的胸褡勒著兩肋,快把她的心髒
  壓扁了。
      接著,她眼前出現了燈光,一長列燈光,它們雖然只隱隱約約地閃爍,但卻無疑是真的
  。她的惡夢裡可從來沒有過燈光,只有灰蒙蒙的迷霧。於是她的心全撲在那些燈光上了。
      燈光意味著安全、人們和現實。她突然站住腳,握緊拳頭,奮力把自己從驚惶中拖出來
  ,同時仔細凝望著那列閃爍的燈,它們分明告訴她這是亞特蘭大的桃樹街,而不是睡夢中那
  個鬼魂出沒的陰暗世界。
      她在一個停車台上坐下,牢牢地把握住自己的神經,仿佛它們是幾根要從她手中留出去
  的繩索似的。
      “我剛才好一陣跑呀,跑呀,就像發瘋了!"她心裡暗想,嚇得發抖的身子略略了鎮定
  了一些,但心髒還在怦怦地跳,很不好受,"可是我在向哪裡跑呀?"現在她的呼吸漸漸緩和
  下來,她一手撐著腰坐在那裡,順著桃樹街向前眺望。那邊山頂上就是她自己的家了。那裡
  好像每個窗口都點著燈似的,燈光在向濃霧挑戰,不讓它淹沒它們的光輝呢。家啊!這是真
  的!她感激地、向往地望著遠處那幢房子模糊而龐大的姿影,心情顯得略略鎮靜了。
      家啊!這就是她要去地方,就是她一路奔跑著要去的地方。就是回到瑞德身邊去呀!
      明白了這一點,她就好比擺脫掉了身上所有的鎖鏈,以及自從那天晚上狼狽地回到塔拉
  並發現整個世界都完了以來,她經常在夢中踫到的那種恐懼。那天晚上,當她抵達塔拉時,
  她發現完全沒有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智慧,所有的親愛溫柔之情,所有的理解----所有
  體現在愛倫身上、曾經是她童年時代的堡壘的東西,都通通沒有一點了。從那天晚上以後,
  她盡管贏得了物質上的生活保障,但她仍是夢中一個受驚的孩子,仍經常尋找那個失去了世
  界中的失去的安全。
      如今她認識了她在夢中所尋找的那個避難所,那個經常在霧中躲避著她的濕暖安全的地
  方。那不是艾希禮----唔,從來不是艾希禮!他身上的溫暖比沼澤地裡的燈光強不了多少,
  他那裡的安全跟在流沙中不相上下。那只有瑞德----瑞德有強壯的臂膀可以擁抱她,有寬闊
  的胸膛給她疲倦的腦袋當枕頭,有嘲諷的笑聲使她用正確的眼光來看事物。而且還有全面的
  理解力,因為他跟她一樣,凡事講求實際,不會被不切實際的觀念如榮耀、犧牲或對人性的
  過分信任所蒙蔽。而且他愛她呢!她怎麼沒有了解到,盡管他常常從反而嘲罵她,但卻是愛
  她的呀?媚蘭看到了這一點,臨死時還說過﹕“要好好待瑞德。"“唔,"她想,"艾希禮不
  是唯一又蠢又糊涂的人,我自己也是同樣呢,否則我應當早就看出來了。"許多年來,她一
  直倚靠在瑞德的愛這堵石壁上,並且把這看做是理所當然的,就像對媚蘭的愛那樣,同時還
  洋洋得意地認為完全是憑她自己的力量呢。而且,就像當天下午她明白了在她與生活進行的
  幾次搏斗中媚蘭始終站在她身邊,此刻她懂得瑞德也悄悄地站在背後,愛著她,理解著她,
  隨時準備幫助她。在那次義賣會上,瑞德看出了她不甘心寂寞的心情,便把她領出來跳蘇格
  蘭舞;瑞德幫助她擺脫了服喪的束縛,瑞德在亞特蘭大陷落那天晚上護送她逃出了炮火連天
  的困境,瑞德借給她錢讓她回家,瑞德聽見她從那個惡夢中嚇得哭醒時給她以安慰----怎麼
  ,一個男人要不是對一個女人愛得發瘋,他能夠做出這樣的事來嗎?
      這時樹上的雨水落在她身上,但她一點也沒有覺得。霧氣在她周圍繚繞,她也毫不注意
  ,因為她在想瑞德,想像他那張黝黑的臉,他那雪白的牙齒和機警的眼睛,她正興奮得渾身
  哆嗦呢。
      “我愛他,"她思忖著,並且照例毫不遲疑地承認這個事實,就像小孩接受一件禮品似
  的﹕“我不知道我愛他有多久了,但這確實是真的。而且要不是為了艾希禮,我早就會明白
  這一點了。由於艾希禮遮住了視線,我一直沒看清這個世界呢。“她愛他,愛這個流氓,愛
  這個無賴,沒有猶豫,也不顧名聲----至少是艾希禮所講的那種名聲。"讓艾希禮的名聲見
  鬼去吧!"她心裡想。"艾希禮的名聲常常使我坍台。是的,從一開始,當他不斷跑來看我的
  時候,盡管那時她已經知道他家裡準備讓她娶媚蘭了。瑞德卻從沒坍過我的台,即使在媚蘭
   舉行招待會的那個可怕的晚上,那時他本該把我掐死的。即使在亞特蘭大陷落那天晚上他中
  途丟下我的時候,那時因為他知道我已經安全了。他知道我總會闖出去的。即使在北方佬營
  地裡當我向他借錢時,他好像要我用身子做擔保似的。其實他並不想要我這個擔保。他只是
  逗著我玩罷了。他一直在愛著我,可是我卻一直待他那麼壞。我屢次傷害的他的感情,而他
  卻那樣愛面子,從不表現出來,後來邦妮死了----唔,我怎麼能那樣呀?"她挺身站起來,
  望著山岡上的那幢房子。半個鐘頭以前她還想過,除了金錢以外,她已經喪失了世界上的一
  切,那些使她希望活下去的一切,包括愛倫、杰拉爾德、邦妮、嬤嬤、媚蘭和艾希禮。她終
  於在失掉了他們大家之後,才明白過來她是愛瑞德的----愛他,因為她堅強,無所顧忌,熱
  情而粗俗,跟她自己一樣。
      “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他,"她心裡想。"他會理解的。他總是理解的。我要告訴他我以前
  多麼愚蠢,現在又多麼愛他,而且要報答他的一切。"她忽然感到又堅強又快樂了。她並不
  懼怕周圍的黑暗和濃霧,而且她在心裡歌唱著,相信自己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懼怕它們了。今
  後,不論有什麼樣的濃霧在她周圍繚繞,她都能找到自己的避難所了。於是她輕快地沿著大
  街走去,那幾個街區好像很遠,她恨不得馬上就回到家裡。遠了,太遠了。
      她把裙子提到膝蓋以上,開始輕松地奔跑起來,不過這一次不是因恐懼而奔跑,而是因
  為前面有瑞德張開雙臂站在那裡呢。
      ------------------
    書路 掃描校對


飄 /瑪格麗特.米切爾 
                                        第六十三章

      前門微微張開著,思嘉氣喘吁吁快步走過穿堂,在枝形吊燈的彩色燈管下辛 艘換岫?  ,
盡管那麼明亮,屋子裡還是靜悄悄的,但是不是人們熟睡後那種安適的寧靜,而是那種驚
  醒而疲乏了的帶有不祥之兆的沉默。她一眼就看出瑞德不在客廳裡,也不在藏書室,便不禁
  心裡一沉。或許他出門去了----跟貝爾在一起,或者在他每次沒回家吃晚飯時常去的某個地
  方?這倒是她不曾預料到的。
      她正要上樓去找他,這時發現飯廳的門關了。她一看見這扇關著的門便覺得羞愧,心都
  有點縮緊了,因為想起這年夏天有許多夜晚瑞德獨自坐在裡面喝酒,一直要喝得爛醉才由波
  克進來強迫他上樓去睡覺。這是她的過錯,但她會徹底改的。從現在起,一切都會大變樣--
  --不過,請上帝大發慈悲,今晚可別讓他喝得太醉呀。如果他喝醉了,他就不會相信我,而
  且會嘲笑我,那我就傷心死了!
      她把飯廳的門輕輕打開一道縫,朝裡面窺望。他果然坐在桌旁,斜靠在他的椅子裡,面
  前放著一滿瓶酒,瓶塞還沒打開,酒杯還空著。感謝上帝,他清醒著呢?她拉開門,竭力克
  製自己才沒有立即向他奔過去。但是當他抬起頭來看她時,那眼光中似乎有點什麼使她大為
  驚訝,她呆呆地站在門檻上,冒到嘴邊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嚴肅地望著她,那雙黑眼睛顯得很疲倦,沒有平常那種活潑的光芒了。此時,盡管她
  頭發蓬亂地披散著,由於氣喘吁吁,胸脯在緊張地起伏,裙子從膝部以下沾滿了泥污,神情
  十分狼狽,可是他顯得一點也不驚訝,也不問她什麼,也不像以往那樣咧開嘴角嘲諷她。他
  歪著身子坐在椅子裡,衣服被那愈來愈粗的腰身撐著,顯得又皺又邋遢,他身上處處體現出
  美好的形態已經被糟蹋,一張剛健的臉變粗糙了。飲酒和放蕩也損壞了他那英俊的外貌,現
  在他的頭已經不像新鑄金幣上的一個年輕異教徒王子的頭像,而是一個舊銅幣上的衰老疲憊
  的凱撒了。他抬頭望著她站在那裡,一只手放在胸口上,顯得非常平靜,幾乎是一種客氣的
  態度,而這是使她害怕的。
      “進來坐下,"他說。"她死了嗎?”
      她點點頭,猶豫地向他走去,因為看見他臉上那種新的表情,心裡有點疑慮不定了。他
  沒有起身,只用腳將一把椅子往後挪了挪,她便機械地在那裡坐下。她很希望他不要這麼快
  就談起媚蘭。她瑞在不想談媚蘭的事,免得重新引起剛剛平息的悲傷。她後半輩子還有的是
  時間去談媚蘭呢。可是現在,她已迫不及待地渴望喊出"我愛你"這幾個字,好像只剩下今天
  晚上,剩下這個時刻,來讓她向瑞德表白自己的心事了。然而,他臉上卻顯出那樣一種表情
  ,它阻止她,讓她突然不好意思出口,在媚蘭尸骨未寒的時候便談起愛來。
      “好吧,願上帝讓她安息,"他沉痛地說。"她是我所認識的唯一完美的好人。““啊,
  瑞德!"她傷心地喊道,因為他的話使她立刻生動地記起媚蘭替她做過的每一件好事。"你為
  什麼不跟我一起進去呢?那驚景真可怕----我真需要你啊!”“我也會受不了的,"他簡短
  地說了一句,隨即便沉默了。
      過了一會,他才勉強輕輕地悅﹕“一個非常偉大的女性!"他那憂鬱的目光越過她向前
  凝望,眼睛裡流露的神情,跟亞特蘭大陷落那天晚上她在火光中看見的一模一樣,那時他告
  訴她,他要跟那些搞通退的部隊一起走了----這是一個徹底了解自己的人出其不意的舉動,
  他忽然從他自己身上發現了意外的忠誠和激情,並對這一發現產生了微帶口嘲的感覺。
      他那雙憂鬱的眼睛越過她的肩頭向前凝望,好像看見媚蘭默默地穿過房間向門口走去。
  他臉上的表情中沒有悲哀,沒有痛苦,只有一種對於自己的沉思和驚異,只有一種從童年時
  代便死去的激情和猛烈的騷動。這時他又說了一遍﹕“一個非常偉大的女性!"思嘉渾身顫
  抖,心裡那股熱情,那種溫暖的感覺,以及鼓舞著她飛奔回來的那個美麗的設想,頓時都消
  失了。她只能大致體會到瑞德在心中給世界上他唯一佩服的那個人送終時的感情,因此她又
  產生了一種可怕的喪亡之感----盡管這已不再是個人的,心中仍倍覺淒涼。她不能完全理解
  或分析瑞德的感情,不過好像她自己也似乎能感覺到,在最後一次輕輕地撫愛時,媚蘭那啊
  啊有聲的裙子在踫觸她似的。她從瑞德眼裡看到的不是一個女人的死亡,而是一期偉人傳記
  的結束----它記載著那些文雅謙讓而堅強正直的女人,她們是戰時南方的基石,而戰敗以後  
 她們又張開驕傲和溫暖的雙臂歡迎南方回來了。
      他的眼睛轉過來看著她,他的聲音也變得輕松而冷靜了。
      “那麼她死了。這樣一來,你倒是好辦了,不是嗎?"“唔,你怎麼能這樣說話,"她高
  聲,顯然被刺痛了,眼淚馬上就要流出來了。"你知道我多麼愛她呀!““不,我不能說我
  知道這一點。這太出人意外,當然你還是值得稱贊的,因為你一向喜愛那些壞白人,但到最
  後終於認識她的好處了。"“你怎麼能這樣說呢?我當然以前就敬重她嘛!你卻不是這樣。
  你以前不像我這樣理解她呀!你這種人是不會理解她的----她有多好----"“真的嗎?不見
  得吧。"“她關心所有的人,除了她自己----噢,她最後的幾句話是說的你呢。"他回頭看著
  她,眼睛裡閃著真誠的光芒。
      “她說什麼?”
      “唔,現在先不談吧,瑞德。”
      “告訴我。”
      他的聲音較為冷靜,但是他狠狠地捏住她的手腕,叫她痛極了。她不想告訴他,因為她
  沒有找算用這種方式引到她愛他那個話題上去。可是他的手捏得實在太緊了。
      “她說----她說----'要好好待巴特勒船長----他那麼愛你。'"他盯著她,一面放下她
  的手腕。他的眼皮耷拉下來,臉下只剩下一片黝黑了。接著他突然站起來,走到窗前,把簾
  子拉開來,聚精會神地向外面凝望,仿佛外面除了濃霧之外他還看見了別的什麼似的。
      “她還說了別的嗎?"他頭也不回地問。
      “她請求我照顧小博,我說我會的,像照顧自己的孩子一樣。"“還有呢?”“她說---
  -艾希禮----她請求我也照顧艾希禮。"他沉默了一會,然後輕輕地笑了。
      “得到了前妻的允許,這就很方便了,不是嗎?"“你這是什麼意思?"他轉過身來,這
  時她雖然惶惑不安,還是為他臉上並沒有嘲諷的神色而大為驚異。他臉上同樣沒有一點感興
  趣的樣子,正如人們最後看完一個無趣味的喜劇時那樣。
      “我想我的意思已經夠明白了。媚蘭小姐死了。你一定有了充足的理由可以提出跟我離
  婚,而這樣做對你來說對名譽也沒有多大損害。你已經沒有剩下多少宗教信仰,因此教會也
  不會來管。那麼----艾希禮和你的那些夢想,都隨著媚蘭小姐的祝福而成為現實了。"“離
  婚,"她喊道。"不!不!"她一時不知該怎麼說好,便跳起來跑去抓住他的胳臂。"唔,你完
  全搞錯了,大錯特錯了!
      我根本不想離婚----我----"她找不出別的話來說,便只得停住了。
      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輕輕地把她的臉抬起來對著燈光,然後認真地注視著她的眼眼看
  了一會。她仰望著他,仿佛全身心都灌注在眼睛裡,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她也真不知怎
  麼說才好,因為她正從他臉上尋找一種相應的激情和希望與喜悅的表情。現在,他必定知道
  了嘛!但是她急切搜索的眼睛所找到的仍是那張常常使她捻的毫無表情的黝黑的面孔。他將
  手從她的下巴上放下來,然後轉身走到他的椅子旁,又癱軟地坐在裡面,將下巴垂到胸前,
  眼睛從兩道黑眉下茫然若失地仰望著她。
      她跟著走到他的椅子旁,絞扭著兩只手站在他面前。
      “你想錯了,"她又開始說,一面思量著該說什麼。"瑞德,今晚我一明白過來,便我一
  路跑步回家來告訴你。唔,親愛的,我----""你累了,"他說,仍然打量著她。"你最好還是
  去睡吧。"“可是我得告訴你呀!"“思嘉,"他沉重而緩緩地說,“我不想聽你----什麼也
  不想聽。"“可是你還不曉得我要說什麼呢。"“我的寶貝兒,那不明擺在你的臉上嗎?大概
  有什麼事,什麼人,讓你懂得了,那位不幸的威爾克斯先生是個死海裡的果子,太大了,連
  你也啃不動呢。這麼一來,我就在你面前突然顯得新鮮起來,好象有點味道了。"他微微嘆
  了一口氣。
      “你講這些是沒有用的。”
      她驚詫地倒抽了一口冷氣。的確,他經常很輕易地就看透了她。在此之前她是很惱火這
  一點的,不過這一回,經過最初的震驚以後,她反而感到大為高興和放心了。他既然知道,
  既然理解,她的工作便容易多了。確實用不著談嘛!當然,他會為她的期冷淡而感到痛心的
  ,他對她這個突然的轉變當然要懷疑。她還得親切地討他的歡心,熱烈地愛他,才能使他相
  信,而且這樣做也會很有樂趣呢!
      “親愛的,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你,"她說,一面把兩只手擱在他那椅子的扶手上,儲身
  湊近他。"我以前真是大錯特錯了,真是個大傻瓜----"“思嘉,別這樣了。用不著對我這樣
  低聲下氣。我受不了。
      最好給我們留下一點尊嚴,一點默默的思索,作為我們這幾年結婚生活的紀念。免了我
  們這最後一幕吧。"她猛地挺起身來,免了我們這最後一幕?他這"最後一幕"是什麼意思?
  最後?這是他們的第一幕,是她們的開端呢。
      “但是我要告訴你,"她趕忙追著說,好像生怕他手捂住她的嘴不讓她說下去似的。"唔
  ,瑞德,我多麼愛你,親愛的!
      我本來應該多年以來一直愛你的,可我是這樣一個傻瓜,以前不曉得這一點。瑞德,你
  必須相信我呀!"他望著站在面前的她,過了好一會兒,一直把她的心看透了。她發現他的
  眼神裡有了相信的意思,但似乎沒有多少興趣。呼,他是不是偏偏這一次對她不懷好心了呢
  ?難道要折磨她,用她自己的罪孽報複她嗎? 
      “唔,我相信你,"他終於這樣說。"但是艾希禮•威爾克斯先生怎麼辦?”“艾希禮!
  “她說,同時做了個不耐煩的手勢。"我----我並不相信這麼多年來我對他有過什麼興趣。那
  是----唔,那是我從小沾染上的一種癖性。瑞德,要是我明白了他實際上是這樣的人,我就
  連想都不會想到要對他感興趣了。他是這麼一個毫無作為的精神蒼白的人,盡管他經常喋喋
  不休地談什麼真理、名譽和----”“不,"瑞德說。"如果你真要看清他實際上是怎樣一個人
  ,你就得老老實實去看。他是個上等人,只不過被他所不能適應的這個世界蒙騙了,可是他
  還按照過去那個世界的規律在白費力平地掙扎呢。"“唔,瑞德,我們不要談他了吧!現在
  他還有什麼意思呢?
      你難道不願意知道----我是說,我現在----"他那疲倦的眼睛跟她的接觸了一下,這使
  她像個初戀的姑娘似的感到很難為情,便沒有往下說了。如果他讓她感到輕松一些,那該多
  好啊!他如果能伸出雙臂,讓她能感激地倒進他的懷裡,將頭靠在他的胸脯上,該多好啊!
  如果她的嘴唇能貼在他的嘴唇上,就用不著恁她這些含含糊糊的話去打動他了。但是她看看
  他時才明白,他並不是在故意回避,他好像精力和感情都已枯竭,仿佛她所說的話對他已毫
  無意義了。
      “願意?"他說。"要是從前我聽到你說這些話,我是會虔誠地感謝上帝的。可事到如今
  ,這已無關緊要了。"“無關緊要嗎?你這是說的什麼?當然,這是很要緊的嘛!
      瑞德,你是關心我的,不是嗎?你一定關心。媚蘭說過你是關心的呢。"“嗯,就她所
  知道的來說,她是對的。不過,思嘉,你想過沒有,哪怕一種最堅貞不渝的愛也會消磨掉的
  。"她看著他,小嘴張得圓圓的,無言以對。
      “我的愛已經消磨殆盡了,"他繼續說,"被艾希禮•威爾克斯和你那股瘋狂的固執勁兒
  消磨殆盡了。你固執得像只牛頭犬,抓住你認為自己想要的東西不放。……我的愛就這樣被
  消磨殆盡了。”
      “可愛情是消磨不掉的呀!”
      “你對艾希禮的愛才是這樣。”
      “可是我從沒真正愛過艾希禮呢!”
      “那麼,你真是扮演得太像了----一直到今天晚上為止。
      思嘉,我並不是責怪你,控告你,譴責你。現在已經用不著那樣做了。所以請不要在我
  面前為自己辯護和表白。如果你能靜聽我講幾分鐘,不來打斷,我願意就我的意思作些解釋。
      不過,天知道,我看已經沒有解釋的必要了。事情不是明擺著的嘛。"她坐下來,刺目
  的燈光照在她那蒼白困惑的臉上。她凝視著那雙她非常熟悉但又很不理解的眼睛,靜聽他用
  平靜的聲調說些她起初聽不懂的話。他用這種態度對她說話還是頭一次,就像一個人對另外
  一個人,就像旁的人談話一樣,以往那種尖刻、嘲弄和令人費解的話都沒有了。
      “你有沒有想過,我是懷著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愛所能達到的最高程度在愛你的,愛
  了那麼多年才最後得到你。戰爭期間我曾準備離開,忘掉你,但是我做不到,只好經常回來
  。戰爭結束後,我冒著被捕的危險就是為了回來找你。我對弗蘭克•肯尼迪那麼忌恨,要不
  是他後來死了,我想我很可就把他殺了。我愛你,但是我又不能讓你知道。思嘉,你對那些
  愛你的人總是很殘酷的。你接受他們的愛,把它作為鞭子舉在他們頭上。"然而所有這些話
  中。對她有意義的只有他愛她這一點。她從他的口氣中隱約聞到了一點熱情的反響,便又覺
  得喜悅和興奮了。她平聲靜氣地坐在那裡傾聽著,等待著。
      “我跟你結婚時知道你並不愛我。我了解艾希禮的事,這一點你也明白。不過我那時很
  傻,滿以為還能叫你愛我呢。你就笑吧,如果高興的話,可那時我真想照顧你,寵愛你,凡
  你想要的東西都給你。我要跟你結婚,保護你,讓你憑自己的高興隨心所欲處理一切事物--
  --就像我對邦妮那樣。思嘉,你也確實奮斗了一番。我比誰都清楚你經歷了哪些艱難,因此
  我想要你休息一下,讓我來為你奮斗。我要你去玩,像個孩子似的----何況你本來就是個孩
  子,一個勇敢的、時常擔驚受怕的、剛強的孩子。我想你至今還是個孩子。只有一個孩子才
  會這樣頑固,這樣感覺遲鈍。"他的聲音平靜而疲倦,不過其中有某種東西引起了思嘉隱約
  的回憶。她曾經有一次聽到過這樣一種聲音,那是在她生活中面臨另外某個危機的時候。可
  是在什麼地方呢?這是一個面對著自己和世界的,沒有感覺、沒有畏縮、也沒有希望的男人
  的聲音。
      怎麼----怎麼----那是艾希禮,在塔拉農場寒風冽的果園裡,用一種疲倦而平靜的聲音
  談論人生和影子戲,那最後判決般的口氣比絕望的痛苦還要嚴重呢。如同那時艾希禮的聲音
  曾使她對一些無法理解的事物懼怕得不寒而栗那樣,現在瑞德的聲音使她的心下往下沉。他
  的聲音,他的態度,比他所說的話的內容更加令她不安,讓她明白她剛才那種喜悅興奮的心
  情是為時過早了。她覺得事情有些不妙,非常不妙。
      那到底是什麼問題,她還不清楚,只得絕望地聽著,凝望著他黝黑的面孔,但願能聽到
  使這種恐怕最終消釋的下文。
      “事情很明顯,我們倆是天生的一對。我明明是你的那些相識中惟一既了解你的底細又
  還能愛你的人----我知道你為什麼殘酷、貪婪和無所顧忌,跟我一樣。我愛你,我決定冒這
  個風險。我想艾希禮會從你心中漸漸消失的。可是,"他聳了聳肩膀,"我用盡了一切辦法都
  毫無結果,而我還是很愛你,思嘉,只要你給我機會,我就會像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時能盡
  量做的那樣,親切而溫柔地愛你。但是我不能讓你知道,因為你知道了便會認為我軟弱可欺
  ,用我的愛來對付我。而且,艾希禮一直在那裡。這逼得我快要發瘋了。我不能每天晚上跟
  你面對面坐著吃飯,因為知道你心裡希望坐在我這個座位上的是艾希禮。同樣,在晚上我也
  無法抱著你睡覺----不過,現在已經無關緊要了。現在我才覺得奇怪,為什麼要那樣自討苦
  吃呢。總之,那麼一來,我就只好到貝爾那裡去了。在那裡可以得到某種卑下的慰藉,因為
  總算是跟一個女人在一起,而她又那樣衷地愛你,尊敬你,把你當作一個很好的上等人----
  盡管她是沒有文化的妓女。這使我的虛榮心得到寬慰。而你卻從來不怎麼會安慰人呢。親愛
  的。"“唔,瑞德。……"思嘉一聽到貝爾的名字便惱怒了,忍不住想插嘴,但瑞德擺擺手製
  止了她,自己繼續說下去。
      “然後,到那天晚上,我把你抱上樓去----當時我想----我希望----我懷著那麼大的希
  望,以致第二天早晨我連見都不敢見你,生怕我被誤解,而你實際上並不愛我。我十分擔心
  你會嘲笑我,所以跑到外面喝醉了。我回來時還渾身顫抖呢,那時只要你哪怕出來迎接我一
  下,給我一點表示,我想我是會跟下去吻你的腳的,可是你並沒有那樣做。"“唔,不過瑞
  德,那時我確實很想要你,可是你卻那麼別扭!我真想要你啊!我想----是的,當我一明白
  自己愛你時,就應該是那樣的呀。至於艾希禮----從那以後我就再沒有對艾希禮感到有什麼
  興趣了。可是那時你真別扭,所以我----""唔,好了,"瑞德說。"看來我們是抱著彼此相反
  的看法了,是不是?不過現在已經無關緊要。我只想告訴你,免得你老是納悶,不知是怎麼
  一回事。你那次生病,倒完全是我的過錯,我站在你的房門口,希望你叫我,可是你卻沒有
  叫,於是我感到自己太傻了,反正一切都完了。"他停了停,眼睛越過她看著更遠的地方,
  就像艾希禮時常做的那樣,仿佛遠處有他看不見的什麼東西。而她只能默默無言地看著他那
  張沉默的臉。
      “不過,那時候邦妮還在,我覺得事情畢竟還是有希望的。
      我喜歡把邦妮當作你,好像你又成了一個沒有戰爭和貧困折磨的小姑娘。她真像你,那
  麼任性,那麼勇敢快樂,興致勃勃,我可以寵愛她,嬌慣她----就像我要寵愛你一樣。可是
  她有一點跟你不一樣----她愛我。於是我很欣慰能夠把你所不要的愛拿來給她。……等到她
  一走,就把一切都帶走了。"思嘉突然感到很為他難過,難過得連她自己的悲傷,以及因不
  了解他說這些話的用意而感到的恐懼,全都忘了。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替別人感到難過而
  不同時輕視這個人,因為這是她第一次真正理解另一個人呢。她能夠了解他的精明狡詐----
  跟她自己的那麼相像,以及他因為生怕踫壁而不肯承認自己的愛那樣一種頑固的自尊心。
      “哎,親愛的,"她走上前去說,希望他會伸出雙臂把她拉過去抱在膝上。"親愛的,我
  的確對不起你,但是我會全部補償你的!我們會過得很愉快,因為我們已經彼此了解,而且
  ----瑞德----看著我,瑞德!我們還可以----還可以再要孩子----不像邦妮,而是----"”
  不,謝謝你了,"瑞德說,仿佛拒絕一片面包似的。“我不想象自己的心去作第三次冒險了
  。"“瑞德,別這樣說話嘛,唔,我怎麼說才能讓你明白呢?
      我已經告訴你我多麼對不起----”
      “親愛的,你真是個孩子。你以為只要說一聲'對不起',多年來的過錯和傷害就能補償
  ,就能從心上抹掉,毒液就能從舊的傷口消除干淨。……把我這塊手帕拿去,思嘉。在你一
  生無論哪個危機關頭,我從沒見過你有一條手帕呢。"她接過手帕,擦了擦鼻子,然後坐下
  。看來很顯然,他是不會摟抱她的。她開始清醒地意識到,他所說的關於愛她的話,實際上
  毫無意義。那已經是你陳年舊事,可他還在盯著它,仿佛他從沒經歷過呢。這倒是令人吃驚
  的。他用一種近乎親切的態度看著她,眼裡流露出沉思的神色。
      “你多大年紀了,親愛的?你從來不肯告訴我。"“二十八歲,"她沉悶地回答,因手帕
  捂在嘴上顯得悶聲悶氣的。
      “這年紀不算大嘛。你得到整個世界卻丟掉了靈魂時,還很年輕呢,是不是?別害怕。
  我不是說因為你跟艾希禮的事,你將被打入地獄,受到懲罰。我這只是一種比喻的說法罷了。
      自從我認識你以來,你一直想要的是兩樣東西。一是要艾希禮,二是盡量賺錢好任意踐
  踏這個世界。好,你現在已經夠富裕了,可以對這個世界呼三喝四,而且也得到了艾希禮,
  如果你還要他的話。可是如今看來,似乎這一切還不夠吧。“她感到害怕,但並非由於想起
  了地獄的懲罰。她是在思忖﹕“我的靈魂其實就是瑞德,可是我快要失掉他了。而一旦失掉
  他,別的東西就無關緊要了。不,不論是朋友或金錢----或任何東西,都無關緊要。只要有
  他,我哪怕再一次受窮也不在乎。不,我不在乎再一次挨凍,甚至餓肚子。但是,他不可能 
  真是那個意思----啊,他決不可能!"於是,她擦擦眼睛,萬分焦急地說﹕“瑞德,既然你
  曾經那樣愛過我,你總該給我留下點什麼吧?"“我從中只發現還有兩樣東西留下來,那是
  你最憎恨的兩樣東西----憐憫和一種奇怪的慈悲心。"憐憫!慈悲!"啊,我的天哪,"她絕
  望地想,什麼都行,除了憐憫和慈悲。每當她對別人懷有這兩種情感時,必然有輕視跟它們
  相連在一起。難道他也在輕視她了?只要不是這樣,什麼都心甘情願呢。哪怕是戰爭時期那
  種冷酷的嘲諷,哪怕是促使他那天夜裡抱她上樓的病狂勁兒,抓傷她身體的那些粗暴的手指
  ,或者,她如今才明白是掩藏著熱愛的那種拖長聲調的帶刺的話----所有這些,都比輕視好
  多了。什麼都行,就是不能有這種與他本人無關的慈悲心,可是它明明在他臉上流露出來!
      “那麼----那麼你的意思是我已經徹底把它毀了----你再也不愛我了?"“是這樣。"”
  可是----可是我愛你呢,"她固執地說,好像是個孩子,她依然覺得只要說出自己的期望就
  能實現那個希望似的。
      “那就是你的不幸了。”
      她急忙抬起頭來,看看這句話背後有沒有玩笑的意味,但是沒有。他是在簡捷地說明一
  個事實。不過這個事實她還是不願意接受----不能接受。她用那雙翹翹的,眼睛看著他,眼
  裡燃燒著絕望而固執的神情,同時她那柔潤的臉頰忽然板起來,使得一個像杰拉爾德那樣頑
  強的下顎格外突出了。
      “別犯傻了,瑞德!我能使----”
      他揚起一只手裝出驚嚇的樣子,兩道黑眉也聳成新月形,完全是過去那個譏諷人的模樣。
      “別顯得這樣堅定吧,思嘉!我被你嚇壞了。我看你是在盤算著把你對艾希禮的狂熱感
  情轉移到我身上來,可是我害怕喪失我的意誌自由和平靜呢。不,思嘉,我不願意像倒霉的
  艾希禮那樣被人追捕。況且,我馬上就要走了。"她的下顎在哆嗦了,她急忙咬緊牙關讓它
  鎮定下來。要走?不,無論如何不能走!沒有他生活怎麼過呢?除了瑞德,所有對她關系重
  大的人都離開她了。他不能走。可是,怎麼樣才能把他留住呢?她無法改變他那顆冰冷的心
  ,也駁不回那些冷漠無情的話呀!
      “我就要走了。你從馬裡塔回來的時候我就準備告訴你的。"“你要拋棄我?““用不
  著裝扮成一副棄婦的模樣嘛,思嘉,這角色對你很不合適。那麼我看,你是不想離婚甚至分
  居了?好吧,那我就盡可能多回來走走,免得別人說閒話。”“什麼閒話不閒話!"她惡狠
  狠地說。"我要的是你。要走就帶我一起走!"“不行,“他說,口氣十分堅決,仿佛毫無商
  量的余地。剎時間她幾乎要像個孩子似的號啕大哭了。她幾乎要倒在地上,蹬著腳跟叫罵起
  來了。好在她畢竟還有一點自尊心和常識,才克製自己。她想,如果我那樣做,他只會輕視
  ,或者干脆袖手旁觀。我決不能哭鬧;我也決不起求。我決不做任何叫他輕視的事,他很尊
  重我,哪怕----哪怕他不愛我也罷。
      她抬起下巴,強作鎮靜地問﹕
      “你要到哪裡去?”
      他回答時眼中隱約流露出贊許的光采。
      “也許去英國----或者巴黎。但也可能先到查爾斯頓,想辦法同我家裡的人和解一下。
  ““可是你恨他們呢!我聽你常常嘲笑他們,並且----"他聳聳肩膀。
      “我還在嘲笑----不過我已經流浪得夠了,思嘉。我都四十五歲了----一個人到了這個
  年齡,應該開始珍惜他年輕時輕易拋棄的那些東西。比如家庭的和睦,名譽和安定,扎得很
  深的根基等等----啊,不!我並不是在悔過,我對於自己做過的事從不悔恨。我已經好好享
  受過一陣子----那麼美好的日子,現在已開始有點膩煩,想改變一下了。不,我從沒打算要
  改變自己身上的瑕疵以外的東西。不過,我也想學學我看慣了的某些外表的東西,那些很令
  人厭煩但在社會上卻很受尊敬的東西----不過我的寶貝兒,這些都是別人所有的,而不是我
  自己的----那就是紳士們生活中那種安逸尊嚴的風度,以及舊時代溫文雅的美德。我以前過
  日子的時候,並不懂得這些東西中潛在的魅力呢----"思嘉再一次回憶起塔拉農場果園裡的
  情景,那天艾希禮眼中的神色跟現在瑞德眼中的完全一樣。艾希禮說的那些話如今清清楚楚
  就在她耳邊,好像仍是他而不是瑞德在說似的。
      她記起了艾希禮話中的只言片語,便像鸚鵡學舌一般引用道﹕“它富有魅力----像古希
  臘藝術那樣,是圓滿的、完整的和勻稱的。"瑞德厲聲問她﹕“你怎麼說這個?這正是我的
  意思呢。"“這是----這是艾希禮從前談到舊時代的時候說過的。“他聳了聳肩膀,眼睛裡
  的光芒消失了。
      “總是艾希禮,"他說完沉思了片刻,然後才接下去。
      “思嘉,等到你四十五歲的時候,你也許會懂得我這些話的意思,那時你可能也對這種
  假裝的文雅、虛偽的禮貌和廉價的感情感到膩煩了。不過我還有點懷疑。我想你是會永遠只
  注意外表不重視實質的。反正我活不到那個時候,看不到你究竟怎樣了。而且,我也不想等
  那麼久呢。我對這一點就是不感興趣。我要到舊的城鎮和鄉村裡去尋找,那裡一定還殘留著
  時代的某些風貌。我現在有懷舊的傷感情緒。亞特蘭大對我來說實在太生澀太新穎了。"”
  你別說了,"思嘉猛地喊道。他說的那些話她幾乎沒有聽見。她心裡當然一點都沒有接受。
   可是她明白,不論她有多大的耐性,也實在忍受不了他那毫無情意的單調聲音了。
      他只好打住,困惑不解地望著她。
      “那麼,你懂得我的意思了,是嗎?"他邊問邊站起身來。
      她把兩只手伸到他面前,手心朝上,這是一個古老的祈求姿勢,同時她的全部感情也完
  全流露在她臉上了。
      “不,"她喊道。"我唯一懂得的是你不愛我,並且你要走!
      唔,親愛的,你要是走了,我怎麼辦呢?"他遲疑了一會,仿佛在琢磨究竟一個善意的
  謊言是不是終久比說實話更合乎人情。然後他聳了聳肩膀。
      “思嘉,我從來不是那樣的人,不能耐心地拾起一片碎片,把它們湊合在一起,然後對
  自己說這個修補好了的東西跟新的完全一樣。一樣東西破碎了就是破碎了----我寧願記住它
  最好時的模樣,而不想把它修補好。然後終生看著那些碎了的地方。也許,假如我還年輕一
  點----"他嘆了一口氣。"可是我已經這麼大年紀了,不能相信那種純屬感情的說法,說是一
  切可以從頭開始。我這麼大年紀了,不能終生背著謊言的重負在貌似體面的幻滅中過日子。
  我不能跟你生活在一起同時又對你撒謊,而且我決不能欺騙自己。就是現在,我也不能對你
  說假話啊!我是很想關心你今後的情況的,可是我不能那樣做。"他暗暗吸了一口氣,然後
  輕松而溫柔地說﹕“親愛的,我一切都不管了。"她默默地望著他上樓,感到嗓子裡痛得厲
  害,仿佛要窒息了。隨著樓上穿堂裡他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她覺得這世界上對她關系重大的
  最後一個人也不複存在了。她此時才明白,任何情感或理智上的力量都已無法使那個冷酷的
  頭腦改變它的判決。她此時才明白,他的每一句話都是認真的,盡管有的說得那麼輕松。她
  明白這些,是因為她感覺到了他身上那種堅強不屈、毫不妥協的品質----所有這些品質她都
  從艾希禮身上尋找過,可是從沒找到。
      她對她所愛過的兩個男人哪一個都不了解,因此到頭來兩個都失掉了。現在她才恍惚認
  識到,假如她當初了解艾希禮,她是決不會愛他的;而假如她了解了瑞德,她就無論如何不
  會失掉他了。於是她陷入了絕望的迷惘之中,不知這世界上究竟有沒有一個人是她真正了解
  的。
      此刻她心裡是一片恍恍惚惚的麻木,她依據期的經驗懂得,這種麻木會很快變為劇痛,
  就像肌肉被外科醫生的手術刀突然切開時,最初一剎那是沒有感覺的,接著才開始劇痛起來。
      “我現在不去想它。"她暗自思忖,準備使用那個老法寶。
      “我要是現在來想失掉他的事,那就會痛苦得發瘋呢。還是明天再想吧。”“可是,”
  她的心在喊叫,它丟掉那個法寶,開始痛起來了,"我不能讓他走!一定會有辦法的!"“我
  現在不想它,"她又說,說得很響,試著把痛苦推往腦後,或找個什麼東西把它擋祝"我要--
  --怎麼,我要回塔拉去,明天就走,"這樣,她的精神又稍稍振作起來了。
      她曾經懷著驚恐和沮喪的心情回到塔拉去過,後來在它的庇護下恢複了,又堅強地武裝
  起來,重新投入戰斗。凡是她以前做過的,無論怎樣----請上帝保佑,她能夠再來一次!
      至於怎麼做,她還不清楚。她現在不打算考慮這些。她唯一需要的是有個歇息的空間來
  熬受痛苦,有個寧靜的地方來舔她的傷口,有個避難所來計劃下一個戰役。她一想到塔拉就
  似乎有一只溫柔而冷靜的手在悄悄撫摩她的心似的。她看得見那幢雪白發亮的房子在秋天轉
  紅的樹葉掩映中向她招手歡迎,她感覺得到鄉下黃昏時的寧靜氣氛像祝禱時的幸福感一樣籠
  罩在她周圍,感覺得到落在廣袤的綠白相映的棉花田裡的露水,看得見跌宕起伏的丘陵上那
  些赤裸的紅土地和鬱鬱蔥蔥的松樹。
      她從這幅圖景中受到了鼓舞,內心了隱隱地感到寬慰,因此心頭的痛苦和悔恨也減輕了
  一些。她站了一會,回憶著一些細小的東西,如通向塔拉的那條翠松夾道的林蔭道,那一排
  排與白粉牆相映襯的茉莉花叢,以及在窗口氣拂著的簾幔嬤嬤一定在那裡。她突然迫切地想
  見嬤嬤了,就像她小時候需要她那樣,需要她那寬闊的胸膛,讓她好把自己的頭伏在上面,
  需要她那粗糙的大手來撫摩她的頭發。嬤嬤,這個與舊時代相連的最後一個環節啊!
      她具有她的家族那種不承認失敗的精神,即使失敗就擺在眼前。如今就憑這種精神,她
  把下巴高高翹起。她能夠讓瑞德回來。她知道她能夠。世界上沒有哪個男人她無法得到,只
  要她下定決心就是了。
      “我明天回塔拉再去想吧。那時我就經受得住一切了。明天,我會想出一個辦法把他弄
  回來。畢竟,明天又是另外的一天呢。”
      (全文完)
      ------------------
    書路 掃描校對http://bookroad.yeah.net



──────────────────────────────── [ xyzpig ]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