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自由詩

 

我馬上將探針移到下一條明顯的凹痕,這下可好,她正在淋浴,浴室的牆上貼著一片防霧落地鏡,正好讓我一覽無遺。有趣的是,她連洗個澡都不安份,全身塗抹著復古香皂,浴室裡的防水喇叭傳出來渾厚的女聲,她學著二十世紀的歌舞女郎,扭腰擺臀,也跟著哼,但她歌音太過於甜淨,和原唱不搭嘎。

我沒仔細聆聽歌詞,因為注意力都放在視覺上了。她的身材稍微小了半號,但曲線玲瓏,皮膚細嫩柔滑。看多了模特級胴體的我,竟也會失態……

洗完澡,她套了一件粉紅色的花領睡衣,一溜煙的坐到鏡台前,照例先擠眉弄眼一番,再開啟電腦,很快秀出一封簡短的電子信,寫著:

 

致少女阿花:

我覺得自己很平凡,為什麼你會對我感興趣?

傻蛋

這女孩大叫一聲,又哼起剛剛那首歌來:And I…… will always love you……。一曲纏綿的歌,竟被她唱成輕快小調。

她很快的回信寫著:

傻蛋你好:

第一次注意到你是在自由詩課,當時老古板一一詢問你們這些外系的同學,選這門課的目的為何?大家的答案都差不多,不外乎興趣,自由詩很美之類;唯獨你,竟敢說:「現在修一點人文的課程,以後申請理工研究所時,才不會被刁難。」

大家都笑了,只有你還傻傻的楞在那裡,渾不知說錯了什麼。

你現在知道了嗎?老古板是復古自由詩的愛好者,很看不慣現在的年輕人,只曉得紙醉金迷,夜夜笙歌,而不願花點時間來欣賞二十世紀自由詩的美。而她最厭惡的,便是像你這樣,為了一些特殊目的而來修這門課程的人。我看你完了,傻蛋(你現在知道為什麼我這樣稱呼你吧!)。

這時候,影像交疊的現象又自然發生,這是她第一次對傻蛋留下深刻的印象,顯示的相當清晰。我用探針順著回憶的脈絡,很快的找到了原始影像,啟動cover功能,用吳平林的影音,將之覆蓋掉。再把探針移回來,繼續看下去……

還好,你遇上了貴人,我可是老古板很喜歡的關門弟子喔!以後我寫給你的電子信,都會附上一首自由詩,如果你能堅苦卓絕的和我交往下去,一個學期後,必定詩力大增,或許尚有一線生機。

後來,我無意中發現你和同學打網球,天氣很熱,大家都打著赤膊;就只有你呀,硬是不肯脫掉那件濕透的汗衫,是不是身上有難看的疤呀!(我好失望,嘻嘻!)

我站在宿舍窗口遠遠望著。傻蛋,你的球技真的很爛,老被人吊的滿場飛奔,但你總不放棄撲救每一顆球。我看著看著,不知不覺就天黑了。

今天談到這裡,最後附上一首自由詩,不會很艱深的,可別說看不懂!

電子書信

按下白鼠左耳後

堡主下一道衝鋒令

電子甲乙丙丁……個個爭先恐後,相互推擠

赤裸裸跳入一條狹長黑河

 

大家手牽手,心連心

走過深幽險惡的地底長河

走過無數冷漠的小鎮和陌生的城

來到了您溫熱的鐵堡

興高采烈換上一身彩妝

靜候召見

 

如此歷盡千辛

不知

在您發現的剎那

心中的小鹿,是否會有

一絲輕擊

 

就這樣,兩個人開始每日一封的書信往來。比起戀蝶的信,傻蛋寫的顯然簡短而單調,但她還是看的興味盎然,然後回一封親切的信,附上一首浪漫的詩,竟然這樣搞了一個月。一個月,一般人已經準備要分手了,可憐的傻蛋,連個影子都還沒見到!

他終於憋不住,在電子信上寫道:「自從和你通信之後,每天都很快樂;唯一的缺點,就是你暗我明,連你長的是圓是扁都不曉得,好奇心日復一日的膨脹,希望時機成熟的那天儘快來到……」

戀蝶看了,甜甜一笑,回信:「你準備好了嗎?到時候,可別嚇跑喔!」

E.明星咖啡屋

 

第二天下午,戀蝶薄施淡粉,弄了一頭波浪髮,穿一件大紅連身露背洋裝,一身復古美女妝扮,在鈴響前一分鐘進了教室,男男女女的目光都向她投射過來。她若無其事的坐到傻蛋前面的空位上,突然掉頭,對著他嫣然一笑,並叫了一聲:「傻蛋。」

傻蛋的表情又驚又楞,一時還沒回過神來,老古板已經進來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課,戀蝶才轉身過來,傻蛋還紅著臉,說:「你……怎麼這個時候出現?」

戀蝶嘻嘻的說:「是你要求的,怎麼又反悔?」

傻蛋說:「可是……我沒想到你會在這種場合現身!」他顯得有點靦腆,說:「你知道嗎?剛剛的課,我一句也沒聽進去。」

戀蝶笑的更得意:「沒關係,我請你吃晚餐,順便把這堂課補回來。」說著便拉著傻蛋,走出教室。

傻蛋問:「到那吃?火星餐廳?還是地心小館?」

「都不是,我們到校外,城西有一家復古咖啡廳,去了你自然就知道要怎麼邊吃邊補課。」

「那你等一下,我去開車。」

「不必了,你看……」戀蝶指著前方一輛粉紅色的小綿羊,上面還畫著一隻大臉卡通貓,這輛機車不知有多老,竟然還整理的光鮮亮麗。

「這種汽油機車世紀初就停產?現在還能騎嗎?」傻蛋和我有同樣的質疑。

「沒問題,我可是跑了好多癈棄物回收站,才把零件給湊齊,又照著舊書上的圖把它重新美容一遍,花了不少心血,你可得小心騎喔!」

傻蛋搔著頭,有點為難的說:「可是我沒碰過這種東西。」

「別擔心,很好騎的,只要有點平衡感就行。」戀蝶笑著說:「你知道嗎?依二十世紀的風俗,操控交通工具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多半由男士來執行的。」

就這樣,兩個人靠著這輛化石級的古董機車,搖搖晃晃的到了城西的復古街,走進一家叫「明星咖啡屋」的店。店內的裝潢充滿了濃濃的懷舊情調,馬賽克磁磚地板、多格式落地窗、藍紫相間格子布窗帘;倒碗型吊燈,點的是最原始的鎢絲燈泡;沒有冷氣,只有吊頂式鐵製三刃風扇;吧檯與餐桌都是棕色原木所製,每一個長方型的餐桌兩側都有舊式的平板沙發,也是棕色的,約兩個人的座位寬度,一桌可坐四個人,有十來桌。

戀蝶和侍者打了招呼後,和傻蛋各點了一份簡餐和咖啡,便像導遊一般介紹起來:「明星咖啡屋,是古城台北的第一個咖啡廳,大約在1970年代,常有許多墨客騷人喜歡來這裡坐坐,喝喝咖啡,聊聊藝文界的是非;或有的創作上遇到了瓶頸,來這裡發發呆,找找靈感……」

戀蝶選了中間的桌子,與傻蛋相對而坐,又比手劃腳的說下去:「在你左手邊是小說區,第一張桌位是魯迅座,第二張是張愛玲座,第三張是金庸座,最後一張是白先勇座,都是二十世紀了不起的小說家;你右邊是散文區,依序是徐志摩座、冰心座、余秋雨座、張曉風座,全是上個世紀出類拔萃的散文作者;而我後方是詩人區,有余光中座、鄭愁予座、楊牧座和北島座,也盡是自由詩的佼佼者。我們現在坐的這一桌,叫賴魅客座,你仔細瞧,桌子上是不是有刻字,念一首看看。」

傻蛋低頭,挑了其中一首舊詩朗讀道:

記憶

你一身素白,在我記憶中踽踽獨行

 

在迷霧溟溟中淡入

在細雨霏霏中佇留

晃盪良久

在浮光漾漾中淡出

 

又踏星輝而來

唸完,戀蝶解釋說:「這個賴魅客其貌不揚,情場多失意,然失意人也是詩意人,據說他每失戀一次,就會寫一首情詩做為記念;因此,他的情詩感情豐富,產量驚人。這首詩是說他暗戀某一女子,人家卻對他完全不屑一顧,在滿腔情絲無處宣洩的情境下,寫出這首膾炙人口的「記憶」。隔壁還有一首情詩,不妨再唸唸。

傻蛋是個乖學生,又唸了下去:

親愛的

親愛的

容我最後一次這麼稱呼

過了今夜

我必須假裝忘記你

直到我真的以為已經忘記了

 

親愛的

讓我最後一次輕撫你的髮

過了今夜

你的憂煩要向誰訴

 

親愛的

能否再一次吻你的唇

或許有一天,你老了

抱著孫子說

很久很久以前

有個男孩

曾經……

這時咖啡已經送上來,戀蝶攪一攪杯子,說:「這是標準的愛人結婚了,新郎不是我。一個曾經相戀的女友,不知是受不了他的長相還是瘋瘋癲癲的性格,終於琵琶別抱。就在她出嫁的前一夜,賴魅客獨自在陽台上喝光了整瓶的XO,在酒精揮發的迷茫中,忽然靈光一現,衝進書房,含淚寫出這首詩。寫不到一半,卻把胃裡的食物全吐了出來,他不理,因為靈感不能中斷,仍埋頭寫下去……。這張原稿現在就放在自由詩博物館裡,直到現在,還有一點臭豆腐的餿味呢!」

她啜了一口藍山,繼續說:「飯前談情詩,也許太沈重,我這邊倒有一首詩,你可能有興趣,不妨閉上眼睛,一邊品嘗這古法煮的咖啡,一邊聽我唸。」

雙螺旋

我的細胞,塞滿密密麻麻的雙螺旋

一部份抄襲自父親,一部分複製於母親

還有一部份

是突變

 

那是α和β,一早起來,就聽到他們爭鋒相對

牡羊座的α,要我聞雞起舞

金牛座的β,叫我多躺一會

入世的α說,人生得意須盡歡

出世的β說,四大皆空

感性的α,對你念念不忘

理性的β卻怪我太傻

你瞧!

左傾的α和右翼的β,又在喋喋不休的辯論著

 

白天時,α生龍活虎

入夜後,β蠢蠢欲動

彼此消消長長,互有輸贏

如同01的鬥爭

如果相乘,0會勝

如果相加,1會贏

如果相除

天下大亂

 

在α與β永無休止的拉扯中,我進退維谷

成了遊嬉人間的γ

下不了地獄,也上不了天堂

她沒看桌面,一氣呵成的背完整首詩,接著又說明:「以你們科學的觀點,這首詩自是漏洞百出;但所謂自由詩,除了不被文体、押韻所限制外,也不受科學事實所拘束。只有如此,才能寫出這種饒富哲趣的科學詩。

傻蛋頗能意會的點頭,卻說:「這首詩頗有意思,卻讓我想到上週的分子生物學的測驗,很難快樂起來。」

戀蝶笑道:「那就瞧瞧這首,有助你食慾大進。」

絕對機密

我的成績單是絕對機密

等我化成駭客,潛入母校的伺服器之後

再也沒人曉得

 

我的

流体力學在驚濤駭浪中沈沒

熱力學在水深火熱中蒸發

材料力學被嚴重的偷工減料

 

英文很窮

數學必須開根號乘以十

那溫柔婉約的音樂老師,用一對冷冷的數字

毀了一個未來的阿瑪迪斯

「這個賴魅客和你一樣是唸理工的,對他而言,及格就是滿分,成績自然慘不忍睹;後來就業,也是嘻嘻哈哈的一事無成,沒想到後來竟給他嬉出一片天地。所以你也不必太在意現在的分數,路遙知馬力,只要肯跑,不會永遠輸的。」

簡餐送來了,兩人霸著賴魅客座,邊吃邊聊,把刻在桌上的詩文,一一品頭論足一番……

我的肚子也咕嚕咕嚕的響了起來,看看時間,竟不知不覺的到了深夜十一點。

走出讀腦室,外頭諾大的研究室裡空盪盪的,不見半個人影;現在的科學研究者愈來愈懶散,下班時刻一到,就幾乎找不到人。我忽然想起了王安志,他是唯一的例外,要不是被我派到國外做短期進修,現在想必還窩在這裡實驗。這人是罕見的怪胎,幾乎是以實驗室為家,可惜腦袋欠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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