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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上300歲的女孩 本書由飛俠阿達掃校 吳淡如 山路轉彎處有一塊草叢地,狹窄的草地上站著一棵很高的欖仁樹。 到了初秋,欖仁樹開始轉紅。或許是因為地質特異的關係,這棵樹的葉子變 成新琉璃一樣透澄澄的鮮紅色,每一片落葉都像手工雕琢的古董珠寶,落了一地 血色豔豔。落葉覆住夏末依然青綠的草叢,欖仁樹就成為一個驕傲的國王,宣稱 自己攻佔了所有的領土。 美麗的欖仁樹卻不能讓來往的過客駐足。他們只有在訝於她的美豔後匆匆離 開,一秒鐘也不多留。 不能多看她一眼。因為依著山壁,欖仁樹就站在一個九十度轉彎的險坡旁, 隔著不寬敞的公路,白天可以眺望到遠方的海平線,夜晚足以俯視燈火燦爛的城 鄉夜景。但只要一分心,在這個危險的轉彎稍出差錯,很可能連車帶人滾下山崖 摔得粉身碎骨! 美麗依傍危險而生。 這是車禍發生率最高的地帶。 車輛飛馳而過,隨呼嘯的風翻起沿路祭拜枉死者的銀紙。欖仁樹守著她不被 侵犯的王國。春天枯萎的落葉叉成為草籽的養料,鮮嫩的春草與欖仁樹的新芽同 時向陣陣春雷招呼。年復一年,依然如斯。 微微飄著細雨的初春夜。 一輛摩托車疾馳在幾乎無燈的山路上,正要經過在黑暗中沈睡的欖仁樹…… 對面,一輛小型的跑車也以超過一百二十公里的時速行來……引擎聲一路輕 微震動著山壁,似乎也驚擾了欖仁樹的恬靜與安適--最後兩片殘留在枝頭的老 葉在細雨中忽地刷拉落下來。 葉子落地的同時,高聲喧嘩的引擎聲變成尖銳的嘶嚷,一聲巨響,匡!好像 一記極短促的春雷…… 寂靜的夜裡彷彿有嘆息聲在山谷中迴蕩-- 林祖寧被全身劇痛喚醒過來。雨珠已將他淋待全身溼透。 張眼所見,一片漆黑,他懷疑自己是在人間,還是在鬼域…… 方才,冷不防刺眼的遠光燈迎面打來,讓他雙眼被朦朧白光全部佔據,一時 失去反應,龐大的車體撞了他一下--他才想棄摩托車而逃,已然失去知覺…… 從頭、胸骨到腿,每一寸肌膚都像要宣布獨立一樣…… 難道自己已不在陽間? 他努力向遠處張望,雲霧深重,但依稀可以看見山崖下方的零星燈火泛著微 弱的光芒。 那麼,此地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他沒死,但奇怪的是,他的摩托車不見 了,那輛撞他的車也不見了。一點痕跡也沒有,似乎是被雨腐蝕掉一般。 「難道我碰到鬼了?」 任誰在這種地方有了這個念頭都會毛骨悚然。即便林祖寧是個膽子不小的年 輕男子,也不免起了一身疙瘩!沒嚇昏過去已算是人間英雄。 冷雨讓他手腳冰冷,剛才使他臉紅耳熱全身舒暢的酒氣,現在卻令他頭痛欲 裂,他連動都動不了,全身隱在尺長的草叢中。 就在這個時候,一條滑溜溜的東西大大方方的從他的腳邊借道而過。光線雖 然昏濛不明,他卻可以清楚的看見那傢伙圓長的身體上黑白相間的鱗片,在雨水 洗刷下露出炫耀的光澤。 一條剛從冬眠醒來約雨傘節! 「屋漏偏逢連夜雨!」他的腦子很難靈活指揮手腳運作,他只知道,這天他 是倒楣透頂! 上輩子欠債才這麼禍不單行! 他平時不喝酒,這天有心情喝酒,事出有因。他剛剛失戀。 失戀兩個字,實在不足以形容這件事。應該說,他未來的老婆決定跟別人遠 走高飛。林祖寧和曠雨蘭同居兩年,從互相等待吃晚餐到以紙片留話,再至宿夜 未歸連紙條也不留,感情由冷到熱順理成章,愛意隨時光共消長,但他從沒想過 ,曠雨蘭有朝一日真的悶聲不響的離開…… 親愛的: 我收拾全部的東西走了。 電視機、電冰箱是我買的,所以我一併帶走;洗衣機由你付分期付款,我留 下,但我在你抽屜裡拿走兩千元,因為訂金是我付的--收據壓在你的照片底下 。康寧瓷器我全部拿走,反正你從不下廚,用不到。 你房間裡堆積月餘的垃圾,我順手幫你倒掉,服務兔費。上個月電話帳單還 沒收到,我打過兩通國際電話到美國,如收到帳單,請至我公司收款。大恩不言 謝。 但書:敬祝 快樂 雨蘭 他剛看見留言時還以為矌雨蘭在開玩笑。他難以形容自己的震驚,雨蘭竟先 斬後奏地搬走!事情發生之後林祖寧才開始推想緣由,明白它沿著一定的軌道運 作,有一定的成因。 即使雨蘭後來幾個月很少跟他打照面,更甭提同擠一張床,但她的離去還是 擾起他的驚慌情緒。好像某一天早上起床,發現全部家當都給偷走。 他還沒想到挽回:雨蘭的決議通常無法挽回。他只想喝醉。 不過他可沒想到死。 林祖寧瞪大眼睛看著那一條滑溜溜的雨傘節抬頭吐信、穿梭草叢中緩緩離開 。 蛇的身影消失的那一剎那,他並沒有如釋重負的鬆弛感。林祖寧看見另一樣 活生生的東西。 一雙腳,站在草叢中。 一雙光潔乾淨的腳……但它們並不真正「站」在草叢中,它們是與草叢重疊 的,在同一個空間,荒謬離奇的放了兩樣截然不同的東西,好像一幅立體空間透 視圖,一幅未來派畫作。他想自己是眼花了。 他不自覺一身哆嗦。 然後他看見一襲雪白的袍子,和著風和雨的韻律飄飛,袍子裡包裹著一個纖 細的女孩。 當林祖寧看見女孩的臉時,他的恐懼就立時被溶解了,彷彿擲鹽入水。 「妳……妳是誰?」 那張臉白得有些泛青,隱隱有股寒氣,但卻給他無比柔和的感覺。 在雨聲淅瀝的冷夜裡,她給他一個溫暖的微笑。 她的肩細而分明,像剛剛迸出的柳葉,小巧鼻梁和小巧的嘴,清明稚氣的眼 睛。大概只有十歲上下。 一張如同搪瓷娃娃美麗卻不曾引起人任何邪念的臉,正在對他微笑。 「妳在這裡做什麼?我……我剛發生車禍,現在不能動彈,妳……能不能幫 我的忙。」 女孩一逕毫無意義的微笑著,似乎沒聽懂他的話。 莫非是聾子? 他再度說明並以殘餘的力氣比手劃腳:「我--發--生--車禍!」 他指指自己一身的泥垢,還有臉上的傷口。 「車禍--我知道。」她終於開口,好像簡單一句話也得想很久。 女孩繼續微笑,毫不在乎,帶著旁觀者置身事外的得意。可是也沒有任何嘲 謔的意味,似乎只在陳述一件事實,好像三歲小孩以正經口氣在告訴他:我看見 門前有一隻狗走過--這樣稀鬆平常的事實。 「妳有沒有同情心啊?」 他瞇起眼睛打量她,想瞧出她腦筋是否有問題。 她看起來既溫柔又聰明。髮絲像千萬絲線在風中飛舞成波浪。 「同情心?我很有同情心呀!可是你的傷是註定的,我也沒辦法把你的傷口 變好。」 註定的? 林祖寧覺得自己彷彿在跟另一個世界的生物說話。他對她的幸災樂禍感到生 氣。 不過他從不在漂亮的小女孩面前咆哮。 「妳可以幫我打個電話,也可以往前走兩步幫我攔一部車……」 「我不能呀!」不等他說完,女孩幽幽嘆了口氣。 「妳能!」 「我真的不能,對不起。我,我……我不是跟你一樣的……」 林祖寧對她的胡言亂語莫可奈何。他打量她:「妳不是人?難道是鬼不成? 」 「可以這麼說……」女孩答道。 終於有一輛車來了。林祖寧在黑夜中看見亮光,興奮異常。 「算了,我不跟妳抬槓!我自己攔車--」林祖寧想努力站起來,右腳勉強 撐起身子,左腳邁向前去時卻聽到啦--一聲!他再度跌在地上,這次搞得一嘴 污泥…… 完了,他暗叫一聲!不是腿斷了吧?心中閃過這個念頭以後,左腳邊傳來一 陣劇痛,痛入骨髓,彷如有一打雨傘節盡情啃噬他的腿骨-- 女孩在這時不聲不響的奔向前去…… 他以為她良心發現了,想替他把車攔下來…… 嘶--煞! 女孩不是替他攔車……林祖寧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看見什麼…… 她靈巧的向空中飄出一樣東西--一條極細極細的白色絲繩--柔軟的絲繩 在風中飄蕩一會兒,變成鋼尺一樣的筆直,遠方來車像短跑選手以全速衝向終點 一樣抵達絲繩,然後刷一聲--翻個筋斗,卡啷卡啷滾下山坡…… 那雖不是萬丈深淵,也是百尺險坡! 「啊,在這樣的雨夜裡開車,實在不該開這麼快--」女孩平靜的說,回到 目瞪口呆的林祖寧身邊。 「妳……妳是鬼!」 林祖寧很困難的吐出這句話。女友離開、發生車禍、折斷腿骨,然後又碰到 鬼……人生真是舉步維艱…… 「我沒說我不是呀!」女孩聳聳肩。 「我今天的工作做完了,真累--」她竟然會打哈欠。 她是鬼?可是她打哈欠的樣子像天使,甜美嬌憨。 「妳……明白了,讓我發生車禍斷了腿的也是妳嗎?」 她若無其事的點點頭,似乎完全不覺得她做了一件壞事。 「妳為什麼要這樣做?」 「你要我陪你聊天嗎?」女孩很天真的靠過來,「我可以陪你聊天,因為我 想我見過你。」 林祖寧不自覺的把身子往外挪移半尺。 何處飛來豔禍?這小女鬼興致勃勃的要陪他聊天。 他實在難以說要或不要。 「我陪你聊天好了,」她說:「我已經很久沒跟人聊天了,做我這樣的工作 也很無聊。」 她又打量了他一眼,好像看出什麼玄機似的,「反正早上七點以前沒有人會 來救你……」 「我,完了,我……我會死在這裡嗎?」 「不會。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她笑得相當神祕,「我不會再害你一次的 。」 「妳剛才為什麼要害我?」 林祖寧不願意吃虧吃得不明不白。 「不是我要害你的!一半是註定的,一半是你自己。你難道沒有錯嗎?你在 這種天氣如此粗心大意的騎快車!」 「誰註定的。」 「天註定的--天機不可洩露,」女孩降低聲音,生怕有人聽見似的,「我 只是個很小很卑微的天使,沒有權利告訴你上面的事--」 如果不是目睹了剛才的場面,林祖寧肯定會把她送進瘋人院讓看護妥善照顧 她。如果他能動的話。 「剛剛那輛車翻下山也是天註定的嗎?」 「一點也沒錯,還有,跟你相撞的那輛車……」 林祖寧猛然想起:「那輛車……還有我的摩托車呢?誰『註定』偷了它們? 」 近處一點痕跡都沒有。 「通通掉下去了,開那輛車的人可沒你好運,他已經走了。」 「死了?變成鬼了?」 「你以為人死了都可以變成鬼嗎?那還得靠修行,不是每個人都有那種運氣 。我的意思是說,他消失了,他變成一個空氣氣泡,無識無覺的消失了。」 林祖寧一陣悔意上心頭,「那麼一定是我害死他的!我不該喝那麼多的酒, 騎那麼快的車……」 「別擔心,不是你的錯,」她用手拍拍他的肩,「你不要太難過--一半是 註定,一半是人為……」 她的手是溫的! 林祖寧顫抖了一下:「妳的手是熱的,妳不是說自己鬼嗎?」 「那是你說的,」女孩回答:「我沒有否認,但也沒有承認。鬼是冷的,我 是熱的,我是天使。我是一個職位很卑微的離魂天使,但階級在鬼之上,我是被 分封的,你懂了嗎?」 「離魂天使?」 「你不懂我也不能告訴你太多,我只能說到這裡。」她把手放在他的腿上, 瞬間他的疼痛似乎消失無蹤。 「為什麼我可以看到妳?」 林祖寧又提出另一個問題。 「這……老實說我也很驚訝,這世界上能看見我的人不多--」女孩很認真 的問:「你是靈媒嗎?」 「當然不是!」 林祖寧鄭重否認。這跟說他是乩童一樣,簡直是莫名的玩笑!他可是個有正 當職業的男人! 「那沒有錯,上輩子、上上輩子或上上上輩子我見過你……今天你能看見我 ,是拜機緣之賜……」 「機緣?」 「就是緣分。因為緣分未斷,所以我們之間起了特殊的感應,因而你能看見 我。」 「我是念科學的,為什麼我沒學過這些理論,」林祖寧有點不甘心,「是分 子與分子間的運動嗎?」 「隨便你怎麼說,很多事不能以人類的腦袋解釋:你永遠不曾比自己想像中 還要聰明。」女孩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舉頭眺望天色,「對不起,我該回去了, 你不必再等太久……」 她突然放開她的手,轉身離去,像一朵雲一樣挪離…… 「等等……」 話剛說出口,一陣劇痛又從左腳傳來,林祖寧呼天搶地的呻吟一聲……痛得 昏厥過去…… * * * 「祖寧,我不認為你應該這麼虐待自己,」有人在他身旁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的哭訴:「我養你這麼大了,你竟然這樣蹧蹋自己,一點也對不起我。你看看, 都是那個叫什麼雨蘭的女人害你的,那個女人本來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你硬要她 ,好了,好了,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現在連腿都斷了,以後成了跛子怎麼 辦?哪天殘廢沒人要,我們林家世代單傳,你要是生不出孫子來,大家一定會笑 死我的,那我不如去死算了……你一點也不懂我的苦心,我含辛茹苦在你爸死後 把你養大成人,你為了一個壞女人就把我的苦口婆心當成耳邊風,現在報應來了 吧……」 喪歌一樣的連珠炮迫使他睜開眼睛。 從前,只要如此的疲勞轟炸一開始,林祖寧就會想法子逃掉:上廁所通常是 最好的藉口…… 好久沒聽見這個聲音了,人在病痛中,聽到熟悉的語音,自然而然會覺得滿 心溫暖,可是多年來的制約反應也使林祖寧有了立即動作:轉身快逃! 「唉喲!」 他半個身子跌落地上,腦袋狠狠的撞上硬梆梆的磨石地板! 一條千斤重似的腿也「碰!」一聲跟著當自由落體! 那種痛,椎心刺骨,不消說! 可惜他逃不了! 「唉喲!」尖銳的女聲響起,叫得比他慘烈,「你要死啦!你找死也不用這 樣!有沒有撞成腦震盪--變成白癡我們林家就完了,我可不要一個白癡兒子… …」 他鐵定逃不了。 頭部撞地還不如這個聲音叫他頭痛欲裂。他彷如一頭落網的獸,且失去所有 掙扎的力氣,束手待斃的叫了一聲:「媽!」 「乖兒子,」林張瓊子關心的拍拍他的頭:「你痛不痛,痛不痛!傷在兒身 痛在娘心……」 眼見林張瓊子又要大發議論,林祖寧急中生智趕快發言:「我--不痛!」 語氣絕對肯定。 他這時忽然想到爸爸生前告訴過他的一個笑話--也許不是真的笑話,但當 時父子倆確實十分有默契的大笑十分鐘不曾停止。 他的父親林勝說:「兒子,我從前讀書的時候,地理老師就教我們,將來做 生意要到廣州去,娶老婆要到蘇州娶,遊山玩水要到杭州,買棺材要買柳州…… 就差最後一樣,我都做到了,可是……唉呀!不過爾爾,你千萬不要克紹箕裘… …」 人生上了大當!他知道爸爸要這麼說。林勝是個深具幽默感的父親,他同時 也把這份幽默感傳給了兒子,父子倆從來默契十足。 他知道爸爸的陳年往事。 到廣州做生意,賠得血本無歸,當掉身上的鋼筆才得以回家。 到杭州,景色看遍,只不過那時正在逃難。 蘇州老婆,貌美賢慧,可惜話太多了點。林祖寧的媽媽林張瓊子,是道地的 蘇州原產佳麗--三十歲以後的某一天不知為什麼緣故,她忽然發現了自己具有 語言的天賦,從此之後便很少閉起嘴巴,話語像洩洪般濤濤湧出來。 甚至在睡夢,她都可以無休無止的囈語。因此林勝二十年來一直有失眠的毛 病。 林勝在夢中因中風而去世,面容安詳愉快,未留隻字片語,學室內設計的林 祖寧千辛萬苦的託人從柳州百轉千折運來棺材木,完成爸爸最後一個願望。但願 不是冒牌貨。 老伴去世後,林張瓊子把矛頭瞄準愛子林祖寧。林祖寧在大學畢業的前一年 決意脫離苦海,以一百種不是理由的理由搬到宿舍住。 工作後更不可能住在家裡。 好在林張瓊子抱怨歸抱怨,自己活動也多。她為自己開了一個烹飪補習班, 專門教導各國菜肴,熱心公益,還無暇寂寞。 「我怎麼會在這裡?」 「你出車禍了還不知道,真是人不愛惜自己的生命了,年輕人鹵鹵莽莽遲早 會出事……」 林祖寧只能用問題來擊退問題:「誰送我到這裡?」 他實在想不起來。 「好心人呀!是個女的,她送你到醫院還在你身上找到電話本打電話給我, 我這才知道--難怪昨天晚上我一夜沒睡著,還恍恍惚惚看到爸爸愁眉苦臉回來 ……」 林祖寧只好假裝昏迷不醒。 三分鐘後,林張瓊子不再對沒有反應的兒子說話,林祖寧的腦袋才變得清醒 些。 沒錯,他看見一個天使般的女孩。 可是他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人在身體虛脫或昏迷時可能有各種怪異的夢和幻 象……即使那個女孩的臉還深深刻在他的記憶裡,她給他的溫暖,她的微笑他也 沒有忘記。 大概只有十六、七歲吧!那個女孩說自己是離魂天使。 她的微笑比初開的白色雛菊還新鮮。 * * * 「喂,你幹嘛這麼想不開?」 昏昏沈沈睡去,醒來時已是第二天天光大亮。 另一個熟悉的聲音像鬧鐘一樣催他起床。 一張描繪精緻、五官分明的臉俯著看他。 林祖寧很快就認出她是誰。「祖寧,不是我說你,如果你勇於面對現實一點 、實際一點、精明一點、能幹一點,你會是個很好很好的男人。」 是指責還是稱讚?林祖寧聽不出來。 矌雨蘭忍不住嘆氣,「什麼時候你才會變得積極進取?」 她是一個小有名氣的年輕女律師,銳利的口舌與值得炫耀的美貌使她很快的 在法律界打出一片天空,擁有相當的知名度。 在這個競爭激烈的社會裡,她擁有一切足以擊垮任何敵手的條件。有才無貌 的女人常被男人在背地裡同情;有貌無才的女人卻讓男人在背地裡譏為傻瓜。 曠雨蘭不,她有美貌,有天賦,有學歷也有手腕。她是天之驕女。 兩年前她剛從大學畢業,馬上考上律師執照。那時候兩個人只能合租一間必 須與別人共用衛浴設備的小房間。 奇怪的是人在寅吃卯糧的蹇促狀況下竟然比物質安適時快樂。至少林祖寧覺 得如此。兩年來他看著曠雨蘭漸趨飛黃騰達,她長成一棵大樹,然後他這個可憐 的小園丁便無力再為她做任何事情。 他還在同一個建築師事務所工作,從沒換過工作。 「你可以獨立門戶,你有執照呀!」矌雨蘭總是這樣建議。 同居時兩人協議給對方自由,但愛情漸遠後他曾經擁有的自由變成她最難以 忍受的藉口。曠雨蘭恨這個進步緩慢,安於現狀、好逸惡勞的小男人。 「我覺得在李建築師事務所負責室內設計規劃沒什麼不好,我喜歡這個工作 。」 林祖寧顯然是她認識的所有男人中最不知進取的。 事出必有因。「妳離開也是對的。」林祖寧幽幽的說出第一句話。 「什麼?」 矌雨蘭險些沒把耳朵塞進他的嘴巴裡:「你說什麼?」 她聽見了,可是她不相信。「你說你很高興我離開?」她的聲音提高了八度 。 出了法院後她的一百種辯論邏輯全部還給六法全書與法院判例,她將他的話 語以女性特有的邏輯重新轉換。 「我說,」林祖寧的頭又開始疼痛,現在他腦袋成為麻煩的警報器,麻煩一 來他的頭痛立即報到:「我又沒有怪妳。」 「你有什麼權利怪我?」曠雨蘭又被激怒了,「你想想你自己!是你自己不 ……不……不長進!」她終於說出積壓在胸口許久的話。 「你想利用事故來讓我後悔是不是?我一離開你,當晚你就去撞車?這是懦 夫的行為--你以為你變成殘廢我就會回心轉意照顧你是不是?還是你想讓我良 心不安一輩子?」 林祖寧只是呆呆的聽著,一點也沒有回話的意思。遇到這種狀況,沈默是最 佳武器。 矌雨蘭的氣漸漸消下來,「你……唉呀……你對自己好一點好不好?你不要 像個白癡好不好。」 她用手輕拍他的頰,似乎想叫他清醒一些,「你到底有沒有聽見我說話!」 他發生車禍固然與她離開有關,可是,大半是由於自己粗心--他可沒想一 命歸陰!誰期待車禍發生呢? ……昨天那個離魂天使說,一半是人為,一半是註定,那麼這次車禍與矌雨 蘭有關的部分不到百分之五…… 「你知道今天早上我到事務所去看到你的名字時有多擔心嗎?兩起車禍,三 死一重傷,重傷的人竟然是你……」 矌雨蘭的憤怒轉為憐憫。 「不過跌斷了一條腿而已,沒事。」 林祖寧勉強擠出無奈的笑容。 曠雨蘭忽然低頭吻他,壓住他的上半身。那是她從前和他開始同居時的習慣 動作,爆發性的熱吻,像獅子撲向一頭斑馬。他很喜歡她這個動作,狂暴的溫柔 方式。 還好他的舌頭沒在車禍中咬斷,否則她給他的譏笑大概會更多,而他永世不 得回應--只能聽完所有負面的評論,連一個「正面」的吻也無法享受。 他的手還能動,足以抱住她豐腴的腰身…… 咳……咳…… 一陣刻意的咳嗽聲像一刀斧頭一樣把他們再度砍成兩個人。 「媽……」 不知何時,林張瓊子踏進病房,以很不友善的眼光盯著曠雨蘭。 「這是病房--」 林張瓊子從前見過曠雨蘭兩次,第一次還待之以禮,第二次發現她可能是兒 子眼中未來媳婦的人選時,馬上換上另一種眼光來打量曠雨蘭,發現她全身都是 千瘡百孔的缺點。 她甚至在兒子面前握住嚝雨蘭的手,揉了又揉,搓了又搓,然後當面告訴林 祖寧:「如果以後你要娶個賢慧的老婆,一定要找個手粗點的,這表示女孩子在 家早已學會做家事,像曠小姐這麼軟這麼細的手,可能連一道菜也燒不出來。」 曠雨蘭哪裡容得了這老太婆的囂張,她不慍不火的把手從林張瓊子手中抽出 來,然後面帶微笑的說:「伯母的眼光真準,我確實不像伯母那麼會做菜--雖 然從十歲開始我就在家裡掌廚,可是這點雕蟲小技實在沒膽放在檯面上說--在 我的才能裡,煮菜實在排不上前十名……不過,如果將來我結了婚,我會鼓勵先 生多吃點生菜水果天然食品,免得人到中年就得了中風。」 旗鼓相當! 林祖寧暗叫一聲,完了。 他原本就不期待兩人和平相處,但可不願意日後當兩人的擋箭牌,讓她們兩 個把對彼此的恨意化為暗箭,以向他射擊為戲! 果然,母親趁他下一次回家時慷慨激昂把矌雨蘭批判得一文不值,她口沫橫 飛的說出曠雨蘭所有的缺點,歷時四小時,直到林祖寧找藉口開溜為止。 曠雨蘭死也不肯再見林張瓊子一眼,也是想當然耳的事。 「我走了!」 曠雨蘭一瞥見林張瓊子,馬上抓起公事包。 「別急嘛!」林張瓊子一臉誇張的笑容,「妳可以看看我為寶貝兒子帶來什 麼:燕窩羹、魚翅稀飯、五香滷鶢腿還有『天然』水果沙拉,很豐盛吧!唉,可 憐的兒子,他一定很久沒吃過這麼好的東西了。要一個不曾做菜的女人,實在是 沒有眼光!」 一場女人與女人的戰爭似乎又開始進入鳴金擊鼓期。 曠雨蘭拎著公事包緩緩步出,一面以同樣凌厲的眼光看著林張瓊子,不屑的 話語以子彈的速度迸出:「人家說有其母必有其子,真是至理名言!我想林祖寧 萬一沒出息總有人要為他負一半責任!再見,我可不願意再見到妳這個寶貝兒子 !」 * * * 「你聽見我說話嗎?」 夢中溫和的聲音對他悄悄的說:「你現在好些了沒?」 他感覺到有一隻溫暖的手放在他腿上,夢中的聲音輕似搖籃曲:「你現在正 在做夢,我來夢中拜訪你,你還記得我嗎?我是那個天使……」 如果有人被弄斷了一條腿之後還不記得誰是主兇,那確是白癡;像曠雨蘭所 說的白癡。 他的夢被遙控了。 林祖寧不是在病床上,他好端端的站在一個玫瑰花園之中。 同一株玫瑰長出三種不同顏色的花朵:粉紅的、雪白的,還有淡紫的。遠處 有巍峨的山峰,峰上一座水晶砌成的巨大城堡,在月光照拂下發出抒情音樂般的 光澤--四周寂靜,但水晶城堡的美麗似乎是可以聽得見的,那種美散播在空氣 分子之間互相傳遞,還帶著隱隱香氣。 天使赤著腳站在玫瑰樹旁,一直盯著玫瑰花瞧。轉頭問他:「如果你是我, 你選哪一種顏色?」 這個問題沒頭沒腦。 他怔了一下,沒有回答。 有些人在夢中會明白自己在做夢,林祖寧就有這種能力,所以真與假他分得 很清楚。 「我不要在夢中和妳見面,」他說。「妳不要騙我,妳想告訴我幾天前我跌 斷了腿也是因為一場夢的緣故嗎?」 「這……」天使顯得很不好意思,她的心事被他一語拆穿,而天使素來不說 謊--即使她們也不能說真話--她搔搔頭說:「我只是來跟你說話--」 「那到我的世界來跟我說吧!」 「可是……」她好像有許多顧忌。 「否則我拒絕繼續做夢,我一向有辦法讓自己從夢中立刻醒來,妳知道,做 夢是人最大的自由,妳連我的夢也要遙控,太不道德……」 「好吧!」 林祖寧睜開眼睛。 是午夜,一片黑暗。 外頭依舊風雨交加,扶疏的樹影投射在窗簾上,好像鬼魅的指爪在撩撥。 女孩躲在牆角,他看見她比風還輕的白袍。 「原來妳是真的!」 林祖寧自言自語。 「原來你還不相信我是真的。」女孩回答。 「幸會,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了。」 林祖寧想起身,但身體比一頓水泥還重,只能頷首示意。 「不是第二次,我告訴過你……只是你換了一個肉體也換了一種個性,我暫 時認不出你是誰。」 「妳是說妳真的在我前世見過我?」 「嗯。」 林祖寧覺得好笑:「如果我換了肉體也換了個性,那我跟從前的我有什麼關 係。」 「有關係,那是你用肉眼看不見的關係,存在於你的靈魂裡,一種特殊的質 素,它會發光。」 「像--舍利子?」 「哈!你沒有那種修行,你有的只是抽象的,還不是具體,力量夠大的話它 才會變成具體--」 「唉!我的人生被妳搞糊塗了。」 「妳今天做完工作了嗎?」林祖寧問。 女孩很乖巧的點頭,「我一向工作努力。」 「妳殺了多少人?」 「請不要用這個字眼,」女孩掏出一張像地圖的透明紙張,「這裡,這裡… …還有,這裡,總共四個人,受傷的不算數。」 「天哪!原來妳還換地方站崗,出沒無常,我現在明白,沒死真是命大,幸 運極了。」 「幸運?」女孩以懷疑的眼光看他,「沒死並不曾比較舒服吧,今天上午我 還聽見你對自己小聲說,我死了算了。」 「妳聽見?」林祖寧差點跳下床,「妳一直在這邊偷看我?」 「沒有一直啦!只是路過,」女孩很腆靦的說:「可是我聽得很清楚。」 林祖寧確實說過這句話--當林張瓊子和矌雨蘭碰個正著且箭拔弩張時,他 說他希望死了算了。 「對……對不起,我是開玩笑的,」林祖寧有點緊張,「妳不是來實現我的 願望吧?」 「我哪有能力實現你的願望呢?你以為找死那麼容易?有人試了很多次都沒 有成功,因為他們信心不夠。」 「信心?」 「我們會接收到特殊的『絕望』頻率,如果那個頻率夠強烈,我們才被指派 接他上來,把他原來的命運刪除--這叫天從人願。」 「這樣我就放心了。萬一妳或妳的朋友聽到我的請求,那一定是開玩笑的, 妳可要記住。」 天使繞過他的病床,端詳他的病床編號,輕聲地說:「你現在叫林祖寧,嗯 ?」 「妳被派來絆我一跤,還不知道我的名字?」簡直視人命如草芥,林祖寧在 心中暗罵。 「我不是靠名字辨認你。」 林祖寧本來想問,「喂,妳認不認得我爸爸林勝?」他轉念放棄了。 「明天妳會在哪裡站崗?」他問。 天使驚訝的看他:「你怎麼能問這種問題呢?天機不可洩漏,倘若我在無意 中告訴你,我會受到嚴重的處罰!」 「對不起。」 「啊!」天使看看窗外的天空,「我又得走了,祝你好運。」 「妳能告訴我妳的名字嗎?」 「我們不靠姓名辨認對方……」 她穿過窗戶,像一道溜出去的月光,無聲無息,無蹤無影。 「等等!」 他叫道。 「什麼事?」 有人推門而入,白衣白裙--是巡夜的護士長。 「你叫我有什麼事?」 「我沒有叫妳。」 「剛剛我聽到這邊有人在自言自語,是你在說話嗎?你醒了……然後開始說 話?」 他毫不思考就點頭,總不能跟她說這兒曾有一個離魂天使。 「明天我會幫你預約心理醫生,你不用擔心,你會沒事的,別怕。」護士長 說。 * * * 當林祖寧能夠用拐杖行走時,他就決定拚全力逃出醫院。 他找來同在一所建築師事務所工作的范弘恩。范弘恩平常負責景觀規劃的工 作,和他堪稱好友。俗話說「一丘之貉」--相同種類的人常會聚在一塊兒,還 真有點道理--范弘恩也是高瘦的書生型,不過鼻梁上比他多架一副有深度的近 視眼鏡,風度翩翩,但有點羞澀。他果然夠義氣,幫林祖寧辦了出院手續。 帳單還是范弘恩先幫林祖寧付清的。林祖寧習慣有多少花多少,兩袖清風的 日子他已習慣。 「小范,算我欠你一個人情……等保險下來了我再還給你。」林祖寧頗為尷 尬。 「說什麼嘛!朋友就是同舟共濟,不急--」范弘恩是哥兒們。 所以,等林張瓊子提著冰糖滷豬腳和八寶粥赴醫院探望兒子時,只剩一張空 病床。 她不甘受騙,趕赴林祖寧住處,林祖寧卻沒有立即回家。 「我終於可以清清靜靜的過一天了。」躺在范弘恩的床上,林祖寧如釋重負 。 林張瓊子精心烹飪的美味固然令人懷念,但排山倒海而來的噪音,使林祖寧 甘願放棄口腹之欲。范弘恩勉強在空乏的冰箱中搜出冬粉、蛋和蘑菇,做了一碗 蘑菇蛋冬粉,叫林祖寧吃得感激涕零。 「你真是個賢慧的男人!」林祖寧說。 「大家都這麼說。」 「我以前怎麼不知道你會煮菜?」 「雕蟲小技而已,」范弘恩不謙虛,「我會做的才多呢!現在只是巧婦難為 無米之炊。」 「當你老婆的人可有福了。」 「我也這麼覺得,」范弘恩挑挑眉頭,「可是人家還不肯嫁給我。」 「喲!你有對象啦?平常怎麼一點端倪也沒有?」 「不是我不說,只是我覺得,跟你這種一身沈浸在愛河裡的人講,你是不會 了解的……」 「算了算了,」林祖寧以嘆息打斷他的話:「你說曠雨蘭哪!她跟別人跑啦 !」 「你知道了?」 范弘恩的反應叫林祖寧嚇了一跳:「你--早知道了?」 范弘恩點頭。 「怎麼沒告訴我?」 「君子成人之美,勸合不勸分也。」 「算了吧你,連好友都敢騙。反正那樣也好,她老早就看不起我了,罵我沒 出息,沒勇氣,不積極……喂!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范弘恩端詳林祖寧的臉色,確定他不會因這種打擊開始摔電燈 丟花瓶後才敢說:「她就是跟李建築師的姪子在一起!」 老闆的姪子?那個一看就是獵艷高手的李大泯?曠雨蘭會挑上那個油頭粉面 的傢伙?怎麼可能? 李大泯在這個龐大的建築師事務所中負責廣告企劃,推過不少成功的案例, 深得叔叔青睞。李建築師沒有兒女,對這個姪兒很看好。 林祖寧半因自傲半因自卑,打從心眼裡瞧不起李大泯這種角色。他覺得李大 泯對房屋的硬體毫無貢獻,只憑花俏手腕吃飯。而每一次銷售案成功,李大憑卻 忝居首功,好像房子是他吹牛吹出來似的! 「那個交際男……」 「生米都煮成熟飯了,你生氣也沒用,反正人是跑了,跟誰跑還不一樣?」 「不一樣!那個渾蛋加三級的王八蛋!他們……喂,他們怎麼認識的?」 「去年那誕節酒會,你是不是帶了曠雨蘭來參加?」 那是曠雨蘭唯一一次同意與他一同出席的酒會。艷光照人的曠雨蘭,黑色貂 皮短袍下是一襲緊身黑色天鵝絨短禮服,讓所有同事的女友大驚失色。 那時候林祖寧感覺無比的驕做。 每個在場的女人站在聰明又美麗的曠雨蘭身旁,像玫瑰花旁邊的雜草叢。 可是…… 「那時候我沒瞧出什麼異樣呀!」林祖寧訕訕地說。 「你是呆頭鵝!」 「太可惡,我要找他算帳……」 「喂,這是個講自由戀愛的時代,曠雨蘭又不是你老婆,她有權利決定自己 要跟誰走。全公司都知道他們眉來眼去,只有你不知道……現在木已成舟--丟 了女朋友已經夠慘,你不會想再丟掉工作吧?」 「難道我真的是一個白癡!我到這幾天才知道我活得一敗塗地!」 「好啦,你好好休息。時間可以撫平你的情緒,我有事出去了。」 「約會?」 范弘恩神秘又得意的點點頭,似乎在嘲笑他的孤家寡人一個。「可能會很晚 很晚才回來,你先睡吧,我回來睡沙發就好,不吵你。」 「哪天帶來瞧瞧?」 「等時機成熟再說……你可不能打我女友的主意--」 「你以為你的女朋友會是人見人愛的天仙美女呀?」林祖寧說氣話:「王八 看綠豆,老母豬變貂蟬。」 「你不用嫉妒,她確實是。」范弘恩話說得很肯定。 林祖寧搖頭三嘆。這個男人絕對是在熱戀中。上帝總會為熱戀中的男人特製 一副眼鏡,看天地一片美好,前程燦爛光明,連陷阱都變成康莊大道。 * * * 「醒來,醒來!」 現在林祖寧連想都不想就可以知道是誰在他身邊叫他。 「對不起,我又吵了你睡覺。」 她是離魂天使,一成不變的白袍,即使室內無風,長長的黑髮也像絲緞在風 中飄浮。 她正卸下背後的一樣東西,看起來像一對翅膀,天鵝的雙翅,雪白的羽毛猶 有陽光的色澤,而這正是子夜一時。 「去吧!」 天使輕聲說。 被卸下的翅膀自己輕輕拍動空氣,穿過窗帘向月光中遠去。好像一隻沒有頭 也沒有身體的天鵝。 「又工作了一天,好累呀!」 她天真無邪的把小小的臉蛋靠在林祖寧的手上。一般暖流從他的手臂傳過他 的全身。 那是一種奇妙的舒暢感。林祖寧從前曾經動過盲腸手術--全身被麻醉後醒 來時的感覺即類似於此。 「我到醫院找過你,真是的,害我白跑一趟不要緊,還差點嚇死另一個病人 ,我後來才請阿剎利嗅出你的味道跟過來。」 「他看見妳了?妳做了什麼事?」 「他沒看見我--可是我跟他開玩笑,把他的被單掀起來,拿花瓶裡的花去 扔他的眼睛,唉呀我實在太莽撞了,否則我的考績不會年年乙等……」她說。 林祖寧可以想像那可憐的傢伙遇到鬼的慘狀。萬一她嚇到的剛好是一個心臟 病病人,鐵定害了人家一條命。 「妳這個搗蛋鬼。」 「我不是鬼,我告訴過你,天使和鬼是不太一樣的。」天使沒發覺他只是開 玩笑,有時她很聰明,有時很憨直。 「今天妳搭計程車來?」 「你指的是……翅膀?也可以這麼說,可是它是免費的。」 「唉呀!我真健忘,」她起身往窗口去,拉開窗帘,好像在對窗外的月光說 話:「阿剎利,你可以走了,謝謝。」 「誰是阿剎利?」他沒有看見任何東西。 「阿剎利,等等,你願意讓他見你嗎?」天使傳了他的話。 忽然間,他看見一樣奇怪的東西,在空無一物的黑暗中開始成型,逐漸變成 具體…… 一隻古銅色的老虎狗,面目兇惡,有三個頭。面目兇惡大概是天生的--那 隻狗正向他表達友善:對他微笑。根據它的面部表情,他可以確知它在微笑。 「阿剎利是我的好朋友,他幫我嗅出你的味道來,我才能找到你。」 「你好……謝謝。」 林祖寧還沒跟狗說過話。 狗跟天使嘀咕幾句話,轉身耀武揚威似的走了幾步,然後飛出房間。牠的速 度彷彿一把射向遠方的箭。 「他跟我說牠不討厭你,牠通常討厭人類。」 「哦?這是我的榮幸了。」 原來天使不一定能發現人的蹤跡,他們也得雇用獵犬。 「這個晚上我不收假。」 「那陪陪我吧,我的朋友幸福的外出約會,而我這個斷了腿的男人在半夜裡 被妳吵醒,妳有責任。」他想起他的疑惑「妳那天告訴我,曾經遇過我--妳能 告訴我那一輩子的事嗎?」 「這……」天使好像被考倒了「我……不能透露大多秘密,雖然我查出來你 是誰了。」 她激起他的好奇,林祖寧雖然不是個聰明絕頂的傢伙但也不算太笨:「那妳 可以告訴我妳的故事,這不叫洩露天機吧!」 天使偏頭想了想:「可以,但是你要很有耐心。那是三輩子的事。」 「妳活過三輩子--當人?」 「是的,我曾經當過三次,從三百年前開始,我犯過兩次失誤,被判在你們 的世界當人;第一次是實習,要懂民間疾苦,那一次最辛苦。」 「犯錯才當人?媽的我就知道,否則最近我不會吃這麼多苦頭,我想那是天 上降下的霉運!」 林祖寧想起他的種種不幸遭遇。「那我上輩子也是天使嗎?」 天使打量他:「我想你不夠資格。」 她的話語中沒有貶低他的意思,所以她的真心誠意嚴重打擊了他的自尊心。 「妳真是殺人不見血--」 「你的資質,勉強可以一世一世的投胎轉世,當鬼大概也還不行,你的靈魂 沒有鬼的品質……噢!我不該說這麼多……」 「你真的要聽我的故事嗎?你想猜出你是誰嗎?你要知道,即使你猜中了我 也不會告訴你……」 「是與我有關的故事吧?」 即使無關,他也願意聽。她的頭再度枕在他的手上,暖流又傳遍他全身,他 彷如置身在撒滿金色陽光的花園…… 「也許。」天使說。 * * * 我從第一次實習說起吧!我必須了解自己未來的轄區。 當我準備踏進命運海之前,我的主人請人給我三朵玫瑰。因為我是他最喜愛 的天使。 他怕我在人間過得不快樂,送我一個臨別的禮物。 那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 「你是陰性,所以妳在人間註定成為一個女人。在人類的這個時代,女人還 不會過得太快樂,」他以手試試命運海的水溫告訴我:「海流太強,女人的身子 薄又輕,容易被暗流怎麼吹怎麼走。當然,連我也沒辦法改變它,我不是無所不 知無所不能的,我們的天上還有無數重天,就跟星球之外還有無窮宇宙一樣…… 」 「可是我可以給妳一個天賦,這樣妳的任務或許會愉快一些--下了凡以後 妳會忘記自己是一個天使,但這個天賦會跟妳一生。」 我的面前有一個用雲裁出的盒子,裡頭放了三朵剛從他的花園中剪下的玫瑰 花。 一朵雪白。 一朵粉紅。 另一朵是淺紫的。 「它們各代表什麼意義?」我問。 「白色的是智慧,粉紅色的是美麗,淺紫色的是財富。人的命運由無數變數 決定,現在妳只能選擇一項固定天賦。」 我很快就明白他的意思。人的生命由許多條件組成,那是X+Y+Z+…… =?的問題,我是得天獨厚的,所以我可選擇其中之一,讓它成為定數,其他則 由運氣決定--也許好,也許不好。 完美是不可能的。比玩賓果遊戲中獎的機會還少。 從我被封為天使後,我便貪戀自己的美貌,我常在他的河流裡和魚兒討論自 己的美麗有多少。 所有的魚都喜歡靠近我,因為他們說,我是最叫他們動心的一個倒影。 我捨不得自己的美麗,我決定帶著自己的美麗到人間。 因而我想也沒想就挑了粉紅色玫瑰花--然後我才喝了甜蜜的忘魂水,跳下 滾滾騰騰的命運海…… 我成為江南蘇家的女兒。 從小我就是水雲里那個地方最漂亮的女孩子。 不說話,不笑,不哭,就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我的父母抱我上街,總有 一群人搶著抱我不肯放手。 「這娃兒多美,你們怎麼生得出來?」他們又讚歎又豔羨。 我是父母的第七個女孩。除了大姐二姐外,他們每生一個就送一個,才斷奶 就給人抱走,因為我的容貌,使我在家待了三個年頭,直到下頭來了兩個弟弟, 母親又大腹便便。 「夠了夠了。」 母親每次懷孕,都說夠了,但從未停止,所以她逐漸變成一個脾氣暴躁的女 人,也比其他姑姑嬸嬸老得快。 她說我們吸光了她的美麗和耐心。 父親是個打雜的長工,在黃員外家管雞舍,他養不起大多孩子。可是孩子像 雞蛋一樣快速而規律的從母親的肚子裡滾出來。 大姐和二姐常帶我們到山上拔野菜吃。 三十歲時我的娘已經在生第十個孩子了。她臉上的皺紋已經和肚皮上的一樣 多。 我記得那天是個雷雨夜。父親從黃員外家偷回一個雞蛋,大姐把它煮熟了裁 成六半,我舔著吃,想好好享受雞蛋的香味。 娘的肚子比釀瓜的甕還圓飽,她忙著用盆盆罐罐接住屋頂罅漏的雨水。 她看我還在意猶未盡的舔蛋殼,罵了我一聲:「女孩子不要貪吃,這麼貪吃 找不到好婆家,會被人家趕回來……」 話沒說完,她慘叫一聲,雙手捧住肚子,好像痛得直不起腰來…… 我看見滿地的雨水變成紅色,血紅色愈來愈濃稠…… 我嚇壞了,咿咿呀呀叫不出聲來。 娘的身體嘩啦一聲倒在紅色的水泊裡。有一個東西在胯下滾動,好像就要迸 出來。 「怎麼了?」爹聽見娘的慘叫聲才趕過來。 「孩子,孩子……」 娘說了兩聲就昏死過去,無聲無息。 「有東西要出來。」我說。 「快叫鄰村李產婆!」爹叫大姐,「去呀,去呀,死丫頭!」 「天在下雨……」大姐的嘴唇一直抖,此時外頭傳來轟隆一聲巨響,啪啦! 雷聲似乎打壞了一棵巨木。 她咬著牙打著破傘衝出去了。 那個東西還在動。 爹解下娘的褲帶,他猶豫了一下,叫二姐幫忙。「把頭拉出來,春媚!」 二姐的手在發抖,她才十一歲,什麼都不知道。閉著眼睛,拚命想把嬰兒拉 出來。 雨繼續落了滿地,滴滴答答,二姐的手有血也有雨。 「他,死了。」 嬰兒連著臍帶,臍帶連著娘。這一端已經青紫,不叫也不哭,不像弟弟們出 生時大哭大嚎。 爹打了孩子幾下屁股:「哭呀,哭呀!」 肉都快打爛了也沒聲響。 二姐和我去搖媽。「醒來,娘!醒來,這樣躺會著涼。」我說。 娘沒應我。 我才發現一屋子都是血水,好像鋪了一層地氈。 李產婆心不甘情不願的趕來時,娘已經走了。「我叫她打了這胎,她不肯。 怕是男的。」 那名死嬰是個妹妹。 「還不是女的,幹嘛賠上一條命!」李產婆翻翻孩子,不屑的說。 她跟爹討上次來接生的錢,「已經是年底了,債不欠過年!」 爹把腰彎得很低,不知是悲傷還是歉意,「不欠,不欠……」 大姐冒雨叫人,傷寒入肺,一病不起。 果然,不到過年,我就給賣到別人家。 李產婆捏捏我的臉頰:「女孩子有人要買還不容易,你得好好想想,他們可 不是每個都肯要的……三十兩,你看,他們的價出得多高,你若後悔了可沒下次 機會……三十兩可以買一塊田和好多雞,有了錢給兒子念書,將來你們蘇家說不 定出狀元……」 爹想了想,看看我,搖頭,點頭,又搖頭。 三十兩打動他的心,賣了一個沒娘的女孩子。我被帶到浣花樓,給一位姑娘 當女兒。姑娘穿金戴銀,我初見她時直以為是仙女。 她並不給我和善顏色,捏捏我的膀子,又彈彈我的臀:「這麼貴!又這麼小 ,我可要養她十年才夠!」 「她可是我們那邊最美的女孩子,人也乖巧」李產婆直說好話。 我看見她捧走六十兩大銀。 六歲時我從姑娘的命令,改名叫涼兒,叫她娘。「楊涼兒,」楊是姑娘的姓 ,名字是姑娘的一位恩客取的,傳說他曾中過鄉試。 「涼兒,趁指骨沒長硬,妳得學琵琶。」娘對我說。於是我跟一個盲師父學 琵琶。又夜夜被纏腳布裹得痛不堪言,但娘說是為我好,否則人家會說我是從沒 教養的人家來的。 正學奏第一首曲子「蕉窗夜雨」時,我一失神便挑斷一根絃。 盲師父皺眉頭:「女孩兒家怎麼下手那麼重,年紀輕,指骨軟,力道卻猛, 唉!是個外柔內剛的性兒,將來恐怕……」 將來恐怕?我年紀雖小,卻猜得出盲師父要說的不是好話。 沒愁飯吃,不愁衣穿,屋頂不漏水,娘又不生弟弟妹妹,將來有什麼好怕? 這個娘待我嚴,卻也沒對我不好。 娘的姐妹淘們笑我是娘的「搖錢樹」:「將來妳老了,靠著這個女兒,依舊 綾羅錦緞,穿金戴玉!」 娘會用纖纖蘭花指輕挑我的額:「就怕她腦袋裡使壞主意不要我!」她在我 十歲時開始教我做生意待客的道理,要我十四歲接她的衣缽。 能接她衣缽,我感到很榮幸,娘是浣花慺第一紅牌,她穿的衣裳是浣花樓最 美麗的。 進浣花樓時我不過六歲,是一張白紙,娘繪桃花是桃花,洒墨汁即成潑墨畫 。她是對的,我就是對的:她給我不漏水的屋頂,憑這一點我聽她。 十四歲生日。 浣花樓為我燃起了紅燭,好幾個嬤嬤盡心費力將我扮成新嫁娘,我近乎鳳冠 霞披。 「終於等到女兒出嫁!」 娘看著滿臉笑,背過我卻偷偷用衣袖拭淚,一個嬤嬤走過去勸她:「這是命 ,妳的女兒註定跟妳一樣的命,天生寫好,何用傷心?」 娘沒有答話。 我看著自己鏡中施朱塗粉後更顯豔美的容貌出了神,沒聽見一個嬤嬤叫我穿 鞋,直至我的三寸小腳被她抓住,才從幻想中醒覺。 「黃員外送來的鞋,要姑娘試。」 我一試,小小弓鞋還有餘,嬤嬤們齊誇娘:「這丫頭的腳纏得真漂亮!」 她們都是大腳婆。只有村婦如此粗俚。 送進洞房。我才發現自己被精心裝扮成一個玩笑! 黃員外,那不是爹為他管雞舍的黃員外嗎?十年前我依稀見過他,還記得他 的容貌。 他當然此十年前更老。他的樣子像個不倒翁,圓圓的臉,圓圓的肚子,泛著 油亮的禿額頭。他對我貪婪微笑時我怔住了。 他撲向我。我不自覺的推開他,全然忘了娘是怎麼教我的。 「我花了多少銀子買妳,妳卻連脫衣服都不會。」他的臉立即變為豆醬色。 我拔了門栓,提著裙角想逃走,門外守候的嬤嬤企圖攔住我,我推開她,讓 她跌跤,她尖聲大叫喚來其他人。 娘也來了,摑我兩個耳光:「我怎麼教妳的,妳這麼做辜負我養妳這麼多年 ,徒然叫我丟人現眼!」 我的淚水成串落下,臉上粉妝染髒了紅裳,娘啐道:「不許哭!」 她謙卑的彎下腰跟黃員外道歉,然後告訴我,不乖乖照她說的躺床上,就把 我剝光了綁起來。我選了前者。 我讓那個肥肥短短的黃員外把口水吐進身體裡,然後他的胖肚子上下摩擦我 的腰。 我告訴自己:「忍一會兒就過去。」 黃員外睡熟後,我悄悄起身嘔吐,心裡卻覺得輕鬆……終於過去了。 可是這一生才剛開始…… * * * 「真是個恐怖的故事。」 林祖寧插嘴,「在這段故事裡,我出現了嗎?我不是黃員外也不是妳娘吧? 」 「我不曾告訴你,你少套我話。」她說:「我的故事還沒結束……你是個沒 耐心的男人。」 「我不喜歡悲劇。」 「我也不喜歡,尤其是自己的。我不喜歡當人。」 「感謝你憐憫我這個人……」 「你要誰憐憫你?」忽爾傳了一個男聲,范弘恩不知何時回到家,「你還沒 睡一個人自言自語做什麼?」 林祖寧再回頭看時,天使已經消失。看看錶,是半夜三點鐘。他有點悵然, 這傢伙幹嘛回來打斷他的餘興節目?不知道什麼時候天使才有空回來說完故事? 「怎樣,玩得可好?」 「SO、SO。」范弘恩刻意隱藏情緒。他的眉頭洩露了他的得意。 「小心別操勞過度,明天還要上班!」 林祖寧說完這句自己也覺得毫無營養的話語後,以被蒙頭裝睡。這一夜,女 孩沒有再回來。 * * * 有時候我懷疑,人的愛和恨都只是短暫的情緒作用。如果長時間被套上枷鎖 ,久而久之,對枷鎖的恨就不存在,對自由的愛,也會因絕望而放棄掙扎。 十四歲的我楊涼兒接受了第一個男人,黃員外,然後我接受更多。黃員外可 不是最惹人厭煩的一個。 直到十六歲,我才有權選擇要不要哪一個男人。當然,我可不能都不要。我 的美麗及曲藝使我成為浣花樓第一名妓。 浣花樓人人奉我如菩薩。我穿上其他女子艷羨的華服麗裳,滿頭珠翠伴綠雲 ,斗大的明珠照得一室生輝,澄翠的寶釵眩人心神,這些都來自富紳名士的供養 。 我懂賣關子。到浣花樓尋芳的富家子弟,你愈不理睬,他愈想要你一口胭脂 吃;你愈對他冷,他愈盼望你的露齒一笑,太容易的就不值錢。 要他們掏出家當,可要費心機。我得到揀選的自由--揀選我比較不憎惡的 ,可憐的自由。 像一塊白布沾上洗不去的血污,我很早就看見這一生能有光榮與恥辱,因為 逃不掉那樣的折磨,所以我不再被渴盼逃走的心玩弄,我開始玩弄那些玩弄我的 人。 你以為我恨黃員外? 不,我不恨他,只恨我生於貧家。 後來我還能陪黃員外飲酒賞月、吟打油詩。他酒後總用淫笑說我:「你這丫 頭,今非昔日,今非昔日,嘿嘿……」 憑著這生張熟魏的逢迎本事,我還從黃員外那兒得來一處田宅。把它送給我 的二姐做嫁妝。 她年過二十才與鄰村做莊稼的青年結良緣。 「我這一生大抵在此荒廢年歲,就算妳代我嫁了一次。」二姐對我磕三個響 頭,我扶起她,說了這話。 我沒見過姐夫;爹不要我做蘇家人,因為我是個妓女。 天曉得我有多嫉妒她。凡是得不到的就是我最想要的,想要又如何?想得咬 牙切齒也沒用。 雖然已經習慣於在浣花樓討生活,我心裡的願望還末死…… 我要一個丈夫。穩穩當當的丈夫,傻一點兒無妨。 來浣花樓的男人不是來找新娘,要我做妾的也不是我要的。 十七歲那年,娘答應嫁給一個告老還鄉的官人做妾,我以半斛明珠為賀禮。 「我這半輩子攢的怕沒妳多!」娘說:「妳記得我的恩,我也還妳一個情! 」 她撕掉父親十多年前畫的賣身契,「這些年來苦了妳!我不買妳,妳就沒這 種歹命!」 「妳不買我,恐怕我沒這條命!」我苦笑,再三稽首。「我現在--離開浣 花樓到哪兒去!」 娘拉住我的手,「跟妳說這些話,妳就當瞎話聽。娘希望妳找到個好人嫁了 。富也罷,貧也罷,得妳的心便行!」 「得人容易,得心太難!」我回答。 我是浣花樓的花魁,我有閉月羞花之貌,我的琵琶聲也能令天上飛鳥回首傾 聽。但沒有人看見我的心。 直到那一日,我陪黃員外陳官人等冶遊,醉得不醒人事回浣花樓。 嬤嬤在婢女翠環扶我進房前告訴我:有客人已久候多時! 我氣得甩袖:「妳當我那麼能幹,我站都站不直,還能見客麼?」 「可是……」嬤嬤說:「這個客人不尋常……」 「管他什麼人!只要不是當今皇上,令他早早回去--妳拿了他多少打賞錢 ?姑娘加倍給妳!」 「他不是貴人,是個……賣油郎!」 「賣油郎,」我差點呸她一口沫:「妳以為本姑娘什麼人?」 「他籌足過夜錢,捧了一缸子的串錢來,只為見妳一面,他說他已等了三年 !」 我不信自己的耳朵,天下若有這種事,竹林內的烏鴉都變白…… 「好吧!」雖然頭昏眼花,我倒也好奇,「叫他來見我--」 朦朧醉眼一看,這賣油郎不過是個未足二十的青年,畏畏縮縮,不肯近我, 面目黧黑,但堪清秀。 「一副寒酸相!」我賭氣湊近嬤嬤的耳朵說。 「扶我回房!」我對那賣油郎說。 翠環在此時欠身告退。 我以為自己醉得楜塗了,哪有這等事? 一進房裡我便和衣臥倒床上,一睡不醒。感覺有人替我輕輕脫了弓鞋,不是 翠環。翠環一向粗手粗腳。 奇特的油味伴我入眠。半夜我覺得胸中不適,起身而坐,「我想吐--」話 未說完,嘩啦嘩啦酒腥味從我喉頭傾出。 他輕拍我的背。我又睡去。 天明,陽光鑽進紗帳將我喚醒。 「姑娘醒了?」翠環正在燒檀香,「要不要現在洗臉梳妝?」 「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我邊洗昨夜殘妝邊笑,「夢見一個年輕的賣油郎 ,捧了一缸子銅錢來浣花樓,妳說好不好笑?」 「噢!姑娘,那可是真的,」翠環一臉愕然,「妳以為那是夢嗎?他早上才 走--」 我打翻了一缽子水……「真的?」 「可憐呀可憐,」翠環開玩笑:「他存了三年,只為來服侍妳一夜,我服侍 妳一年,都不必付錢,謝主隆恩!」 我的心慌了起來,好像有一把悶火在燒:「他抱怨麼?」 「人家可不呢!妳吐他一身體髒東西,我問他要不要洗,他說沒關係,一臉 和氣。天底下哪有這種人!」翠環說。 這下竹林裡可全出白烏鴉了。他的一缸子銅錢絕不值我向富翁們要來的金銀 珠寶,但我頭一次覺得不該得。 「我可要還他。」我說。 翠環幫我找到他,他回話說,不必。 頭一次有男人拒絕我。 「約他到竹林見面,我幫你們把風。」翠環出主意。「叫他再來看妳一次, 他不會不願意。」 我脫去一身金縷衣,拔掉頂上玉搔頭與金步搖,洗去臉上庸俗脂粉,長髮素 衣見我的賣油郎。 那一天的月圓如白玉盤,高高懸天上,照得夜色清明。 我清楚的看到我的賣油郎。 跟他道歉,他說不。 他吸引我的地方當然不是他的財富,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裡有一種熠熠亮 光使我心蕩。 那一天我又成了十七歲,還原為水雲里的良家女兒,不是浣花樓名妓。我與 情人私會。 他在發抖,彷彿我是吃人老虎。「你怕我麼?」在我開口的同時,我已經愛 上了他的謙卑和純真。他連話都答不出:「妳……離……我……這般……近,又 沒……沒有醉……我不敢……想……妳會……同我說話。」 「我不但同你說話,你聽得見我也摸得到我……我又不是鬼。」我故意把他 的手拿來放在我的腰上:「那天晚上,你難道沒碰過我麼?」 「我不敢。」他說他只幫我脫了鞋,讓我睡得安適些。 我背過臉,怕他問我為什麼眼眶滿是淚水。偷偷用袖拂去,轉身投進他的懷 中,他的手臂自然像藤蔓一樣纏繞我溫暖的樹身。 明月無言,風不吹草不動。 第一次,彷如有雷劈我,我不由自主的愛一個男人,遠勝於世間一切道理所 能解說。 * * * 「愛是那麼奇妙的東西……」 「我也覺得很奇妙,」林祖寧是傷心人別有懷抱,「反覆無常,莫名其妙! 」 他才剛受到一次迎頭痛擊,要一個剛在愛情海裡差點滅頂的人馬上再跳進去 ,很難。 「我不愛當人,當人我當不好,」天使微笑,「可是愛是多麼好的東西-- 你一定沒找到愛,當它來臨時你根本無法抵抗!」 「誰說我沒有過!」林祖寧辯道。 「我想你沒有過,我看得出來!」 「難道有過真愛的人頭上會戴一個光環,像天使一樣?」話一出口,林祖寧 馬上發現自己的錯誤,她頭上可沒有光環! 「我看得出來,因為我最少也有三百歲了,而你目前只記得自己短短的二十 幾年生命,小巫見大巫!」 忽然間,他覺得她變大了一點。彷彿在這短短幾夜中,她以一種奇特的速度 在發育。 * * * 曠雨蘭並非為了李大泯而結束與林祖寧的同居生活,真正的理由恐怕是她在 林祖寧身上看不見任何遠景。 林祖寧自從有了她之後,一切成長陷於停頓,甚至還開倒車。從前在她眼中 的天真、坦誠、善良與踏實,後來成了愚蠢、粗率、簡單與呆滯。 矌雨蘭很早就開始想兩人分手的問題,只不過一直沒有下定決心,繁忙的工 作也使她無暇顧及其他。那一天李大泯開車送她回住處,臨別時對她說了一句話 ,嚴重傷及她的自尊,也點燃分手的火藥。 「像妳條件這麼好的女人,也該為自己的未來想想,我不認為妳和林祖寧是 合適的一對。像妳們這種女強人,我很清楚,找他那種男人是因為缺乏安全感。 」 那是林祖寧發生車禍的前一天。 她對李大泯的直言無諱感到非常憤怒,但一時啞口無言,無法反駁。 「妳處理私事如果有辦公事那樣膽大心細腦袋清楚就好了。」李大泯不把火 煽熱不甘心。 她和李大泯只吃過幾頓飯,朋友交情是夠了,但還談不上男女關係。兩個人 心眼都深,不斷在衡量時機、勘測對方動靜,戀愛尚未萌芽已成鬥智遊戲。 曠雨蘭回到住處。 甩掉把腳走痛的高跟鞋後,她聞到一股瓦斯味。 她衝進廚房,擰掉瓦斯開關,打開窗戶。 一定是林祖寧在煮泡麵,水滾了,溢出鍋子,澆熄了火,瓦斯便源源不絕的 洩出來。 林祖寧人呢? 「你要死了!」原來他躺在沙發上呼呼大睡!她先擰了他一把,看他有沒有 被燻昏。沒想到他一副好夢方酣的樣子,懶洋洋的打個哈欠。 「什麼事?妳回來啦!」 「難道你沒聞到什麼怪味道?」 「沒有呀!」林祖寧還特地用鼻子嗅了嗅。 「遲鈍!白癡」他永遠缺乏一份敏銳度--這個笨男人的遲鈍會誤她一生! 嚝雨蘭隨手抓了個抱枕往他身上扔過去! 「妳幹嘛這麼生氣,我又沒有惹妳。」林祖寧認為不掀起世界大戰的絕佳法 門就是讓她。百善忍為先。 這種法寶不一定每一次都有效,此刻他的退讓更助長她的怒火。 「你要死自己死,千萬別連累到我!」矌雨蘭怒氣沖沖的把房門一關。林祖 寧習以為常,又抱頭大睡。 雖然同一個屋簷下,兩人各有一個房間。昔日如膠似漆時當然不是這麼固守 城池,總是一起擠那間套房的大床,相擁而眠,每一天都愛得水深火熱。 晚上曠雨蘭還做了一個噩夢:夢見她和林祖寧結了婚,養了兩個孩子,一條 髒兮兮圍裙綁在林祖寧腰間--他在廚房裡忙著做菜,告訴她今天買了一包漲了 三塊錢的米,大寶打了鄰家小孩一巴掌,小寶尿溼褲子三次…… 夢魘!她這個新女性可不認為賢夫良父是女人夢寐以求的對象,一個可能沒 出息的男人使她覺得十分噁心!而這個男人竟跟她住在同一屋簷下長達兩年! 她說做就做,第二天毅然搬出來,暫住在一間小套房中。 林祖寧發生車禍,她覺得有點良心不安,在隔日上班前趕去探望,沒想到還 遇到林祖寧「刁鑽可怕」的媽媽林張瓊子,更是不歡而散,兩人間仇隙越深。 * * * 此時曠雨蘭正與李大泯在東區一家昂貴的法國餐廳共進晚餐。李大泯為她點 了烤田螺--如果是與林祖寧吃飯,鐵定是她為他點菜。 「聽說妳搬出來了?」 「哦?消息傳得真快。」 「該不是為了我吧?」 「為了你?」曠雨蘭覺得他這樣的問話使她全身不舒服;即使是開玩笑也有 傷她顏面:「你以為你這麼偉大?」 「開玩笑而已,曠小姐何必生氣?」李大泯話轉得快,「總而言之,我欣賞 妳下的這步棋,小林是我同事,我了解他,他那種個性的人只會拖累妳。」 「過去的事何必再提--」曠雨蘭開始用刀叉與烤田螺奮戰--高級菜肴似 乎一定要這麼難以下嚥?好不容易優雅的扯出一塊螺肉,咬了一口,天呀,不是 普通的難吃。 「味道如何?」 李大泯笑盈盈的等待她的讚許。 「嗯……好極了。」職業化的笑容永遠可以伴隨任何謊言。 晚餐的話題變成房屋賦稅問題研究。 由於是李大泯到她的事務所接她,所以曠雨蘭自己的車還停在公司附近。 「送我回去開車吧!」 「不急,」李大泯說,「我先載妳兜風。」 李大泯的駕駛技術還不錯,他耍了一條妙計:「我跟妳打賭,我可以在公路 上維持一百以上的車速,單手駕車,平穩舒適,另一隻手絕不離開妳,我--如 果有任何緊急剎車或緊急迴避的狀況,賠妳十萬塊錢!」 就這樣他們到北海夜遊一周,再回到台北東區一家豪華的電腦汽車旅館前。 「喝杯咖啡如何?」 進了套間,當然不只喝咖啡。 曠雨蘭又不是不經世事的少女,雖然她本能地裝得什麼都不知道。李大泯是 個人模人樣的大男人,而她又恢復完完全全的自由身--為什麼不試試呢? 他開始吻她,愛撫她的身體,很有耐心也很有技巧的解開她的每一顆扣子… …就在最纏綿的時刻,曠雨蘭觸電一樣的坐直身子…… 「妳怎麼了?不舒服嗎?」 「不,不是……」即使在黑暗中,她也感覺十分難以啟口,但還是必須說: 「你沒有準備……那個?」 「啊!我又不是預謀……」 曠雨蘭算了算,糟糕,這幾天太危險……「不……不行……你得先到下面去 買……」 「抽屜裡就有。」 李大泯顯然不是初次到這家旅館來。 「可是我不喜歡用……」 「什麼?」她不是沒聽清楚,她是一時不知如何接話所以又問了一次,給自 己思量的時間。 「我從來沒用過,」李大泯毫不在乎的說:「妳沒有吃藥嗎?」 「我沒有!」像一隻刺蝟遇到敵人,她的刺又長出來了:「難道你認為這是 女人的責任嗎?」 李大泯點點頭,堅持本應如此。 床上成了法庭。 「你是大男人沙文主義豬!」 曠雨蘭動作快速的扣好每一個扣子,迅速離開那張床,彷彿床上長了刺一般 。 「妳怎麼突然翻臉,喂,不要無理取鬧!」 「無理取鬧?你才是!你這個衣冠禽獸,我真希望沒認識你!」 「喂喂……」 李大泯似乎還想挽回什麼,曠雨蘭已經打開了房門。 「你還想說什麼--」 「我們才剛進來,這麼快走……多可惜--」他見大勢不妙已轉弱語氣。 「可惜?我明白了……你先把帳簽掉,明天再把帳單寄給我,我跟你Share二 分之一!可以了吧!」 砰! * * * 我和他坐在樹下,樹影在我們身上搖動著月光。 我的頭枕在他肩上。這是第三次見面,我就覺得我們認識了許久,他比我的 親人還親。 甚至,惟他才是我的親人。 「你要我嗎?」 「我……我不敢。」 「你心裡要我嗎?我不問你敢不敢,你可要說實話。」 「我要你,可是我不配,我什麼都沒有。」 我知道他在輕輕嘆氣,因為我的耳朵就貼在他的胸口上,聽他的心音。他的 心跳得好快,好像被狼追趕的兔子成群亂蹦:「向明月賭個誓。」我故意試他的 誠心。 「如果我對你有一點不是真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何必說那麼重的話。」我實在有點心疼。 「反正我就是一個人了,無父無母,孑然一身,除了一身油腥味我什麼都沒 有。」 「你有我。」夜風中有蟲鳴與草香,醺得人暈暈然,他的眼睛映照明亮的月 光。 我對明月許願,天長地久,患難與共。 哪需錦衣玉食?在熱烈的愛戀中,我又還原為一個長工的女兒,有了他這麼 一個暖暖烘烘的人在身旁,一無所有我也不怕,和他共分一個蛋吃也會飽足。 「一生一世惟有妳。」他說「等了三年,只為見妳一面,今生若能夠伴妳過 些日子,我死也無憾。」 那一夜我將他帶入羅帳,與他一起守過這一生的第一夜。在我心中,那是第 一夜…… 第二天我將銀兩算給浣花樓的老媽媽。她是娘的娘,六十歲了。我多給她一 隻大金鐲子。 她把另一張契約還給我:「我多捨不得妳,但妳若堅持要走,我留妳也是誤 妳。但妳可要記得,條條大路不回頭。」 我又把三個玉環給了翠環丫頭,叫她找機會自覓前程。 「我不是妳,姑娘,我相貌這麼不好,只能當丫頭幹幹粗活。希望將來能有 一個跟妳一樣待我如姐妹的主子,我也想跟妳走,但是恐怕你們兩個人的世界裝 不下我,此後妳得自己操持諸事了。」 「妳放心,我可是貧苦人家出身。」 「小心由奢入儉難。」翠環笑笑。 帶著家當,我與他奔向杭州。在附近小鎮住下來,開了一家油行。 他赴杭州批貨時,店裡由我當家,附近的輕薄少年起此時常來店中閒逛,我 不加理睬,久了習慣成自然。 偏有一天,來了個模樣不同的人。 他身著華服,看來是大戶人家子弟,一開口就要買一車最好的油。 「一車是多少?」我問。 「一車剛好夠裝一個姑娘妳。」他邪門的笑。 不過是個輕浮的傢伙,我給他一個白眼,繼續低頭算帳。 他掏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姑娘,妳連生氣時都是好風情,」他笑道:「 我見多識廣,料想妳不是普通人家出身!」 天呀!他看得出!不是普通人家--這句話像根魚刺鯁插在我咽喉中。 「我們今天不賣油,你請走。」 「開店的哪有不要錢?」 「我就不要。」 他悻悻然走了,卻再三回首。我將此事告訴我的夫君,他捏捏我的臉:「唉 !我就怕妳這樣的紅顏會惹禍!」 紅顏會惹禍?不發生前我還不信。美麗是我的幸運還是噩運--此事太難說 。 不久有官差來捉人,說是有人吃了油中毒,一命歸陰,要查辦此案。果然, 店裡一桶油使銀針鍍成黑色。 我的夫君因而被他們帶走。我急如熱鍋中的螞蟻,到處問門路,誰也沒辦法 。是縣衙門來抓人啊! 不久有人捎來消息:若我答應,他只需在牢中待數月,若我不肯,他命難保 。三日內作覆。 這是陰謀!可是我這麼一個無權無勢的弱女子向誰投訴?要誰來主持公道! 我愛自己,但他比我的命還重要!我答應了。這時我發現,我愛他有多深。 我被人接入縣令家。 那個到店中閒逛的人竟是他的公子!「現在可是妳來求我了--我好意幫妳 ,妳可要好好報答我!」 於是,於是,如同我再度回到浣花樓……命運青睞我又踐踏我…… 我被軟禁深宅大院,哭笑都不由自主,須看他臉色,好像一隻受傷的小獸, 因被銜住咽喉,只得任其擺布-- * * * 「悲慘的故事我聽不下去,喂,我不是那個害妳的人吧--」 「你不可以問這樣的問題--」天使說。 「後來呢?你的賣油郎被殺了?」 「你怎麼知道?」 「天底下的惡人伎倆如出一轍。」 「可是如果我早知可能如此,還是會試。」她說:「人就是為一點卑微的希 望活著……」 「得知他的死訊後妳也自殺了對不對?」 「不對。天使不自殺--」她微笑,「有很多規則在我降生為人之前已存在 我的血液中--我被那個人的老婆毒死--他元配的母親是個苗女,他畏她三分 ……油桶裡的毒當然是他派人從元配處偷來放的--」 「美麗敵不過嫉妒,對不對?」 「你很聰明。」 「謝謝妳,可惜我從前的女朋友只會罵我白癡。」 「笨點沒什麼不好,人算反正不如天算。」她的一頭長髮拂弄他的臉,好像 融雪的春風拂過。 他看著她半透明的臉頰,驚訝的發現,她比他第一次見到時長大了一些。 他跌斷腿的時候,她似乎還是個孩子。 「你現在比從前美麗多了,成熟多了。」他說。 「成熟?」天使似乎並不喜歡這樣的讚美,她驚惶失措的撫摸自己的臉頰。 「真的嗎?我,我成熟?」 林祖寧一頭霧水。 「我該走了--」 她慌張得連再見都來不及說,彷彿他說出那兩句讚美後便成為一個滿臉窟窿 的醜陋鬼魅-- 像一陣風,吹起原本沈靜的窗帘,窗帘靜止,人也無影無蹤。 他絲毫不知所以然。 * * * 人情債是世界上最難還的一筆帳。 「雖然你現在還不太方便,可是這件事實在滿急的……」范弘恩很不好意思 的解釋:「我的朋友看了公司裡所有室內建築師的作品,單單挑上你,所以…… 」 「沒問題,」林祖寧講義氣:「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不,不,」范弘恩馬上表示他不佔便宜:「不一樣,設計費還是要付的。 因為我欠我的朋友……一個人情,所以我會幫他付錢……」 「哪兒的話?你我之間還談什麼錢……」 「不行,不能全免,你打五折好了!」 「收你的錢我就是烏龜--」兩人相視而笑。成交!當然免費。 「他會請司機來把你抬過去。」 這句話意味著:此項工程相當浩大!有司機的家庭不可能只住三丁掛的房子 ,必是深宅大院:「該不是一座城堡吧?」 「你放心,」范弘恩說,「也不是一棟大廈,只是一間二層的小別墅。」 林祖寧在病假期間還是逃不了勞碌。 一輛賓士五百把他接到東湖山區的別墅前。 「請進。」 未見人影,先聞鶯聲燕語。是個女人。范弘恩並沒有為他先介紹主人。 來應門的就是這個聲音嬌滴滴的女人。她豔光四射的模樣他嚇了一跳--他 可全無心理準備。 「我是林祖寧,室內設計師。」 「我知道,弘恩跟我介紹過你,他說你是他們公司的大招牌,我看過你的作 品,果然不同凡響。」 兩句話說得林祖寧心中雀喜。誰不愛聽人美言?何況在歷經數不清的倒楣事 之後。 「哪裡,哪裡。」 他進了門,打量了四周空間,又不免驚惶失色。這間客廳雖然設計保守,但 使用的材質大概足夠再買一塊面積相等的土地:正宗波斯地毯,鍍十八K金的歐 洲中古型華麗吊燈,桃花心木製的手工地圖,一櫥櫃的藝術水晶飾品,還有義大 利名師簽名的沙發組…… 林祖寧再把估價的眼光放在女主人身上: 她約莫三十出頭吧!雖然塗上濃厚脂粉皮膚光滑,一點皺紋的痕跡他沒有, 但看得出年紀不太輕:眼光閃動中流露些滄桑的味道,騙不了年齡。她也有細緻 的脖子,額上掛著一串卡蒂亞的項鍊,和耳環成對。身上是一套淺橘色的及地洋 裝,顯然也是價錢高得能夠嚇死人的名牌。當家居服太隆重了些。 但無論如何,這間客廳的布置與這個女人十分協調。俗話說什麼人玩什麼鳥 ,這樣的女人似乎就適合住這種格局的房子。 像林祖寧自己這樣的人,無論如何懂得裝潢設計,也只適合住他從前那種亂 七八糟家徒四壁的狗窩。 「很相配呀!」他忍不住這樣說。 「什麼相配?」 「哦--我說,這間客廳的富麗堂皇……嗯,和妳的雍容華貴很相配,相得 益彰……我覺得已經很完美了,哪裡還需要我效勞--」 「林先生過獎。但我確實想把房子全部打掉重修,換一種新氣象。」 「全部?這位太太……妳怎麼捨得?我看這些東西價值不貲,當初想必費了 一番心血布置--。」 「太太?不,我不是太太,你可以叫我賀小姐,我叫賀雅。」賀小姐?待她 一提醒,林祖寧才察覺自己大意失言。現在這個世界上「太太」兩個字豈能隨意 冠在任何女人身上? 「對不起。」 「你是覺得像我這種年紀還單身很奇怪吧?」女人語氣中有責備的意思,嬌 俏地瞟了他一個白眼,風情萬種款款流過,「我決定全部打掉重做,看這些裝潢 看了十年,我覺得好煩,好像我就要陪著這些古董一起發霉一樣!何況弘恩也建 議我全部改為現代設計。」 范弘恩這傢伙竟有如此大的影響力? 「我以後如果想出來做生意,一定得跟小范合夥才行,」林祖寧開起玩笑 來:「這樣我的生意就接不完。他大概能夠勸得動每個客戶打掉全部裝潢!」 「林先生,我非常信任你的設計才能,務必請您大刀闊斧幫我的房子改頭換 面才行!這些舊東西,您就幫我通通拿走吧……」 天呀!光是這些拆下來的古董,就不只值他一年薪水!林祖寧當然願意帶 走!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您不覺得可惜嗎?」 「一點也不!林先生喝點什麼?茶、咖啡,還是酒?」 林祖寧從公事包中拿出測量尺,「不,謝了,我想先量一下寬度高度,好回 去畫設計圖,可是……今天還不是我的上班時間,」他指指他還裹著石膏的腿, 「我沒有學徒跟著,所以……麻煩您跟我一起測量,只需幫我按住尺的一端。」 「我當然樂意。等等,我換衣服……」賀雅輕盈的轉身回房。 如果他沒看錯,客廳裡有一個櫥子收藏古董,至少是清朝以前的工藝品。如 果按照一般設計規則把這些東西放在現代造型的客廳中,百分之百突兀,但…… 賀小姐不會連這些都不想要吧! 他必得挖空心思將古典融入現代才行。 「我來了。」 賀雅此次現身,換了寬大的白色T恤和緊身褲,原本高高盤成髻的長髮現在 像瀑布一樣瀉至腰間:好一個嫵媚動人的女子。 他很想問她的來歷與職業。有滄桑眼神的女人,背後一定有曲折的故事。可 是他可不想討她嫌,又不關他的事,說不定一定不可告人,交淺者不能言深。 回小范住處後,他忍不住問小范:「喂,你怎麼認識賀小姐?」 小范顧左右而言他:「她那間房子美則美矣,有點俗氣對不對?」 「我問你,你跟她如何認識?」 「她是……我小學同學。幾個月前馬路上遇到的。」小范說。 騙人!如果能在馬路上遇到這樣的女人,台北市就沒有人願意當單身漢! 「算了吧你,」林祖寧笑著說:「你是個大好人,但還不至於想為小學同學 付我的設計費!」 范弘恩笑而不答。 反正躺在床上百無聊賴,林祖寧在三天內畫好了該棟別墅的設計圖,託范弘 恩送給賀小姐。 「她說她滿意透了!」 范弘恩比他還高興。 * * * 自從林祖寧稱讚她「成熟」之後,離魂天使沒有再出現過。 難道這兩個字對女人而言真的這麼不中聽嗎? 林祖寧從此養成對空氣喃喃自語的習慣。只要有風吹起窗帘,他都會以為是 她來了。 沒有她的影子時,他便以為她只是把自己隱身起來:「喂,妳在這裡對不對 ?妳為什麼不出來?」 甚至他還有一種心理恐懼症--他怕他在沐浴或更衣時,天使突然出現,那 可怎麼好?。 「我真該和妳約法三章,我在換衣服、洗澡和上廁所時,妳都不准來。」 「我看你是瘋了!」范弘恩不明白他自說自話的緣由,只覺得他神經不是很 正常:「一次車禍就使你腦袋打岔!你要不要看心理醫生?」 有口難言最痛苦。他總不能跟范弘恩說他看見了一個叫「離魂天使」的不明 生物,夜半來天明去,那麼范弘恩鐵定會為他找心理醫生。 他實在很懷念她,說不出為什麼,至少,當她把溫暖的手放在他身上的時候 ,他全身細胞都彷彿獲得了新能源一樣。 也許天使不喜歡范弘恩家。 基於這種假設,他決定搬回自己的狗窩去--反正人各有造化,緣散他不能 勉強,曠雨蘭走後也有些日子了,他確信自己不會再觸景傷情。 一回家,還沒打開房門就先聞到一股香:是五香滷牛肉的香味。 他太熟悉那種味道了。這是爸爸生前最愛的菜餚--可是,大事不妙!會滷 出這種香味的除了媽媽還有誰? 林張瓊子果然在廚房。 「兒子,你終於回來了!」 她滿臉得意:「媽媽幫你滷了你最愛吃的東西。」 「不是我,是爸爸,妳記錯了!」林祖寧糾正她。 「一樣一樣,人家說有其父必有其子。」 「媽--妳怎麼在我家?」 「我不能來嗎?」林張瓊子對他的問話不以為然,「我今天停掉補習班的課 特地來看你。你這個不肖子,跑到哪兒也不跟我說一聲,害我擔心了好幾天,今 天我心生一計,在你家廚房滷牛肉,看看香味能不能把你叫回來!」 這種做法比較類似於召喚孤魂野鬼。 「你果然回來了,這是母子連心!」 林祖寧笑得好無奈:「妳怎麼進來?」 「這還不簡單,爬窗戶呀,你們的窗戶總是不關!」 「這是二樓耶……」 「二樓哪難得倒我,我年輕的時候跟你爸是在攀岩的時候認識的,我寶刀未 老,身強體牡。」 林祖寧的太陽穴又隱隱作痛。 卡擦!有人用鑰匙打開大門,看樣子牛肉香不只叫回來一個人! 另一有鑰匙的人,當然是曠雨蘭。 重重的皮箱往地下一擲。 「喂,搬進來吧。」她睬也不睬目瞪口呆的兩人,向外頭喊:「小心別摔壞 我的微波爐!」 林祖寧的頭幾乎痛得嗡嗡作響。林張瓊子比他先說話:「喂,妳回來幹什麼 --不是說走就走了嗎?」 她手持一把平底鍋為兒子討公道。如果曠雨蘭是條魚,林張瓊子肯定會把她 燒成活魚八吃。 曠雨蘭沒好氣的瞅了她一眼:「妳又來幹什麼?」 「這是我兒子的家,我不能來呀?」 「笑話,這還是我的家。這半年租金還是從我腰包中掏出一半來的,妳問問 妳兒子!」 「妳要錢我還妳,要多少妳說!」林張瓊子被激怒時通常變得十分慷慨,異 於平常。 「冤有頭,債有主,我要妳的臭錢幹嘛……喂,冰箱放那邊!」 幾乎兩個女人同時嚷出相似的話:「林祖寧,你呆站幹嘛,評評道理!」 天下哪有道理可評。不回家還好,一回家他便大難臨頭。偏偏腿上有石膏, 不能以溜為上策。 林祖寧看看媽媽,又看看曠雨蘭,終於強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你們 隨便聊聊,我上洗手間。」 在浴室裡仍然可以聽到兩個人的激烈爭執:「好不要臉,不講就自己回來。 」 「喲,妳來這裡喧賓奪主?告訴妳,我是這個家一半的主人!」 「如果我兒子娶妳這種媳婦我馬上自殺!」 「如果我有妳這種媽我也會變成白癡蛋一個。笑話,誰要嫁妳兒子?」 「妳不嫁他,同住一個簷下像什麼話?就不怕嫁不出去?」 「我的閒事你管不著!。」 「只會用微波爐?天哪,只有笨女人才用微波爐,一點也沒資格當女人!」 「現在只有像你們這種老一代的古董才以為煮菜是天職!被人家當了一輩子 奴隸還自以為傲!」 唇箭舌槍,一來一往。 林祖寧恨不得把自己丟進馬桶裡沖進下水道。--是呀!為什麼不企圖逃走 ?他掏掏口袋,皮夾就在身上。 連林張瓊子都可以從二樓窗戶爬進來,他為何不能爬出去?雖然一條褪似乎 有千斤重,但以腕力支撐應該沒問題。 天色已暗,爬下去應該沒人喊賊--林祖寧打開窗子,抱著水管慢慢溜下去 。 一拐一跳的到了路口,什麼也沒想就攔了一輛計程車。 「去哪兒?」 到哪裡好?回小范家,太無趣了,戀愛中的男人神經兮兮,永遠看不到別人 的悲哀。 他想起了自己發生車禍的那條公路,試試自己運氣,看會不曾在哪兒碰上離 魂天使。 林祖寧想問她:為什麼這麼久不來?是他做錯什麼事,還是說錯什麼話? 「從來沒有人在這裡下車,先生,你是第一個。」 「這棵樹很漂亮。」林祖寧言不及義。 「哈,你是藝術家,我剛剛一看你的臉就知道你是藝術家,只有藝術家才這 麼浪漫。」 「謝謝……」 「有那麼漂亮嗎?」計程車司機還好奇的探出頭來瞧瞧。 沒有離魂天使的影子。也許,等她一會兒她就會到。 欖仁樹的葉子映射著微弱的路燈光澤,在黑夜中泛出溫柔的翡翠綠;風一吹 ,刷刷刷刷,彷彿在對他說話。 林祖寧才想起曾在這兒的草叢中看見一條蛇。希望那條蛇今天早睡點,不必 來和他打招呼。 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整夜這個轉彎沒發生任何車禍。 林祖寧絕不是幸災樂禍的人,但他確實十分失望,沒有車禍--意味離魂天 使沒有來! 他靠近大樹,檢查樹身,希望發現她的值勤表或簽到簿。 沙沙沙沙。樹葉的合奏彷彿在笑他,即使有,你的肉眼也看不見。我不告訴 你。 自從他能夠跟離魂天使說話後,他已經搞不清楚,什麼是幻覺,什麼是第六 感,什麼是子虛烏有。 等待一夜只有一個結果:他得了重感冒! 並且,躺在隨時可能發生大戰的房子中。林張瓊子和曠雨蘭都留了下來,誰 也不肯先搬走。 曠雨蘭堅持她付過一半租金。 林張瓊子理由更堅強,她要照顧自己飽受虐待的兒子! * * * 「聽說你來找過我。」 一隻手放在他熱騰騰的腦袋上,彷彿鐵扇公主的扇子煽了火焰山。 「哇!你病了。」 林祖寧慢慢張開眼睛--他看見她! 可是……她變得更不一樣。她的肌膚依然像半透明的白水晶,長髮仍舊是亮 麗的黑絲緞,可是她給他的感覺完全不同。她長大了,短短的幾天之間,她又長 大了許多,不再是小女孩,她的語氣也帶著嫵媚的溫柔。 這次不再發表任何評論,因為怕她又像風一樣的離開。 「見……到……妳……真好。」他有氣無力的說。一身能量都給發燒散完了 。「妳怎麼知道我找過妳?」 「我就是知道。」她對他撒嬌。 「妳知道?妳知道為什麼不讓我看見妳,害我守了一夜?」 「不,後來欖仁樹才告訴我。」她低頭吻他的額。 好像有一片雲從他眼前飄過。 「它會說話。」 「它只跟我說話。」天使說:「你不用怪我,如果我早知道了就不曾讓你等 一整夜,我沒有那麼壞心腸。可是,我有我的苦衷,不能時常來見你。」 看到她時,他才發現,這麼多天以來,她對他有多重要。 「你想念我嗎?」她對他的語氣也不一樣了。 「一點點。」他不好意思說非常。 「只有一點點,那就算了。」 天使稍離開了床緣。 「非常!」他企圖抓住她的手,卻什麼也沒抓到,那種抓不住的感覺真叫他 害怕。 「唉呀!」天使搖搖頭:「遇到你我的麻煩更大,可不是只發一場燒就可以 解決。」 他不懂她會有什麼麻煩--她讓無數人開車撞死,也沒惹過麻煩,那還能有 什麼人能找她碴? 「這幾天妳到哪裡去?在做什麼?」 「你的盤查口氣不輸我的上司……我在人間東游西蕩,心想要不要再來見你 --」 「妳想著我嗎?」 「我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又是秘密,是不是?妳不告訴我,明天我就自己開車去撞電線桿--」這 是純威脅。 「不行不行,我可救不了你。」 「我不必你救,我想當鬼,跟妳一樣,一起東飄西蕩!」 「你說這些傻話,是不是燒壞了頭!你當鬼一定是色鬼!」 「我只要求妳一件事,走的時候要好好說再見--不要一轉眼就消失了,拜 託。」他的眼睛不自覺的寫滿了悲傷,如果,如果他只能落寞看著她的背影離開 ,也得讓他多看一會兒吧! 天使很為難:「可是你住的地方人氣總是太旺。我不能逗留太久。」 「請你找個鬼來把她們二位請走吧!」此話雖然無情,倒是真心。 「有緣無分我也不認?」天使輕聲喃喃自語。 「妳說什麼?」 「沒有,」天使微笑,「我跟你之間總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不懂。「妳的第二輩子的故事還沒說完--妳是怎麼下凡做第二次實習的 ?」 「當我回到天使的身分時,我是個小孩,然後我會按照正常的速度長大,長 得夠大的話,我又得下凡一次,再回頭當天使小孩,如此不斷循環……」 林祖寧恍然大悟,原來「成熟」嚇住了她。但她,確實長大了…… 「我犯的錯誤愈多,我會長得愈大,第二次,是因為我放過了一個老太太。 」 「妳沒讓她撞車?」 「那個時代沒有汽車,當我這種離魂天使閒得要死--她是坐在馬車上的, 那時我的工作是拿絲繩絆倒馬。」 「看不出來妳也有慈悲的時候。」 「很少,」天使並不承認,「我的慈悲在上天看來是怠惰。那一天我靠近馬 車,剛好聽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拿著佛珠在唸經,口裡說,得饒人處且饒人…… 這句話彷彿是對我說的,我試了三次下不了手…… 我動了感情--我想到自己的上輩子,如果那些對不起我的人慈悲心大發, 放過我一馬,在凡間的我不是會有截然不同的命運嗎? 所以我饒了她。她不知道,所以我也聽不見她的道謝,但是我心中好快樂… …快樂使我長大……所有的七情六慾都會使我長大,在上面,這些都是錯誤,所 以我們下凡註定當不快樂的人。」 「可是有時候,欲望是多麼好的東西。」 「你跟上面說吧,我同意你也沒用--」她憂愁的摸摸自己的臉頰:「我又 長大了,是不是?」 「妳愈來愈美麗。」 「不,美麗曾經害死我。」 「第二次老天爺又給妳一朵玫瑰花了?」 「是的,這次我選……」 「財富,對不對?」 「你真聰明。」 * * * 我是銜著銀湯匙出生的。 奶媽這麼對我說。 「我的嘴裡真的銜了一根湯匙嗎?」五歲的我呆呆的問奶媽。我不知道那只 是一個比方。 「是呀!我的寶貝鳳兒,」奶媽一邊幫我梳頭一邊笑,「妳是三輩子修來的 福,妳的命是全北京城裡最好的,妳生在王家,王家是首富,你爹爹又是個大官 ,妳又是爹爹唯一的女兒,妳的命太好了。」 奶媽在笑,笑了不久嘴角便僵掉,我在鏡中看見她的臉,瞇瞇眼中忽然塞滿 了淚。 「妳怎麼哭了?」 「沒有,沒有。」奶媽忙拭淚。 「妳一定要告訴我,否則我就跟娘說,妳傷心得掉淚了。」 「我的小祖宗,千萬別這樣。」 「那妳就得說。」全王家上下一百多個僕人,沒人敢拂逆我這個千金小姐。 他們愈疼我,我愈有霸氣,以為我連天上的星星也摘得到。 「我是想起自己的小女兒,我也給她取名叫鳳兒,妳叫王金鳳,她叫崔玉鳳 ,可惜她的命沒妳值錢。」 奶媽淚如泉湧。 「妳不准哭,」我說,「我要崔玉鳳來王府同我一起玩,我沒有伴,我也討 厭哥哥們。」 「她要在就好了,我一定跪下來求妳娘讓她來陪妳來玩,」奶媽說,「我一 千一百個願意!」 「她去哪裡?」 「去蘇州揀鴨蛋。」 「五歲就可以到蘇州揀鴨蛋?」記得奶媽說,崔玉鳳跟我幾乎同時出生。 後來才知道,那是表示她死了。奶媽為了把豐盛的奶水拿來餵養我,只得把 可憐的崔玉鳳送人。那個人家只給崔玉鳳喝米漿,不到一歲她就夭折了。 我不知道奶媽心底會不會因此而恨我,我間接殺了一個人。但奶媽對我好是 真的,比我親娘還好些。 記憶中我的親娘是個不苟言笑的女人,她每天打扮得光鮮潔亮,身旁圍繞著 大批侍女,每天她來抱我的時間絕不超過一盞茶功夫。 她疼大哥二哥,她對我說:「女人要靠男人才能站得直,從前我靠父親,現 在我靠妳爹,將來我得靠妳哥哥。妳是遲早要出嫁的。妳有個好爹爹,我將來再 替妳選個好丈夫--妳的命註定會好。」 爹爹忙得很。他再寵我也沒太多時間和我說話。他後來被封了官,到江南當 轉運使,我們便舉家遷江南,住在一個上好的庭院裡,那年我十二歲了。 奶媽沒跟,她有家人在北京。跟她揮手的剎那我感到無比的孤寂,彷彿我是 孤伶伶一個人。 「我託人捎信給妳!」我在馬車上大喊。 「不用了,小祖宗,我不識字,我丈夫也不識字。」 我識的字也有限,娘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我從哥哥們的私塾老師那兒讀了兩 年書,便跟一個婆婆學女紅。 我可喜歡金陵。沒有北方大刺刺的風吹沙,只有楊柳夾岸。雜花生樹,群鶯 亂飛,我將一切織進了繡布裡,還有我的青春與寂寞,也成了繡布中的風景。 十四歲那年的上元夜,是我一生最難忘的日子。 我將自己繡的白色夾襖穿在身上,一大早便把頭髮梳成兩根油亮亮的辮子。 那是第一次獲准看花燈。還是爹爹的特許。 他在河上租了一艘畫艇。讓我們全家在畫艇上,沿著秦淮河畔看熱鬧,他說 市集中人太多太雜,都是平常百姓的粗鄙氣味--爹爹世代在朝為官,眼中只有 權貴。 我們是漢人,當時再有才幹,要在朝廷討個一官半職也並不容易。因此爹爹 總是兢兢業業,一臉嚴肅。 小時候我問奶媽:「爹爹怎麼不來陪我玩?」奶媽就告訴我:「爹爹很忙, 他得為皇上做事,做不好,滿門抄斬,連妳的小命兒都沒有。」 「我又沒有錯,人家怎麼可能要我的命?」 「小祖宗,天下事不是都有道理可言的。妳可記得阮荷珠家?」 阮荷珠是爹爹朋友的女兒。五六歲時,她的奶媽常把她帶到我們家玩,後來 便沒了消息。有幾次我吵著奶媽,要找阮荷珠,奶媽總說他們搬走了。 其實不是。 逼不得已時奶媽也會說真話:「她爹爹沒替皇上把事情辦好,給皇上砍了頭 ,真慘哪,阮荷珠現在已經不是千金小姐了,她一定在磨坊裡推磨,哪有妳的命 好?」 * * * 上元夜我沒上那條畫艇。 轎子行到市集中時,人潮如蜂,把我們家的轎子隊伍衝散,我掀開簾幕一角 ,看不見前頭的轎子,也看不見後面的,人潮繼續如潮水般湧來。 我不覺得慌,反而覺得有趣。十歲後足不出戶的我,頭一次看到這麼多人。 街上鑼鼓喧天,震耳欲聾,和寂靜的大院落相較,簡直是極樂世界。 還有賣糖葫蘆的!一支一支紅澄澄的糖葫蘆,還冒著騰騰熱氣,比娘頭上價 值連城的血瑪瑙釵子還好看。 「停,停,」反正家裡沒人看見我,我就下去買一支吧!我身上懷有一錠銀 子,是哥哥給我玩的。 轎夫聽命停了下來。我提了裙角往人群中擠過去。在你來我往熙熙攘攘的人 群中好溫暖!初春的寒氣全給人與人摩肩擦踵的熱氣趕得蕩然無存。 好不容易擠到賣糖葫蘆的攤子。我向那肥胖的中年販子遞出一兩銀:「買糖 葫蘆!」 販子看了那錠銀傻了眼:「姑娘,我們做小買賣的可沒錢找妳,妳這不是跟 我開玩笑嗎?」 原來還有得找。 沒錢找有什麼關係,糖葫蘆比那錠銀子叫我愛惜,我恨不得吃它十串二十串 。 「全部買好了。」 「我的財神爺來了!」 一支,兩支,三支……他讓我抱滿了糖葫蘆……紅衣的糖汁惹得我的白繡襖 一片暈紅。 「還有呢!我幫妳再弄。」 「不要了,不要了。」我趕緊轉身往回走,這時的我,看起來像是個賣糖葫 蘆的小販。我如獲珍寶般的抱著,怕有人搶走。 人潮像浪潮打來,我踮起腳尖,哇!遠近十里全是黑鴉鴉的人頭!然後我就 幾乎沒有再踏上地面,彷彿坐在轎子上一般,不由自主的向前湧去,男的女的老 的少的,不斷與我擦身……我感到暈眩、無助,好想哭喊,但仍緊緊抱著我的糖 葫蘆……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腳才觸到地面。 在一處不知名的地方:狹窄破舊的巷弄之中,人潮依舊在巷口流動,像一條 奔騰的河流。 那河流阻斷了我的爹娘,我的秦淮畫艇,還有我的上元夜花燈。 平常足不出戶的我,哪裡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一雙小腳,怕在這夜已走過比 過去十四年還多的路。 可是我什麼都沒有了,我這個好命的王金鳳,只剩一把糖葫蘆。 我跌坐地上,邊舔糖汁邊掉淚。 「妳在哭呀!妳哭什麼哭,今天是上元夜呀!」有個男人擠進巷口來。他發 現了我。 我不曾和爹爹與哥哥以外的陌生男人說話。看見他,我一直考慮要不要依娘 教我的方式低下頭,才像大家閨秀。 他是個年輕人,約莫比我大兩三歲,穿著尋常的藍布衣服,身材瘦弱,褲管 捲得老高,腳上一雙鞋也沒有。 看起來是個粗人。奶媽管這種穿著的人叫窮光蛋,她曾經說,他們會窮得娶 不起老婆。 我沒有低頭,好奇的打量他,一時忘了掉眼淚。 他伸手扶起我,我也忘了男女授受不親這件事。彷彿他就是我的親人。 「不要哭,人這麼多,還怕糖葫蘆賣不完嗎?沒問題,看我的,我幫妳賣個 精光,妳爹妳娘就不會罵妳!喂,給我--」 他誤會我的意思了。但我還是把一大把糖葫蘆塞給他。他笑起來一口整齊的 白牙真好看。 「我叫張雁,是水磨坊賣豆腐的兒子,今天我把娘做的甜糕拿出來賣,沒多 久就賣個精光!」他搖著口袋,噹啷噹啷,「妳看,全是錢!喂,妳叫什麼名字 。」 「王金鳳。」我羞澀的說。第一次有陌生男子對我問姓名,也是唯一一次。 「走吧!」他帶我從巷子另一頭繞出去,到了一處空地,揚著糖葫蘆大叫: 「一文錢一個,一文錢一個!」 果然有人抱了孩兒喜孜孜的買糖葫蘆。他把銅錢放在我掌心裡:「喂,妳要 收好,人多手雜,別給扒了。」 遠處有盞盞燈火,在夜色中開出千百朵光花,我的眼給燈火迷住,也給他興 致高昂的臉迷住。 「別發呆,學我賣,將來妳就會了!」 他分給我兩支:「學我叫,一文錢一個!」 「一--文--錢一個!」 如果爹娘打此地經過,他們一定不認我是他們的女兒,但我從未如此開心過 ! 「一文錢一個,大聲點!」他的聲音是江南腔,高昂處有轉折,轉折中有餘 韻,可比爹的樂師拉的琴好聽。 「一文錢一個!」 我們邊走邊笑,不久,只剩一隻糖葫蘆。 「這支我們一人分一半吧!」我飢腸轆轆--一把糖葫蘆全給他賣掉了,我 只舔到些許糖汁。 他一口,我一口,在上元夜我們分吃了一支糖葫蘆,他才看見我的白繡襖: 「哇,妳穿得這樣做什麼?做生意穿粗布衣服就可以,否則生意沒做成,人就給 搶了,這種節慶日子,壞人特多。」 人潮在午夜散去,我還沒想要回家。如果這個上元夜沒完沒了多好!我忘了 爹也忘了娘,只懂得看他癡癡笑。 「王金鳳,妳住哪裡,我送妳回去。」 我呆了一下:「不知道。」 「天哪,你住哪裡不知道?」 「我住在王家。」我說,「我搞不清地方,只知道我的父親叫王瑞。」 「姓王的有好幾百家……妳說什麼?妳爹叫王端,那不是和轉運使同名?」 這時已有人叫我:「小姐,小姐……」是媽媽的隨身丫頭,後頭跟著四個灰 頭土臉的轎夫。 「小姐,妳還好吧?」丫頭打量張雁:「你沒對我們家小姐怎樣吧?」 「別誤會,是他幫我的。」我說。 張雁在一旁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那就好,我們走!妳爹和妳娘差點剝了他們的皮!」丫頭指指轎夫,「上 轎吧!」她拉了我就走。 「等等……」我急忙轉頭對張雁說話:「你的錢!」我把銅錢從口袋中掏出 來。 「不,那是妳的,我只是幫忙而已--」他想不出這事的因由--賣糖葫蘆 的女孩為何坐轎子。 一推一卻,銅錢散了滿地…… 叮咚叮咚叮咚…… 我沒能好好跟他說再見。那叮咚叮咚的聲音從此在我腦海中每日響起千百回 。 叮咚叮咚…… 銅錢的聲音多美妙呀!我不斷向哥哥們討銅錢玩。 哥哥們疑我有病:「妳不愛銀子,不愛珠花,只愛銅錢,世上哪有妳這麼笨 的丫頭--」 終其一生,終其一生,惟我知曉這個秘密…… 我只愛一人靜靜玩著銅錢,在叮叮咚咚的聲音中想起他的臉…… * * * 別墅的室內裝潢工程已經開始動工。 林祖寧發燒後恢復上班,即接到別墅女主人的道謝電話。賀雅對林祖寧的設 計稿滿意至極,說范弘恩已找了幾個熟練的工人來實現他的設計圖。 這可是林祖寧接的頭一樁非公司內部的案子。業主滿意,他當然高興,於是 外加售後服務:「賀小姐妳放心,我會找一天上監工!」 賀雅推說不好意思,但還是與他約好時間,派車來接他。 由於賀雅還住在房子裡,修改工程只好逐一完成。臥房有三個,她不愁沒地 方睡。 頭一次到賀雅家監督工程是星期六。他下午兩點到,工人已經走了。 林祖寧對有無酬勞不太關心--他還是很審慎的檢查每一個細節。對工作, 他或許不是個積極上進的人,但對工作要求完美。 賀雅這次穿了成套休閒服,輕鬆活潑,比他上次見她看來年歲又小了許多。 她像隻快樂的小雲雀,給他倒茶送毛巾,又慰問他的腿傷。 「下星期就可以打掉石膏了,只不過要重新學走路。」 門鈴大響。 賀雅蹦蹦跳跳的開門:「啊,是你!」 「不請自來!」那個快樂的聲音屬於范弘恩。 「叫你來之前給我打個電話,你都……」 「不能來嗎?」范弘恩說:「今天是我的二十八歲生日!」 「甜心……誰說不能?……你的朋友也在!」 林祖寧聽了對話,終於明白兩人的關係。哈!好個范弘恩,連朋友都瞞住! 「Surprise!」 林祖寧為怕誤會先聲奪人:「我夠敬業吧!我來監工。」 范弘恩倒不是個會猜疑的傢伙,只是看見好友現身,有點事出突然,驚愕地 說:「哇!真巧!」 他以為林祖寧什麼都不知道,還想瞞:「我……我……我……我找賀雅談點 事……」 林祖寧把好友的窘相看在眼裡,只得裝糊塗:「嘿!真巧,我該走啦!」 「不,不……」賀雅這個主人當得為難,「林先生你才坐一會兒,大家一起 聊聊吧!」 「我……我有事情。」 幹嘛在這兒當電燈泡?他若在此處破壞范弘恩的周末,又是他的生日,搞不 好范弘恩會暗暗恨他一輩子。 「我的司機還沒回來!這樣吧!林先生您先等一等--」 「我跟賀小姐到隔壁書房談一下事情好嗎?」他們正在二樓的客廳。因為已 經開始施工的關係,一片狼籍。 賀雅和范弘恩進了書房,留林祖寧在客廳裡發呆。 他看得出范弘恩是個熱戀中的男人。 兩年前剛認識曠雨蘭時,他也是那樣,既大膽又害羞--以為別人全不知道 自己的雀悅,其實每個人都看得出來。 他們在圖書館認識,曠雨蘭坐在他對面,很認真的讀書。他其實沒什麼事, 剛服完兵役不久,剛找到工作,回學校圖書館惡補過去學的建築架構理論。他很 有耐心的陪她看了四個小時書,中午時問她要不要一起出去吃午飯。 「我請客。」他很有禮貌的提出邀請。 「為什麼要你請客?」曠雨蘭並不接受他的善意,好像有陌生人請她客是一 種恥辱而非尊榮。 「我剛剛找到工作,沒有人可以一起慶祝。」 「哦?」那張美麗的臉驕傲的抬檯起來看看天空,盤算了一下:「我可以陪 你慶祝,但是我們各付各的,無功不受祿,你的工作又不是我幫你找的。」 兩個人走到校門外的台菜餐廳,曠雨蘭點了全部的菜,反正他沒意見。 那一餐他破紀錄吃了鳳爪和苦瓜--林祖寧從來不碰這兩種東西,儘管林張 瓊子的手藝是如何精湛--但他為曬雨蘭破了例,還得裝出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 。 第一次吻她也是某個晚上從圖書館一同出來的時候。 他的初吻獻給那個天邊有彩霞的黃昏。 唉--林祖寧不由得嘆口氣。戀愛中的男人都是盲目的,戀愛中的女人也是 ,他們兩人當初都看不清彼此的差距。那種不同正如太平洋與大西洋,愛情是那 一道狹窄的巴拿馬海峽,竟然可以讓他們有如膠似漆的親密。 賀雅和范弘恩還沒出來。 根本不是談事情,是談戀愛。戀愛還未必是用談的。 正在發呆時,門鈴又響。 他迅速的沿樓梯扶手半滑半跳下去開門。君子成人之美,他可不願意壞了范 弘恩的約會。 「請問找誰?」 門一開,來客與他同時怔住。 好面熟的女孩!可又想不起來哪裡見過! 「你是……」兩人同時說出口。 鼻梁上架著黑色細框眼鏡的女孩打量他兩眼:「你是我姐姐的朋友嗎?你… …你很面熟。」 他知道她是誰。她一定是賀雅的妹妹,輪廓有些相似。賀雅豔麗,這女孩清 秀,很有書卷氣。 「我也覺得你很面熟。」 林祖寧可不會對每個女孩都這樣說。 「我是賀湄,你好。」女孩落落大方的伸出手。 「妳好,我是幫賀雅做室內設計的朋友。」 「啊!我想起來了,」賀湄盯著他的斷腿瞧:「你是我上個月救起來的那個 人,你出了車禍,在草叢中,臉上都是污泥和血……」 「是這樣嗎……」 雖然當時他在昏迷狀態,還睜過眼睛,大概就在那時候記住這張臉-- 「是妳救了我?」 「我把你送到和平醫院!」 「對……那麼,妳是我的……救命恩人?」 「不算。我只是剛好在清晨開車經過那條公路,稍微停下來看一眼那棵欖仁 樹,然後就看到你。我以為你死了。」賀湄笑道。 誰說人間沒有巧合。有緣分就有巧合。 賀雅和范弘恩這才下了樓梯。賀雅聽見了妹妹和林祖寧說的話,拍手說:「 你們兩人真有緣分。」 賀湄撇嘴笑笑,不否認,也沒附和,「巧合。」 「妳來找我有事嗎?」賀雅問:「家裡可還好?爸媽呢?」 「很好;我只是開車路過,來看看妳。」 「缺不缺錢用?」賀雅似乎很關心妹妹的經濟狀況。 「不,不,餓不死--你有朋友在,我告辭了。」 「別急著走--」賀雅是個熱情留客的人,何況是自己妹妹。 「不行,下午我還得教兩小時水彩課。」賀湄說:「林先生,幸會。噢!還 有……」 「范弘恩。」范弘恩笑臉相迎,自我介紹。 「幸會。我走了,有緣再見!」 「我這個寶貝妹妹是個百分之百的藝術家氣質,除了教畫就是畫畫,不擔心 男朋友,不擔心沒錢吃飯……」 「氣質很好。」林祖寧下了評論。 「每天開車晃來盪去,結果她的每月收入都花在賠償別人和罰款上,天生腦 袋少條筋!我真後悔我把舊車子給了她……」賀雅說。 多麼奇妙,這個弱不禁風的女子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林祖寧又把施工狀況 從頭巡邏了一遍。他可要好好一報還一報。 * * * 又是一年上元夜,在金陵。 我已從王金鳳變為陳氏,十六歲時父親將我許配給同是地方首富的陳家子弟 。 我一直說不,在心中,不斷的說不。他們怎麼會知道,我心頭只有一個人- -那個男人,曾經陪我賣了一夜糖葫蘆。我的梳妝台放了一整層的銅錢,那件沾 了糖漬的白繡襖,洗也沒洗,被我細細收藏起來。我記得他問我姓名的自在樣子 ,也記得他那口整齊的白牙。 沒再見過他。我偷偷讀那些千金小姐隨流浪漢私奔的坊間小說,盼望有一天 也能那樣。母親給我的新婢女叫阿蠻,她總有本領幫我弄那些書來。 可是阿蠻再有三頭六臂,也沒法替我把水磨坊賣豆腐的兒子張雁弄來。因為 連阿蠻都不知道我的心事。 張雁是我一個人的秘密。 只有叮叮咚咚的銅錢知道,沾上糖漬的白繡襖也知道。 我不知道他記不記得我。除了我是王家寶貝女兒外,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子 ,不特別豔美,不特別聰明,不特別叫人記得。 二十五歲上元夜,在金陵。我懷中已有一個孩子,是個男孩。 我坐在州官特製的大畫艇上,船內歌舞曼妙。我帶著孩兒在女眷房。 我的丈夫陳元繼承祖業,又得到我父親的大力幫助,算來是金陵數一數二的 富商。 除了我以外,他還娶了兩名妾。 我沒做聲。不嫉妒的女人被當做賢德淑女,我不在乎賢不賢德,我不愛他。 我佩服他的聰明,他的手腕,他的氣魄,但我一點也不愛他。 因為這個理由,我還勸他納妾,儘管他物色來的女子是歌妓出身,我也一視 同仁。娘對我說:「看開一點,妳爹還不是那樣,他有了三門妾還偶爾到酒巷歌 戴,榮華富貴到死。陳元是個好面子的人,他不會虧待妳。」 她說得有理,我心頭卻寒如冰霜: 王金鳳一生,只能有榮華富貴嗎?為何我不能像陳元一樣還有其他的愛人。 我只要一個人,那個賣糖葫蘆的少年,一面之緣終身不忘。 坐在我身邊有一位年輕婦人。約莫十八歲,一身大紅新棉襖,模樣是江南女 孩的水秀,只可惜是小家碧玉型,穿著錦衣玉裳,反而壞了她的美麗。 「夫人,她是金陵本屆舉人的新婦。」阿蠻挨過來對我說:「那棉襖太傖俗 ,好像第一次穿好衣裳,不懂裁好式樣。」 「妳少批評人家。」 阿蠻是個丫頭,但也養於富貴家,年久便自視甚高,看誰都比她低下。 「新舉人是誰?」 「是個賣豆腐的兒子,叫張雁,據說是十年寒窗苦讀熬出頭的!」 「張雁--」 這名字在我心中念過千百次!可不是我朝思暮想的男人!我一怔再怔。 忍不住打量起身邊的女人來。我的心中竟有無限酸楚,萬種醋意。 她比我年輕,比我好看,比我惹人愛憐。 更重要的是,她得到我的愛人!我想了十多年未能見張雁一面,而她憑什麼 ,夜夜能與他同床共寢! 歌舞燈花醇酒美食,一樣也進不了我的眼簾,我只是癡癡看著這個年輕婦人 。 她也注意到我在打量她,對我微笑。她身畔的一位官太太挨著她耳朵說了幾 句話,我聽見了。 「那是金陵富商陳元的元配夫人,她是王家的女兒。」 她客氣的與我頷首,介紹自己:「我是張雁的妻子,久聞貴府大名。」 平平凡凡一句話,聽得我如針刺心肝。我的神色無異,因為我極力鎮住自己 泉湧的悲傷。 曲終人散。 我看見她隨一個官人走了。 沒錯!他的背影已烙在我心,他是我日思夜盼的男人,我抱著甜睡的孩兒, 傻傻看著一對賢伉儷離開。 「張雁張雁張雁--」像念經一樣默頌千百次,希望他回頭發現我,則我今 生無憾。 他果然回過頭來。他果然看見我,遲疑了一下。 他的妻子也回過頭,彷彿在對他說,我是陳元的妻子。 我不敢笑,身邊人多口雜,眼波才動被人猜。 他也不敢對我笑。在那一剎那間我卻知道:他認識我,我認識他!他在叫我 ……他在叫我王金鳳! 孩兒被我鬆軟的手丟到地上,嚎啕大哭。我根本忘了懷中有個孩子。 「夫人,妳,妳做什麼!」阿蠻搶過來。 除了他,除了他,我什麼都不要-- 卻只能啞口無言,如癡如呆的看他們走遠。 依然與我的銅錢為伴,叮叮咚咚,度過流金歲月。好不容易等到兩鬢斑白。 每年上元夜,我總盛裝赴畫艇官宴,不見伊人來。 阿蠻說他到京城做官去了。 我不甘心,沒與他再說一句話,於是我深謀遠慮,勤於教導我的兒。 叫他赴京讀書,叫他秘密打聽我的恩人,一個叫張雁的人。 「娘,他是我恩師!」 兒子返鄉時告訴我。 「他可知道我是誰?」我焦急的間。 「他說他從不記得於任何人有恩。」 「這是謙沖,你要學他。」我硬生生的轉了語氣。 逾年,我的兒子又捎來消息。恩師有意將女兒許配給他。那女孩他見過一眼 ,模樣甚為中意。 「娘妳說如何?爹已答應!」 「好,好。」 好,好--這一世不能結良緣,退而求其次做兒女親家。那麼,我終於能再 見他一面了。 夫婿與我盛妝赴京,替兒備好重禮。陳元在京城物色一處華麗宅第,給兒做 新房。 紅燭高懸,三拜天地。 「郎才女貌!」「多子多孫!」賀客盈門,如同蟻群,來來去去。 我彷彿回到那年元宵夜,回到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我哭我喊無人聽見,終於 覓得一個窄巷,邊舔糖汁邊落淚。忽有人朗朗對我說:「哭什麼?糖葫蘆賣不完 我幫妳賣!」 我見到張雁和他夫人。夫人熱絡與我招呼。我作揖回禮,對她說:「我們陳 家高攀這門親事。」 「哪兒的話。女兒嫁入本籍我們都很歡喜,京城少年輕浮,沒有妳的兒子淳 厚。出身富貴而宅心仁厚,不矜不誇,最是難得。」 張雁忙與賀客寒喧。啊!他也老了,皺紋多了,背駝了。 一口白牙竟還在,是當初那個少年。 不知他可記得我? 我一生只要這個答案,老天爺!我甚至想直趨他面前問他:「你記得王金鳳 嗎?幾十年前在金陵與你賣一夜糖葫蘆的女孩子?」 在賀客群中轉呀轉,終於,來往人群把我旋至他身邊。 在他身旁我竟還會顫抖。喜不自勝。 「親家母。」 他終於對我說話。不,我不要這句話。 又一波人潮密密湧進來。愛面子的陳元開了流水席,分為三等,上等待貴賓 親友--誰知貴賓親友多如螞蟻。 我的手心觸到一枚冰涼的東西。 差點驚叫出聲。 他以眼神喝止我,示意我別驚擾他人。 一枚銅錢。 啊!一枚銅錢-- 我握緊了銅錢,神色鎮定再隨人群移挪,不敢多做停留。 他沒叫出我的名字,但他給我的比我要的多了太多!我,我,今生無憾-- 真的無憾…… 夢中也會笑,直到我嚥下最後一口氣。 福祿壽,我都有了。但我這一生算悲劇還是喜劇? 你說,是悲劇還是喜劇? 人人都說,我的命夠好了。靠父,靠夫,靠子,各個穩當傑出。 是悲劇還是喜劇? * * * 「再見。」 這一次,天使守約跟他好好道別。 無論以什麼方式道別,他還是無限悵然。 「再見!」 他對著飛舞的窗紗說話。 電燈啪一聲扭開了。不用說,是林張瓊子。 「我來看看你有沒有蓋好棉被,你對我說再見做什麼?你要那個女人不要我 是不是?女人好找得很,娘你可只有一個,沒心沒肺……」 林祖寧裝睡。 「又來這套!你跟你爸爸一樣,跟我玩一二三木頭人?哼--」 * * * 「祖寧,我要跟你談談。」 曠雨蘭意外的撥空陪林祖寧到醫院打掉腿上的石膏。原來是有話想跟他說, 林張瓊子在家,不方便。 照了X光,醫生說復原情形良好。不多久即可行走自如。 走出醫院,林祖寧的心情並未比較輕鬆,因為曠雨蘭有話要跟他談。 好久沒跟曠雨蘭談過太有目標的事。兩人生活在同一個屋簷,雙方都知道是 錯誤。 有什麼好談?曠雨蘭口舌辯給比他好,邏輯推理比他強,主觀也比他多。 他最怕和曠雨蘭「談」,比小學生聽校長訓話還慘,說錯話和不說話都有罪 。林祖寧心想:曠雨蘭還好沒當法官,否則重刑犯難逃一死,輕刑犯則難見天日 。 「到哪兒去?」 他徵詢她的意見。怪事,他認識她後越來越像專制體制下的小奴僕,生怕動 輒得咎,乾脆聽她的。 「你可以有你的意見吧?」 「鴻霖?」那是他請她吃第一頓大餐的法國牛排館。 「天哪!早就關店大吉了你不知道。」 「對不起。那--麥當勞?」 從前他每天都在麥當勞吃早餐。他想,麥當勞總不會倒吧? 「我可以請你,用不著小氣。」 「昨日情懷?」 「室內光線太暗。」 「溫莎小鎮?」 「太遠,我四點鐘一定要和客戶見面!」 「IR?」 「你幾歲了?還跟青少年混後現代?」曠雨蘭挑剔的習慣沒改:「算了算了 ,你從來沒說對過地方!」 她喜歡玩這種猜謎遊戲。然後說,罷罷,眾卿平身,汝等未得朕心意。 還是她自己挑的一家小咖啡店乾淨素雅。她熟練的把跑車停在小空隙中,扶 林祖寧出來。 「你打算怎麼樣,我們之間?」 她替自己點了愛爾蘭咖啡,讓林祖寧喝柳橙汁。她說咖啡因對病人不好。 「妳打算呢?」 「別逃避問題,是我先間你。」 「Lady First!」林祖寧無奈笑笑。 「好吧!」看樣子曠雨蘭的無奈也不比他少幾分:「你希不希望我搬回來? 」 「妳希不希望我希望妳搬回來?」 三折肱之後,林祖寧變成詭辯學派,因為他永遠答不出正確答案,悟不出真 理何在。 「又是這樣!」曠雨蘭氣得站起來,想轉身離去,又按捺性子坐下來。心中 暗罵:這男人簡直是隻蛞榆,走得慢吞吞,還連殼都沒有!「你說出你心中的話 ,我們能重新開始嗎?如果你認為可以:第一,請你那位名廚媽媽搬走:第二, 請你積極進取一點;第三,請你堅強果決一點!第四:……」她以為他會接受所 有條件,一一奉行。 「不可以。」 林祖寧很堅決的點了頭。 曠雨蘭難以相信眼前景象:這個一向沒太大意見的男人投了否決票! 「你說……不可以?」 「是的,」林祖寧覺得好輕鬆,「我們個性不台,妳自己知道!再拖下去, 耽誤妳青春。對妳而言,我永遠是朽木不可雕。也許吧!但是我喜歡我的生活方 式。如果我天生是一隻烏龜,我也只好用自己的速度爬行,沒辦法訓練成一隻兔 子!雨蘭,妳自己好好想,妳要的是一隻兔子,不是我這樣的烏龜!」 「你的比喻,真多--」曠雨蘭失神的搖搖頭,她從沒聽過林祖寧在她面前 說話如此流利。 「你是不願意你媽走?」她試探地問。 「我求她走求之不得,我最怕人家天天在我耳朵旁邊唱詠歎調!」 「那是什麼原因?你總不會有新女友吧?」在曠雨蘭想來,斷了腿的林祖寧 幾乎日日黏在病榻上,哪有什麼機會? 「面對問題吧!雨蘭,我們不適合。」林祖寧愈說愈堅定:「妳和李大泯是 比較登樣的一對!」 「他?你以為--我和他?我和他除了公事外,還沒發生其他關係?」 「雨蘭,那是妳的自由。」。 「我的天,我好像今天才認識你,林祖寧!」曠雨蘭啜了一大口咖啡,恢復 鎮定,她的職業素養不容她有太大失態:「這時候我真會欣賞你的堅決!如果你 不是正在對我說再見的話。」 「妳很好,雨蘭,」他此話出自真心,確實,大台北才貌雙全如曠雨蘭的年 輕女子,登報一年也未必找得到一個,「妳真的很好,妳美麗、年輕、聰明、能 幹--」 「妳嫌我不溫柔!是不是?」 曠雨蘭不知不覺紅了眼眶。 「不是。妳問問自己,妳不是那麼愛我,我對於妳只成一種習慣,妳早已不 愛我了。」 「謝謝你替我找台階下,」曠雨蘭吸了一下鼻子,企圖穩住不爭氣的淚水, 「也許你說得對。」 「我希望妳找到更好的對象。我欣賞妳,我說真的,非常欣賞妳。」 「只是欣賞,」曠雨蘭苦笑,「而我們同居只是一種習慣?唉!我確實不該 再搬回來,沒錯,只是一種回家的習慣。對於我的急驚風而言,你的慢郎中作風 一直是很好的平衡,因為過去我們可以在一起。」 「那不是愛。」林祖寧說。 「你在尋找嗎?」 「我只是在思考,我也很困惑。」 「我不知道你也會用『困惑』這個字眼形容自己。」 「我常常很困惑,只是不習慣這樣說,因為說出來無益。」林祖寧看著舊情 人,「我們平時近在咫尺,可是隔得很遠,對不對?」 「還是朋友?」 曠雨蘭再一大口喝完咖啡。 兩個人第一次達成共識。 * * * 「我恐怕不能太常來看你。」 天使說。一顆晶瑩的淚水從她靈秀的眼睛中掉下來,慢慢慢慢,化成一顆珍 珠。落在地板上,輕微的響聲。 她不再是一個冷漠的小女孩。 她比當初那個小女孩美麗得多,寬鬆的白袍已經遮掩不住她如成熟果實般的 身軀。 像一朵接近盛開的玫瑰,最美的那一剎那。 林祖寧臥房裡全是玫瑰。淺紅、淺橘、淺紫……他自己將房間布置成玫瑰花 園,只為等待她來。 她卻愁眉苦臉的來。不過,連憂愁也蓋不住她出乎世俗的清新美麗。 「人少了。」他指的是,曠雨蘭與林張瓊子已先後搬走。 「你會因此而孤獨嗎?」 「不,我喜歡孤獨,因為妳只在我孤獨的時候來到。」 「我的時間不多,我不能這樣下去,我已經受到警告。如果我不努力把自己 變回小女孩,我就得再下去走一遭!」 「對不起。可是妳答應說三個故事給我聽。妳會守信用吧!」 天使點點頭,「我守約,我不說謊。」 「這一次妳要了智慧?」 「是的,我要了最後一朵玫瑰。我想財富是不能使一個女人真正快樂的。回 顧那一生,我怨嘆自己不聰明,如果我懂得抓時機,未必如此遺憾。」 電話鈴竟在午夜時分響了。 「明天再說,再見。」 天使連忙告別。她這次一直站得遠遠的,不敢靠近他,把他當毒蛇猛獸一般 。離開也匆忙。 「喂,那一位?」 「我啦!小范。」 「你怎麼有閒情逸致在這時候打電話給我,不是不約會到半夜不回家嗎?」 「我……是還沒回家,喂,賀雅問妳有沒有空,明天是星期天,一起去烤肉 如何?」 「還玩大學生遊戲?」 「拜託,拜託,賀雅有興致嘛!你就捨命陪君子。」 唉!戀愛中的男人!女友叫他去跳樓,地也會去學優美的跳水姿勢。 「你怎麼知道我沒事?」 「我想你一定沒事。據可靠消息表示,曠雨蘭昨天搬進李大泯的豪華住宅去 了。」 「哇!恭喜她,很好呀!」 「你少酸了你。」 似乎沒有人相信林祖寧會放得下。 「好了好了,明天綠野山莊入口見,要不要請賀雅派車接你?」 「不用,我會租一輛車。」林祖寧可不想繼續被當作殘廢。 「那說定了。」 才放下電話,又有刺耳鈴聲跟進。 「小范,又是你嗎?忘了什麼事?」 「誰是小范?你的新女友?」電話那頭的聲音是林張瓊子的,語氣略帶興奮 ,好像抓住了什麼把柄,「阿寧啊!有女朋友可要帶回來給媽看看,不聽老人言 ,吃虧在眼前;你上次就是沒得到我同意就跟那個母夜叉來往--看,搞得人財 兩失!」 「媽,妳怎麼說得那麼難聽,我哪裡人財兩失!」 林祖寧被林張瓊子的措辭搞得啼笑皆非。母親的個性他再明白不過,如果鄰 居打死了一隻老鼠,在她嘴裡會變成毒死了一群貓。總之有天壤之別。她的嘴巴 不但是揚聲器還有放大鏡功能。 「你看,你為她浪費幾天,摔斷一條腿,電器用品被她帶走一半,還落個不 清不白的罪名,不是人財兩失是什麼……」 如果他是個女孩,林張瓊子大概會要求他跳井自殺以謝罪天下。 「明天要不要媽去幫你煮頓飯打牙祭?」 當然是敬謝不敏。 他起身咕嚕咕嚕喝了幾口白蘭地,才慢慢有了睡意。拿酒精當催眠劑的習慣 已由來久遠。 * * * 第二天一大早,他到租車公司租了車,開到綠野山莊去。 人山人海。在停車場兜了好幾圈才找到一個小空位。 事不疑遲,搶! 在台灣,搶車位的本事比開車技術要重要得多。 碎! 一聲擦撞,他的手差點給震離方向盤。車子給撞了一下,原來也有人看上這 個位子。 有驚無險。但遭遇這種狀況,脾氣再好的人也會大罵三字經。 他搖下車窗大嚷:「喂,這個車位是我先看到的,你懂得禮貌嗎?」 對方也搖下車窗。 林祖寧無限後悔。一個很面熟的女人正對他看。 是賀湄!原來賀雅也約了妹妹--他,竟然對自己的「救命恩人」咆哮,天 殺的不知感恩圖報! 「對不起,」賀湄聳聳肩,「我開車一向不太專心,沒看見你的車--」 「沒關係,沒關係--」他笑得十分尷尬:「我不知道是妳!」 「反正我是給人罵習慣了,每天開車聽人罵三字經幾十回,聽不見才奇怪! 」 賀湄替他打圓場。 她緩緩把車停好下車來。 「妳好像跟上次見面時有點不一樣……」林祖寧打話題講。 「哪兒不一樣?」 他仔細觀察思考了一下。沒有答案。 「你不太注意我,」賀湄笑道:「我剪了頭髮。」 原來她把及肩長髮剪成黛咪摩兒頭。襯托出她漂亮的臉型,整個人顯得精神 抖擻。 「房子改裝好了,美侖美奐」賀雅和范弘恩早在入口處等。 這兩姐妹雖然鼻眼略相似,但氣質十分不一樣。 「我姊姊想跟范弘恩結婚。」 賀雅和范弘恩親親熱熱的生火烤肉時,賀湄很知趣的靠過來,幫他起另一個 烤肉灶。 「哦?真的?很好啊!小范絕對是個好丈夫。」 林祖寧可沒嫉妒心理,他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 「我也知道他好,」賀湄:「但我替姐姐擔心,怕沒那麼容易。」 「只要相愛,又有什麼不能解決的事情?有了愛情就有勇氣。」 「你比我還不看重現實,唉!姐姐走錯一步路,受多少年折磨。」賀湄欲言 又止。 「什麼走錯一步路?」 「妳不知道?姐姐恐怕沒跟范弘恩說過。」 「小范談戀愛時是沒有朋友的。」林祖寧笑笑,「他起初連對象是誰都不肯 說。」 其實,像賀雅這樣的女人,無論如何粉妝玉琢,從她眼睛中都可以讀出滄桑 。 賀湄沒再說下去。 「妳在教繪畫?」 「姐姐告訴你的,」賀湄相當不以為然,「她總是把我說得太好,我這三腳 貓功夫不過能教教一些想念美術系的孩子。」 她看起來有點卓稱不群的傲氣,但表現出來卻很謙虛。 林祖寧一下子便升起了火。賀湄蹲下來烤肉,還不忘早上的事:「對不起, 搶了你的車位。」 不久賀雅叫賀湄幫范弘恩的忙,自己神秘兮兮的踱過來,在林祖寧耳邊說悄 悄俏話:「你覺得我妹妹怎麼樣。」 「很好,氣質很好。」這是林祖寧的一貫評語。 「我真怕她嫁不出去,到二十五六歲了,一個要好的男朋友也沒有,腦袋全 放在畫畫上。人家送她玫瑰花,她從不疑有他,沒想到其他意思,只會留下來畫 靜物花卉,真頭痛。」 「妳和弘恩什麼時候結婚?」 林祖寧怕賀雅再提起賀湄,製造兩人間的許多尷尬。 「賀湄說的?這丫頭,」賀雅嬌嗔,「八字沒一撇。」 「小范可是真心。」 這會兒換他當介紹人。 「我的問題很多,」賀雅淡淡的說,「我是個有過去的女人。」 林祖寧無意深究,「小范只要有妳便不在乎。」 「問題那麼簡單就好。」 「無論如何,我樂觀其成。對了,妳的房子要不要我再去審查一遍?」林祖 寧送佛送上西天。 「小范有你這種朋友真幸福。」 「我靠他的也不少。」 朋友嘛!提不上肝膽相照,守望相助也是必需。林祖寧又和賀雅約了時間看 房子去。 * * * 我又因粗心而犯了錯。這一次,我和另一個離魂天使聊天,晚了,忘掉差事 。 這是罪不可赦,於是我三度下凡塵。 這時人世間鬧轟轟,有槍有炮,時局洶湧。 天賜我耳聰目明。 我無奈跳下命運海。污污沈沈的命運海--太多冤魂使它混濁不堪。我的掌 心有一朵玫瑰幽幽發著亮光,照亮我的前路。 循著黑夜無邊的甬道,我等投胎。未投胎之前,我已有意識,有意識之後, 等待變成漫長而孤獨。 我被放進一個幽閉的皮囊,我的身體隨皮囊長大,等得不耐煩,我便敲擊四 壁:「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母胎中溫暖潮溼,但無事可做。原來,當聰明人打未出世前得先學會孤獨。 好不容易等到呱呱落地。有人狠狠打我屁股。 我的聲音宏亮且帶喜氣,重見天日的我多麼歡喜。歡喜中又有恐懼: 命運待我將如何? 我又將待命運如何? 旁邊有個尖拔的女聲說:「哭了,哭了,恭喜夫人!」 又有人問:「是男是女?」 我認得那個聲音,那是我娘的聲音。我在她肚子裡的時候,只聽見這個聲音 對我說心事。她憂愁的時候我知道,地快樂的時候找他知道。我感覺得到她的一 切。 她卻對我一無所知,不知我是男是女! 「是個女孩!」 「聲音那麼大,卻是女孩,將來可別成了力士!」 娘的聲音疲憊,有些微失望。 「恭喜,徐先生,得了千金!」 「好,好,好!」 他是我爹嗎?當未睜眼見世,我就知道他歡迎我。 隔幾天,我便知道,娘只是二娘,我的生父徐英,是個讀書人,書香傳家數 代。他有一妻一妾。 清末年。爹是最後幾屆的科舉進士。我幼年時,改朝換代,爹雖失了舊日官 職,卻仍擁有相當的家產,夠他一世不愁衣食。他從京城回到湖南鄉下,過著半 隱士的生活,不問世事糾紛。 娘是湖南鄉下女子。俗話仍說,無後為大,爹的元配不能生育,自做主張把 娘迎娶入門。 娘不是個聰明人,或者因為她從未受過教育,她的聰明無處洩出。人家叫她 生個男孩,她生不出來就以為是自己的錯。她是典型的鄉下女子,粗壯純樸。 爹爹很喜歡我。他或許不愛娘,但他愛我。 隔一年,娘生下一個弟弟。我五歲時,下頭已有三弟一妹。娘還想努力生孩 子。 爹最疼我,他不重男輕女,他愛我聰明。 兩歲半我誦完三字經,二歲能默念菜根譚,五歲唐詩三百首已背得大半,還 會跟爹說:「這首是好詩!」「那首迂腐,我不喜歡!」 「小小年紀即有見地,」爹總在人前誇我,「若是男孩,將來必可光宗耀祖 !」 「女孩為什麼不能?」我抗議。 「畢竟不同,」爹說。他望天沈沈嘆一口氣:「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時局 這麼亂,當了男人,恐怕才沒好運氣!」 大娘也疼我,視我如己出,我反而瞧不起自己的娘,和她疏遠。我記得她問 我是男是女時的失望。 大娘雍容華貴,溫柔賢淑,說話一口京片子,抑揚頓挫像唱歌。大娘比我的 親娘大十歲,但我親娘卻比大娘老得多。因為她不重視自己。 親娘在六歲時想幫我纏腳,被爹罵了一頓:「你懂什麼,現在流行天足!」 親娘自己就是一雙天足,可是在她那個時代,還被人瞧不起。 「時代變了,早就變了!」爹是個識時務的人,雖然有時也不免書空咄咄, 一肚子不合時宜。 爹還是送我上學堂。我是當地唯一上學堂的女孩。我不容別人強過我,即使 是男孩。 他們只能在先生誇我時裝做聽不見;趁我回家路上揪我的辮子。我不搭理, 反正那只是嫉妒。 「妳運氣好,夢蝶,時代愈來愈開放了,將來也許妳也可以像男人一樣做大 事。」 爹送我到武漢念中學。找了一個叫于大媽的寡婦照顧我生活起居,一起住在 叔叔嬸嬸家。 學校裡的女同學不超過二十個,我當然是最出類拔萃的,在學業上。 那時我有個最好的女同學叫劉司棋,她是湘潭一個大地主的女兒。她的功課 絕無我出色,但她有出色的外貌,個兒嬌小,是男孩子都會喜歡的小美人。 本來我們是一起哭一起笑的好友,曾盟誓要成結拜姐妹。 一封信折裂我們之間的友誼。 那是一封情書。寄信人是學校的風雲人物黎豔大。 這封信先轉至我的手中。 他從背後叫住我:「徐夢蝶同學。」 我回頭,見是他,大吃一驚。在學校中誰不認識他呢?他的體育一級棒。 也沒有人不認得我,我是學科狀元。 我臉紅心跳,以為他有事對我說。不然為何喚住我的名。當時男女還是不大 來往,風氣末開。 我故作矜持:「有事嗎?」 他羞澀的遞給我一封信。我考慮了三秒鐘,才伸出手接過。我以為他寫情書 給我,天上掉下來好事,我思慕他已久。 「請幫我……轉給劉司棋同學……」 他期期艾艾的說。 我雖未失態,但失望已極。原來他喜歡的是劉司棋。 劉司棋收到這種情書,少說也有百封,偏沒一封寫給我。我心中總有不平: 我雖然不如司棋甜美,但也絲毫不醜怪,為何沒有人青睞? 「妳太好了,他們不敢抬頭看妳。仰之彌高,望之彌堅!」司棋安慰我。 司棋是個善良的女孩。 我也信以為真,對自己不受男孩喜歡並不在意。但當我得知黎豔大也追求司 棋時,我的怨氣已無法抑制。 男人為何都喜歡美麗而沒有頭腦的女人? 我掙扎許久,才把信給了司棋。我以為,司棋處理這封信的態度會像處置前 一百封信一樣,當笑話念給我聽。 她沒有這麼做。顯然她有受寵若驚的感覺。她發了半晌呆,問我:「該怎麼 回?」 這下子,兩個巴掌可拍得響了。 她無助的看著我:「我的文科不行,字也醜,妳幫我出個主意好了。」 司棋本性良善,但不夠聰慧,父親送她來念中學,是為炫耀他新派作風,為 女兒買個文憑,嫁個文化人,反正家中不缺這筆錢。 我猶豫一下便答應了。至少,我可以把我的情以文辭達意,交在黎豔大手上 。 寫了第一封,還有第二封,第三封。 黎豔大回信盛讚我文學素養。發信人雖是劉司棋,但我只覺得他在誇讚我。 一往一覆許久,雙方都未要求正式約會。 我動了手腳。發了一封劉司棋未過目的信函給黎豔大,我約他某日七時在城 垛下見面,而且未曾告訴司棋這件事。 他自然守約。女人約男人,男人哪有不到的道理? 他自然空等,因為司棋並不曉得。 當日寒風刺骨,到了八時,我偽裝無意經過,叫住冷得縮頭縮腦的他:「喂 ,你怎會往這裡?」 黎豔大不隱瞞:「劉司棋叫我在這兒等。」 「她怎麼會不來?」我故作吃驚。 「我也不知道。」 「怪事,啊!我知道了。是我的錯!」 「什麼怪事?跟妳又有什麼關係?」 「是這樣的,」我細心解釋,「司棋的信一直都由我代回。寫信的對象除了 你,還有市中心那所大學的一個生物科學生,她叫我今天寫信約那生物科學生, 明天約你在這裡,我把日期全搞在一起?」 「不只我?」他是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身上氣得一臉通紅:「豈有此理! 」 「你要原諒她,司棋什麼都好,就是貪玩。」 「原來她是那種女人!」他氣憤大喊。 「我代她向你賠罪。」 黎豔大氣呼呼的轉身要走,我叫住他:「喂,你吃飯沒有。」 「沒有,哪有心情?」他一臉倒楣狀。此刻他必恨死了劉司棋,我幸災樂禍 的想。 「我代她陪罪,請你到城南陝西館子吃羊肉膜子!」我找了好藉口。「你在 信裡說你愛吃這種東西!」 「她連信都給妳看?」 「不只,還是我回呢!」 「原來與我通信的人是妳?」他面色漸和煦,「唉!可麻煩了妳這位高材生 。」 一夜相談甚歡。我是他在那絕望的夜裡唯一一盞溫暖的燈,他對我有了好感 。 從此他寫信的對象轉為我。我當然不肯把信與司棋分享。可憐的司棋,她一 點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中學畢業,他要到北京念大學,來信告知我。 我回鄉告訴爹,爹欣然同意。只有我的親娘不大高興,怕我書唸了太多,唸 成老姑婆。 「夢蝶可以給弟妹做個榜樣。」大娘也支持我。 其實,讀書哪比得過黎豔大對我的吸引力。我只想到北京為我的未來步步為 營。到北京,我可與他出雙入對,劉司棋不會發覺。日久生情,我和他順利修完 學業。我又以極機巧的方式暗示他提親。 黎豔大父親也是地方鄉紳,與我爹一談即合,婚事順利無比。 我成了黎豔大的妻子,和他回鄉當教書匠。時局不靖,無處比家鄉好。 日子安安穩穩過了一年。 為什麼沒有人教過我呢?無論有多少聰明,不該是妳的就不是妳的,即使拜 了洞房都一樣。 回家鄉後我有了劉司棋的消息。據說她老早成了婚--嫁給當地一個老富翁 做填房夫人,俗話叫抱棺材板兒。棺材板抱不了多久,夫婿歸天,她成新寡。 這樣成為寡婦,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她原本不該嫁得如此落魄。有人告訴我,是因她父親後來吸上鴉片,賣田賣 產,家道中衰。把她當成抵押品。 我並不想再見她,為了試探我的夫婿是否還眷戀司棋,我把司棋的遭遇告訴 他。 他只是淡淡的「哦」了一聲。 「你早就知道了?」 「沒有。」 脫離學生生活的黎豔大,活得有些無精打采。跟他說話,他未必搭理。看不 見他的情緒起伏。 只有與三五好友秉燭夜談時才見他激動論國事。我不肯他有任何干政舉止, 我知道,話說愈多的人死得愈早。 「妳就希望我做個胸無大志的男人!」 他常抱怨。 他憑什麼抱怨?我為了他,也成為一個胸無大志的女人。我把我的聰明分了 八成在他身上。 我學了一手好廚藝,看管他的胃。他的腹圍,可比念書時多了好幾寸。他的 朋友來訪,也多會稱讚:「嫂夫人不但知書達理又賢慧,融合舊時代與新時代優 點,難得難得!」 我自認為自己做得相當好。我是好女兒,好媳婦,好妻子。 黎豔大的爹娘與他大哥住鄉下。每逢年過節回去,我總會帶上討兩者歡心的 賀禮。人住得不近,就容易討好。 一切完美無缺,就等讓他成為孩子的爹。那他的心就更定了。像孫悟空被念 上緊箍咒一樣。 我計劃我的一生,也計劃他的一生。 我的生命中怎能容許如此的醜聞? 他說家中有事要回去,不讓我跟。「兄弟間討論將來分田產事宜,姑嫂不宜 參與。」 多響亮的理由--黎豔大可不笨。 他沒有回老家。 他到了湘潭,找劉司棋。 你知道我如何知曉--我看了報才知道。報上都有了我才知道。 工整的印刷字排上:《湘潭訊》小姑率親族捉姦,其校教員黎×大與寡婦劉 ×棋醜事曝光…… 如果我還看不出來,那個黎×大是我的夫婿,而劉×棋就是我中學同學的話 ,豈不枉我聰明一世。 我聰明一世又如何?我丈夫還是可以騙我,他回老家,然後到了湘潭,多少 年來朝夕與共,而他對劉司棋的一張美麗臉龐未曾忘情。 悄悄放下報紙,我趕到那個城市。 我將他保出來。他低頭不肯見我。我以為他知羞恥,那我會說服自己原諒他 。 「我對不起妳,」他終於開口說話:「妳其實不必來。」 「為了你我一定會來。忘掉這件事,好嗎?我們可以重新生活。」 「不,」他忽爾咬牙切齒,兩眼紅絲瞪著我:「我無法忘記妳的卑鄙!」 我不用思考就知道他在說什麼。 他與劉司棋對質過了?我卑鄙?他怎麼可以用那種字眼形容我?我不過犯了 一個小錯!那麼多年前,微不足道的一個小錯! 我用一個小錯來贏得他。他不知我的苦心,反道我卑鄙。 「你打算怎樣?」我冷冷的問。 「劉司棋會放棄所有財產跟我,所以我有責任照顧她。」 「你要她做妾?新時代了,沒這個規矩!」 「不,我要離婚!」 「你……你……」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離婚?我知道這是個新時代新名詞 。 「我給你機會,豔大,」我盡量維持溫婉語氣:「你再想一想,你的父母、 名譽、地位!你的聲名已經給那個女人毀於旦夕了,難道你還要賠更多進去!你 放聰明點想想好不好!」 「覆水難收!」 他真的不再回頭。我也有我的自尊,我同意簽字。 劉司棋的小姑,只是因妒恨她能享受大量的遺產而出此下策,劉司棋的丈夫 已死,此案自不成立。 黎豔大真同劉司棋逍遙去了。唉,有情人終成眷屬,而我情何以堪! 情何以堪? 黎家翁姑再同情我也沒用。我守著宅院,日日等待一個變心的人回來。 心情頹喪,無以再續教職。我染上了煙癮。當時要弄鴉片可不難。 早在大動亂來臨之前,我的心早已給蟲蛀了千百回,我的人,只剩下一具還 能嘆氣的皮肉骷髏。 爭亂來臨的時候,他們都逃,唯我不走。 走不動。走不走也沒有差別。走也是行屍走肉。搜刮的人來了。帶走一切值 錢的財富,不理我,當我是個死人。我在煖炕上緩緩吸著煙,眼皮也不曾抬過。 我連自己什麼時候死的都不知道。 「愛一個人能愛成這個樣子?何苦!」林祖寧說。 「我想那不是愛,是恨。」她的眼神帶著月圓時的清輝,「愛情,當局者迷 ,旁觀者清。」 他的眼神沒有離開過她。 她是個成熟的女人了,她的哀怨和美麗一樣動人。 * * * 賀雅的房子已經改頭換面煥然一新。 房子換了面貌,賀雅的樣子看來也年輕許多。她穿著簡單的白上衣牛仔褲, 笑咪咪的對林祖寧說:「大設計師,你可是第一次來看自己的傑作!」 看賀雅心情這麼好,林祖寧趁機問道:「妳和小范的婚期訂在什麼時候?到 時可別忘了請我幫你們布置禮堂,設計宴會,保證比伊麗莎白泰勒的婚禮更叫人 刮目相看!」 賀雅又故做吃驚的望著他:「誰跟你說我要和小范結婚,我們哪裡相配?」 她故意否認,但嬌羞已全寫在臉上。 「我看你們可是金童玉女,」林祖寧這句話一出口已使賀雅芳心大悅,「不 用賀湄說我也知道。」 「那丫頭,」賀雅說,「她光會來擔心我,她自己呢?唉!年紀也不算小了 ,從來沒見過她帶個男朋友給我看,自己當了老師,性情卻還像個不知天高地厚 的大學生,個性也是直爽天真,我才擔心她。」 「我看她可有自己的主張,只是不習慣說出口。」 「太自得其樂了,」賀雅說:「簡直不像正常人。我只有這個妹妹,我把她 的事看得比自己的事急。」 「妳總不能替她談戀愛吧!」 「談戀愛越早有經驗越好,」賀雅打了個比方,「就好像出水痘一樣,越晚 越來得兇!」 林祖寧把房子巡看了一遍,他對自己的設計作品也相當滿意。在公司接的案 子,多少得符合一般要求,沒有太多空間可以發揮,這一次在賀雅的支持下大刀 闊斧開展新風格,才能展現他的原創意,說起來也得感激賀雅給他這個機會。 「我還真得謝謝妳才行。」 他檢查完最後一個細節,衷心誠意地對賀雅說。 賀雅笑得神秘兮兮,「大設計師,跟你玩一個遊戲,請你把眼睛閉起來。」 他起初沒聽懂。聽清楚後,心中忐忑,天哪!她想幹什麼?林祖寧滿頭霧水 。 「閉起來嘛!我又不曾害你--」 林祖寧只得言聽計從。賀雅的聲音實在很有魅力,大概少有男人能逃脫她的 呢噥細語。 不過,她可是未來的朋友妻!…… 一個硬天鵝絨盒子放在他的手心中。他笑得好尷尬:自己想到哪裡去! 「這是……」 「給你的謝禮。我這種人,無功不受祿,我交你這個朋友,所以你不要讓我 欠人情--」 「不……」 「先看看你喜不喜歡再說!」 林祖寧打開小巧的藍色天鵝絨盒子。一只光彩耀目的粉紅色鑽石落入他眼簾 他雖然對珠寶懂得不多,但他知道,這顆原石雖然算不上大,但價值不貲。 粉紅色鑽石,彷彿天使的臉頰,也像是初夏出水的荷花。 「這太貴重!」 「朋友不論價錢,送給你只憑誠意,你還說什麼貴重不貴重!」賀雅說話時 有江湖氣。「給你未來的妻子當新婚賀禮!」 「不成,」林祖寧還推辭,「我才真是八字沒一撇,把妳的鑽石放爛了還未 必找得到老婆!」 「你不收下可不許走!」賀雅裝成怒氣沖沖,「敬酒不吃可要吃罰酒喲。」 「妳為何不留著當自己的訂婚戒?」 「我可不只這一顆,你放心,」賀雅說。 聽她口氣,是不把這顆美麗的鑽石當一回事的。恭敬不如從命,林祖寧將盒 子塞進口袋裡。 他想自己該回去上班了。 「不多打擾!」 「看你總是來去匆匆……待會兒賀湄還要來找我呢!我做了白酒香橙鴨,一 起吃飯如何?」 林祖寧又不是笨蛋,他知道賀雅有意要把他和賀湄送做堆。 賀湄當然是個很優雅的女孩子:可是舊愛方了,新愛難圓,哪有心情想其他 的人?刻意安排又非他坦蕩自然的個性所能接受。 「不了,我有急事。」 跟賀雅說再見,他跨上摩托車。 腿傷復原之後,他還是選擇了昔日的交通工具,享受風馳電掣的感覺。 「小心點,可別再出意外!」賀雅頻頻叮嚀。 即使俗語說,禍不單行;他近日惹的禍已不只成雙,林祖寧可不相信老天爺 會再叫他倒楣一次! 發動引擎,一催油…… 只走了五公尺的距離吧……後頭一聲巨響,林祖寧反應再快也措手不及…… 天昏地暗不省人事。 腦袋猛猛的撞地-- 來不及痛,一點感覺也沒有…… * * * 睜眼,人影模糊。 林祖寧再眨眨眼皮,才看見一個女人。一時間他無法記起她是誰,只能用茫 然的表情迎客。 頭好痛,彷彿有隻田鼠在裡頭挖洞。 「好一點了嗎?」女子溫柔的說:「還好,你終於醒了……」 看他沒反應,她又轉喜為憂:「喂,你該不會變成植物人吧!」 她用手輕托林祖寧的臉頰,看看他有沒有反應。 「妳--是--誰?」 林祖寧終於說出一句話。 「謝天謝地。忘了我是誰倒沒關係,沒變成白癡就好……我是賀湄呀!」 「賀湄--」他努力回想,「哦!賀湄,我,從前認識妳吧!哦!我想起來 了,賀湄……」 他想起自己不但認識她,而且還曾為她所救。「妳--又是妳救了我?」 觀望左右,又是雪白的病房,他躺在病床上,動彈不得。「我到底怎麼了? 」他想掙扎起身。 「你別動,醫生說你有輕度腦震盪!」賀湄說,「很痛吧!你的腳也灼傷了 。」 不知則已,一種熱燙立即從右腿傳來。「唉喲--」他忍不住呻吟。 「你真可憐,近來不知犯什麼煞。有你為證,我終於知道一個人倒楣的時候 什麼糟糕的事情都會找上門!」賀湄苦笑,「你出事後不久我又到了現場,我們 可真有緣--你倒楣時還註定要遇見我!」 林祖寧虛弱得連答話的力氣都沒有。天旋地轉,又失去知覺。 整個人好像躺在一大朵雲上。輕飄飄的浮起。 不知道這樣虛虛浮浮的躺了多久。 有一股暖流將他的知覺拉回現在。他再度睜開眼睛時,已是夜闌人靜。 夜闌人靜見光明,月光悄悄由白色的窗紗中透進來。 「你醒醒,我找了你好久,原來你在這裡,」天使正拆卸她的天鵝翅膀,「 你怎麼這麼喜歡這種地方?我可不覺得這是個好地方!到處是藥味……」 「我喜歡?」林祖寧以為她在說風涼話。 她將手放在他的額上,已使他的知覺恢復清明。林祖寧很快的想起發生在他 身上的事情--那不是車禍是什麼?此地的車禍不是眼前這位離魂天使的專職嗎 ? 女人女人,不管在天上還是地上!一樣是天使的面孔,魔鬼的心腸!他咕噥 著。 「妳,唉!真不夠朋友,總可以輕一點,或者稍微通告一下吧!執法不外乎 人情!」 「你在說什麼呀!」她用天真的臉孔望著他,指指他的腦袋,「這裡碰壞了 嗎?」 「唉!還裝!跟我說天使不說謊--但天使可真會演戲--算了算了,我原 諒妳,但妳總可以告訴我,我今後還要受多少次這種折騰?」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才變成這個樣子?」 「車禍呀!妳真不懂?唉!其實我也不懂,我根本沒看見前方有任何來車, 難道有人從背後撞我?」 「車禍在哪裡?不可能,沒有我管不到的車禍--前幾天,我執勤表上並沒 有這一回……」 「不是車禍難道還是人禍?」林祖寧對她的隱瞞真相不免憤怒。 「真的不是我!」她極力申辯,楚楚可憐。 「算了算了。」 「妳不相信我?」她瞪著他。 「天上人間,一樣黑暗!」 「妳是真的不肯相信我……」 她透明如玉的臉龐抽播不已,一顆淚珠化為珍珠從眼眶跌落,滴答,掉在地 上,比秒針移動的聲音還輕巧。「這是我最不喜歡的一種人類劣根性--誣賴! 」 沒想到她也能氣成那個樣子--美麗的她像個正在鬥意氣的情人。美麗的女 人連憤怒都有惑人的魅力。 樹葉在窗外刷刷刷刷地發出低咽,窗紗與她絲緞般輕柔的髮絲一齊揚起。 「再見--不,我不願意再見你,」她的話語也迅速如風,「看你多麼自以 為是!你從來不知道,我為你做了什麼……」 「對不起--」 當林祖寧意識到情況嚴重,想開口道歉的時候,她已經失去 了蹤影。 她沒有聽見他的懺悔。 「我跟妳說,抱歉,我……我逗……逗著妳玩而已--」他吃力的支撐起身 子,歪歪斜斜走到窗口,對著迎面拂來的風大喊。 她不知到哪兒去了。 窗外的綠葉彷彿被一股看不見的強大外力拔除一般,忽然間負氣落了滿地。 「我不是有意--」 敲門聲自廊外傳來。隨即,病房的門輕輕開了隙。 「我可以進來嗎?」 林祖寧轉過頭,看見的女人是賀雅。她一反平時的大方開朗,畏畏縮縮站在 一旁。 「你在跟誰說話?我站在門外一會兒了,我以為裡頭有人。但我只聽到你一 個人的聲音。」 「沒什麼。」林祖寧將自己重重的擲回床上。這才記得頭昏腦脹。 「對不起,我選了一個不太好的時間來跟你說話。我非說不可,否則我良心 有愧,怎麼樣也睡不著。」 「妳別太在意,是我運氣不好,」林祖寧自我解嘲,「這跟我到妳家沒關係 ,我最近大概命犯白虎星。」 「不,有關係,」賀雅坐在床沿,「你聽我說--其實我早該說了,不該瞞 著小范和你,我從前是一個黑市夫人,你懂嗎?他不肯放我走--」 「妳?」 「我以為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可是我錯了……我該告訴你們的--」賀雅 輕聲啜泣,「這不是你的運氣問題,絕對是他要人做的!」 「那跟我有什麼關係?」林祖寧的臉比苦瓜還苦,很難強作歡顏,所以他笑 得很難看,「該找小范開刀!」 「這又是你的運氣問題了,」賀雅一臉不好意思,「他們把你誤認做小范, 在你摩托車油箱裡放些東西--虧你命大!」 「原來我還算是幸運的!」林祖寧說,「事情都發生了,我又能如何?」 「我求你別告訴小范。我不想讓擁有我未來的男人知道我的過去--」 「沒問題,我守口如瓶。」 「抱歉,我必須這樣要求你。男人,心眼都小得很,嘴裡說不在意,心裡卻 被恨鑽得千瘡百孔。」 「是這樣嗎?」林祖寧咧嘴苦笑,「腦震盪事小,小心眼事大,我剛剛用小 心眼得罪了一個女人!」 「誰?」 「不……我只是胡說八道。」 「賀湄不是個愛鬧彎扭的女孩,有什麼誤會,我幫妳跟她說。」賀雅以為自 己善體人意。 「妳不需要為了補償我而把妹妹賠償我。」 「你真幽默。」 「賀雅,妳可想過沒有,遲早有一天,麻煩會找到小范頭上去!」 林祖寧不忘提醒,「妳逃避問題是不行的!」 「那……我該怎麼辦?」 「報案吧!賀雅,妳可有證據?」 「我……我有電話錄音--就在你出事後的一分鐘,有人打電話來,叫我看 好戲!」 「那就行了。」 「可是……」 「賀雅,妳未必要將過去一五一十抖出才能報案,不用怕。」林祖寧拍拍她 的背。「為了將來的幸福,現在妳必得冒險。妳忍心讓小范受到比我更大的威脅 嗎?」 「不,」戀愛中的女人護衛情人,如叢林中的母獅保衛小獅:「我不許任何 人傷他毫髮!他們可以插一千把刀子在我身上,可不能刮傷他一塊皮肉!」 「那就是了。」 賀雅含淚點頭。 真相大白,但是…… 林祖寧心亂如麻。 他的愧疚向誰傾訴呢?他的天使已如夜風一般匆匆消失,賭誓不再見他。 女人一向愛說氣話,天使呢? 一直到他的腦震盪痊癒,她未再出現。 曠雨蘭賣了面子給林祖寧,「只要有必要上庭,我就當你的義務律師。」 事情雖然沒搞得如火如荼,倒也上了社會版,認識林祖寧的人都知道他被誤 傷,好一陣子賓客盈門,送來大批慰問品。 林祖寧笑自己因禍得禍,卻得不償失。 「你以為我不知道?」范弘恩不改初衷,「我要的是她的未來,過去算什麼 ?賀雅把我併入小心眼的男人!」 他早就知道。 「你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累得我被老虎咬掉半條胳臂!」 「將來再補償你,如果范家有後,讓你當乾爹!」范弘恩大笑。 * * * 好一陣子風平浪靜。 范弘恩向賀雅求婚。以范弘恩這種領薪水度日的人,傾家盪產還買不了一克 拉的鑽戒,賀雅不在乎,她說:「我要的如果只是這些石頭,就不曾嫁給你。」 「也只有笨男人和沒有自信心的男人才要沒有過去的女人。」 范弘恩語重心長的說。 賀雅挑了一件淺橘色的簡單禮服,范弘恩要她換成白紗。「別怕,在我的眼 中,妳永遠是最純潔美麗的新娘。」 當著禮服店店員,還有林祖寧和賀湄的面,兩人現場擁吻。 林祖寧不免看得臉紅心跳,低頭對賀湄說:「我從來不知道小范這麼開通。 」 「很好啊!我欣賞。」 「妳姊姊終於找到了幸福。」 「小范也找到了幸福呀!」賀湄笑道,「幸福絕不是單方面的事。」 「不知道什麼時候幸福才會眷顧我這個王老五?」林祖寧自我打趣道。 「幸福可不曾自己敲門!」賀湄說:「你不但要齋戒沐浴還得大跳迎神舞才 行。」 「妳的比喻真是深奧,」林祖寧搔搔頭:「我們這種沒有文學素養的粗人只 能聽一些不加料的簡單句。」 「我是說,你得從消極變成積極,且轉理論為行動才行!」 「再說簡單一點。」 范弘恩和賀雅的熱吻尚未結束,林祖寧只得繼續裝作視而不見無聊抬槓。 「你可以開始追我。」 這句話說得稀鬆平常,語氣與「給我一杯開水」一樣輕易自然。 「什麼?」 林祖寧驚訝地盯著賀湄看。賀湄臉上並無異色,只有淡淡的微笑:「我可是 第一次對男人說這句話,你要我在一分鐘內說第二遍嗎?」 他其實聽到了,只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如何行動……如何才追得到妳? 」 林祖寧苦笑著接續話題。 「也許多發生幾次車禍吧!你的霉運會激發我的同情心。」 「那三個月內我一定變成四肢不全。」 「那也是緣分。」賀湄說。 「妳也相信緣分?」 「是的。我一直相信。上帝造人時只造一個,然後把它劈成兩半,讓他們互 相尋找,歷經千辛萬苦才合而為一,這就是緣。」 他有點衝動,想告訴賀湄天使的故事。 有七成把握,她會相信,不過,讓她當他神經病的機率也估計有三成。到喉 頭的話又吞進去,暗下決心,就當它是一輩子的秘密。 選完禮服便是訂酒筵,范弘恩和賀雅接受林祖寧的建議,在自家花園與廳堂 中宴請親朋友好。 賀雅訂了上好的香檳酒和白蘭地,聽林祖寧建議以成打成打的玫瑰布置禮堂 。 沒有太正式的儀式。交換戒指,一切就算完成。林祖寧和賀湄分別擔任男女 儐相。 「看你穿著正式,還不太習慣。」賀湄對林祖寧說。 「彼此彼此。」 賀湄也不同凡響,薄施脂粉之後,整個人看來豔光灼灼,不輸賀雅的媚麗。 好友有了伴侶,固然可喜可賀,但林祖寧也不免觸景傷情。 人聲喧嘩,他一個人揀了角落喝悶酒。自斟自酌。 有口難言不如醉。 這些日子以來,他又恢復了忙碌的生活,但忙歸忙,總覺缺少什麼。 一個人喝酒容易醉,醉眼矇隴時,世界上就沒有值得愁惱的事。他喝完酒後 人就變得安靜,四周的槽雜聲都成催眠曲。 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影像。他想起她絲緞般的長髮和她三生為人的故事。 他是誰?曾扮演什麼角色? 他不知道謎底。他是個凡人,記不得上輩子和上上輩子。 連這一世都弄不清楚,哪有能力辨知前世來生? 話說回來,當凡人也有凡人的好處,用不著憂慮那麼多。 可是他的天使在哪裡呢?林祖寧真希望自己知道。 白蘭地斟了一杯又一杯,人人歡天喜地,惟獨他枯守角落喝酒,漸漸有了睡 意…… 猛抬頭四望,不知何時,賓客似已散去,僅留杯盤狼籍。 「喂,你怎麼了?醉了?」 他連一個人都看成了兩個。 「妳是……賀雅還是賀湄?新婚快樂!」 「可憐,喝酒都喝傻了,我是賀湄,還不知道是你第幾次不認得我了。」 「賀湄……嗯,乾杯!」 「不能再喝了!」賀湄奪過他的酒杯,「再喝你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我……我是誰,」他的眼中佈滿血絲,「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我是誰?我 是賣油郎,還是賣豆腐的兒子,還是負心漢……」 「天哪!你胡說什麼,你什麼都不是,別跟我開玩笑了,借酒裝瘋!」 「不,妳告訴我妳見過我--」 「我確實見過你呀!」賀湄又好氣又好笑,「我送你回家,不暗你胡扯淡! 」 「我……不回家,」林祖寧耍起賴來,「我還要去兜風,我……我要到有欖 仁樹的那個轉彎去,我在那遇見妳的,我要回去……」 「欖仁樹……遇見我?喚,我懂了。」賀湄的誤解有理可循,「你是這麼浪 漫的人嗎?我一直沒有發現。我以為……你是一塊木頭,不知要鑿幾個洞才能通 。」 「欖仁樹……是……」林祖寧越說越口齒不清。 「走吧!」 賀湄吃力的攙起他,「你還能動嗎?至少得把你自己放進我的車裡。」 「嗯。」他幾乎無意識的跟著賀湄。 車子在入午夜的市區中繞過幾條大街,越走燈光越稀,轉眼到了山區。 賀湄幫他把窗戶搖開一縫,狂吼的山風剎剎湧進來,撥動他的髮,冰鎮他的 額。 他半醒,睜眼:「這……是哪裡?」 看看車窗外,又看看方向盤前的儀器表:「哇!妳開一百二十,飆車嘛-- 」 「看得懂數字,不錯,是醒了,知道我是誰嗎?」 「妳……妳是賀湄呀!我又不是白癡,竟然間我這種問題!」 「唉!有時你確實有很嚴重的健忘症,」車轉了一個近六十度的大彎,林祖 寧的頭險些把車窗撞裂。 「喂,小姐,妳到底有沒有駕照?」 「我開了那麼多年車,笑話,怎麼會沒有駕照。」賀湄匆匆作答,雙手又急 忙轉動方向盤,拐彎。 這次他全身的重量幾乎摔到她身上。 「我的天,」他想起她的駕駛技術了,「妳不但不會停車,而且不會開車, 簡直是馬路女霸王。」 「亂講,我可沒出過事,不像你三天兩頭打破頭撞斷腿……」 緊急剎車-- 有隻小動物迅速橫過山路,可能是野狗。 「唉……」 「你別嘆氣。看我光顧著和你說話,差點要了牠的小命,阿彌陀佛,善哉善 哉!」 「我們到底要去哪裡?」 「大哉問。你剛剛真的醉得厲害!你剛剛要我帶你去看欖仁樹呀!」 「欖仁樹?」 林祖寧忘了方才自己到底在胡說些什麼,可是他並沒有忘記這三個字。 欖仁樹--他第一次看見天使的地方。 「別發呆了,呆頭鵝,」賀湄維持相同的時速,且談笑自若,「就在前方不 遠處!」 又一大轉彎。 進入此處山區最危險的路段。 遠光燈照射下,仍有身在雲霧中的感覺。 濃霧一波一波襲來。 祭弔孤魂野鬼的銀紙,在霧中寂寞翻飛。 「我喜歡這種感覺--」賀湄對自己的駕駛技術頗有信心,因而毫無懼色。 很美麗也很詭異,彷彿進入一個通往鬼域的甬道,山蟲唧唧如奏安魂曲。 「前方就是……」 大轉彎,人與車一同晃盪。 那短短的瞬間,林祖寧看見他要看的…… 一個天使,就是她,沒錯…… 她是多麼動人的女子,帶著一臉憂鬱的神色和空茫的絕望表情,凝視來車。 她向前輕挪幾步……拋出一條細如蠶絲的繩子,混入騰騰滾滾的霧色。 林祖寧急急把頭探出車窗,顧不得賀湄在,縱聲大喊:「喂,是我,是我! 」 她看見他了。白玉般的臉龐在極短促的時間內轉為青紫色…… 林祖寧這才記起那條繩子的功能,記起她的職責…… 他看見她做出一種吃力的動作--收回那根繩子。似乎很難……她吃力的拉 扯…… 嘶…… 原本衝向山崖的車子被一種奇特的外力推向山壁,碰--撞得震山響,林祖 寧和賀湄同時在劇烈的撞擊中昏過去。 暖流又拂過他的額。他知道那是她的手。 「你早不來晚不來,這時候來……」 「我來跟你說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前世冤家,」她的臉龐上滾落一顆又一顆晶瑩的珍珠,「我不懂我要欠你 到什麼時候……你又讓我耽誤了工作,這下恐怕不妙……唉……」 他明白她說什麼。他抓住她的手。她的手不再如從前一樣不可捉摸,已血肉 紮實。 「我又得走一遭人間……」 「我等妳……」他情不自禁說出口,「我等妳轉世投胎,我等妳慢慢長大。 」 「既然已經犯了大錯,我洩露天機又何妨,」她慘澹一笑,「你等不了我… …天上一日,人間七年,你不曾聽過嗎?」 「我可以等!」 「有緣可惜無分,我和你,註定是不可能的戀人……」 「難道不能扭轉?」 「人力何能迴天?可憐的人,總以為自己什麼都能做!」她的表情越來越悽 楚,「看看我們的前三輩子下場如何……你還要再玩那種遊戲嗎?我的故事中, 真正折騰我的男人都是你!」 「我……」 「再見……」她掙開他的手,又牢牢握住,重覆說了一次,「再見……」看 看昏倒在一旁的賀湄,「這一世,你的有緣人就在身邊,不必捨近求遠……」 欖仁樹葉落滿地。 * * * 她回到天使的花園覆命。 「孩子,妳又做錯事了。」 嚴肅的聲音對她說。 「妳知道,這一次我沒什麼可以給妳,而命運海的海水更濁,妳會過得更幸 苦。」 「我什麼都不要。」 她虛弱無力的說。 但就在這個時候,有一道光芒打在玫瑰叢中,她看見一朵初開的玫瑰,像人 類的血一般紅。 「那是什麼?」 「我珍藏了很久很久的玫瑰,情人間完美的真愛。」 「不能把它給我嗎?」 「孩子,我對妳並非樣樣捨得。那是我的花園中真正的寶物,這世界上還沒 有人聞過它的芬芳。」。 「那我能有什麼?」 頃刻靜默。 她的面前出現三朵玫瑰,美麗、智慧與財富,原有的選擇項。 「我都不要。」她說:「接受我卑微的願望吧!我不要完美的真愛,但請賜 給我愛吧!」 「孩子,我會讓他用一輩子的愛補償妳。」 那個聲音充滿愛憐。 * * * 天上一日,人間七年。 林祖寧和賀湄,在車禍發生後三年結了婚。賀雅給林祖寧的粉紅色鑽石回到 自己妹妹手上。然後有了第一個孩子。 那個孩子,一出生就是人見人嘆的小美女,連初生嬰兒的皺紋都沒有。 林祖寧第一次摸到她的小手,即感覺到一股熟悉的暖流。 「我的女兒,妳是最美麗的天使,」他抱著她,她笑得好開心,「我等妳好 久好久。」 他沒記起她是誰。 但嬰兒咯咯笑了。她知道她得到了真愛。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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